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滋宫送来了一套蓝制服,六号院的住客对这套军服皆是印象深刻。
甚至离开的记忆都是蔚蓝色的。
虽然这是一套连三等军士都不是的光板军服,可他们就是坐在那里安静的看了许久。
这晚,琳琳在房间捂着被子,哭泣的声二楼可闻。
桑尼亚提着小灯,靠着妹妹卧室墙壁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光明还未来临,窗外的丁香树枝在寒风中摇摆,扑簌簌,最早的一群麻雀在附近叽喳。
冯济慈闻声坐起,披好衣衫,随手在床头的木盘里抓了一把碎粮食,他推开临街的窗,一把散出去,成群的飞鸟便在半空集结。
利剑破空声再次传来,他来到一楼,自己烧开水,蒸了两个大馒头,还煎了两个荷包蛋夹进去
是的,他自己弄了个蒸锅,乔诺夫人说这个甚至可以申请专利,还可以委托给王室的工厂生产。
冯济慈严肃拒绝,他不想得个蒸锅库洛的绰号。
虽然这里没有什么上火的体系,他还是固执的认为,吃烧烤多了会上火,吃海鲜酒水多了会痛风。
啃着馒头来到后院,他一眼就看到桑尼亚穿着一身新买的反装,站都站不稳,她还是坚定的刺出每一剑。
透明的反装内,单薄的白色细苎麻衬衣,肩膀已经清晰的看到两片血渍。
看冯济慈出来,桑尼亚收了剑问候:“先生早安。”
冯济慈点头:“早,这个……什么时候买的。”
反装是第二奥古斯宾马乔雷,为了防止汰怪对普通人类吸收生命源开发的装置。
它是从水晶原矿挑选出最纯净的,最微小的天然棱镜双锥体,再对该晶体进行对半切割,镶嵌神秘物质之后,由匠人一粒粒镶嵌在晶甲之上制成。
水晶是质量超高的一种东西,看上去不大的一件反装铠甲,重量是同等皮甲的六倍。
对了,它还非常贵,奉身红腰带之后,才会由神殿免费发放一套。
墙角边,小小的琳琳举起斧头轻轻低喝,一斧头下去干柴利落的破成两半。
冯济慈呲牙:“恩?琳琳已经开始干家务了么?”
桑尼亚艰难的收起反装,抚着肩膀急喘着坐下:“恩,她要多学一些东西,您别阻止,她的命运会比我好一千倍。”
冯济慈看着她的肩膀问:“乔诺太太没跟你谈过?”
桑尼亚讥讽的笑笑:“谈什么,乔诺太太说起的好人生,如裙摆一般轻盈的人生么?”
她抱着剑柄看着自己的妹妹:“嫁妆五十金尼尔,我能找一位有前途的奉身学徒结亲。嫁妆一百金尼,可以找爵士的次子。
嫁妆二百金尼,就可以找男爵成为继妻。嫁妆三百金尼,我甚至可以嫁给小领主,下半辈子只忧愁舞会没有新首饰的,好人生?”
冯济慈无言以对。
就听桑尼很平淡的说:“他们说女子市侩,常会为金钱舍弃情爱……”
冯济慈笑了起来:“这件事是一样的,男的也好,女的也好,女性还有母性容易被扣押为质,有时候……”
他笑笑,大口吃完馒头,接过桑尼亚给他倒的清水。
桑尼亚评价他:“您活的像个老头子。”
冯济慈不想谈这个问题,他咽下馒头:“大早上喝酒是什么混蛋习惯,你不要学。那个,什么时候买的?”
桑尼亚看看自己:“反装?”
“对。”
“昨天从神殿出来就买了,您跟德德里先生谈话的时候,神殿工匠送速来的,现在,我一个子儿的嫁妆都没有了,呵~!”
这姑娘忽笑了起来,晨曦洒下,她淡绿的眼瞳里就像住了一个勇敢的,可以破冰的春天。
冯济慈也笑:“那~还有钱么?”
