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放下电话回来时,满脸愕然。“詹妮丝·安斯特朗不小心把他们的小宝宝淹死了。”
露西问道:“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恐怕她是醉了。她这会儿已经不省人事。”
“那他在哪儿?”
“没人知道。我得去找到他,刚才是斯普林格太太的电话。”
他在那张胡桃木扶手的大椅子上坐下,那还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露西发现丈夫已显出几分老态,不禁有些忿忿不平;他的头发越来越少,皮肤干燥,一脸疲惫。她嚷道:“你干吗非得为那个一文不值的小人劳神费力?”
“他并非一文不值,我爱他。”
“你爱他!真让人恶心。哦,我觉得这真让人恶心,杰克。你干吗不试着来爱我,或你的孩子们?”
“我爱你们。”
“你不爱,杰克。让我们正视事实吧,你不爱。对于任何可能以爱报爱的人你都不敢去爱。你害怕这种爱,对不对?难道不是这样吗?”
刚才电话铃响的时候,他们正在书房喝茶,此刻那空茶杯放在地上,在他的两脚之间,他拿起茶杯看着里面。“别胡思乱想了,露西,”他说,“我现在很难受。”
“你很难受,是的,我也很难受。自从你跟那个畜生搅在一起,我就一直很难受。他甚至不是你的教民。”
“所有的基督徒都是我的教民。”
“基督徒!如果他也算基督徒,那么感谢上帝,幸好我不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你居然还称他为基督徒。”
“他没有害死孩子,他当时不在,那是一个意外。”
“这没什么两样,自己离家出走,撇下他的白痴妻子狂饮滥喝。你压根儿就不该帮他们重归于好,那女人已经适应了,这种事情本来是决不会发生的。”
埃克里斯眨了眨眼;惊愕之下,他对事情完全丧失了分析能力。而她对于事件真相的推测让他颇受启发。他只是有点不明白她的话中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报复意味,她居然很少有地用了“小人”这个词。“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其实是我害死了那个孩子,”他说。
“当然不是,我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
“不,我想也许你是对的,”他说,并从椅子上站起身。他走到过道的电话机旁,再一次从钱包里拿出那个号码,它用铅笔写在鲁丝·伦纳德这几个模糊的字迹下面。这号码曾经奏效过,可这一次,电老鼠只是徒劳地啃着远方的那块金属板。他让电话响了十二下,再挂上,然后再拨,又响了七下才挂上。当他回到书房时,露西正在等着他。
“杰克,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根本就不是说你有责任。你当然没有责任,别犯傻了。”
“没关系,露西,真理是不可能伤害我们的。”这些话反映了他的观点——在他看来,如果信仰是真实的,那么,任何真实的东西都不会与信仰相抵触。
“哎呀,真是个殉道者。我看得出来,你认为这是你的错,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观点,那我就省省力吧。”
他没有吭声,以此来帮她省省力。可过了片刻,她更柔声地叫道:“杰克?”
“什么?”
“你当初干吗那么急着要让他们重归于好呢?”
他从放茶杯的碟子上拈起一片柠檬,对着它眯起眼睛打量着房间。“婚姻是神圣的,”他说。
他以为她大概会笑起来,可她却认真地问道:“糟糕的婚姻也是吗?”
“是的。”
“可这未免太荒唐了,这不合常情。”
“我不相信常情,”他说,“我什么也不相信,如果这能让你高兴的话。”
“这并不使我高兴,”她说,“你这是神经过敏。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她收起茶杯,一阵风似的走进厨房,撇下他一个人在那里。下午的影子像蜘蛛网一般罩在四壁陈列的书籍上,那些书大都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他的前任兰道夫·朗霍恩,一位广受拥戴的单身汉。他木然地坐在那里等待着,但是没过多久,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他抢先一步赶在露西之前去接,电话放在窗台上,他往窗外望去,能看见邻居正在从晾衣绳上收衣物。
“喂?”
“喂,杰克吗?我是哈利·安斯特朗,希望没有打扰你。”
“没有,你没有打扰我。”
“你身边没有老太太坐在那儿做针线什么的吧?”
“没有。”
“是这样,我一直在给家里打电话,可是没人接,所以我有些不放心。我昨晚不在家,这会儿心里七上八下的。我想回去,可不知道詹妮丝是否叫了警察什么的。你知道吗?”
“哈利,你在哪儿?”
