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月亮,升起,落下:大自然磨损了的车轮在佛罗里达沙滩与大海相会的地方冲撞轧辗,在宾夕法尼亚却声音闷了,势头软了,沾满了泥沙,堆满了积习。在詹妮丝和哈利十年前弄到手的宾园的那四分之一公顷土地上,靠近邻居那幢缸砖房的地方,有一棵婆娑的樱桃树,他喜欢在四月十号前后樱桃花烂漫时回来。那时候,北方的棒球比赛也开始了——施米特在今年的头两场比赛中就打出了两个本垒打,平息了他完了的说法——草地上正有一簇簇大蒜冒出来。木兰和榅桲正在盛开,连翘正好开放,它快活清凉的黄花步步为营发出召唤,好像突然宣告贯穿每个人生命的秘密活动的涌现。一片红色蓓蕾的轻雾笼罩着路边的枫树,一直穿过新旧开发区边缘的树林,树林到处还有,不过越来越稀。
刚回来的几天,兔子喜欢开车兜兜风,复苏复苏记忆,看见布鲁厄地区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他的故我的碎片,不禁黯然神伤。街道还是他小时候的街道,不过有轨电车已不复存在了。铁桥和调车场在如今的环城旁道的套索里面生锈。车牌中间仍然有个橙色的拱顶石,但现在还写着:你在宾夕法尼亚有了个朋友,他总觉得这句话傻兮兮的,但更傻气十足的是那些可以上到前保险杠上的戏拟性的牌子,说什么:你在耶稣这里有了个朋友。电话簿封面上还大言不惭地写着宾夕法尼亚非州。他握着方向盘转向佳济山,这生他养他的城镇,从宾园出发在布鲁厄对面。就是在这个堡垒似的砂岩教堂里,它新添了一个不般配的翼廊,也就是在佳济山福音派路德会里,他领受了洗礼和坚振礼,穿着一件硌脖子的衬衣,好像它在碱水里浆过似的,从这里,再沿中央大道往前走,在一家现在成了洗相馆的糖果店前面,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爱上了扎猪尾巴辫子、穿高统鞋的玛格丽特·舒尔科夫。走在人行道方砖上,他的心感到麻木、膨胀,就像你往日在天空看见的那种齐柏林飞艇,水泥方砖好像城市的一个个街区一样远远地在他浮游的童心下面。这个故乡每隔一幢房子就有他曾经认识、现在已经离去的一个人的幽魂,这些平常的住宅都有砖柱支持的门廊和阴暗的前客厅,变化不大,在他看来如同一个收藏家柜子里的一枚枚贝壳那样空;即便他和詹妮丝刚结婚时住的威尔勃路上的那种更像贫民窟的联立房屋,还是老样子,爬山就像上一段楼梯,尽管那些阴沉的老油毛毡墙板,那些像青一块紫一块的创伤和粪土的颜色已经让位于仿粗凿石条或木头护墙楔形板之类的更加喜庆的东西,有的门面上厚,有的门面上薄,所以当你沿着这一排房屋放眼望去时,边沿上就有点儿参差不齐。哈利总是忘记在一马平川的佛罗里达难以想象的景象:斑斑驳驳、熙熙攘攘,稀奇古怪、拥挤不堪的建筑,远处青山隐隐,逼着前景上有山墙的房子攀附在高高的街道两侧,也就是大钉子似的挡土墙和顶上有小檗篱墙或郁金香花坛的陡坡上,这些山坡日渐不再栽植草坪,而是改栽常青藤种杜松之类的地面覆盖物,这样你就不必每个星期用那种老式卷筒剪草机剪一次草了。那时候有些人常常把绳子拴在剪草机把儿上,把机器咯噔噔滑下来,用完又咯噔噔扯上去。兔子在车上不禁莞尔,因为想起了这些木头把儿的老剪草机,还有杰克逊路上他们死了多年的卫理公会教派的老邻居,沿他们两家的地基墙各有一条水泥路,两条路之间有一条两英尺宽的草带子,妈妈常为剪这条草带子与邻居吵嘴结仇。这对卫理公会教派的老两口是从搬往克利夫兰的西姆家买的房子。卡罗琳·西姆可漂亮啦——就像秀兰·邓波儿,只是没有那酒窝儿,更有戴安娜·德宾的撩拨气势,就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那位先生和太太闹个没完没了,妈妈说,太太吃醋了。他常常猴在自己的窗前想在那温馨的夜晚隔着那小小的间隔撩上一眼卡罗琳脱衣上床的艳景。他的房间:他依稀记得那墙壁纸,在暖气上显得格外的黄,那个放他的泰迪熊的刷清漆的架子,那只一蒲式耳容量的篮子,里面的住户是他的装配式玩具的辐条和轮毂,他的橡皮士兵和铅飞机。那间屋子,有一种味道,像油布味儿,也像发热了的窗台上的油漆味儿,像妈妈烤蛋糕时的香草和肉豆蔻味儿,他几乎又闻出来了,但不大靠得住,它飘进影子里去了,它滑到涂银漆的暖气后面去了,那暖气脊梁上还印压着模模糊糊的浅浮雕涡卷形图案呢。
还有布鲁厄,那个蛰伏的蜂窝,给他讲述着他自己,讲述着他已经变得深沉得可怕的过去,所以他亲自记得的事情,二战欧洲胜利日,杜鲁门对北朝鲜宣战的那个星期日,现在都成了历史,这些事件当今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只能从书本上知道。布鲁厄是他童年时代的城市,他当时知道的惟一的城市。置身于其中,依然使他心潮澎湃,它那平平常常的花盆点染的街区,它的砖墙工厂和联立住宅以及高大阴森的教堂纷然杂陈,一切都厚重结实,是用一种陈旧的装饰热情建成的。几乎被遗弃了的闹市区,宽阔的韦泽街,他记得灯光辉煌,圣诞节期间就像集市一样热闹非凡,现在却杂乱无章,这里一片瓦砾堆,那里一块停车场,几座新建的玻璃幕墙大楼,也算是几项复兴的尝试,主要被一些银行和政府部门占据着,还有一些拒绝从布鲁厄市郊商场搬回来的商店。老巴格达,一度是韦泽街上五六家头轮影院之一,现在孤零零地立在两块空场地中间,阿拉伯风格的瓦已经从它的挑出式大招牌上剥光了,最后打出的三X级双片连影广告,正在剥落,生锈,只剩上半个字,下面的一行剩的是我——一种呼吁历史复原的残留。他童年时代的电影宫殿,甜蜜的气息,黑天鹅绒帷幔,窃窃的细语,咯咯的嬉笑,紧紧的握手,已都是陈年旧事。帮救我,往日,休息室里有一种摩尔式喷泉,五彩的灯光嬉弄着激越的喷水。那家名叫“弦乐和唱片行”的音乐商店,二十年前由奥利·福斯纳希特经营,离“巴格达”影院只隔几个门脸,后来改为“高保真乐器行”,现在依然是一家商店,名叫“轻幻”,经销跑鞋,陈列了整整两个橱窗。少数民族里肯定有市场。抢了就跑。
根据兔子有限的经历,他们给跑鞋的改进越多,给的支撑垫、加力楔、设计科学的六层鞋底等等越多,鞋就越硬,穿上越不舒服:跟普通鞋一样糟糕。而现在的年轻女人穿的那些赛跑紧身裤把她们的样子搞得像太空侠女一般,有莓红的、有电绿的,紧紧地绑在身上,把通到沟槽子里的每根肌肉都暴露无遗,这算哪门子事呀?展示展示呗。小动物需要展示展示。奥利·福斯纳希特分居的妻子佩吉大约八年前死于乳腺癌转移。兔子寻思,她是他睡过的第一个死了的、其实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女人。然后,又意识到这并不正确。还有吉尔。那个疯狂的夏天他常常操吉尔,尽管他看得出她并不喜欢这么干。太年轻,不知乐趣在哪里。也许得克萨斯那个婊子现在也死了,她怪里怪气,拖拖拉拉,彬彬有礼地让他告别了处男。她们都活不长,要陪时间,要狂饮,要挨打。
她们大多数还要吸毒,还有艾滋病。可话又说回来,谁又能长生不老呢?我们都要挨打的。肯定就像她们估摸的那样,只是个早晚的事情。她们跟我们一模一样,只不过更突出一点而已。如今蹲大牢的那些爷们咬看守,想用唾液把艾滋病传给他们。我们正在变成疯狗——人类是病毒的一大沼泽。
从布鲁厄空心的中心区回来,在一个世纪前建的挤得紧紧的一排排砖结构联立房中,生活像以往一样活跃,尽管色调更显阴暗。那时候,那些现在已经废弃或变成工厂直销店的大工厂仍在冒烟,震颤,纺纱织布,浇铸钢材。他喜欢在这些街道上游逛。四月,至少它们洋溢着纯真的劲头。四个长腿黑人小伙凑在一辆正在修理的自行车周围。一个西班牙裔女孩在晌午的斜阳下,迈出她那细条儿似的房子,穿着丝面高跟鞋和紫丁香色的聚会装,系一条斜纹紫腰带,腰部是一朵很大的布玫瑰:她是一朵花,按时下的说法,于是一群男孩子凑上来,推推搡搡,跌跌撞撞,个个穿的是铁灰色风衣,绿色军裤,什么团伙的制服吧,哈利估摸着。在布鲁厄,人们仍然有利用街道的习惯,他们出来坐在台阶上或小小的门廊上,一副翘首企盼的样子,这是你在德利昂绝对见不着的。这些宾夕法尼亚联立住宅都是直出直进,跟你上小学一年级时老师让你把燕麦片盒子排整齐、用剪刀在上面剪开门、用蜡笔画上窗户,再垒成的城市区别不大;哈利在佛罗里达过了一个冬天,又见到这种景象心里乐滋滋的,因为那里是与高尔夫球场交织在一起的公寓楼,是瓷瓦盖顶的塔楼,里面是分时享用的度假套房,是虚有其名的村坞,是成千上万的房地产商曲曲弯弯、轻薄无聊的修饰。
秋天,他和詹妮丝在南方开着珠灰色的佳美旅行车时,他们把那辆石板灰的双门赛利卡锁进了车库,现在他又开着它悄然滑行时,感到十分安全,而且又不太引人注目,尽管在贫富分界线附近的犯罪暴力频发地段,在一家用木板钉起来的酒馆棱角磨圆了的台阶上,穿汗衫的圆碌碌黑唧唧的小女孩坐在一个小男孩腿上,尽管春寒料峭,他已经袒胸露怀,那女孩张开慵懒而又坚定的嘴巴吻吻他,又厚着脸皮瞅瞅川流不息的车辆。那半裸的男孩神智过于恍惚,无法凝视,也许,但她却透过赛利卡侧窗撩了哈利一眼,大有把他撩飞之势。操她。操他,她的眼睛说。她似乎早就感觉到他驾着车子滚过去时他在干什么,只不过想从南布鲁厄的场景中为自己偷一点儿生机,在他的生命衰老沉沦的地方;这里的生命全都像树液一样年轻昂扬。
这些疲惫的街道又焕发出了不少生机。老联立房屋已被重新油漆,重新装修,使老旧了的铝遮篷和铁栏杆更新换代。见缝就可插针,建筑商在门上面嵌进了彩色玻璃扇形窗门牌。这些街区建筑已经固定,永远不会有换号的问题。他曾经就在这么一幢房子里——326号,他的病房的号码使他想起来的——和鲁丝同居,经常在那里的那家街角商店买日用必需品,现在店名叫罗萨食品杂货店(Tienda de Comestibles),还透过窗户凝望一座石灰岩教堂的玫瑰花窗,现在教堂已变成宾州拉丁人社区中心/Centro Comunidad。一个个街区一闪而过,这座城市比他记忆中的快,变换更加迅速,小时候觉得间距很宽的楼房现在好像连在了一起。止咳糖厂,摩天楼县政大厦,青年馆,他试着在那儿上游泳课,结果头发未干就跑到冬天的街道上,得了肺炎,这些地方都彼此相隔不远,也离邮局很近,邮局的大厅又怪又长又空,只有一头开着一两个格栅,还挺热闹,亮着灯,附近还有“本·富兰克林”,一家傲气十足、金碧辉煌的城中酒店,现在成了一家“罗摩达汽车旅馆”。他那个班级,佳济山51级在那里举行过一次高中班晚会,他穿着夏季小礼服,玛丽·安穿的是淡紫色无肩带礼服,它的硬衬布衬裙在车里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后来他们一说起就笑,她的迷失在那些窸窸窣窣的褶子和边子里的圆溜溜、白生生的大腿,像一个纸窝里的两颗复活节彩蛋,跳舞跳得发潮了的内裤,成了一个海绵般松软的棉枕头,填的是她的毛草,有一股浓郁的潮潮的麝香味儿,玛丽·安是第一个女人,他把她的气味当作他自己的,把她的一切都当作他自己的,每一条缝隙,每一种情绪,后来他走了,在部队里干了两年,而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嫁给了别人。也许她感觉出他身上有点那个。一个输家。尽管十八岁时他看上去像个赢家。他和玛丽·安一起出去,知道坐在那辆温暖的车,那辆蓝色家庭型朴利茅思里面,她就是他的要收割的庄稼,每当这个时候,他感到像个赢家,随便,平静,他的一生定格在一种不可抗拒的前斜面上。
从本·富兰克林酒店朝山的方向走两个街区,艾森豪威尔大道通过时拱起一个包,两边设有木栏杆,在大道下面,从前的工人手工挖了一条大壕把铁路引进了市内,现在这条铁路已经废弃,而开挖出的壕沟,用石灰石堵了起来,成了一个扔啤酒罐、汽水瓶甚至整袋整袋的垃圾、床垫等杂物的坑;布鲁厄过去一向是个粗野的城镇,一座铁路城镇,铁路沿线的街区到处是粗野的男子,睡眼惺忪的流浪汉,他们为了一个小钱会赏你一顿老拳,到处是煤烟熏得乌黑的旅馆,那里进行着日夜不断的牌局,到处是酒吧,它们前窗的玻璃被过往的火车震碎,一英里长的运煤车拖拖拉拉正好横穿韦泽街,挡住了所有的车辆,有一次他和鲁丝就等着这么一列车通过,一家早就关门大吉了的中国餐馆的霓虹灯在她五颜六色的头发上闪闪烁烁。
这些红漆砖,这些仿造的灰石头,目睹了多少伤心事却不知其然。从鲁丝的老街——夏街,尽管他们是春天住在那里的,住到夏天就结束了——朝山的方向走了一两个街区,兔子突然驶进了一条白色的隧道,街道两旁的树都很年轻,形状椭圆,相互像云一般融合在一起,上面的天,高迥的碧蓝,点染着树梢的白花,就像它点染着白天的月亮一样。在树梢上,光照最多的地方,叶子开始展开,亮亮的,小小的,像个心尖尖,这他知道,因为他深受触动,忍不住把赛利卡开到路边上停下,下车扯下一片叶子研究起来,仿佛它将是这一切光辉景象的线索似的。沿着人行道,在这种光辉灿烂的长长的林荫里,影影绰绰的人们推着婴儿车,站在自家的台阶前交谈,仿佛对悬在头上、围在四周已经在零落的五彩花瓣的美景浑然不觉;他们在天国。他想问问其中一个人这都是些什么树,它们怎么被种在布鲁厄这里的硬砖头里,竟然像佛罗里达那不勒斯的条条大道两旁的橡胶树那样枝叶葱茏,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感到怪难为情的,自己反而成了这种经过过滤的隧道似的花光里的一个黑影,一个来自过去的不速之客,他估摸他们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他们也认为他是个怪人,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然而詹妮丝知道。当他向她描述这一段经历时,她说,“那些都是布拉德福梨树,这个城市在老榆树和梧桐快死的地方就把它们栽上。它只开花不结果,在城市环境中非常皮实。二氧化碳之类的东西它无所谓。”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呢?”
“你见过,哈利,肯定见过。至少十年来他们一直在栽这种树。报纸上老登有关的文章。俱乐部有个女孩的丈夫就在‘改进委员会’里工作。”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东西。它弄得我不知所措。”
她在宾园的住宅忙着重新安家,把冬天的蜘蛛网扫除,把她妈妈留给她的科纳家的银器擦亮,她颇不耐烦地从他身边走开。“你见过,只是你现在看的眼光有所不同罢了。”
自从他心脏病发作以来,她的意思是。自从闯了一回鬼门关以来。现在他隐隐地同情詹妮丝,就像他们常说的死而复生后瞅着活着的人的一个死者,就像墙洞里的耗子,跟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只不过他们看不见罢了。她似乎常常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要么就是不当一回事儿。她穿过布鲁厄去看望住在佳济山的纳尔逊和普露以及他们的孩子,或者与她在飞鹰乡村俱乐部的女友们叙叙旧,那里的硬地网球场正在碾压,做着准备,而高尔夫球场已经草色青青,接纳赛事了。而她在找工作。他还以为她只是由于看了《打工女郎》之后闹着玩玩而已,但不是这么回事,现在像她这种年纪的女人几乎都在干点什么——她的一个网球搭档是个理疗医生,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你真是难以置信,而另一位,多丽丝·埃伯哈特,过去叫多丽丝·考夫曼,摇身一变,成了钻石专家,差不多每周坐巴士去一趟纽约,拎着价值数万美元的珠宝跑来跑去,她认识的还有个女人在一种新兴的部门工作,清除家居和工厂、学校之类的建筑物里的石棉。搜索旧石棉的工作似乎永无止境。詹妮丝认为她可以从事房地产。一个朋友的朋友主要在周末工作,一年光回扣就赚五万。
哈利问她,“干吗不过去帮纳尔逊管管摊场?那里有些事情都乱了套。”
“别逗了,让我去打工。你知道纳尔逊对我们插手的主意有多敏感。”
“是呀——那是为什么呀?”
詹妮丝既然又回来和飞鹰俱乐部她那帮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女同胞呆在一起,她对一切答案都胸有成竹。“因为他是在一个霸道的爸爸的阴影里长大的。”
“我不是霸道。我是个好说话的人,我认为。”
“你对他就是霸道。心理上的霸道。你当然要高出一头。还一度是个运动健将。”
“一度是对的。一个运动健将,可他的医生说他非得坐高尔夫车不行,别搞比快走更剧烈的运动。”
“可你没有走过,哈利。我看见你最远就是走到汽车跟前,再走回来。”
“我一直在搞点园艺劳动。”
“亏你说得出口。”
他喜欢在一天快完的时候出去走进他们的院子,把去年的枯花梗和骨白色的老美洲商陆折断,用当天的报纸布鲁厄《旗帜报》点起一把火,把它们烧掉。他们刚回来,草坪急需修剪,球茎的花床在三月份就该移去覆盖物了。他们还在佛罗里达时,这里的雪莲花和番红花开了又谢了;风信子正在巅峰期,郁金香往上蹿,但仍然带着尖尖的绿脑袋。天色暗下来,婆娑的樱桃树在暮色中熠熠放光,它的小花活像细小粉红的矢车菊,而樱桃树整个枝杈低垂的女人似的宽容厚道的形状在阴影变长变湿之时,给自己聚集了一种霓虹灯似的苍白;一天到了这个时候,兔子感到心情格外平静;地球的公转再前进了一点儿,四月的天空拖曳着一股一股喷气机的尾气,映衬着一株一株冷冰冰的问荆,天空下,一片一片的阳光留连得更久了点儿,只不过像几片金色的破布钩挂在邻近的那座薄黄砖修建的豪宅旁毛烘烘的银翘上,以及那株奋力拼搏的铁杉上,还有你从厨房窗户上看到的尖桩栅栏旁的那株最高的杜鹃上。几年前的一个秋天,詹妮丝在那株铁杉上安装了一个喂鸟器,尽管多丽丝·考夫曼或者别的什么爱管闲事的人告诉她,你冬天不在那儿,却安装一个喂鸟器,这对鸟儿有点残酷。那是一个塑料球体,像木星那样有点儿倾斜,他想起来时,就给它装满葵花籽。安装喂鸟器是她妈妈过去常干的事情,在他们年轻、老贝茜还活着的时候,詹妮丝从来没有想到过干这种事。只要活着,我们的基因总在不断地披露。哈利的牙齿里有股子酸味儿,那是他爸爸呼吸中令他十分不快的东西。可怜的老爸。最后他的脸黄得像块杏干。贝茜在她约瑟夫街后院的电线和电杆上都安装了喂鸟器来刁难松鼠。他们老卧室旁边的那棵紫叶山毛榉上的坚果彻夜啪啦啪啦自爆不休,招引来了松鼠,她会说,同时双腿并拢,并把双手搭在两膝上,仿佛上帝炮制出松鼠来对她行害似的。哈利倒是挺喜欢贝茜,尽管她在遗嘱里可亏待了他。从来没有原谅他59年的那次离家出走。死于糖尿病和循环系统并发症,刚好在戴安娜王妃生下小威廉王子的第二天,贝茜生前感兴趣的最后一件事情,会有一位未来的英国国王吗?——除了这,还有欣克利受审案,她认为他们应当把这小子绞死在国会大厦的台阶上,就在那阳光灿烂的地方,以精神失常为由把他从宽发落是个丑闻。临了,老太太可吓坏了。因为她的双腿也要像她妈妈那样截掉。哈利甚至能记得贝茜妈妈的名字。汉娜。汉娜·科纳。很难相信他会像汉娜·科纳那样死掉。
在四月的夜幕降临之前,大大小小的鸟儿被喂食器招引过来,拍拍打打,蹦蹦跳跳,在蓝底水泥池塘里,有的喝水,有的把身上的羽毛溅湿,池塘是这个地方早先的主人修的。这座舒适的石灰石小屋夹在大一些的宾园住宅中间。水泥池塘开裂了,但还能装水。就像他一样,兔子想,一边拐向他那幢窗户亮着灯的房子,这些窗户似乎远得厉害,又近得出奇,小时候在杰克逊路他们狭长的院子后面是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个车库,他同米姆和邻居别的孩子在车库后挡板旁边玩“二十一点”或“马儿走”,看他父母的房子时就有过这种感觉。那时候,就像现在一样,从朦胧的白日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比他想象的更接近一个闪亮的所在,近得足以在院子里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投下一个金色的影子;当时,那是他的未来,现在,那是他的过去。
在夏街和鲁丝在一起的春天的几个月里,他常常心里纳闷,跑到极目望得见的街尽头会是怎样一番景象。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常常把车开到这边,走到布鲁厄西北边缘甚至更远一些,那里有汽车旅馆(经济旅馆、冠冕、安全港)的高速路融入农田,而指向哈里斯堡和匹兹堡的路标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农场以及它们的石头建筑,用木橛和木梁拼凑起来的倾斜的谷仓,建得四方四正的农舍,墙有两英尺厚,现在要在房地产开发中摧毁了。过了收费卡再走两英里就到了“处女泉”,穆尔科特夫妇离婚前就住在那里,那里有一个相当新的开发区叫做“箭谷”,这名字从老“箭头农场”而来,农场原来的主人是在那里生活了多年的一个老处女,她本想把它留给某个电视福音传道者当解度园,一个摇喊派教徒的隐居处,但她的律师一直劝她改变主意,最后就被她的侄儿侄女卖掉了。最近这些年,兔子注意着那片被铲平的土地失去了它原始的面貌,树和灌木长了起来,所以简直就像房子一向就在这里一样。街道弯弯的,跟穆尔科特夫妇的开发区的情况一样,然而房子更普通——牧场式平房和错层房屋,铝制护墙板的侧墙,砖砌的正面,但有的带石板小门廊,有的带斑驳陆离的砖石饰面,所以不是千篇一律。水泥小道穿越小小的前院,观景窗下的杜鹃含苞初绽。树皮覆盖物比比皆是,有配套的门廊家具,还有一种一丝不苟的整洁,那是佳济山和西布鲁厄老一些的蓝领阶层多的老城镇所没有的。
罗尼和塞尔玛·哈里森的三个孩子长大离家以后,他们就搬到这么一处平平常常的新宅里去了。老大阿历克斯在旧金山南部什么单位做电子工程师;老二乔吉由于上学读书不成器,现在在纽约市努力拼搏要在舞蹈音乐方面一显身手;老小小罗恩一直在本县呆着,当兼职建筑工人,尽管他在利哈伊上过两年大专。塞尔玛对儿子、对房子都从不抱怨,不过哈利觉着,对于像塞尔玛这样有头脑而且根据他的体验又有激情的女人而言,两样似乎都令人失望,平凡得令人失望。
多年以来,塞尔玛的病,全身性红斑狼疮花的钱可老鼻子了,即使有从罗尼的保险公司健康计划支付的保险金。这就意味着儿子走了以后,她一直不能像她原先希望的那样,回小学去教书;她的身体状况没有定准;这就不敢让她出门,所以哈利通常都能在家里找到她。今天中午,他从布鲁厄打了个投币公用电话,他盼着是她来接电话,果然她接了。他问她他可不可以开车过来,她说可以。听到是他的电话,听口气她并不高兴,但也不烦恼:只是听其自然吧。他把赛利卡停在那条弯弯的路缘前面,尽管这些年来她都在厨房用电子遥控把车门替他打开,关上,以隐瞒证据。可现在既然他和她一样都有病,就算病得没有她厉害,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好隐瞒的。中午左邻右舍家里都没有人,直到放学以后校车才把孩子们送回家。在箭谷某个看不见的去处,有一台呜呜的引擎在转动,空气里弥漫着从处女泉收费站传来的车辆的震动和轰鸣。也是在看不见的去处,一些鸟儿发狂地筑着巢,嘁嘁喳喳,叫声都哑了,不过这种树上的开发就有点抠门儿。一只旅鸫在塞尔玛的水泥道旁边的那点儿草坪上蹦蹦跳跳,哈利一过来,就翅膀一拍飞上了天空。他记得旅鸫没有这么大,这么凶;这一只看上去个头像只乌鸦。他爬上两级石板台阶,穿过一个小小的门廊;他还没来得及按铃,塞尔玛就把门打开了。
她似乎小了点儿,头发也灰了点儿。她那张规规矩矩、平平常常的脸总有一种灰黄的色调,她敷用化妆品以淡化她的蝶形疹,但他仍看得出来,这种黄疸加深了她的疾病在她的鼻子上、眼睛下造成的像一道疮一样的红印。然而她那叫人了如指掌的形象的出现仍然叫他怦然心动。她已经关上了门,一条长长的绿色遮光窗帘拉下来挡在斜面玻璃窗中间的一格上,他们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凉凉的,有点儿油腻。她在他的怀里呆了一会儿,仿佛等着再发生点事儿,她的身体松松地顶在他身上,表示着说不出口的忏悔。
“你瘦了,”她说,身子终于抽开了。
“稍稍减了点肥,”他告诉她。“要达到医生和詹妮丝的满意,我还有一段长路要走呢。”提提詹妮丝似乎再自然不过了,可他还得逼自己的舌头说出来。塞尔玛知道其中的底细,而且一开始就知道,全盘都是她的主意,不过这么多年他逐渐习以为常,也就随遇而安。她离开他向起居室移动,步态显得僵硬,还有点儿蹒跚;关节炎是狼疮的组成部分。
“詹妮丝,”她重复道,“那个万能女人咋个样儿?”有次他交底说他是那样子叫詹妮丝的,于是塞尔玛就永远忘不了。女人不忘事,尤其不忘你希望她们忘掉的事情。
“嘿,还不是老样子。她在佛罗里达一直忙着参加各种团体,她可以说是我们公寓里的娃娃,又是一个非犹太丫头。你简直摸不透她,她可有能耐啦。她的网球打得棒极啦,打网球的人告诉我的。”他开始来劲儿了,他意识到。“但我们还是很高兴离开。天气冷了。三月很难受。至少在这里你料得到,有的是衣服。”
“你从未告诉过我们你有心脏病的事。”这个“我们”是对他提及詹妮丝后马上给的一点儿回报。你身后拖着你的像影子一样的配偶,一直拖上床;他们总干一些败兴事。
“这似乎不值得到处张扬。”
“我们是从小罗恩嘴里听到的,他认识一个认识纳尔逊的小伙。小崽子的关系网。想想我知道情况后是怎么个感觉。我的情人险些儿没命了,却从来都不告诉我。”
“我们,我,不管是谁,怎么告诉你呀?那又不是人们在杂货店买卡片祝贺的那种事儿。”
最近几年,他和詹妮丝见到哈里森夫妇的机会越来越少。兔子和罗尼都是在佳济山长大的孩子,又一起在马尔蒂·托瑟罗当教练的校篮球队打球,在他们上高中的三年里,球队夺了两次联合会冠军。可他从来都不喜欢罗尼:叽里呱啦,好出风头,五大三粗的,总在更衣室里搞手淫,把毛巾甩得啪啦啪啦的,玩红肚子鱼的下流动作,吓唬队友。跟哈利一样,女人们不喜欢这种鸡巴。塞尔玛之所以让他着迷,部分原因就是她能够忍受这家伙,忍受他的种种性把戏,表面上仍然是那种规规矩矩、平平常常的小学老师的模样。并不是真的平平常常,衣服一脱,不知怎么地,她的身体要比她的一身衣服让你期盼的更够味儿。他们头一回睡觉时,她的乳房好像是《花花公子》里的女郎的——乳头像完美的小门铃。
“我可以给你拿点什么?”塞尔玛问。“咖啡。啤酒?”
“我已经换了个人,两样都不行。你有健怡可乐或百事可乐什么的吗?”他记起了在那次绕来绕去开车去海滩的长路上,朱蒂的小小的颤音唱可乐正是的情景。
“当然有。我们再不怎么喝了,因为我们退出飞鹰俱乐部了。”
“你想不想回去!”
“不想。我们听说会费又涨了,你们可能没有留意,你们有的是钱,追加了对道路附近那两块总遭破坏的果岭的整修费。甚至三年前罗尼就估计打一轮要花他八十多块。根本划不来。飞鹰现在就来了一伙子年轻人,什么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已经把调子给变了。太雅皮了。”
“糟糕透了。我挺想念跟老罗尼打球的日子。”
“为什么?你又受不了他,哈利。”
“我喜欢把他打败。”
塞尔玛点了点头,仿佛承认她对哈利打败罗尼功不可没一样。不过她没有办法,她爱这个男人,爱他温柔苍白的那副呆样子和那颗又冷又硬的心,爱他未割包皮的鸡巴,爱他随随便便的做派,而且在她慢慢走向死亡时,一直也没有放弃表达这种爱的快乐,即便哈利能够承受住她这种放弃。她一直把自己最强烈的感情憋在心里,这起奸情丰富了她与上帝的沟通,给了她一些可以因此感到有罪、可以与他探讨的内容。如果她是个通奸的淫妇,这似乎就说明了她得红斑狼疮的缘由。如果她应当受到惩罚,这也让上帝处置起来容易一些。
她走到厨房里去拿软饮料。兔子在起居室里静静地转悠;准备他的来访时,她不仅把前门上窄窄的遮光帘拉上,而且把观景窗上的宽帘子也拉上了。他怜惜这间屋子——这屋子好幽暗,仿佛连微弱的窗户光也会穿透她的皮肤,加速她细胞的坏死似的,还有这屋子静悄悄、悲戚戚的谨小慎微的样子。塞尔玛虽然也能表现出一副野性,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但她仍然保持着一种循规蹈矩的地方装饰格局。有宽木头扶手的花面软椅,长毛绒巧克力色沙发,摆着几个刺绣小枕头,罩着花边开始泛黄的背套,刷过清漆的小几小凳,一只脚凳上面绘着一架老水磨,对称的灯,瓷底座表现的是镀金的椭圆形跑道上的英国猎犬,一墙图案压抑的泥土色的新殖民主义风格的壁纸,而且每一个平面上,边沿都吊着流苏,上面摆放着半珍贵的玻璃和瓷器的精灵、鹦鹉,婴儿的和毕业的儿子的相框,小盘子,锤打加工而成的铜壶和锡镴壶,这些物品,只是除除周围的灰尘,从来不重新摆放。一台电视拙重地摆在它的胡桃木柜上,粉尘状的灰绿色脸上戴着一片假发似的小饰巾和一些叫不上名堂的东西,要不是这台电视,这间前屋,可能就是哈利少年时代的产物,那时候他一个劲地战战兢兢地找女孩子,她们的妈妈从厨房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接待他的就是这种塞得满满当当叫人动弹不得的屋子。他和詹妮丝住过的房子,相比之下,显得乱糟糟的,这儿一个空隙,那儿一个豁口,但给了他呼吸的空间。这间屋子如此完满,他在里面有种该死的感觉。它散发出罗尼为买它的装饰品而卖掉的保险单的气味。
“那就给我说说,”塞尔玛说着回来了,双手端着一个圆漆盘,盘上放着两高杯闪亮的深色软饮料和两小碗配套的果仁。她把盘子放到像一个空着的长画框似的玻璃面咖啡桌上。
他告诉她,“首先,我不应该吃这种东西——咸果仁。还是澳洲果仁呢!对我来说是最要不得的东西,而且又贵得要命。塞尔,你真坏。”
他弄得她下不了台;她的黄疸病皮肤设法发起红来。她那张基本上还算清瘦的脸今天看上去肿泡泡的,也许是服了可的松的缘故吧。“罗尼买的。刚好就在手边。不能吃就别吃呗,哈利。我还不知道呢。我不知道怎么招待你,好长时间不见了。”
“吃两三个要不了我的命,”他安抚她说,为了礼貌起见,便用指头撮了几颗澳洲果仁。金块,它们就像裹了一层毛茸茸的盐巴的又小又轻的金块。他尤其喜爱这么一种情况:当他放一粒到嘴里含上几秒钟,然后在镶了牙冠的臼齿中间嚼一嚼,它就碎成两半,裂开的表面舌头舔上去,光滑得像玻璃,像婴儿的皮肤。“还有腰果,”他说。“对我来说是次坏的东西。又是干烘的。”
“我好像记得你喜欢干烘的。”
“我敢说你好像记得很多事情,”他说着淡而无味地抿了一口健怡可乐。首先,他们要把里面的可卡因剔除,然后又是咖啡因,现在又是糖。他抓了一小把腰果往后一坐;干烘的,它们有点儿酸酸的刺激味儿,那种强烈的毒味儿。他可喜欢了。他坐的是那把摇椅,黑漆底上印着红色图案,一个黄红相间的扁枕头绑在合适的位置上让人坐,而她坐的则是那张长毛绒棕色沙发,不是全身陷进去,而是栖在边沿上,两膝并拢,抵到咖啡桌突出的沿儿上。他们在那张沙发上做过爱,沙发不够长,在上面展不开身子,但双方膝盖一蜷长度完全可以了。他倒是更喜欢沙发不喜欢床,因为她到一张真正的床上,她一家人用的床上,似乎有种愧疚感,放不开手脚,而她的不自在又会扩展到他身上。把咖啡桌挪开,他就可以在沙发旁边跪下,有个绝好的角度亲她的屄。一鼓作气,越来越深入到她的黑暗中,那里有些东西开始颤栗、回应,它是能够成为一种目的本身的。当她把他的脸夹在她潮乎乎的大腿中间,活像一把坚果钳子夹着坚果,并且达到高潮时,他喜欢这种做法。他心里纳闷,是否有男人就这样被夹断了脖子。
塞尔玛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一种畏缩,仿佛他把她交给了单纯的记忆,交给了那种封存了的无法重复的过去,就像那无声的电视机上的照片。但他本来想把事情办得更舒心一点,坐在他的摇椅里,面对着这么一个惟一的女人,她在最近这十年来满足了他的需求。性。精神食粮。
“你,”她说,低下眼睛瞅着盘子里她还没有动过的东西,“有些东西需要记住,我希望。”
“我正好在记呢。你好像心里难过,”他说,大有嗔怪的意思,因为不管怎么样,他的到来应当让她高兴才是。
“你似乎不大像过去的你了。你似乎——小心了许多。”
“天哪,你也会的。我再吃几个澳洲果仁,如果我这样做你高兴的话。”他一粒接一粒地吃着,大肆咀嚼着,感觉着它们毛茸茸的金块如此光滑地在嘴里碎裂,抽空子告诉她他心脏病发作的事——小船,海湾,小朱蒂,躺在海滩上觉得像个软蛋,医院,医生,医嘱,他遵循医嘱的努力。“他们极想给我开刀做个分流术。不过有这种保守点儿的选择,他们先做做再说,我今年春天应当去看看这里圣约瑟医院的老兄,问问做这种手术的情况。它叫血管成形术。他们在你的腹股沟下面那里的动脉上切开一道口子,把一根至少有一码长的导管往上穿进你的心脏,导管的一头有一个气球。我可以说在佛罗里达做过了这种手术,不过他们放进去的不是气球,而是一捆染剂,目的是要看看我可怜的老滴答到底怎么样。这是一种挺好玩的经历:还真不疼,但你觉得挺逗,好像挺没劲儿的,正做的时候就是这样,可是做完后好几天难受死了。他们把染剂放进去时,你的胸膛里火烧火燎的,活像你钻进了一个火灶。深,给人的感觉太深了。像是怀了个孩子,可后来并没有孩子,只是一大堆电脑提供的有关你的冠状动脉的坏消息。而且心跳看得清清楚楚,他们首先透过你的胸骨观察”——他摸了摸胸口,却想到了塞尔玛的乳房,那一对乳头咂起来太美了,在她的衬衫后面等着,等他采取行动——“然后让你的血流过一台机器,一流就是几个钟头。我是说,眼下那台机器就是你。它一停,你就一命呜呼了。一个在那里跟我一起打高尔夫的家伙做了四部分流,装了替代瓣膜和起搏器,这些东西还管用,他说他完全变了,那就像一辆卡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又倒了回来。他的挥杆也一塌糊涂;他再也恢复不到原先的状态啦。不过,行了,对吧?你怎么样?你身体好吗?”
“我气色怎么样?”她呷了一口可乐,但把那一对碗里的果仁全留给了他。碗上的图案模仿刺绣,蓝粉两色的方墩墩的花样。
“我看挺好,”他撒了个谎。“有点儿苍白,有点儿浮肿,可冬天一完我们都是这样。”
“我是越来越不行了,哈利,”塞尔玛告诉他,抬眼望着,直到他迎上她的目光。一双比普露的灰暗、但也是人们叫的榛子色的眼睛,一双把他看了个纤毫无遗的眼睛,一双极尽女人所能对他了如指掌的眼睛。老婆在黑灯瞎火中摸索着找到你;情妇你要在光天化日下在沙发上来迎接。她常取笑他说他的鸡巴戴着一顶帽子,因为包皮还在上面。“我的肾每况愈下,类固醇含量不能再高了。我严重贫血,在房子里拖着身子走动走动干点活儿几乎都不行了,每个下午都得打几次盹儿——其实,你刚好赶在我正打盹儿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动作,双手把椅子两面的扶手往紧一捏,把身子扯起来,可她的声音抬高了,几乎要发火了。“不。别走。你不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近半年没有看见你的人影儿,你来了一个星期了,也懒得打个电话。”
“塞尔玛,她跟前跟后的,我没法儿脱身。我在重新适应。现在我干什么都得悠着点儿。”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哈利。你爱的仅仅是我爱你这一事实。我不是抱怨。我也活该。你在生活中自己惩罚自己,这一点我相信,我可以向上帝保证。你完全是自作自受。上帝为证。瞧我这双手。过去我有一双很漂亮的手。至少我认为很漂亮。现在有一半手指头——你看看!变了形。现在我连婚戒都摘不下来了,使劲儿也不行。”
他探过身去看,这样一来下面的摇椅倾斜了。他仔细观察她伸出的双手。指关节肿得亮晶晶的,长指甲的那一截,有几个有点儿歪,但如果不是她让他特别予以注意的话,他是看不出来的。“你并不想摘掉你的婚戒,”他告诉她。“我记得你和罗尼是如胶似漆、唇齿相依的。你们有时候甚至连胶水都吃了,我好像记得你告诉过我。”
塞尔玛的手已经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他却来了个反唇相讥,好像她把手的毛病归罪于他似的。她说,“你耿耿于怀的是我是罗尼的老婆,只是在合适的时候伺候你。可你算老几呀?死死抱住詹妮丝和她的几个臭钱不放,却对那个耿耿于怀。我从来都没把你从她身边夺走的企图,尽管有时候这易如反掌。”
“是吗?”他又摇了回去。“我不知道,那小傻瓜身上还有点儿东西仍然对我起作用。她是不肯放弃的。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凑在一起的,但她仍然在努力。现在她打定主意,想当个打工女郎。她已经在松树街那儿的宾州大学附设班报了名,要上房地产经纪人资格证的课。在佳济山高中,我想她的考分没有超过C的,哪怕是家政学。想起来了,我打赌她的家政学也不及格,这在该校历史上女孩子里面是空前绝后的。”
塞尔玛勉强笑了笑;她那张黄脸在她幽暗的起居室里亮了起来。“那对她有好处,”她说。“要是我身体好,我也会出去工作。这样子当家庭主妇——当时在家政学上他们给咱可兜售了一大堆货色呢。”
“对了,罗尼怎么样?”
“老样子,”她说,带着该县的妇女注入她们恬淡岁月故事中的那种慵懒悲凉的乐调。“现在稳住了老客户,就不用太急于拉新客户了。孩子们的教育包袱卸下来了,惟一的经济负担就是我了,还有医疗费用。并不是说他不愿意供小罗恩上完利哈伊,如果他想上的话;叫人失望,是的,他变成了一种随心所欲的嬉皮士。有意思的是上学的时候他是三兄弟中最聪明的。只是他觉得事情来得太容易了,我想。”
这话哈利以前就听过。塞尔玛的声音很本分,有意显得平静,拉着家常,可是两个人都知道她想讨论的是她的老问题,它一分钟前突然爆发,那就是他到底爱不爱她,或者至少为什么他不像她需要他那样需要她。然而他们的关系从一开始,也就是他们第一次一起睡觉的那个加勒比海滨的夜晚,就是由于她追求他建立起来的,此后多年的幽会,结束这种关系的明智的决定,以及又神魂颠倒,无可奈何地跌进性泥潭,凡此种种都未曾打破这样一种基本格局,那就是,她授他受,她比他更害怕关系结束,她难以割舍,又讨厌她的难以割舍,所以想因为她的讨厌而惩罚他,而他却耸耸肩,继续晒着她的爱情的太阳,这个太阳天天都在升起,不管他在不在那里。他简直不太相信这种爱,所以只好不断地考验她。
“这些孩子啊,”他说,口气粗率,仿佛他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中闲聊,而不是在“箭谷”拉上的帘子后面享受这种偷香窃玉之乐,“他们可把你的心伤透了。纳尔逊在佛罗里达不得不在我那儿住几天的时候,你应当见见他。这可怜的孩子简直魂不守舍。”
塞尔玛做出一种烦恼的手势。“哈利,你其实不是上帝,你只不过有那样的感觉而已。你真以为纳尔逊因为你才神经兮兮的。”
“还为什么?”