“有的,我跟琳琳每月都有生活费,您忘了,我跟琳琳也是年入四个金尼的有钱小姐呢,凭着年收入,找个财政部下属的小职员还是可以的。”
冯济慈噗哧笑了,出于好奇,他摸了一下反装外壳说:“作为将要吊死宾马乔雷的人,我要是你,我就不穿。”
桑尼亚轻哼:“法律公正严明,那些世俗功德不足以抵罪……我可以在吊死他之前,恩,打晕他?”
成群的麻雀扑啦啦飞起,柔美的方琴琴弦波动,女子低沉充满爱意的声音从街面传来。
他们愣了一下,一起低头笑了起来。
这是七号院的西莫先生,他刚来没多久,作为不爱说自己来历的小库洛,这位对自己的出身毫无顾忌。
他说他父不详,母亲是当地最大酒馆的台柱子,歌伶,而那里所有喝醉的酒鬼都想当他爸爸。
他跟母亲居无定所,每天睁眼,不是在酒台下,就是在香喷喷的后台化妆室,音乐是他成长的养分,如果不是开悟成功,他一定会成为施沛大陆最伟大的歌者。
可怜的,让人心疼的小先生到达普利滋之后就开始失眠,睡着了堕入深沉又谁喊也起不来。
还是波利太太有办法。
每天早上圆圆请来外城知名的歌伶唤醒,每天晚上请小乐队在他家楼下演奏,如果还睡不着,他们还会甩几个陶罐子酒瓶,再骂上几句脏话……
西莫先生不是最难整的小库洛,隔壁街有个祖传放牛的,他的枕芯必须是淘洗干净的牛粪。
他起床的声势也不寻常,需要铁匠先生来家里踢他的床铺,还要高喊:“你这该死的懒骨头,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干活……”
冯济慈穿好军装出门,桑尼亚捧着他的大衣送他。
门口,那位女伶正唱到:“……伐木人,你用利斧敲击灵魂,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早就等在门口的尼尔赶着轻巧的两轮车等候,他有些羡慕那些弹琴人。
看到冯济慈出来,隔壁阳台问好的声音兴高采烈,圆脸圆眼睛的小库洛摇着手鼓问好:
“早安,夏先生,早安,斯万德小姐!明媚的清晨,我遇到了住在剑刃上的姑娘,她用剑锋划开我的心脏膜,那里每一滴鲜血都在为她流淌,啊多么幸运的清晨……”
这位显然刚上完解剖课。
于尔司先生抱着一袋鱼饼出门,一边咀嚼一边撒着饼渣,麻雀大胆的站在他的肩膀上吃点富余的。
看冯济慈要走,他抬脚迈上踏台说:“我下辈子也不可能跟他成为朋友,我只做你的朋友,他对着所有的尸首唱歌,压根不说人类的语言……母神啊。”
西莫先生摇着手鼓依旧热情:“早安,瓦尔纳街最英俊的于尔司先生,一起去神殿吧……”
于尔司先生愣了,缓缓下车些许尴尬的点头说:“恩,乔诺夫人说了,我要帮助每一位新来的,就像你们当初一样……我,我也帮助了。”
冯济慈无奈的点头:“感谢你的帮助,瓦尔纳最英俊的于尔司先生,再见,你赶紧从我的马车上下去。”
他踢了尼尔一脚,尼尔紧张的一抖马缰:“哦哦~哈!”
