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抱歉,你恐怕去不了你的瓦尔纳了。”
王储欧拉克拒绝了所有侍从,独自走到农场主的住宅台阶上,他对着披着呢子大氅正在喝一罐热汤的冯济慈说。
“你可以进我的秘书处就职,皇室那边每个月可以支付你二十金尼。”
不管受多么重的伤,库洛的恢复能力是可怕的。
他坐下,沿着冯济慈的眼神看向远处。
远处,被毁坏了的预警器正被人连根挖起。预警器下,桑尼亚·斯万德,斯万德·艾琳正安静的站在浅坑的旁边。
乔芙兰·斯万德夫人死了,她们在回城的路上遇到角魈,没有人看到她们生命最后的挣扎,说了什么,喊了什么,或者死之前疼不疼?
那都不重要了。
但,触发预警器的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
农场主全家,车夫,还有斯万德夫人。
冯济慈缓缓呼出一口气:“我没你想象的贫穷,哦,在下不缺钱。”
库洛对死亡是极习惯的,欧拉克语气平淡,他说:“她们有个好母亲,帝国承认这份功绩,将会负担她们成年之前所有的费用,我允许那位夫人葬入英雄公墓,将来,两位小姐出嫁,还可以获得一个爵位作为嫁妆。”
冯济慈这才扭脸看他,王储对他倒是分外抱歉:“她可以葬在她丈夫与儿子们的身边,这是好事……咳,我也要对你说声谢谢,有关你的事情,我的那些人也会保密,只是……你去不了你的瓦尔纳了,你来自南部,对吗?”
冯济慈困惑:“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每个地方都有地域歧视,换了球也一样,此地人集体鄙视南部,皆因对方喜欢用与他们不一样的方式对付汰怪。
法术攻击在一百多年前才被第十六奥古斯研发出来。
而这位奥古斯好像也不太合群,他将庇护点选择在南部,同时,他也是南坦唯一奥古斯。
王储身上有伤,就精神疲惫的想躺在台阶下,一位白袍奉身立刻跑了过来,将一块厚毯子铺在台阶上,又识趣的快速离开。
冯济慈看看他胸口的裹布,依旧有鲜血在溢出。
曾经孤立无援的现场,排排躺着的是死去的,靠着大树披着雨披盘膝坐着的是战斗过的……
而站立的着的,皆是后来者,装备整齐的红衣士兵,白袍神殿奉身,搞不懂职能的一些大臣……
半小时前,呼啦啦就出现了上千人,他们熟稔的封锁现场,搭起高棚,他们跳入深坑,几百人一起用粗粗的绳索,喊着震天的号子将角魈运送到坑边。
两具角魈的尸体如山倒着,本不太热烈的光也被它们遮挡。
后来的一切人都在热烈的,剧烈的,强烈的繁忙,他们悲鸣,呐喊,用尽全力的向……向王储证明自己来了,迅速的来了。
王储躺在毯子上,他悠闲的枕着双手看着远处:“我的一位老师告诉我,在东南西北这几块地方,只有你们喜欢玩这种……没太大用处的,恩,你是夏多维西的学徒吧?”
这话是老国王格朗说过的,他说南边那群阴暗的家伙,就爱搞这种无声无息暗害人的花招。
冯济慈斜眼看这位愚蠢的王储,见他满脸笃定,只能无奈的回了一句:“请把您家自己的事情管好吧。”
看着面前这些伪装者,欧拉克却无所谓的笑着说:“不急,来不及也这样了。给我两年时间,两年,足够我把这个国家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等到这个国家交还给伟大的……格朗·施莱博尼,我就去圣域随他们审判我。”
冯济慈看他:“您又有什么罪过?”
王储就像说隔壁的笑话般说:“我呀?”他用下巴点点那些站立着的人:“曾与他们同罪。”
火焰巨响,有人开始摆好制药台,神殿要熬煮大量的复原剂,那个由固定剂,溶解剂制造出的深坑需要恢复原样。
冯济慈问欧拉克:“你们不怕,那个……第十七来了,把这里毁灭掉?”
