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佛罗里达西南区机场圣诞节过后晒黑了的兴奋的人群里,兔子安斯特朗有一种可笑而突兀的感觉:他前来迎接的、在看不见的地方飘浮着即将降落的,不是他的儿子纳尔逊和儿媳普露以及他们的两个孩子,而是某种不祥的东西,而且在内心深处是他的东西:他自己的死亡,像一架飞机一样,隐隐绰绰显现出来。这种感觉如冷水浇头,尽管航站楼的空调又高又远。不过三十年来,面对纳尔逊一直使他如坐针毡。
机场还是比较新的。你驶离75号州际公路的21号出口,在分道公路上再跑三英里就到了,尽管公路两边是一排排的瘦长条儿棕榈树和修剪整齐、青翠欲滴的平叶草,但似乎仍有种不知通向何方的感觉。这一路没有广告牌,没有自做广告的路边企业,也没有这一带大片大片修建的冷却白瓦盖顶的矮房子。你以为你走错了路呐。一辆急如星火的红色卡马罗折篷车在后视镜里正向前推进。
“哈利,用不着加速。我们反而来早了。”
兔子的老婆詹妮丝在进去的路上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叫人痛心的是她近来采用的那种宽容检点的口气,仿佛他早早地老不中用了似的。他侧过脸来,瞅着她把一缕顽固的飘动着的华发从那张被太阳晒硬的、棕色小榛子似的脸上掠到后面去,“亲爱的,我被后面的车盯上了,”他解释过后便把油门关小开进了右车道,然后让车速里程表指针抖回六十五以下。卡马罗折篷车猛冲过去,驾车的是个可可色的黑妞,戴一顶空姐的灰色毡帽,下巴和嘴唇向前噘着,眼角都没有斜撩他一下。这也叫人痛心。从后面望去,他们把后备厢和保险杠设计成那副样子,卡马罗就好像长了一张嘴,两片肥厚的金属嘴唇分开,仿佛要发出咝声似的。这样,哈利也许又开始死鬼缠身了。
航站楼终于在望了,这是一座又长又矮的白色建筑物,活像一座座放大了的日照诊疗所——有看牙的,有按摩的,有治关节炎的,有治心脏病的,有搞法律的,有做法医的——本州的大道通衢推陈出新,奉献出了这种行业。你把车停在离那扇棕色玻璃滑门只有几步之遥的一个停车场上:全州都把你当婴儿一样悉心关照。先进门,再上楼,那就是接机的地方,这些空间又长又低,铺着雅致的毛毡,灰得像那个趾高气扬的空姐的帽子,这里弥漫着只有在电梯停下来或者牙医不钻了才能感觉到的那种音乐。弦拨动了,却不出声儿,就是那种常常被忽略了的音乐,一种悬在空中的地毯,要把可能使你想到死亡的那种静默掩盖起来。这些又长又低又雅致的空间,像并未被广告搞得十分凌乱的高速公路,使兔子想起了什么。空调管道,他起初想,转念又觉得是地窖。这些是未来派的空间,像电影里的那些方方的隧道,摄影机玩个戏法,便使它们加速进入宇宙空间挠曲,以显示我们从一个恒星走向另一个恒星。《2001年》,他会不会活着?他碰了碰身边的詹妮丝,以消除突如其来的末日感。她的白棉网球裙腰部被汗湿透了,她的腰身更粗了,腰俏更浅了,女人一过中年,身材都成了桶子,腿成了皮包骨,胳膊松垮垮的,就像脱了骨的炖鸡肉,她当然也不例外。她在汗湿了的网球裙上面套了件透孔黄色开襟羊毛衫,没扣扣子,披在肩上以抵御机场空调的冷气。他引以自豪的是,她那副行头加上晒黑的皮肤,哪怕太阳镜在眼睛周围留下两个白圈圈,看上去也跟别的美国祖母们没有两样,大家都有钱在这块阳光长在、青春永驻的土地上留连,这种自豪感未免天真了点。
“A5号门,”詹妮丝说,仿佛他那一碰是个技术性问题似的。“从克利夫兰经纽瓦克,”她说,一派生意人的爽快高效,这是她步入中年以后养成的,尤其打她妈妈七年前去世,给她留下那个摊场:斯普林格汽车行和它的资产以后。这家车行是宾夕法尼亚布鲁厄地区仅有的两家丰田代销处之一:全家人说到它时仍叫“摊场”,因为它一开始就是弗雷德·斯普林格拥有和经营的旧车场,死了的弗雷德·斯普林格,又投胎转世成纳尔逊了,他的未亡人贝茜和女儿詹妮丝总是这么瞎想,因为外公外孙俩都是又干又硬的小虾米,还有点儿贼头滑脑的神气。这就是哈利和詹妮丝在佛罗里达要呆半年的原因——这样一来,纳尔逊就可以甩开膀子经管那个车场了。哈利当了十多年的主任经销代理,尽管和查利·斯塔夫洛斯通力合作,连手经营,却在斯普林格大妈的遗嘱中提都没有提一句,她干脆不管这些年来他住在约瑟夫街上她那座阴暗的大房子里、听她瞎吹弗雷德是怎样的一位圣人、听她抱怨她的脚脖子肿得如何厉害这样的情分。什么都归了詹妮丝,仿佛他只不过是斯普林格王朝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似的。约瑟夫街上的那幢房子,让纳尔逊一家搬进去住为的是支付维修费和房产税,由于现在少壮职业人士陆陆续续从布鲁厄东北翻山越岭进入佳济山镇,它准值三十万,就别提波科诺斯湖畔的别墅了,那一带林子里的小木屋也是天价,飙升不止,光那个车场的地皮,在河西111号公路沿线四公顷的土地,就可以从最近这十年来到布鲁厄地区的高科技公司中任何一家手里捞到近百万,他们蜂拥而来是要利用这里的空厂房,利用那些技术熟练又无用武之地的劳动力,利用守旧、低廉的生活水准。詹妮丝是个富婆。兔子想跟她分摊他感到的突如其来的冷森,某架天上的飞机的阴影,可是她生出的一种硬壳却让他碰了个钉子。她那腰部的衣裙,他摸上去粗厚非常,没有丝毫反应,简直就是一块湿皮子。他只有把自己的预感藏在心里。
接机的已经聚集了一大群,这是里根执政的最后一年的圣诞节过后的星期二。一个矮个子男人,驼着背,以犹太人似乎常有的那种笨拙的快捷,在他们周围左躲右闪,在他的背后喊老婆,仿佛安斯特朗夫妇压根儿不在那里似的,“过来,格瑞丝!”
格瑞丝,哈利想。一个犹太女人叫这么个名儿,听上去怪里怪气的。也许并不见得。《圣经》上的人名儿嘛,蕾切尔,埃丝特,其实也不尽然,如:芭布拉,贝特。对于这里的犹太人,他还在适应阶段,在向他们学习,在努力吸收让他们紧紧把握世界的那种哲学。那个驼背老头儿上着粉红格子衬衫,下穿唇膏红的宽松裤子,拼命跑着,仿佛要来的飞机是开出华沙的最后一趟火车似的。哈利和詹妮丝打算搬到这里来时,他们的佛罗里达事务顾问,主要是查利·斯塔夫洛斯和韦布·穆尔科特,告诉他们,海湾这边是基督徒的海岸,跟犹太人的大西洋那边形成对照,可哈利并未真正注意到这种现象;就他的交往而言,佛罗里达跟纽约,跟好莱坞,跟特拉维夫一样,都是犹太人的天下。其实在他们的公寓楼里,他和詹妮丝身为非犹太人反而成了某种宠物:大家认为他们稀奇好玩。瞅着那个矬子,起码七十岁了,突然拔腿跑了起来,在有软垫的支柱椅之间拐来拐去,跳腾过去,这样跑到接机口前就不至于累垮。哈利摸着自己这个块头,懊悔不已,二百三十磅呐,最留情的磅秤如是报告,才五十五岁,一身肥膘像这几十年带来的一条又一条的毯子似的裹在他身上。他这里的医生一个劲儿地给他讲,再别喝啤酒,再别吃零食,每晚刷过牙后他赌咒发誓一定要做到,可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的肚子又饿得发慌,无论如何要找点咸咸的、方便的东西嚼嚼。他从前的篮球教练马尔蒂·托瑟罗临了给他怎么说来着?人一老,你吃这吃那,什么都不对劲儿。有时候兔子精神上感到,好像把这个身子拖来拖去都要晕了似的。挤压似的小疼痛纠缠着他的肋条,一直到了他的左上臂。他还一阵一阵地感到气短,莫名其妙地觉得胸胀,胀满了某种挤压性的物质。小时候发疼的时候他常常发愁,身边的大人哈哈一笑,他的疼痛也就没了;现在他准确无误地是个大人了,只好自己一笑了之。
一家卖报刊、卖糖果、卖珊瑚纪念品,又卖上面说西南佛罗里达是天堂的式样滑稽、颜色轻淡的T恤的小商铺,模样儿像个八角亭,五光十色的,阻断了机场灰溜溜的空间。詹妮丝驻足说道,“你在这儿等会儿好吗?我看看他们有没有新的《ELLE》。兴许我该回来趁这个空子上个厕所,由于天气一直这样疼海滩。回家的车辆也许会挤得一塌糊涂。”
“你现在才想起来,”他说。“好啊,想去就去吧。”她依然留着的玛米·艾森豪威尔刘海,因岁月的增稠而变稀,因潮湿和海水而拳曲,倒使她由于满脸的太阳纹而显得孩子气十足,又顽强,又可爱。
“我们至少还有十分钟,我不知道那傻蛋着什么急呀。”
“他也只不过是热爱生活罢了,”哈利跟她说完就乖乖儿地等着。她上厕所的时候,他忍不住便走进店铺买点东西咬两口,一根农夫酥花生糖四毛五。农夫原产花生糖,糖纸上写道。在运输的过程中断成了两截,于是他想把一半留给两个孙子吃,因为过会儿他们就要全家开车回家了。届时这将会造成一场小小的轰动。可是前半截好吃得不是一般,他索性把后半截也吃了,甚至把糖渣渣从糖纸里倒到手心里,像只食蚁兽一样,用舌头舔了个净光。随后他想着回去再买一根,好在车上和孙子们一起吃——“瞧爷爷买什么了!”当他们拐上75号州际公路的时候——但又不敢保证自己就不会把它吃个干净,所以就硬让自己站着,向窗外张望。机场设计有观看跑道的大窗户,所以万一有飞机失事,人人都可以大饱一番眼福。那团火球,也就是机身,慢慢地滑动着打旋儿,脱下了翅膀。兔子一边努力用舌头舔牙缝里——谢天谢地,牙齿依然是他的,门牙甚至没有镶齿冠——粘糊糊、脆生生的玩艺儿,那焦糖和玉米糖浆,一边透过玻璃凝望着那宽阔空白的午后。跑道由大渐渐变小,形成一个三角形,佛罗里达的一马平川变得棕黄,像灌溉系统的绿色地带之外的茅草。冬天,才把它的影子落到这里,还没有大动干戈呢。每天的气温一直在八十多度。在佛罗里达度过了四个冬天之后,他知道如果你开球早,海湾吹来的风在初打区就会刺进你的肌肤,而厚球衫只有在太阳爬向正午的时候才能脱去,然而今年的十二月除了月中来过一次寒流,其余的时间就像宾夕法尼亚的九月初一样——热,只是七叶树变了颜色,空气里出现了一种疲倦的干燥,知了嗡嗡叫个不休,这才表示夏天过完了。
糖一下肚,一种末日感又长出爪子攥着他的心:活像那些紧紧夹住独粒钻石的小钳子。最近报纸上死讯可是接二连三。全国的第一位而且是惟一的一位黑人国家电视节目主持人马克思·罗宾逊,还有总是一袭黑衣、一副墨镜、能以女人的高音唱《风月俏佳人》的罗伊·奥比森,随后又是圣诞节前泛美航空公司的103航班在苏格兰五英里的高空像个烂西瓜一样裂开,把所有的尸体和火光熊熊的飞机残骸乱扔在高尔夫球场和这个活像格罗卡摩拉的小镇的街道上,它的真名叫什么来着,洛克比。想象一下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巨大的罗尔斯-罗伊斯引擎嗡嗡地响着,为你催眠,空姐送来了丁当作响的罐装饮料,觉得已经坐到飞机上了,现在除了放松就无事可干。然后,随着一声轰鸣和巨大的撕裂声,散乱的尖叫声,整个温馨的世界在坠落,你的下面除了黑沉沉的空间,什么都没有,你的胸脯遭到可怕的叫人无法呼吸的寒冷的挤压,你简直难以置信竟有那样的寒冷存在,但当你取出你的衣服,那些脏内衣和海滩浴巾,里面仍然带着外层空间来的无情的死亡冷森时,你有时候仍真切地感到它曾被装进了你的衣箱。贮藏在那未加压的舱室里。就在昨天,一架从罗切斯特飞往亚特兰大的喷气机在三万一千英尺的高空裂开了一个十四英寸的洞,报上说,却幸运地降落在西弗吉尼亚。一切都在崩溃,飞机,桥梁,里根统治下的八年,这是无人问津储备的八年,是玩空手道大赚一把的八年,是债台高筑的八年,是听天由命的八年。
哈利,这辈子飞来飞去到处参加经销商们的会议,九年前跟另外两对夫妇飞往加勒比地区玩了个痛快,但去佛罗里达,他和詹妮丝总是驾车,所以他们在那里有辆车。纳尔逊很可能会发牢骚,因为只有一辆,尽管那是一辆能舒舒服服坐六个人的佳美旅行车;纳尔逊喜欢做自己的事情,神秘兮兮地花好几个小时到处瞎跑。纳尔逊。真是一块心病。哈利的舌头开始刺痛,于是他不再舔粘在一颗犬牙后面的一块突起的玉米糖渣了。
而且在今早的迈尔斯堡的《新闻报》上有一条消息说在劳德代尔堡有一名孕妇在昨天的一起未遂抢劫案中被枪杀。准保是个黑人,不过报纸上可没有这么说,他们现在不说。孕妇死了,但他们做剖腹产救了孩子。而且那份报纸的头版还登了这么一条对一个被判有罪的家伙的采访,此人被控捡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然后让她吸毒,并在强奸后将她活活烧死,他现在竟然还抱怨死囚犯牢房里蟑螂老鼠成灾,并告诉记者,“我一直在尽力而为,但我不是天使。我也不是杀人犯。”他这番话惹得哈利哈哈大笑,激起了他的联想。不是天使,也不是杀人犯。不像邦迪这小子在几十个州杀了几十个妇女,在这里的塔拉哈西一拖就是十几年,迟迟没有正法。裕仁天皇也是逍遥法外。哈利对裕仁天皇和希特勒、墨索里尼在战争宣传中一起在报纸上亮相的时间仍记忆犹新。
他也从来没有忘记,到今年六月就整整过去三十年了,他的幼女瑞贝卡·琼是怎样淹死的,他一个人回到家里,那一浴缸要了她的小命的温吞吞、灰突突的水还在那里。上帝没有把塞子拔开。对他来说这不费吹灰之力,他把日月星辰都摆得各归其所。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或者从宇宙里抹去在苏格兰上空爆炸泛美747的任何因素。那些心怦怦狂跳的身体在黑暗中跌落下来。当他们落下,穿过浓密得像温吞的水的空气,温吞吞、灰突突的,像这个航站楼,人们从里面吹出来就像通风道里的灰尘一样,那时候,他们知道多少,对航空公司来说,我们大家只不过是电脑上的数字,多一个少一个,谁在意呢?屏幕上的一个光点,然后屏幕上没有了光点。这些人体像湿西瓜籽一样跌落下来。
一颗星星出现在白天的天空,出现在一条条层卷云下面的碧空里,一架飞机闪闪烁烁,越来越低,直向他们冲来。这个闪光,他想,载着他的亲人;他儿子纳尔逊,他的名叫普露的左撇子儿媳妇,尽管她受洗时命名为特里莎,他的八岁的孙女朱蒂,他的四岁的孙子罗伊。罗伊正是哈利和詹妮丝开始在佛罗里达呆半年的那年秋天出生的。孩子其实是按爷爷和外公的名字命名为哈罗德·罗伊,可是人人见他就叫罗伊,哈利对此忿忿不平,因为罗伊·鲁贝尔是个叫阿克伦公司炒了鱿鱼的蒸气管装修工,总是怨气冲天,甚至连女儿的婚礼都不参加,七个孩子饥肠辘辘,他屁也不放一个。普露好像依然有副饥饿相,因为她使哈利想到她爸自己。那颗星渐渐增大,已经成了个盘子的形状,有好多点在闪闪发光,一个长着翅膀的铝制机器在沉闷平坦的灌木丛林地带和让一棵棵棕榈树隔成细丝一样的天边上面滑行增大。他想象着飞机着陆时,被它的一个闪光点燃,突然爆炸,一个红火球笼罩在黑影里,就像你老在电视上看见的那样,他暗自震惊地发现自己想象着这种事情,并不怎么动情,只有一丝袖手旁观者的寒颤,一种对化学品暴烈性质的惨淡的惊奇,同时,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不在飞机上,而在玻璃窗这面平安无事,带着他的淡淡的被钳住那样的末日感。
詹妮丝又来到他的身旁。她兴奋得气都喘不过来。“哈利,麻利点,”她说。“他们已经到了,提早了十分钟,从纽瓦克来准保一路顺风。我上罢厕所走到大门口,就是找不到你,你不在那里。你上哪里去了?”
“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这里的窗子前站着。”他心里爆炸的那架飞机压根儿就不是他们坐的飞机。
心狂跳不止,气又短得恼人,他跨着大步跟在瘦小的老婆后面,在宽阔的灰地毯上走去。她那条百褶网球裙在棕色的大腿背上呼扇,她那双白色千层耐克鞋在两条麻秆腿下面,看上去大得离了谱儿,活像穿着一双大船鞋的米老鼠,不过,詹妮丝的这副行头跟这群接机人中的很多人一比,也并不出格多少:男人的浅色头发理得像银行家似的齐整光洁,一张张长脸像银行家似的不苟言笑,上身穿的是日辉牌绿黄色的紧身短背心,上面印的字不是“珊瑚角”,就是“迷魂岛”,下面穿的是番茄红骑车短裤和花样像煎鸡蛋似的百慕大短裤,他们烫了头发、腰身粗壮的女人穿的则是不伦不类的一体运动服,活像丘比特娃娃似的体形上套着或粉或蓝的婴儿色的法兰绒长内衣,他们的服装在给他们发现的青春永驻大做广告,就像现如今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些滑雪的、打网球的、打高尔夫的人一样浑身都是商标,干脆就像活广告牌。那个风风火火、弯腰驼背的犹太矬子已经接到了他的亲人,一个笑嘻嘻的高个子女人,一个蕾切尔或者埃丝特,头发向外拳曲,侧过来的半张脸显得宽大苍白,一只胳膊上搭着纽瓦克穿过的风雪皮大衣,她的另一边是她那胖墩墩的母亲,名叫格瑞丝,而老爷子则义愤填膺,做出劈剁的手势给这两个女人发表他最新的演说,这种最新的琐碎事情他讲得情绪激昂,她们听得如秋风过耳。兔子满怀好奇地看到,这个成年了的女儿,比父母高出一头,似乎没有配偶。一个高个子黑人,不自然地紧跟在后面,穿一身三件套灰色西服,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但决不是那种专注于衣着打扮的人,他对自己的外表表现出一副郑重其事的上层白人的冷漠,拖着一个时髦旅行者用的把头顶的行李架的空间占得满满当当的软沓沓的大包,不过他不可能是个亲属,他只不过想走过去,就像从75号公路下来开着红色卡马罗进来的黑妞。人人都成了跟屁虫,这就是时下我们行动的模式。
哈利和詹妮丝走到A5号门。乘客乱糟糟地下了飞机,一个自命不凡、手忙脚乱的人带了三个包,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拄了根拐杖,跟他们后面的人挤成一团。你心里纳闷我们是不是照顾残疾人走过了头。“他们过来了,”詹妮丝终于宣布了,又小声对哈利补充了一句,“纳尔逊看上去疲惫不堪。”
与其说疲惫不堪,兔子想,不如说贼头滑脑。他的儿子左臂抱着他自己的儿子,纳尔逊的右眼乜斜着,眼皮似乎在跳,仿佛从未加防护的那一边会破天而降一次打击似的。罗伊准保在飞机上睡着了,因为他的脑袋靠在爸爸的脖子上在那里寻找一个枕头,他的眼睛睁着,露出那种水汪汪、乌溜溜的稚气来。但那张胖乎乎的嘴巴不出声儿,口水亮晃晃儿的,显然是受了惊吓。情况一允许,哈利就走上前去要卸掉儿子的包袱,但是纳尔逊似乎不肯放手,仿佛孩子的爷爷是个拐子似的;罗伊也黏糊着不离开。哈利生气地把肩一耸,只好拉倒,只能凑上去亲亲罗伊天鹅绒似的脸蛋儿,比天鹅绒还要细呢,由于睡觉的缘故,依然热乎乎的,然后又握了握自己的儿子的冷冰冰、潮唧唧的小手。近几年来,纳尔逊长出了一嘴小胡子,毛烘烘、褐糊糊的一片,比他的鼻子宽不了多少。下面那两片薄嫩的嘴唇似乎从来都不笑一下。哈利盯着这张怪怕人的长着褐色眼睛的面孔,想找一点他自己蓝眼睛面孔的痕迹,徒然。纳尔逊遗传了詹妮丝紧凑匀称的五官,包括眼睛里她那影影绰绰的回避或者慌乱;那种迷惘的神情在女人眼里比男人眼里好一点。更糟糕的是,詹妮丝高高的脑门和稀疏的细发在纳尔逊头上变成了日益明显的秃顶。他的往后退谢的鬓角之间有一个残发形成的透明三角形,不久就会变成一个岛屿,一块光地,他的后脑勺上,当他转过去亲他妈妈时,一道皮肤正在扩展。他上飞机喜欢穿一件蓝色旧牛仔夹克,里面穿件挺括时尚的衬衣,不过带粉红条子,白领子,白袖子,这样他似乎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派头,像个结了婚的摇滚歌星或者周末歹徒。一只耳垂上戴着一个小小的金耳环。
“嗯——哇!”詹妮丝说着圆满地完成了她的见面吻;她是从这里的那些表情夸张的犹太人娘儿们中间学会这种大呼小叫的。
哈利谨慎地和朱蒂丝和普露打了个招呼。再有一个月就满九岁了,这个瘦女孩已经有了一副女人的大样儿,只是身量儿欠了一点,还没有填圆满。一头红发绝像她妈妈。可爱的肤色,红红的脸蛋,上面点缀着雀斑,她的面孔的细部——睫毛呀,眉毛呀,耳朵呀,鼻翼呀,动不动就翘到牙齿上面的嘴唇呀——完美得怕人,仿佛太容易毁坏似的。躬下身子亲她时,他看见了她耳朵前面的孩提时看不见的绒毛的光泽。她长着普露明澈的绿眼睛和胡萝卜色的头发,然而在她那弱不禁风、亭亭玉立的身架儿上和略长而平静的脸面上,暂且没有生活在某一点上给予普露的那种扭曲,使得普露的美在二十四岁就有点儿笨嗤嗤的样子,好像蹒跚行路似的,这种神态在与纳尔逊结婚生活了九年以后平添了几分怪相,若干笨重。她喜欢哈利,哈利也喜欢她,尽管他们在旁人面前从来没有找到一种表达它的方式。“好一对美人儿,”眼下她是这么说这母女俩的。
小朱蒂皱了皱鼻子说,“爷爷又在吃糖,羞羞。我能闻出来,是种花生糖,我敢说。他牙缝里还粘着一些糖渣渣呢。羞死了。”
对于这一攻击,对它的准确性,以及小姑娘说“羞死了”的那种德裔宾州人的模样,他只好笑一笑了事。当地的口音在逐渐消失,不过很慢,孩子们能如此准确地模仿他们的长辈。朱蒂准是在家里无意听到纳尔逊和普露的谈话,兴许詹妮丝在说他的体重问题和暴饮胡吃。如果他们议论了,他的健康问题或许比他知道的还要糟糕。他一定是气色不好。
“狗屁,”他说,有点不尴不尬的样子。“我干什么都逃不过你了。普露,你怎么样?”
他的儿媳妇可让他大吃一惊,当他欠下身子要吻吻她的面颊尽一尽心时,她却实实在在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巴。她的嘴唇失当地、惆怅地、羞涩地往下扭了一下,然而热乎乎的,他在心里回味这一吻时,热乎乎,软绵绵,大大方方,宛如两块垫子。很久以前的那个夏天,他在斯普林格大妈房子的阴影里第一次遇见她——一个苗苗条条、低头垂肩的身影儿闯进了他们的生活,纳尔逊的这位有孕在身的信奉罗马天主教的女朋友,来自俄亥俄,名叫特里莎·鲁贝尔,是肯特州立大学的一名秘书,突然变成了把哈利的基因带进永恒的传承者——自那以后,普露过着那种肥得流油的宾夕法尼亚生活方式,身体变宽了,尽管没有变重。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撬杠把她的骨骼稍稍展开了点,把新的钙质挤了进去,肌肉也轻轻地拉展进行配合,现在她展现出更多的正面。她那张脸,曾经像朱蒂的一样窄溜溜的,现在看上去像一副扁平的面具。总是高高的个头,但这些年又当老婆又当主妇,心变硬了,所以把一头又长又直的秀发剪掉,反梳成一对蓬松飞翼,有点儿像斯芬克司的发式。她的屁股和肩膀也变宽了,她上飞机时穿的是花格子套装,三个钟头坐在那里,又要照顾孩子,把一身轻薄套装揉得皱皱巴巴。套装上的图案令人眼花缭乱——棕色、黑色、白色的方块子,钻石形,有意安排成三维的样子。一只塞得鼓鼓的蓝色挎包挎过一只肩膀,两只胳膊上搭着一件灰色羊毛轻便大衣和两个孩子的上装,两只手里捏着几本滑溜溜的儿童读物,都是根据晨间电视节目改编的,还有一个碎布缀的洋娃娃,长着浅棕色的胖乎乎的脸,和一个充了气的塑料恐龙。她的手很大,指关节粉嘟嘟的,带着裂纹。哈利妈妈的一双手就是那个样子,那是洗衣服、洗碗碟造成的。普露怎么会长这么一双手呢?在这个电器时代?亲吻后他懵了半秒钟,站在那里傻看着她。有了老婆孩子他很快就腻味了,但有个活生生的儿媳妇他一直都感到兴奋不已。
为了掩饰刚见面时的局促不安,她说话的口气显得俚俗,“你的气色挺好,哈利。阳光灿烂的南方很对你的味儿。”
那样直截了当地吻你一下是什么意思?来得有点急。那里头有点伤悲的意思。她和纳尔逊一直都不太对碴儿。
“别人却不这么想,”他说完就抓住她的挎包。
“让我帮你拿点东西,我把包拿上。”他动手把包往下扯。
普露把大衣和玩具换了个手,把那条胳膊一伸,让他把包拿上,同时却又问他,“你行吗?”
哈利问道:“为什么人人都把我看成个该死的病包儿?”但他是向空中发问的;普露和詹妮丝怀着轻松虚假的热情相互拥抱,纳尔逊却沿着灰色的长廊慢腾腾地往前走去,罗伊又在他的肩头睡着了。看样子纳尔逊几天前认认真真地理过一次发,理发师却留下了一条尾巴,活像一根老鼠尾巴,没有剪,耷拉在这孩子的领子上,就在那块扩展着的秃斑下面。看到这种样子,哈利气就不打一处来。他以为他才多大,十七?小朱蒂跟在爸爸后面,但纳尔逊既不等等,也不回头瞟一眼。女孩子大了,也懂事儿了,知道她穿一身飞机上穿的漂亮得体的装束,不应当干有失体统的事儿,跑着去撵。她穿一件藏青冬季外套,下面是一件粉红色的夏季裙装;它的粉红边儿从外套下面露出来,再下面是两条光腿,看上去长长的,比他上次在十一月初见她时又长了一截。然而使他绝倒的却是她的后脑勺,她的亮晃晃的胡萝卜色的头发辫成一条辫子,扎着一条惹眼的硬撅撅的白丝带。那条丝带里有她妈妈天主教教养的色彩,是用来装饰圣母或者圣婴耶稣,或者去招摇过市,去天空遨游的什么人的。朱蒂光油油的后脑勺,那条她尽量不跑时还要一蹦一跳的辫子。她那样乖乖儿地,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扎着她妈妈扎在那里的扎眼的丝带,搞得哈利不禁莞尔。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弯下腰说道,“嘿,好漂亮呀,”说罢就抓她的手,她作为一个孩子,便本能地把手一抬,让他抓住。她的手潮得惊人,就像她妈妈的嘴唇热得惊人一样。她那上面有骨白色的分缝的脑袋高出了他的腰。她向妈妈抱怨,哈利是从詹妮丝那里听说的,说她是三年级她这个班上最高的女孩。那些赖皮男生老是逗她。
“学上得怎么样?”他问。
“我讨厌上学,”朱蒂告诉他。“那些男生个个认为自己是大腕儿。女生是绝对的下三滥。”
“你想没想过你也是个大腕儿?”
她把这个问题沉思了片刻。“有些男生老是骂我,我就给他们讲滚他妈的蛋。”
他弹了个响舌。“三年级学生说这话可粗得够呛。”
“也不见得,”她说。“我们把老师惹急了,老师有时候也说‘该死’。”
“你们怎么把她惹急了?”
朱蒂抬头笑了笑,完全是她妈妈爽快的咧开嘴巴的笑容,舒展得没有一丝蜷缩。“有时候我们全都哼哼,所以她看不见我们的嘴巴在动。两个星期前,她动员大家都唱圣诞颂歌,我给你说过的一个大腕儿男生说这么做违背他父母的宗教,他爸爸是个律师,把谁都能告。”
“听起来他像个屁股上的疔疮,”兔子说。
“爷爷。别说脏话。”
“这不是脏话,它只是切中要害而已。如果你说某人尻子上的一个疔疮,那就更脏了。嘿。这就是我买你闻到的那种花生糖的地儿。要一点吗?”
“你最好先问问妈妈。”
哈利转过身,让两位妈妈赶上来,她们臀并着臀,低着脑袋商量事儿。“普露,”他说,“我给朱蒂买根糖,会不会坏牙?”
她把头一抬,一脸的惶惑,但还记得给他递个笑脸。“我想就这么一回要不了她的命吧,尽管纳尔逊和我尽量不让乱吃零食。”
“不管你给她买什么,哈利,”詹妮丝补充说,“你也应该给罗伊一份。”
“可罗伊在睡觉呀,个子才有她的一半。”
“不过他会知道的,”普露说,“如果你偏心眼儿的话。他正在从她的影子下面往出走呢。”
小朱蒂,投了影子了?难道他也在米姆身上投过影子?米姆肯定离玳璊德县够远的了,如果那是一种说法的话。进了拉斯维加斯的快车道,那就脱不了身了。
“别老是这样,”詹妮丝对哈利说。“要不把钥匙给我,我们坐到车里去。他们还有两个在纽瓦克托运的包。纳尔逊很可能在那里了。”
“呀,他怎么想的嘛,只顾那样子往前冲?他生谁的气呢?”
“也许是我的吧,”普露说。“我已经不去想到底为什么了。”
哈利把手戳进格子高尔夫宽松裤的一只口袋里,从中掏出来的只是几个球座和一个塑料球标,上面有两个V字,代表瓦尔哈拉坞,然后又戳进另一个口袋,把那串套在环儿上的疙疙瘩瘩、沟沟槽槽的钥匙摸了出来。“接住,”他说着就把钥匙向詹妮丝扔了过去。她像一般女人一样慌了神儿,急忙把双手猛地托起,钥匙从手上飞过去砸在肚子上。就用了这么点儿小劲,找了找,扔了扔,他就累得不行了,仿佛他举起的那只胳膊是泡湿的衣服似的。他要给孙女买糖吃,便情不自禁玩起了乐子。她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喜欢农夫花生糖,挑的却是天空糖,他认为这种糖对她的牙也许确实有害,五节隆起的纯巧克力填了五种甜糖馅。他把手戳到裤子的屁股口袋里,裤子旧得不行了,太阳把格子晒掉了颜色,每只口袋的边子多年来被手上的汗渍得黑黢黢的,他把钱包掏出来,在糖架上踅摸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给自己买一块花生仁儿黏在一起的长方形糖,心里又纳闷儿是不是这一回他的运气好一点,不会再买一块断在糖纸里的,决定还是算了,因为正如普露所言,他吃得太多,吃了太多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普露和他这里的医生,莫里斯老大夫,都是这么说的,到了最后的秒把钟,八角铺柜台后面的那个黑女人正在给他买天空糖给的一美元找零时,他又决定还是把那花生酥糖买下来。他喜欢的不是一口吞进去,一骨碌咽下去,而是口里的头一个糖角儿,头一块直角糖块儿慢慢地化掉的那种砂砂的、锋利的感觉。使他又惊又恼的是,现在他不仅拿不到给那一美元的找零,而且还欠那黑女人——一种十足的无光纯净的颜色,你在美国难得一见,石板似的晦暗,准保是个海地人,要不就是多米尼加人,佛罗里达满四处都是这些乘船出逃的难民——五分钱缴州税。机场价,凡是在没有竞争的地方,他们就宰你。没有竞争,你就有社会主义,人人白吃白喝,经济像古巴和海地的那样。他收住脚把货架上的杂志瞟了一眼。顶上的一排搁的是黄色刊物,用塑料膜封着,一块一块的字纸把张嘴女郎的细部遮住,张着嘴仿佛永远对自己的有形资产惊骇不已似的,《好色客》,《画廊》,《俱乐部》,《阁楼》,《是的》,《生活》,《狐狸》。他想象自己不顾这个海地女人不以为然的态度买了一本——这些加勒比海坯子都是福音教会原教旨主义者,在马口铁皮屋顶的教堂里呼吁世界就此终结——然后偷偷地带回家去,趁詹妮丝睡觉、做饭或者跟她的一帮人出去的当儿好好过把瘾,仔细研究研究那些扩大的照片,粉红的阴唇,勃起的奶头,从后面撅起的屁股,露出那剃了毛的光屄以及它那牡蛎似的颜色深暗的小小的结构,并且黯然预计他不会有多大的冲动,厌烦将会成为他的主要感觉,还有面对这项花销的尴尬,如今这些东西的要价是四元二角五,保证让你看到《洗桑拿的性感魔女》,《辣妹火了》和《口交:美食家指南》。当你想到它——任意处置的肉时,我们是多么让人恶心,但却不顾一切要得到满足。
“过来,爷爷——干什么要费这么长时间?”
他们急忙去追别人,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了。看见朱蒂亮晃晃的扎了丝带的脑袋,他就有些紧张,它起初出现在他的这边,随后又出现在那边,就像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车钥匙,詹妮丝那个笨蛋接不住,却管他叫老呆瓜。如果他们的孙女儿叫人从他身边拐走了,她才真要叫他老呆瓜呢。“慢点儿上,”他在自动扶梯顶上给朱蒂讲,“抬起脚,站上去。可别站在接缝上,”到了底下又说,“好啦,下来,不要太快,别慌,悠着点,对,好。”
“我在大商场常乘自动扶梯,”她告诉他,把一张嘬起的责怪的小嘴朝他一噘,嘴角上粘着化了的巧克力珠子。
“见鬼,大家都上哪儿去了?”他问她,佛罗里达西南区机场航站楼的地板尽管上面有或低或高的顶棚,但它不是那么像管道,不是那么像地窖,却依然回响着一种使他忧心断肠的闷闷的钢铁似的末日的声音,地板上熙熙攘攘着晒黑了的身影儿,他认识的人一个也没有,仿佛他下了地狱似的,全是些生面孔。
“我们是不是走失了,爷爷?”
“不会的,”他告诉她。
突然陷入了这种小小的困境,他才意识到了她的可贵,她的眼睛和睫毛像宝石雕刻成的,耳朵前面油光光的像绒毛,丝一样的浓密的头发熠熠生辉,紧紧地辫成一根粗辫子,用一根假的硬撅撅的白丝带扎着。他才头一回看见她也别着对称的白色条状发夹,形状像蝴蝶。朱蒂抬头朝他脸上一看,面对她看见的一脸的茫然,硬忍着没有哭起来。“这件大衣太热,”她抱怨道。
“我把它拿着,”他说。他把厚重的布衣服搭在他的一条胳膊上,现在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裙,绝像一只蝴蝶了。在这个灰溜溜的机场的忙乱的场合里,她的绿眼睛在两道红棕色的眉毛下瞪得老大,其中的一道在她那长雀斑的小鼻子的扁扁的鼓起附近有一个小旋儿,把那些眉毛倒旋过去;纳尔逊也有那样的旋儿,而且是从哈利身上遗传来的。哈利上中学的时候老是把中指舔湿,对着厕所里的镜子想把它抿下来。奇怪,这么细小的东西竟然能代代相传。也许我们得到的惟一的不朽,就是一个小小的遗传花样儿不断延续下去,就像你每月的银行结单上的一个电脑打印出来的数字。鬼一样的木雕泥塑似的身形,他不认识的人,从他们俩身边你推我搡川流而过。他们成了一座孤岛,周围是玩笑、喧闹的消息和拥抱的海洋;人们被晒成深沉的红木色,只有成年累月在佛罗里达生活才能出现这种颜色,他们拥抱的初来乍到的人则是糊墙纸的糨子的颜色。哈利说话了,这样朱蒂就会听见她爷爷在说什么,而不是木呆呆地干站在那里,“他们一定在行李区。”
他一抬头,看见头顶有块牌子写着行李,于是便抓起她潮潮的小手把她向行李传送带周围的人群中拉去,传送带已经在转动了。然而他们找来找去,普露,詹妮丝,纳尔逊,罗伊,统统不在那里。一张接一张的脸,就是凑不成一张熟悉的脸。他的眼神儿一直挺好,可现在在这些人造光照耀着的地方让他犯了难。普露让他替她背着的蓝挎包比他原先想的要沉;她准保在里面装的是砖头。他的肩膀和眼睛都火辣辣的。
“我猜呀,”他贸然说道,尽管似乎不大可能,“他们已经到车跟前了。”他拍了拍口袋,摸那一疙瘩钥匙,却没有摸着,便开始慌了神儿,随后又想起来他是怎样扔给詹妮丝了。没问题。这会儿树立了信心,他走到褐色玻璃出口门前,但当他的身体触动电眼时,启封滑开的门却不对头。看来是走错门了;朱蒂刚才把他朝正确的方向上拉了一把,那里的一片热烘烘的户外的空气骤然拓宽了。太阳冲破了乳白色的层卷云。它从他的膝边茂盛的、叫不上名字的热带植物蜡一样的叶子上跳开。它令人目眩的从一团移动的汽车上眨眼,汹涌的车流沿着路缘外的进道奔腾。他把朱蒂的手抓得更紧了,以免她决定从路缘上跳下去,我们大家都有满脑子疯癫的冲动。他们穿过去向一片闪光的车湖走去,那就是他停车的地方。准确的位置在哪儿呀?他发现他忘了。车停在哪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辆佳美豪华型旅行车,珍珠灰的铁皮,装有更强劲的24阀2.5升V-6引擎。由于那辆红色卡马罗盯过他,詹妮丝又对他开车的情况吹毛求疵,他憋着一肚子的气,所以就没有留心车停在哪里了。他还记得那条斑马人行横道线,以及中央带上的那个修剪整齐的小丘,一个欠晒太阳的大学生支起背包把头枕在上面好吸收一点阳光,还有那个多事的老头,他以为自己就是大管家,给你指手画脚,说出口怎么走,缴费怎么走,操的闲心未免太多了,就像机场里的那个老公,对老婆格瑞丝叨叨着,仿佛她没脑子似的,他是来迎接比他们俩都高的那位鬈发、长牙、笑嘻嘻的犹太公主的。可他就是记不得把车停在哪一排了。他是在脑细胞死了、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停的车,我们一死,大脑都是这样,除非这个宇宙炮制出了什么匪夷所思的惊奇。詹妮丝有时候从温·迪克西商场带回家的《国民问询》周刊不断报导人们弥留之际的经历,然而,对哈利而言,他们跟飞碟上的小绿人儿相差无几。即便是真的,也解决不了多大问题。他正站在停车场边缘的长条儿草地上发懵,朱蒂的手从他手里滑出去了。这一带满四处都是那种宽叶草,由喷洒机灌溉,人们管这种草叫圣奥古斯丁草。他觉得它不像真正的草,太乱,太宽,脚一踩嘎吱嘎吱地响。他的胸口开始发疼了。一种刁钻宽泛的疼痛,像皮肤下面的一条带子,被紧紧地缝在那里。
朱蒂的声音像一条细细的救生索向他飘浮上来。“车是什么颜色,爷爷?”
“你知道啊,”他说,把句子砍得短短的,以免惹起疼痛来。“浅灰色。闪光漆。世界上一半左右的车都是这种颜色。别慌。我把它停在哪里,我会想起来的。”
可怜的孩子尽管强忍着不哭,但就要失声了。“爸爸会把车开走的!”她顺嘴说道。
“把咱们俩扔下?他怎么会做这种事呢?不会的,朱蒂。”
“有时候他平白无故真的疯起来了。”
“也许总有缘故吧,只是他没给你讲。你怎么样?发过疯吗?”
“跟爸爸不一样。妈妈说他应该看看医生了。”
“我想我们都应该时不时地去看看。”兔子的末日感像凉水一样流过他的肠胃。医生。他自己的医生正在带他的儿子行医,这样,万一他死了,孩子就立马继承过来,就不会放过一张保健医疗表了。你只是暂时补个缺,然后就让开;这么做是件体面事:腾出位子嘛。他仔细查看那些摆在自己位子上的一排排闪亮的金属,寻找一条会让人眼前一亮的灰色,同时心里直纳闷儿,是不是他记错了颜色——他这辈子有过的车多得数不清,卖掉的更是不计其数。他宣称,“我想我把它停在左边那儿了。大概是第三排。这么回事儿,朱蒂,这个老头子在这里指手画脚,挥手示意大家该走哪条道儿,这王八蛋把我的心搞乱了。难道你不恨这样一种瞎指挥?他们对什么都比你明白。”
小姑娘油亮的红脑袋无声地朝他这面点了点,愁得说不出话了。
兔子继续呱哒着,想把他们心头的愁云驱散。“每当有人叫我干什么事时,我的本能总是要对着干。这可叫我吃了不少苦头,可我也找到了不少快乐。这个好瞎指挥的老头子给我指了个方向,所以我去了另外一个方向,找了个空位。”有秒把钟工夫,在勒着他的胸口的带子两次束紧之间的一种窗口,他看见了那块空位:挨着一辆奶油色运货车,一辆有水蓝色明尼苏达牌照的福特野营车,大而化之地停在白线上,这又叫人气不往一处来。他当时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车轻轻地插进去,好给詹妮丝腾出足够的地方开她右边的门,而又不致擦上那辆栗色银河左面的挡泥板。而现在他从远处闪动的佛罗里达热光中看见一条奶油色升腾在别的金属车顶上面。第三排,差不多是个打进去的楔子。他洋洋得意地说,“朱蒂,我看见了,咱们走,”说罢便再次抓起她的手,以免她那小小的完美被一辆在一排排车辆中巡游寻找一个停车点的车毁了。在这些白色的大凯迪和奥尔兹中的某一辆上,那个又小又老的司机几乎很难从挡风玻璃外的引擎盖上面望过去,只是趴在方向盘上,身子被骨质疏松搞得蜷缩成了一团;他还没到这种地步,据他所知他还有六英尺三,至少他的裤子还没有拖到地上,但他听见詹妮丝常说这种事,这些日子电视上老放一条有两个坐火车的女人的商业广告,说这种病对女人的影响比男人还要厉害,因为女人的骨骼小,她吃早饭时,喝了橘子汁就把补钙丸和其他维生素丸一起吃下去。上帝啊,她能不健康吗。只是为了烦他,她也会长命百岁的。
他和小朱蒂丝穿过那危险又灼热的柏油路,来到那辆珍珠灰佳美旁边,这车是他的,他认得出来,因为詹妮丝的网球拍和球拍套子就在后座上,分开扔在那里——这个笨蛋,你不把球拍装在套子里,那套子还有什么用处?可是这里没有人,车锁着,哈利又把钥匙扔掉了。小姑娘哭了起来。幸好,他的褪了色的方格子高尔夫球裤的屁股口袋里有块手绢。他把普露的装着砖头的蓝包放到柏油路上,把他一直拿着的那件小冬装搁到车顶上,仿佛证明这车归他所有似的,然后跪下来先擦掉朱蒂嘴唇上溶化了的天空糖点子,再把脸蛋上的眼泪擦去。他自己也想大哭一场,蹲在这里靠在车子日光暴晒着的金属肚子上,可苦坏了他的膝盖,小姑娘惶恐的热气又在火上浇油。心里难过,长雀斑的鼻子便流起鼻涕来了,嘴巴显得硬邦邦的,上嘴唇硬撅撅的那副样子使他联想到纳尔逊小时候害怕或生气的神情。
“我们要么就呆在这儿等别人把我们找着,”哈利给孙女解释说,“要么又回去找他们,也许我们太累太热,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待在这里了。我们倒可以玩个游戏,看看我们能找见多少个州的牌照。”
这让她一下子破涕为笑了。“那我们就又会弄丢的。”她的眼皮叫眼泪摩红了,绿色虹膜里闪着细小的光片,宛如那些使闪光漆具有金箔质地的用显微镜才能看见的微小的平面。
“瞧,”他告诉她。“这是明尼苏达,上面有小松树林。万湖州,上面说的。爷爷得一分。”
这一次朱蒂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赏给他一声大笑,她知道他在极力想办法让她原谅他丢了别人的错误。
“丢了的不是我们,我们知道我们在哪儿,”他说。“而是他们。”他不再在她这个轻狂的小丫头身边蹲着了,便站了起来,让他的膝盖不要嘎嘣嘎嘣地响,也要消消胸中的块垒。
他看见他们了。正过到斑马线这边,朝这儿走呢,死命地拽着行李箱。他最先看见的是纳尔逊,让罗伊骑在脖子上,活像一个双头怪兽,然后看见的是普露的红头发脑袋,头发蓬出来后活像斯芬克司,然后是詹妮丝的白色网球裙。哈利由于胸部以下的部位被车顶挡着,便前后挥舞着手臂,活像一个被遗弃在荒岛上的人。詹妮丝挥臂回应着,把手迅速一摆,仿佛他与他们说到的东西相去十万八千里似的。
然而重逢以后,纳尔逊却暴跳如雷。他面色苍白,上唇僵硬,胡子撅了起来。“天哪,爸,你跑到哪儿去了呀?行李区不见你的踪影,我们又上楼回去,一直找到那个鬼糖果店。”
“我们就在那里,对吧,朱蒂?”哈利说,对他儿子日渐扩张的谢顶深感诧异,佛罗里达的阳光射穿了那几缕稀薄的头发,把它无情地暴露出来,也对他的小胡子大为惊诧,零零星星、模模糊糊的一片鼠灰色,像聚集在家具下面的那些绒毛球。他早就注意到近几年来的这些发展,但它们依然具有使他感到惊愕的力量,还有时光在他那张娃娃脸上刻下的鱼尾纹和深深的腮颊线,在阳光下更见凸显。“我们在那糖果店待的时间不超过一分钟,然后就径直下扶梯到了行李区,”兔子说着便对准确无误的记忆沾沾自喜起来,那两根棒棒糖,他不得不摸出来五分硬币放到那个站柜台的黑女人翻起来颜色跟擦光的银器一样的手掌里,那些印着女孩子大张着的嘴巴的黄色杂志,他害怕朱蒂可能把脚卡进去的自动扶梯台阶的铰合齿,凡此种种都历历在目。“我们准是在人群里错过了,”他添了一句,极力拿出息事宁人口气。他的儿子让他心里发毛。
詹妮丝打开了佳美。车内熏蒸的热气,像放出来的幽魂似的,拂面而过。他们把手提箱放进行李间,普露把迷迷糊糊的罗伊从纳尔逊的肩头上举起来,放到后座的阴影里;他的大拇指还塞在嘴里,黑眼睛视而不见地睁了秒把钟。纳尔逊的双手终于腾开了,把佳美的车顶拍了一把,气急败坏地嚷道,“真不像话,爸,因为你,我们都急疯了!我们以为你把她丢了呢!”纳尔逊生气或者害怕的时候有一种神情,哈利总看成是“嘴脸刷白”——一种使孩子面无血色、翻白眼儿的紧张。这种神情他是从妈妈那里继承来的,而詹妮丝又跟了她妈妈,黑胖黑胖的老贝茜,在科纳家她可是个火暴脾气,她总爱给他们讲。
“我们可是一直在一起的,”兔子心平气和地说。“别把我那操蛋车砸坏了。你这辈子毁掉的车可不算少。”
“是呀,你这辈子毁掉的命可不算少。现在你又在拐我的讨厌的女儿!”
