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砚离以前出现在人前时,永远是戴着面具的,若不是她偶然一次瞧见他面具下的容貌,她还真的认不出窦砚离。
窦砚离的人生无疑是传奇的,他富可敌国,身份成谜,后又英年早逝,不知所踪,留下来的巨额财产成为了无数人心里挥之不去的疑惑与好奇。
大约,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是传奇人物。
“这是其一,”窦砚离喝了一口清茶,茶香充斥在口腔里,一下子让干燥的嗓子湿润了,他抿着好看的唇角,语气平淡:“我素来不喜欢有人因为我的容貌而对我起什么歪心思。我不认为我的容貌是多么美好的,那些色眯眯的眼神,令我恶心。”
说到这里,窦砚离的眼里划过一丝狠戾。
顾文澜一惊,她从窦砚离的神情里读出了一丝丝对过去往事的不堪回首。
他的成长经历很是坎坷,先是被父母抛弃,沦为乞丐孤儿,后又有幸地被他的师父师娘收养,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然而没有过多久满门就被屠戮殆尽。
几乎这一瞬间,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
“你是不是……”顾文澜话说到一半,便没有说下去了。
这只是她的猜测,但很有可能成真。过去的不堪一再追问下去,对当事人真的好吗?
“没有,只是一个贵妇人想要包养我为男宠,我不同意,于是就被那个贵妇人的侍卫打得半死不活,差点死于棍棒底下。”
窦砚离提及这件堪比耻辱的往事时,面色无比平静,仿佛时过境迁,尘埃尽过,他也随之放下了这段往事。
但是,他真的放下了吗?倘若坦然面对,又何必纠缠在仇恨里不可自拔?
“你福大命大,一开始被你父母抛弃没有死,后面遭遇灭门之祸,也死里逃生,想必……冥冥之中,你的师父师娘一直在庇护你。”
顾文澜小心斟酌着语气,尽量不让自己说的话伤到了窦砚离的心。
抛开窦砚离的人品做事,他的童年经历,也确实值得同情。
“是吗?”窦砚离冷笑一声,“我倒宁愿,自己真的死了,有些时候,我活得生不如死,仇人近在咫尺,我却无可奈何,那真正害死我师父师娘的真凶,我找不到。他们逍遥法外,我情愿自己死了痛快,不必忍受这份屈辱。”
每一字每一句,都蕴含着无数血泪,窦砚离的喜怒哀乐,都在淳化二十三年的冬天,全部化为乌有。
从未得到过,与得到后又失去,谁更残忍,一目了然。
顾文澜皱了皱眉,窦砚离这个精神状况不太对,如果不妥善引导,大概会走火入魔,最后会害人害己。
于是她反问道:“你要是真的死了,谁来替你师父师娘报仇?别忘了,嘉义长公主与燕启敢做这种事,证明他们的背后有更大的图谋。你已死,死无对证,他们愈发肆无忌惮,你认为,掩埋的真相,多久才能重见天日?”
掷地有声的反问,令窦砚离一下子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开口:“一辈子,一辈子,这个真相会一直被掩埋。”
“不,你错了,”顾文澜神色一肃,郑重其事道,“不是一辈子,有的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的师父师娘之死,绝对不会雁过无痕,你要相信,一些人死了,不是白白死去,我相信,他们无辜惨死,最后他们也必然以另一种方式重见天日,洗刷冤屈。”
这个世道不是非黑即白,大太阳底下无新鲜事,顾文澜不敢保证有绝对的公道在,可她依旧心向往之,无它,信仰而已。
若每个人都失去了对真相的渴望,对公道的信心,那么这个世道,何谈什么好不好呢?
前世楚崇贤与邵皇后遇难,她也心如刀绞,投河自尽,可是今生与前世是不一样的,她倘若拘泥于过去,那么何谈什么逆天改命?