欧拉克笑出声:“他没这个权利,普利滋是历代先祖拿命换的,他不会,也不敢。再说,施莱博尼家从来恩怨分明……”
他想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想说这场阴谋他们还没找到真凶,可是,这与这南方小崽子有什么关系?
欧拉克侧身笑着问:“你的,你的那个……”
他模仿冯济慈起势:“真的很厉害,能告诉我是什么体系吗?”
冯济慈只是表情古怪的笑:“告诉你,你放我去奈乐?”
欧拉克呼出一口气坐起来:“你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夏先生,我若让新的战斗体系走出普利滋,就是对这个国家的不负责,给我两年时间……那之后,就随便你。”
事实上,他已没有精力为这个国家的发展去做出什么努力了。
普利滋对亡者以及猎物的处理非常迅速,等收拾完这里,除了那条润了雨水的沙漠线,你看不到任何有角魈来过的痕迹。
后来,他们就一起去了国家公墓。
王储点了一些人进入墓园区,大家又迅速换了祭袍。
办惯丧事的地方就是动作迅速。
普利滋国家英雄公墓。
冯济慈看到许多熟悉的墓碑,在很大一块聚集区,他几乎认识那里所有的名字,又由名字可以想起很多脸。
作为保护人,他陪着斯万德姐妹一起来到这里。
官方那边,一位五官露着足够的慈悯,穿着白跑,扎着红腰带的奉身祝祷师蹲在琳琳面前,亲民随和的说:“尊敬的小姐,我将代表大神殿为你们主持这次葬礼,您可以随我们……”
“不用了。”
桑尼亚·斯万德插话拒绝。
“可是……”
“我说不用了!”
少女依旧是男童的打扮,她今天摔了很多次,就连秋装厚厚的布料都被磕出血渍,很疼,可她立的笔直。
她对曾经高不可攀的人不屑一顾,拒绝的毫无余地,她想,妈妈不想看到这些伪善者,爸爸哥哥也不想。
斯万德家因为倒霉,已经在城里没了朋友亲戚,如今在斯万德太太的墓碑前的是小酒馆老板朱佩先生全家,酒庄行商佩林先生,加尔尼特先生,车店老板里佛先生,
甚至托托,尼尔这样的无姓名之人都可以站在这里。
桑尼亚觉着没关系的,无姓之人的灵魂起码是干净的。
她看看自己的妹妹艾琳·斯万德。
琳琳没有哭,她甚至没有崩溃,桑尼亚倒是理解这种感觉的。
这其实是已经习惯与最珍贵的割裂,麻木到与不太想表达自己了。
疯了的都是幸运的,而最不幸的是戴着清醒的思维,每天对现实无能为力的重复这些情绪。
狄扎科·斯万德先生的石棺被打开,那里放着一套叠放整齐的旧军装,还有他的细剑。
桑尼亚走过去,将六枚金鹰勋章围着军服放进去,最后,她把细剑拿起来爬出大坑。
冯济慈看了她一眼,转眼又去看不远处的葬礼。
那边就讲究了,最少有上百的红腰带奉身祝祷师在集体吟唱,带头的还有两个紫腰带。
比起瑞尔兄长们寒酸的葬礼,现在到底是不一样了。
王储穿着祭祀礼服,带着一群蓝制服安静的看着,就像一群旁观者。
等呱噪的长号结束,神殿那边紫色腰带的奉身被人扶着走向高台,他念了一层茴香一层鲜花的悼诗歌之后,开始说属于他的精神祭祀词:
“……诸位,很遗憾布雷希特阁下不在……在我们在孤立无援的时刻,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希望的果……怀着巨大的哀伤心情与我们的英雄,那些好小伙子告别……”
冯济慈走到一边,摘下路边的几颗射干花丢在石棺上,又提起铁锹开始忙活。
佩林先生看看左右,就拍拍侄儿的肩膀,伸出手在上面吐了一口吐沫后,带着行商活计参与到了埋葬行动中。
铁锹的摩擦声不断干扰紫袍奉身,然而这位老先生今天格外好脾气,他不着急,他甚至用光人生的文采,才挤出这一篇足足有几千字的悼词,他甚至可以念的更慢一些。
待到地面平整,冯济慈取过射干花的种子递给桑尼亚。
桑尼亚与琳琳认真的洒出种子,此刻,细雨加急,地面有些泥泞,冯济慈弯腰抱起琳琳,他们一起来到墓碑前。
冯济慈对琳琳说:“你可以送给斯万德夫人一段悼词。”
总得让这孩子开口说点什么。
琳琳看向姐姐,桑尼亚鼓励她:“什么都可以的琳琳,任何话都可以。”她向那些奉身看去:“如果你不送妈妈悼词,就要换他们来说了。”
“不……姐姐,我说!”
