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去翠华山,除了邵明姮外,顾云庭还带着银珠和云轻。
徐玠为他预留出最好的房间,有雅致的庭院,名花奇草葱茏馥郁,主屋瑰丽气派,屋内陈设业已更换,尤其是架子床和外间的罗汉榻,宽敞结实,便是四五个人也能躺的开。
两侧东西厢房去岁修葺过,连地板都用青玉方砖重新铺垫。
住处居高临下,隔着几个汤泉都很近。
银珠和云轻住在东厢房,邵明姮则在顾云庭授意下将自己东西搬到主屋,她只有一个小包袱,轻装简从,故而铺好罗汉榻的床褥,她把包袱放在床尾矮柜里。
银珠站在门口兴奋地招招手,邵明姮跟着去了东厢房,一进门,银珠便硬往她怀里塞了本书。
“拿回去仔细看看,你定能用的到。”
“是什么?”邵明姮想看,银珠忙攥住她手腕,摆出一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回房再看。”
邵明姮当即明白过来,小脸倏地通红,几乎是逃出了厢房,片刻都不敢逗留。
她走的飞快,谁知顾云庭偏偏这个时候回来,瘦长的身影踏上高阶,正要往中堂走,邵明姮几乎是下意识的转头,心虚的往相反方向小跑起来。
脸火热,汗珠打湿了额头,她拂了把,以手做扇不停扇风。
拐过游廊,忽觉面前一黑。
“咚”的一声!
她跟来人撞了个趔绁,对面那人眼疾手快拽住她胳膊,人是站住了,掖在怀里的书“啪嗒”掉了出来。
众目睽睽,书页被风吹得簌簌翻卷。
图文并茂,生动精彩,周遭一阵吸气声。
邵明姮脑子嗡的一响,就像被架在火盆上,后脊的汗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恨不能地上有条缝,一头扎进去。
她暗暗咬牙,俯身将书捡起来,也没看清对方都是谁,寻了个空便要走开。
“邵娘子,你怎么看这种书?”轻浮到夸张的语调,故意挪动脚步挡在邵明姮跟前,不是那徐兴还能有谁?
徐玠妾室多,子嗣却很是单薄,四十多岁也只有徐兴一个儿子,成日里招猫逗狗,欺男霸女,作出一副浪荡风流的模样,从前闹出不少事儿,但徐玠总有办法帮他摆平。
徐玠逼他读书考试,奈何徐兴心不在此,饶是跟着旁人一同拜在最好的族学听课,到头来连篇衬手的文章都写不出,快二十岁的人,至今都没考上秀才。
邵明姮尤其烦他,不只因为他是徐玠的儿子,更因为他曾在邵家出事后用尽手段围堵自己,言辞凿凿要让邵明姮做他的小妾。
他没讨到好处,气急败坏撂了狠话,道只要邵明姮在徐州一日,就一定不让她好过。
徐兴收起折扇,好整以暇的轻抽手心,存心奚落羞辱。
邵明姮反倒抬起头来,面无惧色地回看过去。
崔远欲上前,被杨文叔扯了下衣角。
落日的余晖金线般洒落,面前的小娘子还跟以前一样柔媚娇艳,是最高处盛开的花,从前他们只能远观不敢亵渎,谁都知道邵怀安看自家妹妹跟明珠一般,莫说同她交谈,便是挨得近些,邵怀安便要多加盘问。
如今邵父下落不明,邵怀安流放岭南,邵明姮再无倚仗,便成了好些人眼里的雀儿,都想伸手沾染芳泽。
崔远攥紧拳头,恨不能一拳捣在徐兴后脑勺,可他忍着,因为徐兴有个有权有势的爹,他浑身打哆嗦,一面气愤,一面羞愧。
“怎么,徐公子看得,我便看不得了?”邵明姮不卑不亢,红唇咧出轻笑,指尖却在袖中攥的发白。
徐兴哈哈大笑起来,伸出折扇指着邵明姮扭头冲其他人说道:“瞧瞧,邵娘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招人喜欢。”
杨文叔试图打圆场,“邵娘子是跟申娘子同来的吗?怎没看见她和申家郎君?”
不待邵明姮开口,徐兴啧啧着,阴阳怪气道:“文叔兄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邵娘子早就不住申府了,她如今可是攀了高枝,不然哪敢同我这么说话?”
他故意吊足了胃口,引得旁人皆好奇纳闷,复又感叹道:“偏从前装的正经,说宁死都不做我妾室,眼下却忘了当初的贞烈,给一个病秧子做外室。”
此言一出,崔远立时呵斥:“徐公子不得毁人清誉!”
“清誉?”徐兴愈发无状,“她能有什么清誉!”
崔远还欲驳斥,杨文叔用力拽住他手臂,摇摇头使了个眼色,崔远闭上眼,为自己的无能深感颓败。
“邵娘子,我对你真是同情极了,那病秧子三天两头咳嗽,在那事上能成吗?能满足的了你吗?”他戏谑的放浪,轻佻到了极致。
邵明姮从未听过如此淫/猥的荤话,她咬着舌尖,久久没有回应。
这使得徐兴更加兴奋,歪着脑袋凑上前去,在她耳畔吹了口气:“若他死了,你再来找我,爷保准叫你知道什么才是男人...啊!”
