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顶绿绒坠香囊的宽敞马车,当中摆着一张红木雕花浮纹小案,描金白瓷碗底留下黑乎乎的药汁,暖炉包裹在绣缠枝纹路的云锦缎子里,旁侧便是两本地方县志,翻开的一本用玉佩压着。
顾云庭说“我不会帮你查案”时,邵明姮刚好看到县志上的“安邑”两字,闻声抬起头来,直直对上那道冰冷的注视。
父亲和哥哥对她极少约束,公务巡视也不阻拦她同行相随,故而养了个明媚活泼的性子,可她一时忘了,今时今日不该用这种眼神打量对方。
她忙低下头,回道:“我只想寻得安稳庇护。”
顾云庭合上眼皮,靠在溜光水滑的引枕上歇息,他皮肤白的偏病态,狭长的眼尾似要飞进鬓里,相貌是俊俏的,可气质过于清冷,让人不想靠近。
邵明姮悄悄眨了眨眼睫,他又忽然开口。
“我来徐州是为了养病,与你所图之事没有半分助益,不必费心竭力在我这儿浪费心神,且与你说清楚了,省的白白耽误时日。”
长睫投落在皙白的面孔,浓密如雾,就像他说这话时,拒人千里。
“我也只是想苟活下去,不想被欺辱凌虐。”
顾云庭睁开眼,恹恹望着她,末了轻声道:“不要再画成她的模样。”
她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邵明姮羞赧的点头,自知无耻便不再出声。
顾云庭所住院落是顾家早些年的资产,位于东城达官显贵聚集处,地方不大不小,两进的格局足够安置随行的丫鬟小厮。
邵明姮怕被抛弃,一路紧紧跟着顾云庭来到内院,地上堆积着箱笼,粗扫过去,便知物料金贵,有雕花黄梨木大箱,也有紫檀小箱,乌木和榉木的也有,林林总总约莫十几个,都堆在后罩房门前。
随行侍奉汤药的婢女唤作云轻,上阶推开门,不多时便出来个模样俊俏的梳弯月髻婢女,叫罗袖的。
罗袖把账目册子呈给顾云庭,敛衽福身道:“郎君,咱们刚收拾妥当,徐大人的管事便将这些物件送上门来,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只将其登记造册,等郎君看过后再决定是否搬入库房。”
顾云庭翻了几页纸,递回去,明朗的日头被粗圆高大的槐树挡住,他便站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披风鼓鼓胀起,他掩唇咳了几声,侧身摆手。
“便先收了,额外腾地放着。”
罗袖应声,道:“那我找把顶好的大锁锁起来。”
云轻笑:“你那手里得有几十把钥匙了吧,也没坠的腰疼腿疼。”
罗袖啐她,抬手解了一把给她:“赶紧去给郎君收拾药材,没得在这儿消遣我。”
顾云庭回了屋,又有两个婢女从里头出来,轻轻合上门,提着裙摆走下来,嫣然朝云轻和罗袖笑道。
“亏得我们紧赶慢赶先整理了卧房,先前还猜郎君怕是要夜里才回来,没成想这才刚过晌午,郎君便回来歇了。”
“舟车劳顿,郎君前些日子身体便不大好,多歇歇总是对的。”
说话这两人一个叫银珠,一个叫兰叶。
顾云庭统共带了四个婢女,此四人容貌秀丽,面相和善,举止从容有度,一看便知是老嬷嬷教导过的。
银珠看见邵明姮,给云轻使了个眼色,问道:“这位姑娘是?”
云轻跟着笑,却是没答话。
邵明姮主动开口:“我姓邵,叫明姮,姐姐们唤我明姮便好。”
四人琢磨着,不约而同称呼她“姮姑娘。”
云轻要去药材库规整,邵明姮不好干等着,遂也过去帮忙。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垂花拱门处,银珠捣了捣兰叶的胳膊,挑起下颌往外一瞥,小声道:“你不觉得这位姮姑娘有些眼熟吗?”