她知道一点情况。她几经踌躇,但也许忍不住想报复一下,因为他总把她看成理所当然,因为他来宾夕法尼亚过了一个礼拜才打电话。“你必须了解了解纳尔逊。我的孩子们说他是个吸食可卡因上了瘾的人。他们都服用,这一代人,可纳尔逊,他们告诉我,可真的给钩上了。就像他们说的,毒品控制着他,而不仅仅是他服用毒品。”
哈利往后一摇,摇到摇椅允许他鞋尖不离地毯的极限,久久维持着这种姿势,搞得塞尔玛急了,因为她知道此人内脏不太好,会突发心脏病的。终于他又往前一摇,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说道,“这就把很多问题说明白了。”他从他的灰色花呢运动服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棕色的小瓶子,娴熟地把一粒小药丸泼进手心里,再往嘴里一放,压到舌头底下。那动作真有种挥洒自如、风度翩翩的派头。“可卡要花钱对吧?”他问塞尔玛。“我的意思是,成千,上万,你都花得完。”
她悔不该告诉他,因为震惊他,惊醒他,让他再次意识到她的存在的那种满足已经过去。她内心深处依然有太多的教师的习气;她喜欢上课。“我不相信詹妮丝不知道,没有跟你议论过这事,或者纳尔逊老婆跟你们俩从不提起。”
“普露嘴很紧,”他说。“我见他们的次数不多。即便我们都在县里的时候,也在布鲁厄的两边。詹妮丝往她妈妈的老地方去的次数不少,可我不常去。她是那里的主人,可我不是。”
“哈利,别这么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这都是谣传,而且其实是他的事情,他和他家的事情。我们都干一些我们的父母不会赞同的事情,他们也知道,但又不想知道,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噢,哈利,真该死!我一心想让你高兴,反而叫你伤了心。你干吗不喜欢我让你高兴呢?你干吗老是从中作梗?”
“我没有。我没有作梗,塞尔。我们过得开心极了。只不过,我们从来都没有完全做好过快乐日子的准备,而现在——”
“现在,亲爱的?”
“现在我知道这些年来你的感受了。”
她要他解释一下,可他没法解释,他突然为嘴拙所苦。她提示道,“死到临头了?”
“是呀。近在呎尺了。我的意思是,事情都磨得薄如纸了,你简直都能看穿了。”
“包括我。”
“不包括你。打住吧,把我一直这样子他妈的穷折腾。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做爱。戳捣我。去你的吧。我是说过来干吧。你认为我为什么要开门?”她把身子从咖啡桌上探过去,两膝抵着桌沿的部位白刷刷的,而脸上已经展现出女人决意要干、不顾一切操一次的那种化了的疯劲儿,这现在可让他心惊肉跳,因为它的意思是心甘情愿地滑进死亡。
“等等。塞尔。咱们想想这事儿。”正好在这个当口,硝酸甘油渗透进去了,他感觉到了那种刺激。他往回一坐,把它压制住了。“我应当避免激动。”
竟然需要来一番谈判,可笑,她问道,“你和詹妮丝做过爱吗?”
“也许有过一两回吧。我记不大清了。你知道,那就像晚上刷牙,你往往忘记刷了还是没刷。”
她接受了这种说法,便决定取笑他。“我为我们铺好了阿历克斯的旧床。”
“你过去是不喜欢用真正的床的。”
“我已经变得思想非常解放了,”她笑着说,从他的推托中能提取多少快乐就提取多少。
他动心了,想象着塞尔玛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她那凝脂般的积极的身体,那对喂过三个男孩和至少两个男人的乳房仍像处女的一般,呈现出婴儿的拇指尖儿那样的玫瑰红,不像詹妮丝的那样凹凸不平,久经咀嚼,黑不溜秋的,她的屁股富有玻璃的质地,不像詹妮丝的像细沙,她的阴毛泛红,稀少,可以看穿那道口子,不像詹妮丝的如同密不透明的灌木林子,还有她的不羞不臊一本正经的嘴巴,塞尔玛的嘴巴,她那坦白幽默的饥渴,由于一再陷进淫欲的陷阱里而乐不可支,并不因为这些年的分分合合、进进出出而对他有不满情绪。但随后他想起了罗尼——谁知道那讨人厌的家伙的家伙一直在哪里戳捣,兔子很难相信他就像塞尔玛想的那么忠实,从他过去在更衣室里的表现,从他抢在哈利之前就戳捣鲁丝,从那次在加勒比海就勾到了辛迪,从这些方方面面就知道,他不是个省油的灯——还想到了艾滋病。那种病毒小得无法想象,却在我们的体液里,甚至在一星半点的唾沫或者屄水里游弋,而且用它的小镐撬开我们抗体的门锁,这样我们的内脏失去了平衡,我们便栽进了肺炎里,栽进了饥饿里。爱与死,它们再也不能被撬开了。但这事儿他不能告诉塞尔玛。那等于啐她坦荡的脸面。
她自己也看出他力不从心。她问,“再来一罐可乐?”他已经喝光了,他看见,而且想都没有想就把两小碗多油脂又经过钠浸泡的果仁解决了。
“不。我该开路了。不过让我在这儿再坐一会儿。跟你在一起是那样的轻松愉快。”
“为什么?好像我也提要求,跟别人一样。”
一阵像小小的闪电般的疼痛掠过他的胸部,变窄了他呼吸的幅度。要求沉重地挤压着他。现在是一个未得到性满足的情妇,又一个包袱。然而他撒了个谎,“不,你没有。你一直挺有味儿,塞尔,我知道这难为你了,不过你一直棒极了。”
“哈利,行了。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还年轻。多大了?五十五?连限速的年龄都没过呢。”
“两个月前就满五十六了。对有些人来说,这不算老——对像罗尼这样的矬墩子来说不老,他会勇往直前。可如果你像我这么高,体重又超标,心脏拖着身子,疲于奔命。”他已经把自己的心脏的形象,他意识到,显现为胸膛里的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囚徒,一个划桨的奴隶,一匹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马。他觉得塞尔玛在用一种新的眼光看着他——临床似的,带着一种远离那种化了的疯狂目光的超然的鉴定目光。他因没有操她而失去了什么:他已经失去了完全的地位,她甚至不知不觉地正在把他往出推。天公地道。因为她有红斑狼疮,他早已把她推了出去。如果塞尔玛身体健康,他干吗在最近这十年里不扔下詹妮丝和她好上呢?他把她所有的窟窿眼儿都使用过后,又风风火火地回到他那一年开的什么型的丰田车上,回到身体好得顽固、愚蠢的詹妮丝身边。詹妮丝身上有什么好的?他们的关系肯定是合乎教规的,再不大有别的意思。
两个有病的老朋友,他和塞尔玛,坐了半个钟头,谈着病症和子女,说到两个都认识的人的命运——佩吉·福斯纳希特死了,她听说奥利去了新奥尔良,辛迪·穆尔科特胖了,在金黄鹂郊外的那家新商场里的一爿时装店工作,不怎么顺心,韦布娶了第四任太太,是个二十几的女人,然后从布鲁厄高地的那座时髦现代的住宅里搬走了,带着他的全部家用木器,去了县南的一幢老石头农舍,在加利利附近,他对农舍做了全面的翻新。
“那个韦布。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真的知道怎么个活法。”
“其实未必。他给我的印象从来都不如你和詹妮丝。我总认为他是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的人。”
“你认为詹妮丝给你的印象好?”
塞尔玛有点慌了神儿,躲着他的目光。“呃,至少那天晚上不错。她没有抱怨,对吧?”
“我也没有,”他殷勤地说,尽管他主要记得的是第二天一早他是如何的累,高尔夫又显得多么的怪,球道旁竟然是难以置信的丛林和深深的珊瑚洞。詹妮丝和韦布搞到一起,罗尼和甜甜的辛迪,塞尔玛那天夜里告诉哈利她爱上他已经好多年了。
她点了点头,对这一恭维表示出一种带有嘲讽的认可,于是又回到了早先的一个话题,“说到死到临头——我想它的作用因人而异,但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薄弱的时候。只要活着,不管病得有多厉害,我总有种绝对的感觉。你绝对的活着,当你活不了的时候,你绝对就是别的什么。你和詹妮丝去教堂做礼拜吗?”
他并不感到惊异,因为塞尔玛总按自己的方式信仰宗教,这与她的循规蹈矩和偷鸡摸狗并行不悖,于是他回答,“其实很少去。那里的教堂有那种随便的南方色彩。我们的大多数朋友恰巧都是犹太人。”
“我和罗尼现在每个礼拜天都去。一个回归基要原则的新教派。你知道——我们失落了,尔后我们又得救了。”
“啊,是吗?”这些边缘宗派使哈利心情郁悒。至少这些老八辈子的教派还有点来历。
“有时候我相信,”她说。“当你想到你总朦朦胧胧地认为你可能做的永远都不会做时,这可以根治恐慌。诸如去葡萄牙,或者拿硕士学位。”
“哎,你还是做了一些事情嘛。你满足了罗尼,也满足了我,而且满足到家了,你养大了三个儿子。你依然可以去葡萄牙。人家说去一趟不贵,相对来说。我一直想去的惟一的一个地方就是西藏。我不相信我就去不了。也不见得就当不了我十岁时就想当的试飞员。就像你说的,我依然认为我就是上帝。”
“我那样说没有恶意。挺迷人的,哈利。”
“也许除了对纳尔逊。”
“对他也一样。他不会想让你变个样子。”
“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塞尔。你很聪明。达赖喇嘛到底怎么啦?”
有了她那种临床鉴定情绪,什么事都不会让她吃惊,然而塞尔玛大声笑了。“他还到处跑,对吧?其实,由于西藏人又在闹事,他不是还上了点儿新闻吗?怎么啦,哈利?你成了他的信徒了?那就是你不上教堂的原因?”
他站起身来,不喜欢叫人拿这个开玩笑。“我总觉得跟他有点儿缘分。他和我年龄相仿,我喜欢关注这老兄。我心里觉着今年是他得时的年头儿。”他站在那里时,摇椅反弹回来敲击着他的腿肚子,药效使他感到晕糊糊的。“谢谢你的果仁,”他说。“我们可说的还多着呢。”
她也站了起来,艰难地抵抗着沙发上长毛绒的吸抓,然后迈着害关节炎的蹒跚的脚步,绕过小桌,把她的身子贴到他身上,脸抵到他的翻领上。她抬眼瞅着他,满脸都是你操过的女人们的那种傲慢的严肃。她鼓动他,“相信上帝吧,亲爱的。有好处。”
他内心里蠕动着。“我并不是不相信。”
“恐怕那还不够。哈利,亲爱的。”她喜欢叫“亲爱的”的这种声音。“你走以前,至少让我瞧瞧他。”
“瞧瞧谁?”
“他,哈利。你。还有他的帽子。”
塞尔玛跪下来,在她到处是饰边的、死水般的、幽暗的起居室里,拉开了他的裤门襟的拉链。他感觉到了她的手指临床性的凉凉的触摸,看见了她头顶的灰发从分缝处往开辐射;他的心在奔驰,像过去一样等待着她温热的嘴巴。
然而,她仅仅说了一声,“就是可爱,”说罢又把半软半硬的它塞回他的乔基短裤里,然后把裤门襟的拉链拉上,再挣扎着站起来。她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刚干过一件挺重的家务活一样。他拥抱着她,这一回是他贴上去的。
“我之所以没有离开詹妮丝,现在也决不可能,”他坦白,突然几乎是眼泪汪汪的了,正如她说,婆婆妈妈的,“是因为,没有她,我就是一团狗屎。我不能就业。我年龄太大。从此以后我能做的只能是做她的老公。”
他期待的是同情,不过他提起詹妮丝也许显得多余。不知怎么地,塞尔玛在他的怀里像个死人。“我不知道,”她说。
“不知道什么?”
“你能不能再到这里来。”
“啊,让我来吧,”他央求道,最终违反常情地觉得跟这次相会合拍了,而且被她搞激动了。“没有你,我没有活头。”
“也许自然正设法给我们讲点儿道理。我们老了,再不能老犯傻了。”
“根本不对,塞尔玛。你我都不老。”
“你似乎不想要我。”
“我想要你,我只是不想要罗尼的小病毒而已。”
她把他的胸脯一推,挣脱开来。“罗尼没有任何毛病。他像我一样安全、干净。”
“是呀,嗯,不用说,你们俩一直就这么搞。我怕的就是这个。我告诉你,塞尔玛,你不了解他。他是个疯子。你看不出来,因为你是他的贤妻。”
“哈利,我想我们把话说到这个分儿上了,再说得越多,事情就越糟。性已经今非昔比,你说得对。我们都得格外小心才是。你一定要小心。坚持刷你的牙吧,我也会刷自己的。”
直到他从塞尔玛门外的弯道上走出去,拉着帘子、装着斜面玻璃的门关上以后,他才明白她对刷牙的影射了。又打了他和詹妮丝的脸。你不能对女人说一句实话,她们的心就像联邦调查局一样。那只旅鸫还在那儿,在那片小草坪上。兴许它病了,我们周围的这些动物也都有自己的疾病,有它们自己的病历。它那珠子似的眼睛瞅了兔子一下,然后在塞尔玛蜡一样的四月的草地上跳开了一点,但不屑于展翅飞走。旅鸫,跳一跳。这一周刚开的蒲公英黄得刺眼,开始与黄水仙和连翘争媚斗妍。一目了然。花儿吸引着蜂儿,就像我们彼此吸引着对方。我们的信号。气味。只要他回到她的家里,他会不顾一切危险去操她。但他反而在他灰色的赛利卡中找到了安全;正当他悄然滑去的当儿,箭谷的安静被回来的笨重的黄校车和下车的孩子的尖叫、呼喊打破了。在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的每个拐角上,都有下车的孩子。
丰田风范,111号公路上斯普林格车行陈列窗里的一面大蓝旗上写道。36个月/36,000英里·所有新款有限担保,一条小些的海报宣称。另一条上写着全新克雷西达·强力新型3.0升引擎·190马力·4速电子控制超速换挡·新款安全换挡锁。纳尔逊不在,哈利轻松了许多。这一天是个随便的星期二,场面上的两个营销都是年轻人,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两个也不认识他。去年十一月以来,这里发生了不少变化。办公区重新油漆过了,颜色更为鲜亮,粉红翠绿两色,像个中国茶馆,原来这里挂着一幅哈利的放大照片,那是当篮球明星的辉煌年代拍的,照片下面的标题称他为“兔子”,现在照片已经取下了。
“安斯特朗先生一点左右出去吃午饭了,他说下午可能不回来了,”一个矮胖子营销告诉他。杰克和拉迪过去常把他们的办公桌沿墙摆到外面露天下,朝着那家迪斯科俱乐部的方向,它后来倒闭了,七十年代末变成了器具租赁中心。纳尔逊的花花点子之一就是把这些办公桌搬走,沿着对面的墙隔一些隔间,就像一家餐馆的雅座间那样。也许这可以在签单的敏感瞬间营造买卖双方之间的更多的亲切感,但这种安排似乎远离了总的商务运作,而且深受服务车房的噪音之苦。在这个方向,以及后面朝河和布鲁厄的地方,就是那个破烂不堪、未铺地面的车场地区,不知什么缘故,哈利总把它想成巴拉圭,哈利最近从报纸上读到,这个国家其实已经把那个德国名字的独裁者赶下了台。
“好啊,”他告诉这位陌生的胖子,“我也是个安斯特朗先生。这里有知情人吗?”他不想粗声大嗓的,但塞尔玛的揭发让他不安;他能感到他的心在狂跳,胃正在挣命地消化那两碗果仁。
另一个年轻的营销,瘦点儿的一个,从巴拉圭尽头的一个雅座间出来朝他们走来,他这才看清:这不是个男人;她的头发从耳朵旁边紧紧地扯过去,穿着一件棕黄色夹层外衣,出去到车场上向一位客户走过去,这种装束刚才欺骗了他。这是个女的。一名女汽车营销。就像那则丰田电视广告中的一样,只不过是个白人。他极力控制着他的脸,好让他的大男子主义不要流露出来。
“我是艾尔薇拉·奥伦巴赫,安斯特朗先生,”她说,然后和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半小时前塞尔玛面团似的、冷冰冰地碰了碰手,这一下子只是叫人觉得热乎乎的。“即便没有他挂在墙上的那些照片。我也知道你是纳尔逊的爸爸,你的模样儿非常像他,尤其是嘴巴周围。”
难道这个小妞儿在逗他?她是个瘦削精干的年轻女人,锻炼过度,现如今很多人都是这样,眼窝深,而且四周的骨头十分突出,声音深而直,薄薄的嘴唇涂成浅亮的粉红色,活像反光带,脖子太细,所以下巴显得很宽,几乎延伸到她奓出来的无遮掩的白耳朵耳垂下面了。她戴着一副金耳环,形状像一对蜗牛壳。他对她说,“我想自从我上次来这里以后,你就来干这工作了。”
“才从一月干起的,”她说。“但在这以前我在819号路的达特森干过三年。”
“你觉得卖车怎么样?”
“我挺喜欢的。”艾尔薇拉·奥伦巴赫说,就再没话了。她不常笑,她的眼睛有点儿紧盯不舍的习惯。
他开门见山地告诉她,“你不认为这是女人常干的活儿吧。”
她有点来劲儿了。“我知道,其实当事情十分自然的时候,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女人来这里不会感觉到有咄咄逼人的胁迫,男人来这里不像跟男人打交道那样害怕暴露自己的无知。我喜欢这工作。我爸爸爱车,我想我是跟了他了。”
“蛮有道理嘛,”他承认。“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拖得这么久。我是说女营销。生意怎么样?”
“迄今为止,是个热销的春季。人们喜欢佳美,当然花冠立马就火起来,不过在豪华型上,跟我们听说的别的销售商情况相比,我们的运气好得惊人。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布鲁厄的经济看好,甩掉了僵化的企业,新企业、小型特色和高科技工厂正在兴起,当然工厂出路好,产品热销。它们是全盘振兴的关键。”
“好极了。旧车那一头情况怎么样?一直不景气?”
她的一双深嵌进去的眼睛——影影绰绰,活像纳尔逊的,但不郁悒,不痛楚——莫名其妙向上一撩。“哪儿的话,没有的事。纳尔逊之所以要雇一名新营销,原因之一就是他要把自己更多的注意力放到旧车上,而不想把它们大量批发出去。过去有个人干这个,是个希腊姓——”
“斯塔夫洛斯。查利·斯塔夫洛斯。”
“完全正确。自他退休以后,纳尔逊觉得旧车一直起着自动导向的作用。纳尔逊的哲学是,你要迎合低收入年轻人或少数民族买主,办法就是开出他们出得起的便宜价格,否则你就失去了一批未来五至十年购买新型高档车的潜在客户。”
“听起来蛮有道理的。”她似乎满身的纳尔逊气息,这女孩。女孩,她说不定三十开外了,不过在他看来,四十岁以下的人都像孩子。
那名矮胖子营销,男的那个——一个可爱的司空见惯的典型的意大利人,布鲁厄仍在出产几个,沙哑的声音,毛烘烘的手腕,老式发型,短短的,留在耳朵以上——觉得有必要表个态。“纳尔逊确实正在把旧车盘活。广告上了《旗帜报》,挡风玻璃上的标价隔两三天杀一次,付现打折。有些人天天过来看看能捞点什么。”他一副急急燎燎的样子,站得太近,吐字又快;他的腮帮子能用掉一把剃刀,他的气息能用掉一两支赛尔特口腔喷剂。大蒜,无论什么他们都用大蒜。
“付现打折,嗯?”哈利说。“纳尔逊到底去哪儿了?”
“他告诉我们他要放松一下,”艾尔薇拉说。“他想躲电话。”
“电话?”
“有个人一个劲儿给他打电话。”艾尔薇拉说。她的声音降了下来。“听上去有点儿像外国口音。”哈利开始有了这么一种印象,她不像最初的印象表现出的那么聪明。她那紧盯不舍的眼睛捕捉到了这种想法的苗头,因为她自卫似地补充说,“我兴许不该说什么,不过既然你是他父亲……”
“听上去像个不满的客户,”兔子说,帮她解了围。
“丰田这样的客户不多,”另一名营销插话了。“一年接一年,他们推出路上维修费最低的车子,再加免费维修期长得叫人难以置信。”
“别蒙我,我叫人蒙惯了,”哈利告诉他。
“我是热心肠。对了,我叫本尼·莱昂内,安斯特朗先生。本尼是本尼迪克特的昵称。看见你来这儿十分高兴。按纳尔逊给我们的说法,你洗手不干汽车生意了,而且乐得一个清闲。”
“我半退休了。”他们知道不知道,他心里纳闷,按照法律,詹妮丝拥有这一切?他估计他们多半了解情况。生活中大多数人都了解。人们知道的多,外传的少。
“纳尔逊把一切看得太认真,”艾尔薇拉补充说。“我告诉他,别让事情影响了你的情绪,可他没有办法。他是那种正直得铮铮作声的人。”
“他一向是个爱操心的孩子,”哈利告诉他们。
“除了你们俩,这里还有谁?说到自动导向——”
“有杰里米,”本尼说,“他一般周三到周六上班。”
“还有莱尔,”艾尔薇拉说着向那边斜瞟了一眼,那里有一对穿着磨白牛仔裤的夫妇在一片丰田车的闪光的海洋里游弋。
“我以为莱尔病了呢,”哈利说。
“他说已经缓解了,”本尼说,脸上露出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兴许就像哈利刚才竭力不要在艾尔薇拉的眼中表现出一个大男子主义者时露出的那种表情。至于她本人,则穿着春季夹层外套突然向明亮的户外走去,那对潜在的客户正在那里乱看呢。
“那就好,”哈利说,跟本尼一个人谈话就觉得轻松随便了许多。“我还以为他的病没有任何缓解呢。”
“从长远看没有。”此人的嗓音沙了些儿,有股子匪气,仿佛那女人在场也让他放不开似的。
哈利唐突地把脑袋向门外一扬。“她到底干得怎么样?”
本尼往近凑了一英寸,怪机密地说,“她让到一定程度,就僵住,只好让到手的买卖溜掉了。好像她怕我们大家说她心太软似的。”
哈利点了点头。“就像女人给小费从来都最抠门儿一样。钱像死鬼一样缠着她们。不过,”他说,认了时世的变迁和儿子的革新。“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像女牧师。她们有种人气。”
“是呀,”这个下巴上吊着垂肉的矮子小心地附和着。“给这地方鼓点劲儿。有点儿非同一般的东西。”
“你刚才说,莱尔在哪儿呀?”他挺纳闷儿,这两个人为了保护纳尔逊,向他隐瞒了多少实情。他们谈话时他觉察到了他们使的眼色。一个谜团,这个经销处是1975年以后他按自己的形象建立起来的,那一年的一个夏日,斯普林格老头突然像一支加热过度的温度计一样爆了。汽车生意隐患不少。险情多多,你有太多的固定开支。
“十分钟前他还在纳尔逊的办公室里。”
“他用的不是米尔里德的办公室吗?”哈利解释说。“米尔里德·克劳斯特在这里当了多年的记账员,那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儿。”说到斯普林格车行,他肚子里可有一本账。他能记得路上头的那家器具租赁店什么时候挂出迪斯科的大招牌,上面还仿造了个落花生先生,脚蹬鞋罩,头戴高顶黑色大礼帽,挥舞着霓虹灯手杖。
不过本尼似乎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他说,“现在那是一种会议室了。那里有一张长沙发,以备有人出乎意料需要打个盹儿。莱尔过去常在那里,可现在他大多在家里工作,因为有病。”
“他病了多久了?”
本尼又拿出那种谨小慎微的样子,说道,“至少一年了。等你知道,那种HIV病毒已经在你身上呆了五年至十五年了。”他的嗓音沙下来,他凑得更近了。“纳尔逊把他带来当会计时,两个机修工不干了。可你总得承认纳尔逊的长处,他告诉他们走吧,不干就不干吧,如果他们要疑神疑鬼的话。他讲清楚随便的接触你是不会染上它的,而且告诉他们要干就干,不干就走。”
“曼尼走是怎么回事?”
“曼尼?噢,是呀,维修部的曼尼先生。我的看法是,那也是他最终离开的原因。他一直做采购,我听说,在别的一些销售点上,可在他那个年纪,跳个槽很难。”
“你说得对,”哈利说。“喂,好像又来了一位客户,你最好去帮一帮艾尔薇拉。”
“随他们看吧,这是我的格言。要是真感兴趣,他们会进来的。艾尔薇拉也太使劲了。”
兔子走过展览场地,经过演示板、零部件橱窗和通往修理车间的有碰撞护栏的门,走向原来是他的办公室的那个绿色门道,这门道嵌在随意打过槽的旧梅森奈特纤维板里,现在被漆成了一种土玫瑰色。艾尔薇拉说得对;他打篮球的重大新闻上配发的照片的放大和网目版剪报没有被扔掉,而都贴在纳尔逊的墙上,这地方这孩子天天都得瞅瞅,墙上还有基瓦尼斯俱乐部和扶轮社的徽标和一条大布鲁厄商会的语录,还有丰田几年前发给代理机构的总裁的风范奖,还有一幅《花花公子》挂历,当月的画页女郎装扮成一个光屁股复活节俏妞,凡此种种是否完全是正确的基调,哈利没有十成的把握,但至少说明整个代理机构还没有太离谱。
哈利还没有进屋,莱尔就在纳尔逊的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他瘦得厉害。他在灰西服下面穿了一件厚红毛衣。他伸出一只形销骨立的蓝灰蓝灰的手,露出一脸出乎意料的憨笑,一嘴牙咧在萎缩的脸上,大得出奇。“你好,安斯特朗先生。我敢打赌你不记得我了。”
但他确实看上去有点儿面善,好像是四十年前跟你赛过球的什么人。他的脑壳极窄,理的平头金黄金黄的,没有一根杂毛,看样子是染过的;鼻子上架的会计师专用的半边眼镜是细细的金框。他苍白得不是一般,光线好像就要穿透他的皮了。乜斜了一眼,哈利握住那只伸过来的手草草摇了两下,极力不去想那些小HIV病毒,它们像微小的宇宙飞船一样复杂精细,滑到他的手掌上,爬上他的手腕和胳膊进入胳肢窝里的汗孔,钻进他那里的血流里去了。他在茄克皮子上把手掌抹了抹,希望给人一种拍口袋的样子。
莱尔告诉他,“我从前在韦泽街上的‘理财通’工作,那时候你和你太太常来兑换金银。”
哈利想起来了,大声笑了。“我们拖着一袋银元到那操他娘的银行里去,差点儿挣断了脊梁骨。”
“你精明得很,”莱尔说。“你总是及时脱手。我有印象。”
最后这句话似乎有点儿失礼,但哈利还是亲切地说,“触了霉头。那地方还在营业?”
“业务非常有限,”莱尔说,为了哈利的钱,把“非常”二字说得过重。好像如果是个同性恋,你得把什么都夸大,才能达到正常的音调似的。“整个金银热早冷下来了,真的。这些东西眼下非常不景气。”
“那倒是个漂亮的小地儿。那个做真正的买卖的美人儿。我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么长的指甲她是怎么操作电脑的。”
“噢,玛西娅。她自杀了。”
兔子惊呆了。她那样子就像个天使。“是吗?为什么?”
“噢,平常事。个人问题呗,”莱尔说着就用他那透明的手背把问题拨到一边。在兔子的眼里,模模糊糊的光点在莱尔的边沿游动,活像电影里的天外来客。“与金银狂跌没关系。她只是前台人物,台后的钱来自费城。”
莱尔谈得海阔天空,哈利能听见他的吸气声,那是一种轻微的喘息,跟太阳穴上灰蓝的阴影步调一致,给人一种他从太空来、要回太空去的感觉。这家伙情况比我还糟,兔子想,反而因此喜欢起他来。不过,他看不出有任何皮肤血斑的痕迹,只不过是一个抗拒生命、拒绝营养、拒绝跟自己的系统一道生活的身体的泛泛的放射气息。有一种甜丝丝的腐烂味儿,绝像你在一个度假住处打开了一个未曾使用的冰箱的门闻到的气味,要么,也许兔子想象是这样。莱尔冷不丁地软沓沓地坐了下来,仿佛站着太费力气似的。
哈利坐到办公桌对面的那把椅子上,那儿通常是客户坐着、讨要优惠的价格的地方。“莱尔,”哈利开始说。“我想查查账。银行结单。收据,支付,借贷,库存,相关的一切。”
“到底要干吗呀?”莱尔的眼睛,由于脸面的其余部分消瘦,就显得格外突出,比健康人的眼睛显得更圆。他坐得笔直,灰色的衣袖里一只没有肉的前臂扶在纳尔逊的办公桌上,与桌沿正好平行。要么是为了保存精力,要么是为了隐瞒实情,他下定决心尽量少作回答。
“啊,人的好奇心理嘛。说白了,我在佛罗里达拿到的那些结单有点儿蹊跷。”哈利欲言又止,但还是看不出在这个问题上明讲有什么不好。他依然希望一切都会有个满意的解释,希望他可以放心回去,不再去想摊场上的事。“按比例,旧车销售量不足。”
“不足?”
“你尽管可以辩解说这是个变数,里根统治下经济形势大好,人们买得起新车;但我在这儿的那些年,总是有一定比例的,过两三个月,情况就得到了平衡,可自十一月份以来的结单上,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其实,事情越来越怪了。”
“越怪了。”
“越可笑了。越虚假了。什么词儿用上都不为过。我什么时候能看看账目?我不是会计师;我要米尔里德·克劳斯特跟我一起查。”
莱尔鼓了鼓劲儿,把那条胳膊从办公桌上挪开,把两只手放到大腿上,叫人看不着了。他的这一动作使哈利想起了战后新闻短片中布痕瓦尔德的那些懒洋洋,软沓沓的尸体被搬动时的阴森森慢腾腾的景象。赤条条的身子,松垮垮的关节,腿裆叫人看得明明白白,说到下流,这就是他们一定要展示给我们的下流透顶的东西,好让我们相信。莱尔告诉哈利,“我有很多资料放在家里,存在电脑里。”
“我们这里有一套电脑系统。顶尖产品,一台IBM。我记得我们安装它的情况。”
“我的是兼容机。一台小苹果机,干什么都行。”
“那倒是。你知道,坦白地说吧,不能因为你有病,不得不在家呆着,斯普林格车行的账就应当在玳璊德县满四处撒开,我要把它们都集中到这里。我要它们明天集中到这里。”
这是第一次正式确认莱尔有病了,莱尔快死了。这小子僵持住了,他的嘴唇向外稍稍一噘。他笑了笑,那是骷髅似的露齿爽笑。“我只向权威人士出示账目,”他说。
“我就是权威。还有谁比我更权威?我从前就是这地方的主管。那边满墙都是我的照片。”
莱尔的眼皮,由于睫毛比头发黑,便往下一垂盖住了突出的眼珠。他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极力要显出一副善解人意的神态,要维持两人之间的礼貌。“我从纳尔逊那里得知,这家公司归他母亲拥有。”
“是呀,可我是她丈夫。她拥有的一半是我的。”
“在有些情况下,也许,如果你愿意咨询一名律师——”他的呼吸困难起来;哈利打断他几乎是行了个善。
“我不需要咨询任何律师。我需要的只是让我的太太给你打个电话,叫你让我看账目。我和米尔里德,我要让她过问这件事。”
“克劳斯特小姐,我相信,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宾园的邓格勒疗养院。”
“好啊。那离我家只有五分钟。我明天把她接上到这儿来。咱们定个时间。”
莱尔的眼皮又低了下来。狼狈之余他把一条胳膊又搁到桌子上,“只有我接到你夫人的授权,还有纳尔逊的许可——”
“你是得不到他的许可的。在这里纳尔逊是个问题,而不是解答。”
“我说,哪怕就是这样,我还要几天的工夫把数字汇总起来。”
“干吗要那样?账目应当一直记到目前。你们这里的这帮人是怎么弄的?”
令他惊讶的是,莱尔没有吱声。也许挣扎着呼吸太费劲。一切都是那么耗人。他的凹陷的太阳穴看上去更蓝了。哈利的心在狂跳,胸也一阵一阵地疼,然而他硬扛着没有再服硝酸甘油,他不想上瘾。他在客户椅子上腰弯得更低了,仿佛谈判这时候已经走到了尽头。他试着换个话题。“告诉我,莱尔。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你知道,接近那仓房的感觉。我之所以问这个,是因为我在佛罗里达心脏出了点问题,现在还没有习惯,当时我可走得好近啊。我的意思是,大部分时间,它似乎是不真实的,我就是我,周围的一切混得如鱼得水,可后来突然在一天夜里,尿把我憋了醒来,或者正在看一个傻得要命的电视节目时,它突然揍了我一下,哇。底儿立马掉了。我想爬回娘老子的肚子里,可他们已经死了。”
莱尔噘起的嘴唇在哆嗦,或者好像在哆嗦,他在琢磨这番谈话转过来的这个新弯儿。“你会向它屈服的,”他说。“人都会死的。”
“但有人早一些,有人晚一些,嗯?”
一阵愤慨激起了莱尔的劲头。“他们正在研制新药。从未间断。法国人。中国人。天花粉蛋白。TIBO诱导剂。最终食品及药物管理局不得不把它们放进来,哪怕他们是一伙里根法西斯同性恋恐惧症患者,看见我们死光也无所谓的家伙。那是一个坚持等待的问题。我有希望。”
“好啊,了不起。对你有更大的功效。但药物的能耐就这么大。这是我正在了解到的事情,难办。你知道,莱尔,那并不是好像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也不是从来没有与我亲近的人死去过,但不妨这么说吧,我嘴里可从来没有真正尝到过它的滋味。我是说,它不是开玩笑。它什么都想要。”他想用那种药丸。他心里纳闷纳尔逊是否像他自己过去做的那样,在办公桌里保存一卷筒救生糖。你只不过是一紧张往嘴里一塞就没事了的玩艺儿。哈利发现每当他想到死,他就想吃——这就是他减肥再减不下去的原因。
另一个人要拿他开刀,这种努力使莱尔在办公桌后面腰杆儿坐得更直,情绪更加敌视。他盯着哈利,两眼周围受到了侵蚀,上面的眉毛和头发一样呈现出金属般的金黄,“它也有一大好处,”他主动说,“那就是你变得胆子大了,什么都不害怕。不怕鸡毛蒜皮的琐事。比方说,不怕像你那样的威胁。”
“我没有做任何威胁,莱尔,我只不过是想弄清楚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开始想这家公司正在叫人往光里剥。如果我错了,它反而在蒸蒸日上,那你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可怜人哪,他在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而且不到哈利岁数的一半。在他这个年纪,哈利在干什么呢?用老式办法排字,做梦都想着屁股。屁股,在某程度上可把我们害惨了:膜太薄,这些小小的艾滋病病毒就偷偷儿地钻了过去。空无一物的黑匣子里,就是跟塞尔玛在一起时它给人的感觉。可笑的胃口,要一种固定的饮食。当“反反”可未必百花烂漫。
莱尔又带着那种脆生生的谨慎把两条胳膊挪腾了一下。他的身体已经成了一捆枯柴秆儿。“别做任何断言,安斯特朗先生,你是不想出庭抗辩的。”
“嘿,你拒绝让我和一位不偏不倚的会计查账,这是断言还是事实?”
“米尔里德并不是不偏不倚。她对我接替她暴跳如雷。她之所以暴跳如雷,是因为我和我的计算机几小时就可以干她花整整一个礼拜才能干完的工作。”
“米尔里德是个诚实的老人。”
“米尔里德是个老不中用。”
“米尔里德不是这里的关键问题。关键问题是你这是挑衅我,看我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
“我不是挑衅你,安斯特朗先生——”
“你叫我哈利好了。”
“我没有挑衅你,先生。我只是告诉你我不能接受你的命令。我只能接受纳尔逊或安斯特朗太太的命令。”
“你会接受的。先生。”莱尔的表情里旋着一丝挑衅的冷笑,刺得哈利不禁问道,“你还有怀疑?”
“我正在洗耳恭听,”莱尔说。
“听着。你也许知道我不知道的很多事情,但你对婚姻连个屁都不知道。我告诉我夫人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叫她去干。在这样的生意问题上,我们绝对是一个人。”
“咱们走着瞧吧,”莱尔说。“其实,我的父母都是结过婚的。我是婚生婚养的。我对婚姻的知识并不少。”
“可没有给你带来多少好处。”
“它让我看到了该避免的东西,”莱尔说,然后像哈利进来的时候那样露出满脸的憨笑。满嘴牙都露了出来。现在哈利真的回想起昔日“理财通”时代的他——成堆成堆的金银,无瑕、冷峻的玛西娅留着长长的红指甲。可怜的美人儿,寻了短见。她和梦露。兔子心里承认“反反”的特殊魅力,一种男孩子般的空灵,一种超越女性那种孕育生命的污烂的升华。
“斯利姆还好吗?”哈利问,随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纳尔逊过去常常说到斯利姆。”
“斯利姆,”莱尔说,不是太虚弱就是太粗鲁,站都没有站起来,“死了。圣诞节前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令人难过,”哈利撒了个谎。他把手从办公桌上面伸过来让对方握,而对方几经踌躇才勉强握住,仿佛害怕玷污似的。热辣辣、松垮垮的骨头:兔子捏了一把说,“见了纳尔逊告诉他一声,说我喜欢这新装饰。有点儿时装店的样子。乖巧。合乎营销新时尚。你不要紧张,莱尔。但愿中国能为你出把力。我们会保持联系。”
在回家的路上,他从收音机上听到整整两年前,即1987年4月18日在三河体育场对匹兹堡海盗队的比赛中打出他的第五百个本垒打的迈克·施密特,在正逼近里奇·阿什伯恩2217次安打的总数,成为费城队安打次数最高的人。兔子还记得阿什伯恩。兔子读高中最后一年的那个秋季,他是奇才少年队的成员,打败躲闪者队夺标的。库尔特·西蒙斯,戴尔·恩尼斯,狄克·西斯勒在中场,安迪·塞米尼克在垒包后面。在那个赛季最后一场打败躲闪者队,然后又给扬基队连输四场。1950年兔子十七岁,在他的少年赛季中以817分位居全县乙级联赛榜首。回想这些统计数字有助于安定见塞尔玛和莱尔煽起的激动情绪,一种煽动起来未得到满足的渴望的情绪,在它的边缘翻卷着这样一种令人消沉的观念:什么都无关紧要,我们很快都会死的。
詹妮丝对他的低钠饮食的一种观念,就是买这些塑料袋里装的所谓的“低卡”冷冻餐。这种预先做好的鸡肉和牛肉大部分饱含着化学药品,所以搁着是坏不了的。为了把它消化吸收,他一般要喝两罐啤酒。詹妮丝这些日子静不下心来,由于上宾州大学附设班的房地产课程而激动万分。“我拿不准我全懂了,尽管松树街——自从你和你爸在维里蒂印刷厂不干以后,那片街坊并没有下山吧!——那边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对我的问题回答得极有耐心。课每周三个钟头,共上十周,要拿到文凭,上两门必修课和四门选修课,但我认为你参加执照考试并不需要文凭,因为执照考试是营销员必须参加的——我就是要当营销员——每月考一次,要当代理,这我以后可以试试,每个季度才考一次。但问题的关键是我可以从这个四月开始上两门,从七月到九月再上两门,要是一切顺利,九月份就可以拿到执照,替多丽丝·埃伯哈特新的小叔子当股东的这家公司做营销了,最初按规定拿回扣。她说她向她的小叔子说起过我,而且他很感兴趣。显然你的优势是已到中年,客户认为你有经验。”
“宝贝,你何苦要干这个呢?你有摊场。”
“我没有摊场。摊场是纳尔逊的。”
“是他的?我今儿顺路过去看了一下,他就不在那儿,只有他雇的几个小伙计。一个同性恋,一个意大利崽,一个穿裙子的娘们。”
“哈利。现在听听谁有偏见?”