过去的惨烈、刻骨的仇恨,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忘却,等到日久天长之时,你会发现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以怨报怨,怨的只有自己。要是不能坦然面对,那就用痛痛快快的方式解决了吧。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她会记住前世历史的惨烈,但不会一直耿耿于怀。
“大概吧,”窦砚离的神色带了一丝倦色,语气淡漠,“嘉义长公主与燕启这两个人狼狈为奸,穆家参与,一个两个我都不会轻易放过。”
提到了穆家,顾文澜有话要说了。
“之前穆同暄跑过来和我表哥舅舅说了一通有的没的,大意是说他们功高盖世,没有功业再建了,我表哥和舅舅置之不理。”
顾文澜对穆同暄很是厌烦,跑来陈绍之与邵彻面前挑拨离间,怕不是嫌弃自己活腻歪了?
而且,穆老爷子以前也是邵彻的同僚,为什么他的孙子这般一言难尽?
想起穆家与窦砚离的恩怨,顾文澜恍然大悟。
“呵,果然如此。”
窦砚离嘴角一撇,目光冷淡。
穆家的为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你的师父,是燕归来吗?”顾文澜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中很久的困惑。
嘉义长公主与燕启二人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害死窦砚离的师父?
联系燕启燕归来的纠葛,顾文澜觉得,这里面应该不简单。
“是,他叫燕承,字归来,我的师娘,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无衣夫人。”
窦砚离第一次对外人介绍起他的师父师娘。
以前,他带着面具,那近乎毁容的鬼魅面容,让他懒得应付来自世人那不怀好意的眼神,再加上恢复了容貌后,他必定又要像以前一样麻烦不断。
因此,他药虽然经常用,却也用得不多。
他与顾文澜相遇时,他带着一半的面具,再后来,他刻意遮掩住他那残破难看的陋颜,多次与顾文澜见面。
想来,顾文澜还不知道他揭下那层层面具下的真实面容。
想到这里,窦砚离的语速不由得加快了,“无衣夫人师承名门,年少时是很有名气的才女啊,她的爹娘很器重她,认为她未来必能嫁给一位如意郎君,或者说,继承衣钵,成为不世出的大家。但是,这一切都在我师娘救了一个人后,改变了。”
“我的师娘,在后山采药时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男人,这个男人当时浑身发烧,神志不清,我师娘正好遇见他,又会医术,医者父母心,打算把他抬回家里医治,不曾想到的是……”
窦砚离咬了咬牙,“我的师娘就被这个男人玷污了。”
这毫无疑问是晴天霹雳。
顾文澜吃了一惊,“他都受伤了怎么可能对无衣夫人……难道,他是装的?”
“我师娘还没有把他抬去家里医治,双手就被男人绑住了,原来是这个男人故意设下陷阱,诓骗无辜小姑娘上当,我师娘平常上山采药也不需要太长时间,更不需要奴婢跟着,然后……”
窦砚离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从窦砚离的回忆里可以知道,无衣夫人是一位蕙质兰心、聪明毓秀的人,偏偏遭遇了此等事情,实在是可怜。
“接着呢?你师娘最后她怎么样了?”顾文澜问道。
“我师娘拼命挣扎,她懂点医术,知道哪里是男人的软肋,可是她力气太小,不敌男人……我的师娘回去后失魂落魄的,说也不敢说。这个男人后面还不依不饶的,把这件事嚷嚷得满大街都知道了,她的爹娘认为师娘丢人,想要给她一碗药,送她上路我师娘不肯,趁机逃了出来。那时候,师父也是浑身伤痕累累,被人追杀,差点死于非命,我师娘救了他,二人日久生情,互生情愫,于是久拜堂成亲了。”
窦砚离提及他师父师娘成婚时,脸上带着一抹笑容,想来是真心替他师父师娘高兴。
顾文澜眨了眨眼,“你师娘苦尽甘来了,你师父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会好好疼惜她的。”
