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把雨水吹到裙衫上,此时进门觉出冰凉黏腻。
邵明姮打了个冷战,走到顾云庭面前。
“郎君找我有事吗?”
“把茶喝了。”顾云庭没抬头,右手蜷起叩了叩桌面。
邵明姮打开盖盏,嗅到浓郁的姜丝味,她鼻子一酸,低头啜着姜茶。
顾云庭瞟见她的反应,那眼圈通红,水汽凝聚成一团蓄在眼眶,滚了滚,她低头将泪珠掉在姜茶里。
旁人来月事都是母亲教导,邵明姮却是依靠哥哥,初次来时,他们兄妹两人正在地头巡视,邵明姮忽然就站着不动了。
邵怀安走过去,邵明姮一把抱住他手臂,惊慌失措,直道自己不知怎的受了伤。
邵怀安急的立时翻看,然就在看见她裙裤血痕时,他怔在原地。
邵明姮见他神色仓皇,便以为自己受伤严重,害怕时,邵怀安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打横抱起来塞进马车。
那日回府,邵怀安就给邵明姮讲解了月事和姜茶的作用。
她想哥哥。
岭南地处偏僻,蛇蚁毒虫繁多,哥哥是文官,能不能扛下来还难说,若监工的胥吏再行刁难,无异于雪上加霜。
顾云庭心里有些酸味,话下意识问出来:“你哥哥也煮过姜茶?”
邵明姮红着眼眶,点了点头:“哥哥煮的姜茶还会加红枣和桂圆。”
顾云庭怔住。
哂笑一声说道:“我不是你哥哥。”
邵明姮哽咽,嗓音有些沙哑:“我知道的。”
顾云庭其实想问一句,正如顾云慕所质疑的一样,邵明姮究竟有没有把他当成男人,可回头又想,自己该是何等无趣可笑,才会问出这种荒诞低级的问题。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匆忙而又频繁。
四日后才褪去乌青,日光暖暖撒开,不过半个时辰,空气里都是干热的。
罗袖指挥大家一起往外搬书,晒书,整个院子堆满了书籍,虽说繁琐但都按照年份和属性分好类别。
邵明姮也在帮忙,弯着腰来回摆放,顾云庭正在小憩,他将停了汤药,身体疲乏嗜睡,罗袖说总要有几日过渡,往后便好了。
她逡巡许久,终于在边角处发现了想要的东西。
刑部和大理寺审理的历年旧案,厚厚一摞,她咽了咽嗓子,忐忑且激动地走过去,伸手,覆在书页那几个雄厚的字上。
她满心满脑都是欢喜,以至于身后站了个人都不知道,她攥着书脊想要拿起来,却被冷不丁一声轻笑吓得猛一哆嗦。
“邵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邵明姮后脊发麻,捏着手指快速寻找说辞。
顾云庭走上前,瞥了眼她,弯腰捡起案录。
他身形高大,几乎将邵明姮罩在阴影中,太阳那般炽热,可邵明姮觉得手脚冰凉。
“我在帮忙晾晒书本。”
她说的理直气壮,心里实则虚的不行。
顾云庭淡笑,拍了拍掌中的案录,声音瞬间凉下来:“不要自作聪明。”
邵明姮的脸灰败惨淡。
“换身衣裳,同我出府。”
清月教坊
偌大的园子,曲折幽雅,小厮在前面引路,将两人带到三层高的阁楼里。
甫一入门,便看见五把精美的琵琶,盛放在雕花木柜中。
小厮欠身:“大人,您稍等,琼娘马上就来。”
清月教坊的琵琶出名,尤以琼娘的琵琶最好。
当日翠华山,琼娘一曲《绿腰》引得宾客连连称叹,只可惜翌日琼娘离开,顶替的如意弹的风情有余,技艺不足。
“大人。”抱着琵琶走来的女子穿一袭紫色薄罗衫,臂弯勾着织锦帔子,眼妆浓艳,鼻梁高挺,嫣红的唇轻启,未语先笑,她福身行礼,随后走到堂中,坐在备好的红木椅上调拨琴弦。
“大人想听什么曲子?”
“绿腰。”
琼娘颔首,继而开始拨弦奏乐。
邵明姮自小不太出入此等场合,又不爱乐器曲目,但也能听出绿腰的新丽委婉,柔美热情,好像冲突下迸发的美,更叫人为之动容。
她听了少顷,扭头与顾云庭小声道:“她是琼娘吗?”
“可听出什么不同?”顾云庭不答反问,心中其实也有疑虑。
“我听不出来,”邵明姮摇头,“可我曾经听人说过,琼娘怀抱琵琶为文单国大红酸枝所制,徐州只此一把,很是名贵。”
顾云庭顺势看去,却未察觉哪里有异。
邵明姮靠近些,指着琵琶与他仔细分析:“这把琵琶仿的很像,但肯定不是大红酸枝,而是普通的酸枝木。”
“它的颜色比大红酸枝要浅一点,筋脉更细,还有上面的纹路,大红酸枝是绝不可能出现鸡翅纹的。从琵琶外貌来看,更像是骠国红酸枝木料。”
顾云庭忍不住看她,小娘子眸光涟涟,神色明媚,他压下惊叹,面不改色的转过头打量琼娘。
那夜琼娘也是今日的装扮,只是弹奏《绿腰》的情绪稍有不同,那夜仿佛更加温婉浓郁,流畅生动,今日的琵琶也是好的,只是比不上那一夜。
曲毕,顾云庭赏了银子。
“都言琼娘琵琶千金不换,能否有幸近观?”