“这种话我简直难以置信,”哈利开始说。一支疼痛的冷箭突然穿过胳肢窝,往左肩下面蹿。他眨了眨眼。“我的亲生孙女”就是他憋足劲儿说出来的一切。
詹妮丝瞅着他的脸问道,“怎么啦,哈利?”
“没有什么,”他厉声告诉她。“只是这个疯小子。什么事让他心烦,我相信总不是我。”一种奇异的气体的重压裹着他的脑袋和胸脯,尾随着突发的箭,已经落下来了。他跌坐在方向盘后面,感到晕头转向,但还是决心来开车。人一退休,就进入了自己的生活套路,别人,即便所谓的亲人,也成了一种负担。这一家别的成员都一一在他后面就位。普露把她穿着三维格子套装的雅观的宽屁股摆进后座,搁在睡着了的罗伊旁边,纳尔逊爬进来坐在孩子另一侧,正好在哈利背后,所以他能感觉到这小子把气呼到他的脖梗子上。他尽量把脑袋往后转,眼角撩着他说,“我听见‘拐’这个字眼就上火。”
“那就上火吧。那就是我的感觉。突然间我们满四处看,可就是不见你们的影子。”
就像雷达屏幕上的泛美103。“我们知道自己在哪儿,对吧,朱蒂?”哈利向后喊道。这女孩已经滑过她的父母和弟弟进了行李间。哈利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她的脑袋的黑影,还有上面的辫子和硬撅撅的丝带。
“我不知道我在哪儿,但我知道你知道,”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把细若游丝的声音掷向前去。
纳尔逊试着赔起了不是。“我不是存心要讨人嫌,”他说,“但要是你知道带两个孩子是多么麻烦,旅行了一整天麻烦还没完,随后自己的父亲又把一个孩子偷走了——”
“天哪,我怎么偷了她呀?”哈利说。“我给她买了一根天空棒棒糖。”他能感觉出他的心在狂跳,一种马儿奔腾的感觉,一条腿还尥了个蹶子。他把佳美一发动,就开起来,车向前一颠又连忙刹车,再往后倒,在车悄然离去时,极力不去擦上那辆明尼苏达野营车的车帮,它突出的侧面后视镜和三种棕色色调的赛车条纹。
“哈利,你想不想让我开?”詹妮丝问。
“不想,”他说。“我干吗想叫你开呢?”
她踌躇不决;就是不看他也知道,她的尖尖的小舌头,从嘴里探出来,舔舔上嘴唇,她努力想事儿时,就是这个样子,他把她可完全吃透了。正因为完全吃透了,所以跟她谈话就像在跟自己搏斗。“看看刚才你的脸色,”她说。“你看上去——”
“嘴脸刷白,”他抢着说。
“差不多。”
那个自以为在做导演的老头指导他们沿着沥青路上漆的箭头向收费亭走。他们正前方的车,一辆棕色的本田雅阁,上的是新泽西牌照,“花园州”,里面的几个后脑勺看上去挺熟悉的:就是迎候室里从椅子中间连蹦带跳回去的那个神经质的矬子,旁边是善良的老格瑞丝,后座上是鬈发头女儿和另一名乘客,一个更高的脑袋,一头更紧的鬈发——那个身穿上层白人商务西服的黑人,哈利还以为此人跟他们没有什么瓜葛呢。老头子一边呱哒,一边打手势,黑人一个劲儿地点头,绝像哈利从前对待弗雷德·斯普林格的样子。就算你的老丈人是同一种肤色,事情也够糟糕的了。哈利兴味十足,险些儿滑进本田的后尾。“亲爱的,刹车,”詹妮丝说,他眼角一撩,看见她从那片模糊的白网球裙里摸出五角钱给他缴停车费。一名东方小子戴着随身听耳套,所以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他只是随着他能听见的某种节奏把手一扬接过两枚两毛五的硬币,然后条纹档杆抬起来,他们便自由了,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嘿,”哈利回到那条短短的鬼公路上时说道,“真不像话,自己的儿子指控你拐孩子。至于带两个孩子那件了不得的大事嘛,不好说比带一个能坏多少。不管你带几个,都失去自由了呗。”
其实呀,不管有心还是无意,纳尔逊可是碰到了一个痛处,因为哈利和詹妮丝的确有过两个孩子。他们死去的孩子继续活在他们心里,成了一片罪孽与耻辱的讳莫如深的粘胶,一种压在各种事物底下的无法驱除的酸楚。兔子怀疑自己有个私生女儿,比纳尔逊小三岁,是一个名叫鲁丝的女人生的,哈利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死活不承认。
纳尔逊依然怒气攻心,憋不住接着往下说,“你领着朱蒂跑了,亲热得不得了,见了小罗伊却不哼不哈。”
“哼哈?——我倒是想把他叫醒,哼哈两声。可他就是睡着不醒来,像上了麻药似的。你还要让他把大拇指嗍多久?难道现在他还没长到不嗍大拇指的年龄?”
“他嗍大拇指关你什么事?怎么招你惹你了?”
“他会长龅牙的。”
“爸,那是老婆婆的无稽之谈。普露问过我们的儿科医生,他说你嗍大拇指是不用牙的。”
普露平静地说,“他确实说他年龄一大很快就不嗍了。”
“你怎么了,见什么都窝火,爸?”纳尔逊哼哼唧唧地说,似乎再找不出一个高亢的声音来。这小子嗓子直痒痒,所以嗓音总显得毛涩。“你过去是个与世无争的老好人;可现在一张口就要把人噎死。”
兔子想引诱这小子继续往下说,想看看他能让这家伙在女人面前显得多么不入眼。“古板,”他笑着附和着。“人越老,就越倔。瓦尔哈拉坞可没人嗍大拇指头。也许有规定禁止这种做法,就像不戴游泳帽不准在泳池游泳;就像戴耳环不准游泳。你都结婚有了两个孩子,戴个耳环算什么呀?”
纳尔逊威严地沉默着,不去搭理这个问题,弄得老爸下不了台。
他们风驰电掣,向前奔去,一面是假草的肩膀,一面是像电杆一样嚓嚓嚓一闪而过的棕榈树。为了引开话头儿,普露从后座上说道,“佛罗里达怎么这么平,我真是难以置信。”
“离开海岸有点起伏,”哈利告诉她。“牧场和橘园之国。红脖子农民和大量的墨西哥人。哪天我们可以开车去一趟内地。看看真正的佛罗里达。”
“朱蒂和罗伊想死了,一定要看看迪斯尼乐园,”纳尔逊说,尽力变得通情达理。
“太远了,”爸爸立马告诉他。“就像开车从布鲁厄到匹兹堡。这是一个大州。你需要预订过夜的房间,一年到这个时候全部客满。绝对不可能。”
这番直截了当的声明使大家无言应对。透过空调扇的哗哗声和轮胎的嗡嗡声,哈利听见行李间他的孙女在哭,这才刚开始半个小时,他已经把她惹哭了两次。普露转过身去,幽幽地哄着她。哈利向后嚷道,“可看的东西还多着呢。我们又能去萨拉索塔的马戏博物馆了。”
“我讨厌马戏博物馆,”他听见朱蒂小声说。
“我们从未去过迈尔斯堡的爱迪生故居,”他向全车人宣布,现在俨然是家长的口气。“公寓里的人说那真是令人着迷,事实证明电视也是他发明的。”
“还有沙滩,宝贝,”普露柔声补充说。“你知道在海滨的时候你是多么热爱沙滩。”她用一种母亲味不那么十足的口气告诉詹妮丝和哈利,“现在她是个可爱的游泳能手。”
“开车到新泽西海滨绝对是我们过去干过的最无聊的事情,”纳尔逊给父母讲,极力要摆脱心头的阴云,融入一种家庭环境中去,现在愿意在回忆中再做一次孩子。
“开车是无聊,”兔子一副倚老卖老的口气,“可我们就是这么干的。美国人的生活大多就是开车去一个地方,然后又开车回来,心里又纳闷儿去那个鬼地方到底为了啥。”
“哈利,”詹妮丝说。“你又开得过快了。你想走75号,还是直奔41号路?”
哈利这辈子见过的道路中,就数41号路,昔日的塔米亚米小道,始终最令人消沉。它比那些商用的、不限入口的北上公路要宽,而且不知是怎么回事,竞争性的路边企业在恒定的阳光下看上去更不顺眼。就像它永远也不会使其腐烂的塑料垃圾袋。温·迪克西。帕布利克斯。埃克德药业。K商场。沃尔玛。塔科·贝尔。方舟车场。快乐食品店。斯塔文·马文打折食品酒类。在这些经销汽油、杂货、酒类、药品的不断重复的特许经销区内,混杂着以这一带特有的目无法纪的方式专门为病人和老人服务的低矮、灰白的建筑物。“关节炎康复中心”。“护士介绍所”。“心脏病康复中心”。“按摩治疗”。“法律事务所——专理医疗保健和医疗事故案件”。“助听器和隐形眼镜专业店”。“西海岸膝病中心”。“万能装补”。“全国火葬协会”。蹲在电话线上的不是你在宾夕法尼亚看到的麻雀和椋鸟,而是孤独的鹰和鹫。一家家银行,都是些时尚高大的茶色玻璃建筑结构,拔地而起,比电线还高,各自打出光洁的广告。“第一联邦”。“东南”。有自己的超级付款机的巴尼特银行。公民和南方国民银行声称提供全面服务,为亿兆金钱服务,那是人们拖着疲惫衰老之躯带到此地的血汗钱,是淹没这片低平的沙地、浮起这些巨大的茶色玻璃的超级班轮的广大民众终生奋斗的获得。
沿着41号路,在众多的银行、商店、宠物店、喷洒机安装所之间,连绵数英里的低矮的居民房屋都以厚大的白色冷却瓦盖顶。从这条公路往后走一两个街区,在一氧化碳的烟霭中,像西班牙城堡或中国宝塔的粉红色的高大公寓楼像榕树似的向两边铺展。这里的榕树可让哈利着迷,它们把藤垂下又生了根,从而铺展开来,在他看来它们就像粘在鞋上的一大片口香糖。“常用药”。新景观。“美国生活与保健”。“星光汽车旅馆”。耶稣基督就是主。他的一车家人变得静悄悄、晕乎乎的,他一开就是数英里,时不时头上有灯,表明有条岔路,他便停下来,有一条二级路向西通往海滩和红树沼泽挺过来的灾难,向东通向那片烂糟糟的大草原,它正被剥成大块大块方场,等待进一步开发。好一个开发!我们在朝死路上开发。41号路的每一条岔路都把一些人带回家,带回他们迷宫里的小小的安乐窝,他们自己的停车场和费尽心血买到的阳光下的地盘。这会儿太阳正低垂在海湾上,把万物染成一片粉红,交通信号灯的红色几乎看不见了。在去安斯特朗家的岔路上,还有两英里的街道在前面伸展,街道有的笔直,有的弯曲,穿过的街区都是独家住宅,小小的前院死气沉沉,装饰着羽毛状的蒲苇和开花的灌木,但到了这种干燥的年头岁尾,结束花季开始度假了。詹妮丝和哈利起初想,他们倒可以买这么一座灰白色的平房,潜藏在热带灌木和橘子树后面,俨然是一座凉爽、幽暗的洞穴,装有自动门的车库背后是隐蔽的游泳池,但那样的房子会勾起他们对宾州别墅区那座房子的不快的记忆。它目睹了太多的婚姻上的痛苦和疏远,后来房屋的一半被大火夷为平地,于是他们便将就着住进一套两居室的公寓,那是一座直插云霄的塔楼,他们住在四楼,从被南美杉树梢遮住的窄窄的阳台可以俯瞰一片高尔夫球场。在哈利这辈子居住过的所有地址——杰克逊路303号;得克萨斯拉尔森要塞第66武装部队营A炮台;威尔勃街447号5号公寓大楼;夏街的什么号数是很久以前的那个春天他和鲁丝·伦纳德亲热的地方;新月林荫道26号;约瑟夫街89号,承蒙斯普林格大妈的好意住了十年;富兰克林路14½号——这显然是最大的数字:品多棕榈大道59600号,B楼413室。他对十三并不十分上心,其实,他认为搞建筑的并不把那个数字当一回事,不过兴许人们如今不像过去那么迷信了。他小的时候,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忌讳,并不完全是玩笑,忌讳黑猫,忌讳撒掉的盐,忌讳在房子里撑伞,忌讳踢水桶,忌讳从梯子下面钻过去。那时候人们认为空气有眼睛耳朵,需要抚慰。
瓦尔哈拉坞:一块水泥大招牌,字围成一圈刻在一个实为铜环的金环上,环被镶嵌进去,又涂了一层环氧树脂胶,以防破坏偷盗。你在保安亭旁边拐进去,让门卫认一认,沥青路面上有两个空位刻着你的寓所号码,你把车停在其中的一个上面,用钥匙打开B楼的外门,摁数码打开内门,乘电梯,出来往左拐。走廊上铺着桃红地毯,散发着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儿,以遮掩佛罗里达无孔不入的霉菌。清洁大队一周来三次用吸尘器除尘,给地毯涂上皂沫,墙上的卫生一月搞一次,每个有门牌号码的门旁边都有像篮球环一样的小玩艺儿,里面插着塑料花束,一出电梯,对面就是一面镜子,一张形状像大理石弦月的桌子上摆着一只翠绿与金黄两种颜色交融流动的大花瓶,但这依然不是一个你会留连忘返的去处。
他们的行李箱磕碰着银白色、桃红色的墙壁,詹妮丝和普露还在一个劲儿地唠叨,小罗伊既然正好醒来了,就被放下来自己走,每走一步,总要哭一哭,面对此情此景,哈利觉得他们在扰乱一种死一般的平静,尽管这些屋门后面的每个人下午都想出一点事儿去做,或者去打高尔夫,或者去打网球,或者去美容院,或者坐大巴去埃弗格莱兹国家公园。你在这里过日子,仿佛你的公寓只不过是个家庭基地,一种装有空调的前厅,后面才是所有的户外生活构建成的阳光明媚的豪宅。呆在里面,你就开始发霉。五点半左右一种众人同时打盹儿的怪异的寂静就会降临,但四点钟为时尚早。
413的门有把双保险锁,要用两把钥匙开,其中一把也可以开楼下的外门。全家人挤成一团,很不耐烦,行李又抵在身后,哈利摸摸索索,手一跳一跳的,就像他觉得胸中堵得慌的时候的那副样子,他把锯齿状的钥匙在波状的小槽孔边刮擦了几下,然后插进去一扭,咔嚓一声,门摆开了,他总算到家了。这个地儿可以属于数百万佛罗里达暂住人口中的任何一个,然而实际上是他的,他和詹妮丝的。你走进一个门厅,左边有一扇壁橱门,右边杂色木头做的通透搁架上,詹妮丝摆放着她用贝壳做的花鸟,他们到这里的第一年,她对贝壳还情有独钟,便上了一个学习班,在班上做了这些玩艺儿。对贝壳的热情并不持久,为了跟帮工说话而上的西班牙语课也是如此。这是愣头儿青,也就是那些新来的雪国候鸟们必须经历的过程。小扇贝做羽毛和花瓣,螺旋钻做鸟喙,便鞋状贝壳就像小船。搁架上也有几件斯普林格大妈的小玩艺儿,包括一个里面有个气泡的绿色大玻璃蛋。这些搁架把门厅与厨房隔开,厨房后面是餐厅;正前方则是起居室的区域,摆着电视和几把舒适的藤椅,还有一张玻璃圆矮桌,如果有爱看的节目,他们就在这里吃饭。左边,一张方扶手的浅黄色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一个空心门通向主卧室,它带一个浴室和一个贮藏区,詹妮丝在这里保存着一个熨衣板和一辆健身脚踏车。熨衣板她从来不用,脚踏车只是在她认为她在超重的情况下才伴着纳尔逊的一些Bee Gee乐队的老磁带骑一骑,这些磁带纳尔逊早都因为年龄大了,不去听它了。客房在右边,从起居室旁边进去,它自带浴室,浴室背靠着厨房管道。前些年的安排一直是:纳尔逊和普露住这间屋子,给孩子摆一张折叠床,朱蒂睡在拉开的沙发上,但这种安排是否仍然合适,哈利心中无数。小家伙们已经长大了:罗伊也许大得能看出眉目了,所以就不好再跟父母共睡一间卧室。女孩子眼看就成大小姐了,应该有一点小小的隐私。
他把计划解释了一番:“我想今年我们可以把折叠床给朱蒂摆在贮藏室里,她可以使用我们的浴室,然后把门关上,让罗伊睡起居室的沙发。”
小孩仰着脑袋瞅着爷爷,拇指却偷偷儿地向嘴巴凑过去。他有种糟嗤嗤的嘴巴,兔子总把它与鲁贝尔家联系起来;无论安斯特朗家还是斯普林格家都没有那种嘬起来的厚嘴唇,活像挤成一排的圆滚滚的浆果,但特里莎的爸爸却有,哈利曾经因为去克利夫兰参加一次销售商会议到过阿克伦,见过他一次,要是你能注意到那家伙两天不刮胡子和总衔在厚嘴里的香烟,他的嘴唇正是那样。就好像普露那下三滥的爸爸一直被伪装成一个小孩,打发来刺探他们似的。这小子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什么都不说。哈利低下头恶声恶气地冲着他说:“喂,怎么回事儿?”
大拇指把根扎得更深了,这孩子的眼睛甚至比纳尔逊和詹妮丝的还要黑,闪着不信任的光。朱蒂主动解释:“宝宝一个人待在这间屋子里,心里害怕。”
普露试图帮一把。“宝贝儿,爸爸妈妈就在另外那间屋子里,就是你没长得这么大时常睡的屋子。”
纳尔逊说,“在进行大调动前,你可以先跟我们商量一下嘛。”
“商量,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跟你商量什么?我每次给摊场打电话,你都不在,要么就是占线。过去我至少还能找到杰克或者拉迪,现在我找到的只是你雇的那个嗓子腻腻歪歪的伙计。”
“是呀,莱尔告诉我你什么都要盘问个没完。”
“我没有盘问他,我只不过想表现出一种热心的样子来。我对那里还有兴趣呢,哪怕你认为你半年都在那里经营。”
“半年!全年,妈妈说的。”
詹妮丝干预了:“妈妈的意思是,她在车里坐这么久腿疼得不行,如果我们一连五天都要这么说话,她想不如把鸡尾酒会时间往前挪挪。纳尔逊,你爸爸极力要把睡觉问题安排周全一点。我们俩商量过了,朱蒂,你想睡哪儿,沙发,还是熨衣室?”
“老地方就可以了,”她说。
小罗伊在努力弄明白这番讨论的意思,并且把拇指挪动了一下,好让他的糟嗤嗤的嘴唇说些兔子莫名其妙的东西。不管说什么,只想一想就使罗伊两眼泪汪汪的。哈利只听见在句子末尾是“咿——”
普露翻译了出来:“他说她要看电视。”
“好一个恶心人的小是非精,”朱蒂说,然后快得像蜻蜓点水似的掠过地毯,伸开手在她小弟弟皮球似的脑袋帮子上扇了一巴掌。普露把他的头发理得像个扣下的碗。就像水龙头打开以后先要空呼哧秒把钟那样,他气得一时发不出声来,尽管嘴巴已经张开了。一旦嚎起来,那可是扯破了嗓门;顶着这种声音背景,朱蒂带着一种屈尊态度向大家解释,“只不过在别人睡着后有时候看看约翰尼·卡森,我记得还看过一次《星期六直播夜》。”
哈利问她,“这么说你宁愿待在这儿看臭电视,也不愿有一间自己惬意的小房间了?”
“那里没有窗子,”她怯生生地指出,不想伤他的心。
“好啦,好啦,”哈利说。“我才不管谁往哪儿睡这种操蛋事情,”为了表示自己的漠不关心,他大步流星进了自己的卧室,床是特大号的,他们在这里买的,软垫床头挡板蒙了一层软缎,成龙配套的翡翠绿床罩像宾馆里的一样难以折叠,他从床边走过,进了那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子,提起折叠床,连带上面的床单和婴儿蓝奥纶化纤毛毯,然后拽着它撞着门框和起居室里的一把藤椅,穿过门洞,进了客房。他十分狼狈:他过高地估计了朱蒂成长的速度,他本想把她像公主一样呵护,可他不了解小女孩,他自己的女儿死了,另外那个不是他的。
詹妮丝说,“哈利,你千万不要累坏了身子,医生说的。”
“医生说的,”他鹦鹉学舌似地取笑着。“他看的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他对我说的正好就是给他们说的。”
然而他的气粗起来,普露赶忙跟到他后面去搭帮,省得他费劲去把折叠腿往直拉,那是一种一声不响就折在下面的U形金属管,然后她又把床单和毯子铺展。回到起居室,哈利对又在把小罗伊往怀里抱的纳尔逊说,“现在你和这兔崽子该高兴了吧?”
纳尔逊的回答就是转过去对詹妮丝说,“天哪,妈,我不知道这样子我能不能把五天熬出来。”
但当一切安置停当以后——行李箱打开,衣物放进了衣橱,朱蒂和罗伊喝过牛奶、吃罢饼干、换上了游泳衣,被他们的妈妈和詹妮丝领到了瓦尔哈拉坞温水游泳池去了,詹妮丝得给他们登记——哈利和纳尔逊便一个人拿一罐啤酒坐在圆玻璃桌旁,试图言归于好。“哎,”哈利说,“汽车买卖怎么样?”
“你和我一样清楚,”纳尔逊说。“每月的账项你都照看不误。”他养成了一种紧张急躁的习惯,又是做鬼脸,又是弓肩膀,仿佛身后有人要砸他的脑袋似的。他抽起烟来就像通过一根管子吸食什么东西,又不停地用手指戳弄他从詹妮丝的藏品中借来的一个白色蛤壳边沿上的烟灰的形状。
“你觉得89年的车怎么样?”他问,既然就他和这小子两个,他决计不能敷衍了事。“我还没见过真正的车,见到的只是简介。简介漂亮。你认为这些广告代理弄这些简介能赚几百万?我看过花冠车,人还真得动脑筋想想他们真的把那种轿车和旅行车开进了山,还是瞎编的,反正我只好一笑置之。车在雪地上摆着,可没有车印子表明它们是怎样到那里的。什么时候你看看。”
纳尔逊并没有感到多少趣味。他把烟灰挤兑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圆锥形,随后又猛然把烟蒂一扭,将那圆锥戳了出去。他的双手抖得厉害,年轻人不应当这个样子。他抿了一口啤酒,在草丛似的小胡子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泡沫,正眼平视着父亲说,“你问我对89年的车的看法。我想跟88年的一个模式。乏味,爸。盒子样儿。一连十年汽油过剩,他们还给的是惜油鬼似的车子。美国人想回归鳍形车,折篷车,轿式车,可小日本仍然千方百计销售这些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也不便宜。就这么坑人。面对日元,美元情况不妙。在同样的价位下人们可以买一辆野马或者一辆法冠GT,或者一辆马自达MX-6,你干吗要花一万七买一辆GTS呢?”
“一辆赛利卡也不值一万七呀,”哈利说。“我家里的那辆当时标价不到一万五。”
“搞几个附件就值了。”
“别把附件强加于人嘛——你搞附件在县里都出了名了。人家来打定主意要买一辆朴素型的车,你应当卖给人家而不要让人家觉得自己是个铁公鸡。”
“别讲海外奇谈了,”纳尔逊说。“其实他们想出手的全是附加型车。自动凹背式,全车道涡轮发动机型。你想要一辆基本型ST或者GT,按订单照做需要几个月的工夫。豪华型才有大利润,条条道路回东京。你必须卖他们送来的东西——他们造的一款机器,那才真是有动感呢,佳美,你从那些王八蛋身上诱不出多少东西来。他们把咱像粪土一般看待,爸。他们认为我们软。又软又懒的美国人,走下坡路了。再过十年,他们就把全国都买下了。我看过一个电视节目,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夏威夷,半个洛杉矶和内华达。他们正在把内华达成千上万公顷的沙漠全部买下!他们要沙漠干什么?爆炸日本的原子弹?”
“别这样尽找日本人的岔子,纳尔逊。我们跟日本人齐头并进,搞得挺好嘛。”
“齐头并进,你说对了。就像在雄鹰后座上齐头并进一样。你说起他们总是满怀敬畏,好像他们是超人似的。他们不是。你撇开他们安全可靠体小价廉的家用车,他们的有些设计还真是祸害。陆地巡洋舰是一条狗,它压根儿就不能和切诺基竞争,4-跑车也不行,动力太小,他们只好装上V-6引擎,到头来却是个油老虎——一加仑才跑十四英里,我在《消费者报道》上看到的。还有那运货车!荒唐。引擎跑到哪儿去啦,在前排座位中间,要想从后座挪到前座上,只有先出去,再爬进来。冬天在宾夕法尼亚,人们可不喜欢干这种事。所以客户一直怨声载道。最近有一天我自己开了一辆,只不过看看情况,尽管我根本算不上大块头,好家伙,我觉得挤得慌——别说伸不开脚,连搁肘子的地儿也没有。加速性能是零蛋:进了高速路,你的屁股就被盯上了。风把我推了一路,跑完了422号公路,那鬼东西又那么高——我简直就上不去。”
此话不假,哈利想,你根本算不上大块头。他觉得纳尔逊好生奇怪,怎么那样一丝不苟,义愤填膺,焦躁不安,就像一只制作精密的钟表,齿轮上掉了一个齿或者上油时溅进去了一点胶。这小子鼻子一个劲儿的呼哧,又点了一根烟,他不喜欢刚才掐灭的那根。他不住点地摸着鼻子,仿佛胡子扎痛了似的。“嘿,”哈利说,拿出一种松懈的语气想让儿子松懈松懈,“运货车从来就不是看家产品,丰田知道他们有酸软货。91年他们要做一次全面整改。你觉得新款克雷西达怎么样?”
“按照愚见,臭。没有任何新意。啊,是大了点儿,引擎从二点八上升到三,二十四阀而不是十二,这样你的劲头就大了点儿,可是至少要花两万一,你指望的只是一点儿劲头——我的上帝。仪表板一塌糊涂。调温板滑出来像只抽屉,车不点火它是不会动的,这种事荒唐可笑,此其一,其二,他们保留了去年款式上的两套声控这种怪想法,这样一来,你本来按钮多得可以配备一个飞机座舱,这一下你又有了这一切额外的按钮。它是以豪华为代价的,爸,而且你可以说它开的是豪华,但里面看,样子贫气,外面看,俨然是辆假奥迪。丰田,咱们直面它吧,有的大概是一只沙鼠的款式想象。他们的车没有表达任何意义。好车,经典车。——三十年代的派加德,有长长的引擎盖和辐条轮子的小捷豹,五十年代的鳍状车,甚至大众甲虫车都表达了什么,发表了一项声明。丰田没有表达任何东西。只是四平八稳,偷别人的观念。看看他们的轻型货车。轻型货车本来是热门货,现在他们又让福特和通用重新占领了市场。再看看MR-2。它现在屁也不值。”
哈利争辩说,“高额保险正在伤害大家的双座车。丰田推出了一种良好结实的机器,它们好用,它们耐用,人们知道这一点,并且尊重它。”
纳尔逊打断了他。“而且他们也他妈的管得太宽了——他们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卖什么价钱,橱窗里放什么东西,销售人员穿什么衣服,你得有多少平方英尺的这,多少平方英尺的那,才配得上舔他们的唾沫星子。我接手以后,感到惊讶的是这些年来你和查利一直在吃屎喝尿。他们希望你充当他们的机器人。”
兔子这下子可完全给惹火了。“欢迎到现实世界里来,小子。你这一辈子就是要当某一机构的零部件。丰田对我们有恩,对你外公有恩,这点你千万不可忘记。我还能记得弗雷德·斯普林格刚一拿到丰田特许经销权时说,他觉得像个一年四季都在过圣诞节的孩子。”全家的女人总说纳尔逊是他外公转生的,哈利希望通过提起已故的弗雷德的办法把这孩子引入正道。对丰田的这番亵渎把哈利搞得不尴不尬的。
然而纳尔逊还是不依不饶。“外公是个买卖人,爸。他喜欢做买卖。他常说,你对有些人来短平快,而对有些人摆出一副土匪的架势,那就是乐趣。这种景况有戏唱哩,有创造的空间。拆卖旧车是这桩生意中现在剩下的惟一有自发创造性的事情,可丰田告诉你,他们不想让摊场前面堆一堆丑陋的美国破烂。所以你只好偷偷儿地卖旧车。如果你弄到一辆破车,起码你可以多赚千儿八百;卖新车等于白开收款机。干站在结账台旁边,那也算卖车?”
“四万五另加保险金就蛮不错了。”这就是纳尔逊现在一年的赚头。哈利和詹妮丝为这个吵吵闹闹;他说这太多了,她说他有一家人要养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跟孩子讲,也许不是第一回了,“当排字工,一年才挣一万三千五,晚上回到家里,脏得不成样子。干这活给我闹了个头疼病,弄坏了眼睛。原来我的眼睛一点毛病都没有。”
“当时是当时,爸,现在是现在。你当时还处在工业时代。你是个蓝领奴隶。现在人们不再一次一小时地挣钱了;你只要坐到合适的位置上,钱就来了。我认识一些人,律师呀,房地产商呀,不比我大,还没有我聪明,一次交易就赚二三十万。你准知道这里头有大笔的闲钱。致富容易,这个国家整个情况就是这样。”
“这些人准保就是做让你惴惴不安的将内华达出卖给日本人的勾当的。你干吗这么想钱呀?你住的是你妈给你的房了,没有抵押款,你一定省了一大笔。说到旧车——”
“爸,我讨厌向你吐露实情,可你要是生活得有点品位,四万块钱算个屁。”
“天啦,你和普露需要多大的品位?你们白住房子,无非交点儿取暖费和税款——”
“那个谷仓的税不知不觉涨过了四千,自从新的生育高潮以来,佳济山房地价一路攀升,就连你过去住的杰克逊路贫民窟似的那一端的一座半独立住宅都达到了六位数。联邦税制改革对我这档子的人没干一点儿事情,你富了才能拿到保险金。莱尔让我看到在一份空白表格程序上——”
“那正是我要问你的另外一件事。用这家伙取代米尔里德·克劳斯特是谁的主意?”
“爸,她一直是斯普林格车行的人——”
“我知道,问题就在这里。她哪怕睡着了,一切也能干得了。”
“其实她不干了,尽管她很多时间都在睡觉。首先,她从来没有玩转过电脑。当然,她试过了,但屏幕上出现一点小小的扰频或者传发的失误,她就会责怪机器,打电话要公司派维修人员来,一小时收费一百二十元,其实所有的错误就是她读不懂操作手册,把键没有击正确,她老不中用了。她到退休年龄时你就该让她走人的。”
公寓门咔嚓一声偷偷地开了。“是我一个,”詹妮丝的声音喊道。“普露和孩子们想在池子里多泡一会儿,我想,我要回来张罗晚饭。我想今晚我们就吃点零七碎八的东西吧,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汤好热一热。你们谈你们的,爷儿们。”她没有打扰他们;她抬脚就往厨房里走。她肯定想着他们正在言归于好,爷儿俩。其实呢,哈利正盯着纳尔逊,仿佛那孩子是台电脑似的。有一种低频干扰,一种秘密。他说话太多太快。纳利过去沉默寡言,老阴着一张脸,可现在滔滔不绝,问一答十。什么事儿使他脑子像开了锅似的,什么事儿出了毛病。哈利说到了米尔里德·克劳斯特,“其实她没有那么老吧!六十八?六十九?”
“爸,她都七十出头了,来日不多了。莱尔干的是她过去干的全部工作,可一周只来两三天。”
“他的干法不一样,我从账页上能看出来。这正是我想问你的事情,十一月那一批旧车的数字。”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小子又一次嘴脸刷白。他把烟卷儿戳进啤酒罐拉开的孔里,把罐子一把捏扁,这算不了大本事,因为啤酒罐都是由纸一样薄的铝箔制成的。他从座椅上站起来,看样子要到妈妈那里去,她一直在厨房瞎忙活呢。
“詹妮丝!”哈利喊道,十分费劲地把脑袋扭过去,槽头肉把脖子挺直了。
她站在厨房门洞里,穿了件湿漉漉的黑色泳装,又围了件紫色的围裙,好让自己上电梯时得体一些。她一副笨嗤嗤的样子:在领他们几个去游泳池之前她就把堪培利开胃酒的瓶子打开喝了起来,所以赶回来肯定为了再美美地喝上一口。她稀疏的头发湿漉漉的,像丝线一样。“什么事?”她说,满怀愧疚地回应着哈利急切的声音。
“摊场最近的那一堆单据到哪儿去了?不是放在书桌上的吗?”
这张书桌是他们急着给住处配置家具时,在这里买的一件便宜货,款式跟那张浅黄色折拉式沙发两边的茶几和他们卧室的梳妆台一模一样——木头上的是白漆,桌腿每隔一段用金漆漆成条状,模仿的是竹子节。它只有三个浅抽屉,在这种潮湿气候下紧得拉不开,桌面下有几层搁架,票据、请柬就是在那里不翼而飞的。桌面是由像石化的蜂蜜香草冰淇淋那样的一种光洁的大理石似的材料做的,在一般情况下,上面乱放着尚未答复的信件,银行结单,他们的股票经纪人和货币管理基金的报表,高尔夫记分卡,以及“坞内事务委员会”通知的复印件,这个机构简称“坞事委”,这里的生活应该是个永恒的“无事为”。詹妮丝还有个习惯,那就是从一些健康杂志,《国民问询》,迈尔斯堡《新闻报》上撕下一些东西,然后又忘了自己打算把它们寄给谁。她看上去非常恐慌。
“是吗?”她问。“也许我把它们扔了。哈利,你的想法是把什么都堆在桌子上面,明年你要的时候还在那里原封不动地放着。”
“这些上周才来。是十一月的财务总计。”
她的嘴瘪了进去,脸似乎咔嚓一声关上了,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决意撑到底,女人一般都这样。“我不知道它们上哪儿了。我尤其恨你把那些旧高尔夫卡到处乱扔。我留着干吗呀?”
“我在上面记与我相关的情报,我在那一局中的心得。别打岔,詹妮丝。我要的是那些该死的统计账目。”
纳尔逊站在厨房门口的妈妈旁边,手里还拿着捏扁了的啤酒罐,脱下了牛仔夹克后,他的衬衫看上去更具娘娘腔,粉红色的细条子,白色的翻边袖口和圆圆的、尖尖的白领子。小伙子和詹妮丝个头相仿,都是紧张阴沉的小脸。两个都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不是什么大事,爸,”纳尔逊用一种嘴干舌燥的声音说。“过两周你就会拿到十二月份的财务总结。”他向电冰箱转过去,又给自己拿了一罐啤酒,这一下可让兔子看见了他的后脑勺,一副让人伤心惨目的景象——那条精心修剪成的老鼠尾巴,弯弯的耳环,日益增大的秃斑。
普露带着两个孩子从游泳池回来了,个个趿着橡胶人字拖鞋,肩上围着浴巾,头发平贴在脑壳上,两个小孩快乐地哆嗦着,嘴唇蓝兮兮的,小小的手指头被水浸泡得白刷刷、皱巴巴的,哈利用一种新的眼光,把普露看成反对他的密谋中的最薄弱的环节。机场上给他的软垫似的正面的一吻。穿着剪口很高、要不就会十分庄重的白色泳装的骨盆看上去随着岁月的流逝微微地撬宽了一点。
这是他们在这里过的第五个冬天,哈利醒来时发现自己真的在濒临墨西哥湾的佛罗里达,依然惊诧不已。如果严格地讲不是濒临,可在那一排带有装饰性角楼和西班牙瓦屋顶的六层新公寓楼把远方闪烁的最后一点水面挡在外面之前,他至少还在看得见海湾的地方。当他和詹妮丝在1984年买下这个去处时,你还可以从阳台上看见零零星星的海湾,对于露在屋顶上面、夹在像莫尔斯电码的点点和杠杠一样的新毛坯塔楼之间显得支离破碎的那片世界,形成一个平整的边沿,他们便兴冲冲地在品多棕榈大道跑了一英里,在商场里的航海用品商店里买了一架望远镜和三脚架。第一个冬天,在望远镜颤巍巍的小观测圈里,他们常常看见一条帆船,大三角帆涨得满满的,或者一条豪华游艇高高的白色舷侧在悄然破浪前进,或者一条出租渔船,它有翼状的叉鱼台,或者更远的地方,自成一个世界的是,一艘生锈的灰色油轮一动不动地向莫比尔,或者新奥尔良前进,或者返回巴拿马或委内瑞拉。此后的这几年,他们的水景一直被建筑群关在视线之外,摩天大酒店沿着海岸拔地而起。这些建筑物颜色各异,有的颜色像燕麦片,有的颜色像紫莓糊,有的样子像纯粹的玻璃,冷而纯,俨然是海湾蓝绿色的垂直的蒸馏物。
这些塔楼耸立的地方起初只不过是一片沙滩,是一片红树沼泽,是一条条蜿蜒如蛇的咸潮湾,它们在密如蛛网的树根中间滑动,在美洲鳄和水蝮蛇单独滑行的地方泛起涟漪;后来零零星星的刷上白漆的住房和拙劣地模仿南方风格的不刷漆的棚屋向北散落开来,在沙土上抠抠搜搜种点棉花,养些牛羊,内战期间把成群成群的活牛迤逦向北赶去,好到时候宰杀掉给饿得要死的叛军充饥;再后来,房屋逐渐靠拢了,有些房屋是用砖和铸铁建的,有些是用从亚拉巴马采石场由驳船运来的石灰石和花岗岩建的。后来在重建后的时代,在南方的这块附属地带,有了铁路,于是,富豪,病号,满怀希望、落落寡合的人便蜂拥而至,因为这里成了意想不到的方向上的边疆。繁荣之后便是萧条;乐观主义总是不断冲击而来。现在,因为有了喷气机、社会保险和全民的阳光崇拜,他们在这里修建的速度还赶不上需要,这个城市名叫德利昂,是以一个西班牙探险家的名字命名的,1521年一个西米诺尔人的毒箭穿透他闪亮的黑色胸甲,把他射死在这里或一个类似的地方,本地人把它念成“戴里因”,仿佛他们主动提出“带你进来”似的。哈利一醒来,过去就像一个梦在他的脑海深处闪着幽光;半退休期间,他开始看起史书来,历史一直模模糊糊地吸引着他的,是那一层阴惨的事实:我们渺小的生命从中产生,尔后又并入了一层,也就是层层叠叠脆弱的、棕色的腐烂着的先前的死者,如果深到一定程度,压得结结实实,就形成了在宾夕法尼亚地下那样的煤的层叠。在一些安静的夜晚,詹妮丝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傻里八唧的电视节目,一边随口抿酒,不知不觉自己犯起傻来,而他却躺在床上,歪在软垫衬着、锦缎包着的床头板上,捧着一本书,迷离恍惚地凝视着过去,仿佛高踞在一座翠绿的树上小屋里似的。
闯进他的梦境并把它们驱散的声音是高尔夫球场粗厉刺耳的剪草声,然后又是海鸥几乎同样机械的哭叫声,它们往刚刚喷洒过的球道上聚集,因为蚯蚓正在爬到地面上饮水。他们的床头就在两扇巨大的玻璃滑门旁边,门留开一道缝儿,把冬天早晨的凉爽放了进来,这几个月空调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于是那种凉飕飕、咸丝丝的空气,掺和着清新的球道的气味,有种甜蜜蜜的风味,吹拂到他的脸上,使他想起了他身在何处,詹妮丝的钱把他带进了这个批量生产出来的乐园。她不在床上,尽管当他展开四肢伸进她的窝里时,她的温热依然迎候着他的膝盖。考虑到他六英尺三的身高,他们终于买下了一张特大号床,这样有生以来头一回他的脚不在床尾悬空,也不逼他像漂浮的死人一样趴着睡觉了。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算适应过来,他的脚不是这样子钩在床垫上,而是迫不得已弯着脚脖子,或者在别的部位侧向一边。他的脚老抽筋。他试着侧身睡,稍稍蜷起来;这给了他嘴巴呼吸的空间,给了他肚子泼洒开来的余地,这也使他的脆弱的心脏不像把脸伏在厚厚的床垫上那么害怕。但他的胳膊却不知道往哪儿搁。一只手弯到脑袋下面就失去了血液循环,手一麻,人就醒,有一种电击似的刺痛感。如果仰面躺着,詹妮丝说,他就会打呼噜。现在她也打呼噜呀,岁数不饶人,但他尽量不要为这事说三道四:可怜的大傻蛋呀,睡着了她自己干什么她就没有办法了,打呼噜,有时候还放屁呢,搞得臭不可闻,他不得不把鼻子埋到枕头里,又一边提醒自己,她也只是个人嘛。女人可怜呀:她们下面有好多的泄露呢,她们的身体也太复杂。他听见她这会儿在厨房里呢,在用一种又高又尖的假嗓子说话,就是我们跟孩子说话的那种腔调。
兔子等着听孩子妈妈的低低的年轻的声音响起,但听到的却是近在耳边的一只鸟儿的唧唧吱吱,它站在那棵从阳台上就够得着枝条的南美杉上。他仍然对南美杉弄不明白,看样子就像你买来的那些塑料圣诞树,树叶像百叶板一样中间留有间距,每一根都是一根羽毛,完美得像一片鸟毛,整棵树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圆锥形。鸟儿的唧吱听起来绝像两块湿木块有节奏地相互摩擦发出的咯吱声。佛罗里达的自然大多有种人工制作的性质。满地的地毯,水泥人行道上是绿色的户外地毯,道路之间的空地上是嘎吱作声的圣奥古斯丁草,全都强生在沙地表面上,就是你在这儿刮地击球时,会溅满你的鞋面的那种灰扑扑的沙土。
今天是星期三,他约好打一场高尔夫,一场四人配对赛,开球时间定在九点四十:想到这件事,他觉得该起床了,也不能永远干躺在那儿呀,同时又在努力追忆他的梦。在梦里,他一直在伸手够什么东西,可他熟睡的眼睛就是不让他通过眼皮看见,什么东西圆头圆脑,影影绰绰,令人伤心,又腆着个大肚子,具有他白天极力压制住的那种模模糊糊的末日感。
起来以后,兔子审视着南美杉假模假样的枝条,看看能不能看见那只唧唧吱吱的鸟儿。从那神气的声音他指望看见的至少是一只凤头鹦鹉,或者巨嘴鸟,要么就是一只吊着一英尺长的尾羽的夜鹭似的热带鸟儿,可他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只在宾夕法尼亚到处飞来飞去的棕色小鸟。也许它就是一只宾夕法尼亚鸟儿,就像他一样,是飞到这里的一只候鸟。一只雪国候鸟。
他进了浴室去刷牙小便。有意思,过去小便在马桶里总弄得哗哗四溅,现在出来的却是一种勉勉强强、移游不定的细流,他不得不起一次夜,有时候甚至是两次,像个老娘儿似地坐在马桶上;由于包皮蔫不拉唧地折过来,他从来也拿不准尿会从哪个方向喷出来,像娘儿们一样差劲,她们也是没法儿对准的。他剃了须,称了一下体量。他增加了一磅。这些农夫花生糖啊。他动身要离开卧室,但又意识到不行。在佛罗里达,他是穿着内裤睡觉的:睡衣裤往往拧在身上,到凌晨两点左右热得厉害,再加上膀胱憋得凶,就把他弄醒了。普露和孩子们都在这里,他不能只穿着内裤进厨房去。他听见他们就在外面,磕碰着东西。他要么该穿上他的高尔夫球裤和一件马球衫、要么把浴袍找出来。他决定把浴袍穿上,紫红色的,灰色的翻领,显得更有——中世纪史中不断出现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领主派头。像个做主人的。像个当爷爷的。它发表了一项声明,正如纳尔逊说的。
等兔子把门打开时,一天的第一场战斗已经在厨房里打响。小宝贝朱蒂闷闷不乐;咸咸的泪水把眼皮的边儿蚀红了,尽管她声音打颤,极力不哭出声来。“可我们学校的学生一半都去过了。有的还去过两次,而且他们甚至没有住在佛罗里达的爷爷奶奶!”她去不了迪斯尼乐园。
詹妮丝在解释,“其实那是一个没有丝毫关联的行程,宝贝。如果你想去,你应当先飞往奥兰多。从这里走——”
“就像开车到匹兹堡去,”哈利替她把那句话说完。
“爸爸答应过的!”孩子抗辩道,情绪极其激烈,她四岁的弟弟拳头里正攥着一把小勺,悬在一碗他只搅不吃的“全拌儿”上,看见他姐姐发火,他便深表同情,抽搭起来。两滴牛奶从他松垮垮的下唇上滴了下来。
“而且开车沉闷得很,”哈利接着说。“27号路一路都是红灯。有时候我们也走那条路,开车走。”
普露说,“爸爸说的不是这一次,他说哪次时间宽裕一点我们再去。”
“他说的就是这次,”孩子不依不饶地说。“他总是说话不算数。”
“爸爸忙着挣钱,好让你要什么就买什么,”普露说,用的是两个女人彼此失去耐心时所用的一本正经的语气。她也穿着浴袍,一种短小的薄棉袍,图案是紫色的牵牛花连带着藤蔓。她那双长有雀斑的大腿具有汽车挡泥板那样又宽又冷的光洁。她的脚又长又瘦,趾关节粉嘟嘟的,趾头尖儿白得像纸,趿着软木底唇膏红的木屐。趾甲油剥落了,可兔子发现这也很性感。
“啊,就是的。”孩子答道,带着一种愤怒讥刺的着重语气,那是哈利弄不明白的。家庭生活,跟孩子一起生活,已是他的一段往事了,把它留在身后,他从来都不感到遗憾;对他而言,它绝像后院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的一株灌木,一丛丁香,或者女贞,上上下下缠满了某种攀援植物,叶子极为相似,卷须缠得很紧,自下而上全面入侵,园丁要想在阳光下把香花和蔓草分离开来,那可是一件头疼事儿。好在他基本上只有一个孩子,纳尔逊,一个草包孩子,尽管他有一天在什么书刊里看到一个男人产生的精子不但能让人口住满地球,而且可以住满火星和金星,如果那里能维持生命的话。想着他今生今世的全部意义就是生产小纳利·安斯特朗,后者又接下去生产朱蒂和罗伊,如此代代相传,直到太阳熄灭,这可是一种令人消沉的思想,太缥缈了,就像他梦中那个够不着的圆东西。
纳尔逊被吵闹声惊起,然后被吸进了厨房。他肯定听见了别人在说他,于是便从客房里出来,袒露着胸膛,胡子巴茬的,穿着皱皱巴巴的灰蓝色睡裤,看样子价格不菲。一看见纳尔逊崇尚华贵的情趣,哈利肚子里就气不顺,这是某种他竭力要想起的有关数目的东西,某种他够不着的东西。詹妮丝说这孩子看上去疲惫不堪,他确实看上去很瘦,肋条之中闪现出一道道淡淡的阴影。跟普露的短浴袍相比,这袒露的胸脯倒是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气势,某种一方霸主的派头。睡衣大赛。朵丽丝·戴伊,还有谁来着,约翰·雷特?尽管睡衣质量上乘,纳尔逊的面目却显得憔悴,邋遢,猥琐:一脸没有刮的连鬓胡子,还有那一撮小八字胡看上去活像已故的弗雷德·斯普林格生前留的,还有他那日益稀疏的头发像湿麦芒一样竖立着。兔子还记得纳尔逊小时候觉睡得多么的沉,枕在枕头上的脑瓜是多么的热,多么的潮湿。“答应什么了?”这小子气急败坏地问,两眼盯着朱蒂和普露中间的一个空儿。“我从来没有答应这一趟要去奥兰多。”
“爸,在佛罗里达的这块傻地儿无事可干。我讨厌去年看的马戏博物馆,随后在回去的路上交通又那么糟糕,在肯德基停车场罗伊都吐了。”
“41号路是叫你吃尽了苦头,”哈利承认。
“可干的事情多得很,”纳尔逊说。“去池子里游泳。去打钢镚儿。”他几乎立马就没话了,便惶惶然瞅着他妈妈。
詹妮丝对朱蒂说,“村坞里有网球场,咱们可以打打球。”
“罗伊非去把事情搅黄不可,”小姑娘抱怨说,一想到这种情况又使她眼泪汪汪的了。
“——还有海滩——”詹妮丝接着说。
朱蒂现在的回答只有反对,“我们的老师说太阳可以损害你的皮肤,损害得越早,往后得癌的可能性越大。”
“别他妈的猴儿精,”纳尔逊对她说。“奶奶都是为你好。”
他这番话惹得孩子的泪水夺眶而出,通过弯弯的睫毛洒到脸蛋儿上,宛如雨水在窗玻璃上形成的歪歪扭扭的银色雨痕。“我不是——”她竭力想说出话来。
这种年纪,这女孩应当更加快乐,哈利想。“当然你是了,”他告诉她。“干吗不是呢?跟着家里人去一个地儿,离开了自己的朋友,是挺无聊的。我们大家都记得是怎么回事,我们过去老是拽着你爸去泽西海岸,然后又逼他去波科诺斯湖,结果在那些可怕的黑松林里染上了花粉病。痛苦呀。我们名义上是彼此开开心,结果干出了这档子事!好啦。我有个打算。有没有人想听听我的打算?”
