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虫鸣未歇。
邵明姮倏地坐起来,茫然四顾,简约干净的房间,斜对面是盏立地三层鸟兽灯,宽面小几上搁着描金绘银的白瓷茶具,她在西院。
这个时辰,外面已经有忙碌的脚步声。
她穿好衣裳,草草梳了个单髻便打开房门,罗袖抬首看来,先是一愣,继而走上高阶推着她回屋。
“我帮你重新拢一拢。”
罗袖手指灵活,三两下便梳成流云髻,信手拉开妆奁上雕花紫檀匣子,选了枚蜜花色嵌石榴红宝石小双钗,朝着镜中人笑道:“房中衣物首饰都是为你备下的,你尽着用便可,你这衣裳虽好看,到底单薄。”
她转头走到墙壁处的柜子,打开后指着一样一样介绍:“衣衫,裙子,帔子,都在这儿,靴履在下面一层,披风在顶格。”
邵明姮知道是罗袖照顾周全,起身恭敬的福了一礼,道谢。
罗袖挑的是胭脂红缠枝石榴纹窄袖上衫,并暗花纹滚边浮金八面裙,保暖的羊皮小靴,靴面绣着一对小鹿,束腰时忍不住咋舌:“姮姑娘的腰身真细,皮肤也白净。”
邵明姮破有些不自在,又道:“罗袖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我也只帮你这回,不必拘礼,再就是咱们起得早,你要穿件披风,便拿这件绣金丝雪白缎面的吧,正好压压里头的明艳。”
冯妈妈已经开始炖汤羹,闻声小跑到门口叉腰站着,压低嗓音喊:“若芦笋好,便都弄来放在凌阴,省的隔三差五出去搜罗。”
“好。”长荣套好马车,打着哈欠嘻嘻笑道:“您老再想想,别我们出了府门再巴巴追上来增补。”
冯妈妈总如此,越是要走了,越是觉得好些东西都该采买。
“这个时节鲜鱼活虾看着买点,给郎君炖鱼汤喝。”
“得嘞!”
长荣回头瞟了眼,邵明姮和罗袖都已坐好,他冲罗袖挤了挤眼:“瞧着吧,待会儿咱们马车刚拐出角门,冯妈妈还得追上来。”
罗袖啐他:“没大没小,当心冯妈妈恼了你,从此没饭吃。”
长荣往后一靠,驱车前行。
经过角门,马车一阵摇晃,冯妈妈急急追了上来,长荣本就没有提速,故而一紧缰绳,稳稳停在门口等着。
“买点莼菜,若能买到鲈鱼最好,做个鲜美的鲈鱼莼菜汤,郎君总在厨房闷着,身子哪里受得住,春日最宜进补,我定要给他好好养养。
若没有新鲜的鲈鱼也无妨,便拿咱们去岁晒得银鱼干做莼菜银鱼羹。
你没买过莼菜,叫两位姑娘帮忙长眼,选新鲜的莼菜,叶子要有紫有绿,再就是摸摸,不能有黏糊糊的感觉,得是光滑清爽的。”
长荣拄着胳膊,咧嘴笑道:“您老还有什么要嘱咐的,这会儿可要想好,等马车往前一跑,您可就追不上了。”
冯妈妈甩他一巴掌,道:“快些滚吧。”
邵明姮微微松了口气,这两日看顾家上下一团和气,便知顾云庭为人不会太差,先前听嫂嫂说他性情冷僻,为人清高孤傲,不是好相与的脾气,她很怕被再度抛弃,故而收敛举止,不敢行差踏错。
西城大片平整田地,依傍着河流,每年收成极好。
若非前几年楚王谋逆,引起战火,景象还会更加可观。
长荣去栓马,邵明姮领着罗袖先往草棚方向寻人,十几颗槐树开始打苞,已经能嗅到槐花香味。
“范大哥?”邵明姮不确定地喊了声。
前面挥舞锄头的汉子抹了把汗,回头,先是一愣,随后盯着邵明姮的脸惊喜道:“邵小娘子。”
他扔了锄头,三两步跑来粗粗作揖。
邵明姮与他简单说了目的,范良豪气道:“前两日下雨还说起邵大人,要不是他教我疏通积水,养护芦笋,亏损还是小事,最怕长锈斑,芦笋长了锈斑,口感差,价格也卖不上去。
邻村便是吃了亏,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一个劲儿的说话,回头看两人落后,便停下来等着。
长期风吹日晒,他面庞黢黑,肌肉结实,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力量感。
长荣也跟了上来,一行人去往槐树尽头,成陇的土堆,一棵棵芦笋苗株几乎与肩同高。
地里是干透的,一棵棵芦笋苗乖巧的立在母株旁,都有拇指粗细。
罗袖惊喜地弯下腰,细葱段似的手指搭在芦笋上,外壁还有水珠,晶莹剔透,卖相顶好。
“范大哥,我们多买些,你算我们便宜点。”
范良哈哈大笑,“自己吃能要多少,权当我送邵小娘子的,当初邵大人没少帮我忙,我也没什么可回报的。”
说罢,躬身就开始拔芦笋。
罗袖望向邵明姮,微微一笑说道:“可不可以将地里的芦笋都卖给我们?”