琼娘微微一顿,很快莞尔,她抱起琵琶走到两人面前,弓起身来将琵琶举在半空,“大人请观。”
邵明姮轻嗅,很快坐直身体。
听见顾云庭赞叹:“果真是声色俱佳的好琵琶!”
琼娘笑着离开。
邵明姮喝了口茶,笃定道:“琵琶没有酸香味,而是一股辛辣香气,定不是琼娘的琵琶。”
“也是你哥哥教的?”顾云庭抹去唇角的水渍,不咸不淡发问。
邵明姮想起跟着哥哥在码头查赃扣留的木材,点头道:“哥哥天文地理都有涉及,是个好官。”
“好与不好不是你说了算。”
邵明姮暗自嘀咕:也不是你说了算。
她跟上去,见顾云庭出了清月教坊没有上车,反而沿着街巷逛起商铺来。
走了许多家,包括修理乐器的商铺。
“郎君,你是在找琼娘的琵琶吗?”
“不许多嘴。”
两人踏进长巷最后一间,几乎是一眼,两人彼此交换了眼神,墙上挂着那把,就是琼娘用来弹奏的琵琶。
回程车上,邵明姮忍了好几次,终是没能摁下好奇。
“郎君,琼娘是被人害了吗?只是为了那把琵琶?清月教坊为何不报官,怎么还有个长相一样的琼娘?会是琼娘的双生姐妹吗?”
她一连问了好几句,满怀期待的看着顾云庭。
顾云庭阖着眼皮,声音冷淡:“不知道。”
夜里,顾云慕自角门进来。
“这小娘子睡得可真够踏实的。”
屏风后,罗汉榻上,邵明姮裹着薄毯侧躺在那儿,朦胧的月光缓缓倾泻,她连开门的声音都没听到,拥着被子,睡得恬静。
“今日傍晚,方平从西城门坐车回来。”
顾云庭道:“清月教坊有问题,那个叫琼娘的恐怕已经被灭口,下午我去过商铺,怕是打草惊蛇,兄长盯好方平,若他想金蝉脱壳,务必以杀人罪抓获。”
“你的意思,琼娘是他杀的。”
“不管是不是,都与他逃不开干系。”琼娘的琵琶受损,拿去修的人正是方平。“兄长拿人时,切不可透露盐税半点风声。”
顾云慕点头,斜靠在圈椅上思索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和她便一直分床睡觉?”
顾云庭愣住,随即别开眼。
“兄长可以回了。”
“维璟,不会吧?”顾云慕惊得眼珠滚圆,“你没碰她?你是不是有病,有病得治,咱们顾家不能绝后。”
“顾家有兄长便足以。”
“顾维璟,你真是个疯子,高宛宁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活过来的。”顾云慕冷笑,临走转过头来,像是通知,“父亲写信给我,说妹妹看中一个男人,徐州的。”
顾云庭抬头,神情冷冷。
“好像叫崔远。”
.....
午后,顾云庭要乘车去往城外,邵明姮跟在旁侧。因他并未提及要去作甚,邵明姮只好在脑子里胡思乱想。
“你和崔郎君可断干净了?”
他问的突兀,邵明姮缓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我和崔郎君没有任何干系。”
顾云庭翻了页书,没再说话。
邵明姮禁不住问道:“郎君是何意思,怎么会突然提起崔郎君。”
“或许他会成为我妹夫。”
邵明姮惊讶地瞪大眼睛,马车颠簸,她从榻上滑下来,双手摁在顾云庭膝上。
“你还有个妹妹?”
顾云庭淡笑:“我为何不能有妹妹。”
关注点倒是清奇。
崔远长相俊朗,又是三甲十四名,馆选之后在京中茶肆与同窗闲聊,恰好被顾云庭的妹妹顾香君偶遇,一见钟情,回府后便央求陈国公去提亲。
陈国公觉得她在胡闹,本不欲搭理,可谁成想崔远回徐州赴任,顾香君留书出走,偷偷跟了过去。
顾云庭自然没将来龙去脉说与邵明姮,只叫她心中有数,省的有朝一日看见崔远和顾香君站在一起,茫然不知所措。
溪水潺潺,鸟鸣清幽。
林中温度比城里要低,邵明姮抚着手臂,抬眼看向四下。
此处距翠华山有半个时辰车程,风光秀丽,是避暑佳地。
顾云庭闲暇时不爱赏玩,除非别有目的。
两人沿着山径走了一刻钟左右,身上已经开始冒汗,密林中没有风,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邵明姮看见溪水,赶忙过去鞠了捧洗脸,凉意沿着下颌钻到颈间,燥意消减,那股不适感也跟着褪去。
忽听“咚”的一声响。
她起身回头,哪里还有顾云庭的身影。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榜单压一下字数,然后下一章更新在周四下午三点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