小姑娘点了点头。别的人,就连一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背把他的全拌儿粥砌成金字塔形的罗伊,都盯着他,仿佛他是个耍魔术的。要回到家庭生活的摆动中来,并不困难。你们只消自己上点儿心就行了。那就像打篮球,开始的两三分钟,又是挤,又是喊,身体发热,观众吵闹,你意识到你得自己干,没有人会替你干。“今儿我得去打高尔夫,”他开始说。
“好啊,”纳尔逊说。“这可大有好处。你可别让朱蒂当球童,如果那是你的打算的话。你会把她的脊柱压弯、变形的。”
“纳利,你怕是得了多疑症了吧,”哈利告诉他。自从二十年前跟吉尔的那档子事以后,这孩子一直在竭力保护妇女,防范他爸。他儿子是世界上惟一把他当危险人物看的人。哈利感到一天的头一次胸痛,一点儿挺好玩的火烧火燎的感觉,就像一个孩子晃动一根划着了的火柴。“那不是我的打算,不过偶尔来一回有什么不行?她可以替我拎轻包儿嘛,哪个后晌,开球时间过了以后,我把两根木头球杆和一根铁头球杆取出来,我们俩可以走两三个球洞的距离。我可以教她挥挥杆。不过四人配对赛,实际上我们都坐车。我倒宁愿走一走,权当锻炼,但那几个家伙硬要坐车。其实,他们都是蛮好的伙计,他们都有孙子,他们爱朱蒂。她可以坐在我的位置上。”他能勾画出这么一幅景象:她坐在那儿俨然是个苗条的小公主,伯尔尼·德雷奇塞尔嘴里叼着雪茄开着电瓶车。
他嘴里念念有词,便渐渐失去了他这位魔术师的观众。罗伊把勺子掉了,普露赶忙蹲下去捡它,这样一来她的短浴袍在一条大腿上张开了。乌黑的比基尼内裤的花边闪现出来,一块亮晶晶的牛痘疤呈椭圆形,位置高高在上,纳尔逊咕哝了一声。“有话就说吧,爸。我得上个厕所。”他在一块纸巾上擤了一下鼻涕。他干吗老流鼻涕呢?哈利在什么地方,也许是《人物》上读过关于山岩·哈得逊之死的文章,说那是艾滋病最初的征兆之一。
哈利说,“再去不成马戏博物馆了。其实,它给关闭了。要进行翻修。”他注意到一周左右前,萨拉索塔的报纸上登了一条相关报导,标题是《马戏团回归》。他讨厌这种字眼,你随处都能见到,他真不知道怎么理解。就像套汇掮客和鼎革。“我的打算就是这样。今天,我得去打高尔夫,但今晚餐厅里有宾果游戏,我想孩子们,至少朱蒂会喜欢的,我们大家可以开顿真正的洋荤。明天,我们要么去这个莱昂纳尔火车和海贝博物馆,乔·戈尔德说那真叫过瘾呢,要么换个方向,往南走,那里有爱迪生故居。我一直对它好奇得很,不过对孩子们也许超前了点,我说不准。也许电话、唱机的发明对于由这种电脑垃圾喂养的孩子们来说,似乎并不刺激。”
“爸,”纳尔逊用痛苦的声音呼哧着鼻子说,“对我也不刺激。41号路上不是有他们可以玩电动游戏的地儿吗?要么去打微型高尔夫。要么去海滩和泳池,老天爷。我想我们来这里为的是放松放松,你却要把它搞成一种教育大磨难。行了。拉倒吧。”
兔子脸上挂不住。“拉倒吧,我只不过在努力做一种小小的安排嘛。”
普露插嘴替他辩解了。“纳尔逊,孩子们总不能成天泡在泳池里吧,他们会受到太多的紫外线辐射的。”
詹妮丝说,“一年到这个时候,这种炎热天气肯定会转凉的。天气可是说变就变。”
“这是温室效应,”纳尔逊说着便转身向浴室走去,显现出后脑勺上那根令人恶心的老鼠尾巴和耳环的闪光。这小子多古怪呀?“贪婪的消费社会已经破坏了臭氧,到2000年我们都会被炸成肉干,”纳尔逊说。“瞧!”他指着有人搁在厨桌上的迈尔斯堡《新闻报》。大标题是《1988:干枯景象》,一幅漫画画的是一个面目疯狂的黄颜色的太阳正在从云团里往外榨一滴水。这份报纸肯定是詹妮丝从走廊里带进来的,尽管她只关心《生活方式》版,谁要操谁,谁要离谁。在一般情况下,她只待在床上,让老头子从走廊里取报纸。《生活方式》照送不误。
普露把罗伊的勺子还给他,拿走了他那一小碗讨厌的全拌儿粥,凝结得就像剩下的隔夜狗食。“要根香蕉吗?”她用一种连哄带诱的性感嗓门儿问道。“一根又香又甜的香蕉,妈妈剥开切好怎么样?”
詹妮丝坦白了,“特里莎,我保不准我们还有没有香蕉。其实我知道是没有了。哈利讨厌水果,尽管他应当多吃水果,我昨天打算给你和纳尔逊来一场大采购,可我参加的那场网球赛一直打到第三盘,随后就到去机场的时候了。”她脸色一亮;她的声音也增大了音量;她也想变成一名魔术师。“爷爷打他的高尔夫,这正是我们今儿早上可做的事情!我们大伙儿都到温·迪克西来一番特大采购!”
“别把我算进去,”纳尔逊从浴室里喊道。“不过我倒想什么时候借车使使。”
他要车干什么?这个小大腕儿?
朱蒂的眼泪已经干了,她已经偷偷儿地进了起居室,那里的《今日》节目正在最后一次重播新闻和天气。威拉德·斯科特在阿拉斯加的诺姆播报,惹得简和布赖恩特忍俊不禁。
普露一边向食品橱里查找,一面央求罗伊,“糖爆玉米花怎么样,宝贝?爷爷奶奶的糖爆玉米花可多啦。还有一罐一罐的花生米和腰果。哈利,你知道不知道果仁里有大量的胆固醇?”
“知道呀,大伙儿一直给我说事儿。可后来我见过有篇文章写道:人体需要胆固醇,所有的恐慌都是草鸡毛瞎编乱造出来。”詹妮丝穿一件粉红色鳄鱼衬衫和一条洋红宽松长裤,这里的老娘儿们出去买东西就是这副打扮,她已经楔进来坐到厨桌旁边,拿着《新闻报》、一块切开了的硬面包圈和一塑料盒奶油干酪。在佛罗里达的这个阶段,她已经喜欢上了硬面包圈。还有熏鲑鱼。她已经把报纸的《生活方式》版抽出来了,而从他当排字工到如今从各个方面都能看字的哈利斜瞟了一眼标题(他们用一种“竖式排版”和许多《今日美国》式的彩印)。
魅力男人之最
被男人观察家们
提名选定
顶头大写字母赫然印着巨大损失和着手另一次婚礼的“工作”。他把头弯得像个曲柄,以便正着看这一页上的字,这才看明白他们指的是《打工女郎》的领衔主演梅拉妮·格里菲斯和亚美尼亚悲剧的幸存者以及他们“无与伦比的悲痛”。有意思,怎么你的老婆看报把每一条消息都看得津津有味,你自己一看就变得味同嚼蜡。布劳恩芳香王渗滤式咖啡壶,在它玻璃造的那一半有点淤泥似的温吞儿咖啡,放在长台子的顶端,普露绕过长台后依然站着想办法给罗伊找点可吃的东西。为了让哈利的肚子容易过去,她踮起脚尖,大腿贴紧台边,憋气时轻轻地哼了一声。一家人就这样贴近,简直像个非洲的茅屋,里面每个人睡觉、戳捣,别人都一览无余。可是,哈利扪心自问,西方人这样注重隐私到底干了些什么?按照史书判断,无非就是发明了枪炮和心理分析嘛。
在这里必须把面包饼干放在抽屉里,装在铁盒子里以防蚂蚁啃,哪怕你住在四楼。但拉开抽屉揭开盒盖挺烦人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从中找出两个空饼干袋,一个是装“双料白心黑皮”奶油夹心巧克力饼干的,一个是装“水果牛顿”的,他的两个孙子在里面只留下了一些饼干渣,还有一半就连他们也不屑一顾的有一股哈喇味的油炸甜甜圈。兔子拿着它和他的一缸子淤泥似的咖啡从普露身后挤过来,全身心地体验着他的腹股沟受她的短浴袍蹭擦的感觉,然后涌起一阵邪恶的冲动,他用大腿背把厨桌轻轻一顶,使詹妮丝的满满一杯咖啡晃荡得要泼洒出来。“哈利,”她说着急忙把报纸拿起。“讨厌。”
淋浴的喷水声透漏到厨房里来。“见鬼,纳尔逊这么紧张干吗呀?”他冲着两个女人大声问道。
普露虽然知道答案,却不予回答,于是詹妮丝边说边用普露递给她的毛巾抹桌子,“他压力太大。汽车世界的竞争要比十年前激烈得多,纳尔逊一人独力支撑,不像你当时后面还有查利照应。”
“他满可以把查利留下嘛,可他就是不想要,查利倒是愿意打个零工什么的,”他说,可是无人搭理,只有罗伊瞅着他说,“爷爷的样子真可笑。”
“嘴倒是挺巧,”哈利恭维起普露来了。
“他不懂自己在说什么,这些说法都是他从电视上听来的。”她说着把脑门上的头发往后一掠,用的是她养成的一种双手轻点的姿势,与发式协调一致。
厨房装饰的主色调是水绿色,一种冷奶油色,四年前他们重刷这个地方时,他和詹妮丝商量过,这看上去在当时的流行涂料中比较淡雅一些。当时他心里直纳闷儿刷上去是怎么个样子,但詹妮丝认为这就像买一套公寓房子一样将会显得轻松愉快,还有点儿大胆,就连电冰箱和塑料贴面的工作台面也是水绿色的,看着这一切,再加上詹妮丝在摆满了面朝门厅的通透式搁架上的海贝做的动物、花草,他不由得感到惊恐、气短。他的恶梦之一就是呆在水下。像隔壁戈尔德家的一种单纯的米色就不会这么压抑。他端着缸子,拿着那一个半油炸甜甜圈和剩下的《新闻报》,走进了起居屋,坐在圆玻璃桌旁边的沙发上,因为朱蒂占着面对电视机的那把藤椅。头版的照片有唐纳德·特朗普(男性呼唤:年度最热),有绞着乌云做怪相的太阳(雨量比平均值低33%;1927年以来最干的一年),还有迈尔斯堡的市长威尔伯·史密斯,看上去是个长发小伙,甚至比纳尔逊还要年轻,上面援引他的话说橄榄球星戴昂·桑德斯最近因袭警而被捕,围观现场的放肆的群众也罪责难逃。有一则报导介绍汽车和消费者投诉的卷帙浩繁的政府年度报告:灰色的方框内突出榜上最佳,共分四类;微型车,小型车,中型车,微型货车,丰田均榜上无名。他感到肚子里有一种隐痛悄然滑动。
“哈利,你一定要吃一顿结结实实的午饭,”詹妮丝喊道,“如果你打球一直打到吃午饭的时候的话。莫里斯医生跟你讲过,空腹喝咖啡最容易得高血压。”
“如果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得高血压,”他回头喊道,“那就是娘儿们一直嚷嚷着我应当吃什么。”他把那哈喇味儿的油炸甜甜圈咬了一口,糖渣哗啦啦地掉在报纸上,撒落到他穿的领主式浴袍的大红翻领上。
詹妮丝接着对普露说,“你考虑过纳尔逊的饮食吗?他那副样子就像不吃什么东西似的。”
“他从来就吃得不多。”普露说。“他肯定就是罗伊挑食的病根儿。”
朱蒂找遍了有线电视网的所有频道,从中找出了一个旧的小妞电影;哈利挪到沙发头儿上,好斜着瞅瞅。迷路了的男孩在干草堆里睡着了,那只柯利牧羊犬把他推醒,领着他回家,沿着一条土路朝一轮紫红的苏格兰夕阳走去。音乐渐渐增强,像嗓子里的一处疼痛;哈利泪眼迷蒙,冲着朱蒂局促地笑了笑。她早先哭过的眼睛已经干了。小妞并不是她一去不返的幼年的组成部分。
等嗓子不再沙哑的时候,他告诉她,“我得去打高尔夫了,朱蒂。你认为今儿能跟这些粗人凑合吗?”
她一本正经地打量着他,对这个玩笑不大吃得透。“大概可以吧。”
“他们都是好人,”他说,但又不敢确信这话的真实性。“什么时候去玩玩太阳鱼?”
“太阳鱼是什么呀?”
“就是坐在太阳鱼单帆船里航行呗。我们到德利昂的一个旅馆海滩上去。这些海滩应当只为客人开放,但我认识一个人,他管海滩上的租地营业。我跟他爸爸一起打高尔夫。”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你玩过吗?爷爷?太阳鱼。”
“当然玩过。两三次呢。”其实只有一次;但那是一堂生动的课。辛迪·穆尔科特穿着黑色的比基尼,把腿裆的毛都露了出来。她的乳房在小小的黑色吊兜里啪哒啪哒地响着。风在扯,水在拍,太阳挥动着它静悄悄、白花花的锤子击打着他们的皮肤,只有他们俩,几乎是赤条条的。
“听起来挺好玩,”朱蒂贸然加了一句,“我在夏令营的游泳班上因为潜水时间最长得过奖呢。”她的目光又回到电视上,用遥控器快速浏览各个频道——频道冲浪,小孩子就是这么叫的。
哈利竭力想象她那双清澈的绿眼睛看见的世界,每一件生动、清晰、新鲜的东西,把自己包得鼓鼓的,就像一件缎子包的情人节礼物。他不论戴什么眼镜,无论阅读镜还是远视镜,总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他只有在看电视和夜里开车的时候才戴远视眼镜,而且拒绝搞一副双光眼镜;他连着戴眼镜超过一个小时耳朵就疼。镜片上总是灰蒙蒙的,他看的东西似乎都是懒洋洋的;这些东西他以前见的次数太多了。一种干旱笼罩着世界,一种能使旧彩色图片、甚至保存在抽屉里的图片褪色的漂白。
说来奇怪,只有高尔夫球场的第一片球道在他挥第一杆前是个例外。这一片景色永远新鲜。站在开球平台上,穿着“足乐”牌白色肥大钉底鞋,和蓝色防汗袜,从袋子里抽出那根长长的由粗变细的“猞猁克星”钢头球杆,他感到自己又高大了,就像从前他站在硬木地板的篮球场上一样高大,开赛几分钟后,他的冲劲越来越足,他跳的步幅越来越大,整个球场逐渐变小了,宛如小孩的游戏场,小得像一个网球场,随后又像一张乒乓球台,不假思索,他的双腿来来回回,三步并作两步就把整个距离跨完了,精致的、裙子似的篮网从篮环上吊下来等着上篮进球呢。同样,打高尔夫球时,那些距离,尽管有几百码,如果你发现了秘诀,也不过不费多大力气挥几次杆而已。高尔夫总是对他展现出完美的希望,一种飘飘欲仙,一挥而就的希望,因为这种希望时不时地出现,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击球以三维形式出现。然而,随后他又回到人间,企图强迫希望,企图让它出现,企图多飞十码,掌握它的方向,可它却飞走了,你可以说它是天意,是种合谋的感觉,有种比真正的他还要高大的感觉。当你站在第一发球区的时候,希望就在那里,在你的余生里,希望总是从它存在的地方回来,一场无可挑剔的球赛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一场没有一点瑕疵的球赛,离洞两英尺的球从未失手过,击球从不飞动右肘,从不用木杆推,也不用铁杆抽;第一球道就在前面,左边是棕榈树,右边是水塘,平坦如画。你只消简简单单把球杆一挥,让一瞬间缩得小如针尖的球戳到画中央,那是一条进入绝对的纤道。这可能就是希望。
但当他练习挥杆的时候,胸部出现了一阵疼痛,这使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纳尔逊。这小子总在他心里咻咻。他对着球立正,却觉得堵得慌,但心情又急躁,由于右手用力过猛把球从外向里一击。球开了出去,叫人满怀希望,但越来越向右漏,消失在浮藻覆盖的长长的水塘边沿上了。
“恐怕那是鳄鱼的天下,”伯尔尼悲哀地说。伯尔尼是他这场球的搭档。
“来次加击吧?”哈利问道。
一阵停顿。埃德·西尔伯斯坦问乔·戈尔德,“你说呢?”
乔告诉哈利,“我没有注意到我们来过什么加击。”
哈利说,“你们这些瘫子球都击不远,就碰不上麻烦。我们的起杆球都允许加击。这是老规矩了。”
埃德说,“安斯特朗,要是我们像娇惯小娃娃一样任你加击,你怎么才能发挥你的潜力呢?”
乔说,“一个这样子的草鸡货你认为还有多少潜力可挖?我看他的潜力都钻进他的小肚鸡肠里去了。”
就在他们这样子揉搓他的当儿,兔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球来,把它放到球座上,用一种硬撅撅的卷杆,把球送到球道的左侧,还算安全,但很不体面。或许也算不上十分安全:球似乎砸到硬地上,向一棵棕榈树蹦跳过去。“对不起,伯尔尼,”他说。“我要做做准备活动。”
“我发愁了吗?”伯尔尼问道。同时把脚在电瓶车的踏板上踩了秒把钟,等哈利坐进他旁边的座位上。“有你的劲头和我的头脑,我们会把这两个肉头砸个稀烂。”
伯尔尼·德雷奇塞尔、埃德·西尔伯斯坦和乔·戈尔德年龄都比哈利大,个头却都比他矮,所以通常使他自鸣得意。跟他们在一起,他就是个大块头瑞典人,大家管他叫安斯特朗,一个滑稽的非犹太人现世宝,一大块未受割礼的苍白的美国白面包。反过来他很器重他们的观点;它似乎比他的观点更男性化,更忧伤,更聪明,却不是那么动摇不定。他们悠久的历史把所有的苦难都装进了口袋,迈开大步继续向前。当车子滚过那片夯实的晶莹草地朝球开去时,哈利问伯尔尼,“你对这场关于这个戴昂·桑德斯的风波作何感想?今天早晨的报纸上连迈尔斯堡的市长也替他开脱。”
伯尔尼把嘴里的雪茄挪过去一英寸,说道,“你要知道,把这些黑小子从默默无闻的境地中掏腾出来,然后又这样大肆炒作把他们变成百万巨富,真是件残酷事儿。难怪他们发了疯。”
“报上说群众把警察挡住不让抓他坐班房。他冲着说他偷了一对耳环的一个女营业员撒过野。他甚至向她开了枪。”
“桑德斯的事我不知道,”伯尔尼说,“但知道许多事都是毒品惹的祸。可卡因。这东西无处不有。”
“你心里纳闷人们看中它的什么了,”兔子说。
“他们看中它什么了?”伯尔尼说着把车停下,把雪茄架在那放饮料或啤酒罐的塑料台边沿上,“一时的快活呗。”他摆出他那别扭的姿势准备第二打,双脚并拢,秃脑袋弯下来,轻重变换完全颠倒过来,然后用4号铁杆猛击,手臂手腕用尽了全力。不过球径直往前,最终落在果岭前方便切击的范围里。“要快活有两条路可走,”他接着说,又回到驾驶盘后面。“要么日复一日埋头苦干,像你我从前那样,要么走化学式的捷径。世道就是这样,这些小子走的是捷径。长路看起来太长。”
“是呀,路就是长。可路走完以后,快活何在呢?”
“在你身后呗,”对方承认。
“桑德斯和那样的小子之所以叫我动心,”兔子说,而伯尔尼却在太阳烘干的球道上加速前进,左躲右闪落在地上的棕色的棕榈叶子和椰果,“是因为我曾经有过一点儿体会。体育运动嘛。人人都给你加油,个个都喜爱你。要得一点彩头。”
“当然你有体会了。这到处都表现了出来。只消看看你摆动球杆的样子。恐怕你到棕榈树跟前了。你遇到妨碍球了,朋友。”伯尔尼把车停得离球近了点儿,这是为哈利着想。
“我想我可以击个左曲球。”
“别逞能了。来个切击。你知道汤米·阿穆尔说:遇到这种情况,你就悠着打吧,等下一杆再攻果岭。别试图创造奇迹。”
“得啦,你已经攻上去了,超标准杆一杆是十拿九稳了,让我想办法击一个曲线球。”这棵棕榈树就是树干的样子像特粗的辫子的那种。它对他哈着气儿,发出轻微的飒飒声,散发出一种幽微的气味,就像一间宜人的阁楼充满了干透了的旧考卷和旧情书的气味。如果你仔细一看,死亡现象在佛罗里达比比皆是。棕榈往上长,下面的树枝却不断死亡,脱落。灼热的太阳加快了生命周期。哈利摆好姿势,屁股几乎碰到那锯齿状的粗糙树干上,他给五号铁杆戴上头罩,想象着那奇迹般的球路的弧线和伯尔尼的欢呼祝贺。
然而事实上,离树太近,也许离车上的伯尔尼太近,妨碍了他的挥杆,他用戴上头罩的球杆把球一抽,球便砸到球道上下一棵棕榈树梢上,然后径直掉进长草区。尽管佛罗里达的长草区跟北方的长草区有所不同;它只不过是湿软浅淡的草,比球道上的草仅仅高出半英寸。他们把这些球场进行了一番改造,专供年长者和瘸腿人使用。他们在这里把你当婴儿一般呵护。
伯尔尼叹了口气。“顽固不化,”他在哈利回来上车时说道。“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认为只要你们吹声口哨世界就会融化。”哈利知道“大老爷们”是“非犹太人”的客气称呼。他兴许错了,就是他吹声口哨,障碍也不会融化,这种想法重新勾起了他在机场感受到的那种闷闷的末日隐痛。他站好位置准备用一根八号铁进行第三打,伯尔尼的不以为然使他的双臂感到沉重,使他击球有点呆笨,足以使球失去清脆的咔哒声,而且使它离目标尚有十码之遥。
“对不起,伯尔尼。来个短切保你的杆吧。”然而伯尔尼切击失误——又是全用腕力,而且太快——于是他们俩都是六杆,把那一洞输给了埃德·西尔伯斯坦通常的高标准杆一杆。埃德是从个托莱多来的精瘦结实的退休会计,一头竖立的黑发,一个纤弱前突的下巴给他一副老是要笑的样子;他似乎从来不把球击到离地面十英尺以上,但他总让球朝球洞运动。
“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打这一杆就像杜卡基斯,”他洋洋得意地说。“吹了。”
“别敲打人家杜克,”乔说。“他给了我们诚实的政府,产生了一番变革。因此波士顿的政客们可饶不了他。”乔·戈尔德在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名叫弗雷明汉的城市里开着两爿卖酒店。他身材粗壮,皮肤沙黄,戴的眼镜太厚,使一双眼睛看上去好像跳过来跳过去,要想方设法从两只小玻璃鱼缸里逃走似的。他和老婆比尤,比尤是比尤拉的昵称,与哈利同住一楼,就在他的隔壁,他们总是静悄悄的;你还真纳闷儿他们在家里一直在干什么,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啊。
埃德说。“正在紧要关头,他成了脓包,开小差了。他应当挺身而出,仗义执言,‘当然,我是个自由派,我他妈的还引以为荣呢。’”
“对呀,这在南方和中西部会起怎样的作用?”乔问道。“在加利福尼亚和佛罗里达,对于那些只想听见‘不再征税’的老屁虫而言又怎么样呢?”
“恶心,”埃德承认。“可他就是得不到他们的选票。他只不过希望调动起穷人的热情。把那三英尺远的球打进去,安斯特朗。我已经把你的六杆记上了。”
“我需要练习练习,”哈利说,然后把球一击,眼睁睁地瞅着它在左沿上滚开了。今天不顺。他会不会再有一帆风顺的一天?五十五了,日薄西山了。自己的亲儿子也不肯和他在一个屋子里呆。鲁丝曾经管他叫“死神先生”。
“他是要支持这些里根的民主党人的,”乔继续做着解释。“除非没有里根的民主党人了,只有干巴巴的红脖子庄稼汉。既然我到了南方,我就更了解是怎么回事了。全是黑人的事情。亚伯·林肯死了一百三十年之后,共和党人捞到了反对黑人的选票,这可是件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应付不了的大事,只有大萧条或水门事件那种规模的嘘声除外。奥利佛·诺思做不到。里根是个壳里空,压根儿就没有做。面对一下现实;这个国家的大部分人对黑人怕得要死。这是我们的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
二十年前跟斯基特有过那么一段插曲之后,兔子对黑人的感情相当复杂,每当谈起这种话题,他总把嘴闭得紧紧的,省得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的底细。“伯尔尼,你是怎么想的?”他问,他们一边瞅着另外两个从第二个球座击球,一个136码的三杆洞,要飞越一个浮藻覆盖的池塘。他发现这三个人就数伯尔尼最聪明,性情最冷漠,说话最木讷。他几年前做了个什么心脏直视手术,再也没有完全恢复过元气。他动作迟钝,有肺气肿,还有点儿驼背,具有遵医嘱减肥的胖子那种松松垮垮的模样。他的气色也不行,从侧面看下嘴唇显得松嗤嗤的。
“我认为,”他说,“杜卡斯基当时费尽心思要明智地向美国人民说话,可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布什向我们说话,好像我们是一帮弱智似的,我们把它一古脑儿都吞了下去。你看见我嘴皮子怎么动,就能想象出什么是‘忠诚的誓言’——你能想象在当今这个时代出现这种屁话吗?艾尔斯和别的那些人,他们把他弄进了啤酒商业广告——钻山去了。”伯尔尼把最后这几个字唱了出来,他的嗓音颤巍巍的,但真切动人。兔子对犹太人似乎具备的这种能歌善舞、即兴表现自己的本领印象极深。他们在逾越节家宴上唱歌,他知道,因为伯尔尼和费恩有一年四月,正好在北上之前请他们参加过一次。逾越节。死亡天使逾越而过。哈利以前从来也没有把这个词弄明白。让这杯酒从我这里递过去。伯尔尼总结说,“我看,布什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相信自己的话,要么他不信。我不知道哪种情况更加可怕。他就是我们称之为脓包的那种货。”
“杜卡基斯总看上去像是他为什么事恼火,”兔子提出。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在这个四人帮中,只有他投票支持布什。
伯尔尼兴许猜到了这一点。他说,“里根执政八年后,我倒认为恼火的人要比原有的还要多。要是你能让这个国家的穷人投票,你就有社会主义。但是人们想致富。不管你是富人,还是你想成富人,还是你想你应当成为富人,那是资本主义制度的精神。”
兔子喜欢里根。他喜欢那种含糊的声音,那种笑容,那种宽大的肩膀,那种在长时间的停顿中不住地摇头的样子,那种超越事实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对政府而言,还有比事实更重要的东西,还有,尽管说他要勇往直前,要从贝鲁特脱身,要同戈尔巴乔夫套近乎,要增加国债,却又能够见风使舵,改变方向,他也喜欢这种做法。奇怪的是,除了还有一败涂地毫无希望的人,在他的统治下,世界格局大有改善。共产党人分崩离析,只有尼加拉瓜除外,但即便在那里,他也使他们只有招架之力。这家伙有种点金术。他是个梦想家。哈利悍然说道,“你知道,在里根统治下,那就像注射了麻醉剂。”
“做过手术吗?真正的手术。”
“算不上真正做过。小时候割过扁桃体。当兵时切除了阑尾。他们之所以割掉这玩艺儿,因为说不定我会被派往朝鲜。后来却从来没有派我去。”
“三年前我做过四部分流。”
“我知道,伯尔恩。我记得你给我说过。可你现在气色很好。”
“麻醉失效以后,那可把人疼死了。你难以相信你能挺过那种疼痛。为了抓住你的心脏,他们把肋架剖开了,他们把它砸开,就像砸开一只椰果。然后他们把你的一条大腿上能找到的最好的静脉抽出来。手术一完,不仅胸部,腹股沟也疼得要命。”
“哇。”哈利没有眼色,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就在伯尔尼跟他在车上说话的当儿,埃德摆开他那副八面威风的架势,手指像在插花一样一根一根地把球杆攥住,然后朝洞穴瞄了五六眼,才把球杆一挥,仿佛他竭力要抖开蜘蛛网或衣领上的一只壁虱似的,在挥杆期间又抬头一望,这样击出的上旋球便转进水里,跳了三次,才沉了下去,在水面上留下三套不断扩大、相互交织的水环。鳄鱼的口中餐。
“我在手术台上一躺就是六个钟头,”伯尔尼冲着他的耳朵说。“醒来以后,我动不了啦。甚至连眼皮子也睁不开。他们把你冷冻起来了,这样你的血液流动几乎减缓到停止的程度。我就像被锁进一口黑棺材里。不。好像我就是那口棺材,然后从这一片漆黑中我听到了这种怪异的声音,一种浓重的印度口音,麻醉师是巴基斯坦人。”
同伴的球落水后,乔·戈尔德力图过快地击球,好使球不成死球,他把球杆往后猛拉了两段,这是他的一贯做法,然后用个头粗短的人常用的那种平挥抡开一个大弧击了出去。他来了个长推,所以将球陷到右边的沙坑里。
伯尔尼在模仿着一种高亢宽广的巴基斯坦人的声音。“‘伯尔—尼,伯尔—尼,’这样一种声音说着,对上帝是那样真诚,我还以为那兴许是上帝的声音呢。‘手—术—成—功—了!’”
这个故事哈利以前就听过,但还是放声笑了。那是一个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的动听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伯尔—尼,伯尔—尼,’”伯尔尼重复道,“那声音就来自云端,对要割以撒的喉咙的亚伯拉罕说话。”
哈利问道,“我们是不是还按原来的顺序?”他觉得他前面一洞丢了人。
“你先来,安斯特朗。我想最后打会使你过于心烦意乱。打去吧。让这两个讨人嫌看看怎么个情况。”
这话兔子最爱听。他拿了一根7号铁,尽力想着五件事情:低头、向后挥杆不宜过长,球杆还在最高点时送胯,向下挥杆要利索,球杆面要正对着球,触球点在钟面3∶15的位置上。球从他俯视的视野中央消失。从这嗖地一声神差鬼使的路子他就知道这一击漂亮;他们共同盯着黑点升起,翱翔盘旋了那一点点幽灵似的额外距离,然后径直掉在果岭上,有一丝儿偏左的只不过是看上去有大头针那么高的东西,球却随着碗形的果岭斜面向右弹去。
“漂亮,”埃德不得不承认。
“来一次加击怎么样?”乔问道。“这次我们让你加击一次。”
伯尔尼把自己搡出车问道,“几号铁?”
“七号。”
“要那样子击球,朋友,你应当用八号杆。”
“以为我过洞了?”
“过得多了。你在后沿上了。”
算什么搭档。怎么也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就像近四十年前的马尔蒂·托瑟罗。一场比赛得二十五分,马尔蒂想得三十五,把一次未进的上篮球老挂在嘴上。哈利身上的士兵气质,受虐狂基督徒,尊重这样的男人。这是完完全全不分青红皂白的爱,就是女人给的那种,把你搞得软绵绵的,叫你吃不消。
“该我了,我想还是用六号,中段握杆,”伯尔尼说。
然而,由于企图在击球后赶紧收杆,但收得太猛,结果球不到位,倒是越过了水塘,但落在岸边很难摆出击球姿势的地方。“从那里切击可就难了,”哈利说。禁不住要轻轻刺人一下。他仍然怪伯尔尼把车子停得离那个处心积虑的左曲球太近。
伯尔尼接受了这一刺。“尤其在我面前的那杆臭切击之后,是吧?”他说着就把他那喜欢卖弄、又底气不足的驼背老骨头推进了车子,因为哈利已经滑过去坐到驾驶座上了。
攻上果岭的人赢得了驾车的权利。哈利有种气贯长虹的感觉,他们要把这两个肉头砸个稀烂。他从一座拱形木桥上滑过水塘,桥面板上铺着红色橡胶踏步板。“从你所在的地方开始,”下车的时候伯尔尼告诉他,“果岭成了下坡。赶球用力过猛,你就会滑到几英里之外的地方去。”
埃德一球入水,所以已经没戏了。伯尔尼在陡岸上的姿势别扭得不是一般,所以他空挥了一次,下一挥杆头把球击到一边,他只好把球拾起来,然而沙头土脸的乔·戈尔德,正好得心应手,他挪了挪脚,把身子栽稳,成功地从沙坑猛击出一记好球。伯尔尼的劝告把哈利弄得心神不宁,因为与他自己的直觉背道而驰,所以他试探性地来了一个长推,结果球离洞还有四英尺。他用一个瓦尔哈拉坞标记把位置标出,而乔要推两次才能达到他超标准杆一杆的杆数。乔不慌不忙,让哈利有充分时间琢磨他的四英尺球。他看见时来运转了,然后又看不见了。由于极力要避免像上一洞他打的那样:球到洞口又向左边歪去,结果他把唾手可得的保杆推搅黄了,向右偏了一英寸。“狗娘养的龟孙子,”他说,眼睛后面一阵酸楚,憋得厉害,他想他也许会痛哭流涕。“一杆就攻上果岭,真操蛋,赶球却用了三杆。”
“这是常事,”埃德说着用他训练有素的会计的端端正正的字记了个4。“平洞。”
“对不起,伯尔恩,”哈利说着爬进车里,坐到副驾驶座上。
“我把你弄紧张了,”他的搭档说。“应该把臭嘴闭上,不应瞎嚷果岭是下坡。”他又剥开一支雪茄,把踏板一推,把身子往后一靠,去熬漫长的一天。
今天哈利不顺。佛罗里达的太阳似乎与其说是头顶上的一个球,不如说是一组强弧光灯,用均匀的白光处处追逐着你。甚至在棕榈树下,就是贴在把村坞与其余的世界隔开的十二英尺高的松篱后面,太阳也能找到你,把兔子的鼻子尖儿晒红,炙烤着他的一双前臂和一只没戴手套的手的手背,手背上已经点缀着斑斑驳驳的白色角质小疙瘩。他在高尔夫球袋里装着一管15号遮阳剂,他总是在抹它,但紫外线总能穿透,要把他的鳞状细胞烧烤成皮肤癌。和他一块儿打球那三个人却从来不用任何东西,也只不过晒得黑油油的叫人舒心,就连伯尔尼脑袋上的秃顶也光溜溜的像枚鸵鸟蛋,只有他摆出那可怕的逆向换位、双足并拢的姿势躬身击球时,才现出几个小小的斑点。哈利感觉到了伯尔尼一成不变、机械重复的无能——球路短,切击拖沓——今天的一个包袱,因为他不能扶他一把,心里又挺纳闷儿,为什么有人像伯尔尼那样流露出受苦的智慧,却从来不学一点关于高尔夫球的事情,甚至看样子试都不想试一下。对他来说,哈利估计,这只不过是一种游戏,一种活到他这把年纪时在太阳下消磨时光的方式。伯尔尼从前也是个孩子,后来长大成人、赚钱生财生孩子(在皇后区做一桩地毯生意;两个女儿嫁给了实在的好小伙,一个儿子上过普林斯顿和费城的华顿学院,后来在华尔街当了一名心怀敌意的接收专家),现在他到了人生彩虹的另一头,这也是你的处境;伯尔尼在佛罗里达忍受着退休的乐趣,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忍受过来的,从中咂着同样辛辣的舔湿了的雪茄味儿。他看不见哈利在这项游戏中所看到的——无限,一个无限改善的机会。兔子自己今天也没有看到。围绕着第十一洞——他糟蹋了的一个曲形球道的五杆洞,第二打用斜切,四号木,打爆了,结果球旋转到一座公寓的侧院里去了,落在几个塑料垃圾桶和一片混凝土路面中间,路面上栽着几根生锈了的铁杆子,是拉晾衣绳的(一只用链子拴在晾衣绳上的德国牧羊犬对他汪汪狂吠,向他猛扑过来,扯得那绷紧的铁丝嘎嘣嘎嘣直响,惹得开着车子悠荡的戈尔德和西尔伯斯坦咯咯地直笑,伯尔尼则把嘴里的烟咬得更深了,阴着一张脸),由于击球出界,只好在原地抛球落地重打,准备来一个四杆进洞,这时狗依然汪汪汪地狂吠不止;于是试着用三号铁挥击,由于用力过猛,在后面挖进去了六英寸,把沙子溅得满鞋面都是,还钻进了短袜口里;随后用铁杆向左抽,球掉进第十二个球座旁边的一个长着枯焦凋零的杜鹃花的花坛里;只好原地抛球落地重打,这次打出一记切击,将球彻底送过果岭(这时三个球友像幽灵一样静悄悄的,感到震惊,替他伤心,还是心里高兴故意保持沉默?);接下来砰地一声把下一个沙坑球击到坑嘴上;结果它连滚带跳慢慢地返回来;他只好气愤地捡起球,甚至在把沙耙平之后往一边扔耙子时,让耙子碰了自己的膝盖——这一洞完了之后,这场球和这一天开始把他蛀入一种消沉的境地。草看上去油腻腻的,假惺惺的,所有的棕榈树呈现出一副将要干死的样子,僵硬的棕色叶子正在脱落,一座座公寓楼竖立在每条球道的边缘,活像一座座高高的灰泥户外厕所,就连天空,你的眼睛通常可以在那里找到清净,现在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因为喷气机尾气的弧线在扩散,在蜿蜒,最后跟上帝的纯净的云彩混淆起来,难以分辨。
时光堆迭,正午来去匆匆,弧光灯开始黯淡,但热度反而有增无减。他们三点差一刻结束,哈利和伯尔尼输了二十元——双方各下了一股连同十八洞的五元注,还在他们输掉的后九洞上追加了一股。“我们下一回把它赢回来,”哈利向他的搭档许诺,其实自己也不相信。
“你今天不在状态,朋友,”伯尔尼承认。“你跟女朋友有麻烦了,还是怎么了?”
淫棍,犹太人都是:他曾经读过一部关于犹太人玩弄女性的好莱坞历史。哈利·科恩,格劳乔·马克斯,华纳兄弟,他们到了那里,便发了疯,因为有阳光,有游泳池,有为了当明星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中西部非犹太骚娘儿们——她们陪酒助兴,影坛大腕儿打电话时,她们还要品他的“箫”——然而他的高尔夫搭档都娶的是同样的女人,一起过了四五十年,一头大染发,一对粗手镯,两条胖乎乎的棕色上臂,你看见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席宴会时,总是嘁嘁喳喳唠叨个没完,伯尔尼、埃德和乔总是笑眯眯,静悄悄地坐在她们旁边,仿佛他们的女人说的都是性似的,肯定就是——劲头,活力。他们怎么搞的?一身的活力,就像一套完全合身的成衣。“我想我跟你说过了,”哈利告诉伯尔尼,“我儿子一家来了。”
“你的问题在这里,安斯特朗;你觉得跟我们一起鬼混心里不落忍。你应当款待你的亲人。”
“是呀,款待他们。他们昨天刚到这里,已经嫌烦了。他们想叫咱们住在迪斯尼乐园隔壁。”
“带他们逛丛林花园去。上萨拉索塔,从林林博物馆沿41号走。费恩和我一个冬天去两三次,从来没有烦过。我可以看那些火烈鸟睡觉,一睡就是几个小时——怎么睡的呢?一条腿站着睡,那腿有两英尺长,比我们的手指头还细。”他举起一根手指头,它好像很粗。“比这还细呐,”他发誓说。
“我弄不明白,伯尔尼。我们在跟前的时候看我那小子的表现,好像是他不想让我的亲孙子跟我有任何瓜葛。那小男孩,他都四岁了,简直是个陌路人,可那女孩和我还合得来。她眼看就要九岁了。我甚至在想,什么时候带她出来坐坐电瓶车,让她试着击击球。要么可以租一条太阳鱼单帆船,埃德,要是你那在‘湾景’酒店的儿子把我登记成一名客人的话。”
这个四人帮在十九号俱乐部边喝啤酒,边吃免费小吃。俱乐部紧挨着体育用品店,在瓦尔哈拉坞A楼的底层。里面的黑暗——英国酒馆风格的暗色镶板和横梁——被外面写着“酷尔斯”的伞下面的圆白桌子旁边的亚热带的明亮强化了。你可以听见A楼和B楼之间的泳池里水的溅泼声,和安装在墙的另一侧的发电机的震动声,尽管中间还隔着休息室、镖盘和电视游戏呢。一入夜,有时候哈利就想象着他能透过所有相隔着的公寓,地毯,空调,交谈,垫子和桃红色的门厅壁纸,听见那台发电机的突突声。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噪音绕过来,贴在墙上,钻进他的大滑窗,因为那儿有为海湾空气留开的缝隙。
“没问题,”埃德说,一边在汇总他们的得分。“只要到前台打听格雷格·西尔弗斯就行。他就是这么叫自己的,别问我为什么。他们会让你穿过大厅下楼到更衣室去。我劝你不要穿着游泳衣到大厅里去;他们极不赞成这种穿着。你要不要定个日子,我叫他等你?”
