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献身

阳春三月,冬日最后一缕寒气已经消散。

祁县虽然气温回暖,但傍晚时的天色还是暗得很快。

刚刚戌时,天就已经黑透,街上也早已没了人影,整个县城都安静得出奇。

明珠站在巷口转角处,不自在地扯了扯已有些短了的衣袖,尽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明姑娘,还愣着做啥,快跟我一并过去。”暗含蛮力的手扯了不由分说拽了明珠一下,将她刚刚理平整的袖子又扯得缩了上去。

虽然只短了一点点,明珠却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衣着不整地被拉扯出来,踉跄在光天化日之下。

“汪婆婆,您慢点……”她轻声抗议,不想这么狼狈的状态被别人看见。

那野蛮的婆子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轻轻一瞥,明珠却总觉得从中品出了轻鄙意味。

不等她琢磨清楚,那婆子粗声粗气催促:“明姑娘,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女孩,但是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再扭捏不是?你爹可还等着你去救呢。”

最后那句话震得明珠退缩的心重新定了下来。

她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只被汪婆子抓着手腕,快步走往前头那间连朱门木漆都格外崭新的宅子。

宅子大门紧闭,门口甚至没挂上点着烛火的灯笼,沉寂得像无人居住一样。

明珠悄悄握指成拳,在心中暗暗给自己鼓劲。她见王婆子轻轻叩了叩门上的铁环,在一旁的小板被挪开之前,迅速挂上了谄媚笑容。

“来人是谁?所谓何事?”小厮或许是睡中被惊醒,极不耐烦的声音透过小板传出。

汪婆子声音夹得能腻出旁人的鸡皮疙瘩:“小先生,我是汪婆子,先前刘伯应该有和您说过的。”一边说着,一边递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过去。

那是汪婆子交代明珠额外备下的“通融费”。

门内的声音顿了一下,才又接上,却还是有些不耐烦,听的明珠心惊胆战,“原来是老刘头说过的,这么迟了才来,我们老爷不一定会见。”

虽然门内的人看不见,汪婆子却还是点头哈腰,好不谄媚:“劳请小先生通融通融,通秉一声。”

等了许久,也不见门内再有什么动响,许是去院内了,汪婆子这才直起腰来。

她的手在空中虚虚掂了两下,明珠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却为难地咬住了下唇,低声道:“汪婆婆,先前给您的已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了,若是能救出家父,明珠必与父亲一同备上厚礼,感谢婆婆。”

这婆子先前就已经要走了明珠身边八成的银子作为牵线搭桥的报酬,现在事情还没成,就要坐地起价。

明珠虽然有求于她,却也不是真的冤大头,何况她是真的拿不出余钱了,甚至连置办身新衣裳都有心无力,就这么穿着前年过年置办的衣服就来了……

汪婆子眼睛一眯,审视的眼光从上到下,将明珠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半晌,才恩赐般哼道:“明姑娘,一会儿见到贵人说话可得仔细着点。我这些粗人,被说两句不放在心上,贵人可不一样。”

她在影射什么,明珠心里清楚,可哪怕攥指成拳,面上却还是乖顺地应是。

家中突逢大难,她没有资格犟。更何况,眼下即将要面对的事,还是她花重金求来的唯一生路……

明珠只能亲手折断浑身的傲骨,将自己变作案板上称斤贩卖的鱼肉,默默忍受外界的轻贱。

汪婆子大概很享受这种感觉,正打算继续“敲打”这在县城里都颇有名气的美人儿两句,身侧的小门就被轻轻拉开了——

“那谁,快些进来。”小厮在院内低声催促。

汪婆子闻言大喜,正要抢先一步进去,却被小厮直接喝退:“老虔婆,你当我们老爷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也不瞧瞧你那松松垮垮快拖到地上的皮子,呸!”

小厮嫌弃地啐了声,直把汪婆子的脸皮全然扯下来,在地上狠狠碾了两脚。

明珠以为受到了这样的轻贱,汪婆子定然要僵一僵。可完全没有,那老婆子出乎意料地不停弯腰道歉,连连后退,顺手将站在原地的明珠往前推了一把,将她推进了门内。

也不管她是不是差点被门槛绊摔倒了。

明珠迅速看了眼那小厮,年岁不大,却满脸傲气,看着还是有些不耐烦。她低声请托:“劳烦小先生了。”

和汪婆子粗嘎的声音截然不同,明珠的声线清泠,甜而不腻,恍若一抔沁人心脾的甘甜清泉缓缓淌过心间,立刻就能冲淡旁人心中的烦躁。

不知不觉间,小厮软下了眉眼,声音也不自觉轻了下来,变得有礼起来:“姑娘请跟我来。”