他没有再往下讲他的故事,他要留着等他们俩都有心思的时候再说。晚饭后,詹妮丝喜欢看《险情!》问答赛节目,哪怕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任何答案。而那时候11频道费城队正在与碰撞队赛球。黄昏时分,逐渐拢来的北方的暮色(在佛罗里达太阳突然关门歇业,由月亮来接班)渗进那些依然光秃的树木,平息了鸟儿的歌声,那幢大钢砖房嶙峋的烟囱那边,西天的一片柠檬色深化成一种火烧似的橙色,然后再变成余火的深红,这时候,富兰克林路上那座有分数门牌号的小石屋暗暗地把夜色拢到他们周围,而且只有他们周围。再过几个星期,树木就会长出叶子来,当他把目光从电视荧屏上转过来时,从他的安乐窝窗户的菱形格窗玻璃上再也看不到落日了。
在第三局,已有两个人在垒上,施密特打了个本垒打,他在这个刚开始的赛季的第四个本垒打,他的职业生涯的第五百四十六个。他使费城队以五比零领先,这时兔子开始换频道了,没有发现篮球季后赛,只有连续剧《马特洛克》和《神奇的岁月》。詹妮丝跟他在一起时,她跟他不在一个房间里时,或者当他忍受不了她在厨房里、或者在头顶上到处敲得叮叮咚咚时,他心烦,这会儿他同样不自在。他把电视关上去找她,因为满眼全是一些让他烦恼的消息,就像他一度满眼都是克鲁格金币一样。
早晨,他正在想办法再睡一觉,她已经穿上睡衣上楼了,她一走动那双令人火冒三丈的佛罗里达拖鞋就啪嗒啪嗒响起来。他不像年轻时甚或四十多岁那样一觉睡到很晚很晚。六点左右,他就惊醒了,自从他犯心脏病以后,胃总是一阵一阵地疼,什么原因,他弄不明白,后来他才意识到那是他日益衰竭的身体里面对落入圈套的恐怖,就像怕在牢房里跟一个可能随时杀他的疯子关在一起一样,她啪哒过来啪哒过去,拿着一小摞叠好的衣服,那是她从后楼梯上抱上去的已经洗好了的东西,方方的一摞,他认为是叠好的手绢,另一摞,不那么齐整,是他的乔基短裤,腰上的松紧带伸缩不灵,第三摞是她自己的内衣,这东西依然让他兴奋,但穿在她身上反而不如空着洗净时那么让人动心。他不知道如何开始。他把自己肥大的身体斜抛到床上,让床单的粗糙表面搓他的脸。受过电视不停的滑动的光点刺激之后,闭上的眼皮后面一片红糊糊的空白,十分平静怡人。“哈利,有什么麻烦吗?”詹妮丝的声音听上去很是恐慌。他的虚弱反而给了他一个控制她的新手段。
他翻过身来,看见她穿着睡衣的那副疙里疙瘩的怪样子,不禁哑然失笑。她的样子跟朱蒂穿上睡衣的样子区别不大,也高不了多少。她的稀稀拉拉的刘海不大遮得住高高的脑门。佛罗里达晒的黑皮肤淡了下来,那双倦眼看上去盯在别的地方。他开始了,“那边摊场上出了点问题。我今儿到那儿要看看账目,可纳尔逊安插进去顶了米尔里德当记账的那个得了艾滋病的同性恋告诉我,他不能让我看,除非你授权。你是老板,按他的说法。”
她的小舌头尖儿伸出来,压在上唇上。“那就可笑了,”她说。
“我想也是,但我保持冷静。可怜的家伙,他不过是替纳尔逊捂盖子。”
“替纳尔逊捂盖子干吗呀?”
“嗯”——哈利沉重地叹了口气,把自己安置在床上,大屁股向躯干扭过去,活像个土耳其宫女,“你真想听?”
“当然。”但她仍托着她的一小摞一小摞的衣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有个新看法。我想纳尔逊吸食可卡因,因此显得躲躲闪闪、神经兮兮的,老是疑神疑鬼。”
詹妮丝小心翼翼地向衣柜移动,啪哒一声,接着又啪哒一声,手里拿的哈利认为是她的鲑肉色的运动服,蓝袖子和蓝条子,这衣服她从来没有在这里穿着上街去,因为这里的中年人更加在意,不要弄得怪模怪样的。“这是谁告诉你的?”她问。
他在床上蠕动着,蜷起腿把他的绒面皮鞋脱掉,以免蹭脏了花点子白细布床单。“谁也没有告诉我,”他说。“我知其一便可知其二。可卡因满四处都是,纳尔逊这个年龄段的婴儿出生高峰期的雅皮士正好就是服用它的人。这要花钱。花老鼻子的钱才能真正过把瘾。普露不是老抱怨那些他们支付不起账单吗?”
詹妮丝走到床边站住了;透过她的棉布睡衣,他看见了她的乳头和阴毛的影子。从他这个角度她看上去大得出奇,他斜躺着,却经受了一种站得过猛才有的那样的一阵子眩晕;还弄不清谁直立着,谁没有。她的身体依然保持着他们年轻时在克劳尔干活时的那种硬朗干练,但下巴底下却有几道难看的褶子,像枝杈似地延伸到脖子上。她下决心不能长得像妈妈那样胖,可年龄不饶人啊。詹妮丝谨慎地说,“大多数年轻夫妻都有付不起的账。”
他坐起来,想摆脱脑袋里的眩晕,因为她的身子就在那里,便双臂抱住了她的屁股。随后一想,他又把手伸到她的睡衣下面双手捧住她的两个结实但沙嗤嗤的屁股蛋子。他抬起眼睛从她的乳房望过去瞅着她的脸说,“最糟糕的是,宝贝,我认为他一直在亏公司的血本。我想他一直在偷,莱尔却一直在帮他,所以他们才让米尔里德走人。”
他手下面的她的屁股蛋子紧张起来;他觉得它们挤在一起,变得更像两个球了,具有比规定压力低几磅的篮球的张力。一种水样的亢奋的微光在他的腰下面忽闪。她迷蒙的双眼低下来阴沉而专注地盯着他,她脸上的皮从骨头上吊下来。他蹭着一个乳房又把眼睛闭上,闻着有淡淡的汗味儿的棉布味儿,躲开她俯视的目光。她的声音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话惹恼了他。她真笨。“我说了。我今儿要查账,要看银行结单,他们不让,说除非你授权。你只消给莱尔挂个电话就行了。”
他听见她胸中有一种奇异的宁静,感到她身上有一种强忍的紧张。她的睡衣是透明的,但她却不透明。“如果你看了这些数字,”她问,“你就能弄明白吗?”
他隔着棉布用舌头撩着她的乳头。下面闪灼的微光增强成一种稳定的光辉,一种膨胀的热情。“也许不全明白,”他说。“但即便我们在佛罗里达收到的每月结单我也觉得不大对头。我要带米尔里德和我一起去,要是她离得太远——他说她老不中用了,住在那边的邓格勒疗养院里——我想我们应当雇个人,一个布鲁厄的专业会计师。你不妨给我们的律师打个电话,看他会推荐谁。这事儿说不定最后会动用警察。”一阵宜人的四月的阵雨在外面下起来,被缓缓西下的夕阳点燃。
她的身体僵硬起来,猛地往回挪了一英寸。“哈利!你的亲儿子!”
“对呀,”他说,又被惹恼了,“他的亲妈呢。从他亲妈那儿偷。”
“你又吃不准,”詹妮丝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你的看法。”
“那今儿莱尔还会隐瞒什么呢?现在他们会风声鹤唳的,所以我们应当趁早下手,省得他们像奥利·诺斯一样,把什么都毁掉。”
现在詹妮丝气恼起来了,她往后一挪,摆脱了他的手臂,站在地毯中央。用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他看到性生活没希望了,几个星期来他第一次真正有了这种冲动。该死的纳尔逊。她说,“我想我应当先跟纳尔逊谈谈。”
“你应当?干吗不是我们?”
“按照莱尔的说法,我是惟一说话算数的人。”
这话伤人心。“你对纳尔逊心太软。对于你,他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
“哈利啊,那一回我跟查利私奔太不像话了!纳尔逊才十二岁,他常常骑自行车一直骑到艾森豪威尔大道,在街对面一站就是一个钟头,抬头瞅着我们的窗户,有两次我看见他了,可我躲起来了,我躲到窗帘后面,让他尽管站着去,直到站乏了才骑车走了。”从哈利的脑袋上面望过去,看见她的小男孩在街对面,那样耐心,那样迷惘,又是那样满怀希望,她的黑眼睛泪水盈眶了。
“好啦,见鬼,”兔子说,“谁也没有叫他到那儿去钉你的梢。我在照料他。”
“你和那个可怜的疯女孩和十足的黑人恶棍呆在一起。房子没有把里面的纳尔逊一起烧掉就算万幸了。”
“我会把他救出来的。如果我在场,我会把他们都救出来的。”
“你不知道,”她说,“你不知道你会干什么。你现在也不知道真情实况,仅仅是你一厢情愿的怀疑,有人在毒害你的心,与纳尔逊作对。我打赌都是塞尔玛。”
“塞尔玛?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应该什么时候请哈里森两口子过来坐坐。”
“呸!”她把这个拒绝啐了出来,他只好赞赏起她的狂怒,那种头发奓起来的动物模样来。“过来给我收尸。”
“只不过是一种想法。”这不是一个惬意的话题。他反唇相讥:“我不知道真情实况,你知道,对吧?纳尔逊给你说了些什么?”
她把嘴一嘬闭上了,这样一来,她好像压根儿就没有嘴唇了,活像斯普林格大妈从前的模样儿。“其实倒没有什么,”她撒了个谎。
“其实倒没有什么。好吧,那就好。你比我清楚。吉星高照。剥光的是你,他和他的‘反反’伙伴要搞垮的是你爸的公司。”
“纳尔逊不会从公司偷钱的。”
“宝贝,你不懂毒品的厉害。读读报纸。看看《人物》,理查德·普赖尔把一切都讲得明明白白。就在前不久他们抓了‘瑜伽修行者’贝拉的孩子。有可卡瘾的人为了过一次瘾宁肯杀了自己的祖母。过去认为海洛因就算到底了,可现在与强可一比,海洛因,就是毛毛雨了。”
“纳尔逊不用强可。几乎。”
“噢。谁说的?”
她差点儿告诉了他,但心里发起毛来。“谁也没有说。我只是了解自己的儿子。普露透了一点口风。”
“普露说了,是吧?她说什么啦?”
“她很可怜。孩子们也是。小罗伊行为古怪得很,你也一定注意到了。朱蒂常常做恶梦。要不是为了孩子,普露给我坦白说,她早就离开纳尔逊了。”
哈利感到扑了个空。“咱们谈正题。普露有她的问题,你有你的问题。你最好把你的大孩子撵出斯普林格车行。”
“我跟他谈谈,哈利。我不想让你插嘴。”
“他妈的为什么?我插了嘴有他妈的什么不好?”
“你说话太冲。你会逼得他更加内向。他——他把你看得太重。”
“可不看重你吗?”
“他信得过我。他知道我爱他。”
“我就不爱?”想到这里,他泪汪汪的了。外面的阵雨已经消歇,在水沟里留下一股细流。
“你爱,哈利,但还有别的因素。你也是个男人,男人总有这种地盘问题。你认为摊场是你的。他却认为是他的。”
“有一天总归是他的,如果他不蹲大牢的话。我在佛罗里达瞅着他,心里突然浮现出罪犯这个字眼。他的头形有点问题。我讨厌他快要秃顶的那副样子。他的样子会像罗尼·哈里森的。”
“你愿不愿意让我跟他谈谈,你不要去管?”
“你只会让他推得一干二净。”其实他并没有亲自面对纳尔逊的愿望。
这一点她心中有数。她说,“不,我不会的,我保证。”她不再用一只手的指头搓另一只手的手背,便又向他凑过来,啪哒——啪哒,而他则坐在床上。她把手指头搭到他的耳朵上方,揪住那里的短发,把他轻轻地向她拽过来。“我喜欢你想卫护我的那种样子,”她说。
他由着她生拉硬拽,又把他的脸贴在她的胸口上。她的睡衣上有一块湿点子,那是他用舌头舔弄她的乳头的地方。她的乳头一副久经咀嚼的模样,不如塞尔玛的完美,却比她的真实。由于小,詹妮丝的奶子仍然翘着,就是四十年代在中学礼堂里顶起安哥拉羊毛衫的那种勃勃上扬的姿态。透过那棉布,她的身体散发出一种气味,一种被撩拨起来的烟味儿。“这里面为我准备了什么?”他问,他的嘴抵住那块湿布。
“噢,一件礼物,”她说。
“我什么时候能得到它?”
“很快。”
“用嘴?”
“到时候再看吧。”她把他的脸从她有烟味儿的暖暖的身子上推开,用手指在他的下巴底下扳着,让他抬起头来看她。“但要是你再提纳尔逊一个字,我就不干,你休想得到任何礼物。”
他的脸热辣辣的,他的心狂跳不止,不过以一种稳定甜蜜的节奏,装在他的肋笼里,情况就像他那硬家伙,装在裤子里一样;他感到高兴的是,血管手术也许弄得他眩晕,但仍然使他有足够的血压偶尔应付一次这些未曾想到的事态。“好吧,一个字也不提。”兔子答应,变得雷厉风行起来。“我立马去浴室刷刷牙,准备准备,你把灯关上。有人还该把电话从挂钩上取下来。下楼去,这样就听不见响动了。”
莫名其妙的电话一个劲儿地打来。带着黑人男子特有的那种贵重木材的纹路清晰的声音问纳尔逊·安斯特朗在吗。哈利或者詹妮丝回答说纳尔逊不在这儿住,这是他父母的家。“算我倒霉,他给我的号码说是家里的号码,打到他工作的地方,这里的秘书老说人不在。”
“你想留言吗?”
一阵停顿。“你只告诉他朱利叶斯来过电话。”要么是路德。
“朱利叶斯?”
“对。”
“有什么事,朱利叶斯?你是不是想说?”
“他知道是什么事。你只告诉他朱利叶斯来过电话。”要么佩里,要么戴夫。
要么来电话的连名字都不留就挂断了。要么说起话来有一种细细的、隐隐约约的外国人的一丝不苟的口气,有一回还不想对纳尔逊说,就是要对哈利说。“我很抱歉打扰你,先生,但你养的这个儿子让我没有办法,只好向你本人汇报。”
“向我汇报什么?”
“向你汇报你儿子债台高筑,和我交往的那些绅士,不听我的劝告,扬言要放放血。”
“放纳尔逊的血?”
“甚至他的某个近亲的。说来遗憾,而且我真的十分抱歉,但这些人未必就是那种绅士。我自己只不过是个坏消息的传达人。别怪我。”这声音似乎越来越接近话筒,越来越接近哈利的耳朵,变得真诚得可悲,在努力策划一种密谋,要变成哈利的朋友和联手。这间熟悉的屋子,这个窝及其霜面的电视,两把银粉红的翼状靠背扶手椅,和摆放着少许图书其中大多是历史书的书架,上面几层摆了一些瓷玩艺儿(伞菌下面的仙女啊,圆脸秃头和尚啊,瓷草窝里的旅鸫雏鸟啊),这些玩艺过去是摆在斯普林格大妈的断层式橱架上的,这些体面的家具变了质,变得灰头土脸的,不稳了,无用了,原因就是耳朵里塞进了这种威胁性的悲戚的声音,是这样一种声音,它具有一颗平常心,带着一种可以理解的人类的使命,一种要履行的令人不快的职责,从一种广阔滑溜的地下发出的召唤:就像墨西哥湾上空温馨蔚蓝的空气对他产生了变化一样,仿佛太阳鱼翻了以后一个滤色镜滑到眼睛上面似的。
哈利问,有种踩水的感觉,“纳尔逊怎么欠下这么多的债?”
那声音喜欢把他自己的话又奉还。“他欠债,先生,是由于追求他的满足,那是他的特权,但他或者代表他的什么人必须掏钱。我的伙伴确信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父亲。”
“其实,不是那么玄乎。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没说,señor。我没有自报家门。重要的是安斯特朗这个姓。我的伙伴渴望与姓这个优秀的姓的任何人达成协议。”这个人,哈利突然想到,喜欢把英语当作一种充满许诺、充满未曾勘探的资源的工具。
“我儿子,”哈利告诉他,“是个成年人,他的财务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话可是你说的?你的断语?”
“就是。听着,我这半年住在佛罗里达,才刚回来,而且——”
但对方把电话挂了,留给哈利的是这样一种感觉:他的坚固的石灰石小屋的墙薄得像节食饼干一样,他脚下顶到墙根的地毯泡在水里,一根水管爆了,却没有管道工可叫。
他去找他的老朋友和老同事查利·斯塔夫洛斯,后者原来是斯普林格车行高级销售代表,现已退休,从他在艾森豪威尔大道的老住处搬到本市北头的一个新的公寓开发区了。那里本来是铁路上的一片旧货场,有二十英亩地,铁路把它卖了。铁路在它们的全盛时代拥有多少土地真是令人吃惊。哈利吃不准他就能找到那块地方,所以建议他们先在闹市区的约翰尼·弗赖伊吃午饭;韦泽广场上的这家餐厅原本叫约翰尼·弗赖伊餐馆,七十年代变成了巴塞罗那饮食店,七十年代末又变成了薄烤饼屋,现在再次倒手,起名为沙拉乐园,外面的招牌上标明:本地低卡饮食店,独创鲜汤、有机鲜食健康菜肴,以吸引关心健康的雅皮士。这些人都在克劳尔对面拔地而起的玻璃幕墙办公楼里上班。克劳尔依然空空荡荡,它巨大的陈列橱窗里面粉刷过了,朝山的没有窗户的光墙暴露出粗砂浆砌合的砖来,下面是一直延伸到老巴格达的毛石停车场。我。
闹市区现在主要成了停车场,可说来奇怪,这个停车场还是满满当当。闹市区再没有多少购物的地方,除了几家打折杂货店,还有一家麦克罗利廉价小商品店还在向1942年以来不曾换过衣服的老人兜售鹦鹉食和条状发夹,尽管如此,穿轻便西服和紧身亚麻布裙的年轻潇洒的职业人士的数量已经急剧增加;他们在银行、保险公司、州和联邦政府部门工作,这种人反正是无穷无尽的。每逢阳光明媚的日子,这种人就挤满了林木葱茏的公园,那是城市规划者——不是当地的,而是一家时尚的建筑公司,它的人带着设计前来竞标,中标之后又飞回亚特兰大——从韦泽广场建造出来的。这一带从前都是嘎嘎作响、闪闪发亮的有轨电车排队等候乘客的地方。这些拨弄公文、单据的年轻人,坐在抽象风格的水泥喷泉旁,晒着太阳,读着《华尔街日报》,他们把外衣脱掉,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旁边经过阳极氧化、严防破坏的凳子上。这个种族的女人尤其让哈利着迷;她们穿的是跑鞋,而不是高跟鞋,可她们的腿却束在透明的连袜裤里,脸上戴着又大又圆的眼镜,给了她们一种滑稽性感的模样,仿佛她们的乳房正在上面用硬角质边和涂膜塑料予以仿造似的。她们的模样活像受了简·方达影响的戈尔蒂·霍恩。时下的风尚使她们个个都肩膀宽得像男人,屁股被健身车和把每一条肌肉弄得像电光色油漆似的抱臀裤削小了,挤硬了。这些女人似乎来自一个苗条的未来社会,在那里性只不过是另外一种锻炼,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封闭起来的小隔间里,通过电脑进行交流。
你可能以为查利现在已经成了古人。可这些地中海坯子好像连头发都没有白,肚皮也没有大。他们在五十上下达到了一个稳定水平,然后再也不会变化,直到八十多岁突然腿一蹬,走了。他们把身体使用干净,就像把一只菜盘子用面包擦干净一样。查利小时候害过风湿热,但是,尽管心脏有杂音,而且容易犯心绞痛,但从来没有出过哈利在海湾发生的那么严重的事故。“你他妈的是怎么搞的,查利?”兔子问他。
“你要学会避免生气,”查利告诉他。“如果什么事看上去惹人生气,你就一走了之。那边摊场上的事非惹人生气不可,所以我就溜之大吉。天哪,现在我真高兴离开丰田!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一条老式的美国船,一辆奥尔兹·托伦纳多。柔软的减震器,一根指头就拨动的转向装置,油老虎,我爱得死去活来。五升V-8,番茄红,白色加垫半车顶。”
“听上去好棒哟。你就停在附近?”
“我试过,但不行。绕了春街两圈,最后拉倒了,把它扔在老巴格达过去的一个停车场上,搭了一辆巴士,坐了三个街区。这样花了几个钱。避免生气,伙计。”
“我还是弄不懂。布鲁厄闹市区被认为死气沉沉,却设有一个停车的地儿。这些车都是哪儿来的?”
“车养的呗,”查利解释说。“这些车也像十几岁的小年轻一样怀孕、享受福利。他们才不管呢。”
关于查利,哈利总有很多赞赏的东西,其中之一就是此人对大局的感觉;早上寂寥无事,他们俩往往站在摊场的陈列橱窗旁边,评讲当天的新闻。兔子从来没有弄明白新闻会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们坐在一张瓷面桌旁,那是这地儿还是巴塞罗那饮食店的日子保留下来的。他说,“施密特昨晚怎么样?”在三河体育场对海盗队的比赛中,这位费城队三垒老将两次双杀,超过了里奇·阿什伯恩的球队总的安打纪录。
“现在还是春天,”查利告诉他。“等投手的胳膊热劲儿上来再说。施密特会走下坡路的。他老了。当然跟你我相比还不老,但打比赛,他老了,在漫长的赛季里是躲不过年轻投手的。”
哈利发现把他对施密特的崇拜得到遏制,是有好处的。你不能为这些运动员而活着,他们是不知道你的存在的。对他们而言,只有别的选手存在。他们走进球场,那里有三万观众,一宣布他们的名字,就乱吼一通,这就是他们需要你做的一切。“你是不是觉得,”他问查利,“最近灾难频频?泛美飞机爆炸。前不久英格兰球迷踩踏,现在又是军舰上这门大炮爆炸,找不出明显的理由。”
“‘明显’就是关键词,”查利说。“凡事都有某种微小的理由,哪怕我们看不出来。哪儿有一点火星,金属上面有个小小的裂缝。还有,伙计,瞧瞧这些争执。现在世界上有多少人,五十亿,世界挤成这个样子,我们没有更多的人被踩死才怪呢。还会有踩踏事件发生,情况好不到哪儿去的。”
想到按纳尔逊的观点,他自己就是这种拥挤的一个很大的组成部分,兔子的心沉了下去。那次他在新月林荫道26号失火的房子外面尖叫,我要杀了你。他并不是真要那么干。一点火星,金属里一个裂缝。一点毛疵。你死了就等于给世界做了件好事。
查利低下头对着菜单直皱眉头,字很大,用绿墨复印在粗糙的带斑脱酸纸上。这些东西他们现在用复印机就干了。谁还用维里蒂印刷厂那样一个地方?先是凸版印刷消失了,随后照相平版胶印又淘汰了。查利不再戴那种眉毛上横一条黑杠杠的厚墩墩、方棱棱的角边镜了,用的是飞行员的金框,把他那厚厚的薰衣草色的镜片扶到鼻子上,活像手指夹着一只酒杯。查利过去体格粗壮,但年龄把他削细了,所以他的希腊骨头便暴露出来——楞楞的鹰钩鼻子,深深的发线下面是宽宽的八字眉头。他的络腮胡子花白了,但他把它剃短了。他琢磨着菜单,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牛排沙拉,”他读道。“烤猪肉串沙拉。这算什么样的沙拉呢?”
女服务员来时,查利就此跟她开了个玩笑。“全是高卡高脂,这肉是怎么回事?”他问。“你给我们一块牛排,边上点缀一点生菜?”
“肉是穿插、搀和进去的,”女服务员说。她高挑儿身材,面目几乎可以说是漂亮,头发经过褪色处理,做成一种茸茸的莫霍克人的发型。一排小耳环绕在一只耳朵边沿,眼睛后面暗红暗红的斑点涂了胭脂。她的舌头在嘴里有点麻烦,她的嘴唇活动的那种认真刻意的样子怪有意思的。“人们发现对这些东西有需求,你知道,需要更加丰盛的原料。”
这样看来,各样底下,兔子想,还是约翰尼·弗赖伊餐馆。“给我讲讲澳大利亚坚果和腊肉沙拉,”他说。
“那是人们最喜爱的品种之一,”她说。“腊肉脆而入味,像鲨鱼片。大部分肥肉都被挤压出去了。还有苜蓿芽,一些切得真薄的萝卜片和黄瓜片,还有两种生菜,我忘了各自的名字,别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有些白鲑——那是沙丁鱼干。”
“听起来蛮好,”兔子说,省得还有不中听的,又得重选。
查利指出,“坚果和腊肉正好不是医生叮嘱的东西。”
“你听到她说了嘛,肥肉被挤压出去了。再说那么一星半点也要不了你的命。那更是个体内平衡的问题。来吧,查利。放松好了。”
“特色海菜有些什么?”查利问服务员,因为两个男人都喜欢听她说话。
“噢,当然有鹿尾菜,若芽,还有红皮藻和石花菜,搀杂有鹰嘴豆和扁豆,还有绿叶菜,要是你们真要长寿食品而且不在意淡淡的苦味,你们知道,海菜往往带点儿苦味,那就绝了。”
“让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想要了,珍妮弗,”查利说,她们在沙拉乐园穿的制服是酸橙绿的连衣裙,上身缝有服务员的名字,所以他顺嘴念出来。“我要菠菜蟹肉。”
“沙拉调味酱,我们有俄国型的,罗克福尔型的,意大利型的,奶油味意大利型的,罂粟籽型的,千岛型的,油醋型的,还有日本型的。”
“日本型的里面是些什么?”哈利问,不仅仅是要看她的嘴唇绕着嘴巴里那个小难办儿又是撇又是嘬的,还因为他对日本人有职业上的兴趣。当美国钻进死胡同时,日本人和德国人是怎么搞的?
“噢,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到厨房里问问,但有酸梅,我想,当然还有酱油——我们不用那种次等酱油——还有麻油和米醋。”当她意识到这两个男人用调情的手段浪费她的时间,她的眼光顿时硬了下来。他们俩都感到不好意思,便要了奶油味意大利型沙拉酱,安下心相互交谈起来。
他们的关系已经生锈了好长时间了。你一看,查利确实好像老一点,干一点。那副飞行员的细细的金框从他脸上夺走了许多男性的果断,这一定是二十年前吸引过詹妮丝的东西。“这孩子怪有意思,”查利说着便把他盘子两边的银餐具往整齐摆了一下,跟纸垫的边沿形成直角。
“梅勒妮怎么样了?”兔子问他。十年前,他们也在这家餐馆坐过,当时的女服务员就是梅勒妮,她是纳尔逊和普露的朋友,那时候就住在斯普林格大妈家。后来她成了查利的女朋友,尽管他年龄大了些。至少他们一起去了一趟佛罗里达。这大概就是使佛罗里达好像魅力无穷的事情之一。可是那里并没有小妞儿主动投入哈利的怀抱。他得到的媚眼只是他那个年纪的女人送的,看上去老气横秋的。
“她当医生了,”查利说。“肠胃病医生,准确地说,在俄勒冈的波特兰。那是她爸爸了结的地方,你会想起来的。”
“几乎没有印象了。他是种后发的嬉皮士,对吧?”
“他和第三位太太定居下来,对梅勒妮是一大支持。其实回到磨坊谷发疯的是妈。酗酒,和爷儿们胡搞。吸毒。”
最后这个字眼伤了哈利的脾胃。“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查利极其轻微地耸了耸肩,但没有压制住得意的微笑。“我们一直有联系。每当她需要推一把时,我就来到她身边。我告诉她,‘试试吧。’她依然有点儿‘我好可怜啊,我只不过是个小女孩’的习气。需要时,我就推她一把。我告诉她,到她爸和他婆娘住的地方去快活快活。”
“你叫我避免生气,你叫她去试试。”
“情况不一样,年龄不一样。你要是她那个年龄,我也会告诉你‘试试吧。’我会告诉你的。只要你避免生气。”
“查利,我有个问题。”
“是新闻?”
“其实是两个问题。其一,我应当为我的心脏想想办法。我总不能一直游来晃去等下一次心梗。”
“你要撇下我了,伙计。”
“你知道。心肌梗塞。心脏病。幸好我上次逃过了一劫。医生告诉我应该做个开心手术,一种复合分流术。”
“试试吧。”
“当然。你说得轻巧。做这些事情要死人的。我注意到你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情。”
“经过。87年。12月,你正好在佛罗里达。他们换了两个瓣。主动脉瓣和二尖瓣。你小时候患风湿热时,心瓣就出问题。它们合不严。正因为这样,你的心脏才有杂音,血流方向不对。”
兔子简直忍受不了这些形象,他的体内的这些细部,什么心瓣呀,滑动啊,管道痂呀。“他们是用什么替换的?”
“猪心瓣。要么是机械心瓣,一个装球的防气阀,就这两种选择。装上机械玩艺儿,你就一直嘀嗒去吧。只要有办法,我是不想嘀嗒的。他们说,这会叫你睡不着觉。”
“猪心瓣。”兔子尽力掩饰着他的厌恶。“挺怕人的吧?他们把你的胸膛剖开,让你的血在一台机器里流过?”
“小菜一碟。你叫人家麻翻了。让你的血从一台机器里流过去又什么大不了的?你以为你是老几,伙计?”
一个上帝造的具有一种吹进去的不朽灵魂的同类。一个天恩的载体。一片善与恶的战场。一位见习天使。凡此种种都是他们在主日学校里努力教给你的,或者并没有真正努力教给你,只是让它们从小册子里飘出来,又飘回在他的脑海里埋得比防空洞还要深的教堂地下室里去。
“你只不过是台软机器而已,”查利断言,说完就抬起他的一双方手,连同手后面的白色的袖口和一条条长方形的金链,让珍妮弗把他的沙拉放在他面前。好像脑袋后长了眼睛,他看见她来了。她轻手轻脚地绕过桌子——这两个男人在给她做事,她却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然后在哈利面前放了一个点缀着腊肉的绿包子,比一个大乳房还要大。看样子挺油腻的,量也比他该吃的多。这位局促的高个儿女孩仍然旋着,她的奇怪的白流星花在空中颤动,兔子坐在那张瓷面方桌旁试图表达他的困境时,她的绿制服上的浑圆压迫着他的感觉。
“二位先生还要点什么?”珍妮弗问,她的嘴唇轻轻地挣扎着把字吐清楚。她还不是个咬舌儿,好像是个大舌头。“喝点什么?”
查利要一客加酸橙的毕雷矿泉水。她说他们只有圣佩莱格里诺。他说对他都一样。高档水就是高档水。
经过一阵内心的斗争后,哈利问他们有什么样的啤酒。珍妮弗叹息一声,觉得他们又拿她开涮,然后背了起来,“施利茨,米勒,低度米勒,百威,低度百威,米歇罗泊,洛温布劳,花冠,酷尔斯,低度酷尔斯,散装巴兰坦麦芽酒。”这些名堂由于在她嘴里有了点儿磕绊,一出口反而魔力有加。哈利没有看查利的眼色,选了一罐米歇。珍妮弗点了点头,没有给笑脸便走开了,如果她不想挑逗中年人,那她何必戴这些耳环,这么浓妆艳抹呢。
“小菜一碟,你说的,”他对查利说。
“他们把你冷冻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在佛罗里达认识一位老兄,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做过一次开心术,他说那受罪死了,康复工作要永远进行,再说就算康复了,看上去也不是很棒。他挥起高尔夫球杆来,就像个残疾人。”
查利干练轻微地耸了一下肩。“你得有操作的基础。也许这位老兄走得太远了。可你,你情况挺好。可以损失几磅,不过你还年轻——多少,五十五?”
“五十五倒好了。今年二月就满五十六了。”
“那还年轻,伙计。我也快了。”查利和詹妮丝同岁。
“照我这个样子,能奔到六十我就挺高兴了。我在佛罗里达看那些老不中用,全是一些干缩的木乃伊,穿着短裤子和矫形运动鞋,往九十岁上蹒跚,神气得不得了,我想问问他们‘什么东西把你们弄得这么棒?你们这是咋搞的?’”
“过一天算一天,”查利建议。“过一天算一天,别垂头耷脑的。”哈利看得出他懒得说安慰话了,可既然和塞尔玛暂停来往了,查利就是他惟一的朋友了。他不好意思给她打电话,因为他好像没法儿讲。他说:
“现在他们还有别的办法。血管成形术。他们把你腹股沟上的一根动脉切开——”
“喂。我在吃饭呢。”
“——把它一直戳到你的心脏上,你信不信。然后他们把这个气球在冠状动脉狭窄部位爆掉,把那该死的东西炸掉。没有空气,倒是有盐水。它使蚀斑破裂。它把动脉伸展到原来的状态。”
“要是运气好,它是做得到的,”查利说。“可一年以后,你又是老样子,又被澳洲坚果和啤酒堵塞起来了。”
啤酒挑在珍妮弗的瘦胳膊头儿上来了,盛在一个冰花玻璃缸子里,金黄金黄的,顶上一层泡沫泛着气泡,咝咝有声。“我要是不能时不时地喝上一杯啤酒,还不如死了算了,”哈利撒谎了。他抿了一口,弯着一根食指把鼻子底下的泡沫擦掉。这是纳尔逊的姿势。他挺纳闷儿,珍妮弗操的时候是怎么保护那弯弯曲曲的莫霍克发型的。有些骚娘儿,他在书刊上读到,在她们的乳头上装了安全别针。
“你该做一做冠状动脉分流术,”查利告诉他。“这些气球,它们一次只能炸一条动脉。分流移植,一旦做起来,一次就可处理四五六条。要是他们把你的肋笼扯开了,你还在意什么呀?你又不在那儿。你脱开了场面,做梦去了。其实呀,你也做不成梦。太深沉,做不了梦。那可是个大大的空无,就像死了一般。”
“我不想做,”哈利听见自己厉声说。他把这种口气软下来,“反正现在不。”查利用的扯这个字让他大为不安,把这种体力活动说得太真切了,把这些硬撑着的骨头门扯开,这样他的精神就会飞出去,而一些戴着淡绿色口罩的人就拿着钩子、钳子和亮晃晃的刀子,在这潭稀糊糊的红水里抓捞。公共广播公司关于分娩的一个节目有一次他从詹妮丝的肩膀头儿上望过去从电视上看见了,真是一个错误——他们不会把那种恶心的货色放到电视网上的——他看见他们开始切开一个女人的肚子做剖腹产。戴橡皮手套的手里的刀子画了一条直线,黄澄澄的肥肉向两边卷起分开,活像两条泡沫橡胶。这个女人的肚子,里面有个婴儿,是用一种绝像泡沫橡胶的材料做衬里的。“在佛罗里达,”他说,“我做过导管插入术”——这个词儿在他嘴里磕绊起来,仿佛他变成了那名女服务员似的——“但不是那么糟糕,也不比别的事情令人烦心。你完全醒着,然后他们把这样的一个大碗扣到你的胸口,看里面有什么动静。在染剂泵进去的地方热烘烘的,热得你简直招架不住。”他觉得他让查利失望了,因为他对分流术显得如此怯懦,为了加深他跟对面这个眉头紧皱、咀嚼不止的人接触,便说起了掏心窝子的话。“最糟糕的是,查利,我已经有种半死不活的感觉。这名女服务员是我几个月来想操的第一个女孩。”
“奶子,”查利说。“一对大奶子。长在瘦骨伶仃的身体上。挺性感。活像做了移植术的波·德里克。”
“叫我着迷的却是她的头发。她本来就高,那发式又让她平添了六英寸。”
“高并不坏。高个儿不演小巧玲珑的妞儿的戏,可对你玩得花头更多。再说,瘦骨伶仃也有瘦骨伶仃的好处,不会有那种肥肉搀和在你和阴蒂之间。”
男人之间的这种一拍即合超出了兔子的需要。他说,“不过那些耳环,不是看上去挺疼的吗?那些骚娘儿们是不是真——”
查利耐不住性子,便把话打断了,“疼正是骚娘儿们求之不得的。肢解,痛恨自我,跳踢踏舞。对今天的孩子来说,丑就是美。他们的说法就是,我们给他们的是个多么龌龊的世界。再没有雨林。一片毒荒原。你知道这一套。”
“我这个春天回来后,开车在市里兜了一圈,各个地区都去过了。有些西班牙后裔实际上就在街上戳捣。”
“毒品,”查利说。“他们不知道拿五分之四的时间怎么办?”
“《旗帜报》上说,某个从西迈阿密来的西裔卡车司机在处女泉附近被抓了,他们估计带了价值七千五百万美元的可卡因,有五百公斤重,装在装橙子的板条箱里,上面写着‘易碎物品’,你看没有看到?”
“毒品他们是堵不住的,”查利说着把刀叉搭到他的空盘子的边沿上,“只要有人肯出大价钱去买。”
“那家伙显然是个古巴难民,我们放进来的一个。”
“这些国家走共产主义,把他们搞坑蒙拐骗的乌龟王八蛋统统让我们收留下来。”查利的语调平平,但一言九鼎,可哈利觉得他就要把他扔下。这不大像从前那些日子,他们在陈列室消磨光阴的时候了。查利已经把他的菠菜蟹肉吃完了,兔子才刚刚在堆得高高的沙拉上挖了个坑儿,他巴不得有人劝他几句。他把一叉滑溜溜的东西送进嘴里,发现在油噜噜的生菜和苜蓿芽中间有一颗囫囵的澳大利亚坚果,便小心地用牙劈开,于是他的舌头感到那纹路光滑得出奇,绝像一位少妇的身体,又像一个大理石桌面。
咽下去以后,他用了好大劲儿才说,“还有一件事让我揪心。我想纳尔逊沾上了可卡因。”
查利点了点头说,“我也有所耳闻。”他把刚刚放好的叉子又拿起来,把它伸向哈利那个腊肉装点的绿色大乳房上。“让我帮你把它全收拾掉,伙计。”
“你听说他沾上可卡因了?”
“嗯,是呀。他像他的姥爷一样,神经兮兮的。他需要扶持。我早就发现这小子不是好对付的。”
“我也有同感,”哈利急不可耐地说,话便哗啦哗啦滚了出来。“我上个礼拜过去想从他嘴里套出可卡因的事儿,结果只得到一点风声,他跑到哪儿去了,但总是东跑西颠的,可他雇的这个会计是个患艾滋病快死的家伙,你信不信,他在那儿,我要看账时,他却给我翘起了尾巴,说什么得让詹妮丝发话。而她呢,那个大笨蛋,却不想发话。我想她是害怕会发现什么情况。她的亲儿子蒙着她的眼睛打劫。旧车销售往下滑,一连几个月每月的报表我都觉得挺蹊跷。”
“真想不到。听上去情况不妙,”查利表示同意,又把叉子伸了过来。一颗澳洲坚果——现如今一颗就值两毛五——逃到哈利这面来,不过他幸好反应敏捷,没有让它掉到他的腿上,赤褐色宽松长裤上没沾上沙拉油的点子。这条裤子今天他才从干洗店的衣袋里取出来,才头一回穿,因为今年春天这是他感到真的暖和的头一天。这突然的动作搞得他肋笼后面火辣辣地疼。那个坏小子仍然在那儿玩火柴呢。
他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下说,“现在倒好,在莫名其妙的时候总有电话给我们打过来,一些家伙操着莫名其妙的声音找纳尔逊,甚至还告诉我他们要钱。”
“他们玩硬的,”查利说。“毒品可是大买卖。”他又一次伸过来。
“嘿,给我留一点儿嘛。你怎么搞的,这么瘦?你看我该怎么办?”
“也许詹妮丝该跟纳尔逊谈谈。”
“我正是给她这么说的。”
“那就好。”
“可那婊子不干。至少据我所知她到现在还没干。”
“这个好,”查利说,“这是健康食品,不过它都像中国食品,是把你填不饱的。”
“那你有何高见?”
“有时候,夫妻之间,这些陈年旧事会碍事的。想让我试探试探老詹—詹,看看她的来龙去脉吗?”
哈利简直没有一点儿犹豫,就说,“查利,要是你有办法,那就太好了。”
“二位先生要什么甜点吗?”
珍妮弗已经在眼前显现。她的声音不甚流畅,反而更甜美动听,听见她说话,哈利惊讶地转过头来,由于她离他的眼睛只有几英寸远,他看到还是查利一贯正确:大奶头,尽管她其余的部位却显得笨拙,有种自怨自艾的味道。她的父母肯定把大量的蛋白质、大量的奇力奥麦片和维他命丰富的面包投入了这一对奶子。他情绪软弱沉重,这对奶子似乎在他的大脑上又加了两个包袱。她的绿色连衣裙绷展的胸口往上一提,因为她吸了口气说,“今儿我们的特色食品是干酪饼,低脂山羊奶做的,上面盖的是鲜美的奶油醋栗。”
兔子的眉毛仍然被女服务员的乳房抬得老高,眼睛却望过去瞅着查利。“你看呢?”
查利无奈地将肩一耸。“看来你是不要命了。”
电话丁零零,丁零零一声紧似一声,好像刺骨的凉水灌进他梦魂茸茸的、暖暖的缝儿里。他梦见在往什么东西里面蜷缩,梦见发现了一个刚好合身的缝隙。电话在詹妮丝那边;他隔着她睡死的身体摸着了电话,由于用嘴呼吸,嗓子发干,他沙着嗓子说,“喂?”床边的钟好像只有一根针,后来他推断是两点十分。他等着那种男人的声音,而且心想,每当上床睡觉时,他们应当把电话从楼下的挂钩上拿下来。他的怦怦的心跳声似乎充满了这间黑暗屋子的旮旮旯旯,令人窒息。
一个颤巍巍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说,“哈利吗?我是普露。原谅我叫醒了你,可是我——”羞耻、恐惧把她的声音压沉默了。她有种被暴露的感觉。
“往下说呀,”他柔声催促着。
“我绝望了。纳尔逊发疯了,他打起我来了,我怕他会拿孩子杀气!”
“真的?”他傻头傻脑地说。“纳尔逊不会干那种事的。”可是人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都见报了。
“到底是谁呀?”詹妮丝气咻咻地问,她的美梦给搅了。“告诉他们你没有钱。挂上算了。”
普露在线那头抽泣,“……再也没法儿忍了……真要人的命……都多少年了。”
“是呀,是呀,”哈利说,仍然觉得傻头傻脑的。“詹妮丝在这儿,”他说完就把这颗烫山芋塞到她从被子下面伸出来东摸西抓的手里。这么突然窥进普露,窥进她那颗热烈明亮不快的心扉,他感到有点违法。他把床头灯打开,仿佛这会有助于澄清这一切似的。他正在努力读完的那本历史书的白色护封,一片椭圆形的云和海之间有一艘快艇,在打褶的灯罩下弹起了亮光。去年圣诞节下午他开始读这本书,现在作者已经死了,似乎这本书也有些枯萎了。然而他觉得永远读不完是个不祥之兆。
“是,”詹妮丝对着电话说,时间隔得很长。“是。他是真的?是。”她说,“我们马上过来。离他远点。到朱蒂的屋子里去跟她呆在一起,把你们锁在里面怎么样?妈妈在门上装了个插销,肯定还在那里。”
普露的声音还在裂帛似的一声接一声,像酸一样蚀进夜的寂静,蚀进十分钟前屋子里充溢着的祥和。他那被打断的梦又零零落落回到他的脑海里来。出游一个期盼已久的地方,交通工具好像是有轨电车,对,就是一辆从前的有轨电车,紧密编制的藤条座位,它们的样子他已经忘了,依稀记得太阳一晒,发出一股暖烘烘的气味,还有吊下来的瓷环。安的瓷按钮,窗户上落满灰尘的铁丝格栅,透进来的气和光,戴着老式草帽,草帽上别着纸花的妇女,都是前往一个热闹地方,一座娱乐公园,一个集市,跟他同去的是何人?他旁边的座位上有过一个同伴,一个约会对象,但他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面目。爱的隧道。有轨电车变成了一种把他们,把他,送进一个惬意的爱的隧道的载体。它合格。
“邻居能不能帮帮忙?”