哈利有一种受宠若惊、事半功倍的感觉。“礼拜五,如果行的话,”他说。“格雷格是不是一定要知道?明天我原先想我们要上萨拉索塔走一趟。”
“丛林花园,”伯尔尼坚持说。
“莱昂内尔火车博物馆,”乔·戈尔德提议。“林林博物馆正对面就是‘贝尔姆昔日汽车、音乐馆’,我想他们就是这么叫的。有一千多种音乐机器,你能想象得到吗?1897年以来的旧车,我从来就不知道那时候就有汽车。你是做汽车生意的,对吧?你和你的小子。你们俩到那儿会神魂颠倒的。”
“我不知道,”哈利开始说,琢磨着想形容纳尔逊那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会对任何出游泼上一瓢冷水的。
“哈利,这有意思得很,”埃德说。“第十一洞你捡了球,由于遇到障碍,给了你一个七杆,超标准杆两杆,在十六洞你把两个球击入水中,优待一个六杆,即便这样,你也打了整整九十杆,你打得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臭。如果少糟踏几个发球和长铁击,你每次都保持在八十杆以内。”
“我专不下心,我放不开手,”哈利说。“我放不开。”他有一个问不出口的问题要请教这三位聪明的犹太人:死亡是怎么回事?他问他们,“喂,泛美喷气机是怎么回事?”
一阵停顿。“肯定是炸弹,”埃德说。“你看到碎钢片穿透皮箱,残片撒在苏格兰方圆五十英里的地面上,那肯定是炸弹。”
伯尔尼叹息一声,“又是他们。那些什叶派头目。”
“阿拉伯人,”乔·戈尔德说。一种爱国主义的欣喜照亮了他游移不定的眼睛。“一旦我们有了证据,F-111就会再次飞进利比亚。我们应当做的是不断进入‘野浪’,钉住老阿亚图拉。”
然而他们的口齿不像平素那么伶俐;哈利搞得他们惴惴不安,尽管他的初衷不是要问这么严重的一个政治问题。对于犹太人来说,报纸上的一切都要回归到以色列去。
“我的意思是,”他说,“你们想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等着飞机爆炸?”
“嘿,我打赌它会把你惊醒的,”埃德说。
“他们没有一点感觉,”伯尔尼善解人意地说。感觉到了哈利个人的担忧。“零感觉。过去的是那么快。”
乔对哈利说,“你知道以色列人怎么说的,不知道吧,安斯特朗?‘如果我们一定要树敌,感谢上帝,这些敌人就是阿拉伯人’。”
尽管哈利以前听到过这种说法,但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笑了起来。伯尔尼说,“我想安斯特朗可以搞个新搭档。我让他情绪低落。”
“不是因为你,伯尔尼。我来的时候就情绪不高。”
十九号俱乐部推出了一系列精美的小吃,盛在小瓷碗里。瓷碗上绘有瓦尔哈拉坞的标记,两个海蓝色的交织在一起的V字。不仅有花生米、杏干和榛子,而且还有小小的椒盐条、咸南瓜籽和酷似炸玉米片的花卷儿,只是在舌头卷起一片,在臼齿间咔嚓一下的那个惬意的瞬间,口感更香更脆罢了。别的三个人时不时地捏一撮上过粉芡的咸沙拉,但碗很快就空了,百分之八十的东西叫兔子解决了。
“这劳什子含钠太多,”伯尔尼警告他。
“是呀,不过对灵魂有益,”哈利说,他敢于出口的说词的宗教性质大概就这么多。“还有谁再想喝啤酒?”他问道。“这一巡输家买了。”
他开始有种开朗的感觉了;他那黑暗的情绪像喷到温和的酒精溶液里的一股墨水,逐渐变稀薄了。他挥手叫来了服务员,要他再送来四罐啤酒和一碗小吃。那名服务员是个半人半羊的农牧神模样的墨西哥裔青年,戴的一只耳环比纳尔逊的还要大,两只手腕上都戴着金链子,他胆怯地点了点头;他一定觉得哈利块头太大,含钠的水喝多了,白里透红,稀里糊涂,怪吓人的。这个四人帮肯定显得高声大嗓,而且还有无法无天的可能:一帮丑老外。又喷了一股墨汁。哈利又感到沉重起来。佛罗里达的好时光从来都不如他在玳璊德县的老俱乐部“飞鹰”度过的醉意朦胧的晌午那么迷人,那时候英格尔芬格老弟还没有娶那个瘦高疯癫的嬉皮士瓦莱丽并搬到罗耶斯福德去,那时候塞尔玛·哈里森的狼疮还没有严重到不能露面要退会的程度,那时候辛迪·穆尔科特还没有发胖,韦布还没有跟她离婚,所以还不到谁也再见不着的时候。在佛罗里达人们都谨小慎微,仿佛喝了两罐啤酒,他们就会倒下摔破屁股似的。全州都脆薄得很。
“你那小子打不打高尔夫?”乔问他。
“谈不上真打。他从来都没有那种性情。也没有时间,他是这么说的,”兔子还可以加一句,他从来也没有真心邀请过他。
“那他搞什么娱乐活动呢?”埃德问道。这些人,哈利突然明白过来,是在表示礼貌。再要一巡啤酒,他等于把第十九洞的同志情谊延伸到毫不费力的程度。这些家伙的老骚娘儿们在等着呢。要拉闲话。要看孝顺、出息的子女们的来信。要增添兴趣。要学习律法书。
“敲打我呗,”哈利说。“跟布鲁厄的一帮痞子们鬼混,个个都没个正形。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搞过多少娱乐活动。他从来不参加体育活动。”
“听你说他的口气,”伯尔尼说,“倒像他是父亲,你是儿子似的。”
兔子兴冲冲地表示赞同;第二罐的酒劲一来,他几乎产生了一种幻象。“是呀,而且是个犯了罪的儿子。这就是他对我的看法,一名老少年犯。他老婆看起来怪可怜的。”这从何说起呀?是真的吗?帮我一把吧,伙计们,告诉我你们是怎样战胜性与死,使它们不再烦扰你们的。他接着说,“全家人,两个孩子也不例外,似乎都紧张兮兮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老婆,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那糊涂蛋。哈利没有搭理这个问题。“就在昨天晚上我还试着以亲切友好的态度跟那小子聊一聊,可他不说别的,只是把丰田骂了个狗血喷头。这家公司给我们饭吃,救了他,救了他老爸和他那来路不明的混混矮外公,不致使大家沦为叫花子,他却一个劲儿地抱怨丰田怎么不是兰博吉尼!天哪,这酒下得好快啊。外面叫人有种戈壁沙漠的感觉。”
“哈利,你不要再喝了。”
“你要回家,给你一家人讲讲贝尔姆。贝—尔—姆。我知道这听上去好像我不会写字一样。你能想到每一种旧车。从没有方向盘的时候起。甚至没有挡的时候。”
“实话告诉你们,伙计们,我可从来对汽车都没有太上心。我开车,我卖车,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弄懂那该死的东西。在我看来,它们都是一码事儿。能跑就是好的,不能跑就是孬的。”别的三个人站了起来。
“我想明儿下午在这里见到你时,你把小孙女儿也带来。给她教教基本功。低下头,起始动作要慢。”
那是伯尔尼的话;埃德·西尔伯斯坦告诉他:
“还要缩短那向后挥杆的距离,哈利。你不用总是高出肩头。击球点就在这儿,正好在你的鸡巴旁边。我从一名职业高尔夫球手那里得到的最好的劝告就是,想着你是用鸡巴来击球。”
他们感觉到了他无声的呼叫,在寻求帮助,寻求安慰,为了哈利,他们正变得更加富有犹太人的人情,这是他坐在那里的感觉。
伯尔尼已经从桌子旁边支撑着站起来,高踞在哈利之上,一身灰皮,脖子上的垂肉满是阴影。“我们有种说法,”他低下头说。“窝心。我听口气,朋友,你好像有点窝心。还没有成熟,不成熟的窝心,但就是窝心。”
酒力发作,晕晕乎乎,蛮畅快的,胸部又隐隐地像针扎一样,鼻子尖儿开始有点太阳灼的感觉,哈利一点也不想动,尽管周围的世界在动。两个年纪轻轻、尾巴翘得老高的大学生整个下午都在后面逼着他们,现在总算完事了,在那边休息室旁把电动游戏搞得唧唧唧,吱吱吱,嘘嘘嘘,咩咩咩叫闹不休。屏幕上五颜六色、神气活现的机械玩艺儿时隐时现。他看见自己白刷刷的手指头,指甲上有很大的月牙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盛小吃的碗底,仿佛他要把那两个缠绕在一起的V字捡起来似的。那种垃圾食品已经吃了个净光。他也记不清楚,服务员是不是又端来了一碗。
乔·戈尔德,他的头发就像沙土色的鬃毛,他那双放大了的眼睛在快方了的眼镜里蹿来蹿去。他微微躬着身子,仿佛又把两只脚栽到沙坑里似的,说道,“给你说个犹太人的笑话。亚伯和伊齐久别重逢后,他问,‘你有几个孩子?’伊齐说,‘一个也没有,’亚伯说,‘一个也没有!那你发火时怎么办?’”
他们似乎笑得越来越凶,就像啤酒广告里的那种动作;他们这种不自然的齐声嘲笑给哈利敲响了警钟:他把一天白白浪费过去了,现在他必须赶紧,赶紧追赶,就像他小时候要迟到了,一路跑着上学去,胃里面水在晃荡一样。那三个人,要回去实实在在地料理家务去了,告别时拍了拍他,甚至掐了一把他的脖梗子,仿佛要把他从精神麻木中掐醒似的。在佛罗里达,他想,就连友谊也显得淡薄,短暂,因为人们随时可以再买一套公寓房子搬过去,要不就突然死去。
你可以把球杆留给体育用品商店,还有鞋。兔子走路时穿着他的软帮鞋,鞋磨得太松了,他的脚在里面活动似乎都擦不到皮子。他穿过停车场和一段画有条纹的车道,以及一个该综合区的户外绿毯覆盖的小交通安全岛,走到B楼的入口。他插上钥匙,又用力按那块狭窄的空间里面板上的代码,这儿有两台闭路电视的摄像头盯着他,他把门拉开——它不发嗡嗡嗡的响声,而是像消防车倒车时那样叮叮叮地响——然后乘电梯上到四楼。在413,他的远离老家的家,詹妮丝、普露和两个孩子正在玩“红心”,其实是三个人打,罗伊正攥着一把牌,他妈妈教他该怎么打,该出哪张牌。他一脸的浮肿样儿,好像一个下午都充满了挫折和失望。大家都欢迎哈利的到来,仿佛他会把他们从无聊得要死的境地解救出来似的,但他感到垂头丧气,只想躺下,让身体浸泡在空灵境界。他问,“纳尔逊上哪儿去了?”
这个问题问得不对槛儿,至少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问。詹妮丝和普露相互瞅了一眼,然后普露自告奋勇说,“他开车出去办事去了。”在这里他们只有一部车,佳美,哈利的赛利卡留在宾园了。这就行了,因为几乎他们需要的一切——药呀,期刊呀,理发呀,泳装呀,网球呀——他们在瓦尔哈拉综合区内都能找到。C楼的小食品店要价和机场一样,所以詹妮丝通常一周在半英里之外的品多棕榈大道上的温·迪克西商场搞一次大采购。大概他们还要一周去一次德利昂城区的银行,它坐落在离海滩两个街区的一个广场上,那里总播放着电梯音乐,无论银行内还是银行外;他们准是把喇叭藏在树上。也许他们一月到电影中心看两次电影,中心位于两英里之外的蒲葵棕榈大道上。然而当车子只是呆在车位上,招引锈迹和一团一团的白花花的鸟粪时,一连好多天就过去了。
“他要办哪档子的事?”
“哈利,”詹妮丝说。“人总是需要东西的。他不喜欢你买的那种啤酒。他喜欢一种特殊的洁牙线,带状的,而不是线状的。他喜欢开车到处转转;他都得了幽闭恐惧症了。”
“我们都有幽闭恐惧症,”他告诉她。“我们大多数人并不因此而去偷车。”
“你看上去疲惫不堪。你是不是输了?”
“你怎么猜得出来?”
“你老输。他跟那三个犹太人一起玩,”她给儿媳妇解释。“他们总赢走他二十美元。”
“别偏见这么深,听你说话的口气活脱儿就是你妈。告诉你吧,我赢的次数比输的多。”
“我从来没听说你赢过。他们总是给你讲你真行,然后就把你的钱掏走。”
“你这呆瓜,其中一个和我一起输了二十元,他是我的伙伴!”
她说话平静,活像她妈妈,不是专门冲着哪一个人说,“他们说不定又还给他了;他们都是一伙的。”
他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说这些令人不快的怪话,无非是要免谈纳尔逊无礼而神秘地离开这件事。
朱蒂说,“爷爷,过来接过罗伊的手玩一把。他连个牌都不会拿,还一惊一乍的。”
罗伊倒是主动配合,证实了她的说法,他把牌往圆玻璃桌上一扔,就像早上他扔勺子一样。“我讨厌玩牌,”他说,话准确得出奇,就像一个老式的玩偶,你把它背后漏出的绳子一拉,它就能说一句话。
朱蒂飞快地打了他一下,用的是那只没有拿牌的手。她用拳头砍了砍他的肩膀和脖子,他便大声嚷嚷,替自己辩解,她便对他解释说,“你把一圈牌全搅黄了,现在谁也玩不成。我眼看就要赢了!”普露整整齐齐地将一手牌展成扇形扣在桌子上,用另一只胳膊,一只瘦长可爱、长着寒毛的胳膊,把那又哭又叫的小娃娃拉到胸前,朱蒂顿时妒火中烧,红了眼,女人决定要哭之前都是这样,便向哈利和詹妮丝的卧室跑去。
普露黯然一笑,自己也一脸的疲态。“大家都累了,脾气也大了,”她在罗伊的脑袋上唱歌似地说,好让朱蒂也听得见。
詹妮丝站着,身子晃悠了秒把钟。她用小腿撞了一下玻璃桌,就在她扔掉的一把红心牌旁边,一只橙汁玻璃杯里的半杯堪培利开胃酒晃动起来,那鲜红的小圆圈,使他想到埃德的球跳进去的那个水池。她又穿上了她的网球裙。裙侧胳膊下面干了的汗渍的轮廓像一幅非常暗淡的地图上的大陆。“也许我们让他们干得太多了,”她向哈利解释。“我们买了这么多的东西,去‘汉堡王’吃了午饭,才回到这儿,普露又带他们去游泳,打圆盘,一玩就是两个钟头,后来朱蒂和我又到网球场练击球。”
“她练得怎么样?”他问。
詹妮丝大声笑了,仿佛感到吃惊似的。“棒极了,确实。她会成为一名球痞,就像你一样。”
兔子走进他的卧室。要是詹妮丝在那里,再没有别人,他就会往床上一躺,让眼睛溜几页她送给他当圣诞礼物的那本历史书,听见鸟儿在那株南美杉上干涩地啁啾声便把眼睛一闭,向生存的巨大的沉重屈服。然而朱蒂已经抢在他前面趴在他那张盖着翠绿、合贴的床罩的特大号床上。她蜷着身子,埋藏着脸。他在贴近床沿的地方躺下来,让她把两膝顶着他的身子。他欣赏她的头发,那种令人惊诧的蛋白质的完美,一绺绺又长又淡的头发经太阳一照就颜色变深了,成了亮闪闪的橙色。“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好玩宾果,”他说。
“罗伊去我就不去,”她说。
“别生罗伊的气了,”他告诉她。“他是个好孩子。”
“他不是。我本来就要赢了。我已经拿出了黑桃王后,手里还有红心爱司,杰克和别的牌,他可好,把一切都搅黄了,妈妈还认为这太好玩了。他一出世就受到百般宠爱,就因为他是个男孩!”
他承认,“这不好办。我过去跟你一样,不过倒了个个儿。我下面是妹妹,而不是弟弟。”
“你不恨她吗?”她把脸从两条蜷住的胳膊中间露出来,用一双看样子揉过的绿眼睛瞅着他。
他答道,“不恨。我想,实话实说,我挺爱她的。我爱米姆。”这里面的真情让他感到震惊:他意识到他这一辈子像爱他的精瘦结实的小米姆那样挚爱过的人是多么的少啊,没有一点小瞧的意思,她的脸似乎就是他那张脸的翻版,只是窄了一点,硬了一点,都是一样短的上嘴唇,只不过头发皮肤颜色深一点,是个女孩。他自己的音调也今非昔比,不过旋律依稀可辨。他依然记得爸妈经常在星期天领他们出去走走,他把她的手指头捏在手里,黏唧唧的,他们爬山到了“极顶酒店”,然后沿着采石场的边沿折回;米姆紧紧地抓住不放,于是激发了他的保护意识,也许她把他这种对别人、对别的女人的保护意识用尽了。米姆是他的亲妹妹,所以对他有一种此后任何女人都无法树立起来的自然的权利。
“她是你的妹妹还是姐姐?”
“妹妹。我们相差的岁数比你和罗伊的还大。不过她是个女孩,女孩总比男孩犟得慢一些。可是我想米姆自有一套倔犟的办法。一到十六岁,她就把我的老爹老妈折腾苦了。”
“爷爷,‘犟’是什么意思?”
“噢,你知道,不听话。顶牛。叛逆。”
“就像爸爸?”
“我认为你爸爸并不犟,只不过,怎么说来着?——神经过敏。他比大多数人都容易动心。他敏感得很。”就是正儿八经地说这么一番话也搞得他口齿木讷,头脑模糊。“朱蒂,咱们来个比赛。你躺在那里,我躺在这里,看看谁睡着得最快。”
“谁当裁判呀?”
“你妈,”他说着就把他的软帮鞋从脚上蹬下来,从床沿掉到地板上。他对着招贴画似的佛罗里达的阳光闭上了眼睛,于是脑海里红光融融,他想象着骑着一辆自行车沿杰克逊路飞驰而下,然后冲过波特大道,米姆趴在他那辆嘎吱嘎吱的蓝色老“埃尔金”的车把上,她兴许是六岁,他十二岁,要是他们撞上一块石头,或者一个坑,她就会跟他一起飞出去,自行车就会压在她身上,把她碾进柏油路里去,永远毁了她那张俏丽的脸,女人的脸可是她的命根子,但她却信得过他,她一路唱着,他记不清那支歌了,只觉得断断续续的歌词往后飞来,钻进了他的耳朵,她的黑亮的长发掠着他的眼睛和嘴巴,使自行车骑起来更加危险。他把米姆领进了险境,但总能把她又领出来。“驱蝇馅饼。”那就是她在家里老不离嘴的歌儿之一,天天唱,最后把全家人都逼疯了。驱蝇馅饼和苹果布丁,一看它你两眼就放光明,你的胃口也连忙喊“欢迎!”唱罢就开始挤眉弄眼,惹得全家人大笑不止。
他觉得朱蒂把她的重量从他的身边轻轻地移开,而且以小孩子的那种又夸张又嘎吱作响的蹑手蹑脚的动作,绕过床脚,走出了房间。门喀嚓一声,女人们的声音叽叽咕咕。她们的叽咕声跟一个梦融合在一起,梦见的是一个勺子状的空间,一个圆形剧场,一片不知是怎么回事在看他的演出的观众,尽管梦里再没有别人,只有这种亲临现场的感觉,这种回声四起、严肃可怕的亲临现场的感觉。他惊醒了,惊魂未定,口水从一面的嘴角里淌下来。他觉得像一面刚刚被擂过的鼓。他刚才梦见的空间现在他认识到就是他的肋架,仿佛他变成了自己的心脏,一个呼哧呼哧喘气、扑腾扑腾跳动着的人,等着哨子一响,在球场中央开始跳球。他睡觉的时候,胸部的某一点疼痛起来,一种疲惫悲哀的疼痛,他把它跟今天下午他打高尔夫的那种糟糕得可悲的表现联系起来,既专不下心,又放不开手。他心里纳闷,他睡了多长时间。贴在滑窗外皮上的招贴画似的阳光、棕榈树梢和远处红色屋顶的粉红建筑物的颜色暗了,变得影影绰绰,打高尔夫的声音,目的明确的猛击,穿插着刻意的肃静和因得意与失望引起的情不自禁的呼叫,也消沉下来。外面的空中,宛如一块旧车场上空飘动的花彩,许多成双成对的鸟儿正在彼此呼唤把白天裹起来。当游戏——巷子里车库旁边的最后一轮“马儿走”——最紧张的时候,随着他带着日益衰退的肌肉和不断堆积的脂肪慢慢地向大地沉沦,晚饭前的这一两个小时已经成为小睡时间。他得减减肥了。
起居室里只有朱蒂一个。她不声不响地把电视频道闪来闪去。脸,《杰斐逊一家》中的黑脸,《家庭关系》中的白脸,带着哀求的神色突然闪现出来,然后又消失在往慢动作瀑布里冲的啤酒罐的连续镜头中,乔治·布什扛着一杆枪穿过得克萨斯的林下灌木丛,一名佛罗里达农场主对着他烧毁的田园指手画脚,一名苏格兰场的侦探用一架飞机机舱的图解做着讲解。“他在说什么呀?”哈利问,但就在他问的当儿,画面就消失了,取代它的另一个画面是一头海牛,一个把头发扎成马尾巴的男人,一个保护海牛的怪人,正在给它安放电子跟踪装置。孩子心里涌起一阵怒火,一阵对画面的贪图,把海牛一挥而过。“往回调两个频道,”哈利央求道,“有泛美飞机的消息。”
“那是一颗炸弹,无聊,”朱蒂说。“非炸弹不行。”
孩子们,他们相信新闻提要总是别人的事情。“看在基督分上,让频道转换器歇一歇。让我弄罐啤酒,然后我教你打一把好玩的牌。大家都上哪儿去了?”
“奶奶去她的妇女团体了,妈妈哄罗伊睡个小觉。”
“你爸爸——?”话说了半截,他才想起他不该提这个茬儿,但已经说漏了嘴。
朱蒂耸了耸肩,把话说完,“还没有报到。”
原来她已经知道怎么打“拉米”。当他刚才喝杜松子酒时,她看见他满把要甩的三张同点牌了。看见了。他们的笑声把普露从她的卧室里招引出来,她穿的白色小短裤被她变宽了的屁股绷起了一条一条的平行纹儿。她的脸在枕头上压出了纹路,好像是由于睡觉或者哭了一阵,弄得有点儿模糊、肿胀。女性的肉体多么易受影响啊。她的光脚长长的,涂着有的地方剥落了的趾甲油。他问儿媳妇,“怎么啦?”
她也耸了耸肩。“我想詹妮丝回来后我们就去吃晚饭。我给罗伊喂点苹果泥,先把他稳住。”
他和朱蒂又打了一把拉米,在这期间普露在厨房里轻轻地叮当着,然后又对罗伊喁喁低语。这里的黄昏来时没有多少客套;突然间,阳台外面的空气灰了,仿佛罩上了一层细雾,海洋味儿飘进了滑门,鸟鸣声和打高尔夫的声音已经消歇了。这就是安静。詹妮丝回来时身上带着她的妇女团体给她的那种咄咄逼人的容光。他感到窝火。“啊,哈利,你们男人太不像话!不仅把我们看成财物,而且所有的父权宗教都企图叫我们对行经有种罪孽感。他们说我们不干不净。”
“抱歉,”他说。“这么做确实说不过去。”
“那是夏娃的原罪,那位女教授告诉我们,”詹妮丝接着说,一半是说给普露听的。“说什么苹果是血的颜色,我不大明白。”
哈利打起了岔儿,“说不定你们两位夏娃哪一个就像我,有点饿了吧?”
“我给你们买了很多健康小吃,”普露说。“无硫杏干,无盐的香蕉片。”
“就是那些小塑料袋里的东西吗?我还以为兴许是做中餐用的,我不该动它呢。”
“对了,”詹妮丝决定,“咱们去吃饭吧。咱们给纳尔逊留个条子。普露,随便换件旧衣裙吧。晚上,他们不兴穿着短裤就座,男人也不兴不穿上装。”
十九号俱乐部上面B楼一层的米德厅是一个将餐厅和业务经营合二为一的房间。一方面,有印着菜名和价格的菜单,有女服务员穿着短露的金色服装,呼应着瓦尔哈拉的金环主题,每当室内装饰家记着的时候,它便在陈设上随处出现,甚至还有一名穿着夏季小礼服的酒类服务员,脖子上套着一种自行车锁;另一方面,你一进去,一块公告牌上贴满了通知、传单、彩印小报,涉及本地区你可以参加的这套或那套课程,或者讲座,或者音乐会,或者方形舞,或者旅行见闻讲座,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晚上,你吃饭的时候,这房间的另一边自始至终都有宾果游戏进行,从一个平台和麦克风传出来,但这些设置却在支撑该房间的星光四射的拱形屋顶的巨型工字柱后面,所以是看不见的。天花板就是一个天窗,占了它的一部分宽度。他梦见的那个奇怪的、勺子状的、人格化了的空间:难道就是这个大厅,就因为他的肚子想吃饭而神差鬼使般变出来的?兔子觉得就像马尔蒂·托瑟罗一样,瞧着菜单,第一千次面对着一成不变的老花样:小牛排,猪火腿,虾和扇贝,路州法式箭鱼,淡菜蘑菇和洋蓟心炖鱼片。
柱子宽阔的两侧有灰暗的巨幅陶瓷壁画,画的是北欧海盗:宽刃剑,角状盔,龙头船,从五彩斑斓的瓷面上凸显出来,然而挥剑、戴盔、驾船的人却被吞没在乱成一团的胳膊腿儿和闪电之中,一件纪念历史的血腥的编织品。“七十一,”藏在柱子后面的男子哀声唱道。声音又重复着“七一”。
扩音器轰鸣着这些数字,交谈就很难进行。普露疼爱罗伊,哄着他吃了一点烤土豆和一只炒虾。詹妮丝劝朱蒂要了一只龙虾,然后不得不给她教怎么往开剥,怎么用一根手指头从那煮熟了的可怜的动物的屁股里推出那块弯弯的白肉来,怎么咂那小小的尾巴上的节儿,就跟咂洋蓟叶的方法一样。兔子已经要了后腿眼肉牛排,所以就顾不上东张西望了;对他来说,吃龙虾——它的许多长羽毛的小腿,它的肉茎上的眼睛,它的跟其他部位一样烧红了的触须——跟恶梦一样可怕,是向蠕动刮擦的生命之源的一种适当的回归。还有蟹子、牡蛎和蛤蜊:在佛罗里达他看见周围的老人满脸都是这种脏兮兮、粘唧唧、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们还要告诉你这对你有好处,比他通常要的牛排和汉堡包更胜一筹,尽管他不反对面拖猪排或小牛肉,或者一片火腿带个菠萝环,或几块月亮形的云莓干,边上还有一些油糊糊的德裔宾州人的油炸土豆,活像一摞正在滑落的扑克牌筹码。在宾夕法尼亚,火腿就是这么卖的。在南方这里,你是搞不到火腿肠的,至少搞不到他从小到大吃惯了的那种调料放得很重的猪肉火腿肠,也搞不到用槭糖浆浸透了的碎肉玉米炸饼,也搞不到里面有很多桂皮的苹果馅饼,驱蝇馅饼更是没门儿。詹妮丝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到一个营养小组去咨询,回来以后告诉他,说他在怎样用这些脂肪面团堵塞动脉血管。所以在公寓里,有一阵子就顿顿吃沙拉,低热量的意大利面食,鱼和家禽;然而,只要一进米德厅,他想吃什么就要什么。要牛排,你必须明讲要熟透了的,否则端上来就像橡皮,蓝嫩蓝嫩的。叫人恶心。你没有胃口的时候,所有对你的胃口、貌似漂亮的东西统统叫人恶心。想吃就吃、想扔就扔的肉。
朱蒂完美的小手被龙虾搞得油亮油亮的。她向妈妈问了句什么话,他看见普露在动嘴回答,但那上帝般的声音用它庄严的“二十七。二七”把她们的话正好堵住。
“你在说什么呀,宝贝?”他问,一脸的窘态。是他的听觉不行了,还是时下人们说话有点儿异样,比过去要快,要软?在那些有英国演员的电视节目里,有些段落,尤其在他们装出下层人的口音时,他连一个操蛋的字儿也弄不懂。而电影,尤其是爱情场景,在明星向少年观众显酷的时候,纯粹是在玩弄词藻。
普露解释说,“她为爸爸搞不到东西吃犯愁呢,”说罢将嘴向一边一歪。难道这种怪相是在给他递个信息,表示一点儿悲痛,邀他同她一起对付纳尔逊不成?
朱蒂亮晶晶的绿眼睛向爷爷翻起来,仿佛指望他做出一个不表同情的回答似的。相反,他却告诉她,“别犯愁,朱蒂。这里九点以前谁来都有饭吃。九点以后楼下的十九号俱乐部半夜以前一直有三明治。你也看见41号路了,你那饿肚子的可怜爸爸在佛罗里达有的是吃饭的地方。”
女孩的下嘴唇哆嗦着,她脱口说道,“他兴许没有一个钱。”
“他怎么会没有一个钱呢?”
女孩解释说。“好多回他都没有一个钱。账单送来了,甚至人都找上门来了,妈妈没钱给。”她意识到话说得太多,便把眼睛转过来瞅着妈妈的脸。
普露把眼睛转过去,擦掉罗伊嘴上的一星土豆。“情况一直有点儿紧,”她承认,几乎叫人听不见。
哈利想追问个水落石出。“真的吗?不至于吧。他一年要赚五万呢,加上保险金和奖金。我爸爸挣的不到两千元,就养活了我们一大家人呢。”
“哈利,”詹妮丝插嘴说,那声音绝像她妈妈临终时的口气,老寡妇临了养成了发号施令的习惯,“现在的人需要的东西比你爸爸多得多啦。那是一个比较简单的世界。我还记得,我也经过。我们那时候出去约会搞什么乐子?看场电影才七十五美分,去趟422号路的小型高尔夫球场看球赛还要便宜。然后在‘宾州超级’买瓶汽水,那就认为玩得很不错了。”
岂止不错,他记得,如果在车里,经过亲吻与摸奶,搞得她热火起来,詹妮丝让他进入她的身内,她里面热乎乎、湿漉漉的,具有一只丝绸拖鞋般的柔软的纹路。如果她处在经期或者感到要坚守贞操,她也许会把他抓在手里,而他只管拉动和排射,白得像龙虾肉。一种叫人震惊的白,真的,擦起来黏糊糊的。他在车里跟詹妮丝最爱干的事莫过于詹妮丝坐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双手托着她的屁股,她的奶在他的脸上直蹭。最后干净利落地把他的排泄物随身带走。就像邮走了一封信。
她的思路却与他的相隔万里,她接着说,“纳尔逊得有几套像样的西服,在摊场上有个良好的形象,现在孩子们也不会仅仅满足于一堆积木和一个皮球,他们也得有电动游戏——”
“天哪——五万块钱能买一大堆电动游戏呢,要是他把钱全花在这上头,他很快就能开一家游乐中心了。”
“哎,你真逗,不过妈妈的那座大仓房,花起钱来可是个无底洞,对不,普露?”
赔着笑脸发呆的普露一下子回过神儿来,嘴一咧承认道,“它吞起钱来可是狮子大张口。”
她们把什么事儿瞒着他,哈利看得出来。那个看不见的男人唱道,“五十六,五六,”给人一种不祥的预感,还有一个颤巍巍的苍老的声音,狂热得简直噎住发不出声儿来,沙哑地喊道,“宾果!”F111,乔·戈尔德说过。飞进利比亚。
哈利说,“我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没有人反驳他。
罗伊就要睡着了,松垮垮的下嘴唇上粘着一小片虾壳。哈利突然心血来潮,想吃山核桃馅饼。他试图勾引朱蒂陪他吃点甜点。“低岛酸橙馅饼,”他对她轻声唱着说。“你只有在佛罗里达才能吃到。一辈子难得有这么一次机会。”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他就胡诌了一通。“极小的嫩酸橙只有佛罗里达群岛才生长。别的任何地方天气太恶劣,长不出来,太冷太差。”
她同意了,可是随后仅仅啃掉了后面的一层皮,这样一来,除了他的那张顶上有大大一勺慢慢往下渗流的奶油——山核桃冰淇淋的山核桃馅饼而外,由于这是他推荐给她的,所以只好替她吃掉。他们吃着吃着,纳尔逊的缺席显得愈加严重起来。詹妮丝和普露喝的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由于心事重重,极想彼此谈谈,便瞅着哈利解决掉朱蒂的点心。从某种意义上说,饕餮也是一种体育技巧,一种伸展运动。你的胃口也连忙喊“欢迎!”穿着金色百褶裙的女服务员终于拿着支票来了,在他签上公寓号码的当儿,他感到自己像个随意支配雷电的天神;数目将会在他一月一次的银行结单上显示出来,明年,那时候世界又前进了一大步。步入夜风中时,他感到是多么的饱满充足啊!一个男子飘飘然威风八面,一帮家小追随左右。哈利抱着罗伊,他在吃甜点的时候已经睡着了。詹妮丝和普露在朱蒂的左右,一人牵着她的一只手,由于这顿饭吃得又长又乏味,但她始终都很乖,所以她们就让她在她们中间荡着秋千,她们由于用劲直哼哼,她却格格格笑得开心。
A楼和B楼之间,抛光的高高的铝杆上的钠灯悬在头顶,好几个被神差鬼使般地打碎了;犯罪分子就在外面守候着,一旦保安打个盹儿,酣睡的退休人员的这座城堡就会遭到轰击。在这个华灯不亮的地段,星星从漆黑温暖的天空向他们跳下来。一到夜晚,佛罗里达又恢复了它亚热带的故我,也就是人类制服它的一望无际的平坦以前的状态。呆在这里令人兴奋不已,就像呆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一样;空气有一种咸丝丝的味道,有一种腐烂的棕榈叶屋顶的味道,有一种沼泽的味道。这里的星星也更加湿润,更显得紫红。圣奥古斯丁草有着它奇怪的海绵状纠结的肌理,每片叶子似乎铁黑铁黑的;草地把喷水头隐藏得不露痕迹,人类强加在自然身上的皮太薄太薄,所以它慢慢磨得千疮百孔,犰狳七扭八歪就钻了出去,这些可悲的细致复杂的东西黎明时分出现在品多棕榈大道中央,被早晨第一批疾驰而过的车辆压扁,它们连蜷成球的感觉都没有就径直蹦向空中去了。哈利感到罗伊的气息喷得他的脖子潮乎乎的,孩子的脑袋压在他的肩上,重得像块石头,他举头仰望着无垠的天空,心想,就没有什么慈悲可言。明晃晃的紫红紫红的星星压下来,深邃的星河的空廓一时间使他有种倒悬着的感觉。B楼的入口隐现出来,怪诱人的,小屋内有黄光闪现。安斯特朗家的五个人各自处治着自己内心的隐痛:纳尔逊咬啮人心的缺席。他们摸摸索索穿过有人防护的入口,上了电梯,走过桃红、银白相间的走廊,满脸尴尬,回避着彼此的目光。
就在妈妈安顿弟弟上床睡觉的当儿,朱蒂稳坐在电视机前,从《神奇的岁月》闪到《夜间法庭》,又闪到一部法国电影,领衔主演是那个傻兮兮的、到处都在的德帕迪约,这一回讲的是一个来到村子里窃取了他人身份、包括人家的老婆的人。这位受到玷污又深感寂寞的年轻寡妇临时决定认他为夫,这使哈利激动万分;应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们每隔十年左右改变一次身份和家庭。可是朱蒂又把这个故事闪过去了,普露终于又冲着孩子嚷叫起来,叫她准备在沙发上睡觉,他们大家为她让出起居室,尽管朱蒂为什么不接受爷爷奶奶给她提供一间小屋的一番好意,普露依然弄不明白。女孩一下子哭了起来,这倒使大家轻松了许多,因为发泄了他们大家共同的未说出口的遗弃感。
詹妮丝告诉哈利,“你去睡觉吧,亲爱的。你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我叫咖啡搞得太兴奋了,睡不着,我和普露在厨房里坐坐再说。”
“我想那咖啡是脱去咖啡因的。”他一直盼着让她结实的棕色小身体上床躺在他身边;有这些人到这里来,他们一秒钟也没有在一起单独呆过。他的回忆搅得他蠢蠢欲动。五十二了,她依然有个瓷实的屁股。不像塞尔玛,她最近越来越差劲了。
“我要的就是它,”詹妮丝说,“但我从来都信不过他们。我现在老是想,他们说它脱去咖啡因只不过是来搪塞你而已。”
“别呆得太晚了。”他心血来潮又加了一句来安慰安慰她,“那小子没事儿,他只不过在寻欢作乐而已。”
普露惊讶地撩了他一眼,仿佛他说的比知道的还要多似的。
他忍不住还要做一番说明:“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和丰田倒使他如鲠在喉。”
又一次他未遭到反驳。
关于美国的幻想产生了两种极其矛盾的结论,它们殊途同归,对这些金色梦想注入了某种谨慎,他躺在床上读道。那是詹妮丝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他的一本历史书,作者是一位女史学家,内容是美国革命中荷兰人的作用,这一点他到现在为止一直认为不是十分突出。按照一派的观点,美国太大,太分化,很难变成一个国家,它的信息过于膨胀,很难使这个国家统一起来。正是这个句子使他有种大而无当、松散膨胀的感觉。历史的美妙就在于它能让你马上入睡。他又翻到前面一页,寻找他记得昨天夜里读的一些非常有趣的描写。按照1775年译成荷兰语的一本畅销的法文专著,新世界的气候使人无精打采,懒散疲沓;他们可以变快乐,但决不会变强壮。美国,这位学者确认,“建国的目的是快乐,而不是帝国。”另一位欧洲学者则说土著印第安人“生殖器小”,所以“性功能弱”。
也许,如果纳尔逊个头大一些,他就会快乐一些。但大未必一定就使你快乐。哈利就够大的了,这是一目了然的。有时候,他那映照在服装店试衣镜或玻璃板橱窗里的身量儿使他大吃一惊。确实让他万分惊恐:竟然占了世界那么大的空间。他又往前翻了几页:商业盈利的前景……海战……纠结的问题……增加的紧张……中立的根基……法国人生气勃勃地……偏远诸州的争论……不加限制的护航可能会作为战争借口又一次检验自我。他把最后一句话读了两遍,才意识到他不知所云,他的大脑就像在梦中做着短路连接。他把灯关上。这就使门底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细细的亮缝儿,就像磷光发声机。他听见詹妮丝和普露叽叽咕咕,玻璃杯叮当了一声,脚步响了一下,然后是蜂鸣器刺耳地一响,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声音,又高又紧张,当你对着扩音器说话而又信不过它时,用的就是这种声音,然后,就在他不安、膨胀的意识后期的折层中,门开了,纳尔逊的声音,在女人的声音里显得深沉,也最富有梦幻色彩,笑声,他们都大声笑着。
一种磨牙声,孩子们坐在那些又大又丑的复卷剪草机上剪草。兴奋的海鸥叫声凄厉。那株南美杉,它的枝条间隔匀称,活像他的阳台栏杆上的细铁柱。令人万分惊异。他依然在佛罗里达,依然活着。清晨从海湾飘来的咸丝丝的凉风从滑门留开的两英寸宽的缝隙里透进来。詹妮丝在他身边酣睡。她身体的温热有股子淡淡的臭味;夜里的汗水把波浪形的黑发粘在颈背上。她颈背上的头发花白得最少,那里窝藏着她昔日黑丝一样的自我。她趴着睡觉,身子从他身旁扭开,夜一凉便把被子从他身上卷走,一嫌热又统统甩到他身上,她睡着了大概就是这副德行。兔子悄悄地下了他的特大号床,进了有玫瑰色玻璃纤维浴缸和淋浴间连成一体的浴室,往配套的玫瑰色瓷马桶里小便。他坐下,把尿撒到马桶前部,因为这样声音小一点。他刷了牙,但多了个心眼儿,没有刮脸;如果他利用这段时间刮脸,詹妮丝也许会离开他,藏到其他几个人中间去,她一直就是这样。他又溜回床上,尽管蹑手蹑脚,但又希望被单不可避免的窸窣声和床垫轻轻的起伏声会把她惊醒。结果没有,于是他用胳膊肘儿推了推她的肩膀。“詹妮丝?”他悄声说。“宝贝?”
她瓮声瓮气地说。“干吗呀?别吵。”
“你是几点睡的?”
“我没敢看。一点吧。”
“纳尔逊去哪儿了?他是怎么说的?”
她没吱声。她想让他以为她又睡着了。他等着。一往情深地,他抚摸着她的肩膀。昨晚看那部法国电影时,又挨着她那温暖棕色的小身体,使他动了把老婆完全视同陌路的念头,动了径直插入的念头。老婆可以陌生得像个妓女,这就是男女关系的美妙之处。她依然头也不转地说道,“哈利,再碰一下我,我就宰了你。”
他把这话考虑了一番,决定反击。“他到底去哪里了?”他问。
她一翻身,认输了。她的呼吸里带着一股子陈烟草味儿。估计她已经戒烟了,可是每当她看见了纳尔逊抽“骆驼”,普露抽“蓓尔美尔”,她又接过一支抽起来。“他也说不准。只不过开上车兜兜风而已。他说他需要出去一下,佛罗里达太容易导致幽闭恐怖症。”
孩子说得对:这里的生活禁锢在你铺设的窄路上。去温·迪克西,去罗氏影视城,去蒲葵棕榈商业城逛商店,去看医生,去体育用品店,然后回来。在这些窄路中间,可以说一无所有,有的不外乎是林立的千篇一律的棕榈树,仙人掌,干渴的草地,空寂的阳光,你不去入住的旅馆,不许你光顾的海滩,还有没有任何理由前往的内地。在宾夕法尼亚,至少在玳璊德县,一切都被记忆铺设了坚实的道路,无论你走向何方,都是你已经到过的地方。
詹妮丝舔了舔嘴唇,做了个鬼脸,仿佛喉咙疼了一样,便接着往下说,“他在41号公路上行驶,一直到了听上去好像叫那不勒斯的地儿,肚子饿了,就在一家饭馆前停下,给我们打了个电话,可是没人接,我当时心里直纳闷儿是不是等等再过去,可你说你饿得慌——”
“对。怪我。”
“我倒不是怪你,宝贝。不光是你。孩子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愁容满面,我想,总得活下去,吃顿饭会让我们开开心;可他说,他当时就是给我们打了电话,那正是我们出门的时候,于是他在饭馆里喝起了啤酒,一杯接一杯,回来的路上有点儿晕头转向,你自己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你没注意品多棕榈大道的拐弯,一连多少英里,一切都看上去一模一样。”
“我就不信,”哈利说。他觉得胸中无名火起,便在床上坐起来减轻压力。“他妈的一连八个钟头不见踪影,干吗对谁都守口如瓶?他还真要发疯了。他总是闷闷不乐,可这一回就是发疯的表现。这小子需要人帮帮。”
詹妮丝说,“他回来时,头脑绝对的清醒,而且还带了一串极小的鳄鱼剥制的标本,他们做的纪念品;普露和我还忍不住大声笑了。孩子们一人一个,甚至给你也有一个,他们让它站着,还给它的小脚上插了一个高尔夫球杆。”她一把把毯子从他的怀里撩开,手伸进他那敞开着的睡裤拉链口摸弄他那蔫不拉唧的阴茎。“我们在那里躺下来怎么样?我们再也没有做过爱。”
可现在他没那份心情。他把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拍了一下,然后把毯子往上一拽,说道,“我们刚做过。就在圣诞节前。”
“圣诞节前老早的时候,”詹妮丝说,头都没有动一下,有秒把钟,他疯狂地希望,她会把毯子又拉下去,干脆利落地把他的家伙放进她的嘴里,最近这十年塞尔玛与他幽会时这几乎是她干的第一件事情;可是嗍舔从来都不是詹妮丝的作风。她必须如醉如痴,可他从来都不喜欢她的醉态,一种狂乱从她身上奔涌出来,给他一种威慑,大有淹没全世界的架势。她说,“好吧,为了你,壮汉,”好给他留下她遭到过拒绝的印象,以防他尔后需要她,于是她从自己那一侧下了床。她的潮乎乎的睡衣贴到腰上面,在她拽下来之前,他欣赏了一番她那黑黝黝的大腿背上面的紧绷绷的一对灰白的屁股蛋子。满怀愧疚地,他听见她在浴室里冲马桶,然后开动淋浴时,哗哗的泻水声有一股怒不可遏的气势。他可以毫厘不爽地想象出她从淋浴喷水中走出来的模样,头发塞在透明的浴帽里,屁股粉嘟嘟的,毛屄白花花的挂着水珠,他感到悔恨的是,他们,他和他的这个矮小的黑女人,他那顽固羞怯笨猪似的斯普林格家的人,必须生活在一个信号基本上迷失的世界里。在这里,他们俩比自己一生的任何时候都凑合得厉害,他们转过背厚着皮应付着。他一个礼拜打三四回高尔夫,而她则打她的网球,会她的伙伴,办她的事务。她从浴室回来时,穿着毛巾布浴衣,他还在床上看书,正看的部分说的是英国人干涉荷兰商船,而法国正需要用荷兰船队运来的波罗的海木材兴建她那破败的舰队。他怕詹妮丝又要尝试性活动,可是这会儿可以听到寓所的另一头孩子们的声音,还听见普露用她那烦闷的做母亲的声音迫使他们安静下来。
哈利对詹妮丝说,“今儿咱们想办法关照关照朱蒂和罗伊。他们好像有点儿闷闷不乐的样子,对吧?”
她没有回答,心存防范。她把这番话看成对纳尔逊为人父的抨击。兴许就是。纳尔逊是个需要父母关爱的人;过去他总是需要,但从来没有得到满足。当你在适当的生物学时刻对什么东西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时,兔子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你至死都会孜孜追求。他问,“你和普露尽说什么呐?”
