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彩儿端来热水放在红木五柱面盆架上,秦霁将脸与手细细清洗一番。

“彩儿,我头上好重。”

“戴了半日的帷帽压的?外头风这样大,莫不是吹着凉了?”

彩儿着急忙慌伸手去探她的额头。

秦霁摇摇头,露齿一笑。

“把我头发拆了。”

头疼,脖子也酸。彩儿将她发上的簪子取下,将繁复的百合髻一点点拆开。期间几次想说些什么又悻悻闭上嘴。

秦霁端坐着,将那瓶药洒在掌心,清清凉凉,带着奇异的草木香。

“怎么了?”秦霁包扎好后回首看她。

彩儿迟疑开口:“今天早上,那两个人是……”

“是贼,偷东西来了。”

彩儿看着秦霁受伤的手默了一会儿,一字一字认真说道:“扶风他们走了,我一定会保护好小姐。”

“嗯”

半夜,秦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出门先被推搡受伤,后又做戏受冻,苦头吃了,脸也丢了。她知道,这还只是开始,微不足道的一个开始。

几年前父亲就有意无意让她吃苦,比如马车好端端的坏了,趁机让她学骑马。又比如厨娘请假了,言辞切切让她下厨尽孝。

她“尽孝”一次后父亲又开始劝她不要挑食。休沐日常带着她换了粗衣布衫在街上观察人群,教她袖里吞金,辨人识物。

秦霁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她数了数日子,上元节还有五日。快了,从正月十三至十七连着五日都有灯会。

届时四方商贾云集,各路人群攒动,城门彻夜不闭,是京兆尹和禁卫一年来最忙的时日之一。

在那时离开再合适不过。

第二日午时,秦霁昏昏醒来,被提着长枪进来的彩儿吓得心惊肉跳。

“小姐,是我。”彩儿冲外头左右转了转脑袋,确认无人后关上门,走到秦霁面前,神情紧张又害怕。

“昨晚似乎……有人进来了,我起夜时看见院子里有人提着一盏灯,步子又轻又快,还听到了说话声,不止一个人,在门口徘徊一阵就走了。后来我便一直醒着,他们没有再来。”

秦霁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别怕,他们不会伤人的。”

不会伤人,小姐的意思是这些狂徒难道还会夤夜来这翻翻找找?

彩儿听后把长枪握得更紧了。

早饭后秦霁带着彩儿去了秦甫之的书房,推开门两人都呆了一瞬。

这里有明显的被翻动过的痕迹,就连秦霁母亲的画像也从墙上取了下来扔在地上,这些人简直嚣张至极。

彩儿屏声看向秦霁,怕说错话叫她伤心难过。

秦霁俯身将那些散落的书籍画卷一一拾起,未有多大反应,只转头道,“去将我房中的梨花木箱子拿过来。”

箱子搬来后秦霁把自己关在房中拾拾掇掇一整个下午,彩儿再进来时发觉空旷了不少,再移目就看到了眼眶红红的秦霁。

“小姐,你饿不饿?我们去做饭。”

见秦霁点头,彩儿松了一口气。她也不知要如何劝慰才好,这些天发生了太多事,御史府就像从高塔上跌了下来。

小姐才及笄就要面对这样险恶的情况,换成别家的早就慌了阵脚。

能撑到如今才哭已经很不容易,她还怎么去劝呢。

秦霁哭过后又无事一般,只是到了夜间,房中那盏始终未吹灭的油灯,到底暴露了少女的惶恐不安。

夜深时烛火闪烁摇坠,秦霁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那些人是否会伤害她?

秦霁想起在书房看见的那方带血的纸张,后背一阵战栗。

他们会的。

她现在十分肯定,只是不知这些人耐性还有多久,今上到现在还未在明面上发落父亲,会不会也快了呢?

