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农说的话不无不对,这些年大魏频繁对外用兵,国库早就吃不消了,外加上建安帝到处修建宫殿林苑,国库吃惊,也非无法预料之事。
只是,这件事归根到底还是建安帝一人的意志所导致的,陈绍之就是奉君主命令、四处征战的将军,国库吃不来,与他何干?
表面上说的是陈绍之,实则暗指何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呵!”建安帝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将奏疏一扔,神色忽然透出一丝阴诡之意,“大司农这是对朕表示不满,顺便参骠骑将军一本,大约,他还是记恨当年骠骑将军擅自杀了他堂弟的大仇。”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有点复杂,当年建安帝对西羌用兵,派遣了邵彻与陈绍之兵分两路,两路各有粮草辎重、步兵跟随,大司农的堂弟父亲当年因渴望建功立业而亲自到建安帝跟前请战,想要随军出征,一开始建安帝是不同意的,但后面不知为何,就同意了这件事。
大司农的堂弟父亲跟随邵彻去远征西羌,结果一去不复返,因他所带领的三千骑兵没有及时支援,导致邵彻的围剿计划宣告失败,邵彻命长史前去问话。
这位大司农的堂弟父亲也是火爆脾气,眼见贻误军机回去了也会被天子问罪,所幸自杀谢罪了。
他死了,邵彻无意赶尽杀绝,让人好好收敛了他的尸骨,不曾想到的是,班师回朝后,建安帝论功行赏,压根问都不问这位老将军的死,并且连谥号追封都未曾表态。
老将军生前最高的官职也就当了个定陶太守,还因擅离职守被贬为庶民,不是公爵列侯,也非朝廷命官,顶多就是名门之后,称一句老将军纯属客气一下。
不符合追谥的要求,建安帝当然不会浪费时间在这种人身上。
大约就是天子这样不闻不问的态度激怒了老将军的儿子,也就是大司农的堂弟,这位兄弟亲自出面把他入土为安了,但是面上还有几分怨恨之色,即便后来建安帝封他为侯,大司农的这位堂弟也依然没有放下仇恨。
心怀怨恨,于是这个人做出了一件大事——他设计想要暗杀邵彻,邵彻及时躲开了,没有打算追求他的责任。
只可惜,这件事没过多久就被陈绍之知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立马拉弓搭箭,射杀了他。
这么一杀不要紧,直接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杀人偿命,即便你是贵族,也不能随随便便杀人!更何况还是众目睽睽之下,悠悠之口,谁能堵住?
当时的陈绍之圣眷正隆,建安帝无意追究他的责任,于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为野兽所伤就一笔带过。
别人可以碍于陈绍之的权势选择哑口无言,甚至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对死者的家人来说就无法接受了。
大司农生平最疼爱这个堂弟,偏偏堂弟死于非命,还不能追究,可想而知他的心头之恨。
这件事过去好几年了,大司农一直表现得平静无比,建安帝以为此事算是翻页了,不用再追究了,然而看大司农来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没有放下这件事啊。
晋阳公主摇了摇头,“大司农不明白父皇的苦心啊,他只看到他的堂弟被骠骑将军所杀,父皇没有为他做主,却忘记了他的堂弟暗杀朝中大臣是死罪,若认真追查起来,不但是这个人要死,大司农也得跟着倒霉。”
关于这件事,晋阳公主最有发言权。毕竟此事发生的时间不算特别久,当年的那场大战之壮烈,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宫娥们争相传唱两位将军的功绩,而且邵彻与陈绍之是她的亲人,邵彻被大司农的堂弟伤到时,正好晋阳公主就在现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那个人的恶意。
明明是他要杀死她的舅舅,表哥替舅舅报仇有什么不对?最多就是行为过激了,但其情可悯。
说白了,大司农一家没有数,自以为是,全世界要围绕他们一家子人转,委实是不知所谓。
“要是所有人都像宛儿一样懂父皇的心意,那父皇得多省心啊。”
建安帝幽幽感叹。
大司农也忒不懂事了,明明时过境迁了,该烟消云散了,偏偏这位大司农不依不饶的,生怕别人都忘记了他们老汪家的“冤情”,只可惜,一个贻误军机、没有多大功勋的名门,并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大人物。
想起外面时不时流传的汪老将军的往事,建安帝就嗤之以鼻。
沽名钓誉到这个地步,显得好像所有人都把这颗蒙尘明珠忘记了一样。
“父皇,大司农的这个奏疏怎么办?”晋阳公主拿起来,询问建安帝的意见。
一开始,建安帝是恼怒的,但现在,建安帝却冷静了许多,甚至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拿去明日早朝议一议,朕倒是想看看,多少人蠢蠢欲动?”
建安帝眯了眯眼,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
立政殿的早晨永远伴随着东升的朝阳而开始新的一天,这一天的清晨注定是所有人都忘不了的那一天。
建安帝身披龙袍,一步一步地登上宝座上,十二旒帝王冕冠在珠帘摇曳下,格外清晰可见。
后殿自动放置了一个山水屏风,晋阳公主坐在后面,冷静地听着朝臣的议论。
没错,她现在已经可以出现在立政殿内了,可是晋阳公主是女眷,并非皇子,按例不能擅自出现在朝堂上,因这段时间晋阳公主表现的很得建安帝的欢心,建安帝也似乎有意不让晋阳公主成为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公主,时不时带着她耳濡目染一些政务,偶尔晋阳公主还能有惊人之语,如此一来,晋阳公主这段时间也只是躲在屏风后面听听八卦。
——反正那帮大臣也不会知道晋阳公主就躲在后面。
晋阳公主像往常一样,冷静记下每位朝臣的关系,以及相关信息。
谁和谁是一伙的,谁和谁势如水火,勾勾画画下,大型人物关系图就绘制成功了。
楚崇贤坐在建安帝的旁边,这是他身为一国储君该有的优势。
自打楚崇贤成年,建安帝就让他站在他的身边,打算培养培养他。
能够跟着天子听政,这是其他皇子所不能比拟的待遇,别看建安帝内宠颇多,但孰轻孰重,建安帝分得清楚,也无意动摇江山国储。
他对楚崇贤固然有不满意之处,却从未想过放弃他,扶持另一位皇子。
辛辛苦苦栽培数十载,其中所付出的心血、感情,焉是一般人所能比的?
