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像个老板娘似的站在厨房里检点着橱柜上满满当当、高高低低的东西,几大瓶果粒橙、可乐、冰红茶、一瓶啤酒、两瓶白酒,水果有西瓜、葡萄,凉菜有刚买的泡椒风爪、盐水花生、毛豆和素鸡。
菜简单了些,木兰心里嘀咕,但立刻又告诉自己,估计作为喝啤酒聊天的配头也差不多凑合了,大热天的人也没有胃口(她不愿承认实际上是因为自己嫌正午阳光太热而懒得去买的事实)。她来到客厅,把空调又调低了一度,在沙发上坐下了,现在就单等老公带着他的乒乓球友,也是工程系——其实现在正确的称呼是工程学院——的副院长——刘浩荣。
想到这次老公对她工作的惊人配合,木兰满意地点点头,虽然她嘴里依然不买账。
“你是自己也想知道些端倪才这么配合!否则会对我这么好?”木兰摇着头说,“这怎么也算得上稀罕事儿,对吧?要不怎么一天工夫你们老师都知道了呢?这可是暑假。”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吴明愤愤地回答:“我纯粹是为了帮助你的工作,我最讨厌管闲事了!”
“我相信,”木兰用尽可能展现出的嘲讽语气回答,“确切地说是深恶痛绝。”
“太可恶了!我不管了!”吴明更加愤然,并用猛拍一下床板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木兰这才慌了,厚着脸皮腻了过去:“你不会的……”她柔声哀求。
确实没有,木兰得意地想,事实上老公还是依约去打乒乓球了,还是和她密谋如何恰当地打开即将到来的刘主任的话匣子,虽然讨论并没有结果,结论是——只能是走着看。
但木兰并不悲观,她觉得郭队长说得对,只要不事涉切身利益,现在人都爱说话,真正需要注意的是不要太跑题,倒不是嘴巴太紧。
事实也证明了木兰的所有预测。
在表达完类似恭维的“你家真干净”、“太丰盛了”、“这几个菜味儿真不错,尤其是泡椒风爪”和接近自我标榜的“你的球真臭,我的弧球才地道”之类的吹嘘和谐谑之后,五十多岁,深谙世事的刘院长自己就把话扯到了眼下学校最离奇事件的相关人身上(木兰怀疑,任何一个老师都会扯到这件事上的,毕竟是希罕)。
“真没想到周老师家会发生这样的事。”刘浩荣喝着啤酒说。
“是呀!”四只关切的眼睛看着他。
面对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好老师总是不忍拒绝的,刘副院长自然也不例外。
“当然,”他含蓄地摇着头说:“周老师也是个很特别的人——”
“怎么特别呢?”木兰连忙问,同时脸上还及时地表达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来配合。但这次过犹不及,反而适得其反了,刘副院长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神情矜持了许多(像很多领导那样,喜欢拿人一把。木兰先是愤愤地想)。
但更多的是懊悔不迭,看来当领导的还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她不知如何是好,偷偷求助地看眼老公,只见老公正漫不经心地拣起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嚼了几口才一脸不介意地说:“准是教书不怎样,以前没听你老兄说过她嘛!”
“吴老师你猜得真准,一般般吧!”接下来,木兰意料之外的发现,刘副院长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
“她不是很聪明的那种老师,但不能不说她还是很努力,我说话一向客观,一分为二,所以也必须指出,她努力的成效也一般,总得来说公共课讲的还是不错的,那是她讲了多少年的课,根本不用备课了,顺嘴溜就行了,她教的专业课变化也不大,所以日子还是比较美的,要是赶上教计算机,那是日学夜学也未必能跟得上时代,有时碰上聪明学生,才难为呢——”
“但她品质不错,学校也不是象牙塔,也存在名利之争,身在其中你们是知道了,有些人的行为可以说是卑鄙,当然啦,这样的现象也有现实客观的原因,体制问题嘛,教育体制是一定要改革的——”
话题在这里自然转向了“为什么教育体制要改革?现行体制的弊端是什么?造成怎样的危害?”等等问题,几乎半个小时过去了,这个话题不仅没有停止,似乎还要就此深入下去的趋势。
木兰身体开始有些焦躁扭动起来,如果不是老公泰然自若的神情,可能早就插话了,现在她感到必须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来,正在琢磨间,神奇的,刘副院长的话头自然地又回到周淑文地身上:“从前面我说的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出现学术腐败现象,理解为什么许多老师做出了令人遗憾的举动,实在是现实的压迫,你知道——但周老师却在浑浊中保持了正直的本色,她几乎有些与世无争,干什么都无所谓,你们应该见过她吧,是不是觉得有些懒洋洋的?她平时就是那个样子,也可能是家庭问题,她们夫妻几乎常年分居,这是很不正常的,性的不正常导致心理失衡,这不是我瞎说,有很多的科学原理,涉及心理学、生理学、伦理学……”
一下子听他说出这么多学科,木兰顿时慌神儿了(不敢想象他就这个问题再次引申到相关学术讨论上,这可能三天也说不完),硬着头皮瞅个话空赶紧问:“她的朋友多吗?”她猜周淑文根本没什么朋友,只是希望话题能像卫星一样,走在应该的轨道上。
