木兰俯视着楼下一辆辆整齐停放的警车,和光滑的、颜色不一的车顶上反射出的金黄色的、渐渐柔和暗淡下来的太阳光,知道墙上那个圆圆的,每天转两圈的家伙,已经把那条短腿跑到接近“8”字上了。房间里一片安静,十分钟前他们听完了自己带来的录音,她刻意来到窗前留给他们消化的时间,现在估计也差不多了,因为这漫长的谈话关于案子的信息却并不复杂,木兰松开扒着百叶窗的手,转身冲看起来依然沉思的两位说道:“嘿,我想你们现在可以排除周淑文了?”
“为什么?”小秦抬起眼皮反问。
“我觉得她表达的很清楚了。”木兰走了过去,拿起采访机很是自信地晃了晃,“我当时看了她的表情,不像做假的样子,可惜没有镜头把我们当时的情景拍下来,否则就会更加充分地证明这一点。另外一个证据,如果周淑文害怕承担责任,怎么会大方承认自己杀害了亲生儿子?”
“因为即使现在她承认杀害亲生儿子也不能马上把她怎么样。”
小秦说,身体又向前探了探,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正是这点让我怀疑,‘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古老的教诲了,想取信于你,就先承认些小过错以证明自己的诚实,目的就是获得更大的信任。而周淑文对你的谈话也是如此,看起来不着边际,其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主题——就是强调自己没有杀人,这样的听来,可信性就要大打折扣。”
木兰不满地扬起眉毛。
“我看你对周淑文就是有偏见,开始就怀疑她,到现在也不肯放弃这个观点。难道那个戴亚丽已经完全排除了吗?你揪着她不放。”
“那倒没有。”小秦泄气地向后一靠,“戴亚丽的疑点越来越多了。”
“所以嘛——”木兰眼睛得意地朝上转了半圈,然后又转向郭小峰——他正拧着眉毛深思着,“你觉得我的判断怎么样?”
郭小峰身体稍微动了动,但依然保持着深思的表情,嘴里咕哝道:“小秦的很多分析是对的。”
小秦和木兰都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是还是周淑文?”木兰小声问。
“啊?”郭小峰一愣,仿佛刚醒过来,然后,他的眼睛落到了木兰的采访机上,突然欠起身,很有感情地拍拍它:“多亏了你呀,告诉了我全部的答案!”
“喂、喂!”木兰叫了起来,“别搞错了,是我呀!是我呀!”
“别喊得那么痛心!”小秦急急地转向郭小峰,挠挠后脑勺,“我的什么分析是对的?”
“心理,你对心理的分析。”郭小峰点点头,“周淑文的谈话也印证了我越来越明晰的感觉,你们没发现周淑文有些像个孩子吗?”
“孩子?”小秦惊讶地反问,“你觉得她像个孩子?”
“你不这么看吗?”
“不!”小秦断然回答,“你一定记错了,我从来没这么说过。坦白地说,我对周淑文的印象很不怎么样,懒洋洋的,心肠也不好,长得也不好,但多谢老天爷!周淑文确实没有时下无数女人令人恐怖的通病: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很大年纪了说话还故意像小孩儿一样嗲声嗲气,或者举手投足都模仿孩子们的动作,走路故意一蹦一跳的,反正看起来要多怪有多怪!她们还自以为得计,因为人们看到后都会夸赞说:噢!你好年轻!但老天做证,那只是多数人能看出她们渴望显得年轻,因此投其所好罢了!”
“我也这么看。”木兰说,她狐疑地看着郭小峰,“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我倒觉得周淑文像你所比喻人物的相反——老人,她干什么都懒洋洋的,毫无活力,好像死活无所谓。”
小秦打量着头儿的表情,摇摇头:“不对,郭队,我知道,你是另有所指,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郭小峰沉吟着,依然有些答非所问,“这样说吧,这个案子部分的让我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电影,那还是今年寒假我女儿狂看影碟时,我是跟着看的。”
“是什么?”小秦问,同时又小声嘟囔道,“看来你又开始绕弯子打比方了。”他给木兰使个眼色,并示范般的摆出舒服的,准备长听的架势。
“这个电影叫……真该死!说英文对我是个天大的难题,不要笑我讲的蹩脚,叫《THE CONSTANT GARDENER》,哦!天呐,还是我给你们写下来吧……”郭小峰多少有些羞愧的说完,伸手在手边的纸上写下了这三个单词递给他们看。
木兰狐疑地看看单词,又看看郭小峰:“这个电影不会是讲花园的吧?我相信不是,绝对不是。”她越来越自信,“大概象征手法,也许你快讲讲内容比较好!”