是以,楚崇贤从来就不担心自己的太子宝座坐得不稳,他是真的在蜜罐里长大的,只可惜造化弄人,世事无绝对,这位天之骄子前世就因为一场有心的算计,落得满门皆死的下场。
此时,楚崇贤与建安帝父子并不会知道这场人伦惨剧,就跟过去一样相处着,但今日的早朝却也注定了不会太平到哪里去。
建安帝早早示意过的一位大臣声情并茂地朗读着大司农的奏疏,顿时全场哗然。
大堂上,很多大臣开始旗帜分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邵彻不动声色地对陈绍之使了个眼色,陈绍之示意,耸了耸肩,对他投去“请你放心”的眼神。
见陈绍之明白了,邵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继续冷眼旁观。
“陛下,大司农此话,臣不敢苟同。”一年轻被提拔上来的尚书郎官声音嘹亮地表达自己的观点,“西羌北罗常年骚扰大魏边境,百姓苦蛮夷多矣,如今北罗被灭、西羌投降,陛下开创了亘古未有的奇功,国库吃紧,的确是麻烦事,可这一切在太平盛世的面前,不值一提,臣以为,不可将此罪过,推给为大魏血战沙场的将士身上。”
铿锵有力,句句属实,一些大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就连在人群中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付习原也点了点头。
前段时间,他又被建安帝提拔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前途似锦。从一个小小的五品官,爬到现在的三品官,他才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多少人羡慕他的际遇,又有多少人嫉妒他的简在君心。
可这一切,并非无缘无故就得到的。建安帝欣赏他的才华,认为他有王佐之才,可辅佐太子楚崇贤,将来成就一代明君,说白了,他是建安帝留给楚崇贤的辅臣。
要不然,好端端的,他一无背景,二无大功,建安帝凭什么频频提拔他?
就因为他的《治水十三策》吗?
不,这当然不是的。
想到这里,付习原便对眼下的闹剧多了一丝丝冷漠。
“陛下,臣不赞同郎官的话。”一站在大司农这边的御史大臣说话了。
建安帝挑了挑眉,此人一贯看不上外戚佞幸,崇拜名门世家,非常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对看不过眼的事情一定要干涉,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典型的文人酸儒,如果不是邵家本身无错可摘,大概邵家就要被这个御史参奏的底裤都不剩了。
“哦?此话怎讲?”建安帝冷声问道。
百官之首的顾盛淮也对这个大胆的御史颇为好奇,原因无他,当年他高中状元时年纪尚轻,不似榜眼探花年过三十,不知这位御史大人安的什么心,跑到建安帝跟前说什么此子太年轻,不堪重用,担不得一个状元名号,建议贬他为探花云云。
你看看,有这么耍人的吗?名次已经公布出榜了,结果这位御史事到临头,才想着让建安帝改变主意,糊弄谁啊?
这个奇葩的意见,建安帝当然没有同意,甚至还罚了御史去巡视州县了,颇有一种没事就别回来的感觉。
这个御史虽然酸腐,但能力还是有的,起码他是真心为民请命,没有多久,他就因功,重新升迁回了京城。
苍御史回到京城后,也没有收敛脾气,见谁都要说上几句,人缘非常差劲。
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一直待在御史的位置上没有动。
现在他突然跳出来,十有八九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这个苍御史说道:“陛下,大司农所说的国库吃紧、骠骑将军奢靡浪费一事,微臣以为都不算什么大事,但骠骑将军无辜杀人,那就是大错了。”
旧事重提,很多大臣早已忘却了这件曾经轰动一时的射杀事件,可有人忘记了,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记了,最起码有的人记忆超群,并没有将这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忘得一干二净。
有的大臣记起来了,面色一变,偷偷与一些大臣说些什么。
苍御史点名了,陈绍之自然不会继续装聋作哑。
他亦然出列,淡淡道:“苍御史,本将军平生杀人,只爱杀那些侵犯大魏边疆、不敬皇上、目无王法的人,不知苍御史所说的无辜者,是谁啊?”
陈绍之年少掌兵,身上本就带着浓烈的杀伐气,他不像邵彻谦和低调,脾气一上来,很多人都扛不住。
——多少人畏惧这位年轻有为的将军,就会有多少人对大司农挑衅陈绍之一事而吃惊。
如今陈绍之冷眼一扫,没有去过战场的苍御史哪能扛得住?但输人不输阵,他梗着脖子,冲着陈绍之吼道:“骠骑将军,别以为皇上宠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要知道,大魏还不是你们邵家的天下,你只不过是一个不被亲父承认的私生子,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老夫说话?大魏姓楚,不姓邵。”
此话一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平常苍御史惯爱夸大其词却也分得清轻重缓急,怎么这时候就口不择言了?
陈绍之闻言,呵呵冷笑,“大魏永远是陛下的天下,是黎民的天下,本将军自认问心无愧,可是苍御史左一口一句无辜杀人,右一口一句为所欲为,本将军还真是好奇,苍御史你到底对本将军有什么误解?”
“皇上乃千古圣君,焉能不知本将军之心?”
说完,陈绍之便对建安帝作揖跪下,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