又是裂帛似的声音,又是呜咽抽泣。兔子给了詹妮丝一个你在电视上看到的“切断”手势——一根手指头横到喉咙上——便下了床。他的一双光脚丫子一落到地毯上,他的老朽的身体味儿便扑鼻而来,一种像肉味又像干酪味的陈味儿。在这幢石灰石住宅里,他们的卧室铺的是米色的安纯牌宽幅地毯;他们定购这一切时,他觉得满房子没有图案的顶到墙根的地毯似乎显得舒适而现代,但在这里住了十年以后,某些地点——前门的里面,门厅到地下室,卧室的床两边——已经积满了鞋垢和脚汗,变得灰突突的,任何地毯洗涤剂都洗刷不掉,成了你的一生留下的一块又脏又大的指印。他小时候人们铺的那种花地毯——有棱有角的花呀,蔓呀,曲曲弯弯呀,他的眼睛总是想看出个道道来,直到最后他觉得迷失在一片丛林中了——不知怎么地,把尘垢吞食掉了,然后杰克逊路上上下下的家庭主妇们一年这个时候,便把它们搭在后院的晒衣绳上打土,搞得四月凉爽的空气里云朵盘旋,然后又消失在大千世界里的尘埃之中。他从衣橱里取干净的内衣和短袜,然后有点儿犯难,不知道该穿什么去迎接一次突然袭击。正规好,还是随便好?哈利的脑子在向前滑行,就像块随他怦怦跳动的心脏前进的冲浪板。
“嗨,宝贝,”詹妮丝说话换了口气,提高了嗓门儿,一副做奶奶态势。“别害怕。我们大家都爱你。你爸爱你,对,他爱,非常爱。爷爷和我马上过来。你总得让我们穿上衣服我们才能来。顶多二十分钟,宝贝。我们会赶紧的,对。这一段时间你要乖,听妈妈的话。”她把电话挂上,眼睛从又稀又乱的刘海下面瞪着哈利。“天哪,”她说。“他认为他把可卡因藏到他需要的地方,可死活找不着,便一拳打在普露的脸上,把浴室里的东西统统砸了个稀巴烂。”
“他需要,他需要,”哈利说。
“他告诉她我们大家都在偷他的东西。”
“哈,”哈利说,意思是说情况恰恰相反。
詹妮丝说,“那是你的亲儿子,你怎么能笑话呢?”
这个女人,这个死硬的小妇人是谁呀,竟然整治起他来了?他还真有种被整治的感觉。他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四平八稳、不急不躁的态度说,“唉,这事儿一摊牌,如果我们大家能应付得了,兴许是件好事。至少把问题摊开了。”
她穿上她在北方白天从不穿的衣服,她那套有粉蓝色袖子和条纹的鲑肉色运动服。他选了一条刚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熨得平平整整的丝光黄斜纹布裤子,和那件卡其布衬衫,那是他在院子里打杂时穿的,还有他那件最旧的茄克,绿色的粗条灯芯绒做的,扣子是皮革的:一副周六下午的随便样子。一退休他们俩反而比以前更留意衣着;在佛罗里达,退休人员每天都讲究穿着,仿佛他们都变成了自己的纸娃娃似的。
他们开着石板灰的赛利卡,那辆更像蝙蝠车的铁灰色的车,在死寂的半夜去执行这起极其严重的使命。在宾园寂静弯曲的街道两旁,橡树才刚刚发芽,但枫树正在浓密,颜色不再发红,而是半透明的新生的嫩叶密密实实。有些地方的房屋楼上亮着夜灯,或者后阳台灯,使猫和浣熊不要来翻腾垃圾,不过只有街灯与月亮争辉。整洁的庭院里修剪齐整的大灌木,紫杉,金钟柏和杜鹃,在夜色中看上去挺警觉的,就像丛林动物来到坑边饮水,被照相机灯光忽闪一下捕捉到了。想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我们睡觉时,这些灌木都醒着,吸着氧气,生长着;它们不睡觉。星星不睡觉,而是在屋顶上,在树冠上,像一种冷冷的拱形的毛毛雨似地闪着光。我们为什么睡觉?我们怎么回答呢?他的梦,它与他贴合的那种情况。在某些角度上看,灯光下的沥青路在他的眼角里的感觉就像雪。宾园变成了西布鲁厄,一两部车依然醒着,在变白了的空荡荡的宾州大道上活动,宾州大道是韦泽街的延伸,一边是一家超市的停车场,另一边是三十年代修的一排低矮的砖结构商铺,一些窄小的店铺,卖的是扣子呀,婚纱呀,糕点呀,齐普夫巧克力呀,索尼电视机呀,还有做飞机模型的配套元件——他们仍然在这个地区制造、销售这些东西,尽管时下所有的儿童被认为是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懒虫,飞机都是打滚儿的宽身喷气机,长着熊猫那样的黑鼻子,而不是像零式、梅塞施米特式、喷火式、野马式那样的造型优美的杀人机器。想起来挺逗,那时候尽管在全力以赴支援世界大战,可厂商们依然得到认可,做这些小模型,振奋孩子的精神面貌。这些商铺都在睡觉。一家花店显示出紫罗兰色的逐渐增强的灯光,一家宠物店展示着灯光朦胧的养鱼缸。沿着路边停的汽车展示出一系列超凡脱尘的色彩,不再是红、蓝、米,而是余火的弱色,跟你白天看见的甚至想象到的任何东西都不一样。
哈利服了一粒硝酸甘油,嗔怪地告诉詹妮丝,“医生说我应当避免生气。”
“半夜三更叫醒我们的又不是我,而是你的儿媳妇。”
“是呀,那是你的宝贝儿子在痛打人家的缘故。”
“那是她的一面之词,”詹妮丝声明。“我们还没听到纳尔逊这面的说法。”
他的舌头下面火辣辣的。“你怎么会认为他有他的说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认为她在撒谎?她干吗要撒谎呢?她干吗半夜三更把我们叫起来撒谎呢?”
“她有她的小九九,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当初她自己肚子叫人搞大了,他就是她的如意算盘,可现在他有了点儿小麻烦,他这把算盘就不像当初那么好了,要是她想给自己再找个男人,她就得趁早下手,因为她的模样儿不会永远不变的。”
他双手一拍,哈哈大笑起来。“你把什么都算出来了。”隐隐地,远远地,他的屁股眼儿有种刺痛感,那是药丸儿造成的。“她模样儿端正,是吧?还是这样。”
“在有些男人眼里,她好像是这样,那种不讨厌粗大女人的男人。我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因为她让纳尔逊矮了三分。”
“他就是矮嘛,”哈利说。“这可叫我想不通。我的父母都高。我们全家一直都是高个子。”
詹妮丝暗自思量她对纳尔逊的矮小所负的责任。
穿过布鲁厄到达佳济山,路有好多条,然而今晚街道全都空荡荡的,交通信号灯闪着黄光,他选了一条最直截的路,径直跨过跑马桥,这桥他和吉尔曾经踏着月光步行过一次,不过不像今夜这么晚,直上韦泽街,经过拐角上的那座大楼,那里过去开过金博友好娱乐厅,后来跟警察闹翻了,最后关门大吉,现在已被漆成柔和的公寓的颜色,改造成一套办公室,供雅皮士律师和金融顾问们租用,再经过施恩鲍姆丧葬事务所,它的雄伟的白砖大楼在左边,还经过擦鞋店,那里还卖纽约报纸和烤热花生。那可是全城最好的花生,从他不比现在的朱蒂大多少一直卖到现在。他那时对快乐时光的想法就是星期六早晨乘有轨电车绕山转一圈,进一趟布鲁厄城,买一毛钱一大袋的刚出烤炉的热花生,边走边剥,在韦泽广场的人行道上,他脚走到哪里,顺手就把壳子扔到哪里。有一次一个老年流浪汉抱怨他乱扔果皮;那年头儿,就连流浪汉也讲公民道德。现在老城区成了鬼蜮,阴森森的颜色,空空荡荡,第五大街车辆禁止通行,因为亚特兰大来的城市规划人员在那里种了一片小森林,弄成了一条步行街,强烈的蓝光下隐现出狰狞的树枝。之所以安装蓝光灯,是为了防止在树下抢劫、嫖娼和毒品交易。这些树一年比一年高大,却搞得城中心一年比一年阴暗。到了第五大街兔子向左拐,经过邮局和罗摩达旅店,这里过去叫本·富兰克林旅店,里面有大舞厅,它总是让他想到玛丽·安和她的圈环裙,以及她两腿之间的香气。又驰过艾森豪威尔大道,1204号楼上就是那一回詹妮丝和查利躲藏的地方。再拐一个钝角朝右,向前穿过西班牙裔居民区,这里过去住的是德裔工人阶级。横过冬街,春街和夏街,街上有炫目的灯光,偶尔还有活动的影子,西班牙裔人出来找某种买卖,把街头垃圾全部带出来,这样的夜里还嫌凉。再奔向洋槐街到了布鲁厄中学前面,一块刻有拉丁文的大萧条纪念碑,雄心勃勃提倡为全民造福,就像是共产主义者常常宣扬的东西,三十年代全国都倾向共产主义,那时候人不像现在这么自私,立碑的那年正好哈利出生,1933年,看起来碑的寿命要比他长。碑是淡黄砖的,碑角是花岗岩的,贴在绿草山坡上活像一个大鬼影。
“你认为她是什么意思?”他问詹妮丝,“‘发疯了’?服用可卡因能疯到哪儿去?”
“多丽丝·考夫曼,我指的是埃伯哈特,有个小叔子,这小叔子的前妻生的孩子不得不到本州中部附近的一家戒毒中心去。他疑神疑鬼,认为希特勒还活着,把特务派到各地去抓他。他是犹太人。”
“他痛打老婆孩子吗?”
“他就没有老婆,我想。我们也吃不准纳尔逊是不是威胁到了孩子。”
“普露就是这么说的。”
“普露心神不安。我想让她心神不安的是钱,而不是别的。”
“钱就没有让你心神不安?”
“不像对你和普露那么严重,钱不是我操心的东西,哈利。爸爸嘴上的口头禅就是‘要是我没有两块钱一块儿磨,我就磨两分钱。’他相信他总能挣够的,果真是这样,我估摸着我是传承了他的哲学。”
“就因为这你就一直让纳尔逊杀人后逍遥法外?”
詹妮丝叹息一声,口气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像她妈贝茜·科纳·斯普林格,她可拖着不堪重负的身子过了一辈子,除了干点家务活,一丁点儿活动都没有,成天价坐在大房子里,放下遮阳帘,以免窗帘和沙发椅子套被太阳晒着了,整日为腿疼唉声叹气。“哈利,真的我能怎么办呢?他又不是个小孩子,都三十二了。”
“首先你可以把他从摊场上开销掉。”
“是啊,我是不是把他开销掉再不把他当儿子看——告诉他我很难过,他不成器?他是我爸的外孙,你别忘了。爸爸白手起家撑起了摊场,他会让纳尔逊经营它的,哪怕纳尔逊搞得出了格也罢。”
“真的?”这样一种惨相让他吃了一惊。人一有钱就无法无天。拿一百万赌。垃圾债券。“你就不能临时把他开销掉,等他有了个正形了再说?”
詹妮丝的口气有些不耐烦,有一些疲惫。“这一切你说来轻巧——自从莱尔告诉你我是真正的老板,你就一肚子酸水,你是想叫我坐腊。你干去吧,你认为摊场上该干什么,你尽管去干,告诉他们是我说的。我吃不消了。你和纳尔逊打不完的老仗,把我夹在中间,我吃不消了。”
赛利卡风驰电掣般地穿过城市公园,跨过网球场和那辆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坦克,街灯在他的手上闪得更快了。那辆坦克涂了厚厚一层绿漆防止生锈,由于漆了又漆,所以丧失了哈利记得的纯正的军人绿。他们叫什么来着?橄榄黄。他有种在街灯轰击网下的感觉,布鲁厄似乎死气沉沉,好像战后狂轰滥炸过的德国城市。“他们不会相信我的,”他不怀好意地告诉她,“他们仍然会来找你的。我就像你,”他告诉她,语气变温和了,“害怕我要煽动起来的事情。”
过了公园,出现了一盏红色交通信号灯,接着是一幢本地闻名的有塔楼的老屋,屋顶上盖着圆圆的鳞斑石板色木瓦,然后是一座商场,那里的电影城广告牌上写道:看你们梦之队可说什么失控的话。随后他们上了422公路,一片铭心刻骨的地区:他们小时候一年四季来回必经的街道,中央大道,杰克逊路,约瑟夫街,像纽扣一样紧扣着他们的生活,他们真正生活的佳济山区的消防龙头和邮箱,在深沉的夜色中失去色彩的一切,在燃烧的蓝色水银灯下看上去像面包一样浑圆、又盖了一层雪皮的街道,在小块平坦、洼陷下去的草坪和郁金香花坛后面安插得悬乎乎的砖柱门廊。约瑟夫街89号,斯普林格家的灰泥大房子,灯火通明,像一艘下沉到该城静悄悄、黑沉沉的树顶和屋脊中间的轮船,在这里兔子穿着他的归纳什装追求詹妮丝时,他总是讨厌到这里来,因为跟它一比,杰克逊路上他家半独立式的房子就显出一副寒酸相。哈利和詹妮丝原来的卧室所在的左侧有一棵铺天盖地的紫叶欧洲山毛榉树。这棵树,枝繁叶茂,一丝阳光也透不进来,整个秋天山毛榉果劈里啪啦,爆裂声不断,吵得哈利睡不着觉。现在树不见了,使那一面光秃秃的,窗户暴露出来,被照得火辣辣的。纳尔逊把它砍了。爸,它快把整个房子吃掉了,那边木头结构上的油漆老掉,太湿了。草坪上的草也长不起来。哈利没法儿争辩,也没法子告诉孩子那棵大山毛榉上的雨声是他这辈子最有宗教色彩的经历。这件事,还有击出一个纯正的高尔夫球。
他们把车停在外面的枫树下边,一年到这个时节,枫树正在脱淡绿色茸毛和黏糊糊的东西。他一向讨厌把车停在这里的主意,星期一他得把车洗一洗。
普露一直眼巴巴地瞅着他们到来。他们脚一踩到门廊上,她就把门拉开了,仿佛有一只电眼似的。绝像那个星期的塞尔玛。朱蒂和她在一起,穿着什么毛茸茸的奥什科什布戈什睡衣,她穿已经嫌小了。这孩子的脚显得又长,又白,又瘦,令人吃惊,脚脖子露出一大截。
“罗伊在哪儿?”哈利立马问道。
“纳尔逊正安顿他睡觉,”普露说着把嘴的一边往下一拉,算是道歉。
“睡觉?”哈利说。“你把孩子交给了他?”
她说,“噢,就是。我打电话以后他就平静下来了。我想他把我揍了一顿,下手这么狠,自己也感到震惊。这对他反而是件好事。”在前厅明亮的灯光下,他们看见了她一边的颧骨上有一道红印子,上嘴唇肿泡泡地歪着,眼边上红滋滋的,仿佛用钢丝绒反复刷搓过似的。她穿的是短截截的薄棉花睡袍,但不像在佛罗里达那样露出两条光腿;她在下面还穿了件蓝色长睡衣。不过透过薄薄的布料,你仍能看见腿的轮廓,像两条在浑水里游动的鱼。假毛皮里子的拖鞋护着她的脚,所以你没法儿核实她的脚趾甲是不是涂过油。
“嘿,该不是虚惊一场吧?”哈利问。
“你一见纳尔逊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普露告诉他,然后转向另外那个女人。“詹妮丝,我受够了。我想走。我一直尽力把盖子捂住,可现在实在忍无可忍了!”泪水本来一直沾在眼皮儿上,现在又开始往出流了,詹妮丝刚弯下腰去吻抱朱蒂,还没直起腰,普露就把这位年长些的女人抱在怀里。
哈利的心抽了一下,他感觉得到普露在努力全面拉关系;他感觉到他的妻子并不买账。普露是个天主教徒,爱炫耀,动作大,而詹妮丝却是个拘谨矮小的新教徒。
朱蒂抓着哈利的指头尖儿。他弯下腰跟她挨亲儿时,她的头发撩进了他的眼睛。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咬着他的耳朵说,“爸爸认为他浑身上下全爬着蚂蚁呢。”
“他老觉得痒,”普露说,感觉到她想把詹妮丝卷进她的脱逃计划的努力泡汤了,她得再多抖搂一点情况。“那是可卡。他们管它叫蚁走感。他的神经传导功能给操崩了。想问什么尽管问吧。我通通知道。我到布鲁厄的戒毒中心都跑了一年了。”
“嘿,”兔子说,不大喜欢她那凶狠的口气。“他们还告诉了些什么?”
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一双绿眼睛闪着泪花,露出惊恐,嘴角又往下一歪,想办法扮出了一张笑脸。今晚她的上嘴唇肿泡泡的样子平添了一种悲戚的怪异。“他们告诉你那不是你的问题,瘾君子自己可以解决。但那终归还是你的问题。”
“说确切些,今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他问。他总得把话说爽快点儿。他觉得詹妮丝在打退堂鼓,想靠边站,真令人气不打一处来,就像他们坐着佳美带孩子们去丛林公园那次一样。
朱蒂发现爷爷奶奶不像平时那么好玩,便离开哈利跑过去靠在妈妈身上,把她胡萝卜色的脑袋贴在普露的肚子上。普露拿出一副保护的架势,用一条有绒毛,长雀斑的前臂环绕着孩子的喉咙。这会儿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一瞪,仿佛哈利和詹妮丝不是救援队,而是入侵敌似的。
普露的声音听上去凶狠而疲惫。“还不就是平素那堆垃圾。他一点以后才回家,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我管不着,我估摸,我没有像平时那样逆来顺受,因为他说假如我要这样子下去,他就需要打一针来平静平静他的神经了。当时可卡不在浴室里,可他认为他就是把它藏在那里的一个阿司匹林药瓶子里的,于是他就乱砸东西,我表示不满,他就追出来开始把我浑身上下一顿乱打。”
朱蒂说,“都把我吵醒来了。妈妈躲进了我的房间,爸爸一脸的傻样,好像他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哈利问,“他拿刀子或什么东西了没有?”
一听这话,普露的眉毛拧到了一起。“纳尔逊从来不会拿刀的。他见不得血,从来也不进厨房帮人一把。他都不知道刀子该用哪一头才对。”
朱蒂说,“后来他又说他实在对不起。”
普露一直把朱蒂的红头发从脸前往脑后掠着,现在,她只用两根中指点了一下她的脑门和双颊,把自己的头发往后一撩,她已经让司芬克司的模样儿相形见绌了,头发松塌塌地披在肩头上。“我给你们打过电话后,他就平静下来了。他说,‘你给他们打电话了?这叫我难以置信。你给我的父母打了电话?’好像他都给搞懵了,不知道发火的了。他不住地点头说,这就算了结了,他出了这档子事是多么地难过呀,他叫人莫名其妙。”她做了个怪相,把朱蒂轻轻从身边推开,哆嗦了一下,把睡袍在腰里往紧一收。一时间,大家似乎都忘了台词。一到危机关头,我们的本能中就有什么东西刮削起来,它想方设法把大事削小,小事削了。“我想喝杯咖啡,”普露说。
詹妮丝问,“我们该不该先上楼看看纳尔逊?”
朱蒂喜欢这个主意,于是便领头上楼。跟着她乳白色的光脚片踏上楼梯踏板,哈利满心的愧痛;他的孙女还得穿因个儿长了而嫌小的睡衣,而他们在佛罗里达所有的熟人一周七天穿的便裤颜色天天不同,总有二十来件运动服装在洗衣店的袋子里挂着。这幢房子,他从很久以前斯普林格夫妇占用的时代就记得,那时候他们比他现在还年轻,现在他一看,似乎寒伧得可怜,还摆放着旧时的遗物,包括那把破旧的棕色巴卡躺椅,它曾经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宝座,还夹杂着没有名堂的新一点的家什,不是从沙科那家具店买的,就是从市区郊外公路两旁冒出来的破家具市场里的哪一家买的,那一带还混杂着众多汽车行和快餐店。楼梯上还是磨成光板子的土耳其长条地毯,那还是四十年前斯普格林夫妇钉上去的。房子是传给了纳尔逊和普露,可他们从来没有把它当成自己的家产。你千方百计要为孩子办点好事,给他们的生活提供一条捷径,给一点铺垫,可到头来好心办坏事,反而害了他们。这就不是小两口住的房子。
灯齐刷刷地亮着,这给屋子一种惊慌、过热的氛围。他们依次上楼,朱蒂打头,哈利、詹妮丝居中,普露断后。现在普露也许后悔给他们打电话了,而倒是宁可护理一下自己的脸,独自谋划谋划下一步棋怎么走。纳尔逊在走廊里向他们打招呼,怀里抱着罗伊。“啊,”一见他爸便说,“贵宾驾到。”
“别跟我耍贫嘴,”哈利告诉他。“我宁肯在家里睡觉。”
“打电话叫你可不是我的主意。”
“打老婆,吓孩子,要么耍死狗,这可是你的主意。”哈利在他的丝光黄斜纹布裤子一侧的口袋里摸揣了一阵,确信那一小瓶救心丸装着。纳尔逊极力玩酷,依然穿着进城时穿的黑便裤和白衬衫,一只胳膊上架着孩子,越来越稀的头发在脑袋上奓着,一双眼睛在刺目的走廊灯光下显得异常狂野,充满了反射出来的火花,就像站在新月林荫道26号火势熊熊的房子外面的那一次一样。即便灯光辉煌,他的瞳孔显出放大了的样子,黑亮黑亮的,有种颤栗向他作怪,时不时哆嗦一下,仿佛时近五月的这个夜晚还冰冷刺骨一般。他那模样儿甚至比在佛罗里达时还要瘦,那撮半半落落、模模糊糊的小胡子上面,还是那个叫人腻味的烂鼻子。还有那只耳钳子。
“你是哪门子的爷,大放厥词,谁在耍死狗?”他问哈利,随后又加了一句,“嘿,妈,欢迎到家里来。”
“纳尔逊,这可不是个办法。”
“把罗伊给我,”普露说,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感情,然后就从安斯特朗老两口身边挤过去,连丈夫的脸都没撩一眼,把睡着的孩子一把从他怀里拽了过来。身上加了码子,她不由得哼了一声。走廊里的灯,由于带着个面子琢成糖果盘一样的玻璃罩,她从下面经过走进罗伊的房间时,给她的脑袋戴上了一顶光冠。那是纳尔逊童年时的房间,从前那些日子,兔子常常躺在床上睡不着,听见梅勒妮从她自己的房间沿着走廊蹑手蹑脚走到这间屋里来,她住的就是房前部的那间小屋,里面有试衣模特。现在她成了什么肠胃病专家啦,被刺目的顶灯一照,纳尔逊的脸,腮帮周围白刷刷的,表现出一种电击了的惨相和一副盛气凌人模样,而詹妮丝阴沉沉的,一脸的迷惘,一副退进内心的阴影里的模样;她动不动就显出一副迷惑的样子,这种习性总使哈利害怕。他意识到他仍然处在掌权主事的地位。小朱蒂抬起头来,粲然望着他。因为自己没有睡觉,有机会目睹大人间的这些是是非非,兴奋得不得了。“我们总不能站在走廊里呀,”他说,“到大卧室里坐下怎么样?”
哈利和詹妮丝的老卧室现在成了纳尔逊和普露的。床罩换了——他们的旧宾州德国式的被子,上面是小三角块块,现在已让位于一床泡泡被,图案是黄玫瑰,普露可喜欢花花布啦——但床还是老样子,一碰就嘎吱嘎吱直叫,还是那上过清漆、上面有个圆疙瘩的床头板,你想靠着它看一会儿书,总是对不上碴儿,咯得脊背怪难受的。床头桌上的杂志也变了——《赛车》和《滚石》取代了《时代》和《消费者报道》——但原来哈利那一侧还是那张樱桃木床头桌,抽屉老粘住拉不动。梳妆台有不少撑起来搁着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和詹妮丝的,眼神恍惚,颜色浅淡,那是1981年3月拍的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照。他们看上去经过了防腐处理,兔子想,悬在时光的有色气泡里。这间屋子天花板上的顶灯,像走廊里的灯一样,也是玻璃罩,同样火辣辣地照着。他问,“我可以把灯关上吗?灯全开着刺得我头疼。”
纳尔逊酸溜溜地说,“你是贵客,请便吧。”
朱蒂解释说,“妈妈说爸爸追着打她时把灯通通打开。她说如果情况再坏下去,我就扔把椅子打破一扇前窗喊救命,警察就会听见的。”
灯一关,兔子向外一望便可以看出紫叶山毛榉砍去后空出来的那个黑沉沉的峡湾。他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年,邻居的房屋比他过去想的靠得还要近。他们楼上的灯亮着。他能看见一段一段的墙壁和家具,但看不见人。也许他们正想着打电话报警。说不定已经打了。他把樱桃木桌上的灯打开,这样邻居就可以望进来,看见一切已经得到了控制。
“她纯粹是大惊小怪,”纳尔逊解释说,还时不时地指指手,画画脚。“我刚要表明一个看法,普露就坐不住了。我再说她也不听。”
“保不齐你没有怎么说她想听的,”哈利告诉儿子,这小子穿的是白衬衫黑裤子,看上去活像个魔术师的小伙计,而且不住点地拍拍胸膛,打打颈背,又隔着白布搓着胳膊,仿佛要变出个把戏似的。这孩子神情尴尬,心里发虚,却总是打不到点子上,兔子觉得;对他来说,这屋子里除了床和家具,他的父母和女儿,还有别的东西,也就是一群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鬼魂。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气味,酒味儿和一种带电后的臭氧味儿。他在冒汗,他的嘴巴湿漉漉的。
“好啦,好啦,”纳尔逊说。“今晚我犒劳了一下自己,过了一把酒瘾,我承认。摊场上这一星期真要命。加州配合一次狂轰滥炸的电视广告发动这次全国性丰田大促销,他们指望看见由于打折,新的销售量增长百分之二十。他们通知我他们对我们最近的数字一直不满意。”
“他们,还有谁?”哈利说,“你的伙计莱尔是不是告诉你我前几天到过那里?”
“上星期打探了一圈,是呀,他当然告诉了。从此他不来上班了。谢谢你了。你使出你那一套性别歧视的调情本事搞得艾尔薇拉坐卧不安。”
“我没有性别歧视,我也没有调情。我只不过是看见一个女人卖汽车感到吃惊而已,只是问了问情况怎么样。这张骚屄,我只是尽量表现得殷勤点儿罢了。”
“她可不这么想。”
“那就好好操她一顿得了。我看,她是能关照自己的。你发的哪一门子火呀——你想操她?”
“爸,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动操的脑筋?你多大年纪了,五十七了吧?”
“五十六。”
“——你还像个他妈的小年轻儿。世界上的事情多着呢,不光是谁操谁这一桩事儿。”
“那给我说说看。说说看这老子天下第一的一代怎样醉生梦死。你总不能靠每半个钟头吸一次这玩艺儿来维持飘飘欲仙的状态吧,你的鼻子都要烧烂了。你一副蔫巴巴的样子。你拿强可怎么办?你怎么服用?那只不过是些小小的晶体,对吧?你是不是需要他们在电视上展示的那一套高级燃烧工具和针管?那你在什么地方干这活儿?你总不能把全部器材带到逍遥宫去吧,不管现在人们是怎么叫它的,你能吗?”
“哈利,行啦,”詹妮丝说。
朱蒂凌晨三点还两眼放光,她在推波助澜了,“好玩的小管子,爸爸可多啦。”
“宝贝,把嘴闭上不行吗?”纳尔逊说,“找妈妈去,她会安顿你睡觉的。”
哈利转向詹妮丝。“让我问问他。我们大家干吗都要踮起脚尖绕着弯儿,熟视无睹,永远装出这孩子不是毒鬼的样儿。面对事实吧,纳利,你现在是一塌糊涂。你不仅糊涂,而且危险。你需要人拉扯一把。”
一时间自怜情绪涌上这孩子的眉梢。“人都说我需要拉扯一把,可我发现谁都不拉扯。有个老婆吧,可屁事不管,有个老爸吧,可压根儿没有个当爸的样儿,而且一直都没有。有个老妈吧……”他不了了之了,不敢得罪他惟一的盟友。
“有个老妈吧,”哈利替他把话说完,“眼睁睁地让你把她洗劫一空。”
这话有点儿击中了他的要害,在他的双眼里飕地一下蹿过了紧张的火花。“我没有洗劫任何人,”他说,一副木呆呆地样子,仿佛他脑袋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说这话似的。“一切都弄明了。嘿。我觉得恶心。我想我得吐出来。”
哈利高抬了一下贵手。“去吧。你知道浴室在哪儿。”
浴室门就在那梳妆台右边,台上面摆着孩子各个阶段的彩色快照,还有哈利与詹妮丝看上去经过防腐处理的颜色浅淡的那张,他们俩眼光迷茫地死死盯着同一个地方。哈利往里撩了一眼,看见地板上乱七八糟。普瑞尔香波,佳洁士牙膏,药丸儿。幸好现如今大多数东西都装在塑料瓶儿里,不容易弄破。门关上了。
詹妮丝告诉他。“哈利,你说话太冲了。”
“哎,见鬼,别人都不吭不哈的。你等着自生自灭。没门儿。这孩子已经被钩上了。”
“咱们不要谈钱的事好了,”她央求道。
“干吗不谈?难道钱是什么鸡巴太岁头上的土,谁都动不得?”
她的舌头尖儿从两片忧愁的嘴唇中间探了探。“一扯上钱,你就陷进官司里头去了。”
朱蒂依然和他们在一起,一直在听他们讲话,她那双清澈年轻的眼睛,白眼仁儿带一点儿蓝色,金红金红的眉毛有一点小旋儿,一张小脸苍白得像钟表面儿,这一切对于哈利的怒气起了精准的拉扯作用,把他该发的火收敛了许多。这会儿浴室门后面的干呕声可把她吓坏了。哈利解释说,“这会使你爸爸好受些。他在往出呕毒呢。”但一想起纳尔逊恶心,他也难受起来,他胸膛上一圈一圈的紧箍儿,胸膛深处恶作剧般的烧燎又一次发出了威胁。他在裤兜里摸那宝贝棕色小瓶儿。谢天谢地,他可记着随身带来了。他拧开瓶盖儿,磕出一粒又小又白的硝酸甘油丸儿,就像他往日点香烟那样轻松愉快地把它放到舌头底下。
朱蒂仰起脑袋笑了笑。“这些药能修好我给你的那个坏心脏。”
“我的坏心脏不是你给的,宝贝。我希望你再不要有这种想法。”他被詹妮丝关于钱和官司的说词、以及这些东西萦回在他们的脑际的暗示所困扰。安斯特朗,遭监禁的儿子。合谋摧垮了家庭关爱。邻居家楼上的灯熄了,这减轻了某种压力。他能感觉到斯普林格大妈在九泉之下震惊辗转,万一她的老屋搞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的话。纳尔逊从浴室出来了,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圆睁着双眼。这可怜的孩子年纪轻轻,已经见过一些可怕的事情,吉尔的尸体装在橡皮口袋里从烧毁的房子里抬出来,他妈妈死抱着他幼小的妹妹的尸体不放。你确实不能事事都怪他。他洗过脸了,梳过头了,所以他的苍白就有了这种闪光。他一个激灵从头上打到身上,活像从水沟里跑出来的狗抖干自己的身子一样。
尽管动了恻隐之心,哈利还是发起了又一轮攻击。“是呀,”他说,甚至没等孩子把浴室门关好,“那里还有一个新进展,尽管我并不耿耿于怀,就是你雇的那个意大利胖子。你干吗把黑手党都拉到摊场里来了。”
“爸,你偏见太深了吧。”
“我没有偏见,只有事实。黑手党是个事实。它受到打压,正在退出暴烈的毒品贩卖,就经营起越来越多的合法生意来了。这全是《六十分钟》里说的。”
“妈,叫他离开我。”
詹妮丝鼓起勇气说,“纳尔逊,你爸说得对。你是需要拉扯一把了。”
“我挺好,”他哀声哀气地说。“我倒是需要睡觉,这才是我需要的。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都三点多了。朱蒂,你该回去睡觉了。”
“我太亢奋了,”孩子笑着说,露出一嘴完美的椭圆形牙齿。
哈利问她,“你从哪儿学的这个词儿?”
“我太癫狂了,”她说。“在学校里孩子们都这么说。”
哈利问纳尔逊,“有人没日没夜给咱们家打电话。要钱,他们都是谁?”
“他们认为我欠了他们的钱,”纳尔逊回答说。“没准儿我欠了。这是暂时的事儿嘛,爸。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来,朱蒂,我安顿你上床睡觉。”
“别急着走,”哈利说。“你欠多少,你怎么个还法?”
“我不是说了嘛,我会解决的。他们不该把电话打到你那儿,不过都是些粗人嘛。他们不懂定期信贷。你们不爱听电话响就回佛罗里达去。换个号码,我就是这么干的。”
“纳尔逊,什么时候才有个完?”詹妮丝问,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泪水涟涟泣不成声了。穿着白衬衫,动作像电击了似的,纳尔逊具有一只困兽的脆弱和命定的警觉。“你必须戒掉那玩艺儿。”
“我戒,妈。我戒。从今晚开始。”
“哈,”哈利说。
纳尔逊坚持对她说。“我能把握住。我没有上瘾。我只是吸着开开心。”
“是呀,”哈利说,“就像希特勒杀人也是开开心一样。”准是那撮小胡子让他想起了希特勒。假若这孩子把胡子剃掉,将耳环摘去,他也许会有些许恻隐之心,他们也会重新开始。
可是,哈利心想,他还剩下多少重新开始的机会呢?这间屋子,他在里面跟詹妮丝一起睡了十年,听她打呼噜,闻她爽心的淡淡的女人的汗味儿,还有她睡得不省人事后放的屁,有时候惊天动地地做一场爱,那真是流金岁月,有的时候,他满心厌恶地瞅着她一天夜里在楼下呷了几口雪利酒或者堪培利开胃酒,然后醉眼蒙眬、跌跌撞撞进来,这间屋子,窗户外面的那棵紫叶山毛榉叶子长密了,把光线也改变了,后来叶子一掉,把光线又还回来,山毛榉坚果劈里啪啦爆裂开来,像小鞭炮似的,斯普林格大妈的电视咕哝咕哝没完没了,节目一到末尾,乐声澎湃,达到一定音量震得床头灯也颤动起来,大妈睡得死死的,从来都听不见,这间浸泡着他的生命的屋子,他还能再看到它多少回呢?他没有想到今晚会看见它。现在,突然之间,就像在他这把年纪时常发生的那样,疲惫像一股在体内漫衍的水让他有一种浑身湿透、肮脏龌龊、心乱如麻的感觉。小小的火星儿总在眼角上冒。避免生气。他还是坐下为妙。詹妮丝已经在床上坐下了,他们的老床,纳尔逊已经把那张有黄玫瑰图案的软垫凳子抽了过来,普露准是穿着内衣内裤翘在上面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梳妆打扮好了,才跟着他去逍遥宫,或者参加东北布鲁厄某个雅皮士哥儿们的聚会。他儿子有这么一个身高体大臀肥的漂亮娘儿戳捣,他还该为儿子犯哪门子愁呀?
纳尔逊已经改变了腔调。他向妈妈凑过去,手指头拧在一起,以阻止哆嗦,嘴唇绷得紧紧的,好把恶心噎回去,一双黑眼睛充满了一种漫衍的迷惘,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样。他用开脱自己的极不连贯的口气做着解释:“……惟一的一次我觉得有个人样儿,就像我想别人时时刻刻都感觉到的那样。可是今儿夜里我那样子追打普露的时候,就好像有个妖怪或什么东西附了我的身,我站在身外瞅着,觉得事不关己。就像是电视上的事儿一样。你说对了,我是得悠着点儿了。我的意思是情况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不来一针……就没法儿开始一天的工作……我成天价一门心思地想……那也不像个人样儿。”
“你这可怜的孩子,”她说。“我知道。你说的我全知道。那就是缺乏自尊。多年来我深有体会。记得吗,哈利,我们年轻的时候,我喝酒喝得多厉害呀?”
也想把他拉进去,把他打造成一个父亲。他才不吃这一套呢。他不买这个账。“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中年的时候又咋样,现在又如何?嘿,你看看,这算是哪档子事呀。搞会诊?这小子刚刚打罢老婆,现在又要把我们骗得没有裤子穿,你还在让着他!”
朱蒂斜躺在奶奶身后的床上,眼睛颠倒过来研究他们,这时候插进来说,“爷爷一生气,上嘴唇就硬撅撅的,跟妈妈一个样。”
纳尔逊已经走出自怜的迷雾,于是对她说,“宝贝,我相信你是不该听到这些话的。”
“我去安顿她上床睡觉,”詹妮丝主动发话,可就是不动屁股。
哈利不想和纳尔逊单独留在这里。他说,“不用了,还是我来吧。你们娘儿俩接着聊吧。聊出个头绪来吧。我该给这个嫌犯说的都说了。”
朱蒂尖笑起来,她的脑袋仍然在床上颠倒耷拉着,眼皮倒过来显得怪模怪样的。“这个词儿挺有意思,”她的嘴在说话,牙齿全不对劲儿了,下牙大,上牙小。“‘嫌犯’。你说的是‘囚犯’吧。”
“不对,朱蒂,”哈利一边告诉她,一边拉住她的一只手,想把她拽起来。“先是嫌犯,然后才是囚犯。你一进囚牢,就成了囚犯了。”
“她妈妈到什么鸡巴地方去啦?”纳尔逊冲着脸前的空气问道。“那个该死的普露,老说我是个大饭桶,可她自己一半儿工夫都泡在外面吃午饭上啦。瞧不见她那越来越宽的大屁股吗?那是喝酒喝的。孩子们放学回家,发现她睡得像个死猪似的。”他这话是冲着詹妮丝说的,目的是安慰她,办法却是对自己的老妈说自己老婆的坏话。随后他冷不丁地转向哈利。
“爸,”他说。“想不想开一罐啤酒?”
“你疯了。”
“它会帮我们杀杀火气,”这孩子卖起乖来了。“它会帮我们睡个好觉。”
“我正在抗觉呢;老天爷。我可没有亢奋或者你们叫的什么鬼名堂。过来,朱蒂。别让爷爷坐蜡了。他浑身都疼。”孩子的手捏到他的手里好像潮唧唧、黏兮兮的,他把她往床下拉时,她却耍了个花招,硬是赖着不下来,结果累得他觉得胸腔里一阵紧缩。等他把她弄到床边站下时,她又腿一软想瘫在地毯上。他真想扇她一个耳光,但硬是忍住了。对詹妮丝,他却厉声说道,“十分钟。你和孩子谈吧。别让他蒙了你。拿出一个计划来。我们得给这个操蛋家庭立几条规矩才行。”
他把卧室门半掩上时,听见纳尔逊说,“妈,你怎么样?半罐都不行吗?我们有米克,还有米勒的。”
朱蒂的房间,曾经是斯普林格大妈打盹儿和装样子看电视的地方,从几扇前窗望出去,透过黏糊糊的挪威枫树,可以看见零零星星的约瑟夫街,荒凉得像北极的苔原,被街灯照得白刷刷的。屋里挤满了填充玩具,泰迪熊啦,长颈鹿啦,加菲猫啦;但哈利的感觉是这些统统是旧玩具,好长时间没有人给这孩子送过玩具了。她的童年还没有好好享受一下就快要消磨完了。一月份她就九岁了,可谁注意过呢?詹妮丝从佛罗里达给她寄过一本苏斯博士的书和一顶花花游泳帽。朱蒂毫不犹豫,二话没说就爬上了床,钻到印满了《花生豆儿》人物的破旧的红色泡泡被下面。他问她是不是需要先去尿个尿。她摇了摇头,眼睛从枕头上朝上瞪着他,仿佛觉得真逗,他怎么对她的体内的事情知道得这么少呀。街灯的斜光从百叶窗周围射进来,他问她要不要把窗帘拉上。朱蒂说不要,她不喜欢把屋子全遮黑了。他问她过往的汽车是不是搅扰她,她说没有,只是有时候把房子震得哗啦啦的大卡车才会搅扰她,有条法规说大卡车不该走这条道儿,可警察懒得去执行。“要么太忙,”他指出,他总是个官方权威的维护者。说来奇怪,他竟然有这种本能,因为他一辈子都不是个特别安分的人。他自己就当了两三回嫌犯。不过现如今官方似乎太无奈,太稀松。他问朱蒂是不是想祷个告。她说不,谢谢了。她正抓着一只填充动物,他觉得就没个正形,又没胳膊又没腿。像个妖怪。他向她问了一下情况,她向他表示,这是一个填充的玩具海豚,灰脊背,白肚子。他拍了拍它的涤纶毛皮,把它塞到被子底下还给她。她把下巴贴在戴飞行员眼镜的史努比的白色侧影上。莱纳斯抓着他的毯子;皮格彭脑袋周围有一些土星儿,查理·布朗正在他的投手墩上,然后被一个火箭球打了个倒栽葱。哈利坐在床沿上心里纳闷,朱蒂是不是临睡前想听个故事,可他叹了口气,叹得那么可怜,那么疲软,搞得他们俩都吃了一惊,接着又神经兮兮地大笑了一通。她冷不丁地问他会不会没事儿。
“你是啥意思,宝贝?”