兰叶皱眉。
罗袖边走边往腰上挂紫铜钥匙,经过两人身边时顿了脚步:“不该说的别说,郎君好容易搬出来散心,别叫他再想起旧人伤怀。
眼下刚搬过来,到处都乱糟糟的。银珠去打扫书房,郎君用的笔墨就在案上搁着,你得早些准备,郎君夜里会去看书。
正值春日,兰叶正好可以尽情侍养花草,咱们这宅院绿植虽多,花很少,你酌量着采买,我给你派了银子,也得事无巨细写清楚了。”
“我得先去给罗袖姐姐倒杯冷茶。”
银珠躲在兰叶身后吐舌头,罗袖假意狠狠剜她一眼,走近些压低了嗓音叮嘱:“没郎君的吩咐,谁都不准问姮姑娘话。”
邵明姮一进院子,她们便都瞧出来了,长得跟昌平伯府嫡女高宛宁太像了。
年前高宛宁办丧,郎君去祭拜,自此便缠绵病榻,伤怀了许久,此番随大郎君到徐州,无非是让他换个环境,将那故人早些忘却。
可今日怎么就领回来个小姑娘,还长了个五六分像的脸?
邵明姮跟在云轻身后,甫一推开门,便闻到药草味。
琳琅满目的贵重药材比比皆是,只还没有存放好,需得重新打开分类。这间房敞亮干燥,便是阴雨天也不会潮湿,很适合储藏药材。
邵明姮没做过什么活计,便看着云轻做,她做完,邵明姮知晓了步骤,照葫芦画瓢倒是做的伶俐。
云轻余光扫去,暗暗叹道:姮姑娘的手嫩豆腐一样柔软,哪里是用来做活的。
当即抬头冲她一笑:“姮姑娘,你去外面转转,省的弄一身药味。”
“我可以做的。”
邵明姮摇头,认真绑着人参茎须,她是父亲和哥哥看着长大的,好些女孩该会的手艺都不精通,父亲给她请过嬷嬷教习,可邵明姮对这些事情提不起兴趣,每每都用撒娇央求来偷懒,久而久之他们便不再强求,待她便如散养一般,万事都随心而行。
父亲去巡视督查,她也扮作郎君模样同去,有一次丰县大雨,垮塌了十几间房屋,他们便跟灾民挤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和衣而眠。
那几日,哥哥像看眼珠子一样看着她,回徐州后还狠狠骂了她一通,道以后再不让出门跟着,省的没白日黑夜的担心,熬得眼睛都青了。
邵明姮捧手作揖,几句好话哄得哥哥忘了怒火,没过半月他去看耕田,又耐不住邵明姮软磨硬泡,只得耳提面命了一番,让她照例跟着同去。
有父亲和哥哥,她总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哥哥说过,往后嫁人若是被欺负,定会打上门去。
彼时邵明姮偷偷笑他,谁知日后打过打不过呢。
往事倏忽,手里的人参渐渐清晰,邵明姮垂着睫毛,秀气的鼻梁上沁出几颗汗珠。
罗袖将金银玉器,屏风摆件以及各类盆雕安排人放到库房后,便又去厨房叫冯妈妈烧灶做饭。
转头匆匆折返回廊庑,迎面撞上邵明姮,先是莞尔一笑,接着问道:“姮姑娘可是饿了?”
邵明姮摇头,问:“罗袖姐姐,我住哪?”