她轻嘴薄舌地答道,“啊,女人的事呗。你会发现挺无聊的。”詹妮丝穿衣服的时候,脸上总现出一副可笑紧张而且眉头紧锁的神态。哪怕那只是去温·迪克西穿宽松裤和衬衫,她也横眉冷对着镜子,好像要吓倒顽敌似的。
“也许吧,”他表示同意,便结束了谈话,但又知道这样将会使詹妮丝继续往下说。
果然,她主动说了下去,“她替纳尔逊发愁,”又吞吞吐吐还想说些什么,舌尖探出来压到上唇上苦思冥想着。
兔子却快当地说,“谁不发愁呢?”他转过身去把内裤穿上。他依然穿的是乔基短裤。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鲁丝被这种短裤逗乐了,他总是想到这件事情。今天他想当爷爷,想让衣着符合这个身份。裤脚翻边的蛋壳色亚麻长裤,而不是那条又脏又旧的花格高尔夫宽松喇叭裤,不是马球针织衫,而是一件真正的衬衫,百分之百的纯棉,蓝细条,短袖子。他在詹妮丝的形象已经腾出来的镜子里瞅了瞅自己,被他在镜子深处看见的那种块头惊呆了——脸肿得像个月亮,长着一个久经太阳炙烤的小鼻子,冷冰冰的眼睛,下颌上面那张小里小气的嘴巴在中间凸起来,没有骨头的颌拥上来,甚至在耳朵前面形成了一块肥肉垫,而朱蒂在这个部位上只有一块丝一样的光泽。还说纳尔逊呢——哈利自己的头发,从鬓角起往后谢,它的金黄被夹杂的灰白搞得脏兮兮、阴沉沉的。个头尽管高,但衬衫下面显示出的斜度只有一个松垮垮的大肚子,光这肚子就肯定有一个埃塞俄比亚饥饿儿童的重量。他得开始减肥了。他感觉得出来,每动一下,他的重量就死拽着他的心脏——他那种心急火燎的感觉,就好像体内有个小孩在玩划着了的火柴。
早餐桌上放着今天的《新闻报》,上面有幅生病的一岁幼女的彩照,她于昨天夜里因没有肝移植源而夭折。她的名字叫安珀。另一条标题称苏格兰场认为泛美103航班空难确系炸弹所致,与埃德·西尔伯斯坦和朱蒂的说法一模一样。金属残片。行李间。塑料爆炸物,可以压制成任何形式,也许是叫做塞姆泰克斯的高性能捷克型:哈利简直不忍读有关的文字,一想到那些有意识的人体突然坠落在虚空里,冰冻了、伯尔—尼,伯尔—尼,洛克比,下面隐隐约约繁星点点,一瞬间,万物颠倒,毫无慈悲可言。还有,迈尔斯堡市长现在认为他的警察逮捕戴昂·桑德斯行为正当。还有致命的污染腐蚀了奥基乔比湖。还有,半阴半晴,高温在81°到87°之间。“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宣布,“爷爷要带你们到一些奇妙的地方玩去!”
朱蒂和罗伊看上去半信半疑。
詹妮丝说,“哈利,再吃一块丹麦樱桃酥皮饼,省得搁馊了。我们买的时候,主要为孩子们着想,可他们俩都说他们讨厌红唧唧、软沓沓的玩艺儿。”
“你干吗总想用含糖食品要我的命呢?”他问道,但还是把丹麦酥皮饼吃了,然后用指头尖儿把甜糖渣儿粘着吃了个一干二净。
普露,从哈利坐的角度看去,显得很高,她的屁股与他的眼睛平齐,她犹犹豫豫地问道,“你们俩真喜欢带孙子们出去玩一趟?纳尔逊昨天夜里睡不着,搞得我也大部分时间没法睡。在车里坐一天,我实在受不了。”她确实看上去又苍白又憔悴,那小子哼哼唧唧,折腾了一整夜,搞得她没法儿睡觉。即便她的雀斑也显得苍白,她的嘴唇在机场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绵软,温暖,现在却显得无奈,紧绷绷的,向一侧歪着,现出一副怪相。
詹妮丝说,“当然可以了,亲爱的,你先睡一觉,然后你和纳利不妨搞点儿有益健康、改善心情的活动。要是你们到瓦尔哈拉游泳池玩的话,提醒他游泳前后都应当冲冲澡,千万别扎猛子。”
朱蒂大声笑了,打断话茬说:“爸爸搞肚皮拍水呢。”
罗伊说,“爸爸不拍水,你拍水。”
“天哪,”哈利告诉他们,“现在先别开仗了。我们还没上车呢。”
九点半上车,带有一包三筒装的双料白心黑皮巧克力饼干和一盒六罐装的经典可乐,他们开始了漫长的一天,往后好多年,这一天在温馨的家庭传说里被叫做“爷爷吃鹦鹉食的那一天”,尽管那食物并不专门是给鹦鹉吃的,他也没有吃多少。他们先开车上41号公路(庭院之乡,“吉辛·库津斯”,“方便药品”,睡乡)直奔迈尔斯堡,参观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故居,这一路可把他们累了个半死。他们把“佳美”停下,从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面走过去,这棵树(一块很有帮助的告示牌告诉他们)是它还是一根小枝的时候,由一位叫哈维·费尔斯通还是亨利·福特的金融巨头送给爱迪生的,此后它长成了印度境外最大的榕树。在印度,一棵那样的大树就可以庇护整整一个市场。榕树把根悬垂下来,长成新的树干,树干就像拐杖,随着肢体不断向外扩展——这些攀爬的树木如果不受阻挡,将会蔓延数英里。哈利心里纳闷,它们怎么死呢?
原来你不能只是绕着房子和场地瞎转,你必须参加一个观光活动,五元钱一趟。朱蒂和罗伊在听讲的时候想入非非。他们看见自己四周围了几车的退休老人,戴着棒球帽和推起的太阳镜,手里拿着那些小手杖,一打开就成了一种马鞍,可当一把独脚椅。就在他们人数越来越多的观光团等着开始参观的当儿,好几个坐轮椅的残疾人也加入了进来。朱蒂由于穿着粉红的短裤,两条腿看上去长得与年龄不符,颧骨上现出红润霜滑稽的红晕,她说,“我才不管什么狗屁场地呢,我要看的是制造闪电的机器,”罗伊松弛的小嘴染上了白心黑皮巧克力,一双呆滞的棕色眼睛瞪视着,仿佛他要热得融化了似的。
哈利告诉朱蒂,“我看没有什么能制造闪电的机器,只不过是发明出来的头一个灯泡罢了。”他告诉罗伊,“你要是太累,我来抱抱。”
对于某种信号,他未注意,所以他们被裹挟在后面,每个人,包括轮椅,都从棚子里挤出来,进了一片空地,那里有粉末状的灰土,有户外丛林的闷热和刀子似的叶影。他们的导游是一个拘谨的蓝头发老姑娘,戴一顶鸭舌帽,背诵着她死记下来的东西。首先,她给他们指出来的是Kigelia pinnata,非洲香肠树。“果实像香肠,故名。不可食,但被非洲土著入药,由于迷信,他们崇拜该树的疗效。一过‘记忆园’就是煎蛋树。花酷似鸡蛋,向阳的一侧朝上。它之所以栽种在那里,只是防备你们哪位喜欢香肠就鸡蛋。”
参观团的人笑了,表示礼貌。有些老人笑,还真不光是表示礼貌,仿佛这是他们漫长的一生中听到过的最可笑的事情似的。灰色细胞什么时候开始大量消亡?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他身上,哈利心里纳闷。还是已经出现了?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里面是空无,外面是空无。他们的导游,深受这批好听众的反应的鼓舞,又指出了一些可笑的树木——炸药树,Hura crepitans,果实一成熟就会爆炸开来,而南美洲非常稀有的Cecropia,懒树,其实是美国惟一成熟的Ceropia palmata,它的叶子具有麂皮的纹理,永远不会碎裂。哈里心里纳闷,上帝为什么不辞辛苦自个儿跑到亚马孙丛林耍这些把戏?“这些叶子一面是巧克力棕色,一面是白色,由于形状奇特、质地耐久,被大量用于干花插花。诸位可以在我们的礼品商店买到这种树叶。”原来上帝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们在礼品商店有东西买。
随后我们来到Enterolobium cyclocarpum,叫做耳朵树。“籽荚,”导游背诵道,“酷似人耳。”人群现在活跃起来了,几乎对于上帝做的任何可笑的事情都要大笑一通,他们窃笑着,导游流露出自鸣得意的微笑;这些树,这些话,这些听话的年迈体弱的游客,她都知根知底。
一只小手带着麂皮般的柔软拽了拽哈利的手。他弯下腰看着小朱蒂的那张姣美、妖艳、长着绿眼睛的脸。他看到普露让她也涂了点儿唇膏。要让她的这次出游更加甜蜜,为了要把它办成一件大事。跟着爷爷奶奶出去观光。你要永远牢记。当他们寿终正寝的时候。“罗伊想知道,”朱蒂尽量说得轻柔,但焦虑还是把她的声音逼了上去,“多会儿完。”
“这才刚刚开始呀,”哈利说。
詹妮丝开始跟他们说悄悄话。她的注意力跟他们一样难以持久。“他们能不能让我们过街前休息一会儿?”
“这是单向参观,”哈利说。“大家都过来。咱们坚持到底吧。”
他把小罗伊抱起来,由于心烦,这孩子的体重翻了一番,然后扛着他,他们大家横过街道。这条街昔日是条走牛的小道,那女人傻笑着一口一个“爱迪生先生,”就好像他是她的一个大鸡巴男朋友似的。“爱迪生先生”心血来潮,在小道两边栽上了王棕。“这些王棕在离我们六十英里的埃弗格莱兹沼泽边缘狂长起来;然而,在1900年,把它们用大帆船从古巴运过来,要比牛队把它们拖过我们那些实际上穿不透的佛罗里达沼地容易得多。”
他们在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拖沓着脚步,左躲右闪着轮椅,尽量不要踩上小路两旁的仙人掌和花卉,极力要听清导游忽隐忽现的沙哑的声音,极力要对那些谜团似的绿色遮荫植物表示兴趣,因为那是爱迪生不惜动用重金寻找代用橡胶时从远方带来的。这里有丝棉树和爪哇李,有原产于特立尼达的炮弹树和原产于印度的芒果树,有唇膏树和报春花,有恋人兰,它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攀附植物,还有荔枝,它的果实中国人总是垂涎三尺。哈利的腿疼,腰背也疼,还有左肋后面那些令人起疑的部位像扎针一样地疼,可是他不能把罗伊放下,因为孩子睡着了:他准是世界上瞌睡最多的四岁孩童之一。詹妮丝和朱蒂已经密谋好离开了参观团,往前溜达到爱迪生故居去了,那是一座1886年用四艘纵帆船从缅因运过来的房子,你可以说是世界上第一幢预制房屋,那是一幢没有厨房的房子,因为爱迪生不喜欢烧饭的气味,那是一座四面都有宽敞的游廊、有佛罗里达第一个现代游泳池的房子,用蓝色水泥建造,加固不用钢筋,而用竹子,至今没有一个裂缝,没有一点漏洞。堪称奇迹!这么多的努力、机巧、奇特和勇气被压缩进了历史:哈利几乎不堪这些重负,它们压弯了他的骨头,融化了他的头脑,像个改锥一样压在他脑壳的拱体上,使他的肩胛骨下面奇痒难耐,他的百分之百的纯棉蓝色细条衬衫的那个部位湿了又干。他赶上詹妮丝,心嘣儿嘣儿像拨弦似的,便轻声求她,“挠挠。”轻得不至于惊醒孩子。
“那儿呀?”她把香烟换了一下手,一支蓓尔美尔,肯定是从普露那里借来的,然后按他的指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挠起他的背来,直到觉得妖魔被驱除为止。爱迪生故居的这个丛林般的花园还真是个邪地方。他的呼吸又不对劲儿了;他鼓足劲头不做强力呼吸。这番折腾把罗伊给弄醒了,他迷迷瞪瞪地宣告,“我要去尿尿。”
“我敢说你该尿了,”哈利说,又告诉他,“你可不能到这些灌木丛后面尿去,它们可都太珍稀了。”
“这种scarlet dombeya wallichi叫做印度粉球树,”导游用一种轻快的节奏给她的比较规矩的学生讲解。“它芳香扑鼻。爱迪生夫人爱鸟,所以总养一些金丝雀,长尾小鹦鹉和别的鹦鹉。这些鸟儿一年到头生活在户外,而且喜欢生活在这里。”
“她怎么知道鸟儿喜欢这里的生活呢?”朱蒂问她爷爷,声音有点儿响,于是几个年高可敬的脑袋转了过来。“她又不是鹦鹉。”
“谁说她不是?”哈利悄声说。
“我要去尿尿,”罗伊重复了一遍。
“哼,你要尿尿并不完全就是他妈的宇宙的中心,”哈利告诉他。这种做父亲的事体他可荒疏得厉害,而且从来就没有在行过。
詹妮丝主动提出,“我带他沿原路回去,我们进来时到过的那个建筑物里面有洗手间。”
朱蒂惊慌地看到这两个要脱逃了。“我要一起去!”她嚷道,声音大得让导游一时间停止了背诵。“也许我也要尿尿!”
哈利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抓着不放,甚至还像个施虐狂似的捏了一把。“兴许你不想,”他说。“来,坚持到底。随着大流走,看在基督分儿上。你会错过世界上最老的灯泡的。”
一个坐轮椅的女人,瘸得并不厉害,她的头发染成橙色,烫成的卷卷跟猴子屁股不相上下。她转过头来,把他们狠狠瞪了一眼。知道何时脱身,哈利想。谁也不知道何时脱身。他们的导游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说,“这是美洲热带地区的人心果。树胶就是从这种树的树液里提取的,它用来造制口香糖。”
“听见了吗?”哈利问朱蒂,参加这种没完没了的参观,交际的紧张让他喘不过气来,对那伤感情的一捏又感到抱歉。“这种树就是胶姆糖的来源。”
“什么是胶姆糖呀?”朱蒂抬起头来问道,那种清澈的绿眼睛带着一点儿新出现的斜视。现在她有点儿生气,对他心存芥蒂。他利用了她的天真无知。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胶姆糖,这可能吗?难道这也真的走上了一便士糖果、甜甜圈,以及你在战争期间使用的小小红色配给券的末路?哈利觉得这一切如同昨日一般真实。更加真实。
“爱迪生先生为孩子们栽种了这棵口香糖树,”导游接着说。“他非常疼爱自己的儿女和孙子,和他们一起度过很长的时光,尽管因为他耳聋,话大多由他来说。”出现了一阵嘻嘻的笑声,她顾盼自雄,伸伸脖子,噘噘嘴唇,仿佛对此始料未及似的,其实她肯定胸有成竹,这种滚瓜烂熟的背诵接二连三地进行,她对他们的反响,乃至偶尔冒出的每一声轻笑,都心中有数。现在她领着这群老家伙,他们穿着惹眼的轻便装,神情庄重,有的拖拖沓沓,有的蹦蹦跳跳,走向一道相连的篱墙和他们五元一趟的朝圣的新阶段。他们就要横过的那条道路两边长着直得反常的混凝土色棕榈树干,这是那位令人瞠目的美国伟人爱迪生在这个世纪还是个婴孩时从古巴漂过来的。当然她不给他们再塞一种富有奇趣的植物,是不肯让他们过马路的。“这种长着长长的红流苏的灌木是原产俾斯美群岛的chenille植物。chenille是法语,意思是毛虫。你们一眼就能看出给这种植物命名的用意。”
“恶心死了,毛虫,”小朱蒂尖声向哈利说,他把这看做一个女性要重新弥合他们之间的隔阂的努力,于是他对那个伤感情的一捏更感到难过了。他心里纳闷,他干吗要这么做,为什么他有意干这种下作的事情。大多是冲着妇女来的,仿佛世界成这般模样,充斥着毛虫植物,无情寡义,应当责怪她们似的。他感到虚弱,快要崩溃了。胸中的那个坏孩子在一个劲儿地玩火柴。
导游宣布,“我们现在要过街去参观爱迪生先生做他最后的实验工作的实验室。”
他们终于过了街,在爱迪生微风扑面的老实验室里,在布满灰尘的烧杯、虹吸管、蒸馏器和装有大皮带的黑机器中间,他们与詹妮丝和罗伊又聚到了一起。导游指向一张帆布床,爱迪生过去常在上面打十分钟的盹儿,这样就使他能够坐着,在他那耳朵失聪的大脑袋里一连几个小时做着白日梦。然后又指向他书桌上的那块金花橡皮,正是用迈尔斯堡此地的金花做的,时隔这么多年后,依然弹性十足。最后导游把他们解放了,任他们去漫游,去惊奇,去脱逃。驱车北上时,哈利问他们三个,“那么,你们最喜欢什么?”
“尿尿,”罗伊说。
“你真傻,”朱蒂告诉他,为了显示自己不傻,便回答说,“我最喜欢那台留声机,因为他耳朵聋,为了听得见他便用牙咬着这个木框,你可以看见他的牙印呢。有意思。”
“我感兴趣的是,”哈利说,“他在开发蓄电池时经历的种种失败。你可能认为不会那么艰难吧。多少——九千次实验?”
41号公路轰轰然从车窗一晃而过。银行。食品和汽油。关节炎诊疗所。詹妮丝似乎心事重重。“噢,”她说,试图加入进来,“我认为老电影机。还有面包烤箱和蛋奶烘饼铁板。我从没想到他发明了这些,你认为它们不需要发明。你还真纳闷儿要是没有他,世界该会多么不一样啊。这是一个非凡的人。”
哈利和詹妮丝坐在前座上,活像木偶爷爷奶奶,只见脑袋露出来,为后座的两个小观众做表演,哈利以权威的口气说,“倒也不是不得了。一切都在技术里面了。只是等着被人捡起来。如果我们没有做,瑞士人或者什么人就会做。惟一的一件不是必然的现代发明,我有次在哪儿读到过,是拉链。”
“拉链!”朱蒂尖叫起来,仿佛她已经决定:既然跟爷爷奶奶在一起的这一天看起来好像永远没有尽头,那就索性开开心吧。
“是啊,它确实非常复杂,”哈利告诉她,“那些小的斜坡和曲线,它们啮合的方式。根据的是一种楔形,一个斜面的原理,金字塔就是用这种方法建造的。”由于感觉到自己漫游得太远了,闯进了金字塔建造的可怕空间,于是他宣布,“再说爱迪生有靠山。看看他那里的朋友都是些谁。福特。费尔斯通。大肥猫。他搞那些点子就是为了卖给他们。说什么他热爱人类,我不由得要笑掉大牙。”
“噢,对了,”詹妮丝说,“我过去很喜欢那辆水仙花-橡胶轮胎的旧车。”
“金花,”哈利纠正说。“不是水仙花。”
“我指的就是金花。”
“我更喜欢水仙花,”朱蒂在后座上说。“爷爷,你认为我们的导游女士怎么样,她说话的那副怕人的样子,让那张嘴就像里面噙了个酸糖弹儿一样。”
“我倒认为她挺性感,”哈利说。
“性感!”小朱蒂尖叫起来。
“我饿了,”罗伊说。
“我也是,罗伊,”詹妮丝说。“谢谢你说这话。”
他们在一家麦当劳就餐。那里出于法律方面的原因——当他们问她是什么原因时,那位不认错的出纳员认为是害怕诉讼——通往游乐场的门锁着,游乐场有旋转滑梯,有诱人的塑料人,人的脑袋比爱迪生的还大,形状像个汉堡包。罗伊看见门锁着,就立马发火了,吃午餐时,自始至终都把伤心流出来的大鼻涕往鼻子里吸。他喜欢把佐料瓶里的盐倒成一堆,然后把炸薯条在里面一蘸,一根接一根。这孩子就吃了一些炸薯条和大约一磅的盐;哈利替他解决了他的巨无霸,尽管他不大喜欢麦当劳在什么东西上都浇上的色彩鲜艳的糊糊——纯粹的化学物质。老式素净的汉堡包到底怎么啦?也遭到了胶姆糖的下场。一场小小的宾果赌正在一个角落里进行;你上卫生间不得不从中间走过去,这些老人在雅座间里躬着身子打牌,一个穿着麦当劳棕色制服的年轻的黑人女郎神情严肃地带着鼻音读着数目。“厄十七……士十一……”
回到热烘烘的车里,哈利撩了一眼手表。才到正午。他真是难以相信,给人的感觉是下午四点了。他一身的骨头疼,在肉的深处。“好啦,”他宣布,“我们有好多选择。”他展开一张他放在手套盒里的地图。去一个地方前先摸清那里的情况:很久以前他就听人说。“往北朝萨拉索塔走有一个林林博物馆,可是它关闭了,有个叫‘贝尔姆旧车’的地儿,不过我们在爱迪生故居把旧车已经看够了,还有我的一个高尔夫球友真心推崇的这个丛林花园。”
朱蒂哼了一声,小罗伊从中受到启发,玩起了他的抖下唇的老把戏。“行了,爷爷,”他说,听口气简直像个妈,“再别看毛虫树了!”
“不光是植物,植物是其中最次要的,他们有豹子,还有这些怪鸟儿哩。真正的豹子,罗伊,能把你的眼睛抠出来,要是你让它们抠的话,还有火烈鸟,一条腿站着睡觉——伯尔尼我这位朋友,怎么也弄不明白,它们怎么能用这一条瘦腿站着睡觉!”他举起一根手指头,表示这种现象匪夷所思。一根手指头多难看,多奇怪哟——指关节皱成了疙瘩,还有一个旋儿,指甲虽然好看,但没有用处。后座上的两个孩子看上去脸色泛红,纳尔逊要感冒时往往就是这样——眼睛里有一种烟雾迷蒙的狂乱神情。“要么,”兔子查着地图说,“这里有个叫做‘布雷登城堡遗址’的地儿。你们两个运动健将觉得遗址怎么样?”答案他已经心中有数,便紧紧抓住他的主旨不放,“要么我们大家回家去睡上一会儿。”他长年卖车,学会了这么一招:主动兜售买主不要的东西,结果使买主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显得更好。他偷眼撩了一下詹妮丝,被她的超然神态惹得有点儿气恼。她干吗要让他唱独角戏呢?她是奶奶呀。
她醒悟过来,说道,“我们不能这么快就回去——说不定他们正在休息呢。”
“要么就是干别的,”他说。吵架。操蛋。纳尔逊和普露总有些儿热辣辣的、祸害人的事情把其余的人吓个半死。小两口总释放出这种热劲儿;他们依然在世界事务的中心,制造小孩。像他和詹妮丝这样的老夫老妻释放出的只是花瓶里腐烂的死花梗的霉臭味儿。
朱蒂提议,“咱们去看场电影。”
“好呀。电影,”罗伊说,这几个字不经意地把成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仿佛他们在后座上载了个客似的。
“咱们先说好,”哈利建议。“我们往北开到丛林花园里溜一趟,要是有导游带着参观,或者你们认为它会让你们憋气,我们立马溜出来,让他们见鬼去吧。要不我们走一趟,看看火烈鸟,然后买一份萨拉索塔报纸,看看有什么电影。罗伊,你这么大了,看完一场电影该没有问题吧?”他发动了引擎,挂上了挡。
朱蒂说,“看《小飞象》时他哭得可凶啦,妈妈只好把他领出去。”
“小飞象的妈妈……”罗伊开始解释,随后就哭起来了。
“是呀,”哈利说着又拐上41号公路,一边开车,一边把他的声音丢到后面,“那可是个难关,关在那辆小囚车里。关于他们的后备厢的事儿,记得吗?不过全解决了。罗伊,你应当呆着看完。要是你看不到完,你心里总是难过得很。”
“他成了一个明星,”朱蒂居心不良地跟她弟弟说。“他对所有的坏蛋扔花生。你都没看上。”
“那个迪斯尼,”哈利说,半对詹妮丝,半对他们的小听众。“他下手可狠啦。你们应当在大萧条年代里长大,才能受得了。甚至纳尔逊,你们的爸爸看重放的《白雪公主》时也受不了。”
“爸爸什么都不喜欢,”朱蒂透露。“只喜欢他那帮傻朋友。”
“什么朋友?”兔子问她。
“噢,我叫不上他们的名字。好像是斯利姆什么的。妈妈讨厌他们,再也不出门啦。”
“她不出门,嗯?”
“她说她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
“哈利,”詹妮丝在他旁边喃声说。“对孩子不要刨根问底。”
“害怕斯利姆,”罗伊说,极力要说得响。
朱蒂捣了他一拳。“不,爸爸不是害怕斯利姆,你这小贼样,他害怕别的人。”
“别的什么人?”哈利问。
“哈利,”詹妮丝说。
“算我没有问,”他向后喊道,他的话淹没在尖叫声里,因为罗伊一把揪住朱蒂的头发死不放手。詹妮丝往后伸手把他们拉开时,把她的衬衫缝子撕裂了;他可以听见线断裂的声音,尽管当时一辆十八轮大卡车正在超他的车,它那剧烈颤动的车帮上写着五月花意味着运动,并且创造着一种航空动力学的状态,把他从侧面吸过去,搞得他慌忙把握着佳美的方向盘。日本人搞建造不是为了适应整个美国的状况。关于货车,纳尔逊说得对,风把他一路推过422公路。不过,你活着就得卖点什么。你不能干坐在那里牢骚不断。我们总不能都卖兰博吉尼嘛。
丛林花园的设计好得任何人都不敢奢望。一家大店铺琳琅满目地陈列着贝壳和谷物工艺制品,跟詹妮丝寓所搁架背面的那些玩艺儿一模一样,它通向户外的一片微型的野外世界。你可以从一条路走到“爬虫展”和“基督园”,从另一条路走到“鸟展”。他们都拐向了“鸟展”,观看有一副落魄怨恨相的鹦鹉骑自行车,踩跷跷板,钻圆圈圈。然后有一条弯曲的水泥路,丛林小道,把他们领向前去,你顺从地拖沓着脚步经过一些长满青苔的树根和滴水的岩石,每到一个拐弯处,你都面对着某种新鲜平和的惊奇——三只蜘蛛猿长着毛烘烘的长臂和愁苦的小脸,随后有一笼子金翅雀唿儿唿儿地上下飞腾,栖木对着栖木,像一只结构复杂的钟表在不倦地走动,然后是一棵菩提树,像佛一样在下面被照亮。兔子心里纳闷达赖喇嘛经过多年流亡在干什么。你仍然相信神吗,如果人们一个劲儿地告诉你你就是神的话?
安斯特朗一家四口来到了镜湖,湖上无声的天鹅在浮游,然后是火烈鸟潟湖,正如伯尔尼·德雷奇塞尔所言,那里有大群大群的火烈鸟,颜色是那种失真的橙粉色,站着睡觉,活像一个个长羽毛的大棒冰,每个身子就像个球,那条闲腿,那脖子,那脑袋,都缩了进去,架在一条铅笔一般细的腿和一只宽阔怪诞的皮足上。另一些,几乎一样神奇,却醒着,动着,轻轻地走着。“瞧它们怎样饮水,”哈利压低嗓门给两个孙子说。仿佛是面对圣物一般。“颠倒过来。它们的喙是颠倒着舀的舀子。”他们站着惊叹不已,这四个人类,仿佛遥远的星球之间的间距已经被消除了,这些生物隐现出来,与他们自己是如此大相径庭。地球就是偶尔相交的许多星球。即便他们中间,也插进了片片差异,尽管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不长羽毛,都从正面饮水。
看过火烈鸟后,小路把他们带到了一座座亭子里的小吃部和一家贝壳—蝴蝶展,还有一个金鱼池,和一笼黑豹,这正是哈利给罗伊许诺过的东西。这个黑眼珠小孩盯着那只动物无声地踱着步,仿佛踱进一个可以把他咂下去的漩涡的中心似的。那种哈利年轻的时候几乎在每个加油站和食品店供应一把花生或开心果果仁的小机器被装在一个亭柱上,附近是一片地段,一群孔雀在土地上不停地拖着茂密的羽尾走来走去。就是在这里他犯了一个历史性的错误。趁他的三位亲人向前走的当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角币,塞进机器里,得到了一把棕色的干东西,开始吃起来。这些玩艺儿不完全是花生,也许是某种佛罗里达美味食品,尝起来又干又陈,甚至苦唧唧的;可谁知道这些机器把顾客等了多久呢?他给了朱蒂一点,可她却瞅了瞅,闻了闻,惊奇地抬头盯着他的脸。“爷爷!”她嚷道。“这是喂鸟的!奶奶,他在吃鸟食呐!棕色的小玩艺,活像兔子屎!”
詹妮丝和罗伊围过来看,哈利伸手亮开那丢人的证据。“我不知道,”他有气无力地说。“连个标志之类的东西也没有。”他充盈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他隐隐地感到麻木,恶心,而且在这一点之外,在他的皮肤裹着的那种温热的体积之外,空气里刮着一种全面的贬损;一瞬间,他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了一件蠢物,摒弃将会是一种解脱。
只有朱蒂真的笑了,一种从她那长着完美的牙齿的、五官小巧的小脸上出来,变勉强了的笑声;詹妮丝和罗伊只是神色悲哀,还有点儿迷惘。
朱蒂说,“爷爷,这是我见到的有人做的最傻的事!”
他高耸在她的面前,笑了笑,点了点头;他感到气短,勒着他的胸部的紧箍搏动着。嘴里有股酸味在增强。他把手一转,那只长了角质疣的胖手,指头长得可以抓起一个篮球,这时把这些颗粒撒到孔雀可以吃得到的地方。一只脏兮兮的白孔雀,把它透明的尾巴在土地上拖过来,眼睛看见了屎疙瘩一样的食物,却没有啄。说不定它就是人吃的食品呢。不管怎么样,他这一天已经遭受了一次打击,当他们顺着小路向前移动时,只有朱蒂欢喜雀跃;嘁嘁喳喳,压倒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惨叫,那是他们身后的孔雀发出来的。
看厌了丛林花园以后,他们便沿着一条小道移动,这条小道经过又一片同样的多用途湖泊,经过一只兽笼,有一只孤独的豹猫在里面打盹儿,经过一片仙人掌花园,经过一个号称有圆鼻巨蜥的黑水池,但他们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也许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圆鼻巨蜥为何物的缘故吧,还经过了一笼又一笼的鹦鹉和金刚鹦鹉,它们靓丽的羽毛和花哨的喙仿佛使它们不堪重负似的。当个动物可受罪死了。比鸟兽笼子还要严格地困住你的是你自己,也就是遗传指令。在最后一个笼子里,一个羽毛蓬乱的高大鸸鹋和一只美洲驼正用它们的喙猛咬护栏上的铁丝,发出一种悲怆轻柔的皮革似的啪哒声。它们睫毛很长的大眼睛从菱形的铁丝格子往外凝视着。啪哒,咔嚓,啪哒,它们伤心难过、锲而不舍的喙诉说着,毫无效果。它们是不是在抓一些人类看不见的昆虫?它们是不是像老酒鬼一样迷迷糊糊?
哈利就着一根软沓沓、绿蒙蒙小泡菜,重新品尝了一下那酸溜溜的颗粒和麦当劳浇在汉堡包上的黄唧唧、红赤赤的糊糊,并求上帝帮忙,让他不要吃了。詹妮丝来到了他的身边,用她的手背碰了碰他一只吊着的手的手背。“这是个自然的错误,”她说。
“就是我犯的那种,”他说。“自然的错误。”
“哈利,别这样垂头丧气的。”
“我是这样吗?”
“你一个劲儿地想着纳尔逊,”她告诉他。原来这正是她的心事。她的心事,不是他的。
“我想的是鸸鹋,”他承认。
詹妮丝说,“咱们去看孩子们是不是要纪念品商店里的什么东西,然后去买份报纸。我极想在有空调的地方呆呆。”在纪念品商店里,他们给朱蒂买了一个可爱光洁的马蹄螺,给罗伊买了一个黑白分明的骨螺,上面有粗糙的尖刺,他一拿到手就在平滑的表面上刮擦起来——刮通往停车场的油漆栏杆,要不是哈利伸下手来一把抓住这小赖子那条没有骨头似的小胳膊,佳美挨刮也在所难免了。哈利讨厌贝壳。他一看见贝壳,就不由得想到生活在里面的那些黏黏糊糊,磨磨矶矶,饥肠辘辘的家伙,它们有心脏,有嘴巴,有肛门,有触须,有视力不济的眼睛,呆在海下面,一个昏暗寒冷离死亡不远的世界。一想到水下面,想到那些常常光顾水下世界、互相为食、钻通贝壳把彼此的绳子一样的肠肠肚肚吮吸出来的东西,他实在受不了。
他们不在的时候,车里面已经变成了火鏊子。佛罗里达的太阳把那些薄云像熟化的喷气机尾气的弧线一样烧散了,只在棕榈树和西班牙磁瓦上空留下一望无际的纯蓝。炎热和家庭生活的压力已经把两个孩子搞懵了;当他停在一家快乐食品汽油店前买一份萨拉索塔《前哨报》时,他们几乎没有要一件感兴趣的东西。他们大家决定要看的电影是《打工女郎》,两点四十五在什么“公园”上演,结果证明在数英里以外的地方,闪着微光的平坦的佛罗里达公路上,尽是些白色的雾蒙蒙的动力转向大型美国车,开车的是些老人,缩成一团,很难望到引擎盖以外的地方。无论什么时候,你到这一带来,如果没有车迎面相撞,那就算是对这个地区的老年药物,也就是兴奋片、维他命注射剂和血液稀释剂的礼赞了。
尽管朱蒂发誓说罗伊以前看过这部电影,但他似乎弄不懂你怎么不能像在自己的起居室里一样爽爽快快地讲话。他一个劲儿地追问为什么,声调悲悲切切;“为什么她把衣服脱掉了?”“为什么她对那个男人那样疯?”哈利喜欢电影里的情景,你看见穿着妓院内衣的梅拉妮·格里菲思身上还有点实实在在的膘,不像大多数好莱坞形销骨立的厌食女郎,她闯进去扑向自己的男友,他正和一个全裸的女孩在一起,像她一样,那女孩应当是个意大利人,但不像她那样立志当个华尔街上的风云人物,女孩正骑在那家伙身上,她那修长赤裸的体侧滑亮得像马蹄螺的皮,她那深色乳头的胸脯在屏幕上展示了足足有五秒钟。然而,电影情节,男女主人公混进上层婚礼的闹剧,他觉得他在四十来年前的加里·格兰特或者加里·库珀和艾琳·邓恩或者琼·阿瑟的电影里就看到过。罗伊大声问道,“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走?”他倒乐得带他到前厅里去,这样詹妮丝和朱蒂就可以安安静静把电影看完了。
他和罗伊分吃了一盒爆米花,试着玩了一场叫做“歼灭战”的电子游戏。尽管哈利总认为自己在手眼并用上十分精准,然而空间怪物在电脑图像中抽搐、扭动而过时,他连一个也打不中。罗伊太小,他只好叫人扛着才能够着控制盘,直到他抽搐扭动的体重压得哈利两肩酸疼。还是打不好。“好啦,罗伊,”当他喘过气儿时,他总结说,“要是一切都全靠我们俩,世界就会被空间怪物接管了。”这孩子现在更加习惯了爷爷,便站得很近,他的气息有股爆米花的黄油味儿,熏得哈利有点儿恶心:孩子这种稀薄的无意识的气流使他想到飞机上的舱顶排气孔。
人群从第三影室出来时,詹妮丝宣布,“我想我需要个工作。哈利,如果我是个打工女郎,你会不会更喜欢我?”
“你想在哪个州工作?”
“显然是宾州了。佛罗里达只适合度假。”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它有点儿蹊跷,而且令人不大顺心,就像斯普林格车行十一月份的报表那样。“你想干什么工作?”
“我不知道。不是摊场上的工作。纳尔逊讨厌我们插进来碍手碍脚。也许卖点什么吧。我爸爸是卖东西的,我儿子是卖东西的,我干吗不该是个卖东西的呢?当个营销员。”
兔子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么多年他总是对她亦步亦趋,现在他无法想像求她对他言听计从,哪怕这是他一时的冲动。他换了个谈话的对象。“朱蒂。电影最后怎么样?”
“挺好。参加过婚礼的那个男人相信了她的故事,而她呢,搞到了一间有窗户的自己的办公室,她的坏蛋老板弄断了她的一条腿,失去了她们俩都喜欢的那个男人。”
“可怜的西戈妮,”哈利说,“她倒是应当和大猩猩黏在一起。”在剧院前厅里,他跟自己矮小的一群家人站在一起,大有鹤立鸡群之势,引座员们拿着绿色垃圾袋和红丝绒绳子走来走去,为五点的一场做准备。“喂,伙计们。下一步怎么办?打场小高尔夫怎么样?开车去圣彼得堡过一下他们神奇的长桥怎么样?”
罗伊的下嘴唇开始哆嗦了,他说话吐字有些麻烦,朱蒂便替他当翻译。“他说他要回家。”
“谁不想回?”詹妮丝表示同意。“爷爷只是在逗乐子呢。你还不了解你爷爷吗,罗伊?他可会逗乐子了。”
是吗?哈利可从来没有把自己想成这样。他有时候说件事想摸摸底,就像个大骗子一样,打开一点回旋的余地。
朱蒂会心地笑了。“他装成下作的样子,”她说。
“呃,”爷爷说。
在佛罗里达西南部高峰期车流中折腾了四十分钟才来到德利昂出口和品多棕榈大道与瓦尔哈拉坞严密防卫的入口。上去进了413室,普露和纳尔逊看上去刚洗过澡,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一副行若无事的样子。他们听这几个游客的故事,首先是爷爷怎么吃不干不净的鸟食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普露张罗着做饭,让詹妮丝先歇歇脚,纳尔逊安坐在沙发上,一条腿上担着一个孩子,看晚间新闻,让哈利顿时妒意攻心,感到受了冷落。这乖戾的小子把这个高大的红头发女人操了整整一天,结果反而被哈利累断了筋骨领着玩的这两个小崽子当成英雄对待。
兔子坐的那把椅子与沙发隔着玻璃桌,他巧妙地刺了一下儿子。“总算睡足了吧?”他问。
纳尔逊知道话中带刺,便远远望着他,他那双挤在一起的黑眼睛顶上有点儿平,活像一只坏脾气的猫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去一个地儿弄点东西吃,在酒吧呆得太久了,”他告诉爸爸。
“你经常这么干吗?”
纳尔逊眼珠子骨碌一转,示意孩子的脑袋就在他这张脸下面,看电视呢,说不定还在听着呢。人小耳朵长。“没有,”他承认,“只是偶尔感到紧张时这样做才可以放松一下。普露明白。没事儿。”
兔子举起一只豁达的手。“与我无关,对吧?你早过了愣头青的年龄了。你总能打个电话吧。我是说一个善解人意的人会打个电话的。我们都没有心思吃饭,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儿。我们简直吃不下去。”
“我想办法打电话,爸,可我把你们这里的电话号码没有记住,而我呆的那个地方哪个混蛋把电话簿偷走了。”
“这是你今晚瞎编的吗?今儿一早你妈告诉我你给这里打过电话,可我们下去吃饭去了。”
“那也是。我在路边的电话上试着打过一次,然后就到了这个没有电话簿的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儿?你想我知道吗?”
“不知道是哪儿,”纳尔逊说着便冲着电视的忽闪笑了。“我在这里找不着北了,好像是个大商业地带。佛罗里达有件好事,它使宾夕法尼亚显得清纯。”
当地新闻的评论员正在插放海牛的最新消息,“由于天气晴好,八十度的气温在持续,海牛群继续既在天气温暖的饲养地,也在传统的越冬区生活。一项通用水道警戒已经发布:船速必须减半。整个周末,在西南佛罗里达周围宽度不同的栖息地遇到海牛仍有可能。”
“他们虽然这么说,”兔子说。“可我连一头都没有遇见过。”
“那是因为你从来不坐船,”纳尔逊说。“像你这样住在这里,却没有一只船,也太傻了。”
“我要一只船干吗呀?我讨厌水。”
“你得热爱它才对。你可以满海湾四处钓鱼。你又没有多少事干,爸。”
“要是有一定程度的文明,谁想钓鱼呢?把一块死肉悬在一个可怜的没有头脑的东西前面,然后用一个钩子钓到他的嘴巴里,把他扯上来?人干的最残酷的事情就是钓鱼。”
那位金发碧眼的新闻评论员头发擦了摩丝,硬得如同假发一般,他告诉他们,“据报导,一头带着牛犊的成年海牛星期三中午沿着离比米尼盆地约半英里的珊瑚角的比米尼运河向内陆游来。这种现象表明,尽管有大批卡鲁萨哈奇牛群退回该河的开阔水域和后海湾,但在保护水道或附近水域仍有可能遇到一些动物。如有死伤海牛报告,请拨打1-800-342-1821。”这个号码滚动出现在一个海牛家庭在水里缓慢翻滚的连续镜头下面。“另外,”他以电视播音员看到商业广告插进来时所用的响亮方式结束,“如有见到海牛的报告,请拨打海牛热线:332-3092。”
为了与朱蒂重归于好,兔子喊道,“你觉得有一颗海牛妈妈那样的大牙怎么样?”但孩子似乎没有听见,她那秀丽的小脸容光焕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则广告,上面加利福尼亚的葡萄干像黑人一样载歌载舞。像老火枪手一样排成一排。他们现在何处?自己都已到中年,为人父母了。吉米死了好多年了。他记得读到过这一消息。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这种情况经常发生。罗伊嗍着大拇指,头一点一点地抵着纳尔逊的胸膛打瞌睡。纳尔逊依然穿着他在飞机上穿的那件白领粉红条子衬衣,仿佛他没有任何像一件短袖衬衫那么傻气的东西似的。
“明天,”兔子高声许诺,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我要下海去。朱蒂和我要租一条太阳鱼单帆船。我已经跟埃德·西尔伯斯坦在湾景酒店工作的儿子安顿好了。”
“我不知道,”纳尔逊说。“这些东西安全性能如何?”
兔子脸上挂不住了。“哎呀,它们就像玩具。万一翻了船,你只消往中插板上一站,它们又正过来了。十来岁的孩子一直在海湾上玩比赛呢。”
“是呀,可朱蒂连九岁都不到,还差两三个星期呢。别生气,爸,你得破费到两位数。按你的说法,又没有水手。”
“好啦,明儿你跟自己的孩子做点什么吧。你领他们玩去。今儿个我耗了八个多钟头、撂了八十来块钱。”
纳尔逊告诉他。“做一些那样子的事情,你应该求之不得呢。你是他们亲爱的老爷爷,记得吗?”他口气软了点儿。“玩太阳鱼是个好主意。只是一定要让她穿件救生衣。”
“你们干吗不一起去呢?你,普露,这里的睡美人。那是个极好的海滩。他们搞得干干净净。”
“兴许我们会去的,如果我能去成的话。我在等一两个电话。”
“摊场上来的?他们连半个星期都经管不了?”
纳尔逊借电视分散了注意力为幌子,游离开了。正在播放一则新的丰田广告,用一个黑人女子做车辆销售。最后,她和客户都跳到空中,定格在那里了。“不是,”纳尔逊说,声音轻得兔子几乎听不见。“是我在这里定的一个联系人。”
“联系人?哪方面的?”
纳尔逊把指头往嘴唇上一压,示意他们可不要吵醒罗伊。
兔子又话里带起刺来。“说到数字,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十一月的结单似乎少了点什么。兴许旧车的数目一年这个时候好像下降了。一般是随着新款的推出要上升的。”
“里根一下台,人就害怕钱了,”纳尔逊回答说,口气更是温和。“再说了,莱尔引进了一种新的会计制度,也许这些数目被顺延到了下个月,将会在十二月份的统计中显示出来。别犯愁,爸。你和妈尽管在佛罗里达享清福好了。你辛苦了一辈子。你已经挣够了,该休息休息了。”
这小子,仿佛要把反讽的可能堵住似地,在朱蒂油光闪亮的胡萝卜红的脑袋上亲了一下。电视机上闪出的蓝光穿透了纳尔逊日渐深入的鬓角间那个三角形的愈加稀薄的头发片儿。一个他交给命运的人质。你的孩子在跟时间的战斗中吃败仗似乎比你自己失败更加悲哀。
“大伙儿,开饭了,”普露从詹妮丝的水绿色厨房里喊道。
她的饭菜比詹妮丝的更是经过了一番周密的考虑,一开始是一道味鲜色亮的浓汁菜汤,还有分盘上的沙拉,一条鲜白鱼,是在詹妮丝从来都懒得用的附加的烤架上烤出来的。詹妮丝已经成了在微波炉里热剩饭的大师,也是去温·迪克西采购冻肉糕、填馅辣椒和海鲜砂锅菜的高手。这些菜肴都盛在各自的小铝锅里,小铝锅脏了以后,往垃圾粉碎器里一扔就行了。她过去总是一个最省事的家庭主妇,现在技术又对她产生了恶劣影响。普露上的蔬菜、菰米、小青豆、小洋葱,都有一种鲜美特别的味道,哈利觉得是专门针对他的胃口的,一种个人的信息,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好吃,”他告诉普露。
詹妮丝向哈利解释,“普露去了埃克德商店后面窄小的鱼店,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去那里。我们这一代人,”她给普露解释说,“跟鱼的关系不是那么密切。我只记得爸爸有时带一夸脱剥了壳的切萨皮克牡蛎回家来犒劳犒劳自己。”
普露以她有个人意图的、略显沙哑的俄亥俄嗓音告诉哈利,“多油脂的深水鱼,尤其是蓝鱼,油里含有大量的EPA,那是一种能真正稀释你的血液、降低甘油三酯指数的酸。”
她总惦着我,哈利想。他微嗔道,“为什么人人都操心我的胆固醇指数?我准是脸色难看得厉害。”
“你是个大汉,”普露说,这一评价像一支爱的利箭似的穿透了他的心,“人一老,体内的脂肪比例便随之上升,LDL,即低密度脂蛋白,也就是恶性脂肪的量,随之上升,而高密度,也就是良性脂肪的量,保持不变,这样两者的比率便升高,与你的动脉相关的Apo B的危险性也随之上升。我们不像人人种地的时候那样锻炼,所以脂肪就耗不光。”
“特里莎,你知道的真多呀,”詹妮丝说,由于不大喜欢被人冷落,便把普露的教名用作一个小小的制动器,好使她安守本分。
另一个女人便垂下了眼睛,降下了嗓音。“你记得,我在宾州大学布鲁厄分校修过这门课。我想等罗伊全天上学后,我应该有点事情做,我想也许可以搞搞营养学,或者饮食学……”
“我也想找个工作呢,”詹妮丝说,这一下可惹恼了哈利,因为她擅自插嘴,打断了普露关于他觉得是他自己的多脂肪的内脏的正儿八经的论述。“今儿下午我们看的那场电影里面,那些女人都在纽约摩天大楼里工作,让我羡慕得要命。”詹妮丝往日并不让自己演戏。自从她妈妈去世,他们买下这套公寓房子以后,她一直在树立一种恼人的自信,一种自负,认为世界就是她的舞台,她的表演进行得十分精彩。在瓦尔哈拉坞,她还算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在好几个委员会里充当委员。在这里,只要不是老不中用就被人认为很了不起。他们去参加德雷奇塞尔家的逾越节宴会时,她成了最年轻的一个,所以只好来问那四个问题。
哈利怀着醋意问普露,“纳尔逊享受了这种营养学的好处吗?”