普利滋宫侧门。
随着这个国家的糟粕消除,它也慢慢恢复了威严的次序。
冯济慈的马车与另外一辆并行等候。
那车上坐着一位红制服,看脸却是认识的,他轰普利滋宫那天,在哈多克街遇到的加尼叶先生。
天气寒冷,入普利滋宫觐见办事的马车排了很长。
加尼叶先生很无聊,正在寒风中吐白气玩儿,一会下嘴唇兜着,一会上嘴唇向下吹着。
他的脑袋有曲线的摇摆,不小心看到隔壁车子上的蓝制服库洛,就吓了一跳。
冯济慈对加尼叶先生点点头,加尼叶先生涨红着脸微微脱帽致意。
这位够倒霉,索雷们也一定喊他来询问了。
带着假发,穿着刺绣大衣的宫中老仆捧着银盘,他看着卫兵查验证件,最近入宫刺杀的人数比起前段时间虽然少,却每天依旧是有的。
他甚至努力睁大自认是鹰隼般的眼睛分辨着。
当冯济慈的马车进入,他对马车下的人亮出手指上的戒指。
那位老仆结束怒视,换了谦和的笑容,捧了银盘过来说:“终于等到您了。普利滋宫欢迎您,夏先生,这里有殿下留给您的消息。”
冯济慈俯身从银盘上拿起信封,拆开看了一眼后问老仆:“旧宫可以入住了?”
老仆感恩的看着天空说:“感恩母神,寒风凛冽之前总算是可以入住了,最古老的壁炉被掏了三次。
如今那里温暖如春先生,殿下在东边的大殿,第五代施莱博尼陛下在那里召见过一百多年近臣。”
小马车的马蹄清脆,冯济慈坐在车上看着已经收拾干净的普利滋废墟,几位匠人正在那里画白线。
这是要重建吗,欧拉克还真是偏执。
一声尖利的哭泣声,小胖子撕心裂肺的喊着从灌木丛冲出来,他身后跟着一群女仆男仆。
那群人赶过去围成一个圈,他就在圈里打滚哭叫,没人哄她,他们……就那么看着。
莫名其妙有句话浮上冯济慈心头:
梦中的老屋高不可攀,
当你回乡,
它低矮的屋檐亲吻你的面颊……
谁写的呢?忘了。
原来新宫面积也……就一眼看到头了。
欧拉克穿着皮拖鞋,单衣露着前胸肌肉毛的跑出来。
冯济慈下了马车走过去。
王储走入人圈,低头看看小胖子,伸手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提了起来。
看到冯济慈过来,他还笑着打招呼:“呦,来的很早啊~夏。”
冯济慈脱帽致意:“早安殿下,您不该穿这么少出来。”
欧拉克毫不在意:“库洛不着风寒,我也是有苦衷的,这家伙……”
他举起胖子,摇晃了一下。小胖子就像是死了一样随他摆弄。
“这家伙每天早上都要玩一场,一不小心就跑出去了。”
冯济慈淡淡看了一眼胖子:“是谁让她不高兴了吗?”
欧拉克摇头:“也不是,大概是……每天确定一次我还管她吧。其实,大多时候,我是说,从前她也很老实。”
为了证明自己不老实,胖子激烈的扭动起来。
德德里先生抱着一件裘衣跑出来,他把裘衣给欧拉克披上,抬手夹着胖子离开。
那成群的仆人热烈的来,又热烈的簇拥而去。
欧拉克目送他们离开:“跟我来,我带你去普利滋最好的艺术殿堂里沾些艺术气,我最早的祖宗在一千多年前修建了它。”
普利滋旧宫,古老的拜金年份,一切雕塑壁画都是用金来渲染的。
欧拉克与冯济慈走在长廊里,他们走过的地方,岩石都被踩的凹陷一层,旧宫很大,每一步都是续接的回声。
尽头,欧拉克推开了一扇两人高的有金色把手的木门。
冯济慈低头看看把手,那上面有两个小牙印。
看他没有动,欧拉克侧头看了一眼笑到:“他们说,这是我伯父小时候咬的,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吧,他说要组织一支军队推翻我爷爷,可他一个金尼尔也没见过,后来,他咬了这里每一个据说是金的把手。”
冯济慈笑了起来,这个故事他听过,格朗·施莱博尼咬到乳牙断裂才发现,这里的把手都是纯铜裹了金箔的,当然,他也问过,那家伙却不承认。
步入古老的大殿,大殿穹顶的壁画是大地母神与第一奥古斯,阿尔伊顿一世。
母神把阿尔伊顿捂在胸前流泪?