“就是妈和爸的事。”
“当然了。他们爱你和罗伊,他们也相亲相爱。”
“他们说他们不爱。他们打架。”
“结了婚的人打架是常事。”
“我朋友的爸爸妈妈就不打。”
“他们肯定打,只是你看不见。他们装出一副亲亲热热的好样子,那是因为你在他们家里。”
“打来打去就打离婚了。”
“是的,有这种事儿。但那可要老打老打才行。你爸爸以前像今晚那样打过你妈妈吗?”
“有时候妈妈打爸爸。妈妈说爸爸把咱们的钱都糟蹋光了。”
哈利听了无言以对。“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他说,这正好是纳尔逊说过的话。“事情通常都会解决。情况不一定都是那样,但一般都会解决的。”
“就像那次你倒在沙滩上起不来一样。”
“那样子不是挺好玩吗?是呀,你看看,我在这儿好得像新的一样。问题解决了。”
她的脸在黑暗中变宽了;她在笑。她的头发在黑暗的光线下在鲜艳的枕头上披散开来。“你在水里真好玩。我在逗你呐。”
“你怎么逗我?”
“藏在帆下面。”
他心神疲惫地回想了一番,然后告诉她,“你不是在逗我,宝贝。我把你弄出来时,你浑身发青,喘着粗气。我救了你的命。然后你又救了我的。”
她再没说什么。她那双眼睛的黑坑儿吸纳了他的说法,他的成人的记忆。他低下头亲了亲她那温热干燥的脑门。“你别瞎操心,朱蒂。奶奶和我会照看好你爸和你们大家的。”
“我知道,”稍微停顿了一下,她说,然后就随它去了。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我们这个蓝色的小行星,悬在漆黑的太空里,支持它的仅仅是我们相互的安慰,我们爱的谎言。
兔子出现在老缝纫间关着的门对面,这间屋子过去是梅勒妮睡觉的地方,然后他偷偷儿地沿着走廊从主卧室半掩着的门口经过——他可以听见詹妮丝和纳尔逊在谈话,他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来到后面的那间屋子,从那里可以看见后院和他过去经常侍弄的那片篱笆围起来的小花园。这老早以前是纳尔逊的屋子,那时候纳尔逊还在上中学,蓄着长发,束根头带,像个印第安人,学着弹吉尔留下的吉他,花了一笔小小的积蓄收集摇滚乐密纹唱片,现在唱片已经过时,什么都是磁带,磁带眼看也要过时,什么都将成光盘。这间屋子现在是罗伊的。门开着个缝儿;哈利把三根指头尖儿顶到它凉飕飕、白花花的木头上,把它推开了。进来的光不像约瑟夫街上方最近的街灯射出来的那样刀片儿似的刺目,而是显得比较迷蒙,是从城里散乱的灯光照过来的,一种从枫树、山墙、电线杆的轮廓上像雾一样升起的淹没星斗的黄光。借着这种幽光,他看见普露的长身子可怜兮兮地横在罗伊的小床上睡着了。一只脚已经踢掉了它的假毛皮拖鞋,从睡衣里光溜溜地伸了出来,睡衣又薄又透,所以紧贴在那条蜷得全成了大腿的腿的轮廓上,她的短截截的薄棉睡袍推到腰上,皱成一个一个的褶子,在微弱的灯光下面褶谷似乎没有底儿。她的一只又长又白的手伸开搭在皱起来的睡袍上,另一只呈半握拳捂在嘴唇和下巴中间;颧骨上的伤痕像附着在那里的一只水蛭,她的头发,在黑暗中呈现出那种胡萝卜色的黑色,显得凌乱不堪。她一呼一吸,发出一种浅而无力的刮擦声。他用鼻子深深一吸,好闻闻她的气味。在她受过伤的气息中飘浮着淡淡的香水味儿。
弯下腰做这番检查的当儿,兔子被一双眼睛的两道寒光吓了一跳,罗伊醒着呐。妈妈把他搂在床上,给他唱一支歌,唱着唱着倒是把唱歌的人唱睡着了,这孩子好生奇怪,他瞪着眼睛,竟然摸着黑伸手抓住了他爷爷那张隐隐靠近的脸上的松皮,拧了起来,他那又小又利的手指甲抠了进去,哈利强忍着才没喊出声来。他把几根手指头逐一掰开,把这只凶狠的小螃蟹似的手从自己的腮帮子上扯开,报复性地掐住把它搁到罗伊的胸口。身上一疼,哈利就大声嘘了一下;看见普露动了动。好像要醒来了,她的一只手做出一种急躁的动作向她那一头乱发伸过去,他急忙退出了房间。
詹妮丝和纳尔逊正在明亮的走廊里找他呢。都是日渐稀疏的头发,都是闷闷不乐、愁眉不展的表情,他们倒像是姐弟俩。他悄没声儿地告诉他们,“普露在罗伊的床上睡着啦。”
纳尔逊说,“那只下贱的母狗,一不管我的事儿,她就好了。”
詹妮丝告诉哈利,“纳尔逊说他现在感觉好多了,我们也应该回家睡觉了。”
刚从罗伊房间雾蒙蒙的寂静中出来,他们的声音似乎很大,所以他有意把自己的声音压低。“你们俩怎么处理了?我可不想这种事情再发生。”
在纳尔逊原先的屋子里,罗伊哭起来了。该哭的倒是他,疼的是哈利的腮帮子。
“不会的,哈利,”詹妮丝说。“纳尔逊已经答应去咨询一个专家。”
他盯着儿子,看看这是什么意思。这孩子显然由于安抚女人的需要,收敛住了一脸串通的笑容。哈利告诉詹妮丝,“我说过,别让他蒙你。”
她的脑门,由于刘海没有遮住,不耐烦地皱了起来。“哈利,该走啦。”她是老板,莱尔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发泄起了满腔的愤懑。“他是怎么说的?钱的事情怎么样了?”422号公路被一辆辆横跨大陆行驶的十八轮大卡车压得瑟瑟发抖。趁夜深人静,它们可以跑得更快些。
詹妮丝说,“摊场他在管,从他手里夺过来就太不像话了。我管不了,你又要去住院处理那血管的事情。整形术。”
“那是下下星期的事儿,”他说。“我们总是可以往后拖一拖的。”
“我知道你就爱这么做,可我们总不能老装成你健康无事的样子。新年过去快四个月了,在佛罗里达他们说你三个月就该恢复得挺好。布雷特医生告诉我,你没有按要求减轻体重,也没有少吃含钠的食品,所以太阳鱼上发生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发生。”
布雷特医生是布鲁厄圣约瑟医院的心脏病专家——一个气色好、雀斑脸的小伙,戴一副肉色塑料边大眼镜。詹妮丝跟他说这番话时用的就是母亲的那种实事求是、说一不二的口气,这么一说就在他的心里刻下了一道可怕的空槽。他们在市景大道上巡行而过时,那坡状的公园似乎脆得像纸糊的一样,被灯光照亮的树木不像真的。这些岩石下面,这些大起大落的草坪和傲然屹立的联立房屋下面,除了原子和空虚,一无所有,正等着他在中间就他合帖的席位呢。亲爱的上帝,往下伸伸手吧。把我这颗坏心脏从我身上扯出去吧。塞尔玛说祈祷能起作用。詹妮丝的思想离祷告十万八千里,正在向前运行。她的声音果决,还带点儿挑衅的味道。“至于钱嘛,纳尔逊倒是允许来点财务改革。”
“改革!凡是没鼻子擤的人张口闭口就是这种话。南美各国,那些得克萨斯的储蓄贷款社。他真的说过‘改革’的话了?”
“反正这不是一个我会想起来用的词儿。尽管我估计我开始听课以后,这将是他们教的东西之一。”
“你听课,天哪,”他说。那辆坦克漆的绿颜色走了样儿,还要过多久,才无人记得把它搁在那儿的缘由呢——才无人记得定量供应券、防空演习、每天早晨醒目的八栏大标题、上帝与撒旦对垒只是个每天在通径亚琛的路上推进多少英里的简单事儿呢?“他是怎么说他和普露的?”
“他认为她还没有外遇,”詹妮丝说。“所以我们认为她不会真的一走了之。”
“哼,你们俩倒好,心可够狠的。可她呢?她的活路呢?她的烂脸今晚你也看见啦。她还要挨多少?面对现实吧,这小子可疯到家啦,你看没看见他一直抽搐的那副德性?还有呕吐的那副丑态?你听没听见他要我喝罐啤酒?一罐啤酒,天哪,其实该来的是警察,不是我们。邻居没打电话报警算他狗东西运气好。”
“他正在努力和好呢。哈利,你这样子没有同情心,可够他受的了。”
“没有同情心!有什么好同情的?他骗人,他又流鼻涕,又打喷嚏,又是这又是那的,还是个酒鬼,看他在摊场上雇的那些人,不是歹徒,就是艾滋病患者——”
“其实,你应当亲耳听听才是。我真希望当时带个录音机。”
“我也希望这样,把我的话录下来;我在说真话。他把毒品怎么办?”即便在这个时辰,快四点钟的时候,公园里已有人穿着运动鞋和牛仔裤活动了,树背后交谈的,板凳上等候的。“他答应戒了吗?”
“他答应找专家咨询,”詹妮丝说。“他承认他可能有问题。我看今晚收获不小。普露一直在参加戒毒中心的各种会议,那里的人员和机构的情况她统统掌握。”
“人员,机构,我们不能指望社会养活我们,把我们像婴儿一样从摇篮娇惯到坟墓,那是共产党人试图干的事情。总有你承担责任的时候。”他用指头摸了摸裤兜,以确定那硬硬的圆圆的小瓶儿还在那儿。现在他不想吃药,留着回到家里再吃。在厨房里用一小杯牛奶冲服。再来一块果仁黄油饼干蘸牛奶。形状像个大花生,一块果仁黄油饼干蘸牛奶吃可香啦,第一嘴先咬到花生腰上,第二嘴把剩下的吃光。
詹妮丝说,“我倒希望我的爸妈还活着听你念责任经。我妈认为你是她见过的最不负责任的人。”
这一下脸上可有点儿挂不住。临了儿他还是喜欢斯普林格大妈的,以为她也喜欢他。在波科诺斯湖炎热的夜晚出来在有遮掩的门廊上打皮纳克尔牌,他们俩都发现詹妮丝出牌慢。
出了公园,他驾着石板灰的赛利卡直奔韦泽街,穿过布鲁厄的心脏。在空旷冷清的市中心上面“葵花啤酒”钟指着3∶50。在这寂静的时刻,什么东西醒着清扫来清扫去。这是一个新世界。一个蹲着的活影子——一只猫,会不会是一只浣熊?——被他的车灯一照,两只眼睛瞪得像一对圆形反光镜,它坐在一个干涸了的喷泉的水泥阶梯上。就在城市规划者创造的小树林边缘。在韦泽街和六马路的交叉路口,兔子只好向右拐。要是从前你可以照直往桥上开。中学里的野小子就喜欢沿着乘客上车的站台中间的电车轨道开。
由于他沉默的时间太长,詹妮丝便安慰他说,“难道孩子们不让人心疼?哈利,你总不想让他们生活在一个可悲的单亲家庭里吧。”
什么东西塞进体内,兔子总是感到恶心——牙钻呀,压舌板呀,清耳屎的耳挖子呀,肛门栓呀,一年一度量你的前列腺的医生的手指头呀。所以把一根导管在你的右腿根上插进去,向前推,导航的是一个柔韧的小尖儿,活像你刚咬了一口苹果,却发现从里面蠕动出来一个没眼睛的虫子,一想起这种情况,他就膈应透了,不过更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是叫人家冰冻到半死不活的状态,再用锯子拉开,你的血通过一个复杂的机器流动,而人家却把你腿上的一段滑溜溜、热乎乎的血管往你那颗瑟缩抖动着的心脏的表面缝着。
在德利昂的那家医院,他们给了他几篇文章试着读读,甚至还让他看了一段录像:那颗心脏坐在保护囊里,也就是心包里,这东西要被切开,被“噌”地一下剪开,录像说得轻松愉快,像是在上一堂缝纫课。它把整个情况演示了一遍:一把冷飕飕、窄溜溜的手术刀向那没个正形的血疙瘩杀将过去,它是躺在你的胸腔里的,就像一个活东西掉在热腾腾的水坑里,俨然是一大锅烂糟糟、稀糊糊的焖肉,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啜泣,抽搐着,哆嗦着,竭力躲闪着刀子的围剿,那个卫生的豆荚被剥掉了,那可是上帝或任何人从来没有打算让人手去碰的。然后血被改道流进那明晃晃的泵里,绝像鲍里斯·卡洛夫演的老弗兰肯斯坦恐怖片里的情况,心脏停止跳动。你眼睁睁地瞅着事情的经过:你的心脏躺在它的汤水坑那儿死了。你,作为自然人的你,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说,成了死人。一台机器替你活着,而外科医生手上戴着安全套那样的乳胶手套,一个劲儿地捣鼓,切割,编织。哈利怎么也难以相信他的命怎么会拴在这台机器上——而且一直在他身上说话的那个我居然像个点水大步疾行的水蝇在这潭体液的池塘和它滑溜溜的渠道里快跑。他的生命的火焰怎么能在这样湿淋淋的草秸里点燃呢?
血管整形术似乎远不如冠状动脉分流术那么违碍。手术定在一个星期五。年轻老到的布雷特医生皮肤白得让人心痛,一副塑料边眼镜架在一只纽扣鼻上大得令人难受,他把手术解释了一番——程序,他喜欢这样叫它——用的是那种夜总会歌手催眠性的声音,由于他把同样一些抒情歌曲唱得太熟,所以唱着唱着就心猿意马起来。心脏病专家的真正喜好就是分流术,哈利心里明白。对布雷特而言,不下刀,血管整形术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小孩子过家家儿。“三个月之后再狭窄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他警告哈利,在他的办公室里,有一些装在镜框里的彩照,上面有一个身材矮小,面色苍白的女人,她和他的模样儿就如同两只仓鼠一样,简直像绝了,上面还有几个小孩按个儿大小排在父母前面,好像一架小梯子,个个都是金黄鬈发,斜眼儿,粉红小鼻子,“还有百分之二十经移冠整的病人到头来还得做冠动分移。对不起,——就是经皮移腔冠状动脉整形术对冠状动脉分流移植。”
“我猜出来了,”哈利说。“不过咱们还是先做那爆气球的玩艺儿吧,把刀省下以后再说吧。”很久以后,他心想。
“那敢情好,”布雷特医生说,半似唱歌半似说话,口气像是快刀斩乱麻,稳重而顺从。就像个打高尔夫球的,这场球你输了,下周还会再来的。“百分之九十的心脏病人都是你这种想法。他们喜欢经移冠整这个主意,心脏病专家再说,他们也不会改变。这是非理性的,但整个人类何尝不是如此。你听我说,哈罗德。”没有人告诉过他:哈利从来没有被人叫哈罗德,尽管这是他的法定教名。兔子随他的便;这样叫使他觉得又成了孩子。他妈妈过去就管他叫哈西。“我们给你优待。你可以在电视上观察整个程序。你处于局部麻醉状态,这样有助于你打发时间。”
“非看不可吗?”
布雷特医生一时不知所措。这么一个白皮肤的人,他居然大汗淋漓,上嘴唇总是汗津津的。“我们通常是把显示器隔开的,因为我们认为病人不是太容易激动,就是心理过于脆弱。总有一点冠状动脉闭塞的可能,眼睁睁地瞅着发生这样的情况总不太好。可你呀,你不脆弱。你不是个孬种。我估摸你是个铁汉子,哈罗德,思想上又十分好奇。我没说错吧?”
这就像你已经现付了三十元,再要你追加十元。你是没法儿拒绝的。“没错,”他告诉这位年轻大夫,“我能行。”
其实布雷特医生并不操作这一程序:这需要一位专家,一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似的人,长着两只粗壮的棕色前臂,雷蒙德医生。但布雷特也在场,他的脸像个月亮似的,大眼镜闪着光,上嘴唇渗出神经质的汗水像露珠儿一样——从雷蒙德医生大山一样的酸橙绿的肩膀头儿上和护士们的手术帽上面窥视,手术需要两名专职护士;这可不是个小“程序”;哈利已经成了赶上架的鸭子。这一程序占用了医院的两间屋子,一间手术室,一间监视室,里面有几面电视荧屏,把他转化成抽筋似的亮线,生命征:“兔子安斯特朗表演秀”,有一群不固定的观众,那位周旋着的护士,布雷特医生,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人,身着酸橙绿的额外人员,过来看一会儿又走了。他不经意地听说,甚至还有一个手术小组站在一旁,以备他需要立即做分流手术。
还有一个圈套:他们事先也不打招呼,把要插导管的那一侧的阴毛剃掉了。他们给了他一粒药丸,搞得他晕乎乎的,然后趁他在手术台上毫无办法的当儿,他们在齐明的灯光下,把他腹股沟和耻骨右半部的毛给刮掉了,他本来就没有多少体毛,所以心里挺纳闷儿,他到了这个年纪,刮掉的毛还会不会再长出来。接着来的那根针给他的感觉是比牙医用来打麻药的针更大,更厉害;它那一“掐”——雷蒙德医生喃喃地说,“现在你会有掐了一下的感觉——并没有很快过去。”不过随后就不痛了,只是尿越来越憋,叫他难受,因为这时候不断注射到他体内的染剂越来越多,有一种热浪滚滚的感觉,就像他的胸膛正在微波炉里往熟里烤。天哪。他闭了几次眼睛要祷告,可这好像不是个对头的场合,这个真正的物质世界过于熙熙攘攘,《圣经》上那个年老单薄的上帝是不敢干预的。在这三个半小时的煎熬中他所依托的惟一的宗教安慰就是这么一种信念:雷蒙德医生皮肤棕黄,鼻子长得忧伤,虎背熊腰,是个犹太人:哈利有这么一种非犹太人的偏见:犹太人做事要比别的民族好一点,由于他们世世代代都埋头读经,修表,不像别的教民那么心驰旁骛,他们也不想有那么多的玩乐。他们不酗酒,不吸毒,只有一个毛病(如果他曾经读过的那部好莱坞史可信的话),就是爱泡妞。
医生们和围着他们转的辅助人员喁喁哝哝地猫着腰,伏在哈利蒙着单子、在刺目的灯光下暴露出关键部位的身体上方。这是圣约瑟医院四楼的一间屋子,瓷砖是俄式沙拉酱的颜色。几十年前他的两个孩子就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纳尔逊,活了下来,瑞贝卡,死了。那些年修女们经管这地方,黑夹白、杯形蛋糕似的皱边围着一张张面团般苍白的脸,可现如今修女们混杂到别人中间去了,或者逐渐消失了。天职感枯竭了,再也没有人无私无欲了,人人都想能行乐时且行乐。再没有修女,再没有拉比。再没有来世享乐的善人。有关来世的事情,它使今生有所约束,就像俄国人。可现在只有日本,技术,利益驱动,能捞就捞,多多益善。
把头向左边一侧,兔子就能越过挤在他身体周围绿棉球似的肩膀看见X光显示器上他的心脏的影子,一个不停抽搐着的浅灰色鬼魂被影影绰绰地网在它分隔成多少个小室的结构里,由于注入了越来越不透明的染剂,变暗了,出现了蛇皮纹,和球茎状的椭圆体。导管细细的铁丝尖儿,遵照雷蒙德医生机灵的手指在探寻,鼻子向前拱,然后又像鳗鱼一样慢慢地蠕动,小心翼翼,一颠一颠地往前戳,斜着向下钻进了一条乳状的斑斑驳驳的通道,那是他体内的一条河或一根触角,在导管漆黑果断、边沿硬邦邦的像杆枪的地段呈现出有机的、试探的形态。哈利瞅着要看看他的心脏是不是会把入侵者衔住并想办法吐掉。就像有根手指头伸到嗓子眼儿里,他想,感到一阵恶心,又感到像个试验飞行员,脱离了荧屏上这幅好似一段气象云图的白茫茫的、难读难解的图像,和他周围的商讨声。“到家了,”布雷特医生喃声说,仿佛不想吵醒什么东西似的。“这是你的左前降,就是你的左心室前部降支动脉。寡妇制造者,人们是这样叫它的。最常见的损害部位。看见管壁多么狭窄了吗?蚀斑多厚?那些小小的凝集斑点——那就是蚀斑。我敢说你的腔窄接近百分之八十五了。”
“锅巴,”哈利想说,但嘴太干,声音沙哑。他无非是想承认:是的,他全看见了,他看见他一团乱麻似的影影绰绰的自我,像一个图解展示了出来,他看见了那恼人的蚀斑,像X光下的锅巴。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觉得比剃毛或检查前列腺时更加紧张。如果点头使劲过大,他的心脏,说不定就开始出乱子了。他心里纳闷儿,这是不是就像怀孩子一样,难道说雷蒙德医生在你的体内不成?一怀就是九个月,女人是怎么挺下来的?且别提首先要挨戳捣?她们还真喜欢这种事?不是“反反”们也喜欢自己的门子让人家戳捣?这可是个你从来没看见真正探讨过的问题,甚至连“奥普拉”电视节目上也没有。
“现在到了棘手的部分了,”布雷特医生屏住气说,就像个高尔夫讲解员针对一个关键的推杆,冲着麦克风那样子说话。哈利感觉到了,然后在显示器上看见他的心跳加快了,拧着仿佛要逃跑似的,就是以奥尔曼大夫在佛罗里达用拳头所演示的那种一抽一抽的螺旋式的动作拧着;那只影影绰绰的拳头在生气,接二连三地生气,一分钟生了七十回的气;生气就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压倒了物质的精神,胜过了体力的电力。那根像机械一样精准的黑鬼似的导管就是他体内的死亡之虫。无神的技术正在操我们从乌贼那没有骨头的海屄身上继承来的搏动的湿管子。他再次感到恶心那种羽毛似的触碰。他可能呕吐吗?那样一来就会把事情给搅了,就把将他埋在下面的集中的绿色山丘弄崩了。他绝对不能。他必须安静。
他在显示器上看到,在那探索的尖儿后面有一截虫子粗起来了,肿起来了,把些惨白的锅巴压到一起顶挤,流下他的心脏的那条又薄又透的卷曲的河流的轮廓,它仍然在膨胀,又是挤压,又是填充;已经给他解释过,如果左前降没有出现任何附属动脉,血流就会停止,就当着摄像机心脏病复发。你就在那儿呢。
“三十秒,”布雷特医生屏住气说,雷蒙德医生把气球里的气放了。“看上去好着哩,雷。”哈里感觉不到疼,只有尿泡里的那种刀子似的甜甜的压力,嗓子背后很远的地方有种酸疼,仿佛是在墨西哥湾吞咽那些海水所造成的。“再来一次,哈罗德,我们就要完事了。”
“你咋样?”雷蒙德医生问他,用的是那种嘴里滚弹子的声音,一身横肉的壮汉有时候就用这种声音说话,尤其是宾夕法尼亚人。
“还在这儿呢,”哈利说,用的是一种勇敢的声音,自己听起来怪高的,仿佛是从一个女人嗓子里发出来的。
紧张的吹气法一再重复,电视荧屏上的形象也是如此,悄无声息,就像一个自然节目上显微镜下面的分子碰撞,又像保险广告里的电脑图形显示,那里七零八碎的东西闪闪烁烁形成了标识,它离他的身体就像离天使们保存的他的罪孽的档案一样遥远。他的心脏会不会停止,那纯粹是皮影戏。他看到,当导管的膨胀再次减小时,锅巴又经被推到他的左前降的两侧。他觉得血液更加顺畅地流进了他的心脏,血里有的是可燃的氧;由于感激涕零,大喜过望,他的头都晕了。
“看上去好着哩,”布雷特医生说,听起来挺紧张的。
“你啥意思?”雷蒙德医生反问了一句——“看上去棒极了,”绝像电视上争论米勒啤酒各种优点的声音。
那天晚上护士来到哈利的房间(一间私人病房,一天160多元,不过这也值;在佛罗里达他旁边的病床上的那个家伙成天价哼哼唧唧,后来还拉了一身屎,算是最后表了个态,终于一命呜呼了),给他测体温,量血压,一个小纸杯里端着规定他要服的药丸,她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圆脸。她有点儿超重,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看上去有点儿面熟。她的浅蓝色的眼睛所在的眼窝在颧骨上面挖了一道槽,所以他只能看见她眼睛的四分之三,她的上唇噘起来,那种样子正是他喜欢的,就像米歇尔·菲佛。她的头发在护士帽下面露出来,棕红棕红的,又杂有别的许多颜色,甚至有一点儿灰白色,尽管她年轻得可以当他的女儿。
她从他嘴巴里把塑料体温计拿出来,它形如火箭,怪模怪样的,上面是红色数字刻度,然后她又把维克牢尼龙刺粘搭链血压袖带裹到他的左臂上。她边充气边问,“丰田买卖怎么样?”
“还行。美元疲软,鼓不起劲儿来。现在基本上是我儿子管事。你咋知道我是卖丰田的?”
“大约十年前,我和我的男朋友从你手里买过一部车。”她抬起那双泛白的蓝眼睛,像是在嘲笑。“你不记得啦?”
“是你呀!对。当然。我当然记得。一款橙色花冠。”她是他的女儿;或者至少他想象她是,尽管鲁丝出于恶意死活不会承认。姑娘靠床站着的时候,他看了一下她的工作牌:安娜贝尔·拜尔;注护。她仍然用的是婚前姓。
安娜贝尔眉头一皱,把血压袖带里的气放了,它像只警察的手死死抓着他的胳膊,“过会儿再量一次。由于我们说话了,所以它飙升上去了。”
他问她,“那部花冠跑得咋样?你那个男朋友又咋样?他到底叫什么来着?大个子,红耳朵,乡下小伙子。”
“不要说话,等我量出结果后再说。我要安静。努力想点惬意的事情。”
他想起了鲁丝的农场,拜尔田庄,上面是一溜儿灌木,他常常躲在后面窥视,然后一个斜坡直通果园——那座小小的、方方的石头房子,一些废弃的校车的黄壳儿,那只总想把他领到下面去的深色牧羊犬,好像他知道哈利跟那里的人是一伙儿的。那狗叫弗里奇。牙齿利,牙床黑。啊哟,乖乖,好吓人哪。静下来。想一想得克萨斯辽阔的天空,下面是拉尔森要塞又热又矮的营房,他穿的是新卡其布衣服,带着通行证想住一宿。自由,一阵和风,低低的地平线上一轮绿色的落日。想一想跟金黄鹂中学的篮球赛,那个小小的乡下体育馆,篮板贴在墙上,那时候所有的中学还没有合并成不管肤色的地区性大学校,商场还没有开始吞噬农田。想一想跟戴着皮帽子的米姆一起滑雪橇,在帽厂后面的佳济山上,那是一个冬日,天太短,离回家吃晚饭还有一个钟头,街灯就亮了。
“这一次好一些,”护士说。“一百四,九十五。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坏。现在回答你的问题:车比男朋友持续的时间长。八年以后我折价贴换了一辆新的。里程表上说跑了十二万英里。我们搬进城过了大约一年,杰米就走了。他回加利利去了。布鲁厄太苦,他受不了。”
“那你呢?你不嫌苦?”
“不,我喜欢这地儿。我喜欢刺激。”
像她妈妈当年得到的那种刺激?你是个真正的辣妹子?暮色和五月浓浓的绿叶给他的私人房间平添了几分温柔;晚饭已经吃过,下班后探视的高潮已经过去,正是医院这层楼上的安静时刻。哈利壮起胆子问,“现在你结婚了?还是和一个男人一起过?”
她笑了,她天生的善良一时间极力抵抗着他的好奇和揣测引起的惊讶,随后又把她的脸安抚平静了。暮色似乎把她脸上苍白浑圆的幽光拢得更紧了。但她的声音揭露出一种城市的干巴,一种可能引起的防范。“没有。其实我和妈妈一起过。杰米走了以后她把我爸爸留下的农场卖了,就搬来和我一起过。”
“我想我知道那个农场。我曾经路过那里。”信息这么多,哈利那颗烦乱、疲惫的心脏不堪重负,因为在做完血管成形术以后的几个钟头里,他的腹股沟一直往下垂,简直是吊上了沙袋。想起了那另外一个世界,草木葱茏,寒来暑往,青翠的日子,棕黄的时节,这孩子在没有他的情况下过她的生活。“鲁丝——”他刚一张口又赶忙打住,“她在做什么?你妈妈?”
姑娘瞟了他一眼,然后爽快地回答,仿佛问题已查验过关了似的。“她在一家州外的投资公司里工作,就是金融市场共同基金之类的机构,它们在市场中心那座新玻璃大楼里设有分支办事处,就在从前的克劳尔商店对面。”
“速记员,”兔子想起来了,“她能边听边打。”
姑娘真的放声笑了,他居然对底细摸得这么透,实在让她惊讶不已。她开始轻狂起来,放下了护士的架子。她从床边往后退了一步,只见她的两条大腿整个儿贴在白制服挺括的前摆上,所以即便站着,腿根上也有一道槽。鲁丝干吗把这姑娘变成了个老处女?她告诉他,“所以就雇用了她,又因为她年龄比别的女职工大得多,人家就让她多负点责任。她现在是个下层管事儿的。你认得我妈,曾经?”
“说不准,”他撒了个谎。
“你肯定认识,在她还是单身的时候。她告诉我,在遇到我爸爸之前,她认识不少男人呢。”她莞尔而笑。就算恩准他认识她妈妈了。
“我猜她是认识不少,”哈利说,但对这个想法黯然神伤。他总想当每一个女人的惟一男人,就像他是他妈妈的独生儿子一样。“我见过她一两回。”
“你应当见见她,”安娜贝尔轻狂地说。“她苗条多了,穿着也时髦得很。我逗她,说她的男朋友比我的还多呐。”
兔子闭上眼睛,努力勾画着他们这种年纪做事的情景。来。干。穿着时髦。一旦成了城里姑娘,永远都是城里姑娘。她的头发,他第一次见她时,霓虹灯的红光给罩了个边儿,活像蔫了的花儿。
那姑娘,他认为是他的女儿,接着说,“我会告诉她你在这儿的,安斯特朗先生,”尽管现在他极力想退缩到他傍晚的恍惚境地,但他们之间一种逐渐觉醒着的亲情已经煽得她有点儿放肆了。“也许她要比你记起的多。”
医院密封的窗户外面,暮色慢慢地浓了,活力渐渐地激扬,即便在这里,空气弥漫着花粉的气息,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哈利身不由己又把眼睛闭上了。“不用了,”他说,“这就行了。给她什么也别讲。我怀疑她会不会记得什么。”他突然累了,累得不想管鲁丝了。即便这姑娘是他的女儿,那也是老掉牙的故事,讲了又讲,就像一台收音机,没人听。
他们让他在医院住了五个夜晚。詹妮丝星期六来探视。她在外边忙得不可开交;她要当房产营销员得上的课已经开课,“房地产及转让法”一晚上三课时,另一门课“抵押与筹资程序”在另一个晚上,三个小时。白天她还要花几个钟头陪普露和孙子,查利·斯塔夫洛斯还给她打电话约她出去吃过午饭。
兔子抗议了,“那狗杂种,他居然干起这种事了?我还没死呢。”
“当然没有,亲爱的,谁也没有盼你死。他说那是你的主意,你们一起吃午饭时提出来的。查利是关心咱们,没有别的意思。他认为我们不应当眼睁睁地看着让事情一落千丈,而应当请个外面的会计跟我们的律师一起查查摊场上的账,这正是你想做的事。”
“查利说了你就信,我说了等于放屁。”
“亲爱的,你是我老公,老公总让老婆犯糊涂。查利只不过是个老朋友,旁观者清嘛。再说了,他爱我爸爸,觉得维护公司利益他是责无旁贷的。”
哈利忍俊不禁,咯咯咯大笑起来,尽管他现在不想出声儿笑,也不想做任何可能晃动心脏的事情,也就是他在手术期间在射线显示器上看见的那个细网般的跳跃着的影子。有时候,当像《科斯比》、《素昧平生》或《金色女郎》开始把他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就把电视关掉,以免笑瘫了他的心脏。这些节目尽管愚不可及,但比起时下人人吹得天花乱坠的这个新玩艺儿《罗莎娜》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它的领衔主演是个胖女人,他认为她惟一的能耐就是能不动嘴皮子把话说得飞快。“詹妮丝,”他严肃地说,“我认为惟一爱过你爸爸的人就是你。也许起初还有你妈妈。尽管这种情况难以想象。”
“别拿死人开涮,”她告诉他,并未发毛。她看上去有点儿发福了;没有了瓦尔哈拉坞提供的网球和游泳这样的减肥便饭,她没准儿就要胖起来了。他们仍然是飞鹰俱乐部的成员,但已经不像往年春天活动那么频繁了。他们一度在那里交朋友,寻乐子,玩得很开心,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好日子也有个到头的时候。再说,心脏成了这样子,哈利胸中无数还有多少再打高尔夫的劲头。就算以车代步,你能坚持到第七洞,然后就晕倒在地,等他们不顾别人的四人配对赛,穿过球场把你送来,大脑缺氧已经十分钟了。可只需五分钟,你就变成植物人了。
“嗯,你准备这么干了?要再请一名会计。”
“我已经请好了!”她宣布,这是个她一直等着利用谈话来吐露的引以自豪的秘密。“查利主动给米尔里德打了电话,我们便到我们家附近的那家挺像样子的养老院去了一趟,她是绝对明白,能干,就是走路不太稳当。我们又到摊场上去了一趟,对你态度极为恶劣的那个莱尔不在,我给他家里打电话把他找着了。我说我们要查查十月份以来的账目,他说账目大部分他都存在盘上放在他家里。可他今儿个病得厉害,不能见我们,于是我说,可能他病得当不了我们的会计了。”
“你是这么说的?”
“就是。他们在这门转让课上给你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千万不可态度暧昧。对人也好,对生意也好,含糊其词比直言不讳害处更大,尽管一开始人们可能不爱听。我告诉他他被解雇了,他回答说你不能解雇患艾滋病的人,那是歧视,我说他明天必须把账本和盘拿过来,要不就会有警察上门去拿。”
“这话你都说了?”她两眼放光,头发从那张小栗子似的脸上奓蓬开来,脸又晒黑了,由于开始发胖,有一点双下巴的迹象,哈利赞赏她,就像你赞赏你养大的孩子,他们一有成就,就把他们拉走,成了世界这台大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进入了遥远疏离的天地。
“也许没有我现在给你说的这么流畅,但我全盘儿端出来了。不信可以问问查利,他正好在场。我不喜欢那些‘反反’给纳尔逊干下的事情,他们已经把他毁了。”
“欢欢,”哈利疲惫地说。“现在我们管他们叫‘欢欢’。”他仍然极力要与美国齐头并进,随着它改变时尚、服装、语汇,随着它跃进,年轻,年轻,更加年轻。“莱尔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咱们走着瞧。他问我是不是这一切我跟纳尔逊商量过了。我说没有,而且我也吃不准这些日子纳尔逊是不是适合让人去商量。我说我看他和他的朋友不把纳尔逊榨干决不罢休,而且已经把他变成了人渣、毒鬼,查利在一个纸本本上写了‘冷静’两个字让我看。艾尔薇拉和本尼都在外面的展厅里奓着耳朵听着呢,尽管办公室门关着。噢,那相公可把我气疯了,”詹妮丝解释说,“他电话里的声音盛气凌人,极其厌烦,仿佛跟我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他那娇嫩的身体可真受不了似的。”
兔子开始明白莱尔的感受了。“他八成儿是累了,”他倒是充当起莱尔的辩护士了。“他得的那种病你还真拿他没辙儿。你的肺都要憋破的。”
“嘿,他本就应该管住自己的屌,别戳别的男人的尻,”詹妮丝说,不过压低了声音,免得叫护士和勤杂人员听见。
尻。塞尔玛。那空无一物的百宝盒儿。刺探虚无。“我也不知道,”兔子疲惫地不依不饶地说,“像纳尔逊这种情况,到底是谁毁了谁。也许是我毁了这个可怜的孩子,二十年以前。”
“哈利呀,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看见你这个样子叫人丧气。你的变化可大了。他们把你怎么办了,那些个医生?”
他很高兴她问这种问题。他告诉她,“他们把一个又长又细的东西戳进了我的身子,我能在电视上看见它就在我的心里头。自己可怜的心脏,就在荧屏上面呐,它正一泵一泵地维持我的生命呢。不应当允许他们那样子进入你的心脏。他们应当让人死了算了。”
“亲爱的,说的什么傻话呀。这是现代科学,你应当感激才是。你会好起来的。米姆打来电话说把心都操烂了,我告诉她,小毛病一个,还把你这儿的电话号码给了她。”
“米姆,”一听这两个字他就笑了。他妹妹。杰克逊路那幢房子里的另一个闯过鬼门关的人,爸妈在那里摩擦不断,又热火朝天,又喜剧连连,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十九岁那年,米姆带着她的骨感美貌去了西部,到了拉斯维加斯。在她红颜即将不再的时候,一个还有点儿情分的团伙哥儿帮她开了一家美容院,现在她除了那家美发厅,还拥有一个自助洗衣店。拉斯维加斯肯定是座开自助洗衣店的理想城市。没有常住居民,只有匆匆过客,总要留下一点污垢,就像富兰克林路14½号后面灰突突的安纯地毯留下的那样。七八年以前,哈利和詹妮丝曾经看望过米姆一次。这些洞穴似的亮闪闪的老虎机,哪儿都没有钟,永远都是凌晨两点,可一走到外面,令你吃惊的是,太阳火辣辣的,人行道烫得狗都下不去爪。由于西纳特拉和韦恩·牛顿,他指望有很多耀眼的场面,可事实上那里的赌棍并不比你在大西洋城看见的扯独臂强盗机的那类人更气派。只是有一种西部风味,他们的嗓子和脸总有那么一丁点儿沙。米姆的脸和嗓子也不例外,尽管她整过一次容,把她所谓的“肉垂”拉紧了。生活是座山,你越爬,它越陡。
“哈利,”詹妮丝一直在跟他说事儿。“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不知道,”他气哼哼地加了一句,“既然起码可以说你把查利弄回来给你出主意了,你何苦白费口舌说话给我听呢?”
她有点儿冒失了;她嘴唇往进一嘬,脸往前一凑。“他无非是给我出出主意,他这样做是因为你求过他。因为他爱你。”
在去佛罗里达和参加那些妇女小组活动之前,她是不会这样子把“爱”当成汽车加速时滴下来的油点子那样比比皆是的东西。她在想办法鼓动他,他隐隐地认识到,回到生活中来;回到争吵中来。他也努力来了个妇唱夫随。“我?”
“对,你,哈利·安斯特朗。”
“天哪,他到底要干什么呀?”
“我不知道,”詹妮丝说。“我从来弄不懂男人彼此是怎么看的。”她试着开了个玩笑。“兴许他老了要过把‘欢欢’瘾吧。”
“他倒是从来没有结过婚,”哈利承认。“你认为他有兴趣回来给斯普林格车行再干事儿?”
她收拾起她的东西来了——一个黑皮手包塞得鼓鼓的,像颗炸弹,就是过去人们扔的老式的圆圆的那种,而不是恐怖分子偷偷装在手提箱里带上飞机的扁扁的塑料炸弹,还有她的房产教材和装订在一起的复印样品文件,都是她今晚上课用的,还有一件她给自己买的新春装,长寿花黄的华达呢料子,宽宽的腰带,肥肥的肩膀。她模样儿像个女孩子,蓬松的头发有点儿装模作样。“我问他了,”她说,“他说绝对不可能。他说他跟几个表兄弟合伙经营几桩买卖,城北头老集贸市场附近有财产租赁店,他侄子和另外一个小伙开张了一个地毯清洗生意,他们需要扶持,查利说这就够他忙活的了,要是他回去干一份拿工资的工作,还有预扣税,更严重的是还得天天到像摊场那样的什么地方上班,他死活受不了。他喜欢自由。”
“我们都是这样,”兔子叹息一起。“嘿,詹妮丝。就在前些天我还考虑着咱家的那些顶到墙根的地毯该洗一下了。那不怪你,不过实在够脏了,亲爱的。”
星期天早晨,布雷特医生进来告诉他,“哈罗德,你的样子再没得说了。雷可干了件漂亮活儿。手术室周围的人交口称赞说,‘他都能用那根导管搔涤虫的下巴颏儿呢。’”布雷特医生抬眼透过他那毛烘烘的睫毛瞅着要看看所期望的咧嘴大笑的样子,不料却白等一场,只好半个屁股担在床沿上再套套近乎。“我们反复看我们自己拍的片子,还有德利昂社区医院草草记录下来、最后费了好大劲总算送给我们的那些材料。你的左前降的管腔已由正常状态的百分之十五上升到百分之六十,但我还不能说我对你的右冠动,也就是右冠状动脉十分满意;看情况,我认为已出现了百分之八十的堵塞,不过只要那发育完善的侧突从旋绕向右心室供血,情况就蛮好。但一种损害正在旋绕和左前降的分叉上形成,而分叉上的损伤用整形术处理就更艰难了。同样,我们估计你对这个是有兴趣的——如果损伤过长,或者是在一种运动剧烈的房室沟里,或者程序进行到半中间你由于没有足够的侧循环,可能把你搁浅。遇到这种情况,那就叫人发毛了。”
他的腿有点儿短,所以半个屁股担在床上很难受;他把半个屁股往哈利的腿跟前挪了挪,于是哈利感觉到血在他仰卧的体内晃荡了一下。布雷特笑容满面,声音也变得怪机密的,就像那次他在雷蒙德医生的肩膀头儿上咕哝一样。“实事求是地说,经移冠动整只是个不痛不痒的小手术,尽管我说这一程序眼下似乎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我倒是想你趁这几天在这儿躺着的机会,认真考虑一下,既然你已经试过水的冷热深浅了,还不如一鼓作气,把冠动分移做了算了。不是马上就做,我们是说四五个月以后,我们才能再来一次。我们准备把右冠动和侧旋支都分流了,左前降还得看狭窄的情况,到时候,你就成了一个新人,有个他妈的几乎新崭崭的心脏。我们做的时候,还想看看那个渗漏的主动脉瓣,再考虑装起搏器的问题。说白了吧,我们可能会遇到一点儿手术后出现的心肌梗塞;你的心电图显示出某种新的Q波,肌酸磷酸激酶同功酶升高,混匀带呈阳性。”
“你的意思是,”哈利说,还没有完全被蒙住,“我就是干躺在这里也一直犯着心脏病。”
布雷特医生丰姿绰约地把肩一耸,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种与他白生生、粉嘟嘟的皮肤相辅相成的绰约。他的声音有点儿尖,像是从长了燎泡的嘴唇里吹出来的。他说,“经移冠动整是个侵害程序,没有人否认过这一点。有一点创伤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的心脏表明很早以前就有心肌疤痕。心脏病无非就是某种心肌坏死。轻微的坏死你是注意不到的,我们大家都有这种情况,就像人到一定年龄总有某种程度肺气肿一样。这叫老化过程,谁也逃不过。这一辈子是逃不过的。”
哈利对下一辈子挺纳闷儿,但决定还是别问。他怀疑布雷特知道的未必比《国民问询》多。“你是要告诉我我来到这家医院做一个不疼不痒的小手术要花我说不上的成千上万块钱吧?”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哈罗德,你的心脏也不是一周之内会再造好的。整形术起一定的作用,至少在一段时间,在百分之八十的病例中是这样。但分流术一次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你看。这中间的区别就等于一个用一把长刷子刷马桶,另一个实际上把管道换了。有些地方你用刷子是够不到的,还有经过化学变化粘结成的陈垢。人到你这个年纪,身体总的来说还好,对这是不应该三心二意的。你做它不仅为了自己,而且也为了老婆孩子。我听说还有两个乖巧的小孙子呢。”
布雷特嘴上说得越快,哈利的胸口觉得越堵。他忍不住说道,“让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弄明白。他们从你的腿上扯出几根血管,然后又把它们缝到你的心脏上,就像水壶把儿一样?”