罗袖是四人中年长的一个,性情温婉淑和,她方才在院里吩咐那番话,便足以表明她的身份地位。
邵明姮要留下来,必然得赶紧做定住处。
她很怕顾云庭睡醒一觉,起来翻脸不认人,便是赶她走,她也不保证能再有法子留下来。
罗袖一愣,“姮姑娘的住处,得等郎君醒来后亲自安排,奴婢做不得主。”
她尚未弄清邵明姮是以何种身份住进来,自不会擅作主张。
幸好半个时辰后顾云庭便走出来,他换了身靛蓝色圆领襕衫,戴黑纱罗幞头,整个人俊雅清儒似冷玉一般。
罗袖便将邵明姮所问一五一十禀报与他。
顾云庭略微思忖,道:“西院闲置的那间房,她要什么,但凡你能做主,便都依着给。”
罗袖了然,便领了两个粗使婆子过去拾掇。
顾云庭去净手洗漱,打湿了脸摁着帕子擦了少顷,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邵明姮双手捧了干布巾。
他拧了拧眉,细长的手指抓走干布巾,问道:“你是如何想的?”
邵明姮睁大眼睛。
顾云庭擦完手,将帕子扔到水里,女孩的眼睛很干净,像是深潭里的水,一枉清澈见底,他又问了遍,邵明姮意识到他的话外意。
“只要让我留下,但凭郎君吩咐。”
说完,两颊似浮上微微浅红,又不想叫他看见,头便愈发低垂,如此又露出细嫩的颈,素瓷般细腻温软,几绺头发丝没入领口,柔软肆意的轻轻磨蹭。
许久,沉闷的气氛被打破。
“你若安分守己,西院的屋子便随意住着。”
“多谢郎君。”提起的心稳稳落回去,邵明姮敛衽作揖,深深福了一礼。
“不许再画这样的妆容。”他咳嗽起来,背过身去。
邵明姮慌忙抬手抹了把,讪讪说“是”。
傍晚冯妈妈做好了饭,银珠过去时,正巧盛出来芦笋虾仁。
“怎芦笋瘦巴巴没吃饱似的?”
银珠纳闷,端着描金白瓷盘左看右看,这道菜跟京里长相不一样,京里时个个胖嘟嘟圆滚滚,一眼看去便是汁满清口的,可盘里这几根芦笋,活像饿了许久,干瘪瘦长。
冯妈妈抹了抹手,为难道:“叫那跑腿小厮专程去买的,说是跑了好几处菜市,统共就这一份芦笋,就这卖相,竟是京里十倍价钱。”
“十倍?”银珠更加不忿。
顾云庭爱吃芦笋,白灼或是清炒都成,故而不管到哪里,她们都会隔日做这道菜。
“银珠姐姐小心。”邵明姮扶她一把,险些从台阶上栽下去。
“品相如此差的芦笋,也不知味道怎样。”
邵明姮听她说了几句,知道缘由后思忖答道:“我记得有一家农户栽种芦笋,虽不多,可应当是足够的。”
方才还抱怨没地采买的冯妈妈跟着凑过来,急道:“好姑娘快给我说说。”
哥哥尤尚农耕,亲手编纂了两本《耕田集录》,在那期间,邵明姮跟着他几乎走遍了徐州城,真就见过有人种植芦笋,那时正逢暮春雨水多,芦笋干瘦稀少,哥哥还为此研究过许久,最终帮农户排涝打顶做了好些应对策略,道秋季那一茬便会改善良多。
邵明姮一直惦记这事,到了秋日便催促哥哥带她去看,果然,从前一株苗下长一根芦笋,如今已然能长两根。
哥哥说,若农户继续改良,每株苗下约莫能保持四根芦笋。
“年后徐州多雨,想来也是芦笋少的原因。”
顾云庭朝她看去,女孩被银珠罗袖和冯妈妈几人围着,昂首挺胸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眼眸中的神采一看便知是如何宠爱又如何历练出来的。
他嚼了口芦笋,听见那厢做出决定。
“明儿便跟着姑娘去寻那农户。”
他搁下箸筷,抬起眉眼,便见明媚可爱的女孩忽然敛起肆意,拘束且紧张的看着自己,他知道她心怀鬼胎,刻意讨好。
他也决计不会如她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