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仿佛蓄意保留了一招,等着适当时机托出,好提早享受胜利滋味。他似乎有点失望不得不在情况仍不够戏剧化的此刻就打出王牌,不过,其他人可没心思想到戏剧性的问题。
布莱恩·沛基听见巴罗深吸了口气,发出轻颤似的声响。巴罗站了起来。
“没有人知会我这个部分,”这位律师威猛地说。
“但是你猜到了?”圆胖的魏凯先生说。
“猜测不是我分内该做的事,”巴罗回答。“我重复一遍,先生,事先没有人知会我。我不知道有指纹这部分。”
“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墨瑞先生的个人建议。不过,”魏凯婉转地问,“爵位现有人有必要事先知道吗?如果他的确是约翰·芳雷爵士,他应该记得墨瑞先生保有1910或1911年他幼年时候的指纹啊。”
“我再重复,先生——”
“让我再问一次,巴罗先生:你需要事先被告知吗?爵位现有人自己怎么说?”
芳雷的态度变得退缩,甚至闭锁。一如往常当他碰上心理瓶颈时的习惯,他开始做两个动作。他开始绕着房间踱起小碎步;接着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圈,套在食指上旋转。
“约翰爵士!”
“呃?”
“你可记得曾经有过像魏凯先生所提的那种情况?”巴罗问。“墨瑞先生可曾采过你的指纹?”
“噢,那个,”芳雷说,好像这根本无足轻重似的。“有的,我记起来了。我几乎忘了有这回事。你知道,我是在刚刚和你以及我妻子谈话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的。我还疑惑是否我记忆有误,现在那印象清晰多了。没错,老墨瑞确实曾经采取过我的指纹。”
申诉人转过身来。他脸上除了惊讶,更充满突来的不解和怀疑。
“你应该明白,这是行不通的,”申诉人说。“你这是坚持要面对指纹测试啰?”
“面对?面对?”芳雷苦笑着说。“兄弟,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呢。你是冒牌货,你自己心知肚明。墨瑞的指纹测试将使得一切真相大白——我想起来了,确实,我记起所有细节了——然后我就可以把你赶出门去。”
两个对手相互瞪眼。
刚才布莱恩·沛基一直尝试在摇摆不停的天平上放置砝码。他一直试图摆脱私谊和成见,好看清楚到底谁是冒牌货。结论很简单。倘若派翠克·高尔(暂且以他自我介绍的名字称呼他)是骗徒,那么他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冷静、圆滑的恶棍。倘若现任爵士约翰·芳雷是骗徒,则他不仅是个戴着纯真面具的狡猾罪犯,甚至还具有犯下谋杀案的潜力。
一阵缄默。
“你知道吗,朋友?”申诉人说,重拾了兴致似的,“我欣赏你的鲁莽无礼。请等一下。我这么说并非为了揶揄或者开启争端。事实上,我的意思是,我欣赏你那种足以让花花公子自叹不如的厚颜无耻。说真的,我一点都不惊讶你‘忘了’指纹的事。因为那是在我开始写日记之前的事。但是你说你忘了,说你忘了——”
“怎么,哪里不对劲?”
“约翰·芳雷绝不会,也不可能忘记这么重要的事。我呢,是约翰·芳雷,当然没忘。这也是为什么肯尼·墨瑞是这世界上惟一对我具有影响力的人。墨瑞去勘查脚印了。墨瑞乔装去了。墨瑞去调查尸体了。哇呜!尤其是墨瑞采指纹,这在当时堪称最新颖、最风行的科学办案手法。我知道,”他突然停顿,拉高嗓门望着众人,“指纹是威廉·赫却尔爵士在1850年代发现,在70年代后期由佛兹博士发扬,但是直到1905年才被英国法庭采用为合法证据,当时法官还半信半疑的,经过多年争议才建立了这门学问。然而,对于墨瑞曾经做过的这项‘测试’,你竟然说你从来不曾想过。”
“你未免说得太多了!”芳雷再度露出愤慨、危险人物般的神情。
“当然。虽说你从来没想过指纹的问题,现在你非面对不可了。你倒是告诉我,当初采撷指纹的时候,究竟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
“用的是什么方式?”
芳雷思索着。“用一片玻璃,”他说。
“胡扯。是用指纹记录本采撷的,这是当时非常风行的一本小游戏书和玩具。一本灰色的小册子。墨瑞也替其他人采了指纹,包括我父亲、母亲以及许多他接触过的人。”
“慢着,等一等。好像有这么一本册子——当时我们坐在窗户旁边——”
“现在你又声称你记得了。”
“听好,”芳雷缓缓说,“你以为我是谁?你当我是演艺厅里的家伙,你丢个问题,他就马上回答你英国大宪章共有几章,或者1882年达比赛马会的亚军是哪匹马?你的口气就是这意思。有些琐事就该把它忘了。人会改变。让我告诉你,人会变的。”
“虽说人会改变,但原始的性格是不变的。这正是我想指出的重点。你知道,你无法彻头彻尾改变的。”
在这场对立当中,魏凯先生始终沉稳坐着,微突的蓝眼珠投射出些许得意。此刻他举起手来。
“两位先生。容我这么说,这些个争论似乎有些不适宜?足堪欣慰的是,这件事其实是可以速战速决的。”
“我还是坚持,既然没有人事先告知我关于指纹的事,”纳塔奈·巴罗骤然说,“为了约翰·芳雷爵士的利益着想,我建议——”
“巴罗先生,”申诉人冷静地说,“虽说我们没有事先通知你,但是你必定也猜到了。我怀疑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所以你才容忍接受申诉。你试图挽救自己的颜面,无论结果你的当事人是不是骗徒。总之,你还是快点站到我们这方来吧。”
芳雷停止踱步。他把钥匙圈腾空一抛,啪地单手攫住,用修长的手指包进掌心。
“是这样吗?”他问巴罗。
“果真如此,约翰爵士,我势必会转而采取别的策略。此外,我也有义务调查——”
“没关系,”芳雷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朋友立场何在。我不再多说了。我的所有回忆,不管是悲是喜——有些回忆经常让我夜不成眠——我都不想再透露。开始进行你们的指纹测试吧,然后谜底便可揭晓了。问题是,墨瑞在哪里?他怎么还没到呢?”