若是抄家来得快,她会被送去当别人家的奴婢,又或是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

这样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好似要将她撵入深渊。

院外又传来不小的动静。秦霁下了床,裹上大氅后吹灭油灯,靠在一架柜子后的墙边凝神细听。

雪夜寂静,人声清晰可闻,约有十余人在府外跑了起来,这动静像是在追人,甲胄摩擦时发出的沉闷碰撞声提醒了这些人的身份。

是巡逻的禁军。

秦霁咚咚跳的心口平复下来,摸黑躺回床上,被窝里那点热乎气早就跑光了,钻进去冷的人发颤。

她睁眼看着雪映在纸窗上的微光,半点睡意也无。这样冷的天,爹爹关在牢中肯定不好受。还有秦霄,他自小就身体弱,万一冻病了该如何是好。

上元节前日,大晴。

朱雀街上因这好天气而熙攘起来,一辆华盖朱顶的马车在道中缓缓行驶。

马车车轩处的帘子一直未落下,陆迢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李去疾,这人全然未觉,仍是那副痴痴的神情望着窗外。

若时安非他好友,陆迢真要赞一句秦氏女好本事,都两日过去,还能叫人念念不忘。

“昭行,这几日你酒席不断,不若我们今日去喝喝茶。”李去疾终于放下车轩的帘子,“安善坊那处有一家茶馆,说是一个道士开的,他家的梅花茶在京城出了名,存松上之雪,煮寒冬之花。不若我们今日一起去看看。”

去安善坊是假,路过那御史府是真,陆迢提唇一笑,并不戳破,“好啊,只是不知这冬日能开出什么好花。”

积雪初消,道上还有些泥泞,街道司的人穿插在巷陌间清扫着未化干净的残雪。明日就是上元节,街上到处都要出摊,因此派出来的人手也多。

路过御史府外时,马车行的更慢,李去疾早早掀开车轩处的帘子。

御史府的门难得开了道缝,这两日府上未再出什么事,秦霁在深夜总能听见外面的巡逻动静,因此安心许多,也敢睡着了。

如此以来白日便没有那么乏累,秦霁惦念着上元节,昨日拆开家中去年的旧灯笼,琢磨许久,将将才做成两个新的。

她们一家不拜神佛也不拜道士,唯一看重的是年节习俗。

上元节挂灯笼,可祈团圆幸福。

若非要信些什么,秦霁信的大概就是灯笼。毕竟这前十六年,她过得一直很幸福。

秦霁爬上梯子,彩儿在下面扶着。她今日没带帷帽,只覆了一层浅粉面纱,越往上爬梯子越晃,秦霁不敢往下看,只牢牢抓着梯子两边。

一抬头,还差着好远。秦霁一时有些腿软,咬咬牙又爬了两级,黑色的瓦顶笼下一片阴影。

“给我吧。”秦霁向彩儿要灯笼,一开口嗓子都在发颤。往下看的一瞬总觉得自己要掉下去。

灯笼递到手中后秦霁更加寸步难行,一只手紧紧握住梯子,在细细的梯木上踮起脚,另只手拖起灯笼底往上凑。

彩儿在下面给她看位置,“往左边靠些。”

“咦。”彩儿后退两步,“哦,是右边,小姐你再高一点就能够上了。”

灯绳与房梁上的挂钩总是擦着过去,只差一点,秦霁试又往上踮了踮,鞋尖在细细的梯木上着力,不自觉的颤动。

灯绳在钩子周围绕了两三圈总算套了进去,秦霁踮的腿酸,放平身体时忘记脚下只有一根梯木,骤然失了重心往后倒去。

胸口有一瞬的急停,紧接着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是撞,不是掉。

头磕得实在是太疼了。

秦霁闭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放了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李思言,只有扑扑跳动的心口才能证明刚才确实发生了些什么。

“谢谢。”秦霁在男人冷淡的气场下心虚地咬住唇瓣,“大人来有事?”

李思言不答,指了指剩下的一个灯笼,问她,“还挂不挂?”

