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的稳当,一路上顾云庭都没有睁眼看她。
“多谢郎君。”邵明姮猜出此番去徐府的意图,官场往来总是明枪暗箭躲避不及,顾云庭去见徐玠,便是告诉他顾家承了他的美意,虽不至于绑在同一条船上,却也是释放友好信号的意思。
邵明姮悄悄将几案上的书挪开,看见被压住的几本,正欲翻看看他批阅,忽听一声咳嗽。
她手一抖,忙挪回原样。
抬起头来,顾云庭仍睡着,脖颈处细微滑动,青色血管若隐若现,棱角分明的下颌,抿着唇,长睫垂下乌黑的影子。
他不是来养病的,她笃定。
同哥哥游历时邵明姮去过蒲州安邑,也去过解县,这两地产盐,每年都要给朝廷上交盐税,其余几地她虽没去过,可也知道各自有盐池,盐屯。
顾家私吞盐税的流言她听了不少,知道定是无中生有,若顾家真敢如此,那必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要同当今决裂抗衡。而以顾家今时今日的势力来看,远达不到分庭抗礼的地步,所以顾家不会这么做。
那便是有人故意为之,将顾家推到风口浪尖,坐收渔翁之利。
顾家明面上不动声色,实则让顾云庭暗中查访,揪出幕后之人。
马车兀的晃动,继而急急刹住。
顾云庭醒来,凉眸倏地扫向车帘,长荣似乎在与人争执,不多时,他站在车帘旁回话。
“郎君,是来找姮姑娘的。”
长荣坐在车辕,时不时往拐角处扫一眼。
邵明姮站在两兄妹中间,她似乎很高兴,与那小娘子亲密的拥抱,拉着手不肯松开,旁边站着的文弱郎君偶尔偷瞟她们一眼,又怕被发现,做贼似的鬼鬼祟祟。
长荣自言自语:“居心不良。”
车内人问:“长荣,你在跟谁说话?”
长荣回头,贴着车帘回道:“申家小郎君对姮姑娘别有所图,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偷看七回了。”
他掐着手指数,不多不少。
顾云庭翻页的手顿住,长荣又抱怨:“怎么还在偷看,没完没了啊。”
约莫盏茶光景,邵明姮返回车内,怀中抱着绿地团花小包袱。
车子轻晃,帘子被风吹开一角。
顾云庭往外望去,申萝和申明卓垫着脚迫切地看着马车,竟巴巴追着疾走,申萝跑得慢,申明卓撇开她独自往前追着,男子面庞白净,眼圈发红,糯白的袍衫在身后鼓鼓飞舞,像是飞蛾扑火般踉跄而来,最后气息不及,扶着道旁的槐树大口喘气。
邵明姮从包袱里翻出一把折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后,如获至宝般抱在胸口。
“是我自己的东西,先前放在申家保管。”邵明姮见他盯着扇子看,不由抱紧了些。
小娘子的手指嫩白如藕,握着棕竹制的扇子,怕被人抢去,说完便急忙塞回包袱,打了个死结。
“江南一带鲜少种植棕竹。”
“有种的。”邵明姮信誓旦旦,眼眸明净似沁着一潭泉水,“我见过。”
宋家三郎的院子里有一片棕竹,邵明姮很喜欢。
有一回去宋家做客,正巧天下起了雨,她与父兄便多留了会儿。三郎悄悄带她去自己院子,雨点打在棕竹上窸窸窣窣,两人就坐在廊庑下,一人身上搭着一条茵毯,边说话边听下雨声。
“这竹子是我随父亲去苍梧时带回来的,本来只一株,后来就密密匝匝长开一片,你瞧那花墙,都快被顶翻了。”
三郎歪着头,抬手去戳她手臂。
邵明姮被他戳的发痒,反手拍他一巴掌,三郎哈哈笑起来,索性侧过身子托着下颌看她。
邵明姮被看的面红耳热,两手捏着茵毯拉高遮住小脸,瓮声瓮气道:“不许看我。”
“阿恒,你真好看。”
哥哥说宋家三个郎君,除了二郎宋琅之外,其余两人都是不学无术的武将,虽长了副好皮囊,可镇日不正经读书,只会舞刀弄枪耍蛮力,便是坐在一起品茗论道,也总说不到一块儿。
好比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你在吟风弄月,他咬了口饼子感叹月亮好圆。
可邵明姮私以为,哥哥说的不对。
三郎长得俊,体格好,浑身上下都是力气,比那些只知道读书写诗的举子强多了。他剿过匪,守过城,一杆长/枪便可震慑敌人,他是最威猛的少年将军,是天上的雄鹰,是炽热的太阳。
他随口浑说的话,总能哄她高兴。
邵明姮用力眨了眨眼,三郎的脸逐渐模糊,取而代之是顾云庭冷玉般凉淡疏离的面孔,他望着她,似乎在揣摩她暗地里的思量。
“你兄长的事都办好了?”
邵明姮吃了一惊,方才她与申萝说的正是此事,邵家被抄前,她私藏了些银钱,辗转送去岭南打点,好容易盼来哥哥的回信,就在包袱里面。
她应声,抬起眼睫问:“郎君怎么知道的?”