申诉人一脸促狭的快意,眉间挤出一丝狡诈。
“假如事情照着标准模式走,”他玩味似地回答,“这时墨瑞应该已经遭到谋杀,尸体被藏匿在花园的池塘里头。这座花园的池塘还在吧?我想应该还在。说正经的,他应该正在来的路上。再说我也不想刺激别人产生灵感。”
“灵感?”芳雷说。
“没错。就像你多年前灵机一动,一棍子敲下,换来一辈子荣华富贵。”
他的态度使得气氛瞬间充满令人不快的凉意。芳雷的声音变得高亢刺耳。他抬起手,往旧软呢外套下摆摩挲,试图安抚自己的烦躁那般。对手的技巧拙劣,却字字句句命中要害。芳雷原本细长的颈子此时伸得挺直。
“有人相信他的话吗?”他喊道。“茉莉——沛基——巴罗——你们相信吗?”
“没人相信,”茉莉正眼望着他说。“你太傻了,竟然被他唬得心神不定的,正好中了他的计策。”
申诉人转身,饶富兴趣地打量她。
“你也是吗,女士?”
“我也是?什么啊?”茉莉问,随即对自己感到莫名的恼怒。“抱歉失言,不过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相信你丈夫是约翰·芳雷?”
“我知道他是。”
“怎么知道?”
“我恐怕必须说,这是女人的直觉,”茉莉冷冷地说。“我是说,那种浑然天成的感应力总是很准确的。我再度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就有那种感觉。当然,我很愿意听你的各种理由,但必须是正当的才行。”
“容我问一句,你爱他吗?”
这回茉莉晒黑的皮肤泛出红晕,但她仍然用一贯的态度回复这问题。“这个嘛,这么说吧,我相当喜欢他,就这样。”
“正是。正——是。你‘喜欢’他;你会一直‘喜欢’他。你们相处得很好而且将会一直这么下去。可是你并不爱他,也从来没爱过他。你爱的是我。应该说,你爱的是源自你的童年世代、当这骗徒‘返乡’时投射在他身上的那个我的影像。”
“两位,两位!”魏凯先生说,像个面对狂暴信徒的祭司。他显得十足错愕。
布莱恩·沛基这时介入谈话,佯装轻松地试图安抚男主人。
“我们似乎做起精神分析来了,”沛基说。“听我说,巴罗,我们该拿这花前月下的话题怎么办呢?”
“我只知道这半小时过得无比怪诞,”巴罗冷冷回答。“还有,我们又偏离正题了。”
“没有的事,”申诉人跟他保证,似乎真心想要取悦于他。“但愿我的言语没有再度冒犯了谁?你应该过过马戏班的生活,你应该让皮肤磨粗些。无论如何,我恳求你评评理,这位先生,”他转向沛基。“我对这位女士的分析难道不合理?你可以持反对意见。也许你会说,既然当时的她懂得把情感投射在只是孩子的我身上,那么她应该比,嗯,玛德琳·丹小姐——在年纪上来得大一点?这是你的意见吗?”
茉莉大笑。
“不,”沛基说。“我不想表示支持或反对。我在想你从事的神秘职业。”
“我的职业?”
“你提过但没有透露的,你最初在马戏班获得成功的那项职业。我无法确定你究竟是算命师、心理分析师、记忆力专家、魔术师,或者它们的综合。在你身上可以发现这些职业的惯性动作,当然还不止。你太活跃了,不像是肯特郡本地的骗徒。你不像这里的人。总之你一来就弄得秩序大乱,而且你让我脖子发疼。”
申诉人显得十分愉悦。
“是吗?你们的确需要一点刺激啊,“他高声说。“至于我的职业,也许和你说的那些多少有点关系。但我有个不变的身分:我是约翰·芳雷。”
房间那头的门敞开,柯诺斯走了进来。
“肯尼·墨瑞先生求见,爵爷,”他说。
一阵静默。最后一道红艳的夕照穿透树林和高耸的窗台洒进屋内,映亮暗沉的房间,而后消褪成温暖沉静的光晕,恰足以照亮每个人的脸孔和形体。
在这仲夏的薄暮中,肯尼·墨瑞忆起许多往事。年轻时的他身材高瘦,身手稍显迟缓,空有绝顶聪明,却从未能够在任何领域获致成功。50岁不到,他剪得极短、有如残株的胡须和短髭已泛着灰白。就如巴罗所说,他年纪增长,在往昔亲切的好性情之外添加了几分瘦削、酸气。然而,那份好心性依然留存着,当他蹒跚踏进书房时,就从他的模样流露而出。他的眼睛就如长年生活在艳阳底下的人那样,微微斜睨着。
他停步,看着本书似的皱起眉头,然后趋近前来。对其中一位争逐爵衔的竞争者来说,墨瑞所勾起的回忆充满着对旧日时光和死去亲人的缅怀和痛楚,然而墨瑞本身却不见丝毫衰老痕迹。
墨瑞站在那里,端详着众人。他蹙着眉头,然后露出询问的表情——不改教师本色——接着将脸一沉。他的视线落在爵位现有人和申诉人之间。
“小约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