眉头一皱,年轻医生的脸顿时阴了下来。他都超过了规定的查房时间,兔子估计。他带着明显的耐心舔了舔看样子发疼的嘴唇解释说,“他们从你腿上取一根浅静脉,有些情况下,取的是乳房的胸动脉,因为在动脉压力之下动脉比静脉承受力更强。不过这一类问题你甭操心。你不是外科医生,那是我们的地盘。这种手术美国一年要做几万次——相信我,哈罗德,这不过是小菜一碟。”
“你们就在这里做?”
戴着肉色眼镜又长着肿泡泡、粉嘟嘟的眼皮,布雷特的眼睛成了两道毛烘烘的怪缝儿。“这家医疗机构设施还不具备,”他承认。“你得去一趟费城,我怕我们不一定能把你安排到兰开斯特去,他们已经预定到几个月以后了。”
“如果你们需要这么多设备,这就不可能是小事一桩了。”兔子很小就对费城很是反感。世界上最脏的城市:人们喝的是有毒的水。兰开斯特更不像话——阿门教农民把牲口往死里使唤,近亲结婚的现象严重,一半人生下来不是驼背,就是侏儒。他是在电影《证人》里看到他们的,古怪得很哪,凯丽·麦克吉利用一块海绵擦着自己的光奶头,建马棚时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这电影骗不过他。“没准儿佛罗里达倒是个合适的地儿,”他向布雷特医生提出。他一到这儿,总觉得佛罗里达不是真的,在那里做手术也许跟干脆不做是一码事儿。
布雷特医生样子发疼的嘴巴变严厉了;他的上嘴唇儿出汗了。他干吗兜售得这么卖力?难道说他每月都有定额,就像州里的警察有一定数额的超速驾驶的罚单一样?“我们跟德利昂打交道时给我的印象不是那样,”他说。“不过你考虑考虑,哈罗德。要是我处在你这种境地,我就这么干——毫不犹豫。要不,你干脆就在玩命儿。”
是呀,医生出去以后兔子心想,可你没有处在我的境地。命不就是玩儿的吗?
米姆来电话了。他听了好一阵子才听出了她的声音,这么干涩,鼻子又这么齉,完全是抽烟喝酒造成的沙哑嗓子。“现在他们要拿你怎么办?”她问。她总是抱着这么一种态度:他在玳璊德县就是狼群里的一只小羊,他早应该像她一样跑出来了。
“他们把我弄到医院里了,”他告诉她。他差点儿哇地一声哭起来,就像个孩子。“他们把一个气球穿过我的腿插进了我的心脏,然后给它泵满盐水,把一根被我吃进去的老脂肪堵住的动脉炸开。然后他们把一个沙袋放在我大腿根的刀口上,叫我一连六个钟头不要动腿,要不就会流血丧命。医院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告诉你他们要干的事简单得就像剃个头,可干到半道儿上,他们又告诉你,你有流血致死的可能。今儿早上医生过来告诉我那只不过是个不疼不痒的小手术,简直不值得犯愁。他要我破罐破摔,干脆做一个复合分流手术算了。米姆,他们把你像一颗椰子果一样劈开,把你腿上的血管扯出来。”
“对了,我明白了,”她说。“你是要做了?”
兔子说,“我估摸他们最终会说服我的。我的意思是你的脬子儿在他们手里攥着呢。你只有提心吊胆的份儿,还有什么法子呢?”
“我这里认识的几个人都做过剖心手术,对它蛮相信的。我看不出做了与不做有多大的差别,他们仍然成天价大屁股坐得稳稳当当地修指甲,打电话,以前倒还没有那样起劲呢。到我们这把年纪,哈利,能活着就算赚了。”
“行啦,米姆。你才五十岁呐。”
“对这里的女人来说,这就等于老不中用了。就是奶牛打进草场的时候。如果你是个女人,那就是高高挂起的时候。谁也不撩你一眼,好像你成了个看不见的人。”
“好家伙,你从前可没少让人撩啊,”他骄傲地说。他记得她十九岁时的模样儿——头发染成金黄色的条纹,宽宽的红腰带束得紧紧的,性感的软毛衣,瘦瘦的胳膊头儿上有悬垂装饰的手镯丁铃作响,一笑就露出一嘴龅牙来,嘴唇上涂了唇膏,就像刚吃过果酱三明治一样,一个细腿马驹似的小丫头死活要冲出布鲁厄,要踢倒或者操倒围栏闯天下。她居然心想事成了。兔子若要到那儿去,可没门儿。那时候他是个软蛋。就是佛罗里达也能把他的元气烘干。他需要呆在他没多大情况时人们还记得他的地方。“这么说你什么时候到东部来?”他问米姆。
“哎,你情况到底是怎么个坏法,哈利?”
“没有多坏。我只是牢骚多。我要做的无非是远离动物脂肪和盐,少生闲气。”
“谁会惹你生气呀?”
“还不是老班底儿。”他说。“纳利一直有些问题。嘿,你万万想不到我躺着动不了时谁又回到台上鞍前马后地服侍詹妮丝呢。你的老相好,查利·斯塔夫洛斯啊。”
“查斯算我的哪门子老相好啊。那时候我悠着他,只不过是为了把他从你老婆的脊背上扯开。在这里你起码得把人家姑娘安顿到一套公寓房子里,才算得上是个相好。”
他极力要维持她的兴趣。凡是像她这样事业有成的人,都容易感到厌烦。“维加斯的鬼天会咋样?”他问。“那里还热得要命吗?到东部来呆两个礼拜,躲躲热浪怎么样?我们把你安顿到安乐窝上面的客房里,你可以认认你的侄孙子和侄孙女。朱蒂现在都是个真正的小姐了。她会长成一个美人儿——比不上你,但还是个美人儿。”
“哈利,上回我到宾州来,差点儿把我潮死。我不知道你们天天这样,是怎么过的;那就像是裹在热乎乎的浴巾里头。把你搞垮的正是那阴沉湿重的气候。花粉都从鳞苞上脱落了。”
“是呀,”他有气无力地表示赞同。电话抓在手里湿唧唧的。他自己的兴趣也难以为继了。现在他可以随便在走廊里溜达了,你经常看见一些令人咋舌的事情:就在不到一个钟头前,他看见一个叫人为之咋舌的探访者,一个年轻的布鲁厄姑娘,她不会超过十五岁的,一袭黑衣,黑茄克,黑紧身裤,黑尖皮靴,头发却染得黄白黄白的,剪得短截截、乱糟糟、脏嗤嗤的,所以她的脑瓜儿使他想起了一只复活节的落汤鸡,这还不算,就在她的一只眼旁边还文着一个十字架形的花儿。不过他的心潮不会为它起伏的,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女孩子们总给自己搞些恶作剧,相信自己的青春会永远闪光,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也许我秋天会来一趟,如果你能挺到那个时候的话,”米姆告诉他。
“啊,我能挺到的,”他说。“你不会轻易丢掉大哥的,”但连线给人一种紧张的感觉,他能感到米姆说话一顿一顿的,显然在寻思下面该说什么。“喂,米姆,”他说。“你记得爸是不是抱怨过胸口疼?”
“他患的是肺气肿,哈利。因为他不肯戒烟。你戒了。你聪明。我,我减到一天一包了。不过我认为我就从来没有真正吸进去过。”
“我似乎记得他抱怨胸口堵得慌。他老是偷偷地把手伸进衬衣揉胸口。”
“兴许他痒得不行,哈利,爸是因为气接不上来死去的。妈是因为患了帕金森病死的。我想临了他们的心脏都不行了,不过人人都逃不过这一关,因为这就是生命:劳累心脏。”
他的小妹竟然变得如此教条,什么都成了老八板儿。还动不动发脾气。简直就是个小罗伊。“喂,”他说,但并不想就此拉倒,“还有一件事儿我挺纳闷儿。还记得你老唱‘驱蝇馅饼和苹果布丁’吗?”
“是呀,有点儿印象。”
“‘一看它你两眼就放光明,你的胃口也连忙喊“欢迎”’下面一句怎么唱来着?”
静默中他能听到后面人们叽叽咕咕,那是美容院的叽咕声,还有吹风机在呼儿呼儿地响。“我操他娘什么都记不起来啦,”她最后说。“你能肯定我经常唱这支歌?”
“那还用说,不过不要紧,你日子过得咋样?”他问。“有什么新鲜事儿吗?我们啥时候才能把你嫁出去呀?”
“哈利,去你的吧。在这个地方谁要娶我这样的老梆子,惟一的理由是想打什么马虎眼。要么就是想逃税,假如会计能想出个点子的话。”
“说到会计,”他刚开始说,可能要把纳尔逊、莱尔和詹妮丝的事一古脑儿倒给她,可是电话上有声音,她不想再听他的了;她急忙压低声音说,“哈利,来了一名真正的特殊客户,连你都听见她的声音了,我只好挂了,现在你要多加保重。听得出来,你情况好多了。什么时候,他们搞得你受不了啦,你可以到这里晒晒太阳,寻寻乐子。”
有什么乐子呀,他倒是想问问——从前,她总说如果他一个人出来,她就给他找个妞儿,不过他从来没有一个出去过——他倒是再想听听为什么她认为他情况好多了。但米姆已经挂了。她有生计要讨。他一只胳膊弯着举了半天电话,把胳膊都举得酸疼酸疼的。自从他们用染剂和气球侵入他的动脉,他浑身的关节总是隐隐发酸,随意乱疼,仿佛他的血不再纯粹是他自己的血了。一旦你把姜汁啤酒瓶盖儿打开,再也不会有多少嗞嗞的冒泡儿声了。
那名长着一张苍白的圆脸——一种乡下人的脸——的护士星期一晚上再进来跟他说,“我妈今晚要来给我送点东西。我该不该叫她上来看看你?”
“她说过愿意见的话了吗?”我一想到你打算把她认成你的女儿,这就像往她身上抹臭狗屎一样,这话是最后一次他们说话时鲁丝说的。
这位戴着折子帽的年轻女子嫣然一笑。“有天晚上我随便提了一句,说你在这儿,我想她是愿意来的。她没说任何难听的话,什么也没说。”她脸上有一丝儿红晕,一丝儿傻笑,一丝儿秘密。要不是很快她遇到了点事儿,那就变成一张空空的傻脸了。天真只不过是愚笨的初级阶段。
这可不是哈利最好过的一天。外面街道上又恢复了车辆与工作的喧嚣,这才使他想起他依然是多么地背时。詹妮丝没有前来探视,现在她晚上已经开始上课。整天灰云堆满天空,一长卷儿一长卷儿的雨云,随着砖砌的烟囱上面一绺一绺的黑烟飘去,但实际上并没有下雨。向窗外望去,只见几座窄条儿楼房的三楼顶上有好几条砖工装饰,凹凸不齐,错综复杂,楼房街面上的一层有一家咖啡馆,一家干洗店,一家办公用品铺。角儿上的那幢楼房漆成灰的,中间的是蓝的,窗框最华丽的第三幢,则是米色的。布鲁厄的住户慢慢地才明白过来,你可以把砖墙漆成你喜爱的任何颜色,不仅仅是砖红色。人们就住在街对面的上层楼的窗户后面,可哪怕哈利怎么一心一意地瞪大眼睛瞅,也没有赏他一个女人脱衣服的艳景,甚至连有人来到窗前向外张望的景致也没有。更让他情绪低落的是,自从三天前住进圣约瑟医院以来,他一次大便也没排成。头一天,他怪便盆太别扭,又嫌自己对会端走他的排泄物的护士牵肠挂肚,第二天,规定的饮食变了,不再是他平素爱吃的东西——医院的饮食专家们像变魔术一样变出来的食物中看不中吃,尝起来就像泡湿的硬纸板,嚼起来就像麸糠,清汤寡水,淡而无味,连唾液腺都给堵死了——第三天,他倒是可以在走廊里溜达了,也可以在自己屋子里关上门使用卫生间了,可他又怪自己,怪自己老不中用,怪自己干涸,怪自己内脏功能衰竭。甚屁都没得放了。
说来奇怪,昨天夜里他梦见了鲁丝,今天这姑娘(简直不好这么叫了,她可能只比纳尔逊小三岁)竟然主动提出把她妈妈给他领来。由于他周围的世界变得灰暗,他的梦便呈现出强烈的色彩。鲁丝——从前的那个鲁丝,他们一起过、一起睡的那个春天,他们俩都是二十六,她肉乎乎的,傲兮兮的,有种粗枝大叶式的媚态——穿着一件海蓝色的连衣裙,上面有小白圆点子,他把身子紧贴在上面,里面就是她的身子,给她说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颜色显得多么可爱,而她一头的浓发闪着红光、棕光和金光,就在他的眼皮子跟前。鲁丝把头扭到一边,他觉得,不是因为反感,而是面对此情此景,难免有点忸怩,因为她似乎跟他和詹妮丝三个人一起过,而詹妮丝就在他们附近的什么地方——就在楼上呢,尽管周围的家具都是太阳晒透了的花式藤编,就像从佛罗里达公寓套房里搬来的,不过那套房子没有楼上楼下之分。他拥抱鲁丝时有种半推半就的感觉,就像有合法关系的一种拥抱,他夸她的裙子靓丽,无非是想煽惑她进入他自己销魂的感觉中去,进入他这样的一种感觉:他们的爱终于到了水到渠成的境界。他把脸藏在她的喉咙旁边,藏在帘子似的缤纷的浓发里,并且知道他可以把她永远操下去,永无底止地把自己泼洒进她那实实在在的洞天美境中去。他醒来的时候,还处于那种绝对坚挺的状态,这是他平常醒来时几乎从来没有过的现象,这是服了降压药和情绪总是灰暗造成的。就在这美梦初醒、梦境化为天蓝色的碎片儿依然萦绕在脑际的当儿,他看见那些白花花的圆点子就像一个月前布拉德福街人行道上梨树缤纷的落英,不远处就是夏街,那是他和鲁丝同居过的地方,还看到那泼水似的阳光,就是昔日倾泻到斯普林格大妈那一铁台蕨草和非洲紫苣苔上的阳光,这些花花草草养在那间小小的日光浴室里,穿过门厅就到了那间阴暗的起居室。尽管梦里的家具是佛罗里达的,他们合住的房子却肯定是斯普林格的老屋。
哈利问圆脸护士,“你知道多少我和你妈的事情?”
红晕又深了一点。“噢,一点儿也不知道。她对她和我爸成家前那一段时间的事从不松口。”鲁丝打单身的那段日子现在听起来倒蛮规矩的;但那时候她放荡不羁,是个迷魂,在佳济山这个小天地里可谓声名狼籍。“我估摸你是个特殊的朋友。”
“兴许并不是那么特殊,”哈利告诉她。
他感到歉疚,因为对他的谎话她没有好说的,只有噘着上唇礼貌地站在那儿,一名护士对一名病号可不能犯急。他这是在让她下不了台呀。他爱她;爱在他浑身上下流淌,就像一股潜流,一种麻醉。他告诉他这个疑似女儿,“你看,这倒是个呱呱叫的主意。可如果她来了,那是因为你叫她来的,而不是她主动要来的,而且,说白了吧,安娜贝尔”——他以前从来没有直呼其名——“我倒不情愿她看见我成了这副模样。你说她变苗条了,样子时髦了。可我肥哼哼的,成了一个病包儿。也许她会叫我受不了的。”
姑娘的脸恢复了原来的苍白和规矩。正当他要品出做父亲的滋味时,壁垒又设置起来了。“那好,”安娜贝尔说。“如果她问起的话,我就说你已经出院了。”
“她会问吗?等一等。先别摆谱儿。告诉我,你干吗要把我们往一块儿拉呀?”
“你好像对她蛮有兴趣的。我一提起她,你的脸就来劲儿啦。”
“是吗?说不定是因为看见你的缘故吧。”他夯着胆子往下说,“不过我一直在纳闷儿,你是不是应该还和她住在一起。兴许你应当从她的卵翼下走出来了。”
“我倒是出来过一段时间。我并不喜欢,一个人过日子太艰难,男人们会变成下三烂。”
“我们真的会那样?听见这事儿挺难受。”
她的脸软化出一片可爱的笑颜,这笑颜卷起了她上嘴唇的边儿,把中间肥厚的部分压服贴了。“倒也巧了,她的话正好和你说的一样。不过眼下我喜欢这样过,好像她不再是我的妈妈了,倒成了一名同屋。相信我,在这个城市里女人单独过会遇到坏事儿的。布鲁厄不是纽约,而且也不是宾园。”
那还用说。她可以从床尾的记录表上看到他的住址。对她而言,他正就是他一直讨厌的一个宾园势利鬼。“布鲁厄是个粗野的城镇,”他同意,边说边跌落到枕头里去了。“一直都是。煤和钢。我年轻的时候沿着铁路到市中心一路都是酒吧和窑子。”他往旁边瞟了一眼,看了看那些砖工装饰,匆匆飞去的干燥的黑云。他告诉护士,“你最清楚怎样过自己的日子。告诉你妈,要是她问起的话,兴许我们会另找个时间见见面。”在梨树下,在天堂里。
这些日子躺在那里,哈利一往情深地想到那些已成古人的砖匠,他们操心尽力,让街对面三幢楼房那几排房顶随着那些喜庆图案的凹凸不平、斜直交替而变化错落,一天早晚不同,投下的影子也各异,另一个世纪的这些工人站在脚手架上讲的是宾州德语,还是即便那个时候,意大利人也包揽了所有的砖石泥瓦活儿?躺在这儿,想着那些徐徐升向佳济山整齐清洁、有棱有角的街道上垒起来又拆掉,拆掉又垒起来的砖,他试图把自己的一生看成一块普普通通的砖头,于1933年啪地一下放到适当的位置上,打那以后就越来越硬,只不过是众生的一排排房、一堵堵墙、一个个街区中的一条生命。在这种概观中有一种满足,一种淡远的、共同的刺激,但面对他那原创的、持续的印象却难以维持,他的印象是:布鲁厄乃至全世界只不过是他身上的边饰,就像一个鼓鼓的锦缎礼包周围的花边,他自己则是宇宙的中心,就像达赖喇嘛,最近的新闻——经过中国近四十年的统治,西藏依然动荡不安——报导他已经提出辞呈。但请求一经提出,他的门徒立即惶惶不可终日,因为对他们来说,达赖喇嘛难辞神性,就如同哈利难辞人性一样。
他电视倒是看了不少。机子就在那儿,他的脸前;电线从他身后的墙里出来,绝像氧气管子。他发现他想看事实报导,不想看幻想故事:AMC有线电视上的老电影都是些黑白片,光照刺眼,图像硬撅撅、皮棱棱的,而NIK上的老电视节目听见的是一阵接一阵的傻笑声,看见的是五十年代的浪花儿头,干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就连持续不断的体育节目(爱尔兰的橄榄球赛呀,加拿大的冰壶赛呀),也纯属浪费时光,讲给要消磨时间的人的故事,可他只剩下了解真人真事的时间了,DSC或12频道的真人真事,麦克尼尔—莱雷尔神情严肃地穿插播报纽约和华盛顿新闻,或者是《史密森世界》中的爬行动物在火烫的沙漠忽闪着它们分叉的舌头,或者是《幸存者的世界》里的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巨龟在拼个你死我活,或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俄国人与纳粹战斗的跳跃式的电影剪辑,由劳伦斯·奥利维尔爵士解说(“两千万人死亡”,他在片尾用拖腔说道,当画面定格、然后出现电脑模糊,冷彻骨髓的主题音乐突然响起时,哈利打了个激灵,以为他就在那儿,也就是北半球的对面,在罐头盒子上跳蹦子,把它们踩成锡箔团儿,算是他对反希特勒斗争的一点儿贡献,历史上还真有一名十岁的参战者),还有《核时代的战争与和平》、《天道》、《能力写照》、《世界奇迹》、《野生动物纪事》、《活体》、《行星地球》、挣扎、死亡,猎豹在撕咬角马,狼蛛与蝎子周旋,在自然景物摄影机刺目的灯光下小负鼠在争抢合适的奶头,多少织布鸟在营造复杂得要命的窝,只是为了吸引一个吹毛求疵的小雌鸟,聪明绝顶,变化多端,精力无穷,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一种他给自己上的关于世道的速成课。这种课永无止境,信息永无止境。
晚间新闻里有许多有关中国的消息——戈尔巴乔夫访华,天安门广场学生抗议,但不是抗议戈尔巴乔夫,其实学生倒挺喜欢他,全世界都喜欢他,尽管他脑袋上有那块形状像日本国土的可笑胎记。中国学生似乎要的是自由,他们想跟美国人一样,不过他们看上去已经像美国人了,下身蓝牛仔裤,上面T恤衫。同时,有关美国本土的消息是,不仅乔治·布什总统,而且第一夫人布什夫人也和他们的小狗米莉一起洗淋浴。如果这都是中国人想要的,我们倒是能够把它拱手相让,或者什么相近的东西都照送不误,不过这使哈利有点儿思念里根,起码他有尊严,有那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他作为总统的能耐就是你从来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一无所知还是无所不知,在这一方面他就像上帝,你只好自己勉为其难了。可这位新总统,你知道他知道什么,但似乎就是一丁点儿。兔子不想非要去想象一下这位总统和中年夫人光着身子跟狗一起洗淋浴的情景。里根和南茜有他们的尊严,有他们的电脑模糊,哪怕在万目睽睽之下把肠道息肉和乳房切除的时候。
詹妮丝星期二六点来了,这时他正在吃他最后一顿清汤寡水的晚饭——明天他要出院了。她穿着新外套、新裙子和领口开得很低的洋红色衬衫,颜色鲜得几乎赶得上他梦见的鲁丝穿的白点子连衣裙了。他老婆看上去劲头十足,作风干练,一头花白头发由一名美发师新做过,定了发型,把原来的刘海废了,而用发胶把它们向后固定,成了软软的奓毛团儿,低低地分到一边。詹妮丝使他想起了电视上那些播报新闻的增高变艳了的、讲话极快的女人。其实她才有一肚子的新闻呢。她的眼睛似乎戴着一种闪着不自然的光的隐形眼镜,直到后来,他才意识到那都是眼泪,准备在新闻中断时给他流的。
“啊呀,哈利,”她开始了,“比我们想的还要糟糕!数以万计呀!”
“什么数以万计了呀?”
“纳尔逊偷的钱数!查利,我,还有他侄子认识的那个会计——米尔里德说她年纪太大,干不了查账的事了,再说她在疗养院里忙得脱不开身——今儿我们仨过去了一趟,查利说我必须在场,只他和会计两个是不行的,我要看账本儿,纳尔逊这一次居然破了例也在那儿,他看着我,这种令人心碎无望的样子,叫我终生难忘,他问我,妈,我到底想知道什么呀?他一古脑儿都端给我们了。起初,他急需钱买那个,你知道,那个可卡因的时候,他只是给自己开张标明‘支出’或‘周转现金’的支票,可是米尔里德,她当时还在那里上班,对此提出了疑问,他害怕了。可是,这些小数目,一次一百两百的,实际上满足不了他的需要,于是他想出了这么一个招儿,人们买旧车用现金支付,或者直接把支票开给他,就给他们打折。”
“我告诉过你结单上的旧车销售数量不足,”哈利说,得意倒是得意,但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自从他们把那根导管戳进去后,他的情绪上的反应就一直有种耗干了的味道。“他把多少车耍了这种花招?”
“嗯,他还真记不清了,但是查利说我们可以从NV-1等记录中把它整合出来,只是需要时间。当然,纳尔逊不是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法对付每一个客户,他也得挑选一番,挑那些看上去穷嗖嗖的,没法儿吹毛求疵的人。干这种事他可精着呢,纳尔逊,比你原先想的精明多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这小子不精明的话。”
“啊,不过哈利”——眼泪又盈眶了,一双棕色的眼睛扑簌簌洒出泪珠儿来,亮闪闪地连成串儿从她那小疙瘩似的鼻子两侧往下流,那是一只跟抽屉拉手一样没有什么个性的鼻子。她从医院搁到床头桌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她往前一凑,他这才透过洋红宽松罩衫的松领瞥了一眼她那对匀整的乳房的顶儿。这衬衫他可从来没有见过,是她特意买来在没有他的情况下,穿上上房地产课,与查利见面,全面步入花花世界的。他感到一阵灼热,怪难受的,就像做导管插入手术时一样。自己老婆的奶头,竟然让他这样惊诧,詹妮丝轻轻地擦巴擦巴脸,她那张弄得一塌糊涂的糊涂虫的脸,甚至凑得更近了,他都感觉着她的热气扑到他的脸上了,有救生糖的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儿。为了压住她口里的烟味儿。她的泪花儿在他的眼睛下面闪着;她那颤巍巍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能听见。“——还不止这些呢。眼下他又在吸强可,花掉的钱就多得难以置信了。他和莱尔两个搞的鬼,很有一套——”
“等等,”他告诉她。厨房里打下手的来取他的盘子。她是个胖乎乎的西班牙裔女人,长长的红指甲,还有一嘴清清楚楚的小胡子。
“你还没吃饱,”她嗔怪地说,腼腆地一笑露出了一嘴珍珠牙。
“饱了,”他说。“现在是饱了。很好。Bueno。”
她有个笔记本儿,她在上面记下他吃掉的食物的比例。三分之一的煮得过烂的嫩刀豆,半块儿椭圆形的稀烂无味的小牛肉,不到一叶淹没在橙色油里的绿色粗生菜,一小口木薯淀粉布丁,给他一种晃悠悠的口感,“早点是,”她看着写字夹板念道:“菠萝片儿,麦乳精,全麦面土司,脱咖啡因咖啡。”
“我都等不及啦,”他告诉她。
“那现在就再吃一点,”她建议。
他口气坚决。“不,谢谢,现在太凉。我太太在这里。”
她看着记录表念道。“说明天是最后一天。”
“怎么着?”哈利问她。“广阔天地。我会想你们的。还有你们所有的健康吃喝。你们的食品。”
她拿走他的塑料盘时,她的长长的红指甲在底儿上吱地一声刮了一下,搞得他牙根子发酸。这使他想起了以前在理财通敲电脑键盘的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妞儿。她的指甲也未免太长了。死了。莱尔说的。如果真有来世,死者都在那儿团聚:他还有机会加深他们的了解吗?可是手边没有钱,他们谈什么呢?
那女人一走,詹妮丝就接上话茬儿说下去。她的舌头尖儿从唇缝儿中间探出来秒把钟,仔细琢磨着。“我拿不准我就全明白了,不过你知道我们怎样有滚滚而来的存货——一月要从马里兰的中部大西洋丰田进那么多卡车、货车、轿车。”
“一月二十到二十五辆,一直都是这种情况,”哈利告诉她,好让她知道他人可以躺下,但心里有一本买卖账。“我们一年以来没有卖出过三百部新车,除了86年那一年,那是纳尔逊刚接手的第二年。强势的日元一直把咱们往死里坑,本田和日产趁势咬了一大口。福特漫游去年又在我们的一吨轻型货车上砸了一个真正的坑。”
“哈利,尽量谈正题吧。我听到的解释是这样的,加利福尼亚的丰田汽车赊销公司直接通过中部大西洋公司给我们的库存垫款,我们卖出去一辆车,就返还一辆车的垫款,我们给摊场订购一部,它就在我们的赊账上加一辆的款。纳尔逊的做法是,每月比实际销售量少报一两部,这样丰田就会把这些赊报车的欠款越滚越多,而他和莱尔却把这些收入存到他们以公司的名义开的一个单列的账户上,你知道现在银行总是怎样巧立名目,什么储蓄账户啊,支票加储蓄账户啊,有限支票资本账户啊,等等等等。这样我们每月欠的丰汽赊的车数比摊场上的实有车数多一两部,我们欠人家的钱越来越多;而我们的实有存货却越来越少;过上两三年就算不出事儿,我们手里就连一辆新车也没有了,而欠的中部大西洋丰田的钱都海了去啦!”
“我们到底欠人家多少?”他的心思还没有完全放到这些鬼丰田的事情上。他仍然在动着医院的脑筋——给他许诺用菠萝当早点,晚上的洋地黄喝了没有。
“谁知道,哈利。纳尔逊没记住确切的数儿,莱尔说他上面记着很多账的磁盘不小心给抹掉了。”
“故意不小心吧,人们常说这话,”他说。“狗屎蛋子。一对狗屎蛋子。”
“我知道,事情可怕极了,”詹妮丝说,“莱尔在电话上就怪可怕的。他说他活不了几天啦,所以才不管我们拿他怎么办!听口气他脑子进水了;是不是这种事非出不可?”这些事非同小可,对她打击太大,使她突然歇斯底里大发作;一时间声泪俱下,极力要把泪脸贴到他盖着毛毯的胸口上,但她个儿太矮,身子挑到他的高床边旁的椅子上还是差半截,结果只是把眼睛和嘴巴抵到那硬邦邦的床垫边儿上,咕咕哝哝地说她简直不相信他会对她干出这种事儿来。
“他”指的是纳尔逊;这一次哈利总算脱了钩。她伤心得整个脑袋都起火了,天灵盖上也是这样,像一只要开了的水壶。他隔着她那小小的新发型,揉着她的脑袋,表示安慰,并且尽量忍住没有笑。两个都活该,他想。斯普林格一门子人。她的黑发太细,像蜘蛛网一样粘在他的指头上。整整有五分钟他用指头尖儿按摩着她那热乎乎的郁闷脑袋,眼睛却瞅着那没有图像的电视荧屏,心想他要错过六点的新闻了。六点半还有全国新闻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詹妮丝要告诉他的东西还真能与全国新闻相提并论。她可以是他老婆,但决不是宗毓华,更甭说是黛安娜·索耶了。黛安娜长着一双相距很远的蓝眼睛,一张甜嘴儿,一副愣神儿,活像一头美丽的金色的牛。“那打算怎么办呢?”他终于问詹妮丝了。
她抬起泪迹斑斑的脸,令人惊讶的是,居然还有一些答案。查利肯定一直在指教她。“嗯,一旦我们查出我们欠丰汽赊多少,我们就得把窟窿填上。我们一直在为存货付息,所以他们不会太在意的,那就像抵押,只是纳尔逊瞒着他们把房子卖了。”
“要是他伪造了什么签名,那可是伪造罪呀,”哈利说,当他看见自己儿子的事业一败涂地时,一种绝望的黑色染剂开始进入他的心脏。人渣,当年他爸爸就是这么说他的。他问,“这小子该怎么办?”
詹妮丝把泪水浸湿的睫毛眨了两下。她非说不可的事情似乎非同小可,因为她憋了一会儿。她的声音又狠又准,斯普林格大妈下了决心后说话正是这种声音,“他同意去一家康复中心。马上。”
“那敢情好。他怎么同意了?”
“我说要么去那儿,要么从摊场上走人。还要起诉。”
“哇!你说这话了?起诉?”
“对,哈利。我自己决定的。”
“对你的亲生儿子?”
“我也是逼的。他越陷越深,这他也知道。他还真有了感激之心。我们在摊场上谈妥的,就在长满野草的那块地方,查利和会计在里面没出来。然后我们打了几个电话,在你原来的办公室里打的。”
“这个康复中心到底在哪儿呀?”
“费城北。那是他咨询的专家推荐的,如果他能把纳尔逊弄进去的话。这种地儿统统超员,你知道。社会支撑不下去了。布鲁厄倒是有一些白天治疗项目,但他的专家说,重要的问题是远离这毒品作祟的整个环境。”
“看来跟普露闹过以后他还真的找了个专家。”
“对,人人都感到吃惊。更令人吃惊的是纳尔逊似乎还喜欢他。尊敬他。是个黑人。”
哈利突然感到剧痛攻心,那是妒火与怒火同烧造成的。他的孩子被人领走了。他这个父亲当得不太像样儿。他们找专家去了。“康复得要多长时间?”
“整个疗程是九十天。头一个月是解毒和集中治疗,然后他就在一家过渡疗养所里住六十天,多少找点事儿干,不外乎社区服务之类的工作,为返回正常世界做准备。”
“整整一个夏天他不在。摊场谁来管?”
詹妮丝把手放到他的手上,这种姿态给他一种老谋深算的感觉。“你呀,哈利。”
“亲爱的,我管不了。我是个狗娘养的病篓子。”
“查利说你的态度要不得。你是叫心脏搞垮了。他说最好的办法是精神积极,多多活动。”
“是呀,要是他是这么操蛋地积极,干吗不回来把摊场管上?”
“这些日子他还有别的鱼儿要炸。”
“是呀,你好像就是其中的一条。我听见把你都炸得吱吱地叫呢。”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尽管还有一脸要干的丑泪。“别说傻话。他只不过是个老朋友,他在这场危机中一直身手不凡。”
“而我是个大草包,对吗?”
“你不是在住院嘛,亲爱的。你也一直有你自己的勇敢表现。不过我们都知道,有些事你是不能替我做的,只能靠我亲自动手。”
他想就此争论一番,话听起来倒还虔诚,不过这种新派说法他却信不过,但假如他要重操旧业的话,他必须悠着点儿,避免发火。他问,“纳尔逊对你的粗暴怎么对待?”
“我说了,他喜欢。我们去接管,他简直求之不得呢,他知道他完全失去控制。普露想到他有救了,十分激动。朱蒂也激动。”
“罗伊激动吗?”
“他太小,不懂事,不过你自己也说,那房子的气氛就有毒嘛。”
“我说过有毒的话了吗?”
她懒得回答。她已经直起腰来用一张舔湿的面巾擦脸呢。
“孩子走以前我是不是该见见他?”
“不用了,宝贝儿。他明儿一早就走了,等不到我们接你回家。”
“那也好,我还真不知道我能不能面对他。你想想他干了些什么,他把我们一古脑儿,不光是你和我,还有他的孩子,每个人,冲到马桶里去了。他把我们大家出卖给一种倒霉的毒品了。”
“哎呀,哈利——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表现得自私。”
“是呀,不过不是为了一点儿白粉。”
“他们也拿它没有办法。它都成了他们生活的组成部分。不过明摆着的,他们也为莱尔买粉儿,我指的是给他治病的粉儿——治艾滋病的药粉,你在这个国家还买不到,贵得怕人,非走私不可。”
“这可是个悲惨的故事,”经过一番停顿,兔子说道。墨一样的忧郁在他的血管里周游,他在医院里呆得太久了。他已经忘了生活是什么模样。他问詹妮丝,“你穿着那件时髦的衬衫要去哪儿呀?”
她对着小包里的镜子匀面,一听这话,眼珠骨碌一下向他转过来,然后脸就变得木然,倔犟,一副气势逼人的模样。“查利说他要带我出去吃饭。经过这么一番打击,他担心我会精神崩溃。我需要调整调整。”
“调整?”
“把事情说说清楚。”
“你跟我就可以说说清楚嘛。我正好躺在这里没事儿干,我已经把体育新闻错过了。”
她把嘴一抿,女人涂了唇膏后都要来这么一下,把双唇在一起滚一滚,显出一副自鸣得意又郑重其事的样子,然后告诉他,“你不公平。在这件事情上,你对纳尔逊有你自己的一套,对我也是。”
“查利的公平又在哪里,他又想往你的裤裆里钻。如果还没有钻进去的话。”
她突然把唇膏往她那炸弹形的手包里一戳,然后从不同角度对着镜子照了照,用指头把她的新发型拢了拢,最后啪地一声把包盖儿关上。她说,“你也太可爱了,哈利,竟然动什么歪脑筋,认为我在那种事情上还能引起什么人的兴趣,其实我没有那种本事,除非偶尔对自己的丈夫还起点作用,我希望。”
他不尴不尬地说,因为心里明白最近在这一方面他一直让人失望,“当然,不过你知道,对于一个男人,那有个血压的问题,还有——”
“这事儿等你回家以后再说吧。我告诉查利七点见面——”
“在哪儿?沙拉吧,就是从前的约翰尼·弗赖伊酒家?离这里只有两个街区。你可以走着去。”
“不是的。处女泉那儿新开的一家越南餐馆,他想去尝个新鲜。要开车去,你知道我这个人,很可能找不到北。顶顶要紧的是,我还有五十页的书要看,关于英国房地产法的,尽是些可笑的过了时的老字眼儿,明晚上课前必须看完。”
“你明儿晚上不在家?我回家的第一个晚上?”他嘴上在抱怨,显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心里却巴不得她赶快走,让他一个人安安静静看电视。
“到时候再看吧,”詹妮丝说着站起身来。“我倒是有个想法。”然后她问,“你难道不为我骄傲?”她向前一凑把她那张热辣辣、急赤赤的脸往他的脸上一挨,“我自有一套办事的手段吧?”
“是呀,”他撒了个谎。他宁肯她没有能耐。她把她那件长寿花黄的新外套往胳膊上一搭走了,他想她后面发胖了,她有该县女人志得意满后常有的那副臀肥背丰的模样儿。
哈利在看汤姆·布罗考主持的节目的剩余部分,正准备调到七点钟的南极生活节目,这时候偏偏哈里森两口子来探视了。不是塞尔玛一个——她把罗恩也带来了,或者说罗恩把她带来了,她又瘦又黄,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模样,仿佛每走一步就有可能折断一根骨头似的。她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眼睛在道歉,因为她成了这般模样,因为罗尼跟她来了,因为她没法子一个人出来。“我们来这家医院是我们找医生来看病的,”她解释说,“小罗恩听说你在这儿住院。”
“为了他们说的一个小程序,”他说,并指了指詹妮丝拉到床边的那把椅子,八成儿还留着她的肥臀的余热呢。“罗恩,那边旮旯里还有那把大软椅子,想坐就拉过来,带轱辘的。”
“我站着吧,”他说。“我们只呆一分钟。”
他把脸一沉,但兔子并没有请哈里森两口子来看他,所以不明白他干吗要看人的脸子。“那就请便吧。”他问塞尔玛,“你怎么样?”
塞尔玛叹了口气,表示一言难尽。“你是知道医生的底的。他们从不承认他们心中无数。我一个星期在家做两次透析,罗尼是个圣人,一直由着我。他还上了一门关于怎么操作那台机器的课。”
“罗尼向来就是个圣人,”哈利告诉她,屋子里谁都知道罗尼·哈里森恰恰是世界上他最不喜欢的人,尽管他从上幼儿园起就认识他。他五岁时就是个无赖,张嘴就是脏话,现在脑袋秃得像鸡巴尖儿一般,耷拉下来的大耳朵上面抿着几丝灰毛。罗尼上中学和毕业后已经有点肉囊囊的样子,步入老年后把这种肉囊囊的模样儿扯得像太妃糖一般,脸瘪成了坑儿,喉头周围又是疙瘩,又是串串,看着都叫人痛苦难受。哈利说,好像她还不知道似的,“詹妮丝也在上课,学的是怎么卖房产。我估摸这样一来她就有个营生,以防我一下子蹬腿走了。”
塞尔玛的眼皮子直跳,一只戴着婚戒的骨瘦如柴的手把这种可能挥开。她病得越重,样子就越干巴,也越像个当老师的。她居然当了他的情妇,这也是笑谈之一,她看上去文雅规矩,一上床却狂野无度,也许真正的她是那位老师,另一个她是纯粹为他装出来的。“哈利,你不会一下子蹬腿走了的,”她急赤白脸地告诉他,心里为他发憷。女人真怪,真正关心的总是自己管不着的什么人。“他们现在弄心脏的办法可神啦,他们缝呀,补呀,活像在处置布娃娃。”她硬是挂出了一丝儿笑颜。“想看看我的东西吗?”
