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了刘志鹏那么多年了,果真是岁月时光情意抵不过那虚无缥缈的香火继承吗?
知府夫人不想多说什么,冷淡地瞥了刘志鹏一眼,用近乎平静的语气说道:“妾身不和离,只是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妾身求大人家中一应事务交由三小姐负责。”
刘之霏刘之琦双腿有疾,不能下床,但刘之倩不同,她虽一向对家中感情冷漠,平日也无甚亲昵之举,可紧要关头下,她还是会站在知府夫人这一边的。
这一点,知府夫人无比清楚。
出人意料的是,刘志鹏却蹙紧眉头,面色看不出是喜是怒,“夫人,三小姐近些时日有事要做,无暇顾及家中,这样吧,我让云夫人与素姬共同打理后院,执掌中馈。”
云奴被点名,心中是怎样想的不得而知,明面上得做出一派不胜欣喜又不得不谦虚的姿态,好一通礼让客气:“妾身资历尚浅,岂敢与素姬姐姐共同打理后院?何况,夫人虽抱恙在身,也不是病重卧床,妾身想,还是让夫人与素姬姐姐打点更好一点。”
说完,弯膝向前,行了一礼。
刘志鹏听着无不感动,连连赞道:“云奴不愧是第一名妓,这眼界胸襟非一般人可比啊,夫人,你听见了吗?人家对你这么恭敬有礼,你还好意思拒绝吗?”
云奴明白,刘志鹏一时半会不能对知府夫人动手,因为她的娘家正好是他富贵梦的一环,换而言之,就是昌邑王的同伙。
刘之霏刘之琦出了事,就剩下刘之琦这个共同联系了。假如现在又把知府夫人休弃了,那么刘志鹏的康庄大道就只能付之东流了。
——刘志鹏不能也不会对知府夫人下手,所以云奴是也不能逼知府夫人太过,面上说几句,找个台阶下去。
知府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嗫嚅道:“妾身遵命。”
还能如何?刘志鹏说得对,她有两个需要照顾的女儿,一走了之,或者带走她们,刘家与娘家不是那种爱屋及乌的性子,压根就不会认认真真地照顾她们。
想来想去,她自己不也是无路可走吗?
云奴柔柔一笑,如清风微至,素霜落月,“妾身必以夫人马首是瞻。”
刘志鹏与知府夫人有了裂痕,想来她的计划很快就能实现了。
知府夫人早被刘志鹏的态度寒了心,没心力计较云奴的“不恭敬”,只能勉强应答:“妹妹好生养胎,后院的事情有我在呢,无需担心太多。”
刘志鹏不知两个女人的暗流涌动只就满意地说道:“夫人好生照顾云奴,要是云奴平安生下孩子,我必好好答谢夫人。”
答谢她?谢她什么?
知府夫人心中无不讽刺,照顾他的一个怀孕妾室,他就这么感激涕零,想来她一朝得男,怕不是让她翻了天了。
知府夫人无声地牵了牵嘴角,波澜不惊的眼神扫过刘志鹏与云奴,然后说道:“这都是妾身该做的。”
——刘之霏刘之琦姐妹的伤未好,她不能随随便便离开刘家,再者,还有刘之倩……
刘志鹏交代完一应事宜后,搂着云奴扬长而去,原地知府夫人当即一个踉跄后退,差点摔倒在地,嬷嬷当即眼明手快地扶住她,温言提醒:“夫人,你可得振作起来,千万别让那小人得意。”
话说现在刘家谁最想让知府夫人崩溃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新宠云奴云夫人了。
一想到云奴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嬷嬷就厌烦得不行。
知府夫人微微凭着嬷嬷的搀扶勉强站住,眼里泛起了泪花,再也忍不住情绪,开始崩溃了,“嬷嬷,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长女次女飞来横祸,余生不定,丈夫风流薄情,痴痴盼着一个男丁传承刘家香火,全然不顾夫妻二人多年的情分,把她的脸面往地上踩得粉碎。