就这样,来自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在墓地上空响起,她极认真的说:“……等,等,等明年树叶从大树上落下,再掉到泥土里,你,你们就变成大树,花朵,花朵也可以。
明年,爸爸妈妈会从地里再长出来……或小鸟吃了树的果子,爸爸你会变成鸟的孩子,妈妈,妈妈也会变成隔壁家的孩子,你们又认识了,一起在天空飞翔,如果,如果有时间就来看看我们……我们,我跟桑尼亚爱你们……”
她把所有对死亡的解释用到这里了。
最后结束词她听过,就说:“大地母神照顾每一个生灵……我跟桑尼亚,还想做你们的孩子……”
朱佩夫人捂着心口,痛苦的喊着:“神,可怜的孩子……”
一切人都难受的泪流满面。
无邪的真诚将紫袍奉身精雕细琢的悼词冲击的犹如一纸废话。
那位老先生终于说不下去了,他匆忙结束那些话,有些生气且冷漠的盯着这边。
他想他是记住这些人了。
琳琳打了个寒颤,就把头埋在冯济慈的肩膀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
冯济慈拍拍琳琳的后背,抬头向那边看去,就看到王储脱了祭袍,亲自拿起工具带着他的亲卫把那些坑埋葬起来,最后撒满花的种子。
等到忙完这一切,老奉身终于找到喘息的时间段,就见他满眼抱歉的走到欧拉克身边,先是慎重施礼,接着说:“向您道歉,尊敬的,无上的,至高的,我的殿下,对于今天这件事,我想我能向您解释一下……”
然而欧拉克并不理他,他把铁锹丢到一边,接过侍者递来的手帕一边擦,一边对等候的某人点点头。
十几架马车快速驶入墓地,墓地的铸铁大门关闭,成群的乌鸦忽然落在附近的枝丫之上。
那些马车停下,有穿着艳红长袍的行刑手就跳下车,开始在入口的位置搭建着什么。
老奉身先是诧异,他紧紧跟在欧拉克的身边说:“我,我要向您道歉殿下,您知道我的名声,我从来都是个死心眼,真的……我身不由己,布雷希特阁下说不许动……”
当那些行刑手拼起整个的建筑,所有人都震惊了,那是整一排十个的绞刑架。
老奉身回头,终于急躁的高喊起来:“您在做什么呀,殿下!即便我有罪!审判那是中大都神殿……”
欧拉克忽然托住他的下巴,用带着手套的手探入他的口腔,将他呱噪的舌头拽出来一刀削下,丢在一边用脚踩了上去。
这老头满嘴鲜血的喝喝倒地。
王储歪歪头,这就像一个信号,站在一边的蓝制服军人,忽然集体抬起胳膊,一枚枚染了药剂的小弩箭便射向中心那一圈人。
这里有奉身祝祷师,有贵族大臣,有长老会,红军装,甚至还有蓝军装的库洛。
袭击是猝不及防的,反抗被镇压的极其快速。
麻翻的那些人软瘫在地扭曲着,话都说不出来,王储今日也没有赐与他们为自己辩解的权利。
没有增援就是没有增援,既然总不增援,就算了。
当所有人倒下,穿着皇家祭袍的小胖子就慌张的站立在人群当中,他看着自己的老师,还有那些支持者先是呆愣,接着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冯济慈认识这胖子,他的母亲修拉为了他在施莱博尼家大开杀戒。
欧拉克走过去先是低眉打量,最后,他蹲下,抱起这个胖子走到了一边说:“开始吧。”
冯济慈有些意外的挑挑眉毛。
一位肩部有金色绶带的军人来到那一片人面前,是的,地上躺着一大片人。