他认为他知道她的全部所有,里里外外,但她解开了袖子上的扣子,用她典型而实在的裸露作风,塞尔玛把她的光胳膊下侧抹给他看。细支支的手腕儿上两块青紫的伤痕被一个半透明的塑料U形管连了起来,一条胶带把管子平贴在黄疸病人似的皮肤上。“这就叫我的分流术,”她说,把最后一个词说得很小心。“它把一根动脉和一根静脉连接起来,做透析时,我们就把它取下,把我连接到那台机器上。”
“挺好,”似乎他再无话可说。他给他们讲他做血管整形术的情况,但他对这已经烦透了,懒得再给别人讲那叫人起鸡皮疙瘩的事情,怎么看见像根蛇一样的食指的导管的黑影儿一点一点地,越来越亲切地,钻进他心脏的浅淡一些的、颤巍巍的阴影中去。“我的冠状动脉可能会堵死,我也会进入心停状态。心脏停搏。”
“可你没有啊,你这肉头,”罗尼说,站得笔直,把影子扔在墙上。“老法师,”他说,这是当年他们打篮球时他取笑哈利的一句风凉话。也真够逗的,哈里森一辈子给哈利投下阴影的就是他这一身丑肉,这使兔子想起他终生见了就恶心、总想滑过、避开的所有要出汗、费大力的东西。“谁也不会在老法师头上动土的。他会把事办成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罗尼当年总是愤愤不平,每当对方暗使手脚的球员对哈利下毒手时,马尔蒂·托瑟罗怎么总要派他上场,来个以毒攻毒。蛮子,他们现在是这么叫的。
“我从来没有把事办成不费吹灰之力的样子,”兔子告诉他。他转向塞尔玛,想显得温柔些,因为她把丈夫带到这里来已经冒了他发火的危险了。哪怕羞辱了罗尼她也要毫不犹豫地把爱的礼物送给哈利,的确,尽管这一对情人疾病缠身,但她的亲近却给了他你从有些女人那里才有的那种用杆头承口部位击球的感觉,那种美妙的感觉你是不会亏待的。“你咋样,塞尔?你的医生是不是认为这病他们会一把抓?”
“噢,他们从不言死,可身子是疲惫得不行了。你只能拼这么久。疼痛我倒能忍受,还有没完没了的虚弱,可肾脏真的不行了。如果你没法儿把这些事情看成理所当然,那你活着就失去了乐趣。哈利,你知道在《圣经》被宣布非法之前,他们常在集会上给我们念的那一段关于凡事都有定时的话吗?堆聚石头有时,抛掷石头有时?我开始考虑放弃有时了。”
“塞尔,别说这话,”罗尼说,带着一种他自己的急切。他也爱这个女人,也管她叫塞尔。哈利突然想到两男爱一女,或者两女爱一男,大概也是对的,就像我们需要两种日子,工作日和休假日、白天和黑夜一样。她总说放弃放弃的,罗尼的口气有些愤愤然,然而这个五月的黄昏正在慢慢地把他融进影影绰绰的墙里,开始有点儿只有哈利和塞尔玛两个人的感觉了,就好像在那么多偷情的午后,他们的心在狂跳,校车在外面那条弯弯的街道上刹车,发出了他得走了的信号,也好像在加勒比海滨的那间屋子里,他们头一次在一起,直到天亮还醒着,后来,当百叶窗板间的热带蓝空变淡、棕榈树停止了它们夜间的骚动时,他们才合成一体睡着了。罗尼,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愤怒地冲着她说,“你有三个儿子都想看见你活到老呢。”
塞尔玛向哈利诡秘地笑了笑,从窗户望去,花哨的砖工檐口和烟囱清晰可见,五月的白日正在上面消逝,这时她面无血色,一脸蜡黄。“他们干吗想看到那样呢,罗尼?”她问道,意在调侃,眼睛却盯着哈利的脸不放。“他们都长大成人了。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可怜的罗尼无言以对。也许他被噎住了。兔子心生恻隐,冲着他说,“保险生意咋样,罗尼?”
“平平,”他的声音气哼哼地说。“不坏,也不好。储贷银行的乱子害了一些公司,但没害到我们身上。至少人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凭他们的保险单按五厘利息借款,又按十厘利息投资。那办法原来一直杀我们的数额。”
“人变成我们这把老骨头,”哈利说,“有意思的事情就多了,其中一件就是你们这号人不给我卖保险了。”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和锅盆的丁当声,灯似乎唰地一下亮了。夜来了。
“不一定,”罗尼在说。“我倒可以给你们搞一笔好生意,二十次支付的终身保险,如果你和詹妮丝有兴趣的话。我认识一个医生,他看样子不是太严谨,你已经挺过一次冠状动脉,这对你有好处。让我算一算。”
哈利没有搭理他。他冲着塞尔玛说,“你们的几个孩子情况都好吧?”
“我们觉得还可以。挺好。阿历克斯在弗吉尼亚的一家高科技单位工作,在华盛顿郊外。乔吉想,今年夏天他要参加卡茨基山的音乐喜剧团。”
“有件事儿詹妮丝才刚刚告诉我。她让纳尔逊签约去一家戒毒中心。”
“那好啊,”塞尔玛说,在幽暗中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真诚,仿佛它不在空中,而是插入静脉,流进了他的血液。他们的身体拧在一起交流体液的那个下午,并没有消逝,而是在他的身心里安家落户,他的细胞都牢记不忘。
“你这么说真是太好了,”他说,然后壮起胆子抓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就是没有做分流的那只,并把它从她的腿上拉起来,结果他自己的手背蹭了一只乳房。
罗尼的声音从墙上传过来。“我们得走了,塞尔。”
“罗恩,谢谢你把她带了过来。”
“为老法师效劳嘛。我们本来就在这幢楼里。”
“现在成了空头老法师了。”
罗尼哼了一声。“谁敢说?”他并不是百无一是。
塞尔玛硬撅撅地站着,又在他床边弯下腰,就在罗尼的面前问道,“亲爱的,你能轻轻吻我一下吗?”
他可以想象这一吻的情景,然而塞尔玛苍白、冰凉、若即若离的脸,把他的脸飞快地挨了一下,他们的嘴唇歪歪地一碰,却散发出一股淡远的尿臊味儿。屋子里又剩下他一个时,他记起他在她家里与塞尔玛吻别时怎么有时候她的嘴里会有股子他的鸡巴的酸奶味儿,分泌在他的包皮下面的奶酸般的阴垢味儿。她常常依然被他们的做爱搞得浑身酥软,污迹斑斑,却是浑然不觉,而他却极力掩饰他的厌恶,对留在她的嘴唇上他自己的气味的厌恶。那就像又一件一想起就伤心的事情,那时候尼克松正因为水门事件败露闹得狼狈不堪,恰好又处在一次石油危机期间,他在电视上露面,诚挚地要求我们把自己的暖气温度调低,因为这样做不仅省油,而且科学研究表明冷一点的房子有益于我们的身体健康。电视上的那张大脸眉头紧锁,惶恐不安,嘴唇湿唧唧的,笨嗤嗤的。他们的总统,无论走得歪还是行得正,行将蒙羞下台,但还在努力说该说的话;哈利作为一名忠诚的美国人,还真去把暖气温度调低了。
詹妮丝心情紧张,醒来得很早;对她来说,这将是漫长、繁忙的一天,九点把纳尔逊送走,中午把哈利接来,七点参加英国财产法考试,考试地点是宾州大学的布鲁厄分校,设在南松树街一所废弃后又翻修过的小学校里,她夜里在那个地段停车还真不太容易。五月中旬的宾园,跟佛罗里达一样,白天一开始还凉丝丝的;那幢石灰石小屋,由于周围的树木绿叶长齐,所以更显得惬意。她一直欢天喜地,都不由得感到内疚了,因为这些天哈利在住院,她来去自由,勿需解释,早睡晚睡无人妨碍,想看什么电视自己做主。譬如说,每到星期三晚上,她就爱看《莫测高深》,可哈利总是坐在她身边,无论在书房还是在床上,总唠唠叨叨地说这些所谓的高深可笑死了,只要你动脑筋一想,就发现他们取证的对象不是精神失衡,就是有谋财之嫌。哈利岁数越大,就越玩世不恭;从前他信教的样子就有点儿可笑。要是节目没有什么真实可言,他们是不能在电视上播放的,而且那个罗伯特·斯塔克似乎总是那么料事如神。昨晚,由于跟查利出去在处女泉公路收费处那家越南馆子吃饭(挺好,但她就是弄不明白该怎么对付那些像卷饼似的、泡泡一样酥的米饭,吃到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你总该蘸点什么吧),她把所有的节目都错过了,只看了后面十分钟的《三十出头》,她喜欢星期二看这个节目,因为这跟她三十出头迥然不同,她一人得担当各种角色,又当妈妈,又当老婆,又当女儿,后来又当了一阵子查利的情妇,但感到不伦不类,又问心有愧,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朋友,就是一个佩吉·福斯纳希特,她稀里糊涂跟哈利睡过一阵子,现在死了,想起来怪怕人的,一切烂了干了,好像她棺材里的一具木乃伊,恐怖得脑子都难以把握,可它就是发生了,甚至就撞到你的同龄人头上。哈利不在,要是她愿意,她可以凉着吃罐头里的坎贝尔鸡汤面,再掰几块里茨饼干泡进去,再用不着操心给他做低脂低钠、平衡适当的饭,省得他抱怨少盐无醋了。兴许当个寡妇也坏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是个她极力不去想的念头。
昨晚下了一个钟头的大雨,丁丁当当敲打着空调,吵得她怎么也睡不着,他们说今晚还有阵雨,尽管太阳正把一种黄褐色的雾透过邻居家的大树,斜穿过院子射向哈利伺弄的小菜园,那是仿照他父母在杰克逊路的后院的那个园子搞的,他种的无非是莴苣,胡萝卜和撇蓝,他倒还真喜欢咬几口呢。她边喝咖啡边看《今日》节目,布赖恩特的私人备忘录在各家报纸上来了个大曝光,经过这桩不幸后,布赖恩特和威拉德的情况有所改善,现如今确实再没有什么私密可言,流言贩子从来没有闲过,希望再来一次水门事件,她总觉得她爸爸的死就是水门事件引起的。新闻大多都说的是中国和戈尔巴乔夫,你永远不能相信共产党国家就不会联手收拾你,还有巴拿马,那个麻子坏种诺列加死活不肯下台,宾夕法尼亚的选民昨天把凯西州长希望的税务改革顶回去了;人们认为那就意味着增税,如果说这十年你对美国人能指望点什么的话,那就是自私。
她想办法给自己找一件行头,穿上既适合送儿子去戒毒所,又适合一个早上照看罗伊,因为普露要开车送纳尔逊到费城北去,普露对这件事儿显得十分紧张,谁又不会呢,人们现在尽干些可怕的事情,故意追一下你的尾,你刚一下车,他们就把你的车子开走了。再也没有费城好邻里那样的美事儿了,对于普露那样惹眼的年轻女人来说,事情就更麻烦。普露希望中午前赶回来,好让詹妮丝到医院去接哈利,最迟十二点半,值班护士打过招呼,他们不想在病人出院的一天还给他们管午饭,过来收拾床的女工也不愿意让什么人躺在床上把床单弄脏后再走人。一想起哈利和他的心脏,她就胃里难受,到头来男人竟然都是这样的菜货,尽管那可爱年轻聪明的布雷特医生似乎对气球干的事儿非常满意,但哈利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已经改变了,他说起自己时仿佛他是个他很久以前认识的什么人,他似乎比以前更像个小娃娃,什么都让她拿主意。她不知道他刚出院的第一个晚上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撇在家里,可她也不能把考试错过,由于要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孩子们对爸爸离家去康复中心又心神不安,所以把自己的工作基地转移到妈妈的屋里,再穿上那件时髦的毛料轻装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了。这套衣服是她两年前在商场外面的瓦纳制衣店里买的,那里是从前的老集贸市场(如果嫌学校里不过瘾,就逃一天学,玩骑驴,你们四个一拨儿,手搭背弄成一个圆筒,对面的男孩子会骑到你上面,然后又到了你下面,真是天旋地转,找不着北,你的裙子天知道在干什么,锯末的味儿,棉花糖的味儿,怪物,动物等各种奖品引诱人扔小圈圈套橛子,可橛子看上去小,实际上大),这是一件海军蓝与白色相间的套装,新款的蓝色百褶裙,米色缎子紧身衫和蓝色无扣宽肩茄克,从洗衣店取回来,垫肩不是歪着,就是弯着,再不就扯得松塌塌的,干洗能洗成这模样,真是太不像话。她头一次穿上这套衣服摆了姿态让哈利看,他说穿上活像个小警察——肩膀和口袋上的滚边,她估计,使它的样子像制服,不过穿一整天总行吧,她想,从跟纳尔逊道别不要哭天抹泪的,到参加这次满是奇怪的老词儿的考试,什么宅地呀,宅院呀,农役租佃呀,不限定继承的不动产呀,限定继承的不动产呀,不动产承受人呀,副本保有土地呀,习惯土地保有权啊,永久管业呀,不动产遗赠呀,物所在地法呀,等等等等。小学又小又旧的课桌被连根儿拔起来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铝管和橙色塑料合成的单臂写字椅,但老黑板还在那里,多年来擦进去的粉笔灰把它染得灰突突的,高高的窗户你得用一根竿子才能推上去放下来,那些高高的吊灯有的像扁扁的月亮,有的像从细梗上倒挂下来的大钟花。詹妮丝很高兴重返课堂,努力听老师讲课,学习新东西,但也意识到别的学生,他们在呼吸,他们的脚在地上蹭,他们不声不响在用心听讲。班上女学生占四分之三,大多数比她年轻,但不是个个如此,感到欣慰的是,她不是班上最老的,也不是最笨的。他们在摊场上伤心断肠、惨淡经营了这么多年,总算学会了一些东西;她希望自己的父母还活着,看见她和另外二十五个学生坐在一起学习考证,高窗外面是城市的喧嚣,西班牙音乐,按顾客要求改装的西班牙风格汽车引擎在松街点火轰鸣。她坐在课堂上,手边是笔记本,铅笔,黄颜色的荧光记号笔(他们上中学时还没有这种东西);但话又说回来,他们要是还活着,她就不会干这种事儿了,她也不会有这份心思。他们是呱呱叫的父母,可从来信不过她独立办事的能力,她跟哈利结婚更加深了他们的不信任。她总是做出错误的决定。
老师李斯特先生,人高马大,不修边幅,老丧着张脸。又长着一副双下巴,让人一看像只狗。上次的考试给了她一个良,她敢说他是喜欢她的。别的学生,哪怕是年轻一点的,也喜欢她,八点半在洗手间休息时借给她烟抽,十点下课以后,还请她出去喝罐啤酒。她没有答应,但等哈利的情况更加稳定以后,她也许会答应的,无非是表明自己并不是翘尾巴什么的。至少她没有像班上她那个年纪的有些女人那样放开让自己往胖里长——看见一身肉堆得像小山,着实吓死人哪,也不想想办法减一减,只管杠着这几百磅走来走去,连课桌都快挤不进去了。你心里真纳闷儿这样的人到底能活多久。上帝赐给詹妮丝的天福屈指可数,其中一个就是匀整的身材,她极力把它保持住,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哈利。他们年纪越大,他似乎越为她感到骄傲。他有时候盯着她看,仿佛她刚从月亮上掉下来似的。
即便今儿一大早就赶着出门,她还是被堵在布鲁厄高峰期密集的车流中慢慢往前挪。这么多车,都要上哪儿去呀?公路盘山而上,你可以看见路边昨夜大雨冲刷的情况——冲成了曲里拐弯的大红泥沟,夹杂着野草什么的。在约瑟夫街,她把车停下,走上便道,生怕又是一片狼藉,惨不忍睹,但纳尔逊已经穿好了一套淡灰色西服,普露穿了条棕色便裤,一件土色的男式衬衫,上面套一件红开襟毛衣,膀子松松地缠在肩头,一副开车穿的行头。她和纳尔逊都面色苍白,拉着张脸;你几乎能看见焦躁的心在他们脑袋周围盘旋,就像哈利挖苦的《莫测高深》上的一种显灵那样。
在厨房里,普露把她按照罗伊所喜欢的办法做的特制花生酱蜂蜜三明治(要不他就把一切统统扔到地上,哪怕是当甜点的香饼)让詹妮丝看,她也许认为这位年长些的女人发现她举止有点儿不对头,便急忙压低声音解释,“纳尔逊把一些可卡藏在家里,觉得他走以前我们应该把它用完。即便对于他,量也未免过多,所以我也吸了几溜儿。老实说,我不知道他图的啥——点着了,我打几个喷嚏,然后就睡不着觉,要不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告诉他,‘如果就是这么回事,我看戒掉该没有什么问题,’让我不吃赫尔希巧克力比这还要难受。”
然而,她话这么多,坦白得这么随意,指头尖儿哆嗦着,两只手用一种爱抚的动作把那一头平直的红发往脑门后一捋,这本身就向詹妮丝表明存在着一种化学后果。她儿子是毒根。什么东西他一碰就带了毒。她苦口婆心辛苦了一场,却给世界带来了灾难。
纳尔逊一直呆在前屋,坐在那把巴卡式躺椅上,怀里搂着罗伊,给孩子喁喁哝哝,还给他的耳朵呵痒痒。他抬头看了一眼妈妈,挂着一脸的气愤。他对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救你的命,”詹妮丝说着就把孩子从他腿上提起来。罗伊一天比一天重,她把他放到地上站着。“你该叫他走一走,”她向纳尔逊解释。
“就像你叫我走到那个鬼地方去一样,”纳尔逊说。“我要把话说清楚。我去是因为你叫我去,不是因为我承认我有什么问题。”
一股沉重的倦意涌上心头,仿佛她到了这一天的末尾,而不是处在这一天的开头。“从你捣腾钱的样子来看,我们大家都有问题。”
这孩子几乎没有畏缩,但一时间把眼皮子往下一低,只见两道美丽的睫毛,对个男孩子来说,未免嫌长了点。她总发现这些睫毛令人伤心。“不就是一点儿债嘛,”他说。“要是莱尔的病不是那么重,他会给你有个更好的交代。我们只不过是凭将来的收入借钱。完全可以算清楚的嘛。”
詹妮丝想起她今晚必须面对的考试,想起可怜的哈利,他们把那条铁虫子放进了他的心脏,她告诉儿子,“宝贝儿子,你一直在偷啊,而且不是零钱罐里的几个钢镚儿。你是个毒鬼。你已经昏了头。你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我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了,我们大家惟一的希望,就是你把自己找回来。”
他的嘴唇,像她的一样薄,这时紧紧一闭,干脆就消失在胡子下面了,他那一撇胡子似乎要长出来、垂下来了。“我只是吸着解解闷闷儿,就像你喝酒只是应酬人一样。我们都有这种需要。我们输家需要提提神儿。”
“我不是输家,纳尔逊,我希望你也不是。”她感到心里紧绷绷儿的,但她极力把声音压低,抹平,就像查利常做的那样。“我们在佛罗里达也说过这样的话,你答应了,可随后又放水了。你的问题太大,我吃不消,你妻子也吃不消,你爸也吃不消——他吃不消得厉害。”
“爸才不当回事呢。”
“不对。别打岔。你的问题连你也吃不消。你需要到那个地儿去,人家有办法,有经验。你咨询的专家要你去的。”
“艾克说那统统是蒙人的。他说什么都是蒙人的。”
“那只不过是黑人的一种说法而已。他替你联系好的,他要你去的。”
“假如我撑不住呢?”她和哈利从来没有送他去过夏令营,怕的就是他撑不住。
“你好歹也要撑下去,要不——”
“怎么,要不什么,妈?”
“要不就咎由自取了。”
他想尽力挖苦挖苦她:“原来是这样。你,查利和老哈利要拿我怎么办,送我进大牢?”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问题;由于紧张,他大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又搓了搓粉红色的鼻孔。
她想尽力给他一个实实在在的回答,用平稳轻柔的声音说,“我们不是干这事的人。丰田公司和警察倒可能会干,如果有人请他们的话。”
他又吸了一下鼻子,表示怀疑。“你们干吗要请他们呢?我会把钱还上的。我总是在想办法还回去。我在你的眼里还不如那个混账摊场。”
他的口气是想开个玩笑轻松一下,没想到她自己的态度已经强硬起来;她突然感到怒不可遏,而且又有得理不让人的势头。“你偷我,且不说。可你偷的是你姥爷,你偷的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辛苦。”
纳尔逊有所防范的眼睛睁大了;在昏暗的客厅灯光下,他的脸像个囚徒一样苍白。“姥爷总想让我管那摊场。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办?要是你把这些威胁动了真格的,那朱蒂和罗伊怎么办?”罗伊早就哭哭啼啼的,一屁股蹾到地板上,而且还靠在她的脚脖子上,希望分她的心,因为他讨厌这样子说话的声音。
“你早该想到他们了,”詹妮丝说,口气冷如铁石。“你也一直在偷他们。”她对自己的这副铁石心肠有种充满倦意的自豪;看到从自己肚子里吐倒出来的东西在脚下乞怜、扭动,她脑袋发麻,但依然清楚。她感到的这种麻木一定就是她在佛罗里达参加的妇女小组上议论的那种力量,那种男人总有的力量。
纳尔逊也想出口恶气。“啊,操蛋,妈。甭跟我来这一套,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父母?’你们是怎么对待我的,贝姬一死,我永远没有了妹妹,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可你倒好,跟上你那个老油子希腊人跑了,疯爹却把吉尔,后来又把斯基特领到家里来,我还是个小不点儿,可他们想方设法让我吸毒。”
詹妮丝意识到,尽管她摆出一副铁石心肠的架势,但实际上一直在哭,她的嗓子生痛,泪水一直在傻兮兮地顺脸往下流。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颤巍巍地问道,“他们叫你吸了多少毒?”
他身子一扭,退缩了一点。“我不知道,”他说。“他们时不时地让我吸一口大麻。可他们还干更坏的事情,也不想瞒我。”
她用团成一疙瘩的纸巾往干里沾一沾眼睛,心想她给这一天开了个烂头,穿了这样一套服装,本打算演好良母、贤妻、疼孙子的好奶奶,勤奋好学的学生、未来的打工女郎各种角色的。“你的童年我估计不是很理想,”她承认,手在眼睛底下乱戳,心里又是一团乱麻,准备扮演下一个角色了,“可谁的理想呢?你不应该坐堂审判自己的父母啊。我们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们也是人啊。”
他抗议了,“也是人!”
她告诉他:“你知道,纳尔逊,你小时候认为自己的父母就是神,现在你长大了,应当有能力面对这样一个事实:他们不是神。你爸爸身体不好,我也来日无多,还想做点什么,我们不能像你认为应当的那样,一门心思地关顾你和你的不轨行为。现在你也有一把年纪,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了。对于认识你的人,这是明摆着的,你惟一的机会就是坚持完费城的这个计划。我们大家在这里想办法坚守三个月,但八月份你一来,就要靠自己了。至少从我这里,你是得不到任何照顾了。”
他嘲讽起来了。“我还以为当妈的应该不顾一切爱自己的孩子呢。”仿佛要动手向她发难似的,用力一推从外公的那把巴卡躺椅上出来往近一站。他比她高三英寸。
她感到又开始嗓子生疼,两眼发热了。“要是我不爱你,”她说,“我会随你把自己毁掉算了。”她再也没有什么说辞了;她向那张讥笑的白脸扑过去,把孩子拥入怀中,他抗拒扭捏了一阵之后,勉强做出回应,抱住了她的背,用哈利的妈妈所谓的“斯普林格小手”拍了拍她的肩胛骨。这一下可好,詹妮丝想,倒成了一个可恨的妈,可她一辈子也没给儿子说过一个“不”字。
纳尔逊咬着她的耳朵说他会好起来的,什么都会好起来的,他只不过铺得太宽了点儿。
普露拎着两个大皮箱走下楼来。“我不知道他穿西装的机会有多少,”她说,“不过我想他们会有大量的理疗,所以我把能找到的短裤和运动袜都装上了。还有蓝牛仔裤,他们让你擦地板时穿。”
“爸爸再见,”罗伊在他们的腿中间说。由于普露两只手都占着,詹妮丝就把他抱起来,跟爸爸吻别,尽管他身子又重,腿又长。这孩子分开时还使劲揪了一下纳尔逊的耳朵,她心里直纳闷儿这孩子从哪儿学来的这种点子,用让你痛来表示对你亲。
看见爸妈坐着纳尔逊平时开的勃艮第红葡萄酒色超级赛利卡走了,罗伊便把奶奶领进了后院,那里原先是哈利的菜园子,四面是轻质镀锌六角形网眼的铁丝网,他一抬腿就能跨过去,现在则是一套滑梯秋千,那是五年前为朱蒂买的,眼下已锈迹斑斑,没人使用了。尽管刚刚入夏,它的铁脚周围野草却已经长得又高又旺。詹妮丝想,她在车前草和蒲公英中间认出了胡萝卜和撇蓝蕨草似的叶苗,蒲公英的黄花现在已经成了结了籽的白绒球,小罗伊像挥舞日本军刀一样把把儿上缠着胶布的破曲棍球棍一挥,蒲公英的绒毛到处飞扬。斯普林格家搬进这幢房子时,詹妮丝才八岁,从后院看,由于没有了山毛榉,她觉得房子光秃秃的。满天飞驰着胀蓬蓬的云团,中心紫黑紫黑的,看样子会下雨的。今天天气预报说还要下雨,但不像昨晚的阵雨来势那么凶猛。她领着罗伊在约瑟夫街的人行道的方石板上溜达了一会儿,有些石板已经换过了,但她记得有的地方还有缝儿没有修好,两块石板仍然被一棵悬铃木树根顶得翘了起来,成了一块隆包,给滑轮滑的女孩子造成了隐患。她给罗伊讲了这样一些情况,还说了从前这一带房屋里住户的姓名,可没走完一个街区他就闹起了别扭,累得走不动了。如今的孩子似乎没有她记得的那种体力,那种探索的热望,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当年她自己的膝盖总是蹭掉一层皮,脏得不像样子,她妈妈老抱怨她的衣服简直没法儿说。一路溜达,只有他们在人行道缝儿中间碰上一串儿像咖啡渣儿似的软软的小山般的蚂蚁窝,罗伊的兴趣才闪现了一下。他把蚁窝统统踢开,然后给那些突然涌出来保卫蚁后的乱哄哄、急匆匆的大军一顿乱踩。就是这样的大屠杀也把他累着了,蚂蚁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最后她只好把这傻蛋抱起来送回家,他的运动鞋一路懒洋洋地敲打着她的肚子和百褶裙。
有一个有线频道,一上午全播放卡通片。一帮一帮只有个大轮廓的超级英雄,一次只动身体的一个部位,说话只用下嘴唇儿,在太空与别的星系上来的哈哈大笑、乱喊乱叫的恶棍大战。罗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手攥着掰成两半儿的舔湿捏碎了的燕麦麸低糖饼干,那是普露吃剩下的一块。这幢詹妮丝住过这么长年月的房子——盆栽的紫罗兰,各种小摆设,那把开裂的棕色巴卡躺椅,老爸总喜欢躺在上面,闭上眼睛等一轮头疼平息,那张老妈常常抱怨被懒惰的女清洁工毁了的餐桌,因为她每次在上面喷清洁剂,由于胶蜡集结,毁了上面的罩面漆——加深了她对纳尔逊的负疚感。他那张苍白恐惧的脸似乎仍在昏暗的起居室里放光:她把遮阳窗帘往起一拉,意外地发现一群睡意蒙眬的黄蜂在窗台上爬动,绝像患有关节炎的老人。街对面,在昔日的施梅林家住房的位置上,一棵粉红的山茱萸已经长得比门廊顶还高了;繁花盛开的树形向侧面飘动,如同我们依然很怕俄国人的那些年月原子弹试验的蘑菇云的旧照片。想一想,不就是因为钱,她对纳尔逊竟然如此残酷。一想起她对他的冷醒,她就不寒而栗,把骨子里仅存的一点温柔都冷却了,使她因厌恶自己而全身痉挛,像你刚刚呕吐过那样。
然而没有人会跟她分摊这种感受。哈利不会,普露不会。普露回来时不是正午,而在一点以后。她说交通状况坏得谁也想象不到,几英里宽的收费站减到一个车道放行,费城北大极了,联立房屋一个街区连一个街区。康复中心悠闲自在地给纳尔逊办入院手续;她一抱怨,他们就告诉她他们刷掉三个才能接收一个。普露好像成了个半生不熟的人,詹妮丝当婆婆以来,记得她的个头从来没有这么高,态度从来没有这么凶。她们之间的链条已经割断了。
“他怎么样?”詹妮丝问她。
“气得不行,头脑还清楚。交代了一肚子的摊场上的具体事务,要我转告他爸爸。他还让我统统记下来。好像他没有意识到场面再也不会由他打理了。”
“出了这档子事我难受极了,饭也吃不下去,罗伊在电视椅上睡着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叫醒来。”
普露疲倦地把头发往后一拨。“纳尔逊昨晚上让两个孩子睡得太晚了,他跑来跑去亲他们,要他们一块儿玩牌。他对这事儿心神不安,所以不让任何人清闲。罗伊一点上游戏小组,我最好赶紧带他过去。”
“对不起,我知道他参加游戏小组,但不知道地点,也不知道是不是星期三。”
“我本该告诉你的,可谁会想到去一趟费城打个来回竟然这么艰苦,在俄亥俄你憋足劲儿一口气就去一趟克利夫兰,来回没有任何麻烦。”詹妮丝误了带孩子去游戏小组,她没有直接责怪,但她的气恼在她那三角形的脑门儿上表现了出来。
詹妮丝仍然想得到这个年轻一点的女人的宽恕,便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应当这么难过?”
普露的眼睛一直在逐一巡视着这个就使用和占有而言属于她的房子里的物物件件,这会儿又把满眼冷隽明澈的目光集中在詹妮丝身上。“当然不是了,”她说。“这是纳尔逊惟一的机会。你是惟一能让他这么做的人。谢天谢地,你这么做了。你做得完全正确。”
然而这话说得太刺耳,詹妮丝发现心里并不踏实。她舔了舔上唇的中心,舔上去给她一种干涩的感觉。那里有个小口子,从来没有完全愈合。“不过我觉得太——是怎么说来着?——认钱不认人了。好像我对公司比自己的儿子还要关心。”
普露肩一耸。“事情就是这么个路数。你有两下子,我,哈利,孩子们——纳尔逊只有嘲笑我们的份儿。对他来说,我们都不算数。他有病,詹妮丝。他现在不是你的儿子,他过去是你的儿子,现在是个手段高超的大骗子。”
可这话似乎太不中听了,詹妮丝哭了起来;可她的儿媳妇,不但没有主动过来安慰,反而扭过头去,气哼哼地三下五除二把东西一拾掇,把罗伊叫醒来,给他换上干净的灯芯绒裤子准备上游戏班了。
“我也迟了。我们会回来的,”詹妮丝说,有种被人扫地出门的感觉。她和普露原先就说好,哈利出院的头一天她要把他接到这里住一宿,她在宾州分校参加考试的三个钟头不能冒险把他一个人丢在宾园的家里。她开车回布鲁厄去,心里盼着他又站起来,盼着跟他分摊她对纳尔逊的负疚。
然而,他就像普露一样使她失望。在圣约瑟医院的这五宿,把他变得心里只有自己,懒散疲塌。突然一下子,他似乎显得毛躁、牛气起来了;他的头发,仍然是一种晦暗的金黄色,被他梳成有一垄一垄隆起的大包头,他上中学打完球从更衣室出来梳的就是这种头。他的头发灰白的很少,但鬓角越谢越高,那里的皮肤,在眉毛角儿上的塌陷处干得皱起来了。他像一个慢撒气的气球,天长日久,便越来越皱,最后掉到地上。他的茶色便裤和蓝棉运动衣穿在身上显得松塌塌的;医院的饮食从他体内挤掉了好多磅水。精神也耗尽了,所以嘴巴吞吞吐吐,眼睛眨巴眨巴,她爸爸最后五年就是这副模样,躺在巴卡躺椅里,双目紧闭等着头疼过去。这让人感觉不太对头:他们结婚后,过去这么多年,哈利的活力总是胜她一筹——他的一时冲动的需要,他的对受人抚爱的感知,他随便伤害她的能力,他嘴上不说动不动就要离开的威胁。这让人感觉不对头,因为她是开车来接他的,他却穿得整整齐齐,头梳得湿唧唧的,俨然像个前来跟你约会的男孩。他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的那把椅子上,他的那个旧运动包,里面装着药和脏内衣,夹在一双穿着大号翻皮轻软鞋的脚中间。她搀着他的胳膊,护士们喊着再见,他一步一步、谨小慎微地向电梯走去。一位胖乎乎的年轻护士看见他走了,似乎格外难过,那西班牙裔厨房下手忽闪着眼睛对詹妮丝说,“让他吃合适点!”
她期望哈利有更加感激的表示;可是一个男人哪怕生点小病也认为女人总会扶他一把,因此在这一方面,男人对女人的感激之情从来都流露得不多。一上车,他张嘴就糟践人:“你把警服穿上啦。”
“今晚考试我需要感觉像回事儿。我怕我思想不能集中。我没法子不想纳尔逊。”
他已经一屁股跌坐到副驾驶座上了。膝盖抵着仪表板,脑袋仰到头靠上,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有什么好想的?”他问。“他躲着不走?我以为他跑了呢。”
“他压根儿就没有跑,这才叫人伤心呢。他走了,就像他当年上学去一样。哈利,我挺纳闷儿,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哈利的眼睛闭着,仿佛在抵御透过车窗看见的景物的轰击——布鲁厄,它的油漆砖房,它的厚重的砂岩教堂,它的高大的县政府大楼,它的新修的小小的绿玻璃摩天楼,还有树木过于茂密的公园,那里曾经是韦泽广场,现在成了毒鬼和无家可归的人的家,他们就住在纸板箱里,把衣服放在偷来的购物车里。“我们还能干什么?”他懒声懒气地问道。“普露是怎么想的?”
“噢,她没有意见。这下倒是把他甩开了。我敢肯定最近他就管不住。你看得出,她思想上已经是个单身了,一副独立、轻松的样子,对我还有点儿冲,我想。”
“别神经过敏。查利怎么样想?你们昨晚的越南大餐吃得怎么样?”
“我不大懂越南饭菜,不过挺好。又脆又甜。我回家还赶上看《三十出头》的结尾。这是阶段性的结局——霍普发现苏珊娜从社会服务中心行窃,便给一家杂志写文章揭发,加利要极力保护苏珊娜不让那家杂志登载。”说这些无非是防止他认为她跟查利睡觉了,说明没有时间,可怜的哈利,他就不相信你能不干那种事情。
他哼了一声,仍然闭着眼睛。“听起来怪吓人的。听起来就像真的。”
“查利还真为我骄傲呢,”她说,“我竟然敢顶起了纳尔逊。今儿一早,我们板着脸谈了几句,我说的是纳尔逊和我,他说我爱公司胜过爱他。我真的纳闷儿他是不是说得有理,是不是自从你认识我以后,我们变得太重利忘义了。他显得那么小,哈利,那么伤心,干脆破罐子破摔,绝像我跑掉跟查利一块儿过时的那副样子。遗弃了那样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该蹲大牢的是我,我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说得对,我算什么人,教训起他来了,把他送到那个鬼地方去?我干事的时候也正好是他这个年纪。年轻得很呢,真的。”她又哭起来了;她心里在纳闷儿你是不是对流泪也能上瘾,就像对别的一切上瘾那样。她这一生的阴暗世界,偷鸡摸狗,奇耻大辱,感到在这止不住的咸丝丝的倾泻中又涌了出来。她简直看不清车往哪儿开了,对自己这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哈利的脑袋在头靠上松塌塌地滚来滚去,仿佛是在晒着一个看不见的太阳。云团正挤满迷蒙的天空,它们的一个个黑暗的中心正融成一片低垂下来。“你那时是在尝新鲜,”哈利告诉她。“你是趁活着的时候要尝出个生活的滋味。”
“可我没有权利,你也没有权利,做我们做过的那些事情!”
“天哪,别又哭又叫的。时代不同嘛,”他说。“那是六十年代。当时全国上下都疯了。我们还不算太坏。我们又一起改邪归正了。”
“是呀,可有时候我心里纳闷,那是不是仅仅自我放纵过了一点。我们没有让对方快乐,哈利。”
她想和他共同面对这一点,可他笑了笑,仿佛是在睡梦里。“你让我快乐了,”他说,“听到双方并不都觉得这样,我很抱歉。”
“行了,”她说。“别死占便宜不吃亏。我是认真的。你知道我一直都爱你,或者想爱你,如果你让我爱的话。打上中学起,至少从克劳尔商店那会儿起。那就是查利告诉我的事情之一,我对你简直发疯了。”她的脸热辣辣的;他毫无反应,弄得她脸上挂不住;她加紧往前开,在艾森豪威尔大道向左拐。乌云裂开了一条缝儿,照得佳美车引擎盖发出刺目的光;然后它又泡进更深的云影中去了。“那家餐馆还真不错,”她说,“装潢,样样都行,那些越南女子娇小玲珑,让我感到自己就像高头大马。但她们的英语棒极了,还带宾州口音——会不会是第二代?越战结束有那么久吗?什么时候我们也去一趟。”
“我才不做侵扰别人梦的事呢。那是你和查利的自留地。”他睁开眼睛,往直一坐。“嘿。我们往哪儿走呀?这是去佳济山的路。”
她说,“哈利,现在先别急。你知道我得去上课,今晚要考试,可是你刚刚出院,把你一个人扔在那里干等三个小时,我觉得不像话,所以普露和我安排你和我睡妈妈的老床,妈妈的屋子归朱蒂以后他们把那张床搬到走廊对面的缝纫间里去了。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就会得到大家的照顾。”
“我干吗不能到自己那操蛋房子里去呢?我还一直盼着呢。我在你妈那个鬼牛棚里一住就是十年,都住够了。”
“只住一宿,亲爱的。求你了——要不我的心都操烂了,考试准放水。要你知道的都是些拉丁词和古里怪气的英文词儿。”
“我的心脏好着哩。比什么时候都好。就像洗涤池的U形弯管,所有的毛发和牙膏垢都清除完了。我看见那些狗杂种搞的。你把我一个人扔下,屁事也不会有,我保证。”
“那个挺好的布雷特医生告诉我,他们做以前,有冠状动脉阻塞的可能。”
“那是他们插进导管正做的时候。导管现在取出来了。取出来都快一个星期了。好了,亲爱的,送我回家。”
“就一个晚上,哈利,听话。就算给大家行个好。普露和我认为孩子们由于自己的爸爸不在,这样可以让他们少惦记。”
他又跌进座位上,就此拉倒了。“那我的睡衣裤怎么办?我的牙刷怎么办?”