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夫人,这种情况你更得振作,大人靠不住,你有三位小姐啊,以后她们好了,你何愁没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嬷嬷见状,道理娓娓道来。
不管刘之霏三姐妹感情如何,最起码她们对知府夫人是很有感情的,不比对刘志鹏的虚与委蛇,知府夫人自小拉拔她们三姐妹长大,这感情深厚不言而喻。
是以,知府夫人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三位小姐比不上那些公子哥。
——前途似锦,又不是只有男人做得到,女人同样可以。
知府夫人抚着胸口,长吁短叹:“理是这个理,但是我……”
主仆二人的谈话无人得知,到了夜晚,暮色降临,一黑色人影悄悄地从西侧门像长了翅膀般溜出去,径直跑到城中一燃着火烛的房间内,似是有人要见。
“这是你们要的账本。”黑色人影,也就是云奴拉下面纱,从袖口掏出两本厚厚的账本,神情冷淡。
——要不是因为妹妹的尸骨,她才不想与对方合作。
顾文澜与晋阳公主对视一眼,晋阳公主拿了过来,细细翻了一遍,接着似笑非笑:“刘志鹏还挺厉害的,这敛财水平莫怪昌邑王拉拢他了。”
这账本详详细细地记录了刘志鹏来到淮洲后所做的生意,桩桩件件一清二楚,不容狡辩,知府俸禄不过几十两,哪够一家子的花销?
倘若不是有基本生意撑腰,估计刘志鹏想要奢侈地包养清妓都不可以。
——这里但凡有点名气的妓女都要上百银子,刘志鹏这些人岂可有机会染指接触?
顾文澜只是看了一眼,便被密密麻麻的数字弄得一个头两个大,顿时出声感叹:“哎,舅舅表哥的俸禄够高了,可他们的钱财来源还是依靠食邑租俸,单单凭借俸禄,估计大多数人家都得饿死了。不过,刘志鹏这敛财手段,算起来也是一个人才了,买了那么多东西,难怪了。”
昌邑王看重刘志鹏不是没道理的,短短数年就被他聚拢了近千两白银,刘志鹏不去户部当差,还真是屈才了。
云奴闻言,十分不屑道:“刘志鹏的手底下有一个能干的算数高手,有他帮衬,刘志鹏自然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
别开玩笑了,刘志鹏有那么大的能耐,干嘛与昌邑王眉来眼去的?
“哦?此人何方神圣?”顾文澜兴致一来,打算拉来一个人才。
刘志鹏这厮过于阴险,又爱装模作样,大概他底下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做的什么,还以为他是一个清白好官。
云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谁,刘志鹏从来不和我说,如果不是我有一次偷听到他与底下人的谈话,我也不可能知道这个人。”
刘志鹏戒备心太强,回到家也不放松,不经常和家里人谈起公事,书房还得设下重重陷阱,云奴得宠,也不过是简单和她提了一句淮洲当地的一点小争端,谈不上心腹。
顾文澜啧啧称奇,“刘志鹏也亏得防备你们了,就是忘记给账本多上几道锁。”
账本所记内容皆无虚言,一经核实,刘志鹏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晋阳公主翻到某一页时,忽而脸色微变,“咦”了一声,“这里……”
掉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是写着四个字——建安八年。
又是建安八年!
顾文澜心情沉重,当年邵彻在讨伐西羌时失踪,后又重挫西羌,接着牧山之战正式打起,柳家元气大伤,退出京城,而穆家春风得意,满门荣耀。
可是,这一切与刘志鹏有什么关系?当时的他,不过就是不起眼的小吏,无名氏罢了。
——昌邑王、刘志鹏、柳家……
“建安八年?”晋阳公主喃喃自语,“刘志鹏又在玩什么花样?”
她不认为刘志鹏会知道什么惊天内幕,但是刘志鹏估计与这件事撇不开干系。
云奴不知晋阳公主与顾文澜心中所想,只就轻描淡写道:“他的东西我交给你们了。我妹妹葬在哪里,是不是该告诉我了?”