燕归来的名声极好,英才出众,嫌少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嗯,”窦砚离点了点头,后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我师父被燕启发现了踪迹,为了不让我师娘被连累,经常偷偷躲出去,直到他们走了才敢回来看一眼。我师娘曾经与师父有过一个孩子,但不幸流产了。所以,师娘才收留了我,认我为义子,教我读书做人。”
在窦砚离早期的时光里,无衣夫人与燕归来承担了他人生中的导师身份,也牵引着他走向了截然相反的道路。
这份恩德,是窦砚离终生难忘的。
“燕归来与燕启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文澜纳闷不解,既然燕启如此忌讳燕归来,为什么不直接把他杀了,而要等到多年后,才对其痛下杀手。
“还能如何?以后,你就知道了。”
出人意料,窦砚离并不打算将真相和盘托出。
顾文澜撇了撇嘴,“什么鬼啊?吊人胃口。”
窦砚离莞尔一笑,眼若星辰,“就算是知道了,于你无益。顾文澜,未来再见。”
衣袖一挥,人影翩动,人就不见了,仿佛之前的谈天,就是幻觉。
顾文澜收拾起碗筷,正好外面的紫萱绿绮苏醒了,她们揉了揉眼睛,很是奇怪,“最近我们好像越来越困了,真的是奇怪。”
“对啊,明明奴婢这段时间按时睡觉的,也没有熬夜,最近怎么会越来越发困啊?”
紫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无法理解。
妙人、佳人、伊人三姐妹去了倾听吃完饭,刚好回到院子里,甫一踏进一只脚来,就听到两个侍女的嘀咕。
妙人哈哈大笑,“不会是紫萱姐姐有喜了吧?”
“胡说八道啊,小妮子,本姑娘可是清清白白的,连男人都没有,怎么会有喜?”
一贯稳重的紫萱闻言,立马跳脚,连忙跑去与妙人掐架。
妙人咧着嘴左躲右躲,伊人与佳人一边看好戏不嫌事大,连连拍手叫好。
顾文澜见状,轻咳一声,“哎,你们够了啊。你们犯困,估计是太累了,以后你们就别那么辛苦地守夜了,和那些小丫头交待一句,轮流换人好了。”
“这怎么行啊?”绿绮不赞同,“小姐身边没有我们照顾,奴婢很难放心。”
紫萱绿绮一向忠心耿耿,如果让她们不伺候顾文澜,她们确实会难以接受。
顾文澜掩唇一笑,“哦?不怕被妙人误会有喜了吗?”
“小姐!”
紫萱绿绮齐齐喊道。
顿时,房间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
与之相反的是,建安帝在御书房批改奏折格外不高兴。
那么晚了,晋阳公主还在御书房陪着建安帝,太子楚崇贤已被建安帝打发回去歇息了,常利群细细端详着天子的神色,再摸了摸茶杯没有发现哪里不好,于是又低着头,不置一词。
“晋阳,这是参你表哥的奏疏,你且看看。”
建安帝从高高的奏疏里抽出其中一份,递给晋阳公主一览。
晋阳公主一目十行看完,面上不显,只是淡淡道:“谁是谁非,父皇心中有数。”
这是一位大司农上的奏疏,大司农负责国家财政,所负责的业务很多,包括农耕水利,可以说是相当重要的一个官职。
只是,大司农与陈绍之没有丝毫牵扯,为数不多的联系可能就是军费开支了。
本来是户部的工作,偏偏建安帝不想让户部尚书独大,特意让大司农也负责了这件事。
如此,官员间的关系也是微妙得很。
大司农上的奏疏所说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一个意思:因陈绍之平日作风奢侈,粮食耗损太多,军费开支太大,又是水军又是建蹴鞠场地的,大司农顶不住了。
说白了就是间接地投诉骠骑将军本人的问题。
建安帝似笑非笑,“区区一个大司农,谁给他的胆子奏骠骑将军的?”
没有人指示,给他们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参陈绍之。
谁叫陈绍之圣眷正隆呢?
晋阳公主微微一笑,“胆子大不大暂且不说,但是国库紧张,也非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