不要小看这些奉身,他们在神殿执教,大部分库洛的搏击教育,都是由他们启蒙辅导的,对了,还有那些贵族大臣,甚至库洛……
他没有宣布他们的罪行,就很草率的取出一卷羊皮纸,打开,开始念上面的姓名。
等到他念满十个,就有军官走到人堆里捏起下巴开始找人,找对人就一个个拎起来去至绞刑架上站好,再把绳圈给他们套上。
欧拉克抱着自己的弟弟走到刑台的边缘,他笑的十分恶劣的对小胖子说:“你要心怀感恩,他们对你还是不错的。”
说完,他握着小胖子的手,在他尖细的呐喊声中推动拉杆,瞬间,刑台的抽板塌陷,所有的人都吊在了空中……
今日,足足有三百多人在墓地被皇储直接处死,最初大家还有耐心等个十几分钟再把那些尸体放下来,再由人上去确定死亡。
后来,欧拉克推拉杆推的烦躁,就大多意思了一下,变成把人吊上去,再由士兵在心脏位置穿透一剑。
小胖子开始还叫唤,后来……他安静了,随便别人怎么摆弄自己,他就安静的看着,有时候不等他哥哥帮忙,他就主动去推拉杆。
该怎么说呢,即便他的母亲是修拉,即便他胖,他也是施莱博尼家的崽子。
这小胖子习惯了,可冯济慈这边的普通人却吓疯了。
佩林先生他们躲避在一边,先是面朝刑台,接着犹如在窝里过冬的田鼠一家人,他们找到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就蹲着拥挤在了一起。
咣当!!!
咣当!!!!
咣当!!!!!
偶尔有生命最后发出的小声哀求,啜泣,他们就用更大的力气拥抱,还紧紧闭着眼睛。
等冯济慈反应过来,他看看左右,左边是桑尼亚,右边是琳琳。两个姑娘看的极其认真,表情没有丝毫的同情。
作为老军营的遗孤,她们知道仇人是谁。
冯济慈看看眼前自己弄出来的马赛克,觉着自己就是个懦弱动物。
他一直陪着站,站到王储欧拉克领着自己的弟弟走到他面前搭话。
挥动着酸困的手,王储介绍到:“这是我的弟弟雅各布,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古代文法课就能拿一分,他只会用古文写他的名字。”
咣当!!
冯济慈觉着自己舌头与牙齿多少有些矛盾,小半天,他才找到它说:“哦,这是我的被保护人琳琳,她很聪明,还……会编悼词,你听到了对吗?”
王储面无表情:“我没听清楚,他剑术课还是不错的,虽然将来可以做个莽夫,可我觉得,他最好两年后跟我一起去死,这样可以埋在我身边,路上我多少能照顾他一下。”
这话没法应。
冯济慈只能看向桑尼亚:“她,她是桑尼亚,你知道的,她会纺织,劈柴,还能举得起大皮桶……他……他在做什么?”
小胖子含泪扬起下巴,还伸出自己肥胖的手,将手背对着冯济慈。
冯济慈困惑着评价:“礼仪课不错?”
咣当!!!!!
“没人想他活着,包括我,也没人想我们活着,哦……他让你亲吻他的手背。”
“他又不是女人。”
“她是,她的外公希望有个男性继承人,她就必须是个男孩。”
“金腰带,莱奥纳尔?”
咣当!!!!
欧拉克点头:“是他……我早晚吊死他。”
忽然,身边有人缓慢开口。
桑尼亚半跪在王储面前:“到了那天,请您务必带上在下,我可以做您的行刑手……”
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