当时答应得好好的,只要拿到刘志鹏关键的物件,她们就告诉云奴有关她妹妹的下落。
顾文澜挑了挑眉,起身,从后东厢抱出一木盒,云奴似有所感,痴痴地望着她。
顾文澜如她所愿,解释道:“你妹妹当年被打死后,随意丢去乱葬岗了,尸骨早被路路过的野兽啃咬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我们动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才勉强找出你妹妹的一点痕迹。这是你妹妹的遗物。”
语罢,把木盒推到云奴的面前,抿了抿唇。
云奴神色哀戚,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盒,含着眼泪道:“妹妹,这么多年了,姐姐终于找到你了,你在地下可是孤单?可是死不瞑目?你放心,姐姐替你报仇了,很快那些人就能到地狱了。”
一腔姐妹情,溢于言表,顾文澜晋阳公主皆沉默以对。
云奴又自言自语:“妹妹的东西能够找到,是上天的眷顾,也是我的幸运,顾公子与邵公子……”
“不必谢我们,只能说好人有好报,她虽然被人害死了,却留下了一丝痕迹,供人怀念,不像那些坏蛋,死后毫无痕迹。”
顾文澜的声音淡若风云,却又有着不容忽视的铿锵有力。
云奴顿时泪流满面:“谢谢你们,多谢你们,我与妹妹终于团聚了。”
苟延残喘了这么久,支撑她一路走下来的就是她的妹妹,没有她妹妹的仇恨在心中支持着她,她亦很难一直坚持下去。
晋阳公主又道:“别哭了,既然是好事,就得笑,想来她也不希望你以泪洗面吧。”
能够找到云奴妹妹的东西纯属不易,距离出事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即便是神仙在世,也很难找得到所有的痕迹。
得亏于海波他们不懈努力,走街串巷后总算是从昔日老人嘴里打听到一点线索,然后才顺藤摸瓜,找到了云奴妹妹留下来的东西。
云奴打开盒子,里面所放的不过就是一钗子,钗子上面刻着“云”字,正楷,一笔一划皆正气浩然,想来云奴姐妹家学渊源,绝非一般人家出身。
“就是她,就是她……”云奴目露怀念,“我爹爹一共做了两根钗子,一支给我,另一支给她,都是云,但我的‘云’字是草书,而她的则是楷书。我妹妹她是真的……”
说着说着又悲不自胜,哭了起来。
幸好此时是深夜,房屋有隔音效果,不至于传了出去扰人清梦。
顾文澜见状,叹了一口气,“你妹妹还留着这根钗子,尸骨只剩下一点骨头了,我让于海波他们找了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了她,日后山清水秀,香火不断。”
“顾公子,邵公子,你们的大恩大德,云奴没齿难忘,若有机会报答,云奴必竭尽全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奴再次叩谢。
顾文澜摆了摆手,“不必这样客气。好歹,我们合作愉快,就得互利互惠,不是吗?”
三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话,夜已深,任务完成,云奴潇洒离去。
临走时,顾文澜拦住了她的去路,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云奴,之后你要去哪里?刘志鹏要倒霉了。”
“这个啊……”云奴沉吟片刻,“应该是走遍天下,然后回去守墓吧。”
不用疑问,就是她亲妹妹的墓,她爹娘的墓地。
顾文澜不置一词,目送云奴离开。
晋阳公主凑到她跟前,疑窦骤生:“咋的?你是怎么了?”
看云奴的眼神怪怪的。
“没什么。”顾文澜将满腹心事咽回肚子里,并不打算对晋阳公主说出口。
这只是她的猜测,要是认错了岂非浪费感情与时间?
次日清晨,也就是十一月五日,注定是大魏子民难忘的一天。
昌邑王于昌邑起兵,打着“清君侧、安天下”的旗号,毅然决然地掀起了反朝廷的一页。
事发突然,临近边郡来不及做准备,就被昌邑王攻城略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了好几座城池。
昌邑王志得意满,在淮洲处安营扎寨,却不想,他的末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