欧拉克笑着说:“所有阿尔伊顿留存的画像,都是背对着的,你看,一千年前也是这样。”
冯济慈转圈仰望。
欧拉克在他耳边用很神秘的语调说:“据说阿尔伊顿半面黑痣,后来代代阿尔伊顿都带面具,当然,这只是传说……那些画师说,是他们不敢仰视威严伟大的阿尔伊顿,也画不出他的神采。”
冯济慈有些困惑:“据在下所知,施莱博尼家代代宾马乔雷。”
怎么会把阿尔伊顿放在头顶?
他环视这间宫室,这里一件家具都没有?上了壁布的宫墙就挂满了空相框。
欧拉克笑笑,盘膝坐在地当中说:“坐!这该是那些学者喜欢琢磨的事情,我们……就说说昨天……德德里回来说的事情吧。”
他严肃又丧气。
冯济慈走到他身边盘膝坐下:“您信了?”
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欧拉克无奈的说:“是,信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住在这个城中古老的家族们,随随便便都繁衍了一百多代,先祖们并排城外睡着,骨头依旧莹白。
我生来带恶,骨血就污浊发臭,可我在朽烂之前总想做点什么吧,我以为的两年,却是没有尽头……就……尽力了啊,冯济慈·夏先生。
我连夜召集了幕僚团,你说的对,我们的老陛下做事一如从前,手段还是这么狠厉,普利滋……他是不要了。”
欧拉克抽了脊椎骨般仰面躺下。
冯济慈安静的看了他一会说:“波利太太跟我说,您是一位长情之人。”
比你爹强万倍。
欧拉克睁开眼睛看着上空说:“施莱博尼家没有这种东西。”
“可我看您对雅各布殿下就很好。”
欧拉克坐了起来,他认真的看着冯济慈说:“夏,我可以信任你么?”
冯济慈皱眉:“您随便,我也打不过格朗·施莱博尼,刺杀什么的不要想了。”
呆愣片刻,欧拉克哈哈大笑起来:“啊,母神,你在逗我笑么,哈哈……”
“不想笑就别笑了,我……倒是有些好奇的。”
欧拉克看着他,十分真诚的说:“你说,我感谢您的消息,它让我在死亡之前,来得及选个好墓穴。”
冯济慈盯着他的眼睛问:“据我所知,您的弟弟妹妹,大多折损在修拉手里,您却对雅各布殿下很好……”
“就问……这个?”
冯济慈点头。
欧拉克站了起来,伸伸懒腰,他看着周围空旷的相框说:“那个人在普利滋的时候教过我不少道理,我是个愚拙之人,却有几件不敢忘记。”
他认真的说:“我有活着的责任,又怎么能把剑锋指向无罪顽童,呵……雅各布来到这世界只有几年,她选不了母亲,还什么都没有做过,她甚至来不及犯罪,你知道吗,我甚至是羡慕她的……”
冯济慈困惑:“羡慕?”
欧拉克伸开手臂闭眼:“是的,羡慕……受雅各布的恩惠,她半夜起来哭着跟我要妈妈……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是没有妈妈的,不止我,我这一代的施莱博尼都没有妈妈。”
他忽然睁开眼说:“一个可怕的消息,我们,施莱博尼家被集体诅咒了……你看这些相框,那里面,曾经!应该!坐着!两个!带着王冠的女人!”
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冯济慈左右看着,是……一瞬间云雾破开,他也想起来了,他此身来自母体,那女人穿着米色的纱裙,站在远处的太阳花丛中对他拍手说:
“来呀……瑞尔……小宝贝……来妈妈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