他手脚麻利地关上门,将表情莫名有些不好看的汪婆子关在了门外。

若不是场景不合适,看见这一切的明珠真的会笑出声来。

只可惜门一关上,前面还有更大的考验在等着她,明珠实在无心去关注其他。

那小厮也不再和她多说什么,一路沉默着带明珠穿过同样昏寂的前院,来到亮得格外显眼的院子里。

他站在门前,恭声通秉:“老爷,人到了。”

门被打开,小厮不再往前,只侧身退下,独留明珠一人站在门口,惶然无措。

没人提示她该怎么做,毫无和贵人打交道经验的明珠只能硬着头皮,提步跨进了门内。

门内的光线其实并不如她想象中明亮,不过是因为府内其他地方太过昏暗,才让明珠产生了错觉。

现在真的进来了,才发现烛火昏黄,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整个房间内透着一股影影绰绰的……昏沉。

她一进来,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脚踝,一点点被拖进了窒人的漩涡。

窗边摆放着一个小巧精致的小叶紫檀香炉,不知点了什么香,袅袅细烟盘旋升起,散逸出厚重的木质沉香。

巨大的屏风横跨整个房间,遮挡了明珠暗暗观察的视线,只能看见,有一道被拉得失了真的身影投射在屏风之上。

屏风后的人显然侧卧在榻,单手支起上半身,兴许也正透过屏风观察她。

这个念头一起,明珠立刻跪了下来,乖顺地低下头,露出自己柔弱无害的白皙脖颈。

“明珠拜见大人。”她声音柔的能滴出水,带着似有若无的媚意。

明珠伏在地上,偷偷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短暂地沉浸在痛苦中。

她心中痛恨自己正在做的一切,整个人仿佛被割裂成两半,精神在冷眼瞧着肉身做尽一切谄媚低贱之事,却只能可悲地叹息。

屏风后的贵人没有开口,明珠就这么保持着,也不敢动。

在她因为跪了太久,脊背僵到不自觉发起抖来时,终于听见屏风后出现了新的动响。

是贵人起身的动静。

明珠竭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不敢让贵人看见自己不成器的模样,怕被厌弃,前功尽弃。

她细细凝神,却除了那起身的细微动响,再听不到别的声音,直到一抹高大的黑影叠在屏风的压影之上,将明珠完全投进了整个房间最沉的影子之中。

贵人走出了屏风,她和贵人之间,再无遮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没了屏风的阻隔,房内的气息突然清扬了起来,是比窗边过分浓郁的熏香更令她沉醉的草木清香。

“明珠拜见大人。”因为实在沉默了太久,明珠忍下心中退意,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终于听见了贵人的声音。

出乎意料的年轻,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咬字慵懒松弛,让人油然而生沉甸甸的信赖感:“你来寻我,可是有事相求。”

贵人淡言,虽是问句,却并无什么疑惑,似乎对她的来意有所预料。

明珠想起自己花出去的银子,心中有了数。

她还是伏在地上,很规矩地没有擅自起身,“回大人,明珠为家人而来,愿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大人救一救我无辜可怜的家人。”

贵人或许觉得一问一答挺有趣,也或许是她娇柔的声音入了贵人的耳,总之,明珠听到贵人懒懒地“哦?”了一声。

她心中又定下一分,正要继续,又听见贵人加了句:“直起身来。”

明珠立刻乖乖地直起身,低着头。行动间,那短了些的衣裙又走了样,有些吊着她的脖子,勒得慌,明珠却不敢调整,就这么跪在原地,语速平缓地讲述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白皙细腻的脖子完全暴露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之下,似在诱猛兽品尝。

“……惹了刘员外独子的恶,先是家父被抓进县府大牢中,随后又连累爷爷和大伯,全都被抓着下了狱。”说起这段的时候,明珠心中发恨,几乎是咬着牙,才将话给说完。

“大人,那刘家儿子使了银子才贿通了县衙,民女实在没有办法,虽厚颜无耻来求大人施以援手,却不是不懂事的,民女愿为奴为婢,以报大人大恩大德!”

明珠咬了咬牙,将手搭在了胸前盘口上,低垂的眼眸挡住了她心中的视死如归,开始解起盘扣来。

她动作实在太快,贵人似乎都没想到她这么“实诚”,竟轻轻笑了一声。

明珠解盘扣的动作缓了下来,这预想不到的发展反而让她那被压抑着的好奇冒了头。

她大着胆子,视线悄悄往上抬了一点,看见了一双藏青漳绒云头靴,再往上,是看似素到毫无花纹的衣袍下摆,行动间,却有以金线为织的宝相花刻丝暗藏其间。

是放眼整个祁县都罕见的华贵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