卡在喉咙的惊叫瞬间响彻翠华山。
徐兴被人抬脚踹飞,狠狠摔在台阶上,滚了几滚,最后撞到石头才停下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在场所有人。
邵明姮回头,看见一抹颀长的身影,逆着光,氤氲在薄雾当中,看不清面容,雪青色披风吹得犹如丹青水墨,清俊冷厉的气度,压下方才的唏嘘。
他走到近前,侧眸瞟了眼邵明姮。
徐兴龇牙咧嘴爬起来,口无遮拦的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敢踹小爷,是不想活了还是....”
他捂着肋骨忽然闭嘴,眼睛瞪成了球,见鬼一样看着来人。
顾云庭冷冷睨过去,清雅的嗓音不轻不重,却像是薄刃划开皮肤,“徐公子,你方才说谁死了?”
徐兴脸色煞白,双膝发软。
秦翀抱着手臂站在顾云庭身后,仿佛徐兴再说半个字,就把他踹到山脚下。
“我..我...顾大人,我没说这话。”徐兴哪还顾得上疼,讪讪陪着笑脸,连背都驼了三分。
顾云庭没理他,转过身握住邵明姮的手,随后看见了那本书。
邵明姮想缩回去,他强行从她指缝间抽出来,神情就像看待那几本县志一样,没有半分起伏。
众人的视线都汇聚在他身上,五味杂陈。
暮春初夏,海棠花扬洒如雪,廊前栽种着各类名贵牡丹,灼灼盛开,云蒸霞蔚。
他看完书,收到怀里,忽然发出一声淡笑。
本是极寻常的笑声,却让徐兴寒毛耸立。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秦翀立时站直,眼睛瞟向徐兴,开始活动手腕。
徐兴腿软了,吓得不知说什么才好,酝酿了少顷挤出几个字:“顾大人,我没有。”
“徐公子,你是男人吗?”顾云庭眸色深沉,若有所思的上下打量徐兴,目光停在他腰间。
徐兴打了个哆嗦,吓得不停抬手揩汗。
“你放心,我也不会对你怎样,到底徐大人与我有交情。”
徐兴晃过神,记起父亲说过,邵明姮还是他顺水人情推给顾云庭的,他顾家权势再大,初到徐州也得给父亲颜面,他生气归生气,哪里会真的动自己。
如是想着,他暗自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顾云庭的话叫他彻底僵住。
“秦翀,下手轻点,去两个牙就好。”
“是!”中气十足的应声,秦翀大步上前,自腰间拔出佩剑,遒劲有力的右臂高高挥起,“啪”的一下打在徐兴右脸。
一颗带血的牙嗖的飞出。
不待徐兴哀嚎,秦翀朝着他左脸又是一记狠抽。
血水溅出,牙齿崩裂。
秦翀退回身后,重新抱起手臂站着。
周遭除了徐兴的嚎叫,再无一声。
邵明姮有些怔愣,不敢相信顾云庭会如此狠厉。
分明前些日子的相处,他只是个需要依靠汤药的病者,素日看书写字,连说话都平和淡漠,未曾拔高音调。
“走。”他淡淡与邵明姮开口,与此同时,修长白皙的手指与邵明姮交握,低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邵明姮一时没有避开,澄亮的眼睛眨了眨,看清他瞳仁里小小的自己。
她慌乱地低头,顺从随他离开。
廊前的风卷着花香袭来,两人走了半晌,那股药味好像仍在空气里盘旋。
徐兴疼的直打滚,崔远眼睛看到干涩,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后,杨文叔自言自语:“他姓顾?”
“京城顾家,陈国公之子顾云庭。”
“难怪,如今的顾家可谓圣眷正浓,陈国公位列尚书右仆射,二妹妹是圣上最宠爱的贵妃,三妹妹嫁给同样从龙有功的刘国公,长子顾云慕刚调到徐州任都督,这位顾二公子虽说不知是何前程,但身后有这样庞大的族系支撑,想来必会锦绣青云,不可限量。”
“如此说来,邵家娘子或许真的是他外室了。”
“方才看那顾二公子面容苍白,似有病态,恐不是长久之相,可惜了邵娘子,稚齿婑媠竟要陪一个病秧子磋磨年华...”
“切莫胡言乱语!”有人出声提醒。
众人齐齐望向徐兴,不禁纷纷闭嘴。
不甘,愤懑,嫉妒,数种情绪交织成难以言说的苦闷。
崔远一拳打在廊柱上。
杨文叔惊道:“崔兄!”
崔远摆手,面露苦笑说道:“我没事。”
他摸着鱼纹玉佩,想起佛殿那日邵明姮倔强坚韧的拒绝,她不是懵懂无知自甘堕落,她选顾云庭,定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自己无能,不怪她疏离舍弃。
......
顾云庭脚步愈发急促,待走到庭院,他倏地松开邵明姮的手,侧身扶住海棠咳嗽起来。
压抑克制的喘息,手背、颈部的青筋隐隐鼓起,虚白的脸浮上病态的酡红,额头冷汗淋漓,他弓着背,就像快要崩断了似的,每咳一声都用尽气力。
从脚尖到发丝,都像是脆弱易碎的瓷器。
他停止咳嗽,抵着树干平复呼吸,睫毛下仿佛晕染开浓墨,虚虚朝着邵明姮扫来。
“邵小娘子,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