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失败

“你是来献身救父的?”贵人老爷仍是那慵懒舒缓的节奏,不疾不徐,话语间暗含笑意,莫名令她心口一动。

明珠咬了咬舌间,刺痛唤回了她差点跟着贵人语调跳跃的思绪,才定下神回应:“是的,大人。”

如此难堪的回答,更衬的她方才的意动可笑。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已经零落成泥,再没有资格做那普通的盼春少女了。

明珠麻木地解开了胸前斜穿而下的排扣,露出了内里素藕色的衬衣,明明是最普通不过的暗沉素色,贴在她的身上,却也柔美起来。

屋内烛火盈盈,火苗跳动时闪烁的光影落在明珠身上,时明时暗间,反衬得她裸露出来的少许肌肤更加莹润泽美,如上好的夜明珠般,散发着细腻的微光。

皮肉如此美丽,倒也少见。

她丝毫不知烛光下的美人玉肌有多动人,只觉得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落在旁人眼中,大概是卑贱到了极致,这位大人……兴许也很鄙夷她这样主动贴上来献媚的吧。

但凡她有一点别的办法,都不会走这样注定被瞧不起的途径。

倒不是在影射谁,她只是恨自己亲手出卖了自己的灵魂,践踏自己的自尊。今晚脱下的衣服,兴许这辈子都捡不回来了……

这样的绝望念头滋生出无数带刺荆棘,深深扎进她痛到流血的心口,又刺出密密麻麻的崭新伤口。

明珠迅速眨了下眼,才冲散差点就要成型的泪花,没在贵人老爷面前闹出笑话。

衣襟已经完全被解开,内里的衬衣和外衣一样,是明珠非常珍爱的一件旧岁新衣,当年裁了后,只无比珍惜地穿过两次,不料今年又长大了些,倒让这身衣服变得局促了起来。

原先是宽松舒适的内衬,这会儿穿在身上,有些紧巴,贴着皮肉,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材曲线,尤其是胸前的弧度,几乎是勒出了丰盈。

之前穿上的时候,明珠都没发现,单单看过去,竟是这样羞人!

仿佛……仿佛是她故意选了小些的衣裳,穿得妖娆风尘,引诱贵人来了。

明珠羞愤欲死,又低下了头,不敢去想象男人看见这一幕会是如何嗤笑。

她换位思考一下,若她是那位蕴满华贵的大人,不知道哪冒出来一个乡下的村妇,明目张胆地引诱她,她兴许只会觉得难看可笑又不耐。

明珠的手搭在了外衣边缘,极缓极缓地拉下外套,心中却预感将有驱逐她的审判降临。

若是真的要被驱逐,她反而期望那冷斥来得快些,在她还没有将外衣彻底褪下之前,虽只余自欺欺人,却也算是留住她可笑的遮羞布了。

如她所想,老爷终于又开口了,却不是她预想的严辞厌恶,反倒是平静和缓的一句:“衣服穿起来吧。”

明珠很难说清楚这一刻,她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绪,“得救了”的劫后余生和“失败了”的挫败无措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顺着老爷的要求,将自己亲手解开的盘扣又一个一个扣了起来,重新变成了不太体面但仍留清白的明珠。

做完了这一切,她跪在地上,讷讷无言。

但老爷似乎终于起了些兴致,闲聊般起了新话题:“你只想把家人救出来?”

怎么可能?

她永远忘不了那一日,捕快蛮横将她清瘦的父亲拖拽出院子的景象,忘不了奶奶婶子拼命维护,却被捕快一脚踹翻在地,久久爬不起来的可怜场景。

但最恨的,还是刘员外那独子在冷眼旁观完一切恶行后,漠不在意地恶笑着逗弄她:“十天后,我会派轿子来接你,好好准备,不然你爹,可能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每每想起那一日,她都恨不得拿着刀和那恶霸同归于尽!只是不愿做他的妾,就活该家破人亡么?!

“大人,求您,求您惩治那刘家恶霸,民女愿献上秘药方子作为惩恶报答!”明珠拜下身磕了头,才又直起身子。

老爷的话就像明火,只分出一点火星子,就能点燃她满心欲要喷涌而出的愤恨。

“秘药方子?”

“民女父亲是一名游医,偶然获得恩师传授秘方,诊治气血不足之症颇有成效,这药就是在邻近的县城里都很有名,不少药商都想出资购买这方子,只是被父亲拒绝了。”

明珠听出老爷似乎有些兴趣,心中激动,绞尽脑汁将自己知道的全全说了出来。

但她高兴的有些早了。说完这些,老爷却没有继续问药方的事,房间里又陷入了沉寂,静得明珠心有惴惴。

是不是她太贪婪了?

她不知道这位大人的明细,是不是提出了让他为难的请求了?