值得庆幸,这次没有弄巧成拙,卫星果然回到了轨道。
“她几乎没有朋友,”刘院长说,“至少我不认为她有,当然,我不敢保证,只代表我个人看法。”他啰嗦地做了个界定,然后说:“首先,她表面上温顺,其实却有些古怪,比如吧,她是个很孝顺的人,这点本来很被人尊敬,可偶然间她会说一些很偏激的话,把人类最伟大美好的挚爱亲情贬斥的一塌糊涂,因此大家觉得她似乎表里有些不一,不光如此,她还听不得不同意见,要是反驳一句吧,她马上就会翻脸不理你了,以后也不再和你说什么话了。你想,时间长了,她肯定没什么朋友,要不是需要讲课,肯定会得自闭症,自闭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成因也是极其复杂的,涉及……”
很庆幸,这是一段不长的描述,很快又回来了。
“总之,现在的她就是一言不发的上课、下课、走人。总得来说,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可能是从小在家待惯的缘故,这种行为可以追踪到儿童时期,那个时期形成了基本的人格行为……”
这回的学术描述要漫长一些,不过不愧为教授,撒得出去也收得回来。
“还有,她一下班就要回家,她妈妈很疼爱她但也很严格,是个很难得,也很伟大的母亲,她刚到学校的时候,有时候回去晚了,就带着饭来接她,天天如此,管得很严。后来又支持她继续深造,把家务全包了,据说她的小孩过去全是她妈带着,还抽空做饭给她吃,就为能给她创造出最好的条件学习,这一切让和她同龄的老师羡慕的——哦——怎么讲呢?可以说,嘴都歪了。”
他说到这儿,做了个歪嘴吸气的羡慕状。木兰连忙跟着笑了。
“所以,她除了上课很少说话,不像她妈妈,楼上楼下,整个院子都混得很熟。当然,周老师也很孝顺,无论她妈吩咐她什么她几乎都回答为‘是的,妈’,真是难得之至。当然,这也可能跟她生活有关,钱伯母常常说起她当年多么艰难的生活,确实是太不容易了,有一点儿良心的孩子都不能不孝顺……总得来说,周老师虽然不聪明,但学习条件优越,所以还算没有掉队,虽然这种条件放在别人身上可能都做出很大的成绩了,当然,这也要看放到谁身上。”
“确实不一般,”吴明频频点头,“没想到学校还有这样的人,有意思,真有意思。”
“可不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什么人都有,就说化工学院的——”
眼看着话题显然要真的偏离轨道,木兰鼓足勇气,决定直舒胸臆:“她家发生这样的事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个嘛——”刘副院长以一个多年领导生涯培养出的自信口吻说,“我想可能是外人干的——那几个客人,反正不用怀疑周老师,她胆子很小,这是有例子的,那还是刚搬进家属院的事儿,当时有只杀的半死的鸡带着血满院子跑,要说女人看见这个,吓得捂着脸惊声尖叫或者满院子乱跑也就够了,可要是当场吓昏过去也就不是一般的胆小了。周老师就是这样,看到之后,哼也没哼一声,软绵绵地就倒下去了,当时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赶快又喷凉水又掐人中,半天才缓过来,不过后来倒是又听说她不是胆小,是晕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杀人总要见血吧?不知道那天她昏过去没有……”
说到这里,刘副院长似乎又被“晕血症”这个话题迷住了,他十分感兴趣地说道:“讲起来晕血症是个很奇怪的疾病,我一个朋友是医生,他对此很有研究,他曾给我讲过……”他又就晕血症进行了一段长谈,涉及成因、那些人群、怎么调整等等方面。
但也许现代人都特别注重健康,也许他已经到了注重健康的年龄,也许他觉得原来那个话题已没什么可说的了……反正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话题再没有回到原来的轨道。
这个下午接下来的时间里,也是在木兰数次起身为他们分别拿啤酒、可乐、花生米和葡萄的过程中,谈话从晕血症直接走到了相关的健康问题,又从健康问题深化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体味到生命的可贵和尊严之后又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战争对生命的摧残,谈到战争自然离不了当今的巴以冲突,伊拉克战争,对战争残酷的痛心最后终于升华到世界和平……
在两个普通男人表达了一段对世界和平的赞美和渴望之后,也是夕阳西下时,刘副院长终于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了,一直满脑子琢磨的木兰慌忙站起来:“不再坐会儿了吗?”她看起来极为热情洋溢的挽留道,“吃了晚饭再走吧。”(家里根本没有待客的晚餐)“不啦,不啦。”刘副院长拍了拍肚子,“饱的很了,改天再讨扰。”
“好,”老公也懒洋洋地站了起来,“我送你,顺便去门口买些酸奶回来。”
目送着两个男人离开,木兰开始收拾残局,大脑又开始毫无间断地继续着刚才的琢磨:周淑文晕血,如同院长所言,死人难免要见血的,那么她是否就不可能杀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