“哦,在布鲁厄的一家杂货店里。”
邻居已经收下最后一条床单抱在怀里,杰克的目光停在那根光溜溜的白绳子上。社会给他的分工之一就是通报悲伤的消息,当他打起精神,准备履行这熟悉的职责时,却嘴巴发干。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他睁大眼睛,似乎这样一来,耳边的哈利就不会离得太近。“为了节省时间,我想最好是在电话里告诉你吧,”他开口道,“哈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如果你拧一根绳子,而且不停地拧,绳子就会渐渐变弯,然后突然扭成一个环形的结。听完埃克里斯的话后,哈利胸口就有了这样一个硬邦邦的环形扭结。他不知道自己对埃克里斯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从电话亭门上的玻璃望出去,全是成堆的各种包装的商品。杂货店的墙上挂着一面旗子,上面有一个由十九个字母组成的红色的单词:PARADICHLOROBENZENE。当他竭力想听懂埃克里斯的意思时,心里也一直在反复念着这个词,想弄清该从哪儿分节,看自己能否把它念出来。最后,当他终于明白埃克里斯的话,当他跌入生命的低谷时,有个胖女人走到柜台前,买了两瓶维生素。他出了杂货店,走进阳光下,一边不停地咽着唾沫,不让胸口里的扭结涌上来哽住喉咙。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个热天,热浪从闪闪发光的人行道上朝行人迎面扑来,逼得人们避开商店的橱窗和发烫的墙面。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那一张张面孔都挂着美国式的表情——眯缝着眼睛,无精打采地咧着嘴巴,一副愁云满面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说出什么恐怖而残酷的事情。街上拥堵的车流中,驾车人在耀眼而坚硬的车顶盖下炙烤着。乳白色的云彩悬在空中,天空似乎已累得无力拨开云彩。哈利在一个拐弯处等候开往佳济山镇的16A路公共汽车,与他一同等候的还有些前来购物的人,他们一个个汗流浃背,腿脚酸痛。当汽车在一阵“吱吱”声中停下来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他抓着钢管扶手站在汽车后部,极力不让胸口的扭结堵得他弯下腰来。高高低低的广告牌上都是过滤嘴香烟、防晒霜和美国援外合作组织的广告。
昨天晚上,他就是乘这路车来布鲁厄的,然后去了鲁丝的住处,可那里没有灯光,按门铃也无人答应,尽管那扇写有F·X·佩利格里尼字样的毛玻璃门后透出微弱的灯光。他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望着下面的熟食店,那儿的灯火熄灭后,他又望着教堂里明亮的窗户。后来那里的灯光也熄灭了,他觉得孤零零的,十分失望,便想到了回家。他不紧不慢地上了韦泽大街,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以及那巨大的向日葵,可是没看到一辆公共汽车。他继续往前,一直走到了南边,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有些害怕,便走进一家看上去比较廉价的旅店,要了一个房间。他睡得不是很好,有盏用胶带缚住的霓虹灯在窗外一个劲地“嗞嗞”响,另一间房里还有个女人不停地大笑。他醒得很早,原本可以赶回佳济山镇,取一套西装再去上班,但是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有什么东西一整天都绊着他。他现在想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因为那就是害死他女儿的罪魁祸首。想再见到鲁丝是祸首之一,但是很显然,当他早晨去她的住处时,她不在那儿,可能是跟哪个蠢货一起去大西洋城了,而他却仍然在布鲁厄晃荡,在那些墙上响着音乐的百货商场里进进出出,在一家零售店里吃了一个热狗,还在电影院门口徘徊,不过没有进去,只是一直留意着鲁丝的身影。他在心里一直期盼着,期盼看到他曾亲吻过的那双浑圆的肩膀从人群中挤过来,期盼他曾央求她披散下来的黄头发在摆着生日卡的货架另一端闪现。可这是个十多万人口的城市,他的机会简直是微乎其微,而且话说回来,他来日方长,可以在以后的哪一天找到她。