忽然,她坐直了身体,眼睛瞪得滚圆,捏包袱的手发颤。
“郎君,哥哥娶嫂嫂时并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事,他真的不知道。”
顾云庭倏地掷来一记冷眼,邵明姮更害怕了,倾身上前又道:“但凡他知道嫂嫂心有所属,他断然不会答应亲事,毁人姻缘。”
车内气氛异常古怪,压抑且沉闷。
邵明姮听见书页擦动的响声,低头,看见那细长白皙的手指指尖攥到发白,她豁然往后挺直腰背,仓皇噤声。
许久,顾云庭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放心,我不会害你兄长。”
说罢,将脸转向车外,不断晃动的帘子,偶尔将光亮投入,又兀的收回,时明时暗的光线下,那张脸愈发冷的像寒冰一般。
徐府中堂重新布置过,添了许多精美名贵的瓷器古玩,原先的黄梨木雕花博古架换成紫檀的,桌面上摆着乌金盘龙小薰炉,蒸出一缕缕银白的线。
徐玠与顾云庭交谈时,邵明姮便同长荣一起等在外间。
长荣惦记来时遇到的申家兄妹,遂忍不住开口问她:“姮姑娘,你跟申家小郎君是何关系?”
“啊?”邵明姮没反应过来,张着嫣红的唇愣了瞬。
长荣忙往中堂瞧,怕被郎君听见,又躬身将声音放得更低:“你现下处境不同,还是得跟外男注意分寸。”
罗袖与他们都说过,待邵明姮要格外留意,保不齐日后便是半个小主子。
既早晚都是郎君的人,他怎么也得帮忙看好了。
姮姑娘长得太好看,太好看的人总是有许多麻烦,赶不完的狂蜂浪蝶,一波撵着一波。
他是很想郎君早点坐实了身份,也省的旁人觊觎。
可罗袖姐姐又说,郎君是长情的人,昌平伯府嫡长女才将将去世,他是断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喜欢上旁的小娘子。
姮姑娘便是因为长得像她才被留下,可要进到郎君卧房,总归需要时日。
邵明姮哦了声,长荣怕她听不明白,跟着凑过头去问:“你懂我意思?”
“好像懂了点。”
话音刚落,中堂的侧门打开,顾云庭和徐玠走了出来。
长荣赶紧去吩咐套马备车。
徐玠故意看向邵明姮,眼神明目张胆地从她脸上游移到前胸,细腰,最后定在她玲珑有致的臀部。
他阅女无数,一眼便能看出女娘是否已经经历床事,显然,邵小娘子尚未破/身,依旧是纤细柔软的青涩身段,像朵含苞欲放的小骨朵,只这么看着便想用一场暴雨将她凋零。
他目光晦涩交缠,像黏腻的蛛网包裹着邵明姮。
邵明姮低着头,自看不到他淫/猥的模样。
手上一凉,她下意识往回缩,却被顾云庭捏住手指攥进掌心。
“徐大人,那我便不与你客气,到时带这小女娘一同前去了。”
徐玠哈哈大笑,捋着胡须点头:“大人喜欢就好。”
邵明姮跟在顾云庭身边,他步履缓和,行走间广袖翩飞,将那股子药味悉数灌入邵明姮胸腔。
男人的手心寒浸冰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云庭侧眸,却没松开。
徐玠就站在门口,老练油滑的目光死死盯着两人。
“过来。”顾云庭半边身子挡住她,另一只手自然抬起,在那乌黑的发鬓上轻轻一点。
邵明姮僵住。
只眼睛抬起来,圆溜溜的瞪着他。
“上车。”
顾云庭站在车辕,见她动也不动,遂俯身下来再度握住她的手,唇靠近些,声音不大不小。
“徐玠似乎很喜欢你。”
邵明姮张了张唇,立时清醒过来,就着他的牵引利落的爬上马车。
长荣放下帘子,车轮转动,一阵凉风吹进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为方才的误会,险些以为他起了别的心思。
“多谢郎君庇护。”
顾云庭瞟来一眼,面无表情地从匣中取出干净的帕子,开始擦拭手掌,以及每一根手指。
邵明姮见状,偷偷把手背在身后,亦用袖子摩擦手指。
“郎君,你和徐大人要去哪?”
“东郊翠华山。”
“你们去那做什么?”邵明姮很好奇,翠华山三面环山,一面罩水,春日正是绿意盎然,景致清雅的时候,且翠华山有几十眼温泉,城中名门望族有事没事都喜欢去泡泡,邵明姮也去过几回。
“不是我们。”顾云庭把帕子叠好放回匣中,轻描淡写道:“还有你。”
.....
罗袖关好柜门,听见长荣这番话,不由地愣了愣神。
“你没听错?”
长荣压不住的高兴:“这种事儿我岂会听错,徐大人邀咱们郎君去翠华山泡温泉,郎君要带姮姑娘同去,你说这一回,是不是就...”
他使了个眼神,语气很是激动。
罗袖敲他脑门,轻声道:“不许碎嘴。”
夜间,关山和秦翀一个坐在墙头,一个躺在屋顶。
长荣则在书房外头打哈欠。
听见走路声,他揉了揉眼睛看去,有人从垂花门处转过来,朦胧的月光洒在庭院,她像是裹了层薄纱,氤氲了水雾的面庞涟涟明媚,走近些,便可看清白腻如雪的肌肤,眼眸浓黑清澈。
“姮姑娘,你怎么来了。”
邵明姮道:“罗袖姐姐叫我送润肺止咳的百合梨汤。”
“那你给我吧。”
长荣顺势接过去。
邵明姮转身就要离开。
长荣忽然一跺脚,急急叫住她:“姮姑娘,你等一下。”
邵明姮犹疑的站住,长荣又把小盏塞到她手里,拍着脑袋抱歉道:“我去趟厨房,你帮我送进去吧。”
说着,一溜烟跑没了踪影。
月色柔美,槐树的清香盛着凉风扑进房中。
邵明姮叩了叩门。
房内传出顾云庭低沉的声音:“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