普露说,“其实他并不需要——他不大吃东西,他却精力充沛。他可以食用更多的脂质食品。可是孩子们——人们说现在大多数美国儿童两岁以后胆固醇指数过高。给朝鲜战争中战死的年轻人尸检时,其中四分之三有冠状动脉脂肪过多的现象。”
哈利的胸开始吃紧发疼了。他觉得他的内脏就像海洋,又暗又湿,充满了他不想去考虑的东西。
除了偶尔抽一下鼻子,纳尔逊还没给这场谈话做任何贡献。这小子似乎鼻涕不断,鼠灰色的小胡子上面的那道光光的皮肤线看上去皴了。这会儿他丢开吃了半拉子的鱼往后一靠,自以为是地宣称,“我看这样下去,如果这件事要不了你们的命,那件事一定饶不过你们。”尽管他手掌扶着桌沿,双手还是哆嗦着,神经快绷断了。
“我们发愁的不是什么,而是何时,”他爸爸告诉他。
詹妮丝神色有点恐慌,她的眼睛穿梭似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咱们都开心一点吧,”她说。
至于饭后甜点,普露端上来的是冻酸奶——对你来说,胜过冰淇淋百倍,因为不含胆固醇。饭吃完以后,哈利在厨房柜子周围踅摸了很久,足以把饼干抽屉深挖细找一番,把三块速制香草压花饼干和一块碎了的椒盐卷饼填进肚里。在这里你搞不到布鲁厄的各式各种的椒盐卷饼,但“阳光”卖的一种盒装的粗的,味道也还凑合。他心血来潮,想帮詹妮丝洗洗碗碟,但又忍住了;那只不过是把盘子往洗碗机一扔了事,她对这顿饭还出了什么力呢?今天走了不少路,他感到脚疼;他有两根脚趾头这些年来一直窝在鞋里,要不是他把指甲剪得很短,它就会硌旁边的指头。普露、罗伊、纳尔逊回了自己的屋。他坐了一会儿看看电视,遥控器在朱蒂手里,花花花跳过来跳过去,《科斯比秀》啦,冰上舞蹈啦,还有一部怪吓人的纪录片,讲的是外国人收购美国企业的事情,然后又在《干杯》和一出关于挽救一名十四岁女孩不要像她妈妈那样沦落风尘的戏剧中间闪来闪去。这么多的紧急情况,哈利想,这么多预录笑声,这么多演员的眼泪,凡此种种努力,要快乐,要勇敢,要被人爱,纯属徒劳。电视不倦的精力咬啮着他的心。他叹息一声,吃力地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在他的心周围塌陷下去,如同一个帐篷塌陷在一根杆子周围一样。他告诉朱蒂,“最好把它关上,宝贝。明儿又要大干一天:我们要去海滩坐船。”可他的声音出来时无精打采,也许那是时光带来的最可悲的损失,对任何东西都不太兴奋。这四位客人是个负担;他翘首企盼他们在星期六,1988年的最后一天离开。
朱蒂继续盯着荧屏,忙不迭地按着频道转换器。“就看看《洛杉矶法律》第一部,”她许诺着,但又闪到ABC特别新闻,说的是“美国儿童——他们危险的饮食”。在卧室里,詹妮丝在读《ELLE》,瞅着那些图片,超级苗条名模,一个个神情恍惚。
“詹妮丝,”他说。“我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别把我煽起来,我看看书瞌睡就来了。”
“今儿,”他说。“在进入爱迪生故居的人群中。我看上去是不是合群?”
她过了半天才回过神儿来;然后她看出了他的用意。“当然不了,哈利。你看上去比他们年轻得多。你的样子像是他们的一个儿子,是来看老人的。”
他认定这是他敢于要求的最好的安慰。“至少,”他同意她的说法,“我没有坐轮椅。”他读了几页历史,写的是“好人查理号”与“塞拉皮斯号”的战斗,在血肉横飞的爆炸中,他的主炮手是怎样高呼“饶命!饶命!看在上帝分上!”约翰·保罗·琼斯将一把手枪扔向那人,把他打翻。然而那声呼喊已经被“塞拉皮斯号”司令皮尔逊听到了,他喊道,“你要求饶命吗?”透过战斗的撞击,枪炮的轰鸣,烈火硝烟,隐隐传来那著名的回答:“我还没有开始战斗呢!”胜利的美国船损伤惨重,第二天就沉没了,琼斯把捕获的折断了桅杆的“塞拉皮斯号”带回荷兰,给早已存在的英国人的愤怒火上浇油。这一切愤怒和勇武似乎更显得徒劳无功。兔子觉得好像人类是一场五颜六色、熙熙攘攘、推推搡搡、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他一瘸一拐落在后面。他把书搁在床头桌上,把灯关上。门下的一条亮光传来某个电视节目、任何一个电视节目的遥远的射击和呼喊。他一倒下就睡着了,头几乎都没有转到枕头上。通常碍事儿的胳膊像一块毯子似地交叠起来。他做了一连串的梦,其中一个是这样的,他已经来到一个门口,门上有个圆顶,他推了推门。麦当劳的玻璃门,不过不是你能透过它看见汉堡包脑袋的那个。在梦里,他知道门那边有个人,一个他恐惧的人,饥肠辘辘、安安静静,但他还是推门了,恐惧随着推力增加,越来越大,他吓醒了,他的膀胱疼,便去上厕所。这一夜他再也熬不到头了。他的前列腺或者他的膀胱,像金花橡皮失去了弹性。他的错误是朱蒂搞频道冲浪时他喝了一罐施利茨。再睡一觉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正当他开始放松,大脑开始胡思乱想时,詹妮丝深沉的呼吸时不时骤变成一种刺耳的鼾声。门下的那道亮光不见了,然而一种泛泛的淡紫色的光,就是猫头鹰和其他昼伏夜出的动物能够看见并凭借以杀伤猎物的光,显露出卧室的各个平面和大物件。一张四方梳妆台上放着纳尔逊中学毕业照的长方形玻璃相框;一把灰白的胖椅子的一个扶手上搭着哈利不穿的亚麻布裤子,布的褶子使人想起一个被扯得像口香糖一样的空眼窝骷髅。阳台上吹来的风从吊下的窗帘的褶子下面钻进来擦过他的脸,入睡的法子就是仰面躺着努力回忆你刚才做的梦。不安像长满鱼鳞的大鹦鹉爪子死抓住他,又把他摔了个狗吃屎。他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就是听见高尔夫球场上的剪草机的声响和被惊起的海鸥的哀鸣。
在一个宽阔的酱紫色遮篷下面,穿过大轿车车窗那样的不透明有色玻璃滑门,走进“湾景宾馆总店”休息厅,大厅间架极高,光线明亮,巨大的枝形吊灯璀璨耀眼,喷泉水花四溅,高大的玻璃板后墙涌现出德利昂海湾的景象,前景是沙滩,大海像一面闪光的蓝绿色幕布从串在富人岛这两个陆地橛子之间的一条海平线上挂下来,这一切一下子搞得你晕头转向,眼花缭乱。“哇,”哈利身边的朱蒂轻叹一声。跟在后面的普露和罗伊,没有吱声,不过拖鞋的拖沓声慢了下来,安静了许多。他们觉得像四个擅自闯入禁地的人。黑色大理石前台后面的那位女子有一种异域肤色,她的肤色混合了黑人和印第安人或者东方人的色调,而且在颧骨和鼻梁上面绷得很紧;她的眼皮染成一种金属绿,耳垂上贴着一副肋纹金贝壳。
哈利十分畏怯,竟然在说富有魔力的准入姓名时犯了个错误,说成了“西尔伯斯坦”。
那女人把她的惊异的金属绿眼皮眨了两下,然后好心告诉他,“你说的准是西尔弗斯先生。她是今儿上午的海滩监督。”她一脸的怜悯与鄙夷,指挥他们到休息厅对面去,她那只戴戒指的手的动作就像巴厘舞女在舞手,连一支细细的金笔也不放手。他领着他的一小帮人进入那宽敞的有空调的空间,走过一片黑色大理石地板,大理石里嵌入的铜条像太阳的光辉从管风琴模样的铝制喷泉照射出来,上面高远的天花板是由吊下来的长方形镀金金属条构成的,它们活像农民吊着吓走鸟儿的闪光条。一段下行的楼梯用你在邮局门脸上看见的那种庄重的字体写着通往泳池与海滩。由于在底层的奶绿色水磨石走廊里拐错了弯,所以先来到了一扇写着闲人免进的门前,后来哈利和他的一帮人才在一个玻璃圈着、铺着草垫的地区找到埃德·西尔伯斯坦的儿子格雷格,这是在去酒店泳池的路上,哈利看见有三个泳池像智力测验中的圆点那样安排在一起,一个是蹚水用的,一个是跳水用的,一个是标有泳道的长形泳池。格雷格是个鬈发汉子,由于成天在海滩外和海滩上工作,肤色棕黄,像个阿拉伯人。因为穿着条欧洲式的黑色小号弹力运动短裤和一件印有五边形的总店徽的带兜帽的汗衫,他站着的高度还赶不上他爸爸,他的从那位会计老爸那里传承下来的尖下巴被母亲的血统和假日辅助工作变柔和了。他笑脸迎人,露出的一嘴牙,像埃德的一样白,但更圆一些:埃德的牙四方四正,看上去像假牙,但哈利从来没有看见它们出过毛病。格雷格说话时,声音显得过于年轻,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他的鬈发里夹杂着星星点点的灰发,他一笑,饱经日晒的脸庞就会起皱。他不应当在海滩上胡混了。
“我爸说你们要来。这位是安斯特朗太太吗?”他指的是普露,来的是她,而不是詹妮丝。詹妮丝昨天跑了一天,今天想呆在家里,把自己的事赶着办完,还想上上增氧健身班,打打桥牌,趁纳尔逊没有回家跟他一起呆呆。哈利大为吃惊的是埃德的儿子竟然能犯这样的错误,但随后又想他一定老跟那些娶了年轻媳妇的老半茬子打交道。再说普露也不是太年轻。像他这样高个头亮皮肤,她给他做妻子也无大碍。
“谢谢这一番美意,格雷格,”哈利说,话说得很圆滑,很周到,“不过这是我的儿媳,特里莎,”特里莎,普露——跟他一样,她也有两个名字,一个对内,一个对外。“这两个是我的漂亮孙子,朱蒂和罗伊。”
格雷格告诉朱蒂,“这么说你就是想当水手的那个女孩了?”
当她抬眼仰望格雷格的脸时,那双眼睛,由于这里的泳池边洋溢着一种天光,将它们的绿色洗去,使她的瞳孔小得像铅笔芯似的。“有点儿意思。”
埃德的儿子举止言谈彻底放松了,这表明他的一整天都会快乐地奉献给他们。他又把他们领回水磨石走廊,从桌子旁坐的一个小伙那里替他们要了更衣室钥匙——这是一个年轻黑人,他的头发剃成一块松饼顶子,四面刮光,这是他们时下流行的一种难看的发型——然后把他们领到更衣室门口,告诉他们如何出去径直去海滩,他会在海滩上等他们安排太阳鱼单帆船的租赁事宜。“你给我安排这一切,我该给你多少钱?”哈利问,心存五成免费的希望,就算埃德安排来补偿哈利星期三打高尔夫时丢给他的那二十块钱吧。
然而格雷格脱掉了一点亲切,说道,“船仅限于酒店客人使用,费用包在他们的总支出里面,不过我认为你们四个人一百二十元就够了,包括更衣室、进入沙滩和两条太阳鱼,每条一个小时。”
普露爽快地说话了。“我们不想要两条。我会害怕的。”
他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话时声音带了一种新的劲头,干这种工作时常与女人打交道的汉子发出的一种友好的倾向。“用不着害怕,特里莎。它们沉不了,而且必须带救生圈。即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你觉得自己控制不了啦,只要放开帆,我们就开着汽艇来帮你。”
“多谢,不过还是算了,”普露说,有点儿傲慢,哈利想,但又转念一想,她和这家伙年龄相仿。都是生育高峰期的产儿。摇滚乐,粉儿,《让毕弗去做》,健身。等到后来,他们发现他们俩都是俄亥俄人。
格雷格·西尔弗斯转身冲着他说。“九十应该可以了。”
这个数目似乎是引诱给他十块钱的小费,然而哈利纳闷,这是不是在侮辱人,因为他是作为他们一家人的朋友来这里的,于是便等着格雷格从桌子旁那个松饼顶小伙那里取回账单。当兔子和罗伊俩在更衣室里时,他告诉孩子,“天哪,罗伊,这一下可把可怜的老爷爷的钱包掏空了!”
罗伊抬起头来仰望着他,瞪着一双受了惊吓的黑眼睛。“他们要让我们坐牢吗?”他问,声音高而清晰,就像风铎一样。
哈利大笑起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爸爸恨牢房。”
“谁不恨呢!”哈利说,心里纳闷这孩子是不是头脑正常。罗伊不懂你应当先松开游泳裤的带子才能把它穿上,就在他摸弄挣扎的当儿,他的小鸡鸡钻了出来,既不长,又不粗,像个蘑菇芽尖儿那样可爱。他是割了包皮的。兔子心里纳闷,如果他割了包皮,他自己的生活会成什么样子。这个问题时不时地见诸报端。有的说包皮就像眼皮;没有它,时常暴露着的龟头就变得不是那么敏感。由于一直与布摩擦,它的皮就会变厚,变得迟钝麻木。他曾在一本黄色杂志上读过一封来信,是由一个进入中年后割了包皮的男子写的,他发现他的性快感和性敏感大大下降,以致他割了包皮以后的日子简直不值得一过。如果哈利不是那么敏感,他也许会成为一个更加可靠的人。阴茎一勃起,你就感觉到包皮十分美妙地往回扯,就像老式奶瓶里的奶油冻顶起了瓶上的纸盖。从罗伊鸡鸡的呆钝样子看,他将会是一个实在的公民。他爷爷把手往下一伸,领着他往海滩走去。
哈利和詹妮丝一到佛罗里达倍感兴奋,便买了一架望远镜安置到阳台上,一周有那么三四回开车去德利昂公共海滩,就是不游泳,也要散散步,吃顿野餐,过了一两年后,便逐渐不再去海湾了。所以现在,这浩淼的水,这无垠的天,这被击打成千百万起伏的窝窝的辽廓的流动表面,突然给他一种新鲜的、未曾预见过的印象。这种粗犷辉煌一时间压倒了他胸中纠缠不休的疼痛和烦忧,使他得到解脱,进入忘我的境地。那种阳光照射下的、平旷无垠的壮丽跟他所熟知的宾夕法尼亚景观有天壤之别,那里被林地、山峦、屋顶环抱,一片由于千百年的利用显得荒秽的土地,甚至荒野,采石场、次生林、废弃的工厂和矿井,都经过人的加工处理,尔后又被废弃。而这里,万物给人处子般的感觉,尽管事实上,也有一段历史;印第安人,西班牙征服者,赤脚邮递员,他们都为那些蚊蝇肆虐的海岸居民点做出过贡献。海平面左右两侧都是岛屿,过去百万富翁每到四月常乘私人火车前来捕大海鲢。西班牙和法国海盗一度隐藏在这些海岛中间。他们的沙地里至今仍埋藏着黄金。那些沙地非常平坦,似乎离哈利和罗伊站的海滩堤坝十分遥远。一切都是如此明朗、如此开阔,给人的感觉是世界用合成元素重新创造了一遍。帆船,帆板,在水面上嗡嗡前进的摩托艇,塑料划艇,充气筏,把附近的水域点缀得像超市一样五彩缤纷。海滩远处,另一家酒店前面,有人在放风筝——一对相连的盒式风筝和谐地下降,俯冲又攀升,拖曳着闪亮的橙色丝带。左右各有一英里的距离,一群闪烁着的棕褐色的肉和布片正在聚集起来,沙滩上摆放着鱼叉状的活体。
普露和朱蒂从酒店出来和他们会合,大家便走下了混凝土台阶。十点多了,他们背后高耸的酒店,形状像个S,有十五层高,每一层都装着阳台,样子像红色的细齿梳子,酒店的正面仍在阴影中,尽管酒店本身的影子已经缩回到它的泳池的最深处了。脚下的沙是新耙过的,昨日的脚印、塑料眼镜和用空的涂剂瓶子已经被清除了,木海滩躺椅摞成了一摞。今天的日光浴者正在打点自身和自己的装备,他们的毛巾和推理小说(鲁丝过去常读这些,她从中得到了什么又是一种需要推理才能得知的神秘)和各种颜色和编码的遮光剂。成双成对的人们正在相互涂沫防晒油。已经是皮子色的老油子们正在秃脑袋上擦油。他们的胸毛完全白了。涂剂的味道升腾起来,与咸空气、死螃蟹、海草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哈利领着他的一帮人穿过沙滩时,他觉得一个个脑袋抬了起来,太阳镜后面的眼睛溜了过来;被人看见领着这么一个年轻得多的娘儿和两个小孩,他有种自豪和奇怪的感觉。他的第二个家庭。或者第三个,或者第四个。生命在我们中间运动,一家接一家。
在海水拍击、嘶鸣、泛沫的岸边,鹬群跑跑停停,捅进水沫找一嘴吃的,然后又向前跑。它们的足和头快捷异常,好像机器一样。罗伊抓不着,尽管它们看上去像玩具。哈利脱掉他的不系带子的耐克鞋,沙子用一种出人意料的寒气咬着他的光脚丫子——在阳光照射的顶层沙粒下面,夜潮依然料峭。他的脚面上显露出虫子似的青筋,而他的胫部却像粉笔一样白花花的,全是一层脆皮,仿佛他在老年就要跪立在地上了。一种惊恐的战栗出现在他的腿上。海洋,太阳,如此之大:他可能被碾到宇宙的车轮中间。他在玩火。
格雷格在海滩上的一个瓦楞玻璃钢亭子里等他们,它离开海水,在几棵树根裸露的棕榈树附近。他从小亭里拿出来了一个舵,一块中插板和两件黑色泡沫橡胶救生衣。兔子不喜欢这种颜色,这种质地;他要从托马斯·爱迪生的木棉树上取的那种老式的日辉木棉。格雷格问他,“你以前干过这事吗?”
“当然。”
不过哈利口气里有种东西还是导致格雷格要多加指导:“把舵柄从帆上推开。密切注视浪尖,好辨别方向。风从身后吹来时,就松松地抓着主帆帆脚索。”
“好的,当然,”哈利说,没有认真听,倒是愤愤然地在想昨天埃德·西伯尔斯坦的多出标准杆一杆的第一洞,而且全局开场很糟又是怎么赢球的。
格雷格转向普露问道,“你的小姑娘会游泳吗?”
“啊,当然,”她拾起哈利的牙慧说。“她是夏令营她那个游泳班的冠军。”
“妈,”女孩申辩说。“我游了个第二。”
格雷格低下头看着朱蒂,他背上的阳光如此灿烂,以致他脸上的阴影具有了它自己的一种蓝光。“第二和冠军十分接近。”由于依然需要跟普露交谈,格雷格说,“我倒建议你的小儿子不要去。今儿有一股离岸微风,在酒店这里的背风面,你是感觉不出来的,可是风把你很快就吹离海岸。没有艇尾座,很容易滑下去。”
她歪着嘴冲着格雷格露齿怪笑了一下,换了一下身体的重心,仿佛接近跟她同龄的这个男孩子让她尴尬地意识到她近裸的状态似的。她穿着一体式的白泳装,侧口很高,把腿都露到髋骨上了,外面套了一件褐色扎染短袖衫。穿这种款式意味着你必须把毛屄两侧剃光。女人真遭罪。甚至你可以用蜡处理一下让它一劳永逸。可是假如泳装时尚又变了呢?兔子倒是更欣赏前里根时代两件套比基尼的样式,下半部像个小不点儿尿布吊在肚子下面,像辛迪·穆尔科特过去常穿着到处招摇的那种。然而,这种新款使普露已经修长的腿显得更长更美,而且把她粗起来的腰收了进去。“他就跟我呆在沙滩上,”她告诉格雷格·西尔弗斯,而且为了强调,还把身子一躬,致使她的红发往前一甩,把短袖衫也甩开了,露出了她的肩带和点缀着浅色雀斑的又白又宽的肩膀。
“我可以玩多久?”感到被冷落了的哈利问埃德的儿子。这种又紧又小的欧式游泳裤明确地显露出那一疙瘩家伙。
“一个小时,先生。”“先生”,这两个字只是不经意地蹦了出来,这小伙便努力恢复朋友之间的随便作风。“要是你到时候回不来,那也甭担心。今儿情况不大,很多人不喜欢在这种多风的天气出海。你用十九号,那边的头儿上。”
哈利走开时,他听见格雷格问普露,“你们一家是北方哪儿的?”
“宾夕法尼亚。其实,我是俄亥俄阿克伦人。”
“嘿!你永远猜不着我是哪儿长大的——托莱多!”
船在那边的干沙滩上一字儿排开,一起还有一些别的大型水上玩具——那些水上自行车,还有方方的划艇。哈利扯了一下拴在船头上的尼龙系缆,船身比他想的沉;他把船在沙滩上才拖了四十英尺,就感到气短,那恼人、紧缩的疼痛已经开始在他的右肋上隐隐发作了。他把船又拖了一下,便在沙滩上坐了下来,离普露不远。普露正在往一把沙滩躺椅里坐,那是格雷格替她从那一摞上拉下来的。另一名来海滩玩的人暂时把他叫走了。“你喜欢这些吗?”兔子喘着粗气说。“你喜欢不喜欢沙子在你的——你知道——下面的感觉,有点儿鸟窝的感觉?”
她说,“沙子会钻进泳装里。哈利。它不管哪儿都往里钻。”
这种多余的强调,在这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强光下,一旦弄明白了那幅画面,就让他兴奋不已。他隐约记得中学时代一个关于女人生珍珠的老笑话。屄像切萨皮克海湾的牡蛎。那个鬼奸溜滑的老弗雷德。他告诉朱蒂,“让我喘一会儿气好吗,宝贝?去到水里快游一阵子,这样我们下水时就不会打激灵。我一会儿就来找你。”
他应该想办法跟普露谈谈纳尔逊。那里头有点令人极不愉快的东西。罗伊已经在挖沙子了,用的是一把詹妮丝在温·迪克西想给他买的塑料铲子。这孩子皱着眉头把沙子装进形状像个倒提着的加菲猫的木桶里。既然哈利似乎难以启齿,普露便说,“你做这些安排真是太好了。他怎么要那么多钱,我真是惊呆了。”
“嘿,”他说,他的光腿吸收着顶层沙子的热量,感觉慢慢好一点了,“你只能当一回爷爷,或者像我这种情况,两回。你和纳尔逊还想要吗?”这给人一种闯劲十足的感觉,但与无孔不入的沙子相比还是不可企及。
“不啦,我的上帝,”她赶紧回答,处在一种静默的波谷里,因为这时又长又低的波浪一层跟着一层,闯进一片泛着泡沫的亮闪闪的缘饰和一群鹬的机械的疾跑中。“我们没有再要的准备。”
“你们没有,嗯?”他说,拿不准怎么理解这话。
她帮了他一把,当他凝神注视着海湾时,她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不敢扭头看她的光脚,看脚上粉红的趾关节和开裂的趾甲油,看她的两条跷在躺椅上的长腿,暴露出反差强烈的白氨纶裤衩片儿和下边柔软的肌肉。新款的泳装不能完全包住女人的屁股。她向哈利坦言,“由于纳尔逊是这副德行,我们就会对不住已经有的两个孩子。”
“对呀,他怎么啦?他似乎神经兮兮的,人在心不在一样。”
“说得对,”她说,过于热切地表示赞同。她就说了这么一句。又一层浪破裂了,赶上了沙滩。她已经缩了回来。她在等他凭直觉做出一种猜测。
“他恨丰田,”他主动说。
“噢,哪怕是捷豹,他还是牢骚满腹,”普露说。“照他现在这样,没有他满意的东西。”
照他现在这样。秘密似乎就在这句话里。难道这个嘴脸刷白的可怜孩子要死于什么疾病,像《爱情故事》中的那个女孩死于白血病不成?死于他不知怎么染上的艾滋病——怎么染上的,哈利不忍去想——跟那搞同性恋的斯利姆伙同新来的会计莱尔一起厮混是一部分原因。然而这一切似乎十分邈远,如同那两个海盗在其中埋藏金子、富人捕捉大海鲢的海岛,从这个角度看仅仅是海平面加厚了三英尺而已。烈日当头,他无法定睛细看。他兴许该买一顶帽子,保护保护他那瑞典人的肤色。他总是怀疑他要是戴上一顶帽子,就会显得傻头傻脑,他的脑袋已经太大了。罗伊已经把桶子装满了,而且小心翼翼地,考虑到他才四岁,把它倒扣下,再把它提起。他盼着有一个沙子做的加菲猫,但这形状太难把握,一边已经垮塌了。一种错误的原理,幻想形成的。坚持搞一些简单的城堡,让孩子们发挥自己的想象吧。哈利主动说话,是冲着空中说的,不太敢扭头面对普露的裤衩,她跷起腿,把那些没有名堂的小不点儿暴露出来,“他从来就不是你所谓的一个极其快乐的孩子。我想我和詹妮丝罪责难逃。”
“他倒是乐得怪罪你们呢,”普露承认,用的是她那平板的俄亥俄嗓音。“但我看你不应当用自责来助长他。”她这里使用的语言,正像有天晚上她说到胆固醇时一样,他觉得有所指,令人不快,就像一只宠物的毛皮,很粗,你一摸,比你预想的更加扎手。“我倒不肯,”她坚决地说,“让我的孩子把我送上一条愧疚的路。”
“我不知道,”哈利提出异议。“六十年代末,我们让他经历了一些狂野的场面。”
“狂野场面六十年代末对人人都是家常便饭,”普露说,然后又回到那粗枝大叶的半医学的谈话上去,“由于继续接受他乐得加给你们的怪罪,你和詹妮丝就继续把他当成个小娃娃宠着。三十出头的人了,难道我们还不应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起责任?”
“说不上,”他说,“我从来就不知道谁为我的生活负过责,”说罢就从他自己的身体暖热的沙槽里撑起身来,但起身之前先回头撩了一眼普露那两片从来没有足够的阳光晒出雀斑的软肉夹的那条绷长了的氨纶裤。小朱蒂已经游完回来了,泡湿的红头发紧贴在脑壳上,她的海军蓝泳装粘在她钉头一般突起的乳尖上。
“你答应过马上来,”她提醒他,水顺着脸往下流,眼睫毛上挂着水珠,活像眼泪。
“我是答应过,”他承认。“咱们玩太阳鱼帆船去!”他站着,佛罗里达的微风钻进了他皮肤的每一个角落,仿佛他是飞过海滩的一只风筝似的。在高迥的蓝天下,他有种高大魁伟的感觉;各种元素都涌现在他的周围——水,沙,空气,太阳的烈火,恣肆汪洋但依然远远填不满无垠的空间的物质——在他身上重新唤醒了一种往日动物的莽撞。他的皮,他的心,永远欲壑难填。“把救生衣穿上,”他告诉他的孙女。
“它给人一种臃肿的感觉,”她争辩说。“我不需要,老实说,我能游好几英里呢。在夏令营里,在湖里游了个来回。累了的时候,一翻身仰面躺着漂着就是了。海水里更加容易。”
“穿上,宝贝,”他宁静地重复了一遍,很高兴他的那种血在一种总是让他丧胆的元素里学会了从容。他把自己的救生衣穿上,觉得套上了铠甲,还像女人似的,而且正如孩子们所说的,臃肿。他的腿和胳膊一直没有怎么发胖,发胖的仅仅是肚子和脸,奇怪,每天早上剃须时,他似乎有数公顷的皂沫要清除,而且斜瞟一眼,看见自己映在德利昂市中心玻璃橱窗里的身影时,对这个填充着木棉的高大苍白的家伙大为惊异。“你把我们瞅着些,”他告诉普露,她已经站起来要隆重庆祝这次下水活动了。虽然近乎裸体,她还是帮他们把船拉到啪嗒啪嗒激动的水边。她让拍动的帆静下来,因为它要摆动帆桁的,而他在把那些绳索理清楚,多年前他曾与穿黑色比基尼的辛迪·穆尔科特在加勒比海上玩过太阳鱼,他记得那时候这些东西没有这么复杂,他然后咔嚓一下把舵装上。他把朱蒂举起来放上去。小罗伊看见姐姐要上哪儿去,把他撇下,便连哭带叫,迈开大步走进一层波浪,结果浪把他打翻了。普露把他提起来夹在腰上。天空如此明亮,所以万物都好像在剪出的图样里,带着你在电影假景里所看到的那种紫色光晕。哈利蹚进齐腰深的水里,把船推出去,然后一鼓劲把身子一举爬上去,脚脖子在缆绳调节器上蹭破了一点皮,他一把抓住拴在铝质帆桁上的绳子。这根尼龙绳子,辛迪怎么叫来着?帆脚索。甜甜的辛迪,她曾经是个靓妞儿。他稳住舵,拉紧帆,离岸微风,在风里面出现的梦似的寂静中,让船离开了坚实的陆地,离开了坚实的海滩,离开了穿着侧口很高的白泳装、腰里夹着哭叫的罗伊的坚实的普露,船儿便浸着、拍着一个又一个的波浪。
朱蒂被安置在桅杆这边,站稳,把中插板推下槽去;哈利则别别扭扭地盘着腿坐在玻璃钢船上,一只手在身后按住舵柄,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帆脚索。他的脑海里汇总出一幅指向箭头的画面,闪光的风压在拉紧的条纹帆顶上。某些紧张的倾斜先在手中开始,然后成扇形向海面和天顶扩散。像把剪刀,辛迪曾经说过,于是他身上出现了一种漏斗状的看不见的力量的感觉。“中插板往下推,”他发令了,终于当了一名船长,不过只是在五十五岁的时候。他那擦伤的脚脖子生疼,包在又薄又湿的游泳衣里的屁股蛋子对光秃秃的玻璃钢的压力感到忿忿不平。他的体重要比朱蒂的大得多,所以空空的船壳前面便向上倾。波浪一阵紧似一阵,对帆的拉力也更凶了,水比起他在本年代初加勒比海历险放大了的记忆中的绿色显得脏了许多。
然而他的伙伴依然兴高采烈,她那靓丽的脸上挂着水珠。她的细细的小胳膊从黑沉沉的橡皮背心里伸出来,满是鸡皮疙瘩,由于陷进了运动、新鲜和迥异的元素中,她全身直打哆嗦。兔子回头向陆地望去:普露,由于背对着太阳,成了海滩的光辉衬托下的叉形的黑影。沙滩上别的身影纠结在一起,成了一片黑鸦鸦的叠印符号,再过一会儿,她的身影儿就不可能与他们区分开来了。随着距离的增加,就连酒店也缩小了,成了很多建筑中的一个高高的板块,他目光所到之处,在佛罗里达这一溜海岸上,左右两边全是酒店、公寓。他发现他手里掌握的那种要改变景观的力量压到了他的胸口和肚子上。他和詹妮丝沿着滨海路驱车兜风或者到德利昂市中心他们存钱的银行去时,看见过这里的小三角帆,但这并没有给他这么大开眼界的心理准备,就好像看见屋顶或脚手架上的工人并没有让你感觉到踩在那种高度的一块木板上的抓膝的恐怖一样。“朱蒂,”他说,极力让嗓音不要有恐怖的生硬,然后便扯开了嗓子,以免令人目眩的广袤的空间把他话里的意思统统吮吸掉,“我们不能永远朝这个方向走,否则我们就会乘风到达墨西哥。我要做的事情叫做转向。我说——我知道这好像挺傻——‘转向,全下风,’船转向时把头一低,别滑下去。准备好了吗?转向,全下风。”
他并没有下大决心要把舵柄推开,好半天,朱蒂蜷伏成一个小小的杂技球的样子,尽管帆桁已经从她脑袋上掠过去了,他们便一瘸一拐逆风前进,周围一片静寂,水的拍打声听起来懒洋洋的,他觉得他们被向后推,可是随后有一种并没有被他的胆怯驱散的惯性把船头摆过了风线,帆不耐烦地停止了抢风行驶,并朝海平面的方向带着一种沉闷的波动张满,绷紧,朱蒂不再愁云满面,当她感到船又在向前拽,越过那些滔滔的、不透明的波浪时,便开心地笑了。他把帆收紧,他们前进时跟风形成一个直角,与色彩斑驳的海岸平行。在他们的运动受阻的时刻,周围的浩淼仿佛用从海天各个空虚闪亮的角落射来的箭,将他们固定起来,然而,他们借助于运动逃脱了,并将空间加以利用;海湾,小船,风,烧烤着他们露出的耳朵尖儿、晒干他们满是鸡皮疙瘩的胳膊上竖起的灰白的汗毛上的水花的太阳,它们携手共建了哈利在逐渐适应的一种封闭的小气候,一种严格的环境的地洞。他开始不必抬眼斜瞄桅杆顶端褪色的悬条标,就能知道风从哪里来,而且开始凭直觉感觉出他双手控制的力的平面,就像从前偷断或抢得篮板球后的一次快攻,无需考虑传球方式,他就能想象出这个队友到那个队友,以及单手上篮时球滑板进筐的情景。由于更加自信,他又转向朝远方的一个绿岛前进,该岛的顶端有一座粉红色的房子,也许是一幢豪宅,但从这个距离望只不过是一个矮棚,他把帆往紧一收,当船倾侧重新抢风调向时,他并不畏缩。
在他们前进的当儿,他像个好爷爷一样,给朱蒂解释他的行动,又是理论又是实践,他们俩又变得信心十足,操纵自如,于是,这个承载他们的玩具就被这样操纵着前前后后划出一条斜角小道,在玩风戏水,办法却是偷了它们的一部分辉煌宏伟。
朱蒂宣布,“我要掌舵。”
“你掌舵,宝贝,可跟你骑自行车不一样。你只朝着你要去的地方走还不行。你还得把风放在心上,它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不过,行,你蹲着,背朝我,抓住舵柄。让船往那边有粉红房子的那个小岛驶。这就对了。很好。现在你要滑开一点儿。往你怀里拉一点,让它到左边来。那叫左舷。左面就是左舷,右舷就是右边。现在我把帆放一放,我一说‘准备转向,’你就把舵柄尽力朝我推,别松手。别慌,反应需要秒把钟的工夫。好了吗?好了吗,朱蒂?好,准备转向,全下风。”
他帮她把最后一部分圆弧推到底,她的小胳膊有点够不着。帆拉松了,随风飘动。帆桁神经兮兮地前后摇摆。铝桅杆在玻璃钢插孔里咯吱咯吱地响。远处一艘货轮呆在海面上,活像一张高高的桌面上的一枚五分镍币。一只弯着翅膀的燕鸥一动不动迎风高悬,歪着脑袋瞅着他们,仿佛在问他们远离自己的生活环境到底在干什么。随后,帆满风劲;哈利往里一收,他把手按在朱蒂的小手上掌握舵柄的角度,准备抢风调向。他们两个人的重量压在船尾,便把船头翘起,使太阳鱼轻轻颠簸起来。波浪拍打着船身,他已经充耳不闻了。她又来了几次换抢,看到就这么回事,便厌倦起来。她那女孩儿的呵欠亮出了花朵儿似的洁白无瑕的牙齿(现在他们的牙膏里加了化学成分,孩子们就永远不会知道他在牙椅上遭的那份罪了)和拱起的娇丽的舌头。有人有天会用上那舌头的。
“到了这里,你有点儿失去了时间线索,”哈利告诉她。“但从太阳的路子看,肯定快到中午了。我们该往回走了。这也要费好长时间的,因为风对着我们吹。我们不想让你妈妈担心。”
“那个人说他要派一艘汽艇出来。”
哈利大笑起来,以缓和他对这名千金小姐呵护疼爱的紧张。她全身铜紫铜紫的,亮光闪闪的,尚无一丝儿损伤。“那只是为了急救。我们惟一需要急救的是我们的鼻子就要晒红了。我们能航回去,这叫顶风航行。你尽量顶着风。我这里把帆往里收,你想办法让我们朝那家酒店航行。不是右边很远的那家酒店。是它旁边的这家酒店,样子像金字塔的那一家。”
海滩上融为一体的身影儿远远望去失去了它们斑驳的色彩,也就是身上泳装的颜色,似乎成了一条灰色的长达数英里的绳子沿着海湾抖动着。这里的水比岸边的水颜色难看,在下面的胆汁绿上面又添了一层浅绿。
“爷爷,你冷不冷?”
“还真有那么一点儿,”他承认,“既然你问起。离岸这么远,冷飕飕的。”
“当然。”
“你的救生衣不保暖吗?”
“黏不拉唧的,难受死了。我想脱掉。”
“别脱。”
时光悄悄地溜走,波浪懒懒地拍击,好奇的燕鸥凝神守视着,然而海岸似乎并未往近里靠,罗伊和普露等候的那个黑点似乎在他们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咱们转向吧,”他说,由于孩子越来越觉得厌烦,他自己也想回去结束这次历险,他便想过紧地随风航行。一股风从未曾料到的方向吹来,是从低矮的海盗岛,而不是径直从岸上吹来的,太阳鱼非但没有朝他们一直走的方向按直线成小角度固定倾斜,而是倾斜,不停的倾斜,它失去了对水面的把握,对蓝天的把握。桅杆放弃了太阳下的某一点,而且像被一只毒辣的大手推着一样,不停地往海湾倾倒。兔子觉得他的大块头与朱蒂柔软的小身体一起脚在先向下栽进水的深渊里,他的拳头仍然惊恐地攥着绳索,他的脚脖子又被玻璃钢边蹭破了。一种杀气腾腾、密匝匝、冷森森的元素把他的脑袋裹在一种无法叫人呼吸的墨绿色中,这种颜色夹住了他的嘴巴和眼睛,然后又变淡,把他交给了空气、太阳,和停止运动的可怕的寂静。
他的大脑总算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记得那一回辛迪怎样站在中插板上,太阳鱼又正过来了,它的桅杆顶着天画了几个细水滴形成的弧。所以没有什么大问题。然而却有种怪怪的感觉,错得让人揪心的感觉。朱蒂,她在哪儿?“朱蒂?”他喊道,他的声音在这海天相连的地方不成他的了,他下面没有任何坚实的东西,波浪带着一种揶揄的恶意拍打着他的脸,太阳鱼的船体侧身高卧着,投下一条窄窄的阴影,条纹帆平铺在水面上,像一片五色浮藻。“朱蒂!”现在他的声音完全属于空洞的空气,属于恐怖的高峰;他扯着嗓门大声地喊,结果把水都咽进了嘴里,他泡在水里的身体没有给他提供呼喊的平台,一股熔化了的苦铅,而不是空气,灌进了他的喉咙,他怦怦的心跳与海的拉扯和汹涌交融在一起。他咳啊咳,眼睛都迸出了泪水。她不在这里。这里只有脏绿的浪,踢打着的水,分层堆积在胆汁上面的、太阳照透了的绿玉。西天的云变薄,变斜,预示着天气的变化。太阳鱼空洞、喑哑的船壳赫然出现在他的身旁。他的膀胱要撒尿,也许他正在撒呢。
另一边。她肯定在那里。他和船,还有帆,只占几平方码的面积,却感到有巨大的距离横在他前面。他必须潜进船体下面。快。每一秒都在沉没每一样东西。救生衣把他浮起来,很碍事。水流推着他。他从来就不是个有天赋的游泳健将。空气,阳光,海水,寂静,全在他脑海里冲撞,展示出轰雷般的无情。即便在这豁然开朗的一瞬间,还有时间表现他对把脑袋放到水下的终生的动物般的厌恶,还有时间考虑,再有一秒钟即便什么也不做,也可能奇迹般地恢复正常;孩子的笑脸就会浮出水面,海水在她的睫毛上晶莹闪亮。然而正午的太阳却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在他的尖叫中有种神圣的内涵,那就是,一切都可以追回,于是他张开嘴吸下一口恐慌的气,它穿过了胸部疼痛的筛子,然后努力钻过一个阻力重重的不透明的世界,他无法看见,也不能呼吸。他的脑袋受到向上的压力,顶到什么硬东西上了,而他的双手在迟缓地摸索,想摸到一个被钩住了的身体,结果连一个能钩住身体的突起也没有发现。他极力想浮出水面。钢化玻璃像鲨鱼皮似的压着他的背,然后又是舵柄带合页的木头,往下晃着,刮擦着他的脸。
“朱蒂!”这是他第三次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慌乱;他抬起脸直对太阳,水珠在他的视野里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彩虹;就在这几秒钟里,船在慢慢地打旋,它与太阳的关系,它投在水面上的影子,正在变化。
在帆下面。她一定在帆下面。帆在水里显得非常之大,一块长长的尼龙棺罩,上面有几道对角缝线。有针缝上去的号码和太阳鱼的侧影。他得行动。他惨痛的内疚使他的五脏六腑都火烧火燎的;他又强迫自己下去进入一种脏绿的泥巴里,在那里他的气泡都成了宝石。顶着背上布片的滑动,他奋力向前开辟一条通道。在这条通道里,他碰上了一条蛇,一条软不拉唧的肢体,他一碰就惊恐不已,所以它极力要缠死他,把他拖到更深的地方去。它揪住他的耳朵,他的脑袋一抬钻进了帆里,于是一道不自然的白光突然照到他的眼睛上,有一股暗藏的湿唧唧的尼龙味儿,却没有呼吸的空气。他的身体猛烈挣扎着要从这个坟墓里脱身;他闭上眼睛瞎乱挣扎着;帆边终于像个鼻子似地蹭过了他泡在水里的脸,他已经把朱蒂拖进了亮光之中。
她的红铜色的湿发在他前面一英寸的地方闪亮;她的脸给他造成了一种模模糊糊、疙里疙瘩的印象,不过她活着,身子在扭动。她一直想办法往他的身上爬,两条胳膊把他的脑袋抱得紧紧的。她的身体在光滑的表层底下给人热乎乎的感觉。黑暗的水不断地弹进他的眼睛和嘴巴,仿佛一只要胀破的蜘蛛总是爬在他和太阳之间似的。他伸出发白的长臂抓住了铝桅杆;尽管它由于增加了重量下沉到一个更陡的角度,可是帆和空壳船却不让它完全沉没。哈利喘着粗气,用了两下猛劲,把它们拉得高一点,这样,桅杆就从水里出来了。由于朱蒂活着,所以快乐涌进了他的心田,这是一种往紧收、又节奏分明地伤人的快乐,就像一只捏着皮球锻炼的手。他内心的空间压缩了,所以当他悬在那里时,他必须把一些细细的气楔逼进一种令人痛苦的拥塞中去。朱蒂一直抱着他的脖子悬着,连连咳嗽,咳上来的是水和惊恐。她的小身体乱动着,从他那单薄、惊恐的胸膛拧出了一阵一阵的疼痛,因为那里有什么活东西在扑腾,发疼,仿佛在这一片海水中间,他的胸是一个同一元素构成的大口杯,里面装着一条躁动的枪乌贼。
他们摔下来以后也许已经过了一分钟。又过了一分钟,她有足够的气力可以试着笑一笑了。她的眼白里面红红的,那是咳出的眼泪蚀的。她的长长的小脸满脸闪光,仿佛撒上了金银箔似的,随后太阳鱼慢慢地一转,把他们的脑袋罩在船身投下的那道窄窄的、湿冷的影子里。在他的眼睛里,她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惊恐苍白的样子像普露的少,像纳尔逊的多,骨骼纤细,嘴脸刷白,眼睛下面发青,仿佛一夜没有睡觉似的。
尽管在水下他的疼痛还在继续,但他能够说话了。“嘿,”他说。“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爷爷,”朱蒂礼貌地说。说这些话又搞得她猛咳了一阵。“我上来了,可这件东西压着我,我想办法游,却没有作用,我从下面出不来。”
他意识到她的惊恐还是有限的;她以为就是在这里,也没有什么凶险的事情,充其量难受一下而已。她有种孩子的永生感,他就是这种感觉的保护神。
“好了,问题解决了,”他气喘吁吁地说,“没有造成伤害。”疼痛非但不肯离去,而且还延伸到抱着桅杆的那条胳膊上,除了疼痛,他的呼吸也很浅,再往下,有一点恶心的意思,也许是晕船的意思,此外就是一种软弱无力,一种休息的深切需要。“风向变了,朝着我们吹,”他向朱蒂解释说。“他妈的这些东西太容易翻了。”
这会儿,他们人在何处,离岸数百码,离海底几百英尺,这种巨大的陌生感开始抓住了她的心。她那双长着间距完美的睫毛的眼睛睁大了,那两片严丝合缝的薄嘴唇开始松弛、模糊了。她的声音开始发颤。“我们怎样把它又翻起来?”
“容易,”他告诉她。“我叫你看个把戏。”他记得是怎么回事吗?辛迪干得太利索了,就往船下面一钻,钻到透亮的加勒比海水下。一根绳子,她必定用力拽了一根绳子。“呆在我身边,可是不要抓我,宝贝。你的救生衣会把你浮起来的。”
“可它刚才没有啊。”
“肯定浮了。可你正好在帆下面。”
他们的声音在海湾这一带听起来降低了许多,突然飞进了空间,而不像在房间里说出的话那样在空气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踩水用了他们的全部力气。他可不能晕过去。他必须抓住这阳光灿烂的日子,不让它把关闭器扔到自己头上。他想,如果他从这种境地脱身,他就要在一片坚实、干燥的草地上躺下——他想像得出来,绿色的草叶,久经踩磨的土地一块块茅草般的间隙,宛如在老佳济山操场上——永远不动。轻轻地,他将桅杆放开,又以小心翼翼的划桨动作,极力不去震动他胸中搅起的任何东西,抓住两根松散地漂游着的尼龙绳,他一用劲把它们扔到船那边去,一种反弹把他的脸推了下去。波浪汹涌,所以朱蒂依然抱着他的肩膀,尽管他刚才叫她不要这样做。他向她解释说,“好了。现在我们要用狗爬式游到船那边去。”
“也许刚才喜欢妈妈的那个人会开着他的汽艇来。”
“也许吧。可那岂不是叫人寒碜死了?罗伊瞅着我们让人营救。”
朱蒂忧心如焚,没有笑和回答的心情。他们从舵柄旁边游过去,就是擦伤了他的脸的那件丑陋的木头家伙。那只燕鸥已经飞离天空,只有零零星星的棕色海草漂浮着,活像小丑戴的纸发或假发,提供了别的生命存在的证据。污迹斑斑的白色船壳歪在水里,好似一具他永远不能让它复活的死尸。“退后一点,”他告诉紧抱着的孩子。“我还拿不准这怎么搞。”
只要他在水里,至少他的重量不会太大;然而当他抓住从铝桅杆顶上穿过来的绳子,先用手臂后用脚拼命把他的重量搁到中插板上时,他感到被自己那一堆软沓沓的松肉肥油和肠肠肚肚压了个稀巴烂。胸腔的疼痛集聚成一团殷红的内火,他把眼睛狠命地挤着好把它熄灭,然后,他舒了一口气,莫名其妙地感到帆从水里抬起了,中插板在他身下垂直冲起。船摆正时把他往后撞了过去,松松的湿帆用一团不断抽打的绳索使它的帆桁前后晃荡。他连一点儿力气也不剩了,一时冲动想葬身水底了事,反正这水恨他,又需要他。
可是跟他在一起的孩子欢呼起来。“呀!你成功了!爷爷,你没事儿吧?”