或许这时候要说些好话,给老爷一个台阶下。

可方才觉得汪婆子油嘴滑舌、谄媚的可笑,这会儿却发现,那样见人说人话的能力反而是她所欠缺的。

何时开口,说些什么合适,她在心中推演好几遍,却怎么都不满意。

便只能在漫长的沉默中,低垂着眸子,将视线定在老爷白净崭新的靴边,轻声重复着无趣的祈求:“旁的民女不奢求,只求大人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家人。”

那藏青漳绒云头靴终于动了起来,靠近了她。

老爷走到了她跟前。

靠得近了,那清淡的草木香愈发浓郁了起来,细细品来,竟格外像她爹最爱的白茶毫香,初闻清爽醇香,复品又沉迟悠扬,令人凝神静气。

明珠莫名紧张了起来,不过从她站在巷口时,就已经很局促了,所以她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紧张和先前的都不同。

这紧张,带得她呼吸都慢了下来,浑身的触感都凝聚在那完全笼罩着她的身影之上。

哪怕老爷什么也没做,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她跟前,她也觉得夹杂在两人之间的空气格外浓重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许是所有注意力都投在了二人身上,明珠突然觉得自己浑身都不对劲了起来,腿有些别扭,背有些酥痒,连肩膀也想扭一下,把那股浑身的别扭劲都扭开。

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毫不自知地轻微抖了起来,毕竟抑制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就已经耗尽了浑身的力气。

但那静静站在高处俯瞰她的男人,将她所有的细小变化都收进眼底。

明珠以为她掩饰的很好,可在男人眼中,她却和一张白纸也没什么区别了,只除了——

“抬起头来。”

男人淡漠清冷的声音从明珠头顶传来。

只除了昏黄灯影下,她一直看不分明的面容。

明珠顿了一瞬,乖乖扬起了脸。

白玉无瑕的透粉美人靥终于完全展露在略有些昏沉的烛光下,当真是天姿清耀、灵眸眼绝,恍若神妃仙子错降人间。

她抬脸的那一瞬,整个房间都明亮了起来。

“倒真是人如其名,璀璨如明珠。”男人轻声呢喃,如最亲密的情人低语,却又是纯然的欣赏感叹,不带一丝狎昵轻薄,教明珠滞了呼吸。

她虽抬起了脸,却不敢对上老爷的视线,只怕唐突贵人。可得了这样纯粹的赞耀,明珠对这位大人的好奇终于攀到了顶峰。

她眼皮轻掀,长长睫毛翩跹,只想偷偷、迅速地窥一眼老爷的模样,却在抬眼之时,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对极深沉的鸦黑星眸之中。

那是明珠这么多年来,见过最迷人的凤眸,眼皮上弧度恰到好处的开扇褶,为他深沉的眼睛平添一分温柔。

明珠本只想匆匆瞥一眼的,可撞进那样深邃的双眼中后,竟被勾得忘了眨眼,也忘了错开视线。

只傻乎乎地看着那明亮的凤眸离自己越来越近,雅致毫香也愈发浓郁,缠满了她身边每一寸的空气……

“起来吧。”原来是这年轻的大人弯腰轻扶了她一把。

那笼罩在明珠身侧的巨大泡泡突然被戳破,她这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忙低下头,想要靠自己站起身。

但明珠实在高估了自己,她从未跪过这么长时间,又因为做好了献身的觉悟,也没有准备软包垫在膝上,就这么硬生生地跪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膝盖已经失去知觉。

她还想逞强,反而弄巧成拙,整个人忙慌慌地一头栽向了老爷。

在她的脑袋撞进老爷胸膛时,明珠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大人已经明确拒绝了她,可她居然还这么不知羞耻地“投怀送抱”。

明珠很怕惹了他厌弃,咬牙忍住了膝盖钻心的疼,勉强站稳身子,白着脸色连忙解释:“抱歉大人,实在是一时没站稳。”

她想站直了,让对方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眼,却没想到,男人方才握住她胳膊的手并没有放开。

“无事,莫慌。”他低沉的嗓音似有神奇力量,突然就让明珠跳如擂鼓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追云。”男人扬声唤了句,门外立刻传来凭空出现的脚步声,“取些跌打损伤药来。”

风声呼啸而过,门外又变得静悄悄,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明珠的幻觉一般。

但不多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浑身漆黑的男人带了一瓶小小的药油而来。

这人直接将药油递给了明珠,正准备再退出去,却被老爷叫住:“今日太迟了,你带明珠姑娘去客房休息一晚,明日送她离府。若是她不知道怎么用药,追云你教一教。”

此时他早就放开了已能自己站稳的明珠,明珠听了这样的安排,却紧张地捏紧了手中光滑的药瓶,惶惶唤了句:“大人……”

大人并没有收下她准备好的“报酬”,也没有任何要帮助她的承诺,就这样离开,明珠心有不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

她在迟疑什么,男人自然清楚。但仍旧没给出明珠想听到的承诺,只意味不明道:“去休息吧。”

……

明珠被追云带去了一间乌漆麻黑的客房。房间里空荡荡,甚至连被褥都是追云不知道从哪里抱过来,当场铺出来的。

追云沉默寡言,铺完床又点上蜡烛后,就想离开。但看到明珠出神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才迟疑着问:“不会用药?”

明珠如梦初醒,连连摆手,强撑起笑容,婉拒了追云的好意,将追云送了出去。

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人了。

明珠看着手中细腻瓷白的药瓶,低低笑出了声,眼眶却热热的,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接连砸在了药瓶身上,晕花了瓶上的花纹,又很快顺着流畅的瓶身落到了地上。

她失败了,在倾尽所有之后,还是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