“你说的不错。”郭小峰点点头,身体靠回沙发,舒服地摆出准备娓娓道来的姿势,然后以一贯的平淡语气开始讲述道:“电影的男主人公叫Justin,一个儒雅、斯文、富裕的外交官,过着文雅高尚,但某种意义上又仿佛算得上近乎乏味的生活。但后来他爱上了一个叫Tessa的女人,这个女人高尚、聪敏、而且富有激情。后来,他们结婚了。然后,Tessa随着丈夫到了非洲。我说过,Tessa很善良,热心于公益事业,比如预防艾滋病这样的医疗事业,她忘我地关心他人的疾苦,甚至坚持挺着大肚子走在非洲部落中,这本来很好!但糟糕的是,她还很聪明,于是从司空见惯的医疗救济中发现的问题,事态在发展,她又很正直,这点最糟糕,所以,她死定了!应该说,是死于官商勾结的巨大的黑网。与此同时,深爱丈夫的Tessa为了避免牵连到他,所以一直向丈夫隐瞒了实情,但Justin同样很爱她,非常非常爱,所以,噩耗到来使Justin绝望又痛苦,而且更痛苦的是,因为一无所知,最初的Justin还以为是妻子不贞。嫉妒心和深爱交织的情感使他决意追查真相。当然很快,同样聪敏的Justin就明白问题不是那么简单。”
郭小峰突然奇怪地叹了口气:“我们都知道,长久的灾难,几乎都是人祸肆虐的结果,虽然注定要吃苦头的人们更乐意解释为自然灾害,加以心安。所以,单纯外国救援,空投救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寻找妻子死亡真相的Justin目睹了这一切时,奇怪的——”
郭小峰没有太大起伏的语调里突然多了些平日里没有的空幻和忧伤的味道:“他开始说出了妻子生前才会说出的话。比如,为了拯救一个非洲小女孩儿,他掏空了口袋里所有的钱,就像妻子活着时一定会做的行为,但被飞行员拒绝了,好像过去的他——一向理智的拒绝妻子任性的热心。这个本来和妻子性格仿佛有着天壤之别的男人,似乎因为对妻子的深爱,因为妻子的骤死,因为人性中种种奇怪的因素,使Justin变成了另外一个Tessa。你说的不错,木兰,我也觉得名字大概是象征意义,花园是他们的家,是记忆他们爱和幸福的地方,是使他在得知妻子死后,一个从来都温文尔雅的男人,疯狂用铁锹拍打泥土,失声痛哭的地方……他忘不了妻子,所以当人们劝他放弃和接受现实的一切时,他只能绝望的回答:‘我没有家,Tessa就是我的家。’因此,他一路追踪,终点是Tessa的死亡之地,就像一个仪式,叶落归根,他们永远的融合了。”
声音戛然而止,但房间仿佛依然回荡着故事里的忧伤和空灵,木兰猝然低下头,眨眨不知何时湿润的眼睛。
砰、砰、砰、几下礼貌的敲门声打破了凝肃的气氛,大家茫然地看向门,然后,门被拧开了,一张漂亮的面孔出现在半开的门后。
“郭队,已经八点多了,要我给你们买些吃的吗?”
“不,不用!”一直呆呆坐着的小秦紧张地站了起来。
郭小峰笑了,他伸了个懒腰,也站了起来。
“不用了,小肖,你可以回家了,我们今天也不熬夜了,各自回家。”
“案子要结了?”肖素立刻聪明地问。
木兰和小秦也都惊讶地看着郭小峰。
“差不多!”
“怪不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你们谈到了非洲,聊天吗?”她按耐不住好奇,“这么远,不会和案子有关吧?”
“当然有关!”小秦郑重地点点头,“郭队正发挥他的长项,给你讲一个信息复杂的故事,而根据我的经验,最关键的部分,其实只是他一带而过的地方。”
“你是讲爱情?”木兰还沉浸在刚才的感动当中,“周淑文其实深爱她的丈夫?扭曲的爱?”
“别胡扯!”小秦有些粗鲁地打断木兰,“你是被故事听进去了,我相信周淑文的自述,这案子里面的人,我看都没什么爱,要是说爱,没准儿属那个胖墩墩的‘摇头王’还有点儿爱,看出来还挺爱他老婆孩子的。”
木兰眯眯瞪瞪地看着郭小峰。
对面的刑警冲她宽厚中略带自嘲的一笑:“看来小秦越来越了解我了,对!不要被故事套进去,这个案子里的人,现在彼此之间没有爱!而且,小秦,你对王兴梁的判断我也很赞成,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很多判断,简单准确!”