“都在那里了。我一早就送过去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一天。我真得计划一番。等把你安顿停当,我必须学习,没得商量。”
“我不想跟罗伊住在一个房子里,”他说,一脸幽默的愠色,无可奈何,只好回佳济山过一宿,冒一次小小的险了。“他会伤害我的。在佛罗里达,他就把氧气管子从我的鼻子里一把拽了出来。”
詹妮丝想起了罗伊乱踩蚂蚁的情景,但还是说,“我跟他呆了整整一个上午,从来没有这么乖过。”
普露和罗伊不在家里。詹妮丝把兔子领到楼上,建议他躺下休息。大妈的老床新铺过了;他那套米色的睡衣裤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上。在那幽暗的远角上,他看见一台老式木框辛格牌缝纫机旁边的那个女装模型,土灰土灰的,永远没有脑袋,腰杆永远笔直。大妈的大床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只有靠窗户的一边有几英寸的空隙,另一边就靠在贴了壁板的墙上。缝纫间的壁板上过清漆,小珠装饰的木板,竖直装的,齐胸高,上面边上有装饰线条。墙角一个进深很浅的壁橱的门也是同一种板子做的。他把壁橱门一开,门砰地一声撞在大妈老床的床柱上,怪恼人的,床柱被车成圆形,顶上有一个扁疙瘩,像一个漆成棕色的硬蘑菇,上面的漆面龟裂成无数的小长方形,活像一个干涸了的水坑。他打开壁橱门,把自己的蓝色外衣挂起来,那里塞满了挂着蜘蛛网的老熨斗,旧烤箱,叠起来装在发黄的玻璃纸防虫袋里的床罩,还有一架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再没用过的领带。哈利把衬衫袖子往上一挽,开始觉得情绪正常起来,回到佳济山过一宿的主意开始让他开心起来。“也许我还可以遛遛弯儿。”
“合适吗?”詹妮丝问。
“绝对没问题。这对你最合适,住院那几天人人都这么说。他们让我在走廊里溜达呢。”
“我以为你想躺一躺呢。”
“过会儿吧,也许。你去学习。去,你这个考试把我都弄神经了。”
他把她扔在餐桌旁看她的书和复印材料去,自个儿直奔约瑟夫街向波特大道走去,过去这里的制冰厂把水排到路旁的水沟里。水沟早就干了,水沟的水泥面子却永远成了绿的。兔子从市中心走开,那里有不少的干洗店,有“火鸡山零碎市场”,有“必胜客比萨店”,有“森诺科”润滑油铺,有打折立体声和新电视商店,本来这是一家鞋店,有增氧健身班,他小时候下面是一家面包店。门缝里透出来热腾腾的面团和糖霜味儿往往让他馋得直流口水。他往山上走,走到波特大道和威尔勃街的交叉路口;这里过去有个绿色邮箱,靠在一根混凝土柱子上,现在却立着一个大盒子似的家伙,圆头圆脑的,还被漆成了蓝颜色。一个消防栓在七十年代为纪念二百年大庆被漆成红白蓝三色,现在涂了一层鲜亮的橙色,就是你在救生衣、跑步背心和猎装上看见的那样颜色,仿佛一种潜入到我们的生活方式中的雾正把一切都变得更加难以看清。他走上威尔勃街,觉得这道陡坡在拽他的心脏。这条街地势低一些的街区都是斯普林格家的那种气派的大房子,粉饰灰泥,砖,石板,山墙,宽阔的屋顶,俨然像一座座要塞,有的已经劈成公寓,从样子破旧的户外木楼梯出入。这里有一条巷子,很久以前那里有一根电杆,上面固定着一块篮板,一过这条巷子,兔子的胸就感到堵得慌,肋骨就像铁箍一样挤压,他往舌头底下扔了一片硝酸甘油,等着轻松兴奋的感觉出现,这时候冷飕飕的云影迅速滑过他头上林木葱茏的山沿。他原本希望会少吃几片药,也许还得一段时间手术才能生效吧。
他继续一个人沿着坡道往上走,来到了他和詹妮丝刚结婚时住过的那个街区。一排全是三十年代建成的半独立式木板房爬上山去,活像一座楼梯。跟消防栓一样,这些房子也变鲜亮了,漆成花里胡哨的故事书的颜色,淡紫与黄绿,水绿与橙黄,都是些哈利年轻时的体面人家绝对不会采用的颜色。那时的生活不仅大气,而且严肃。那时候的发砂的壁板指头一摸沾上的颜色像伤痕,像大粪,底下的干脆像柏油。
他自己的房子,第七排,447号,原来是老旧的木台阶,现在已被水磨石取代,里面还嵌有形状乱、颜色杂的碎磁砖块块,走人的中间还铺了一长绺绿色户外地毯;通向门厅的楼门门心板漆成一种亮晃晃的赭石色,门梃漆成酱紫色,这样,一个醒目的双十字便突显出来,门上还装饰着一个狐狸脑袋形的铜门环。门前停着几辆卡马罗和宝马;玻璃纤维帘子和斑驳抽象的印花布装饰着窗户。这一排,哈利、詹妮丝和两岁大的纳尔逊住在这里的那会儿,还是一种贫民窟,现在可阔气得很呐:快乐的雅皮士的钱把它接管了。这些公寓楼现在非常时尚,因为高踞在城镇之上。三十年前从三楼向外一望,下面的沥青屋顶、尖顶房子、停放的汽车,尽收眼底,这种景象俨然是他们的不满、他们的失败的一种扩大,现在经过一阵子貌似胜利的生活以后,岁月又把一种失败感带回他的心头。站在这里使他回想起昔日的景象,原来窗户上是廉价的滑动纱窗,门厅里有一股锈炉子的味儿,在前门廊的台阶下面,哪个孩子在土地上扔下了一个塑料小丑,现在水磨石、绿地毯,绝像瓦尔哈拉坞的那些交通安全岛。
这排房子过去是威尔勃街的尽头;开发到一个砾石回车场就终止了,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形成了一段到草木丛生的山后的过渡。现在一双排木瓦盖顶的公寓,占据了更高的地盘。它们不太新,有夸张得出奇的烟囱和山墙,活像儿童故事读物上的房子。这些公寓的门窗和整洁的墙板都有一种浅淡和好玩的颜色。栽种的花木和小小的草坪还弱不禁风;昨夜的倾盆大雨从大片砍伐掉树木的山坡上冲刷下来的红泥浆,已经沿着新修的路缘堆积,变硬,并漫到街道蓝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我们正在把一切耗光,哈利想。整个儿世界。
他转身下山。在波特大道,他继续往前,经过约瑟夫街,进了一家火鸡山零碎市场,为了抑制自己的郁闷便买了一袋九毛九的玉米片。净重6¼盎司,177克,拱顶石食品生产公司出品,地址:美国宾州伊斯顿18042。成份:玉米,植物油(含一种或多种下列油类:花生、棉籽、玉米、经过部分氢化处理的大豆),盐。听起来倒不错。越嚼越有味,沙沙作响的南瓜色包装袋上向他建议。他就爱这咸丝丝的玉米味儿,还有那种口感,厚厚的一片,一英寸左右的方块儿,比一般薯片儿硬实,比“福利多”土豆片平,不像搀了红辣椒的“多利多”三角薯片儿那么辣舌头,放进嘴里像刀刃儿,然后一咬就碎,一嚼就化。有些东西你总爱往嘴里送——“昵普”,“好又多”,糖果,烤花生米,煮熟了又不太软的利马豆——别的多多少少让你讨厌,不是不用嚼的稀糊糊,就是费牙嚼不烂的肉,想起来都反胃。打小时候起,兔子对于吃就有种复杂的感受,尤其吃那些不久前还像你一样活蹦乱跳的动物。有时候,他想象从一片鸡肉里能尝出斧头的杀气,从猪肉里品到滚打哼哼的快意,从牛肉里嚼出牛无聊单调的一生,从羊肉里又能吃出一丝像塞尔玛脸上在医院里喷出来的尿臊味儿。她现在做的透析和他们热带的小屋里的一夜情,体液,但身体做事也有个限度,考虑到詹妮丝,考虑到罗恩,考虑到孩子们乃至考虑到全玳璊德县吹毛求疵的客厅,牵扯也有个限度,其实他自身也有局限,除了他自己,对什么他都不爱,或者不想爱。而她也一样,事后她老是对他严厉得出奇,好像她吃过以后,他就变恶心了,他那股酸味儿玷污了她那张过足了瘾的嘴。他的肉已经被她吃了,现在她正在被那种细微的咀嚼从体内吞噬。狼疮就是狼,她告诉过他,一种自体免疫病,患了这种病,身体就进行自我攻击,抗体攻击你自己的组织,算是一种自我仇恨吧。想起塞尔玛,哈利感到无奈,一无奈,心也就硬了。他沿着人行道一路走去,玉米片儿开始在他的胃里积成一疙瘩,一个小酸球,但他还是忍不住要往嘴里再放一片,在口水膜中用舌头感受它咸咸的卷刃儿,用牙齿体会它清纯的嚼劲儿。等他回到约瑟夫街89号走到街上墙一样的黏唧唧的枝繁叶茂的挪威枫树后面时,他已经把整整一袋消灭干净了,就连小到一只蚂蚁可以扛回去献给人行道下面在自己迷宫里呆的臃肿的棕色蚁后的盐渣儿、米星儿,都没有剩下;他已经给自己身上裹了6¼盎司的纯毒,动脉里充塞了纯泥,嗓子里、牙缝里一股油味儿。他恨自己,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詹妮丝还在餐桌旁学习,为了方便记忆列了不少单子。她抬头一望,一副眯眼蹙额的样子,嘴张成一道黑缝儿。他最讨厌看见这种模样儿了,讨厌看见她为了不显笨而拼上老命的样子,他遛了一个大弯儿,搞得疲于奔命,只好上楼脱掉便裤以保持裤棱儿,然后躺到斯普林格大妈床上的床罩上,不过盖了条阿门教徒的被子,一条百衲被,扑鼻而来的是一种对大妈临终时的味道的记忆,一种肉体上旮旮旯旯没有洗的渺远的霉味儿。他发现自己突然害怕起来,因为离开了那种医院的洁白,那种抗菌设施,那一条条轻柔地丁当着把关切集中到他……患病的他身上的走廊。
他准是睡着了,因为他睁开眼睛时,透过房间惟一的窗户,看见这一天变了色调:冷森森,黑沉沉,怪怕人的。雨快来了。乌云和树冠融为一体。听楼下的声音,普露和两个孩子都回家了,外面走廊里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活像若干年前他常听见梅勒妮和纳尔逊夜里蹑手蹑脚来回走动的声音。天还没有黑,只是傍晚时分。孩子们放学回家,已经得到吩咐要安静点,因为爷爷在睡觉;但他们忍不住要喊叫,要欢笑。生活就是喧闹。兔子的肚子疼了起来,他忘记了是什么原因。
他们听见他走过走廊去了一趟卫生间,便上楼来看他,可怜的没爹的小娃儿。他们的四只眼睛,两只绿的,两只棕的,从床沿儿上尽情地盯着他。朱蒂的脸似乎比在佛罗里达时长了一点,严肃了点。她会长成安斯特朗家的瘦条身段儿,一副万目追慕的模样儿,她的衣裙是紫丁香色的,配着褶饰。他是不是想给她的嘴唇填一点儿红?普露允许这么做吗?肯定孩子的头发已经做了点儿波浪,一头胡萝卜色的鬈发。她问,“爷爷,在医院里疼不疼呀?”
“不太疼,朱蒂。呆在那儿主要是心疼。”
“他们是不是把那玩艺儿安进去了?”
“噢,就是。别为这发愁。我的医生说,我比什么时候都好。”
“那你怎么在床上睡着呢?”
“因为奶奶在学习准备考试,我不想干扰她。”
“她说你想睡一宿。”
“看样子就是,对吧?一次睡衣晚会。朱蒂,你出世以前,奶奶和我在这里住了很多很多年,跟你的太姥姥斯普林格住在一起。你还记得她吗?”
孩子两眼一瞪,里面的绿色被窗外的枫树加深了。“一丁点儿。她的腿很胖,穿着厚厚的橙色长袜子。”
“对。”可是难道大妈在孩子的记忆中就这么一点?难道我们这么快就几乎化为乌有了?
“过去我最恨她的长袜子了,”朱蒂接着说,仿佛感到他还需要再听下去,于是就尽量去满足这种需要。
“那是特大长统袜,”哈利解释说。
“她还戴一副可笑的小圆眼镜,从来就没摘下来过。她总让我玩眼镜盒。它嘣地一声就合上了。”
尽说的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人的事儿,罗伊听着听着就腻了,于是也开始发言了。他的圆脸憋足了劲儿向上抬,仿佛在用力吞咽什么硬得难以下咽的东西似的,两道拱起的眉毛把一双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扯得那样开,看着都叫人难受。“爸——爸不要——”莫非他说的是“走了”;他似乎没法儿把想法理出个头绪来,所以又从那个费劲的字儿“爸”开始。
听得不耐烦的朱蒂推了他一把;他撞到一根床柱上,就在床垫边儿和带珠饰的壁板中间的窄巴巴的空隙里。“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她告诉他,“爸爸在一家康复中心恢复健康。”
孩子碰着了头;他两眼一瞪瞅着爷爷,仿佛等着听招儿。哈利替他“哎哟”了一声,便坐起来靠在斯普林格大妈的棕色老床头板上,向孩子张开双臂。罗伊钻进他的怀里,放声嚎叫起来,哭诉他头疼得不行了呀。他的头发,哈利抹的时候,又黏又细,绝像昨天詹妮丝哭的时候的头发。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在床上尽管无奈,人们还要求你的同情。他们已经在需要的地方用上你了。
罗伊尽管哭闹,朱蒂还是说她的。“爷爷,想不想跟我一起看看我的录像?我有《小飞象》、《音乐之声》和《脏舞》。”
“什么时候我倒爱看看《脏舞》,别的两个我已经看过,可吃饭前你不是该做作业吗?”
孩子笑了笑。“这是我爸说的老话。他从来不想跟我看个录像。”她瞅着罗伊被搂在怀里,便在他胳膊上扯了一把。“行了,呆子。别尽靠在爷爷的胸口上,你会伤着他的。”
他们走了。刚才朱蒂站在床头时,有那么一个暗鬼忽现的瞬间使他想起了吉尔,又一个他的已故的熟人。这种人的数目越来越多。人生就像他们从前在小学操场上玩的一种游戏,“早晨的狐狸”。你们大家都排队站在画好的柏油游戏场的一边。一个人就是“它”,那个人喊,“早晨的狐狸,”你们都跑向另一边,而“它”就从人群抓一个牺牲品,把他或她拽到柏油地面上画好的圈子里,于是就有了两个“它”,这两个在下一轮从安全区到安全区成群奔跑的人中又抓两个,这四个再来一次,就成了八个,不一会儿,大伙儿全游进了中心圈;人数比例完全颠倒过来了。最后一个没有被捉住的就成了下一场游戏里的“它”。
窗玻璃上出现了稀稀落落的雨点。他的眼皮有了沉重的感觉;体内腾起了一股雾,要把大脑吞没。当你瞌睡的时候,一个比阳光下的种子还小的内心世界就会打破意识的壳扩张,变得势不可挡。真奇怪;肯定还有另外的活法,不光是这样的吃饭睡觉,这样的炙热冰冻,这样的太阳月亮。白天黑夜相互交融,但仍然各不相同。
开饭的吆喝从远处传来,透过了层层厚厚的板条、灰泥和空气,靠它的尖声重复着。他不相信自己睡着过;时间没有过去,只有一两个想法在转弯时具有了一种奇怪灵活的形态。他的嘴有种毛茸茸的感觉。窗户上的雨点儿依然少得屈指可数。他回想起今天记起他们在威尔勃街公寓房子里装的窗纱,就是在被组合外重窗淘汰前你在五金商店买的那种。那种窗户从来不会严丝合缝,多多少少开一些亮缝儿,蚊虫从那里爬了进来,但这并不是可悲之处。悲惨的是:它们还是放进来了某种经过过滤的暑气,阳光沿着一截又一截的网孔闪耀,这份热劲儿被忽略了,尽管细节无可挑剔——弯了的窗纱,上面有生产厂家名字的可调节滑动窗框,窗户本身稳固不动的铸件,就像那些砖,它们在全布鲁厄忠实地保持着自己的形状,尽管砌砖的泥瓦匠早已辞世。事物有可悲之处,那就是,不管我们的苦难多大,它总是那样子漠然观望。贝姬死后的当天他就回了公寓,一切照旧。浴缸里的水,炖锅里的肉块。开饭的吆喝又重复了一遍,来得更近了,是詹妮丝的尖嗓门儿,就在楼梯下面:“哈利。吃饭。”
“来啦,老天爷,”他说。
吆喝的是詹妮丝,饭却是普露做的;清淡可口,符合健康要求。烘鱼,用欧芹和细香葱装点,用胡椒和柠檬调味,盛在长方形的微波炉盘子里的是热气腾腾的芦笋,大木钵里是沙拉,包括芹菜,胡萝卜片儿,枣子和绿葡萄。沙拉钵和微波炉设施是斯普林格大妈死后新添置的。
人人只顾吃饭,大家没有多少话可说,只有詹妮丝悍然大侃她的考试,她的班,她班里的人,其中有些是她那样的妇女,到了中年才谋求职业,有些是年轻人,很像我们五十年代的情况,用起钱来战战兢兢,做什么都求个安全保险。她提到她的老师密斯特李斯特,朱蒂一听这个名字便大声笑了,重复着这个名字,重复着它的韵。“别笑,朱蒂,他总是哭丧着脸,”詹妮丝说。
朱蒂讲了个杂乱无章的事情:他们要在地板上画一幅海报,那男孩不小心把用的颜料泼了,老师责骂了他几句,他顿时提起那泼了颜料的罐子对着她晃荡,把一些颜料弄到她衣服上了,这时候班上惟一的一个黑人男孩,他全家刚从巴尔的摩搬到佳济山,他正在给自己抹个大花脸,还说那些花籽有种种神秘的含义。她说的有点儿像她激动时哗哗哗乱换频道的情况,哈利心想,她这是在瞎编,要么就是把自己课堂里发生的事情和她在电视上看的课堂节目混为一谈了。
普露问哈利感觉怎么样。他说挺好。自从动了手术——“程序,医生们喜欢这样叫它”——他的呼吸觉得顺畅多了,他的记忆力也增强了。他直纳闷儿,怎么不知不觉,他一天天脑子就那样发潮了呢。真的,他说,为给她添乱而道歉,又感谢她做了这顿健康佳肴,他想办法吃下去,盖到那一块发酵的玉米片儿上面,还说他今晚一个人呆在自己家里绝对不会有事儿的。
詹妮丝说她知道这样做也许傻气十足,但她在上课时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她就一辈子没法原谅自己了,再说心里想着他回到那房子里会不会淹死,她怎么能一门心思地考虑留置权,宅地和地方法呢?
听到这一口误,饭桌旁别的成年人都屏声息气了;沉默令人难以忍受,哈利便轻轻地说,“你的意思不是淹死吧,”詹妮丝问,“我说淹死了吗?”现在才明白她亲耳听见自己说过。哈利看出来了,她只是好像忘了瑞贝卡,其实在内心深处她一直是,而且永远是那个淹死了自己的孩子的女人。正是一年的这个时节,晚春,到六月他们又到忌日了。詹妮丝站起来,慌里慌张,一脸的红潮,满心的羞愧。
“除了我,还有人要咖啡吗?”她问,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就像一个必须编出一句台词来的演员。
“还有甜点黄油核桃冰淇淋,看谁想要,”普露说,她的平平的俄亥俄声音多年来已具有了当地风格,那种宾夕法尼亚的体贴的说话方式,仿佛要在一片令人昏沉的迷雾中把事物弄明白一样。她已经把开襟毛衣脱掉了,把她那男式卡其布衬衣的袖口挽了起来,于是她那双长绒毛和雀斑的前臂就在餐桌边、在磨面玻璃的顶灯下展露出来。
“我最喜欢的味道,”哈利说着可怜起自己的老婆来,想帮她退出这个聚光的舞台中心,就连小罗伊的黑眼睛也在瞪着詹妮丝,感到有点异样,估计是一句谁也不说的诅咒。
“哈利,这对你可能是最糟糕的东西,”詹妮丝说,感谢他给了她这么一个吵闹的机会,“冰淇淋和果仁。”
普露说,“我记着给哈利弄了一些酸牛奶。我想是桃子和香蕉味儿的。”
“那不是一回事儿,”哈利说,装出一副傻样儿,吸引两个女人的注意力。“我要黄油核桃的。再加点什么。弄点老式的好吃的苹果馅卷饼怎么样,里面有壁纸糨糊的那种?要不,来点黏唧唧的小面包?要不驱蝇馅饼?吁:呵,罗伊?”
“啊,哈利,你是不要命啦!”詹妮丝喊道,声音高过了头,但她另有隐痛。
“有一种叫冰奶的东西,”普露说,他觉得她的心也在另外的地方,觉得这顿饭自始至终她都在想方设法绕过纳尔逊不在这个捂起来的窟窿,谁也没提这事儿,甚至瞪大了眼睛的孩子们。
“驱蝇馅饼,”罗伊说,用的是一种深沉得出奇的大男人似的声音,他们连忙给他解释,其实没有什么驱蝇馅饼,那只不过是爷爷的一个笑话,这时他才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他成天学着要更加独立,实在学累了,于是开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一看它你两眼就放光明,”兔子对他唱道,“你的胃口也连忙喊‘欢迎’。”
普露把罗伊领到楼上去,詹妮丝给朱蒂端来了黄油核桃冰淇淋,然后把碗碟摞进了洗碗机里。哈利的勺子没放手,趁詹妮丝转过身去的当儿,便挖进了朱蒂的盘子。他最爱舌头把冰淇淋顶到上腭上的那一刻,核桃渣儿就像傍晚的星星一样显现出来。“啊呀,爷爷,你不该吃。”朱蒂说,眼睛盯着他,心里直打鼓,尽管她的嘴唇倒想笑。
他用一根指头按了按自己的嘴唇,许诺说,“就一勺儿,”说着又去挖第二勺。
孩子求救了:“奶奶!”
“他逗你玩呢,”詹妮丝说,但又问他,“要不要给你来一盘?”
她这么一说,倒使他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我不该吃冰淇淋,那是我最要不得的东西,”他告诉她,看见她把碗碟在洗碗机里摞得乱七八糟,又责骂起来,“天哪,你办事就没有个章法——看你把地方全浪费了!”
“那你摞好了,”她说,俨然一个现代妇女的派头,他把碗碟紧紧挨在一起,像一排一排的耙片一样,而她却从餐厅桌上把她的草稿、书本和钱包收拾到一起。“该死,”她说,然后又来到厨房告诉哈利,“今儿一早尽想着穿什么,可偏偏忘了带件雨衣。”外面雨已经下匀了,把房子裹在一片潺潺声中。
“也许普露能借你一件。”
“那就拖到地上了,”她说。但她还是上楼找到普露安顿罗伊上床睡觉的地方,她们叽咕了几句,哈利听不见,下来时她穿了一件樱桃红防水塑料外衣,大翻领,长腰带,灯光一照还有闪光的曲线图纹。“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可笑?”
“也不尽然,”他告诉她。这种换位又使他兴奋不已:你顺着那些曲线图纹往上看,等着要看见红头发的普露回眸一顾,结果却是詹妮丝的那张中年女人的脸,框在一个也不是她自己的印花大头巾里。
“还有,该死,我把自己气疯啦,我把自己的好运笔落在家里楼上的桌子上了。开车回去取也来不及了,又下着雨。”
“也许你把这一切看得太重了,”他说。“你要给老师证明什么呀?”
“我要向自己证明点什么,”她说。“告诉普露我走了,十点半回来,也许十一点,如果我们考完决定出去喝罐啤酒的话。你上床歇着去。你看上去累了,亲爱的。”临走时还给他一个尖尖的,轻轻的,恋恋的吻,表示为什么事情心存感激。乐得走呢。一下子有这么多男性参谋——查利,密斯特李斯特,新会计——似乎是一种侵犯,拐弯抹角,活像电视荧屏上的那根导管,向前推推搡搡,最后进入了他那颗影影绰绰蛛网似的心脏。
先是詹妮丝的脚在门廊上响,然后又是佳美启动的声音,此后,房子周围的潺潺声听起来更响了。她开车总是慌里慌张,没挂好挡就让引擎猛转,通常像个短程高速赛车手一样猛蹦出去。詹妮丝裹着普露的樱桃红雨衣,他是普露家里的男人。
在起居室的电视机前,他和朱蒂看六频道美国广播公司新闻的尾巴,(那是彼得·詹宁斯,他在这里正向美国人讲关于美国的事情,他依然把“关于”说成“国于”,他的加拿大口音太重),然后,朱蒂把遥控器一阵猛摁,他们便在《险情!》、《西蒙和西蒙》和七点各台联合重播的《科斯比秀》和《干杯》等节目中间跳来跳去。普露把罗伊安顿睡下了,从楼上飘了下来,进了厨房给詹妮丝干了半拉子的活儿擦屁股,然后穿过餐厅检查所有的窗户,将它们一一关紧,以免雨潲进来,然后再走进日光浴室把斯普林格大妈的老铁台上摆的花草上的几片枯叶掐掉。最后她才来到起居室坐在他旁边的旧沙发上,而坐在巴卡躺椅上的朱蒂在搞频道冲浪。又调回到《科斯比秀》,上面的赫克斯泰布尔一家正遇到一次养育孩子的危机,它肯定会像一块糖一样化解在他们热情友好的幽默、他们彼此的恩恩爱爱里:瓦妮萨和她的朋友们正因为要参加当地的一次跳舞比赛而兴奋不已,对口型假唱,他们还接受一名夜总会黑人钢琴师的指导,该在自家起居室里给自己的父母表演时,他们又是挺肚子,又是摆屁股,带着一种令人吃惊而又草率的性感动作,搞得赫克斯泰布尔太太,克莱尔——真实生活中的大美人菲丽西娅·拉沙德,嫁给了青蛙眼的黑人体育评论员——重新庄重起来,关掉录音机,打发女孩子们回楼上去,却带着她那特有的微笑,那种嘴咧得大大的、牙齿白白的、嘴唇厚厚的黑人女子的微笑,表示只要在适当的地点,明智的时间,不庄重也是可以的,就像这些眉来眼去的赫克斯泰布尔一家子贴到一起那样,许多《科斯比秀》都是以这种方式收场的。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的普露凝神注视着电视荧屏,可朝向他的那只眼角却含着一颗宝石,一滴闪光的泪。朱蒂在巴卡躺椅上猛地一下把频道调向一个镜头,上面是热带的天空,一只色彩斑驳的巨龟慢悠悠地转着脑袋,而一个上帝似的画外音以特殊的音调说,“……决心捍卫自己生息的地方。”
“该死,朱蒂,马上调回到科斯比一家子上,”哈利说,这样发火与其说因为自己,不如说因为普露,对她来说,这个节目似乎是一种对失去的可能的憧憬。
就像节目中的女孩子们那样,朱蒂吓了一跳,便调回原来的频道,可现在变成了广告,她觉得自己挨了骂,便哭了起来,“我要爸爸回来!别人都对我凶得很。”
她一哭,普露便站起来抚慰她,兔子脸上挂不住,就退开了。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听着雨声,对自己曾经住在这里感到惊奇,想起了死人和跟他曾在这里一起住过的活死人,发现厨房的一个高高的搁架上有半罐干烤的腰果,而且,在厨房的电视上,一个有线节目在重播昨晚的尼克斯队和公牛队的季后赛。他讨厌迈克尔·乔丹跨步扣篮时把粉红的舌头在嘴里滚一圈的那副样子。他见过乔丹接受采访,他是个聪明人,干吗像个弱智似的把舌头转一圈呢?场上为数寥寥的几个白人球员看上去赤条条地可怜,他们糨糊似的汗水,他们毛茸茸的腋毛;哈利似乎难以相信他自己当年也出场参加这种赤条条的比赛,尽管那时候短裤长一点,背心臂洞也没有这么大。他不知不觉已经把那瓶腰果收拾干净了,突然,篮球——乔丹在半空里转向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然后投中了一个别扭的仰身跳投,尤因的巨手正好打到他脸上——使他疼痛难耐,手用的是橡胶活动,一种肉体运动的极致,那是他的神经而不是他的肌肉所能记住的。他需要一片硝酸甘油,小药瓶儿在楼上的那个浅壁橱里的外衣口袋里。楼下闹鬼似的烦扰开始使他惴惴不安。他把厨房里的灯关掉,屏声息气在黑糊糊的餐厅里走过斯普林格大妈的断层式橱柜,雨水顺着窗户流下去,经过街灯的投射,壁纸也在爬动。
在楼上的走廊里,他从大妈的老房间,现是朱蒂的,听见一台电视机的喁喁声,便壮起胆子敲了敲门,然后推开进去。小女孩已经穿上了无袖睡衣,抱着她的填制的海豚靠在两个枕头上坐着,她妈妈挨着她坐在床上,在床尾忽闪着的电视机上显露出淡淡的补片——朱蒂的眼白,她的光肩膀,海豚的肚子,普露搭在孩子平平的胸脯上的长长的前臂。他清了清嗓子说,“嗨,朱蒂——对不起,如果我在下面有点儿凶的话。”
她做了一个别嚷的不耐烦的手势,示意她的爷爷已得到原谅,应当进来和她们一起看电视了。在闪烁不定的蓝光下,他挑出一把儿童直背椅,把它搬到床边,曲下身子坐到上面;他其实是蹲着。雨点在约瑟夫街的灯光照耀下在窗玻璃上闪闪烁烁。他瞅着普露的侧影想发现一滴闪烁的泪,但她的脸十分安详。她的鼻子尖尖的,嘴唇闭得紧紧的。他们在看《莫测高深》:苍白、过胖的美国人飘进镜头,急切地讲到他们在甜菜地里,在商场上面,在纳瓦霍人的居留地上空看到的不明飞行物的情况,而他们家里的屋子、家具暴露在摄像机需要的强光之下,具有在显微镜下看到的硅藻的复杂坚硬的怪异。哈利感触良深的是,当指挥不明飞行物的高智商生灵决定着陆采集地球动物样品时,那些小镇的治安官员,拖车式活动房屋停车场的家庭主妇,甚至碰巧在一个废弃的野餐场地服毒品正在产生幻觉的流浪汉和退学青年,真是说得多么棒啊——一国的表演家,一国的侃家特写头像在摄影灯光下冒出来,人人都为举国瞩目三十秒做过排练。播放广告时,朱蒂又连连跳向别的频道,调到穿潜水衣的雅克·库斯托,调到穿着大纽扣蓝马甲的“肉墩子猪”(奇怪了,这些老卡通动物统统光着屁股到处跑),调到一个头发辫成一根根细绳的摇滚歌手,嘴贴着麦克风,一脸的紧张与痛苦,活像一个女色情影星要去嗍鸡巴的样子,调到一个开庭审判的场景,法官的眼睛骨碌碌乱转,立刻表明他在做一笔交易,一只蜂鸟以慢镜头动作拍打着它灵活得惊人的翅膀,安吉拉·兰斯伯里一副震惊的表情,格莉尔·加森在黑白片里看上去有点模糊不清,又调回《莫测高深》,这会儿讲的是一个新生儿从一家纽约医院失踪了,引起身穿秘教色彩雨衣的罗伯特·斯塔克极度的好奇。由于刚才耍过横了,兔子再不吱声。他觉得很虚弱。那些忽闪忽闪的图像向他逼来,像心跳一样持续不断。虽然这个婴孩的失踪之谜尚未解开,但他还是站起身来向朱蒂吻晚安,他的脸从她的脸旁边的那张大一点的脸旁边滑过。“爱你,爷爷,”孩子机械地说,原谅了,或者忘记了。
“楼下的灯都关了,”他对普露喁喁哝哝地说。
“我反正还得下去一趟,”她说,轻柔地,他们俩都怕打破孩子和电视机之间存在的魔力。
她的脸,在他的脸滑过去亲另一张脸的途中,渗出一股香味,香波——香粉的香味,就像房子外面的树木向雨献上一股绿叶清新的树香一样。
这种湿绿的芬芳也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也就是立着无头的女装试衣模型的老缝纫间里。他换上干净的睡衣裤,詹妮丝居然给他带来了,这种先见实在是一反她的常态。一种棉花开花的困倦突然涌上全身,像雨一样把他裹住了。在这间褊窄的屋子里,雨声比别的地方显得更为清晰,繁复,一种会话,介入的有门廊顶,旁边的排水沟,回声不断的落水管,百依百顺的枫树叶、一辆嗖地一下飞驰而过的汽车。最靠近他的,外重窗与木窗框之间,过一阵喷一股滴水,过一阵喷一股滴水,表明在往墙里渗水,最终会有腐烂的麻烦。与他无关。事情越来越少了。为了透气,窗子开了个缝儿,他站了片刻向外张望,潲进来的雨点儿刺痛了他手上的皮。佳济山变化不大,至少在老区这里,但已经落到他生命的底下,就像落到一架起飞的飞机下面一样。他的生命曾在这条闪光的柏油路上流淌,从这些倾斜的草坪和砖柱门廊边经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个城镇从来没有像他儿时所想象的那样了解他,每一块卵石,每一个奶箱,每一片郁金香花坛像瞎子一样,干瞅着他过去了;每一幢房屋都被向里转,转向自我。街对面灯光朦胧的窗户展现出一把空着的安乐椅,一套铜头炉具,一个砖砌炉台上面摆着一对早被人遗忘了的烛台。
兔子光着脚急匆匆地跑过走廊上了一趟厕所,然后回来上了床,还不到九点。在医院里,到这个时候,最后的探视人员早都走了,他们离开后的一阵上厕所、服药的忙乱消停下来,走廊里灯光和护士的声音也减弱了。他房间里没有台灯,只有一个纸罩的头顶灯,他懒得开它。他早就注意到壁橱里有一摞旧《消费者文摘》,但估计他们标价的那些产品现在市场上可能脱销了。詹妮丝给他的那本历史书他是看不完了,尽管看了一半多一点,现在还在宾园的窝里。街灯的亮度是读不成书的。它在雨滴颤动着汇聚到一起,然后又突然一股一股向下散开时,投射出窗玻璃长菱形的幢幢鬼影,抽筋似地撒着欢儿。活像他看过的一个教育电视节目上的生命的起源,分子乱哄哄地聚了又聚,然后电光石火般地抽了一下,成了生命。他的脑袋后面,在带有用线锯锯成的漩涡饰的老棕色床头板和蘑菇顶床柱的那边,他的故去的丈母娘的缝纫机等着她那只肿了的小脚把它的踏板踩动,等着她又短又胖的指头把一根舔湿了的线穿过它生锈了的针眼。出现这种局面的可能就像分子里冒出生命一样。一声闷震,远雷,在布鲁厄响起,树冠在动。哈利的脑袋往上枕到两个枕头上,这样一来他胸里的憋堵有所缓解。他的心脏没有给他添痛,只是受了伤,在退去的时光的海面上漂浮。时光流逝,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门把手转了一下,然后咔嚓一声,一柱走廊里的斜光刺进这间借住的小屋的羊膜般的孤立中来。
普露的脑袋,发顶上罩着红铜色的强光,探了进来。“你还醒着?”她问,几乎是一种耳语。她的声音似乎变粗了,她的脸是一个奶色的心形影子。
“是啊,”兔子说。“只是躺在这儿听雨呢。你把朱蒂安顿好了?”
“总算好了,”年轻女人说,而且带着一种恼怒的强调语气,整个身子进了房间,笔直地站着。她穿着她那件短截截的浴袍,两条腿被裹在下延到她的脚脖子上的一个白蒙蒙的影子里。“自然,她为纳尔逊心里犯愁。”
“自然。对不起,我骂了她,”他说。“可怜的孩子最见不得这个。”觉得自己好歹还算个主人,便双肘一撑坐了起来。看见这种陌生景象,他的心像打雷似地咚咚直跳,尽管他在医院住了好些天,应当习惯人们看见他卧床了。
“我不知道,”普露说。“也许就该这么待她。要该有点正形了。她以为她有权霸占全世界所有的电视机呢。我可以抽根烟吗?”
“当然可以。”
“我是说,我看见窗子开了点缝儿,要是——”
“没事儿,”他说。“我喜欢。别人抽烟。几乎跟自己抽一样有味儿。三十年了,我还恋恋不舍呢。你怎么没有戒,戒烟保健康这么时兴?”
“我戒了,”普露说。她的脸在必克打火机——一个小管管,像一管唇膏——的蓝绿色摇曳的火焰照耀下,看上去像燧石一般,坚决,一张剥得本质毕露的脸,一条长长的影子从鼻子跳过面颊。火苗灭了。她大声吐着烟。她的声音在恢复了的阴影中继续。“只是夜里抽一两支,防止再吃零嘴。可现在出了纳尔逊这档子事儿——不抽又何苦呢?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她那张盘旋的脸只现出一面的侧影,然后又是一面。“这儿也没有个坐的地方。这屋子实在不像样子。”
他闻到的不仅是她的香烟味儿,还有她的女人味儿,那种用了护肤霜、香波的沾在女人身上的淡淡的百货商店的香甜味儿。“倒挺舒适,”他说,然后挪了一下腿,好让她坐到床上。
“我以为你睡着了呢,”普露说。“我把这根烟抽完就走。我只是需要和一个成年人一起呆一会儿。”她吸起烟来像个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烟从嘴巴和鼻孔里细细地喷出来两股,而且几口才能吐净。“我希望纳尔逊走后安顿孩子睡觉不要每晚都成这样一次恶梦。他们需要太多的安慰。”
“我以为他经常夜不归宿呢。”
“夜里这个时候通常都在。逍遥宫那边的活动十点左右才开始。他下班回家,吃饭,跟孩子们玩玩,然后就坐不住了。说老实话,我认为大多数晚上他并不打算再出去来两针,可是瘾一上来他实在把握不住自己。”她又长吸了一口。他听见她吸的声音了,像一声多层次的叹息,于是回想起抽烟是怎么一种情况。那是从空气中创造出一种你的自我的延伸。“对孩子们来说,他还是有用的。不管对于别人他是一泡多臭的狗屎,他从来不是个坏爸爸。现在也不是。我不应该这样谈论他,好像他死了一样。”
他问她,“到底什么时候了?”
“差不多九点一刻。”
詹妮丝最早十点半才能回来。把这事儿说完有的是时间。他放松了,靠回到枕头上。幸好他下午睡了一会儿。“你是这么看的?”他问。“对你来说他是一泡狗屎?”
“绝对是。可怕极了。夜不归宿,天知道在干什么,事后就鼻涕眼泪,恳求原谅。我认为这比玩女人更可恨;我爸爸又酗酒,又玩女人,可他不会为这向妈妈哭哭啼啼,他至少让她去干哭哭啼啼的事儿。纳尔逊的这种孩子气的依赖,我完全没有经历过。”
她的烟头发着红光。远处的一声雷震越来越近。普露在这儿,哈利的心里有种热辣辣的感觉,在他的意识的囊里她大得别扭,一身的尖角。她说的话似乎也又尖又硬,阿克伦人的粗硬又加上一层从专业马贩子那儿学来的轻狂语汇。他不喜欢听见把自己的儿子说成“孩子气”。“在肯特你就认识他有些时日了,”他指出,几乎怀有敌意了。“你当时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哈利,我不知道,”她说,烟头全然画了一个激动的弧。“我以为他会长大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和你们俩缠得多么紧。我还想搞清楚你们俩对他做了些什么,好像世界上你们是惟一的一对不把孩子的屁股擦到三十岁决不罢休的父母。我告诉他:现实点,纳尔逊。下三烂的父母是正常现象。天哪。就没有理想的事情。于是他生气了。说我是一条冷鱼。他指的是性生活。与可卡形影不离的一件东西就是无耻,那些被毒钩住的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跟他说。你可不要把你那些可卡婊子身上的艾滋病传给我。所以他又出去鬼混去了。这是一种恶性循环。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了。”
“有几年了,你能说清楚吗?”
她把肩膀一耸,大妈的老床晃了一下。“比你想的年成多。斯利姆周围的那伙人总是服用大麻和兴奋剂——‘欢欢’们屁事都不管,他们把这笔钱全归他们自己了。也许在两年前纳尔逊瘾大了,自己的钱不够,只好偷了。起初他只偷我们的,也就是家里日常花销的钱,然后就开始偷你们的——公司。我真希望你把他送到大牢里去,真的。”她一直把一只手蜷在香烟下面接烟灰,这会儿她到处找起了烟缸,找不着,索性把烟蒂朝窗子猛地一下扔过去,它碰到窗纱上,火光一闪,然后在雨打湿的窗台上吱地一声灭了。她的嗓音越来越沙哑,却找到了某种冲劲,一种喷涌。“我对他再也没有用处了。我害怕操他,我害怕和他有法律上的牵连。我荒废了自己的一生。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你是个男人,你是自由的,你一辈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了六十岁,你起码是个买主。女人是卖主。她只有这样。她最好还是别讨价还价的时间过长。我三十三了。我已经下过注了,哈利。我把它浪费到纳尔逊身上了。我有一小把牌,打出去了,可现在底也扣了,玩儿完了。我丈夫恨我,我也恨他,我们甚至没有任何可分的钱!我怕——怕得要命。孩子们也怕。我是垃圾,他们也是垃圾,他们也知道这一点。”
“哎,哎,”他不得不说话了。“行啦。谁也不是垃圾。”但他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这是一种他难以说圆的老观念。我们大家都是垃圾,毫不含糊。如果上帝不抬举我们,把我们变成天使,我们统统是垃圾。
她一抽泣,床就晃动得很厉害,他手术后还弱不禁风,所以感到恶心难受。为了让她高大的身子平静下来,他伸出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仿佛等着他的触摸似的,她缩成了一团,尽管他们之间隔着一条毯子和一条被单,而且继续凄苦,低声地哭泣着,他的一颗睡衣扣子开了,她呼出的气扑在他胸口上,热乎乎的。他的胸口。他们想把它剁成块块。“至少你身体健康,”他告诉她。“我呀,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把棺材盖子钉下去。我跑不了,操不成,又不能吃想吃的东西,我一清二楚,他们就是要说服我做分流手术。你害怕啦?你还年轻。你手里还有的是牌。想想我有多害怕。”
在他的怀里,普露用平静的声音说,“现在人们一直都在做分流术呢。”
“是啊,你说得轻巧。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人们一直跟臭狗屎结婚。或者像你告诉我的那样,人们一直把他们的孩子养成毒鬼盗窃犯。”
小声一笑。外面电光一闪,过了秒把钟,一声雷响。两个人都听着。她问,“詹妮丝说你操不成了?”
“我们不谈这事儿。我们只是最近不常干了而已。别的事儿太多了。”
“你的医生是怎么说的?”
“我忘了。我那个心脏病医生跟纳尔逊年纪相仿,我们都不好意思谈这个。”
普露吸了吸鼻子说,“我恨自己的生活。”他觉得她安静得不近情理,就像一只车灯照射下的兔子。
他让他那只揽着她的宽背的臂膀的手往上摸,摸过那件薄棉浴袍的凸起,进入她的丝滑的颈背窝,玩弄起那里暖暖的头发。“我知道那种感情,”他说,对玩弄感到满足,浑身上下感觉到一种软绵绵的睡意正等着占有他。
她告诉他,“你是我喜欢纳尔逊的几个原因之一。也许我认为纳尔逊会长成你这样的一个人。”
“也许他已经长成了。你没法看见我可能成为什么样的混蛋。”
“我可以想象,”她说。“不过那是有人惹你。”
他接着说,“我在孩子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很多东西。”她的颈背在他的手指抚摸下颤动起来,她的柔软的头发向他的电流竖了起来。“我很高兴你让头发长得长长的,”他说。
“太长了。”她的手已经伸过来搭在他的胸口上,就是那粒扣子没扣的地方。他想象着她的手粉嘟嘟的指关节,一副娇嫩的样子。她是个左撇子,他记得。这种怪异使他兴奋不已。没等细想,他就用他那只空着的手把她的手从他的胸口上抬起来,把它放到下面一点,在那里,从他剃去半边毛的腹股沟上已经惊人地忽地一下竖起一根硬杆子来。他的这种动作具有一个孩子与另一个孩子共享一种有趣的发现——一块会动的石头,或一只身子粗壮得惊人的蝴蝶——的性发育成熟前的特质。离枕头上自己的脸只有几英寸的那张朦胧的脸上的眼睛睁圆了。微小的光点在她的睫毛上闪烁。他让自己的脸在他体内涌起的血潮上漂游过这几英寸的距离,仔细地测定角度,要把他们的嘴贴在一起,而她的手指用一种比他怦怦的心律还慢的节奏抚摸着他。当中间的距离拉近、消失时,他警惕起自己的心脏,他的犯罪同伴了。他们的吻给他一种她精心制作的鱼上面的柠檬和细香葱的味儿,以及芦笋味儿。
雨打着窗纱。漏向窗台的水加快了它的放水量。一道又亮又近的闪光震动了整个天空,不过一秒钟,一声叫人心跳停止的炸雷,从上面要把房子击碎。好像就在这种自然放肆的洪流中,普露说了声“操蛋,”便从床上跳下来,砰地一声关上窗户,拉下窗帘,把浴袍扯开脱掉,手又往下一伸,把她的睡衣拉起来从头上扯下来。在遮暗了的房间里,她高高的、苍白的、宽屁股的身子,赤条条的,可爱得宛如上个月布鲁厄那个街区繁花盛开的梨树,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一片偶然碰上的天堂,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