不,他之所以一直呆在城里,尽管他的心在越拧越紧,在告诉他家里可能出事了,他之所以从电影院门内冒出的冷气中走过在销售喷香内衣小首饰以及盐津干果(可怜的老詹妮)的柜台间转悠后来又顺着与鲁丝一起走过的小路去了公园他们曾在那儿的一棵七叶树下看五个脏小子用网球和扫帚玩木球戏最后又沿着韦泽大街回到那家打电话的杂货店,他之所以一直走个不停,是因为觉得自己会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出口。因为他跟詹妮丝生气的原因与其说是她终于对了一次而他却错了很愚蠢还不如说是那种被关起来的感觉,那种被禁锢起来的感觉。他去了教堂,带回一点小火苗,可是在家里黑暗而潮湿的四壁间却无处存放,于是它忽闪几下便熄灭了。而且他还明白,他并不是随时都能产生这种火苗。那绊了他一整天的东西就是他觉得在某个地方有某种比忍受婴儿啼哭和在旧车行里骗人更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他,而此时此刻,在这公共汽车上,他想要摆脱掉的就是这种感觉;他抓着镀铬钢管靠在那儿,闭着眼睛,想努力摆脱这种感觉,他的身子高出旁边两位穿着白色褶皱衬衣、抱着大包小包的女人一大截。胃里的扭结开始让他恶心,他痛苦地攥紧那冰冷的钢管,任汽车颠簸着盘山而行。
他提前几个街区就下了车,身上汗涔涔的。在佳济山镇这儿,阴影开始变浓,炙烤着布鲁厄的太阳已爬上山顶,他的汗水凝结了,呼吸也变得短促。他拔腿跑了起来,以免身体无所事事,同时也好让头脑一片空白。经过一家干洗店,旁边有根细管在“嘶嘶”冒气。又经过埃索石油公司的一个加油站,红色油泵周围的柏油地面缭绕着汽油和橡胶味。还经过佳济山镇镇公所前的草坪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阵亡将士名榜,玻璃橱窗里的名牌已经破损剥蚀。他的胸口开始发痛,于是放慢脚步走了起来。
他到了斯普林格家,老太太前来开门,一看是他又劈面关上。不过,他看到外面停着那辆大战舰似的灰色别克车,就知道埃克里斯在里面,过了一会儿,杰克来开门让他进去。在光线昏暗的门厅里,他轻声说:“你妻子服了镇静药,已经睡了。”
“孩子……”
“殡仪馆接走了。”
兔子真想放声大哭,这么小不点儿的躯体居然让殡仪馆接走,简直让人难以接受,他们本该将她葬于天真之中,葬于草地上的一个小洞里,就像埋一只小鸟。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反对任何事情了。
埃克里斯上楼去了,哈利坐在一把椅子上,眼睛看着铁桌子上的蕨草、非洲紫罗兰和小仙人掌,从窗外照进来的光线在那些花草上闪烁;迎着阳光的叶片呈现出鲜亮的嫩绿,而它们前面背光的叶子则犹如在金黄色之中切开的一个个墨绿色小洞。有人脚步不稳地下楼来了。他没有回头去看是谁,他不想冒险去面对任何人的面孔。有人轻轻地碰着他的前臂,他遇到了纳尔逊的目光。孩子的脸因为好奇而绷得发亮。“妈咪睡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这是在模仿他所听到的那些伤心的腔调。
兔子把他抱起来放在腿上。他比以前重了些,也高了些。兔子让孩子的头靠在自己的脖子上,让自己的身体保护着他。纳尔逊问:“宝宝病了?”
“宝宝病了。”
“浴缸里有很多很多水,”纳尔逊一边说,一边挣扎着坐起身,张开手臂比划着。“外婆来了,接妈妈走。”这可怜的孩子都看到了些什么?他想从父亲腿上下来,但哈利怀着某种恐惧把他搂得紧紧的;屋子里笼罩着浓厚的悲伤气氛,似乎在威胁着孩子。而孩子的身体在拼命扭动,那劲头威胁着这悲伤的气氛,仿佛会掀翻它并使整幢房子倒下来压住他们。他搂紧孩子,实际上是在保护自己。
埃克里斯从楼上下来,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干吗不带他出去呢?”他问,“这可怕的一天已经够他受了。”
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出门去。埃克里斯无声地久久握住哈利的手,然后说:“留下来吧,这儿需要你,尽管他们没这么跟你说。”埃克里斯开车离去之后,他和纳尔逊坐在便道旁的草地上,朝人行道上扔起石子来。孩子兴奋得又说又笑,不过在这外面,他的声音并不太响。由于是埃克里斯告诉他这样做的,哈利依稀有一种被人保护的感觉。下班的人们沿着人行道走回家去,纳尔逊扔的一颗石子落在一位行人的脚边,那人抬起头来。那陌生的面孔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深处盯着哈利,那是一个没有过失的世界,是贝姬之死所引起的泡沫之外的世界。他和纳尔逊转移了目标,将石子扔向靠在车库墙上的绿色种草机。哈利连续击中四次。虽然天色还亮,阳光却只在树梢上留着几抹淡影。草地上也有了潮气,他寻思着是否应该把纳尔逊悄悄送进屋里,然后自己走掉。