但赞扬反而使小秦的眼光狐疑了,他猜测地看着郭小峰:“商业贿赂?官商勾结导致的谋杀动机?你想说的是这个?”
郭小峰笑了:“你想复杂了,我仅仅想表达我对凶手行凶的心理判断,走吧,走吧,各自回家。”他推着几个人向外走,“我们边走边说,说实话,虽然我现在坚信,我很清楚凶手是谁,但还有一个障碍,我觉得一个很重要的线索,就在我脑子里的某个地方,可就是想不起来……”
郭小峰有些烦恼地摇摇头:“这几天的信息太多了。”
恋恋不舍的木兰眼巴巴瞅着他们准备向车走去,她不想就此结束,她想最快知道这一切的内幕,因为一贯的好奇心,也因为她不知不觉为这个案子付出了太多心思——“嗨,找个地方随便吃些不好吗?也许吃完饭该想起来的就想起来了,我请客。”在他们准备上车前连忙拦住建议。
“再让你请客我们会不好意思的,一定我请。”小秦摇摇头,但他似乎被木兰的建议打动了,他看了看还在低头沉思的郭小峰:“太晚了,回家弄吃的也很麻烦,再说,万一你想起什么,要不在隔壁夜市随便吃点儿怎么样?”
“就在夜市吃?”跟在后面的木兰忍不住发出疑义,“庆祝你们快要结案?”
“那又怎么样?难道去饭店里大吃大喝一顿——只为庆祝——准——破案?”
“那倒也是,毕竟不是彻底结案。”木兰歪头想了想,“我只是觉得你们那么累了一天怎么也得大鱼大肉的补补,反正我报销,怕什么!”
郭小峰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身问:“你说什么?大鱼大肉?”
“对。”木兰以为打动了郭小峰,连忙两手夸张地比画着,用带着诱惑的口气继续煽动,“夜市的东西吃起来过瘾,味儿更足,可吃多了容易肠胃不舒服,尤其是几天劳累下来,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补养一下,所以不如改到饭店吃?环境、味道、卫生都要好一些,鱼呀肉呀总归要新鲜些……”
“我想起来了。”郭小峰失声喊道,脸上一下子闪耀出兴奋的光芒,他又镇定一下,然后伸手去掏手机。
“你想起什么了?”小秦忍不住问。
“大鱼大肉?好好想想!”郭小峰一边按键一边回答。
“你再提示一下?这案子里没有鱼和肉啊?”
“想想你用这个词形容过谁?”郭小峰快速的回答,同时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好一会儿,他焦躁的自语:“怎么不接电话?”
“也许出去了?”木兰提醒道。
“我打的是手机。”
“你给谁打?”小秦紧张地问,“戴亚丽?”
“不,是孔彬,我要核实我的推测。”
小秦松了口气,想了想,小心的提议道:“要不待会儿再打?这个人就是没准儿那类。”
“是呀,不如先去吃饭。”木兰鼓动道,“去夜市简单吃些也行。”
郭小峰迟疑地点点头,开始和他们一起向外走了起来,但手里还是不断地重拨着电话,只是接通了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郭小峰渐渐有些焦躁了,不时地突然站住想一会儿,脸色也越来越阴沉,当走到不仅能闻得到烤羊肉串的香气,而且可以看到那热烟萦绕的烤架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行。”郭小峰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去旅社看看,孔彬应该不敢不接我的电话。”
“你担心什么?”木兰忍不住问,“跑了?怎么会?他是凶手?”
“不。”郭小峰简洁地回答,脸上的不安更加强烈了,他开始掉头向回走。
“那你干吗着急?他肯定不会跑。”木兰一溜小跑地跟在后面,“也许手机放在包里没有听到,我以前就常干这样的事,当然男人这种事少些;或许他出门没带手机,这也不算奇怪;对了,也许他正洗澡,所以听不到,反正打通没人接听的情况很多,你又何必紧张?”
“我希望情况就像你所设想的任何一种。”郭小峰说,声音中充满了祈祷的意味儿,脚步却越走越快:“可我还是担心他出什么事儿,可能他会是这个案子唯一的人证,我不能冒险,一定要尽快见到他才能放心。”
“为什么?”小秦也忍不住惊讶地问道,“戴亚丽没理由现在杀他,事实上,她正在买通他。”
“因为问题和戴亚丽无关。”
“无关?”小秦更加惊讶,他抢步上前问道,“那和谁有关?”
“唉!也许和我有关,也许我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什么?”
这次郭小峰没有回答,快步向回走着,直到坐进车里才脸色严峻地对木兰说:“我不该把孔彬有可能想起什么的信息告诉你。”
“我?”木兰惊讶地喊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我会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