“我棒极了。你能不能先上去,宝贝?我把船抓稳。”
朱蒂想从水里跳出来,跳了几次均告失败,她便扑通一下肚子趴到弯曲的甲板上,她那深蓝色的屁股闪出两条弧线,然后爬上去靠着桅杆成下蹲姿势。
“喏,”他宣称,“鲸鱼来了,”说罢,脑子里一扫肋笼里纹状的搏动挤压,他从水里高高跃起,用他的肚子贴住倾斜的船体。他紧紧抓着一根嵌条。钢化玻璃的假晶粒把它的细网压向他的颧骨。饥饿的水依然咂着他的腿和脚,但他把水踢开,颤巍巍地又把身子安顿到舵柄旁边的位置上。他告诉朱蒂,“我们就要弄明白了,小姐。”
“你没事儿吧,爷爷?你说话有点儿滑稽。”
“呼吸不太通畅。不知什么缘故我可能要吐。让我休息一会儿。再动动脑筋。我们不想。别让这操蛋的家伙再翻了。”疼痛现在向下到了两条胳膊,向上进了下巴。兔子曾经告诉某个人,一个爱刨根问底的牧师,在这一切后面的什么地方,有某种要我发现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它现在把他发现了,而且正在彻底改造他。
“你疼吗?”
“当然。你揪了我的耳朵。我又擦伤了我的腿。”他想逗她笑一笑,但她对他的不切实际的研究始终如一地庄严。多奇怪,兔子想,他的思想不可思议地受到他的痛苦的启发,孩子们的构造,跟我们一模一样,躯干呀、腿呀、耳朵呀,应有尽有,但按照他们自己的比例——一些专门为一个更好、但更小的星球创造的微型人。朱蒂盯着他,拿不准怎样认真地看待他才对,就像昨天他吃假花生的时候。
“呆着别动,”他告诉她。“别晃船。人家说。”
舵柄在他手里,他觉得大得出奇,尼龙绳又扎又粗不像是真的。他必须把这些处置妥当,在无人管的情况下,船已经完全迎风漂去。辛迪把这叫什么来着?上了铐。他就是上了铐。他摇了摇舵柄,一面摇得狠,另一面摇得轻,好形成一个角度顶着风,然后又胆怯地收了一下帆,惟恐那只巨手把他们又掀翻。令他惊讶的是,海湾里还有太阳鱼,两个男孩踩着飞跃滑水板在波浪上死命地跳,保持着这样的一种距离:他们的喊叫声和啪啪的拍打声过一会儿才能传进他的耳朵。太阳已经过了中午,照在那些高大的酒店的正面。一扇窗户在闪光,它们梳子似的阳台凸显出来,海滩上的人群闪闪烁烁,又一个放风筝的过来跟先前的一个一起放。从这里到岸边的那片水,在闪烁的阳光击打下,水面上到处都是窝儿。兔子的皮肤正在干,他觉得冷飕飕的。他觉得浑身充满了要从毛孔里渗出毒来的灰暗的不安。他把两腿向前伸直,身子向后靠在胳膊肘儿上,怪别扭地歪着。要不是在这里,又有这个他要安然无恙地送回世界的孩子,沉入睡乡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趁着剧痛的间歇,他说话又快又清楚,因为不想重复。“朱蒂。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平平静静地完成两次大的抢风调向,到达海岸。不一定就是你妈妈呆的地方,但我们要上岸。我觉得非常累,非常疼,我睡着了,你就把我叫醒来。”
“把你叫醒来?”
“别摆出这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是一次开心的历险。其实呀,我有个开心的事儿要让你干。”
“干什么呀?”她的声音变尖了;她感觉到这并不开心。
“给我唱支歌儿。”他把帆抓紧一扯,仿佛这是在扯他的某个内脏似的;疼痛从他的那条胳膊的柔软的内侧往上蹿到了肘部。
“唱支歌儿?我什么歌儿都不会唱,爷爷。”
“谁都会唱几支歌的。从《划,划,划你的小船》开始,怎么样?”
他把眼睛睁一阵儿,闭一阵儿,人一有疼痛,就服从动物本能想钻进洞去,而她那稚嫩的声音压倒了波浪的泼剌声和桅杆抵抗的嘎吱声,在一连串的歌词中间晃晃悠悠地择路穿行,这些歌词他在二年级的时候老唱,那时候流行的是灯芯绒短裤,玛格丽特·舒尔科夫的辫子和高扣鞋。他在心里唱起来,但他没有力气激活他的喉咙,轻轻地沿河而上,快乐地,快乐地,快乐地……“人生如梦,”朱蒂唱完了。
“好极了,”他说。“《玛丽有只小羊羔》怎么样?你们学校还教这支歌吗?如今学校给你们到底教些什么呀?”处在这种悲惨境地说话就没遮拦了,也就释放出了骂娘的原始需要和他潜伏的政治义愤。他接着往下说。心想这样会使他在孙女眼里显得不是那么怕人,而且幽默活泼,“我知道我们在咂科学教育的后奶头,报纸一个劲儿地给我们讲这种事。感谢上帝,有那些东方人。没有这些中国和越南难民,我们就成了一个全白痴的国度。”
朱蒂还真会唱《玛丽有只小羊羔》和《三只瞎耗子》,还会把《谷地农夫》中的诗一直背到老婆牵母牛,然后他们俩都乱了套。“咱们再唱《三只瞎耗子》吧,”他吩咐她。“看看他们怎么跑。耗子在撵农夫的妻子……”
她没有把诗背完,他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他们的抢风调向把他们远远地向北方带去,朝着萨拉索塔和坦帕,以及一度海盗出没的富人岛,然而沙滩上的人看上去不太像原先那样一条灰色的绳子,他们的泳装的颜色闪烁得更密了点儿,他能看见一只排球嗖地一下难受地飞了过去。他胸中的压力已经加剧了,除了恶心,他又迫不及待地想拉屎。在他试着描绘他的真实生活,他脚一离开沙滩就抛弃了的那种充满了简单的舒适和一般的挑战的生活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公寓里有配套的软垫座子的那个玫瑰色的瓷马桶,那一沓《消费者报道》和《时报》,它们搁在那张漆成白色的竹几的底架上,几面上则放的是詹妮丝的化妆品,竹几靠在玫瑰色的浴室脸盆的旁边。它似乎是天堂里的一个座位。
“爷爷,我再想不起任何歌儿了。”孩子的绿眼睛,比普露的还要绿,有一丝淡淡的恐慌。
“别停,”他咕哝了一声,极力把一切闷在心里。“你在让船走呢。”
“没有,”她硬是露出一抹模糊的笑容。“风在让它走。”
“操蛋,方向错了,”他说。
“错了吗?”她问道,顿时害怕起来。
“没有,我是在逗你呢,”这跟昨天他像个施虐狂似的捏了一下她的手一样。不能再这么胡闹了。当你呵护孩子们的时候,你得想办法随机应变,万无一失。“我们挺好,”他告诉她。“咱们抢风转向吧。准备好了吗?把头低下去吧,宝贝。”再不说水手的行话了。他猛拉了一下舵柄,船晃了几下,帆松垂下来,太阳也趁寂静的空子射下来把水面锤打出点点火花。船头漂过了一条假想的线,帆犹豫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张满,于是他们朝另外一个方向,南方,向着那家最远的玻璃酒店,那不勒斯和另一列富人岛扯去。调动时哪怕用一点力,一点担忧,都从他胸部拧出剧痛,疼得他泪水盈眶。然而他内心深处感觉很好。他的天敌总算发现了他,难免有一种满足。过去这些日子盘旋在心头的末日感已经凝结成了实体,如同云凝结成甘霖一样。与痛苦俱来的还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你的一生的大部分被剪掉了,突然间变得不屑一顾了。你干脆变成一件要交到那人手中的肉身行李。四仰八叉地躺在玻璃钢甲板上,他等于是被平平地钉在这块实体的地板上了。压迫感,难以承受的充实感,他在心里产生了一种节奏,一种偏心冲力,仿佛一个飞轮脱离了它的活塞。疼了,你可以把头一抬、超越一会儿;他更放心不下的是呼吸,他感觉是他通气的渠道已经窄得像个槽孔,一星星黏液就会塞住,要是你把呼吸忘了,似乎倒还好过一点,比呼吸还要糟糕的是,他的脏器的混乱,那种油糊糊、灰溜溜的搅拌,以及那种想吐想拉,而又吐不出拉不下的感觉,以及那种冷汗淋漓,风一吹,太阳一晒就干,就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刷刷,哗哗,我当时并不是洗澡,”朱蒂微弱的声音唱道,音乐的小羽翼飞走了,“快到星期六的夜晚……”她从儿歌转向电视商业广告,从开头的几行唱到她记不起来为止。“麦当劳的好时光,好味道……”“我希望我是根奥斯卡·梅尔香肠。那才是我真正的理想。因为我要是一根奥林卡·梅尔香肠,人人都会把我爱上。”还有卫生纸唱的那支,还有加利福尼亚葡萄干仿唱的《站在我身边》,还有作为月球上的人雷·查尔斯唱的《刀子麦克》,还有那保证:如果你想要,我们就得到,“丰—田……谁还想再要?”那就像不断地转换频道,她的小声音抬高了,又刮回到他的脸上,他闭着双眼,而他的心却在暗中偷偷地探访他胸中那剧烈的、奔腾的、不匀称的失调,然后又睁开眼睛,检查他们的方位和帆的张力,测试蓝天的虚幻和他坚定的信念:她的声音正在驱动太阳鱼走向海岸。“可乐正是,”朱蒂唱道,“天下最爽的味道,可乐正是,永远不会让你烦恼,可乐正是,你发现的最呱呱的味道!”
他还得再来两次抢风调向,那时候,他的孙女已经发现自己心里就有她已经看了很多次的电视歌曲的宝库,这些都是兔子在它们新上映时就看过的儿童经典中的歌曲,那时候那些老电影院有阿拉伯装饰和拉到后面的长毛绒幕布,休息厅里有巨大的镜子。都是一些离别歌曲,“我们离开去见巫师,神通广大的奥兹国巫师”和“嗨—嗬,嗨—嗬,我们离开是去工作,”还有讲天上的什么东西的悲伤歌曲,目的是使我们把大萧条忘掉,“彩虹那边”,和“当你希望登上星星的时候”,蟋蟀吉米尼到了那里,戴着高顶黑色大礼帽,收起伞坐在月光如水的窗台上。那个迪斯尼,他可真是出手狠。
“好啊,朱蒂,”兔子咕哝着。“棒极了。你真的进入状态了。”
“那挺逗,你就是那么说的。瞧,妈妈在那里!”
哈利放开帆脚索和舵柄。太阳鱼在浅水的碎浪里快速摆动,朱蒂则拉起中插板,跳进深及她亮晃晃的屁股的水里,把小船像驳船似地拖过最后的几码,直到船头擦到沙子上。“我们翻船了,爷爷病了!”她喊道。
不仅普露和罗伊,而且格雷格·西尔弗斯也来迎接他们,离他们出发的沙滩足足有六号铁杆美美挥击一下的距离。看见哈利四仰八叉躺在无用的舵柄旁边,又看见哈利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或许是他的脸色,格雷格太阳晒得太黑的脸上抽搐了一下。他情况有多糟糕?他看了看他的手掌;上面青一块黄一块的。格雷格赶快从朱蒂手里接过系缆并且问哈利,“想呆着不动?”
哈利等到一阵疼痛过去后才说,“哪怕这操蛋的破船要了我的命,我也要下去。”
他站起来,慢慢地从倾斜的太阳鱼上下来,蹚过几英尺的水,这点儿动作就对他错位的内脏造成了不良影响。他觉得自己在穿越空气,走在板结的沙子上,顶着明显的阻力。他在普露脚边的沙地上躺下了,她长长的光脚丫子,破裂的红趾甲,粉红色的趾关节活像他妈妈洗盘子次数太多洗红了的指关节。他仰面躺着,望着她的白色氨伦裤衩。小罗伊心想哈利的姿势挺好玩,便摇摇摆摆走过来站在爷爷的脑袋上方,给兔子的耳朵里,咬紧牙关的嘴巴里,睁开的眼睛里掉进了沙粒。他眼睛一挤便紧紧地闭上了。
天空红彤彤的一片,普露真切的俄亥俄声音从上面落下来,带着一种关切的音调。“我们看见你们翻了船,可格雷格却说这是常有的事情。可后来似乎时间长了,他正准备开汽艇出来呢。”
那片红色带着一种像肋条似的有间隔的疼痛跳动着,一条一条的疼痛,中间的间距是慈悲的空无。高高的上方,慢慢地、飞过一架飞机,后面拖着一股噪音。“朱蒂掉到帆下面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把我吓坏了。”他躺在那里,活像一只冲上岸的水母,鼓鼓的,打着颤儿,满怀着要追回失去的元素的渴望。另一个复杂的热乎乎的东西,用指头摸着他的手腕,在给他号脉,急救训练肯定是格雷格的一部分工作。为了协助他的诊断,哈利主动说,“对不起,这么兴师动众的。在那里我就极想这么躺下。”
“你尽管躺着就是了,安斯特朗先生,”格雷格说,声音突然变得又响又脆,还有一种过于专断的口气,就像他爸爸加高尔夫的得分一样。“我们把你送到医院去。”
在他这个红色的看不清的世界上,这条消息是个极大的宽慰,让他睁开了眼睛。他看见朱蒂站在他上方,显得高大,罩上了太阳的光环,支离破碎的彩虹与她纠结的正在干的头发混在一起。兔子强装着露出宽慰的笑容,告诉她,“肯定是我吃那鸟食吃出的毛病。”
十一点了,纳尔逊还在睡觉,然而詹妮丝并不急于去面对。哈利、普露和孩子们走了又回来了两次,取忘了的东西,最终还是忘了两双拖鞋和一瓶防晒油,此后她在外面阳台上坐了一会儿,她发现有一块地方,就从遮挡视线的南美杉往左边一步,从那里你可以看见一片,一小片海湾的似方非方、闪闪发亮的蓝绿色的水,夹在一座装饰性的公寓角楼和一块西班牙瓦房顶中间。当然,看见他们的帆是没有希望的;从这么远的距离,要是一只今年九月他们驶离圣迭戈去参赛的那样子的帆船才看得见,那次美国人用一只双体船巧胜了驾着自己漂亮、无望的大船的新西兰人。从阳台上望远总使她有点儿心绪黯然,因为总要勾起某种埋藏在心里的东西,那种他们从威尔勃街寓所的窗口望见的城镇全景,下面佳济山的斜街热闹而安全。那时候就像现在一样,哈利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她和纳尔逊两个。
当纳尔逊最后穿着他价格不菲的烟蓝色睡衣裤出来时,发现她在这儿,不由得感到惊讶、气恼,尽管他努力不让这种情绪表现出来。“我以为你会跟大家一起出去的。他们走的时候肯定闹了个鸡犬不宁。”
“没有,”她告诉儿子,“太阳我已经晒够了,就想在你赶回去之前跟你呆一会儿。”
“那好,”他说,然后又回到屋子里去,过会儿出来时穿着他的浴袍,她想是为了在自己的妈妈面前显得端庄稳重。你心里总想着你给他们换尿布、洗澡的情景,可随后有一天,你却被关在了门外。这是一件夏令浴袍,一种淡紫色的旋涡花呢做的,这使她想起小时候电影里的有钱人穿的东西。浴袍,吸烟衫,高顶黑礼帽,白领带,松垂的白袍,如果你是金杰·罗杰斯的话,穿的鸵鸟羽毛服直顶到下巴上,要么是白狐皮?时下的年轻人并没有那种标准去看齐,去奋斗,摇滚乐歌星只穿脏兮兮的蓝牛仔裤,甚至篮球运动员,她从哈利的肩膀头儿上望过去从电视里注意到,都懒得刮胡子,活像阿拉伯恐怖分子。她小时候,谁都没有钱,但大家都有梦想。
她提出给纳尔逊做他一度最喜欢吃的早餐:法式吐司。在新月林荫道的那些年,在他们卷进那种麻烦之前,她认为星期日的法式吐司必不可少,吃完才让纳尔逊去上主日学校。他当时确实是个信赖人的孩子,容易讨好。眉头上有个小旋儿,一双棕色的眼睛在她和哈利之间焦急地滴溜过来滴溜过去。
他说,“不了,谢谢,妈妈。给我弄点咖啡就行了,别弄吃的来烦我。一想到抹满糖浆的煎面包我就想吐。”
“近来你的胃口似乎差得很。”
“你要咋办,让我像爸爸一样肥得像口猪?他应当掉五十磅才是,这样下去会要他的命的。”
“他太爱吃零食了,所以他发胖。咸东西招水。”
“香霸”咖啡机剩下的黏渣,足足可以盛半杯。詹妮丝记得她和哈利刚来这里时在41号公路上的K Mart买那个渗滤式咖啡机的情景;她本来有意买克虏伯十杯“煮霸”,可是哈利仍热中于《消费者报道》,说布劳恩十二杯“香霸”更好。纳尔逊做了个他小时候加鳕肝油时做的那种鬼脸,然后把第十一杯半倒进了洗涤池。他长长地吸了一下鼻子,从透明窗下面的柜台上拿起了《新闻报》。他大声读道:“本市对橄榄球星指控减少。奥基乔比湖的救治或许难以下咽,”然而,他们俩都心里清楚,他们必须认真谈谈。
詹妮丝说,“你在起居室里坐着看一会儿报,我去再煮一壶咖啡。你喜欢不喜欢我们买的最后一块丹麦面包?要是你不喜欢,你爸爸会把它吃掉的。”
“不,妈妈,我说过了。我不想吃任何乱七八糟的东西。”
渗滤式咖啡机里的水烧开的时候,他在起居室里独自大笑起来。“听着,”他喊道,然后高声朗读起来,“‘珊瑚角警察缉毒队备受赞扬的头头将被开除,因为一项调查表明他对从萨尼伯警察局借来的价值近一千美元的可卡因处理有误。这些借来的可卡因,警方说,放在局保险柜里却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把小苏打。’”纳尔逊加了一句,仿佛她笨得不明其意似的,“这里人人都吸毒、行窃,就连缉毒队的头头也在所难免。”
“你怎么样?”詹妮丝问。
他认为她指的是咖啡,便说了声,“没问题,”然后伸出杯子,眼睛仍然没有离开报纸。“上面说西南佛罗里达这里是昨天全国最热的地方。”
詹妮丝把咖啡壶端过来,放在玻璃桌上的一块报纸上,那是她叠起来做成的一个隔热垫。她有点迷信,怕一遇热,玻璃就炸,尽管哈利笑她说,你就是用一个喷灯也烧不炸它。男人们拿这和电之类的东西取笑,但并不全明白。坏事时有发生,于是男人们又竭力装出他们并不知底的样子,要么那得怪别人。她坚定不移地栽在纳尔逊坐的藤椅旁边的折拉式沙发上,把两条大腿摊开,好让膝腿范围加宽,她常常看到,她妈妈下决心要坚定不移时就是这么坐的,然后告诉他,“不,我指的是你和可卡因。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
他远远望着她时,使她想起了他十二岁的那整整一个夏天看她的那种惊恐诡秘的样子。她有好多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他常常骑自行车来到艾森豪威尔大道,站在查利家外面,希望瞅她一眼的样子,他妈妈跟另一个男人跑了。他问,“谁说有那么回事?”
“你老婆说,纳尔逊。她说你上钩了,你抽的钱多得你拿不出来。”
“这个血口喷人的疯母狗。你知道为了营造一种戏剧效果,她什么都说得出口。她什么时候把这屎盆子扣到你身上的?”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人一眼就看得出事情不对头。前天晚上你半夜后才回家,特里莎透露了一点情况,昨天你爸爸和孩子们在前面走,我们说话的机会更多了。”
“哟,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在我的孩子身上玩起了这种可爱的了不起的大块头爷爷的老套?他可从来没有这样子对待过我。”
“别一个劲地打岔。也许他是在他们身上弥补对你犯的过失。反正你爸这些年从来都不关心我。我们年轻的时候,他放弃了自由,日子十分艰难,不过现在似乎心平气和了。我不能说你就是这种情况。你一惊一乍的,野腔无调,你把这屋子里任何事情都不往心上放,或者说对家庭不闻不问。你每时每刻都在想别的事情,从我读的书和我看的电视来判断,我只能认为那是毒品。普露说那是可卡因,现在说不定是强效纯可卡因呢,她相信,你跟海洛因不沾边,不过,显而易见,在叫作强效兴奋剂的东西里这两样东西都混在一起。”
“你需要注射这个,妈,可我从来都是不接近针管子的。这一点你放心。老天爷,那样一来,你会得艾滋病的。”
“是啊,艾滋病。如今我们对这个已经到了谈虎色变的地步。”她闭上了眼睛,默默无言地想到性给世界造成的全部苦难,仅有宝贵的点滴快乐作补偿。纳尔逊也许有他的弱点,但她对他的感觉是,他从来不像他父亲那样对性那么狂热——他这一代人老早就享受够了,这种魔力已经失效了。她的可怜的哈利,直到最近他才开始收敛,他每天晚上跳到床上,总盼着创造奇迹。也许,她这一辈子,一度也是一样的蠢。那时候,她觉得她用这个把查利从坟墓边缘拉了回来。用的是纯粹的爱。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它就是力量,直到最近还是他们让你拥有的惟一的力量。
纳尔逊钻了她沉默的空子,发动了一次进攻。“万一我真要是在周末过了点儿瘾,那又怎么样?它不见得就比你喝酒糟糕。打我记事那会儿起,你在厨房里还是别的地方,总是一个小杯不离身。你知道,妈,酒最终会要命的。种种科学表明,可卡因对人体的危害比酒精小得多。”
“得啦,”她说着便把她的卡其布短裙从大腿上拉下来,“也许危险小,但好像贵得多。”
“那是因为白痴法律把它定为非法的缘故。”
“说得对——不管酒精有多坏,起码它是合法的。你外公斯普林格年轻的时候,酒也是非法的,他也从来没有染上酒瘾,要不,他也不可能一生创造出那样美好的东西让我们大家享受。”她看见他嘴巴张开要插话,便抬高嗓门继续说,“在很多方面,你非常像他,纳尔逊。你有他充沛的精力,你总要谋划点什么,每时每刻,我不想看到你那种精力被浪费到这样一种自我毁灭的东西上。”她看见他要插嘴,便索性把话说完,“现在你必须给我说说可卡因,纳尔逊。你必须帮一个老太太弄明白。到底有什么必要这样挥金如土?普露说你欠的账单快堆成山了,肯定值的钱老鼻子啦。”
纳尔逊气急败坏,身子啪地一下向椅背猛靠过去,压得藤条嘎吱了半天;她听见什么东西绷断了。“妈。我不想谈我的私生活。我都三十二啦,天那。”
“哪怕八十二,你还是我儿子,”她告诉他。
他告诉她,“你想做事说话都像你妈妈,可你我都知道,你没有那么精,没有那么凶。”不过说这话使他感到十分内疚,所以他望着别处,朝着阳台外面阳光明媚、微风习习的佛罗里达的白天望去,听见鸟儿嘁嘁喳喳地唱,高尔夫闷声闷气地打,这一天正爬近中午,气温八十五六度,全国最暖和的地方。他妈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经光照的冲洗,他的皮肤看上去玲珑剔透,被不健康的体质、被不自然的损耗磨薄了。感到手足无措,他用一根食指摸了摸耳环,抹了抹两撇泥浆色的小八字胡。“它能让我放松,”他终于告诉她。
詹妮丝等他再往下说,所以激了他一下,“你似乎并不是那么放松。”她补了一句,“你本来是个爱紧张的孩子,纳尔逊。你什么事都看得认真。”
他急忙说,“那你还要怎么看呢?把它看成一个天大的玩笑、像爸爸那样,好像这操蛋的世界只不过是写给你忠实的人的一封情书?”
“咱们还是接着说你的事吧,别管你爸爸。正如你说的,我是个简单的女人,不精,不凶,我对很多事情都一无所知。关于这件最简单的事情,诸如它要多少,它值多少。我甚至不知道你是怎么服用它的——放到鼻子上,还是吸它,还是你把它放进什么里边再吸,还是怎么弄。我对可卡因的知识全是《迈阿密风云》和脱口秀上面的,他们又不怎么解释。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种东西竟然会改变我的生活。”
他更加手足无措了,她看得出来,就像他六岁那年生了病,她问他大便的情况时一样。或者他十四岁那年有次她提及他床单上的污斑时那样。不过他想说说,她也看得出,这些细节,以卖弄他这个男子汉大丈夫所获得的知识。他叹息一声表示屈服,然后闭上眼睛说道,“很难形容。你知道关于醉了酒的说法,‘感觉不到痛苦’吗?吸上一口,我就感觉不到痛苦了。我猜,这意味着在其余的时间,我是感觉到痛苦的。一切从黑白变成了彩色。一切都更紧张热烈,更富有希望。你看见的世界就是理想中的世界。你感到力大无穷。”最后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太私密了,这孩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像女孩子的一样长,脸刷地红了起来。
被引得离儿子的性机能中的某种中性的、不确定的因素——某种从他身上吓走了的因素——这么近,詹妮丝感到有点儿恶心,于是把腿收到沙发上,压到身子下面,短裙抽到膝盖上面去了。五十二了,她的腿依然结实修长,这是她当女孩、当女人最美的一点,因为她的头发一直稀少,乳房又小,脸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在佛罗里达尤其钟爱自己的腿,因为在这里它被晒成了棕色,与别的女人的腿一比,优势是明摆着的,她们那些人已经把自己弄得不成样子了,或者一开始就没个样子。这些犹太女人一般都是钢琴腿,吊屁股。为了让儿子欣赏一下她的无知,詹妮丝问,“你一次需要吸多少才能感觉到那些鲜艳的颜色?”
他大声笑了,一副高人一头的样子。“要是你吸食,妈,那就叫线儿。你通常用一个刀片把这种粉儿刮到一面镜子上,然后刮成大约八分之一英寸宽,一两英寸长的线。你用一个麦秆儿或者玻璃喇叭儿吸进鼻子,这玩艺儿你在布鲁厄大桥附近的很多地方都能买到。有些爷儿们用的是一张卷成筒儿的钞票;如果是一张百元大钞,那才叫酷呢。”他笑了笑,想起了这些脆生生亮闪闪的进程,在背向佳济山的布鲁厄东北高区公寓里的朋友们中间。
他妈问,“普露是不是和你一起干这个?”
他脸色阴了下来。“她干过,但怀上罗伊以后就停了,后来再没有动过。她变成一根筋了。她说这把人毁了。”
“她说得对吗?”
“有些人是这样。其实也不见得。那些人总会栽在什么上面。就像我说的,对你的身体健康而言,它比酒精强。上班时你可以在厕所里很快吸上一条线,谁也说不出有什么异常,除了你觉得像个超人。搞销售也像个超人。当你觉得无法抵挡时,你确实很难抵挡。”他又大声笑了,露出一嘴像她的一样的浅灰色小牙来。他的脸也像她的一样小,仿佛不想在世界能伤害它的门面上展示过多的东西。而哈利一到中午就膨胀起来,脸尤其成了一轮满月。这里的人,这些精明的犹太人,喜欢取笑他。捉弄他,就像那四人帮中的三个一样。
她用舌头舔了舔上嘴唇,拿不准现在把这次谈话引向何方。她知道她不可能很快再把纳尔逊的嘴撬得这么开了。他明天下午就要飞回去,举办一个新年聚会。她问,“你也吸强可吗?”
他提高了警惕。他点起一支“骆驼”,脑袋往后一扬把咖啡喝光。鬓角上的一根神经,在灰色透明的皮肤下抽搐。“强可只不过是让你加热吸用的精炼的可卡——小颗粒,大家叫块儿。通常你用一种管子吸。”他手舞足蹈的;烟雾缭绕着他的脸。“一下子就上了天,比鼻子吸来得快。可随后你跌得也快。你就还想要。你就得连轴儿转了。”
“这么说,你也这么干了。吸强可了。”
“我已经上瘾了。有什么区别?方便,这两年满大街都是,贼便宜,因为团伙之间竞争激烈。一个块儿十五元,甚至十元,人家管它叫糖。妈,不是什么大问题。你这种年纪的人谈毒色变,可这只不过是一种放松的窍门儿,追求你的刺激的窍门儿。穴居野人都得有自己的刺激。鸦片、啤酒、海洛因、大麻——已经风行了多少年了。可卡因是其中最干净的,服用它的人大多都是成功人士。其实是它让这些人成功的。它能保持我们的锐利。”
她的手搭到放在沙发垫子上的自己的光脚丫子上。她把脚趾头捏了捏,然后又展开,通通风。“那你看我就是个大傻帽了,”她说。“我本来以为它在贫民窟里无孔不入,是我们读到的大多数犯罪的幕后指使。”
“报纸总是耸人听闻。它们把一切都搞得耸人听闻,无非是扩大销售嘛。政府也在耸人听闻,让我们不去考虑他们是多大的弱智。”
她凄凉地点了点头。爸爸过去最恨政府了,因为那时候人们纷纷指责它。她先把一条腿伸开,把脚后跟搭在圆玻璃桌上,然后把另一条平行伸开,于是光光的腿肚子就碰到一起了;她拱起她的棕色多筋的脚背,仿佛要诱人欣赏似的。她的腿样子依然年轻,脸却从来不是这样。她把双腿往下一屈,脚踩到地毯上,又一本正经起来。“我去热一热咖啡。你不想和我把那块陈丹麦面包分着吃掉?无非是不让它进你爸爸的肚子。”
“你一个吃光算了,”他告诉她。“普露不让我吃那样的劳什子。”詹妮丝发现这话好生无礼。她是他妈,不是普露。她站在厨房里等着咖啡热好,纳尔逊像个没事人似的向她喊,因为又发现了一个话题,“这里有一个下了班的消防队长助理,驾着他的消防车,开着闪光灯和警报器,撞了一辆摩托——八成儿是喝高了。他们认为元旦会下雨。”
“我们需要雨,”詹妮丝说着便端着“香霸”和盛着切成两半的丹麦面包的盘子回来了。“我喜欢天气暖和,可这个十二月一直有点儿离谱。”
“你在厨房里注意没注意几点了?”
“快中午了吧,干吗呀?”
“我在想这里只有一辆车,多难挨呀。要是没人反对,他们一回来,我就办点事儿去?”
“要办什么事儿?”
“你知道。药店买点东西呗。我得弄点安眠药才行。罗伊在那种含氯的水里游过泳后,还把湿唧唧的泳装穿在身上,所以生疹子了,有没有什么油膏我可以给他弄点?”
“你该不是去找前天夜里在鱼肉餐厅里混的那伙人吧?是那些能卖给你线儿块儿或者你说的什么名堂的人?”
“得啦,妈,别像个特务似的。你不能盘查我了,我是个大人了。我后悔把我干的一半儿事情都告诉你了。”
“你没有告诉我我真正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是这种习气要花你多少钱?”
“不多,老实话。你知道吗?电脑和可卡因大概是经济界惟一价格下滑的商品?从前它花的钱可是老鼻子了,除了流行乐歌手谁也买不起,可现在,你掏七十五元破钱就弄整整一克。当然,你不知道它杀了多少价,但你得学会找一个信得过的贩子。”
“你今儿早上用过了吗?在你从卧室出来见我之前?”
“嘿,收起你那一套吧。我一直在说实话,可这太荒唐了。”
“我想你用了,”她不依不饶地说。
令她失望的是,他连这也没有否认。孩子嘛,他们干吗要害怕我们呢?“也许吸了一些残留在信封里的东西,好让我兴奋起来。我不喜欢爸爸带小朱蒂去乘小帆船这个主意——扬帆他会个屁,这些天好像糊里糊涂的。他似乎灰头土脸儿的,你注意到了吗?”
“我哪能一眼把什么都注意到。我倒是注意到你,纳尔逊,你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用我妈的说法你如坐针毡。这个贩子你也太信任了吧,你欠他钱了吗?欠了多少?”
“妈,这与你有关系吗?”
他倒是自得其乐了,她伤心地发现;他倒高兴让人把它从他心中套出来,把这个丢人的包袱让她扛上。他倒是落得个轻松,看他那副声音放松、肩膀在高级佩斯利旋涡纹花呢浴袍下面溜下去的德性。她告诉他,“你的钱是从摊场上来的,而摊场还不是你的;那是我的,我和你爸的。”
“是呀,猪眼看才是他的。”
“多少钱呀,纳尔逊?”
“到了赊购的最高线,是呀。”
“你干吗不能付账呢?你一年挣四万五,又有房子。”
“我知道按你的想法那钱海了去了,可你是按通货膨胀前的美元想的。”
“你说这种可卡七十五元一克,或者十元一块儿。你一天用多少克,多少块儿?告诉我,宝贝,因为我想帮你。”
“帮我?怎么帮?”
“说不上,除非你告诉我你有什么麻烦。”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说,“我可能欠了一万二。”
“天哪。”詹妮丝感到脚下裂开了一道深渊;她本来把这次谈话想象成坦白和悔悟,最后,她慷慨地拿出一两千元挽救钱。可他说出一个大得多的数字的那种轻松劲儿表明了一种全新的态势。“你怎么能这样呢,纳尔逊?”她软弱无力地问道,贝茜·斯普林格所有的义正辞严的倔强从她身上吓没有了。
纳尔逊的小白脸,察觉出了她的震惊,开始慌了神儿,开始发红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万二连个朴素型佳美都买不来。你想你们一年喝酒花了多少?”
“没有的事。你爸从来都不是个酒鬼,尽管与穆尔科特来往的时候试着喝过。”
“与穆尔科特来往的时候——你知道那时候对他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吧?往辛迪·穆尔科特的裤裆里钻,这就是他一心想的事情。”
詹妮丝两眼一瞪,差点儿放声大笑起来。他多年轻,那是多咱的事儿,跟纳尔逊想的有多大的区别。她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她希望有点什么抿一口,一小橙汁杯的血红血红的堪培利开胃酒,不用苏打稀释,这里的女人吃午饭或者出来在游泳池边躺躺,总喜欢喝汽酒。她那半块填樱桃的丹麦面包在胃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现在她心里烦躁,便忍不住把纳尔逊那半块的糖霜往下抠。他就是不吃——他对她和哈利喜欢的这些软毒品不屑一顾——这是他身上最恼人的东西。她告诉他,语气生硬,“我们花多少钱,我们掏。我们有的是钱,也花得起。”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两根指头比划着。“能给我一根烟吗?”
“你又不吸烟嘛,”他告诉她。
“我是不吸,除非我在你和你老婆身边。”他耸了耸肩,把他那包“骆驼”从桌子上拿起来给她扔过去。他们已经串通好了。这一切的轻松——香烟本身,她吸烟时鼻孔里干巴巴的刺痛感——把事情恢复到了她可以掌握的范畴。她问,“你不给钱时,这些人,也就是这些贩子,怎么办?”她可能咬破她的嘴唇——她已经进入了他的领地,在那里他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噢,”他说,一面对摆出的一副漫不经心的勇敢架势沾沾自喜,一面在他用作烟灰缸的一个可爱的贝壳沿儿上把他的烟灰捏成形状,“主要是说说而已。他们说他们要打折你的腿。威胁要绑架你的孩子。也许正因为这,才让我为朱蒂和罗伊捏着一把汗。要是他们老是威胁你,最终他们不得不动真格的。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不想失去一个好买主。那就像银行。你欠的够多的了,可他们总想把这个客户留住。”
詹妮丝说,“纳尔逊。要是我给你一万二,你能发誓永远不沾毒品吗?”她努力盯住他的眼睛。
她盼着他至少急忙发誓,先把她的礼物抓到手,这孩子胆子大,脸皮厚,稳稳坐在那里说,眼睛都不瞟她一下,“我可以试试,但说老实话,我没法答应。为了让普露高兴,我以前也试过。我爱可卡,妈。它也爱我。我说不清楚。它对我的脾胃。它让我觉得对我的脾胃,那是别的东西办不到的。它就像银行。你欠得够多的了,可他们总想留住你这个客户。”
她发现自己哭了,没有抽泣,只是嗓子眼里像塞了干草那样疼,面颊上湿漉漉的,好像一名丈夫在平静地坦白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当她憋足了劲儿能够说出话来时,她一清二楚地说,“那好,我就犯傻帮你毁掉你自己吧。”
他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我会把它戒掉的,没问题。我刚才只是在自言自语呢。”
“可是,孩子,你行吗?”
“肯定行。我经常一连好几天不吸。没有脱瘾过程,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没有一阵一阵的呕吐,没有震颤性谵妄,什么也没有。那只是个下定决心的问题。”
“可你的决心下定了吗?我的感觉是没有。”
“肯定下了。就像你说的,我掏不起钱。你和爸爸是摊场的主儿,我是你们的打工仔。”
“这是一种处理办法。另一种办法可能是我们向后退,给你一份要负责任的工作,独当一面,不许我们干涉。你爸爸在这里烦得要命。甚至我也有点烦了。”
纳尔逊突然拿出了一个新招。“普露帮不了忙,你知道,”他说。
“是吗?”
“她认为我是个脓包。她总有这种看法。我只是她走出阿克伦的门道,现在她出来了。我得不到一点一个男人该从老婆身上得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詹妮丝还真产生了兴趣;她从来没有听到一个男人说过这些事儿。
他做了一个反感的、让人莫名其妙的鬼脸。“你知道——别装天真。安慰。关爱。让男人觉得自己了不起,即便他并不咋样。”
“我也许是天真,纳尔逊,可是难道没有我们只为自己做的事吗?女人有自己的自我需要维护,她们有她们自己的问题。”她在这儿参加的每周妇女讨论小组可算是没白费工夫。她感到义愤填膺,一腔的独立精神,便愤然起身扬长走进厨房,打开橱柜门,拿下堪培利开胃酒和一只橙汁杯。炉子上的水绿色瓷釉钟显示着12∶25。正好在她旁边墙上的电话响了,把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瓶子往上一蹦,一些堪培利酒洒了出来,溅在福米加塑料台面上,水红水红的,活像稀释了的血。
“是……是……我的上帝呀……”纳尔逊坐在藤椅里,正在策划下一步的行动,心里纳闷要一万二是不是数目太少,比他欠的少,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儿,却听见她妈的声音做每一声回答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又从她挂上电话急忙向他走来时的脸色看出事态有变;出现了一种新情况。他妈的佛罗里达黑不见了,留在她脸上的是一层绿灰色。“纳尔逊,”她说,说起话来像新闻播音员一样高效,“普露来的电话。你爸心脏病突发。他们把他送进了医院。他们马上回来,好让我用车。你用不着去了,除了我,不许任何人探视他,而且每小时只准五分钟。他处于特护状态。”
德利昂社区总医院是一套现代的白色矮建筑群附加在一个灰黄色的中心上,建成于三十年代,西班牙瓦盖顶,窗户上装了弯曲的格栅。这个建筑群占了罗望子路南侧的两个街区,这条路与品多棕榈大道向北平行了一英里左右。詹妮丝昨天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她知道去停车库的路,罗望子路在地面上漆有箭头,一出停车库就按箭头所指走,跨过一座玻璃封闭的双层步行桥,桥把他们往前领去,下面是停车库票房、一条宽阔繁忙的柏油路和一个铺六角形瓷砖的庭院,院子里有夹竹桃篱墙拱门和坐在亮闪闪的钢轮椅里的康复期的病人,然后走下半段楼梯进入一个大厅,那里有街头浪人,种族繁多,但其中的白人手上脸上都染上了一种长期在户外活动造成的深棕色,这些街头浪人都在打盹儿,旁边放着捆扎整齐的包包捆捆和塑料垃圾袋,里面装着他们的全部所有。大厅里弥漫着夹竹桃、小便和空气清新剂的气味。
詹妮丝穿着一套软料子的鲑肉红跑步服,袖子和裤子上的条纹是粉蓝色的。她在前引路,纳尔逊、罗伊、普露、朱蒂紧随其后,全是飞机上的那副行头。仅仅一天的工夫,詹妮丝就养成了寡妇的利索,也就是一个女人没有男人给她定步调的行走速度。而且旧爱的残余——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机构里又复活了旧日的动物磁力,这种环境跟中学的走廊大同小异,她就是在那里第一次感觉到兔子安斯特朗的,他当时是个全校闻名的毕业班学生,身材高大,金发碧眼。她才是个貌不惊人、才不出众的九年级学生、黑不溜秋的——把她拉向自己的男人,因为他的动物的脆弱性唤醒了她对他的身体的意识。他的,还有她自己的。由于他一落千丈,她便趾高气扬地,连续不断地意识到她自己身体富有弹性的健康,腰杆笔直,显得盛气凌人,功能顽强,富有奇迹。
孩子们可吓坏了。罗伊和朱蒂不知道他们这次探视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也许他们的爷爷被童话里的凶恶巫婆那样的人,兴妖作怪变得没有一点儿人样,成了一只癞蛤蟆,或者一个热气蒸腾的水塘。要么他本来就是个妖怪,给他们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装出一种可爱诱人的声音,就像那穿着外婆衣服想吃小红帽的狼。甜丝丝的抗菌剂味儿,比比皆是的电梯,关闭的门,指示牌,穿着白大褂、白袜子、白鞋、戴着塑料徽章的人,他们自己繁乱的脚在油地毡地板上发出的空洞而目的明确的声响,地板经过擦洗打蜡,油光闪亮,自己都有了水一样流动的涟漪,凡此种种,都扩大了他们孩子肚子里的不祥的感觉,扩大了他们的怀疑:好像有一个无法逃脱的迷魂阵,有一个光洁滑溜的陷阱,门和阀只向一边开着。人们为自己建筑的世界似乎是一个居心险恶的奢华创造。一进医院,你的感觉是再没有别的世界。你通过窗户看到的棕榈树、喷气机的尾气线,松垂的电线和蔚蓝的天空似乎是窗格的一部分,陷阱的一部分。
有拱顶的大厅里有两幅壁画——一头,肤色各异的快乐的人们在橘园里工作,上面的太阳似乎是一个更圆的橘子,另一头,一群身穿铠甲的大胡子西班牙人像木头似的跟近裸的印第安人交换没有名堂的礼物,一个印第安人手持弓箭蹲在一簇尖尖的丛林灌木后面。这个印第安人居心险恶,眉头紧锁。那个探险家将死于非命。
总台上一位瘦骨伶仃、一丝不苟的女人查了一下电脑打印输出,告诉他们楼层,指了指该上的电梯,这一家五口便一拥而上。电梯里有一个捧着一束花不断清嗓子的男子,有一个西班牙裔男孩端着一盘丁当作响的药水瓶,一个下巴大、头发密的中年女人推着一个只是头发没有那么密、染得没有那么亮、坐在轮椅里的她自己的老年版。她把妈妈拉出去让别人上下,然后又把轮椅推进来。朱蒂向天上翻着她的绿眼珠,抗议大人们怎么这么讨人嫌,这么手脚笨。
他们的楼层是四楼,也是顶楼。詹妮丝感慨的是,这里的护理所怎么远远没有心脏特护区那样周密。那里,统一着装的妇女被挡在一堵堤坝似的众多心脏监视器后面坐着,每个监视器用一条抽动的橙色线表示从一排排单间病房里传出的不完善的心跳,三面都是病房,有玻璃前墙,有些门开着,你可以看见一个昏迷的病人在他的细面条似的管子下面坐起来,有些门闭着,但帘子没有拉,所以你可以看见一个失去知觉的脑袋上的两个黑洞洞的鼻孔和三角形的垂死的嘴巴,还有些门帘子凶多吉少地拉着,把正在进行的凶险的医疗进程遮住。她生过两个孩子,把父母双双护送进了坟墓,所以对医院并不完全陌生。在四楼这里,却只有一个高高的柜台和几张桌子,一个候视区,摆着一张硬木长靠椅和一张咖啡桌,上面放着《现代保健》,《妇女节》,《瞭望塔》,《救星月刊》。一个高大的黑人女子嫣然一笑,把心急如焚的安斯特朗家的这群人堵住。她的一头编得很紧凑的油光光的玉米绺盘在白帽子下面。“一次探视只进两人。安斯特朗先生今儿一早刚从心脏特护区出来,他还不能太激动。”
她那张闪亮的宽脸和精心辫成的头发让小罗伊呆住了;他受不了越来越生疏的压力,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乌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然后又闭得紧紧的;他的橡皮似的嘴唇好像被一种可怕的味道扯了下来。他一哭,走廊里的许多脑袋应声转了过来,因为护理和大夫正忙着在走廊里处理下午开始的日常事务。
普露把他从纳尔逊怀里抱过来,把他的脸贴到她的脖子上。她告诉丈夫,“你干吗不把朱蒂带进去呢?”