“我自己来,刚刚只是不小心。”秦霁小心翼翼解释,生怕这人是找自己算账。毕竟她前几日虽然没去找李尚书,但确确实实坑了李去疾。

李思言从她身侧走过,搬起梯子放到了另一边。

在秦霁身后,华盖马车重新往前驶去,木制车辕压在未化的积雪之上,碾出冬日呼声。

秦霁回首看去,正对上马车内男人轻勾唇角,车轩处的帘子随即被放了下来。

这辆马车她前几日才坐过,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只有这么一眼,但这次没有白纱的遮挡,秦霁仍敏锐察觉到了他的恶意。

她转过来,李思言仍站在梯子旁,秦霁微怔,这是要帮自己扶着?

她没多忸怩,有这么高的人站在一旁,秦霁这回稳稳当当地挂好了灯笼。

下来时被李思言扶了一下,手划过冰凉的袖甲,熟悉的声音落进耳中,秦霁忽而福至心灵。

她在他走过去的时候低声道:“谢谢你,李思言。”

李思言脚步顿了一瞬,头也未转地走了。

安善坊的茶馆设有两楼,一楼只有简单的茶水,梅花茶只有二楼才上。

李去疾心不在焉,落在了陆迢身后。

茶馆二楼分有四处,俱以红梅墨枝插屏相隔。

陆迢挑了临窗的位置坐下,赵望见状找到小厮,将剩下的左右两处包圆,留下最远的一处给旁人坐。

他出手大方,小二赶起人时也方便。“今日的茶不收您钱,客官可否换个位置。”

不多时,周边就清净下来。今日无风,阳光投进此处,倒是个闲坐的好地方。

一个穿着旧道袍的男人上前来给这二人泡茶。

陆迢看了会儿,一切都是平平无奇,挑眉,“这就是梅花茶?”

面前两人衣着华贵,仪表也是不凡,男子来时便提心吊胆,再闻此话手都抖了一下,没敢像往常般耍滑头。

“回这位公子,这盏中的是苏州的虎丘茶。梅花茶是我们茶馆的名字。”他解释道,见陆迢漠然瞥向窗外下边的红梅,道袍男子视线也随之转去,连忙开始找补。

“我们茶馆正是因这株梅得名。凛冬数枝去,红梅墙角开。好些年前御史大人也夸这梅开得好,还来此买过一株回去种呢。”

“哦,你们京城人真会做生意。”陆迢不咸不淡地点评了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夸奖,道袍男子听了这话,讪讪不知所以。

随后座上男人一个眼风扫过,他忙哈腰退了下去。

梅花茶的梅花不在茶里,而在窗外。

暖阳化雪,红梅别冬。

这茶馆外筑了一道篱墙,红梅被拦在里面,一阵风过,枝头的红色骨朵便被吹落些许,人从篱墙外经过,片花飞舞,很有一番冬雪寒梅的意境。

在二楼窗边能将此景全纳入眼底,这梅花茶也不能算全是假的。

陆迢悠悠端起茶盏,就闻面前人叹了声气,晃起杯中舒卷的茶叶。

“昭行,你几时回去?”

“上元节过完便回金陵去了。”

李去疾微微锁眉,“圣上这回升任你为知府,这下可有的忙,应天府辖有七州,单单是单州的文章就不小。里面所牵扯的人也是盘根错节,不好下手。”

“近日回京的那个陈天水,圣上有意要将他派去你那边做通判,你可小心些,此人奸滑无比,仗着有个当贵妃的姊妹不知惹多少人头疼。若是……唉,罢了。”

若是秦御史在,他不会让这样的肖小去祸害地方,京中权柄在握的人何其多,对此人也是个约束,若是走去了地方可就不好说。

李去疾又想起了秦霁,他现在连对她伸手也做不到。

陆迢掀眼瞥向窗外,不慎在意地抿了口茶,淡声道:“任他来便是,我亦有不少好亲戚。”

李去疾展眉一笑。

话虽没错,可他哪里是靠亲戚的人。

“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