范良仰起头:“能吃的完吗?”
“家中有凌阴,像这么好的芦笋不多存点倒是可惜了。”
范良做事麻利,小半个时辰就提着满满两筐芦笋回来,罗袖按着京城芦笋价格的六倍给他,范良还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看向邵明姮。
罗袖拿帕子擦了擦汗,客气道:“范大哥,今儿麻烦你了。”
范良憨憨点头,待送两人上车,他又想起来什么,飞跑回草棚里,拎着一尾硕大的鲈鱼追上去。
“邵小娘子,你收下。”
他不会说话,又怕邵明姮不收,强行将鲈鱼丢了上去,用力推了把马车,高举起手摇动。
“半夜我自己网上来的,不用钱。”
鲈鱼色泽鲜嫩,鱼鳃一鼓一鼓,忽地蹦起来,吓了两人一跳。
罗袖拎着鱼口的细绳,笑眯眯道:“托你的福,有鱼汤喝了。”
邵明姮望向远去的范良,不觉想起与哥哥四处游历的场景。
哥哥邵怀安自幼聪颖,当年考取进士后本可以留在翰林院任职,再有叔伯照应打点,是有宰辅之才的。但那时她太小,父亲无暇照顾,哥哥便选择外放回徐,远离了朝廷中心,自此过着悠闲平淡的日子,哥哥志向高洁,是最善解人意宽仁待下的,在任数年口碑极好。
可他如今却成囚犯在岭南服役。
邵明姮低着头,不让罗袖看到她的神情,马车很快穿过西城驶向东城,车马声渐大,风拂过车帷簌簌鼓动。
顾宅关着门,秦翀和关山守在书房门口。
顾云慕拨开白玉骨瓷葫芦纹香炉,撩起眼皮瞥去,顾云庭右手执书,左手覆在裹软缎暖炉上,似没听见自己的话,翻了页,连姿势都没变。
“脏水泼到咱们顾家,便没有息事宁人的做法,此事瞧着粗中有细,断不可能是简单宵小所为,你查案的同时亦要注意防范,咱们到了徐州,多少双眼睛盯着,多少人等着。
风向啊,说变就变。”
顾云慕担起徐州都督一职,明面上风光,实则暗藏玄机。
两人离开京城时,关于顾家贪赃盐税的流言尘嚣甚上,去岁户部报账只扬州一带盐税便有一千三百万两,可谁知年底办朝宴,翻查国库却发现实际缴纳才有五百万两,中间差出八百万两的窟窿,一时间朝野震动,户部上下人人自危。
原该有的账目明细消失不见,与此同时流言溢出,道各地盐官早就将税银偷偷呈给尚书右仆射陈国公顾辅成,国公权势滔天,便是连当今都不敢置喙。
“若非父亲与陛下有十几年的交情,又辅佐其登上帝位,单凭此事咱们顾家便有口难言,以讹传讹的流言杀伤力极强,远比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来的狠辣。
无形的怀疑若不祛除根本,终有一日会酿成大祸。
二郎,你心思缜密,聪慧过人,父亲将此事交由你来彻查,你可千万不要大意。”
顾云庭掀开眼皮,神色如常:“好。”
顾云慕笑,捻着葫芦纹往后一仰,斜躺着说道:“你觉得楚王和宋都督的来往信件,几成是真?”
顾云庭搁下县志,狭长的眉眼泛起几许凉薄。
“兄长觉得呢?”
顾云慕一愣,随即一拍大腿起身,“真是无趣。”
大笑着往外走,双手打开门,看见正与罗袖抬芦笋的邵明姮。
小姑娘一身榴红色衣裳,纤腰一搦,涨红了脸咬着唇使劲儿,她不像是做过活的,抬框子时像要被绊倒似的,歪歪扭扭避着框沿,饶是如此仍被撞到小腿。
顾云慕又折返回去,双臂压在书案对面与顾云庭对视。
“兄长想说什么?”
“你别说是因为菩萨心肠才救她,不就是因为和高宛宁长得像吗?当年咱们顾家高攀不上昌平伯府,你没娶成高宛宁,这没办法。现下她死了,你连奔头都没了,不议亲不收通房侍妾,这是要做苦行僧?
老天爷可怜你,送上来这么一个水灵漂亮的姑娘,我瞧着可比高宛宁好看多了,你且要珍惜,别辜负老天爷的美意。”
他重重拍了拍顾云庭,“便先收了房,尝过滋味你就知道个中妙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