纳尔逊的脸也拉得老长,一脸的不快和惊慌。“我不想第一个进去。假如他胡言乱语还是怎么了。妈。你应当先进去。”
“天哪,”她说,仿佛哈利对他们惟一的一个活着的孩子的愤怒的包袱已经转移到她身上了。“我两个钟头前给他打过电话,他完全正常。”但她还是牵着小姑娘的手两人一起顺着亮光闪闪、浮着涟漪的走廊,寻找326房间。这个数字勾起了詹妮丝隐约的回忆。在以前的什么地方?是哪辈子的事情。
普露坐在硬邦邦的长靠椅上——没有垫子,也许是不鼓励闲人逗留——又是絮叨,又是摇晃:想办法让罗伊安静下来。过了五分钟,随着一声打嗝似的啜泣,他睡着了,抵在她身上,又重又热,把那套她在东北的冬天下飞机时穿过的花格子套装弄得皱巴巴的,觉得更加闷热。给人的感觉是这里的空调关掉了;本地的气温攀升到八十多度,比一年这个时候的正常气温暖了十度。他们已经买来了今晨的《新闻报》,要给哈利当礼物,趁他们在凳子上坐着等候的当儿,纳尔逊开始看起报来。里根、布什收到传票。普露的眼睛从他的肩膀头儿上望过去读着。1988年地区性凶杀下降。球队老板掏钱安葬安珀。跟布鲁厄《旗帜报》不同,这份报纸页面上总有彩印,今天在显著地位刊登了一幅绿色的英国地图,把洛克比醒目地标出,还套印了一只行李箱和一架正在爆炸的飞机。报导描述高级炸弹。“纳尔逊,”普露柔声说,以免吵醒罗伊或者让护士听到她想说的话。“一直有件事让我心烦。”
“是吗?彼此彼此。”
“我指的不是你和我,换个说法吧。你会不会认为——?我都没法说。”
“说什么?”
“嘘。小声点。”
“见鬼,我在专心看报呢。他们认为他们现在完全知道炸毁泛美航班的是哪种炸弹。”
“昨晚我马上想到了,可我一直努力心里不去想它,然后我们还没说话,你就睡着了。”
“我累垮了。那是我几个星期睡的头一个囫囵觉。”
“你知道原因,对吧?昨天是你几个星期没服可卡因的头一天。”
“这跟睡觉无关。我的身体和鼻子都好了。我难受,是因为我爸爸突然快死了。这他妈的太让人丧气了。我的意思是,假如他走了,下一个该到谁?我还太年轻,不能没有爸爸。”
“你难受是因为那种化学品离开你的身体寻找一种变化。你一直处于可怕的神经紧张下面,那是毒品在起作用。”
“那是我操蛋的全部神经生命在起作用,而且自从你我拴到一起以后一直在起作用;那是因为有了一个虚情假意的老婆,自从要了她想要的孩子,性冲动就像冻酸奶一样。”
普露一生气,嘴巴就绷紧了,这样,上嘴唇便硬撅撅的,出现了几乎像小胡子一样的一条条垂直的皱纹。你看见她还真是一嘴轻纱似的小胡子;正朝像连鬓胡子的方向前进。她一伤心难过,脸就变成一块盾牌向他逼近,她的眼睛下面绉纱般的皮肤像她的发缝一样寡白寡白的,她的低语变得怒气冲冲,用它的老调子弹了出来。这种话他以前就听过:“我干吗不顾自己的性命和你睡觉,你这个毒鬼,你以为我想染上艾滋病,不是在你用速效时从你的脏针上,就是从你一直搞到凌晨两点的你那种贱可卡婊子身上?”
罗伊抵着她的脖子啜泣,接待区柜台后面的两个护士故意把纸张弄得哗啦哗啦的响,仿佛为了避免无意听见别人的交谈似的。
“你这臭婊子,”纳尔逊说,声音轻柔,面带微笑,仿佛他在说中听的话似的,“我不用针,我也不操可卡婊子。我不知道可卡婊子是什么,你也一样。”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只是别把她们的病弄到我身上。”
他声音依然很低,几乎成了卿卿我我的态势。“你他妈的从哪儿学的,把尾巴翘得这么高,我倒想领教领教。什么叫你变得操他娘的这么纯洁,当你过瘾的时候,你不讲纯洁了,让自己怀上胎。然后就把梅勒妮打发回家到布鲁厄跟我在一起。一个劲儿地撅屁股好把我缠住脱不了身,为你自己的女友拉皮条,那真是件冷血动物干的事。”
纳尔逊看着妻子皮肤白皙、越来越宽的脸,上面因愤怒而生的皱纹像小胡子一样,三角形的脑门也气皱了,这张脸向他紧逼过来,限制了他的视线,他反而从上面发现了一种慢性的安慰。这张脸把所有的威胁都关在外面,不让沾边。她结结巴巴地说,仿佛她知道她正在经受磨难似的,“这个我们已经说过一百万回了,纳尔逊·安斯特朗,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和梅勒妮跳上床了,我真傻到家了,还以为你爱上了我,在想办法和你的父母商量着解决问题呢。”这一番牢骚,内容陈旧,怨气冲天,但仍然是种他可以偎依进去的熟悉的安乐窝。夜里,两个人都睡着以后,正是她把绒绒的长长的胳膊弯过来,搂住他那汗津津的胸脯,而他却蜷得紧紧地,成了胎儿的姿势,把屁股挤进她毛茸茸的胯裆里。
“我就是爱嘛,”他说。这会子显然在调笑,“我就是解决了嘛。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哪方面的事?”
“你正要告诉我,可是又没法讲,因为我睡着了,因为按你的说法,我不像平时那么兴奋。”他把脑袋靠到长椅的头靠上,带着他这种新的血流干净了似的疲惫,叹息一声。下来你才会意识到平常你是多么地高高在上。“上帝,”他说,“回到真实的世界真好。你关于昨天的话有点儿道理,你一回来,妈妈就把车抓住,我可抓瞎了。瓦尔哈拉坞里里外外你能买到的就是健力多。”
她的声音在夫妻同情中变软了。“我喜欢这样子的你,”她坦言。“仅仅是你自己。没有添加剂。”他那整洁紧凑的侧影像加盖到他那些疲沓的思想上的章子,他的日渐稀疏的鬓毛受到日渐突出的小胡子的平衡,所以看上去简直可以说是个漂亮人。他那耗子尾巴发型里散乱的灰发触动了她,仿佛她是这些灰发的罪魁祸首似的。
在普露宽恕的声音里,他疲倦地听见她还不准备让这桩婚姻付之东流。他还有充分的余地。“那东西我有也行,没有也行。昨天,也许你做得对,不管是出于对老头子的尊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只是决定将就过去。似乎谁也弄不懂,那不是毒瘾。”
“高,”普露说,声音里的绵软退了。“我老公却是证明规则的例外。”
“难道我们没有别的话可说?”
“朱蒂,”她决定说了,“被套在帆下面的这件事。帆不是小得很吗?你知道她水性有多好,你会不会认为——?”
“认为什么?”
“认为她只不过是装的,跟你爸玩藏猫猫,后来就把握不住了?”
“就这样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胡想些什么呀。可怜的爸爸。”纳尔逊的侧影笑了;他的小胡子撅到他那直愣愣、红滋滋的小鼻子底下。“我不这样认为,”他说。“她不会那样酷的。想想看她觉得那儿离岸多么远,周围到处有鲨鱼。她不会玩藏猫猫的。”
“我们其实不知道那里是怎么个情况,这种情况又持续了多长时间。孩子的头脑想事跟我们不完全一样,你爸对她的那种样子是要逗着玩玩,就是跟她说话的那种样子。她做的事情不是想使坏,而仅仅是个孩子的想法,你知道,也逗他玩上一回。”
他又笑了笑,露出了一嘴向里弯的小牙,看上去总有点儿灰,不管他刷得怎么用劲,又是用洁牙线剔,有次还用塞进睡衣里的有橡皮尖的把儿擦磨。“我知道那是个馊主意,他对船屁都不懂,却硬是要把她领到那儿去,”他说。“你说还因为救了她的命显得洋洋得意?”
“在海滩上,在医护人员到来之前——好像永远都来不了啦,可他们说仅仅用了七分钟——他好像挺高兴,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即便疼得要命,呼吸费劲,他还一个劲儿地想办法说笑,逗我们笑。他还告诉我应当给脚趾甲涂上新的趾甲油。”
纳尔逊睁开双眼,他凝视的不是对面的墙,尽管上面还有个已故的赞助者的油画肖像洋洋自得,而是视而不见的过去。“我有过那个宝宝妹妹,你知道,”他说,“她淹死了。”
“我知道。我们谁能忘记这事呢?”
他又瞪视了一小会儿,说,“兴许他高兴救了这一个。”
哈利仰面躺着,上了麻醉,被管管线线绑在似乎一片白茫茫无涯际的地方,确实,对这时候的他而言,看见小朱蒂活着,每一根红棕色的头发,每一个雀斑都完好无损,她的长长的睫毛仿佛是被一台莱诺铸排机以两点的间距一根一根分开,看见这种景象,真是一种纯粹的喜悦。她触了霉头,然后又活了下来。她将活蹦乱跳地离开佛罗里达这个死神偏爱的州。
二十六小时前他的虚脱倒是因祸得福,一开始无奈而瘫软地躺在一片红色的天空下,感觉到自己听凭别人的摆布,成了一个关切和专业的世界上看不见的、显示痛苦的焦点,这在某种程度上真有种走完了他一生轻率的旅程后回家的感觉。在沉没的过程中,他发现周围的世界像气体一样在升腾,医护人员、大夫、护士们的严肃而关爱的脸像被他的紧急情况释放了的如云的节日气球。在这个灯光浸透了的医院里,在这个奇迹即便算不得廉价也不过是常事的高效商场里,他的许多包袱被卸掉了。他们已经取掉了他的导管,现在他惟一的问题是想小解——他们不断滴进他体内的所有液体——侧进一个床用便盆里,而不致扯松这些连到心脏监视屏上的静脉注射的管管线线和鼻孔里的氧气管。
另一个小问题是雾:他一直盼着看的一场橄榄球赛,在芝加哥大校场进行的鹰队和熊队之间的一场全国橄榄球联合会季后赛,这场比赛正在由架在离他的脸不到两英尺的一只棕褐色瓷漆金属手臂上的电视机上播放,可是这场十二点半开始的比赛图像越来越模糊,最后被从密歇根湖上吹来的一场空前的大雾吞没了。电视覆盖范围已经局限在边线摄像机前;看台上面的人和播报间的播报员甚至比上了麻醉躺在这里床上的兔子看到的还少,“有人接了一个绝好的球,”一位有色人种评论员说,其实就是特利·布拉德肖,就是在八十年代初的超级碗赛中被那个走运的硬撅撅的斯塔尔沃思用一个杂耍般的接球闪开了的那个布拉德肖。人群高高地隐现在雾里,与电视活动可怜巴巴地同步咕哝,呻吟,想办法要在电子记分牌上读出比分。两个播报员——一个是长着青蛙眼的黑人,也许正就是那个娶了比尔·科斯比的电视里的老婆的那个家伙,一个是长着一张疙里疙瘩的脸的白人——似乎感到义愤填膺的是,上帝竟然干这种事,把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给搅了,把一场赞助商每分钟掏一百万、有数百万观众在看的电视节目抹掉。他们怨声载道,为什么官员们不取消这场比赛。哈利发现雾发了善心,因为起雾之前鹰队情况不妙,坎宁安绝佳地抛过来的两个可触地得分的球都被判无效,就因为安东尼·托尼愚蠢的犯规,然后又是这个雏儿杰克逊在球门区一英里无人盯防的情况下居然把传来的球脱手了。比赛在雾里闪闪烁烁,垫衬得鼓鼓囊囊的人从虚无中赫然突现,然后又渐渐淡出,有一种奇特的美对在一个新世界的新的宁静的中心的兔子的新的处境产生着影响。两个主播一个劲儿地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起初他还不容易意识到他得为探视者表演一番,不容易意识到光躺在这里,像看另一个频道的电视那样接受他们的出现是不够的。电视在播放商业广告,那个米勒公司的广告播放的是一个黑人大汉把台球台举起,于是所有的球大概统统滚进了球袋,在此期间,他把视线移低,看着朱蒂急切的脸,它明亮、精细得像无尘无锈的手表零件,然后对她说,“我们学会了,对吧,朱蒂?我们学会了怎样抢风转向。”
“那就像剪刀,”女孩说,还用手比画着。“你朝着帆推进。”
“对,”他说,要么是离开?他的思绪也雾蒙蒙的。他的声音,鼻音浓重,发沙,听上去不像是他的;他的嗓子酸疼,那是他被送到医院时他们给他上了什么手段造成的,什么带氧东西吧,他从中出来了一半,然后全出来了,多亏了在昏迷中他们溜进他体内的什么东西。
“哈利,你这情况医生是怎么说的?”詹妮丝问。“会有什么问题?”她坐在他的床边的一把椅子上,一种新式的塑料垫轮椅,像是弗雷德·斯普林格宠爱的巴卡躺椅的快速版。她的脑门有那种焦急的剥去了皮的样子,嘴巴成了一条木呆呆的槽口,黑洞洞地开着,有半英寸。她穿着那套双色运动服和一双又大又笨的阿迪达斯鞋,看上去活像老年联合会保龄球冠军,她的脸,被太阳晒硬了,颧骨上面生出了两绺鞭痕似的小疙瘩。眉毛下的嫩皮开始起褶。人岁数越大,毛病也就越多。
他告诉她,“一位大夫告诉我,我有颗运动员的心脏。太大。外面太大,也就是说,里面太小。肉太厚。显然心脏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一张漂亮的情人卡,它是一块肌肉。它怦怦地扭动着,就像这样。”他抽搐着一个拳头向他的小观众演示:跳、停、跳、停。朱蒂的脸被他看不见的心脏监视屏吓呆了;不过,他估计他做小小的演示一用劲就会在他的心电图上显示出来。詹妮丝也瞅着,她们的四只眼睛的闪动反映着电子线的抖动,她们的两张嘴都张着,形成两个同样的黑洞洞的槽口。他以前从未看到她们之间有任何遗传体征。他接着说,“他们要给我的心脏里加进一些染料,办法是把一根长管子往腿上面的某根动脉里一插,这样他们就能准确地看见有什么情况,不过他们想都不想,就认为至少有一条冠状动脉被堵。小时候除了在球场上奔跑,还吃了太多的猪排。不过,没问题。他们什么都可以分流,现在天天都搞这个,简单得就像安个塑料水管一样。他们告诉我,他们是在最近十年学会做这一切的,真是不可思议。”
“你要做开心手术?”詹妮丝问道,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模仿心脏的那只拳头有种闷闷的、重重的感觉;他把它小心地放下来搁到躺在床单上的身体一侧,一时间把眼睛闭上,免得看见愁眉苦脸的老婆。“眼下不做任何事儿。也许最后还得做。这是一种选择。另一种选择是这种导管里有个气球,当管子插进被堵的动脉时,他们就让气球充气。气球就把蚀斑爆裂了。他们就是这么叫的,蚀斑。我还以为说的就是你当了冠军得到的饰板呢。”兔子不得不使劲儿憋着不要笑,因为自己无法与詹妮丝共享他肋笼里麻醉引起的平静,那种终于处在宁静的中心的感觉。止痛剂,血液稀释剂,镇静剂,血管舒张剂,利尿剂统统从上面滴进他的体内。给医院世界涂上了仁爱有趣的玫瑰色彩。他喜欢这种经常不断的活动,不断有人来抽血、量血压、检查器械和打点滴的情况,喜欢身体结实、没有气味的年轻女性来回招摇,个个穿着上过浆的棉布衣服,展现出各大洲的不同肤色,她们服侍着他的无助的肉体,把敬重和屈尊性感地结合起来,她们像女演员或艺伎那样的漂亮脸蛋上带着那种训练有素的神情。他那间白墙小屋在他神志恍惚时显得像座舞台,到处是不可预见的出口和入口。半私密,它甚至还有一块幕,把他的室友挡住,此人今日一早又是唠叨,又是呕吐,又是呻吟,但打那以后陷入一种兴许是死亡的沉寂里。但对哈利而言,戏还在往下演,到时候另一个演员就会登场。“大夫来了,”他对詹妮丝宣布。“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他好了。我看比赛,朱蒂看我的心脏监视屏。要是它停了,就告诉我,朱蒂。”
“爷爷,别开玩笑了,”可爱的孩子嗔怪地说。
心脏病医生是个大个子红皮肤的澳大利亚移民,名叫奥尔曼大夫。他长着一个粉嘟嘟的鹰钩鼻子,一嘴白灿灿的牙齿和一头白苍苍、直撅撅的硬发。多年在佛罗里达养尊处优在他嘎巴溜丢脆的原籍口音上盖上一种南方的拖腔。他把詹妮丝窄窄的棕色小手握进他那肉囊囊的红手里,这样一来,在兔子的眼里,他们变成了他的心脏父母——愁眉苦脸的栗棕色的矮妈妈和外表沉静、实事求是的爸爸。“他一直是个病包儿,”奥尔曼大夫告诉她,“我们得教他如何更好地关照自己。”
“他的心脏到底怎么了?”詹妮丝问。
“一般问题,夫人。疲劳,僵硬,充满了污垢。就他的年龄、经济状况等等而言,是个典型的美国心脏。”
播放起了紧张得出奇又令人有点儿尴尬的加乐酒广告,一个男的盲目地和一个女孩约会,结果才发现那女孩原来正是那个建议他约会时该带什么酒当礼物的该酒的推销员。
“我们尽量不用心脏导管插入术,”奥尔曼大夫说,“主要的狭窄现象是标准情况,左前降,系统重负荷。幸好,他好像具有相当健全的附属部件,它们在维持着他的活动。你看,夫人,每当心脏渴望氧气的时候,它就想办法开发替代路线给肌肉供血。还有,从杂音上,我想我们听到了主动脉瓣膜周围有些狭窄。情况不太妙,但决不是我们见过的最糟糕的。”
詹妮丝看着老公,几乎有点自豪了。“啊,哈利!你常提一些小疼小痛和呼吸上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把你太当回事。你还是抱怨得不凶。”
“太棒了,”广告中的女孩叹息着说,约会完了,星眼闪烁,而焦点柔和;你看得出他们要干起来了,不是这次约会,就是下次,还要结婚,婚后生活永远美满,全托加乐的福。
奥尔曼大夫估摸詹妮丝还算块可教能学的料,于是便循循善诱,步步深入。“喏,如果他的运气还行,损伤不在分叉的部位,钙化不十分严重,许多医生就会建议你开始阶段性保守治疗,先做个血管成形术,再等等看。不过按照我的想法,你得弥补创伤和花销的相对不足——我们不能忘记花销,鉴于老年医保要当缩头乌龟,这位新哥儿又许诺再不增收新税,难道我们就要置花销于不顾?——我们必须用这些心理上的正面优势来抵消负面的反弹,即再度出现狭窄的可能性与再做手术的必要性,实话实说,这方面的可能超过百分之五十。就我们收取的费用而言,就不必拐弯抹角了,动脉分流术就是收费的吸嘴。你们美国人怎么说来着,能派大人就别派小孩顶差?好了,夫人,你想了解多少有关心脏的信息?”
“样样都想,”詹妮丝说,很敬慕此人愿意向她说明情况,她准备集中精力谈谈,舌头却只出溜了一下。
“情况是这样的,”奥尔曼大夫放开胆子说,一只手攥成一个拳头,用另一只手的指头开始向她显示冠状动脉是如何贴在心脏表面的,它们的枝杈钻进了干劲十足的肌肉。哈利当天早些时候就已看到了这一演示,因此示意朱蒂靠床近一点儿。她穿的是她下飞机时穿的那件粉红色的聚会装,辫子上扎着那条硬撅撅的白丝带。昨天的海上经历使她的鼻翼和清澈的绿眼睛下面晒红了,那里恰好是她的雀斑最稀的地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心脏监视屏。
“你看见什么啦?”他沙着嗓子问她。
“像只一抽一抽的小虫子,只是一个劲地走。”
“那就是生命,”他告诉她。“那就是你爷爷。”
朱蒂顺从了一种冲动:靠着床想把老爷子抱一抱,结果把他身上插的管管线线拉扯乱了。“爷爷啊,”她坦言,“全怪我!”
他的脖子感觉到了她的热气。他用没有被静脉注射扎的那只胳膊尽力抱着她。“别说傻话。怎么能怪你呢?”
“昨天。在那儿吓出你的魂儿来了。”
“你没有吓着我,宝贝。墨西哥湾吓着了我。你没有吓着吧?”
眼泪汪汪的,她摇头表示没有。
这似乎又让他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问。
她那光滑的小脸上浮现出那种翘企的神色,一个成熟女人一有这种神色,就表示她要撒谎了。她有点扭捏地说,“那里有你陪着我,爷爷。周围还有好多船呢。”
他再次紧紧地搂了她一下,她的娇小的身体没有抵抗,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消失了;他的嗓子有种粗糙的感觉,也许是昨天呛了几口海水的缘故吧。由于热泪盈眶,他眼睛迷糊了。电视上,宽肩膀窄屁股的男人的动作像奥林匹斯山上云中的神祇一样。你连谁是白人谁是黑人都分不清楚。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主播还在一个劲地声嘶力竭、激动万分地高喊。一则广告展示一辆苏巴鲁颠颠簸簸地往堆积如山的废车架上爬的画面。
“想换频道吗?”他问朱蒂,问完就把她的手从他扎绷带的手腕上拿开,因为她的手在那里捏得他生疼,然后把它搁到米色金属臂上的电视机的手控器上。他躺了回去,感到白色的墙壁向他四周延伸,恰如昨天的海洋,他的床活像一只木筏。朱蒂闪换着电视频道,一场摔跤比赛,一个游行场面,一个吓人的商业广告,卡尔·马尔登狂叫:持有美国运通旅行支票你就不会被抢被盗,一对黑衣男女在一片闪烁的冰上滑动,一部虚假的恐怖电影,讲的是一个十多岁的伦敦狼人,又是一部电影,他们从频道间歇中得知叫作《李小龙拳术》。这部功夫暴力片能引人入胜,朱蒂看了几分钟。奥尔曼大夫推心置腹地、用那种劲头十足的澳大利亚口吻、声音清楚地给詹妮丝讲着,其中的只言片语穿插进电影情节里——凶恶的踢打被导演转换成慢动作,优雅朦胧的东方色彩。“……初步检查……心肌梗塞后常见的肺出血……大出血,漏进肺组织……肼苯酞嗪……心包炎……苯妥英钠……皮疹,腹泻,脱发……这个年纪的男人讨厌用起搏器……”
李小龙一阵猛踢,一下、两下,三下,三个衣着漂亮的恶棍慢悠悠地飞向屋角,家具像好运饼干似地碎了,突然之间,朱蒂又换频道了,碰上一则哈利喜爱的广告,宣传的是哪一种护肤霜,名字他永远也记不起来了,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模特儿溜到浴室门后面时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和从裸肩上回眸一笑的那种风姿,然后当她出来时,表情里那种满足顽皮的颤音,她的湿发用一大块软毛巾包着,乳房只露出中间的胸槽,但乳头刚好不在屏幕上,要是屏幕再宽一点点,如果他能像功夫电影里那样把该动作放慢哪怕三十分之一秒,也会看见一个乳头,还有她软绵绵地跌进蓝天鹅绒沙发的那种样子,仿佛满足到家了似的,油润的眼皮一眨,一双媚眼闭上了,眉毛浓了一点儿,酷似辛迪·穆尔科特的眉毛,然后放的是她着装准备出门消夜的情景,她金色的锦缎下面一切依然滋润……“不,等等,宝贝。”他感觉到朱蒂就要换频道,便伸手去阻止,但没有成功,又回到狼人电影上了,那孩子蹲在电话亭里时,脸上长着皮毛,然后是滑冰的人,小裙子猛地一张,那女人向后冲着你滑来;然后,哈利由于扯动了静脉注射,腕背感到刺疼,于是昨天那个疼痛的轻佻鬼又在他的胸部嬉耍起来。杜冷丁准是要失效了。他们把一小棕瓶硝酸甘油放在他床头桌的电话机旁边,还搁了一杯陈水,然后他按人家教他的那样,摇摇晃晃地颠出一粒药,把它压在舌头下面。药在舌头下面发烫,然后,滑稽的是,过了一两分钟,肛门像针扎一样疼起来了。
“他吃了多少垃圾食品?”奥尔曼大夫在问。
“噢,”詹妮丝热情满怀地说,“他可真是个吃不饱。”哈利突然觉得,他老婆可是个换不了的频道。同一个有点儿过高的脑门,同一个木呆呆的嘴巴槽口,日复一日,时间不变,频道不变。她抬眼盯着大夫的白里透红的大脸,仿佛在观看一轮美得富有启迪的落日。这两个人构成了一对搭档,把他剖开了。一个拿的是瓤儿,一个拿的是皮儿。
这时一辆碧绿的苏巴鲁沿着汽车广告制作商所喜爱的那种又陡又尖的西部风景盘旋而上。一位流光溢彩的模特儿,瘦得像根麻秆儿,一笑就浮现出一对酒窝儿,方方的下巴,像《蒂凡尼的早餐》那个时代的奥黛丽·赫本,不过个头更高一点,她从车里出来,羞答答地微笑着,戴着一顶赛车手的蛋形头盔,长裙好像是由闪光绳制成的。也许纳尔逊是对的,丰田是家愚钝的公司。它的广告画面是人们跳到空中,只是为了省一枚小钱。频道又跳回喜庆碗游行。年轻人,鲜花,一只巨形加菲猫威风凛凛、摇摇摆摆向前行进。哈利体内的麻醉药气候和药物的后续影响似乎正经历着一场远方风暴,就像太阳黑子或者木星上轻微遥远的飓风。除了历史,哈利对天文学的兴趣达到了迷信的程度。我们在天上的父……
“……体内脂肪堆成山,”奥尔曼大夫说,“流成河,其中有一些就非堵不可了。五花肉呀,猪肉香肠呀,肝泥香肠呀,大红肠呀,热狗呀,花生酱呀,咸果仁儿呀……”
“这一类玩艺儿他没有不喜欢的,他零嘴吃得可凶啦,”詹妮丝连连附和,急于讨好,大献殷勤,把老公也出卖了。“他可爱吃果仁儿啦。”
“对他可糟糕透了,绝对糟糕透了,”奥尔曼大夫回应着,他的声音加快了速度,失去了拖腔,“全是脂肪,更不用说钠了,还有腰果,澳洲坚果,这东西最糟糕,澳洲坚果,不过,这些没有一样好的,没有一样好的。”由于说得起劲,他已经开始往她身上伏过来,仿佛伏下身子要推球入洞似的。“凡是带氢化植物起酥油的东西,椰子油啊,棕榈油啊,奶油啊,猪油啊,蛋黄啊,全脂牛奶啊,冰淇淋啊,奶油干酪啊,农家鲜干酪啊,任何下水,所有的冷冻电视便餐,广告上宣传的烤制货色,你买的小包里装的、蜡纸袋里装的任何东西,几乎无一例外,夫人,都是毒物,该死的毒物。我给你开一个单子,你可以拿回家去。”
“你可以开,不过我的儿媳妇在研究营养学。她已经开了不少单子了。”恰巧在这个时候,普露出现了,犹豫不决地用她那穿着三维格子的绒毛旅行装的女人的宽身体填满了门洞。浑然不觉的詹妮丝继续拍着奥尔曼大夫的马屁。“这些年,她给哈利把你说的话都说了,可他就是听不进去。他以为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以为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娃娃。”
大夫哼了一声。“即便是十几岁的娃娃,由于过度的新陈代谢,也消耗不完这个国家的食品业泵进他们体内的脂肪和糖。我们的少年心脏病患者”——他的声音又软化成南方口音——“覆盖了上帝的绿色创造。”
普露走上前去,三围非常显眼。“詹妮丝,很抱歉,”她说,仍然不好意思对婆婆直呼其名,“我知道他不应当一次见太多的客,但是纳尔逊快急疯了,他担心我们要误飞机了。”
詹妮丝站起身来,忽地一下屁股下面轮椅的弹簧弹了回来。她打了个趔趄,但还是站稳了。“我走了。你问候去吧,出来的时候把朱蒂带上。哈利,等我把他们送上飞机,回来时再顺路过来看看你。不过今晚村坞里有个日本折纸展览,我不想错过。那人专程从日本来。”她退下,电视正在播放一个特别有趣的迈达斯消声器广告打闹片,朱蒂把它一关,也随她退下。
奥尔曼大夫狠狠地握了握普露的手,并告诉她,露出一嘴鲨鱼那么白的牙来,“夫人,要教会这个老顽固吃东西。”他转过身,在哈利肩上松开拳头砸了一下。“朋友,半个世纪以来,”他说,“你一直往肚子里倒烂泥。”说完,他也走了。
突然之间,就剩下他和普露俩了,两人都觉得不好意思。“那家伙,”哈利说,“一个劲儿地攻击美国。如果他不喜欢这里的饮食,干吗不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吃袋鼠去呢?”
他那个高挑儿身材的儿媳妇摆弄着一双又长又红的手,拧着她的婚戒,但还是向前磨蹭到床脚边。“哈利,”她说。“听着。你出了事我们可吓坏了。”
“你还有谁?”他问,决心要显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卡萨布兰卡机场的博吉,小大角河上的弗林,在垮塌的大衮庙旁的乔治·桑德斯,把柱子推开的维克多·马彻尔。
“显然是纳尔逊了。我想他昨天夜里一夜没有合眼,他对你是非常上心的。他嘴上不说,但他爱你。”
哈利笑了起来,只是轻轻的,因为他体内的这个情人卡会撕开的。“我和这孩子之间是有点儿什么的。不一定就是你说的爱。”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瞅着他,瞪着一双含有泥斑似的浅绿色的眼睛,朱蒂那双更加明澈更加浅淡的眼睛就是从这里提炼出来的,于是他接着说,“我没问题是爱他的。不过也许那是很久以前的他。一个小不点儿,当你把他从怀里往下放时,他立即抬头瞅着你——你是永远忘不掉这种情景的。”
“爱还是有的,只是藏在那一切下面。”普露要他相信,却没有说“那一切”到底是什么。她那头斯芬克司式的头发有点儿蓬乱,哈利在灿烂的医院灯光下看见无色的游离的细丝满头奓着。他觉得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但就是不敢开口。他记得他躺在海滩上呼吸困难时,她怎样地旋在他上方,穿着她的白泳装,氨纶裤衩,焦急万分,完全是女人的特点,她的脸在阴影里,人没法子看,就在那张脸旁边雷雨云砧似的悬着埃德·西尔伯斯坦的儿子的脸,他那头盐渍硬了的鬈发,他那身灰胡桃色皮肤,他的家伙在紧绷绷的黑色游泳裤里面形成一个隆起,旁边就是五边形的“总”字徽标——一个向女人大献殷勤的人,肆无忌惮,气焰嚣张。嗨嗬,西尔弗斯。
“给我讲讲你的情况,普露,”兔子说。这句话从他沙哑的嗓子里滑出来,仿佛他的卧床和化学药品造成的放松已经把他们推向一个新的亲密层面似的。“你过得怎么样,与那小子?与纳尔逊。”
令人吃惊的是,人们对单刀直入总会有所反应,仿佛我们就在洞里等着被人搜查出来一样。她毫不犹豫地说,“对孩子们他是个出色的爸爸。我说的是真心话。呵护,关心,投入。在他思想能够集中的时候。”
“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集中呢?”
现在她犹豫了,不动脑筋,只是旋转着指头上的戒指。
好像佛罗里达的一切都是由互换部件装配成的,他所在的医院窗户外面耸立着一棵南美杉,上面有一只看不见的鸟儿,发出湿木头般的吱吱声。他今儿一早就听见这种声音,现在他又听到了。他的胸膛似乎用一阵疼痛进行回应。为了安全,他又服了一粒硝酸甘油。
普露脱口而出,“摊场让他操心,我想。最近几年由于美元疲软等原因,销路一直下滑,他说的都是令人心烦的车型,我想,他害怕丰田会吊销营业特许权。”
“让他们干这种事那得扔个炸弹才行。这些年来,我们对得起丰田。弗雷德·斯普林格拿到特许经营权的那会儿,日本产品还被当作笑柄对待。”
“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事情不是静止不动的,”普露说。“纳尔逊总是耐不住性子,说实话,我认为周围再没有一个老人手,搞得他心里发憷,先是查利,后来是曼尼,现在又是米尔里德,尽管他把她开除了,你又在这儿一呆就是半年,杰克又去了金黄鹂那家新商场附近的沃尔沃—奥尔兹,拉迪在422号路上开了自家的丰田——马自达经销点。他感到成了孤家寡人,给他做伴儿的只是那些从北布鲁厄来的怪模怪样的人物。”
想到“这些怪模怪样的人物”,一时激动,她更多的头发,就像这里佛罗里达荧光灯里的通电的灯丝闪着亮光,从脑袋上奓起来。她想告诉他有些东西,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溜走,然而,一个无助地绑在床上的男人怎么能理得清呢?兔子有他需要呵护的心脏。这是生死攸关的问题,麻药肯定就要失效了。他的可怕得要命的处境开始在嗓子里浮起,火烧火燎的,像反胃的酸水。他的屁眼儿生疼,来得分秒不差。他身上有种邪恶、软弱的东西随时都会把他诱进伯尔尼说过的那种冰冷的黑暗。
普露在延迟回答他问的情况怎么样的问题时耸了耸她的宽肩。“生活应当怎么样?他们没有再给你一个做比较。我喜爱那幢大房子,还有宾夕法尼亚。在阿克伦,我们住来住去,还不是公寓套房,租金老是往后拖,好像马桶总是漏水。”
兔子试图向她看齐,摆脱他暗自对黑暗的恐惧,那种反胃的味道。“你说得对,”他说。“我们应当表示感激才是。但表示感谢,谈何容易。这就好像从一开始你就在这里被置于一种饥饿恐惧的困境,惟一的出路也好不到哪里。嘿,听着。听我说。你还年轻。你十分漂亮。笑一笑。给我笑一笑,特里莎。”
普露笑了笑,然后绕到床头,弯下腰亲了亲他,这一回不像在机场,亲的不是他的嘴,而是避开那些给他鼻子里输氧的管子,亲了亲他的面颊。她这一贴近,给他的感觉是又大,又花,像块布,像片云向他飘来,绝像当时冷热混同的海湾上侧身的船体的影子。他觉得恶心;他这种病例的种种情况不断想涌上他的嗓子,火烧火燎的,简直要让他吐了。“你是个可爱的男人,哈利。”
“是呀,当然,春天我去那里看你。”
“我们这样子离开,似乎太不像话了。可是布鲁厄有个纳尔逊决定今晚参加的聚会,改变飞机的订票是不可能的,一年这个时候哪儿都挤得一塌糊涂,就连去纽瓦克也是这样。”
“你能有什么办法呢?”他问她。“我会挺好的。这说不定是因祸得福。让我的旧脑筋长点见识。让我减减肥。多走路,少胡吃。医生说我会变成一个新人的。”
“我也会把脚趾甲涂一涂。”普露又高高地立直,用一种他以前没有真正听到过的又平又低的声音,只把他当作一个男人,径直冲着他说,“别变得太凶了,哈利。”她补充说,“我让纳尔逊进来。”
“要是这小子急着要走,告诉他尽管去吧。我以后到那里去找他。”
觉得他的建议不大得当,她的嘴巴向一角一歪,脸有点儿板。“他非得看看爸爸不行,”她说。
普露退场了;哈利周围白净的世界变宽了。趁没人的当儿,他让自己尽情按铃叫护士来,再要一些杜冷丁。再看看鹰队在大雾中战况如何。然后闭会儿眼睛享享清福。
纳尔逊进来时怀里抱着小罗伊,尽管不满六岁是不许探视病人的。这小子把孩子像件铠甲似的穿在身上:只要他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好对他说三道四呢?罗伊瞪着哈利怒火万丈,仿佛与一大套机器连在一起躺在床上的爷爷是个吓人的花招似的。哈利极力对他笑了笑,挤了挤眼,罗伊却脑袋骨碌一转把脸藏在他爸爸的脖子里。纳尔逊也好像感到震惊;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监视屏,上面有奔流的生命的橙色的抽搐,然后又战战兢兢地回到他爸爸脸上。纳尔逊笨重地紧紧抓着铅块一样沉的两眼发呆的孩子,迈步走到床前,把一份折起来的《新闻报》放在铬边床头桌上,那上面已经放着水杯、电话和装有硝酸甘油的棕色小瓶子。“这里有份报纸,你想看时就看看。上面有你很感兴趣的泛美大爆炸。他们认为现在他们完全弄清楚了是什么样的炸弹——是一种带气压装置的,达到一定高度时,定时器就开始启动。”
升,升;当飞机紧密地钻穿黑暗,飞行员在无线电报话器上唠嗑,而座舱灯在他周围燃着,闪着,乘客坐在他们淡色塑料夹缝里喝着饮料点头赞许的时候,空气稀薄了,气压计做着记录,定时器开始滴答起来。这种景象,就像一粒种子最终冲破它在湿土里的壳,在哈利的脑海里唤醒了这么一种意识,那就是即便现在,当他躺在这片抗菌的白雾中,纠缠在管子和血缘、婚姻的羁绊中时,他也跟那些他为之难过的从爆开的飞机上坠落下来的人一样:他也在坠落,朝死亡无奈地坠落。在这片医护的面纱后面等待他的命运,跟那迎接像装满水的垃圾袋一样砰地一声掉到多沼泽的苏格兰土地上的人体的命运一样绝对。砰,啪,人体呼啸地穿过浸泡在夜色里的洛克比的高尔夫球场和欧石楠丛生的阡陌。迎候他们的跟等待他的一模一样。当乘客们坐着用剥去包装纸的餐具切割航空公司的鸡肉,或者管子把巴里·马尼罗的歌声送进他们的耳朵,催得他们昏昏欲睡时,现实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而同样的冰冷的黑色的现实已经突降到了他的头上;死亡并不是生命的一只家养的宠物,而是一头野兽,它吞掉了安珀宝宝,贝姬宝宝和所有的锡拉丘兹大学的学生以及正在回家的士兵,也将会吞掉他,其实它正在他的身子底下,广袤得像夜空里的行星,硕大无朋,完全归他所有。他的死亡。纯属他自己。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在他发疼的嗓子里加剧了,他感到快被恐怖憋死了。
“谢谢,”他沙着嗓子告诉儿子,“你走了我就看。这些该死的阿拉伯人。我担心你会误了飞机。”
“别担心。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妈妈不会迷路的吧?”
“从这里向东上75号路,然后向南走21号出口。那条路给人一种不知去向的感觉,但走上三英里就看到机场了。”哈利还记得他自己在那条怪异的公路上开车的情景,缺少广告牌,棕榈树瘦骨伶仃活像一绺绺滴下来的油漆,开着卡马罗折篷车、戴着空姐帽子的那个椰子色的小妞尾随着他,随后过去时都没有把他斜瞟上一眼,她那个翘起来的鼻子,两片噘出来的嘴唇,笼罩在一种像亮漆一般、像他们在电视节目上用摄影灯制造的黄色阳光那样的假阳光下,开车走那一趟似乎不像是真的。当时他没有为以后的世界担心。他人在天堂却并不知情。现在他觉得他吓出了一身汗,他闻见了自己的汗味儿,黏糊糊的,冷冰冰的,宛如井底的什么东西,而且看见纳尔逊站在那里,沐浴着那个还没有冲进死亡里去的世界的人造光,穿着淡灰色的西服,而不是那件下飞机时穿的牛仔服,显得整齐紧凑,但他的衬衣领子依然敞着,所以样子像个摘掉领带通夜打牌的赌徒,到这里呆了快一个礼拜,却几乎没有看见太阳。他那一抹污迹似的小胡子使哈利颇为气恼,这小子还一个劲儿地引人对它的注意,吸着鼻子,摸着鼻子下边,仿佛他闻见了他爸爸冷汗淋漓的恐惧似的。
他说,“还有,爸,我注意到戴昂·桑德斯一案正在往回推到体育版上,在B栏的什么地方有一篇关于减肥的文章,会让你开心的。”
“是呀,肥。我连内脏都肥囊囊的了。”
这对儿子来说是个提示,他一脸的真诚,问道,“你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这小子嘴脸有点儿刷白,仿佛害怕他爸真会把情况告诉他似的。他的发型也让人看不惯。——天灵盖上短,后脑勺上又嫌长,那条可怜兮兮的耗子尾巴。还有那只小小的耳环。
“挺好,总的来说。”
“那好。这个又大又壮、口音滑稽的大夫出来跟我们聊了聊,他说第一点是许许多多的人都保不住性命,你现在的情况,至少一时半会儿,只不过是稍稍改变一下你的生活方式的问题。”
“那家伙对薯条和热狗怀有偏见。要是上帝不想让我们吃盐和脂肪,他干吗把这两样东西搞得这么可口呢?”
纳尔逊的眼睛变阴暗了,像一片沼泽,爸爸一提起上帝,他的眼睛就变成这样。谈话一直黏黏糊糊,不能流畅地进行,哈利总想着他在怎样坠落,这小子像是压在他心口上的一块石头。好啦,他心里说,试试吧。你只能活一回。
“普露告诉我你愁得一夜睡不着。”
“是呀,嗯,她也说得太玄了,不过是有点儿。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到这里就睡不着。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布鲁厄那里还有一大堆我该照料的事情呢。”
“比如摊场上的事?一般来说节日之间是一个清淡的礼拜。圣诞节后人人都有一个子儿也不剩的感觉。”
“嗯,是的,还有别的事儿。我总觉得气咻咻的。”
“这就是生活,纳尔逊。气咻咻的。”
“也就是。”
哈利说,“我一直在想我们的谈话,关于丰田车呆钝的事儿。要相信他们,他们正在努力使款式富有性感。明年秋天他们就要推出这款凌志豪华轿车。甚至配V-8引擎。”
“是呀,可他们不会让我们这些正规经销商来做。他们正在建立一整套新的零售网络。随他们去吧,这款车无论如何会砸锅的。日本人不是意大利人。豪华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我倒是忘记那个剥离开的凌志网络了。我告诉你,纳尔逊,我弄不大明白。我还真是一头的雾水。”
“随大流吧,”纳尔逊说。
“还有,噢,对了——那些报表。我一直在想这事儿。你是不是搞旧车有麻烦?心不要太贪。标高售价的百分之十就是你指望的全部,削减利润维持库存流通也值。”
“好,爸。既然你这么说。我会核实的。”
谈话又卡壳儿了。罗伊在他爸爸的怀里蠕动着。哈利在坠落,光明只不过是黑暗的皮,比飞机的皮还薄,比铝造的啤酒罐还薄。总得抓点什么,什么都行。“事实证明她是个挺好的女人,普露,”他主动对儿子说。
这孩子一脸的惊诧。“是呀,她是不错。”他也主动提出,“我应该尽量对她更好一点。”
“怎么个好法?”
“噢——你知道。根除我的不良习气。努力表现得更成熟些。”
“我觉得你似乎总是挺成熟的。也许成熟得嫌早了点。也许我没有做好成熟的榜样。”
“那就更有理由了。我是说,对我而言。”
是哈利的想象使然,还是真有响动,一声轻微的干咳,在他旁边的帘子后面,在他看不见的那张床上?他的幽灵室友还活着。他说,“我真的担心起你赶飞机的事了。”
“对了,这事儿实在对不起。我觉得离开太不像话。普露和我昨儿晚上还说是不是应该多呆几天,不过,我不知道,你拿主意吧,你出不了院呢。”
“我也不知道。你们呆着,又能怎么样?你老爸挺好。他受到能手的处置。我得学会依赖一个不太棒的心脏来生活。滴答得怪稀松的。查利这么坚持了二十年,我也能坚持。”然而随后兔子又加了一句,大有变得酸溜溜、黏糊糊、悲戚戚的势头,“不过,他是个短小精悍的希腊人,而我是个高大肥胖的瑞典人。”
纳尔逊已经十分紧张了。他表现出一种急于换个地方的愿望。“好了,爸。你说得对,我们还是开路的好。亲一下爷爷,”他告诉罗伊。
他把孩子斜过来,像是在铲一个扭动的橄榄球,让他去亲爷爷的面颊。可是罗伊非但没有去亲,反而一把抓住插在哈利鼻子里的双筒婴儿蓝氧气管,猛地把它拔了出来。
“天哪!”纳尔逊说,终于心情激动起来。“你没事儿吧?疼吗?”他拍了一把儿子的屁股,把他蹾到地板上。
这还真有点儿疼,这么猛准狠地来了一下,可哈利只好笑笑了事。“没事儿,”他说。“它只不过是搁在那里,像倒扣着的玻璃杯子一样。氧气,我其实并不需要,只不过又是一种优待而已。”
罗伊气得腿都软了,于是瘫倒在床边亮闪闪的地板上。他扭动着身子,气急败坏,大吵大闹,纳尔逊便弯下腰把他又揍了一顿。
“别打孩子,”哈利告诉他,语气并不重。“他也是想帮我一把。”他尽力用那只空着的手把挂在身后墙上的氧气箱里出来的两根浅蓝色的管子重新架到耳朵上面,再把那带着温和中听的耳语的夹子夹到他的隔膜上。“他也许认为那就是像帮我擤擤鼻子。”
“你这屎蛋子,你这样会把爷爷的命要掉的,”纳尔逊低下头对那乱折腾的孩子解释,不得不把他从床下面拖出来时,他还是乱踢一气。
“现在谁把话说玄了,”哈利说,“我还硬棒着呢,不至于就这样把命要掉吧,”而且开始相信这番话了。罗伊跟他爸一样嘴脸刷白,这时又能出声扯破嗓子嚎了,而且死命地从纳尔逊手中往外脱挣。护士们的橡胶鞋跟儿急匆匆地从走廊向他们赶来。那位看不见的室友突然在他的白帘子后面呻吟起来,就是那种絮絮叨叨的患深位肺疼痛的呻吟声。罗伊踢腾着,活像一只扔到陆地上的鱼,肯定是踢着纳尔逊的肚子了。想到孩子的这种举动,哈利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抓就着:机灵。兴许在他四岁的心目中,他认为那些管子是些正在吃他爷爷的脸的毒蛇,也许他只是认为它们丑得不中看。
尽管两条胳膊脱不开,纳尔逊还是想办法从那团维持生命的连接线旁凑过来,在哈利的腮帮子上来了一个本来要让罗伊给的快吻。小胡子热乎乎的一碰。海胆的一蜇。床帷后面的那个水怪又从深处释放出一声絮叨,叫人心碎的呻吟。惊恐万状的护士们走进病房,满面通红。护士长出现了,一绺绺辫起来的光滑的秀发,宛如一根根黑面条或者一串串小鞭炮。
“啊,呀,”纳尔逊急匆匆地扛着他那大喊大叫、扭动折腾的包袱离开了,沿着走廊朝宾夕法尼亚去时,哈利想起要加一句“1989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