斯普林格先生来到门口喊道:“哈利。”他们走了过去。“贝姬做了些三明治当晚餐,”他说,“你带孩子进来吧。”他们进了厨房,纳尔逊吃了起来。哈利只要了一杯水。斯普林格太太不在厨房,哈利不禁有些感激。“哈利,”斯普林格先生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两根指头抚弄着胡子,仿佛要在经济上做出让步,“埃克里斯牧师与我和贝姬谈过了。我不能说不责怪你,因为我当然是责怪你的。但是错不在你一个人身上。我和她妈妈似乎从没有让她有过安全感,也许你可以说,我们从没有使她招人喜欢,我不知道——”他那双红红的、一贯狡黠的小眼睛现在已经不再狡黠,而是显得模糊而焦躁,“——我常常想,我们给了她我们所有的一切。不管怎么说——”他的语气生硬刺耳;他顿了片刻,让声音恢复平静,“——生活还得继续。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是的,先生。”
“生活还得继续,过去的已经不可挽回,我们得继续向前。虽然贝姬现在很痛苦,不愿意见你,但她也同意这一点。我们谈过了,都认为这是唯一的办法。看得出你不是太明白,我是说,我想说的是,我们把你当成家里人,哈利,尽管——”他抬起手臂含糊地指了指楼梯,“这次——”他的手垂了下来,然后又加上一个词:“事故”。
哈利用手捂住了眼睛。他的眼睛在亮光下觉得火辣辣的难受。“谢谢,”他几乎是呻吟着满心感激地说,这个一向被他嗤之以鼻的人,却说出了如此宽宏大度的一番话。出于在遭遇沉痛时的往来礼节,他想做出答谢。“我保证我会遵守协议的。”他此话一出,便顿住了,因为自己那伤心的声音而喉咙发哽。他怎么会说出“协议”这个词呢?
“我知道你会的,”斯普林格说,“埃克里斯牧师担保说你肯定会的。”
“甜点,”纳尔逊口齿清晰地说。
“纳利,你干吗不拿块饼干上床去呢?”斯普林格用惯常的愉快口吻说,尽管这口吻有些勉强,兔子还是不由得想起孩子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你该去睡觉了吧?要外婆带你上去吗?”
“爸爸,”纳尔逊说着,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父亲身边。
两个大人一时有些尴尬。“好吧,”兔子说,“告诉我你的房间在哪儿。”
斯普林格从食品柜里拿出两块奥利奥饼干,没想到纳尔逊居然跑上前来拥抱他。他弯下腰接受拥抱,那张憔悴的英俊面孔贴住孩子的脸蛋时显得苍白;他的双臂紧搂着孩子,袖口露出方形的黑色大袖扣,袖扣四周有一圈细边,中间镀着金色的S,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
纳尔逊领着父亲朝楼梯走去时,经过一个房间,斯普林格太太坐在里面。兔子瞥见一张布满泪痕的浮肿的脸,仿佛是外科手术时露出来的内脏,便移开了视线。他低声告诉纳尔逊进去吻她晚安。孩子回来后,与他一起上了楼,穿过一条整洁的走廊,走廊两边贴着老式汽车图案的墙纸。他们走进一个小房间,房间里的白窗帘给外面的树映得绿荫荫的,窗户两边对称地分别挂着小猫和小狗的图片。他想,不知道这是不是詹妮丝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这里有一股陈腐的天真气息,有一种令人紧张的气氛,似乎已被空置多年。一只旧玩具熊坐在快散架的儿童摇椅上,身上的绒毛都掉了,露出了布层,一只眼睛也不见了。这是詹妮丝玩过的吗?谁把眼睛弄掉了?纳尔逊在这个房间里变得出奇地听话。哈利给睡意朦胧的孩子脱掉衣服,套上睡衣,孩子身上除了小屁股,到处都是褐色的。他安顿孩子上了床,帮他盖好,对他说:“你真是个乖孩子。”
“是的。”
“我要走了,你别害怕。”
“爸爸走了?”
“这样你才好睡觉,我会回来的。”
“行,好的。”
“好的。”
“爸爸?”
“什么?”
“贝姬宝宝死了吗?”
“是的。”
“她害怕吗?”
“哦,不,不,她不害怕。”
“她快乐吗?”
“是的,她现在很快乐。”
“那就好。”
“别担心这个。”
“好吧。”
“好好睡一觉。”
“好的。”
“想想扔石子的事儿。”
“我长大后,会扔得非常远。”
“没错,你现在就可以扔得很远了。”
“我知道。”
“好了,睡觉吧。”
他下了楼,看到斯普林格正在厨房里洗碗,便问道:“您不希望我今晚呆在这里吧?”
“今晚不行,哈利。很抱歉。我想,今晚你最好不住在这里。”
“好的,当然。我这就回去。早上我可以过来吗?”
“是的,过来吧,我们给你准备早餐。”
“不,我不用。我是说,等詹妮丝醒了,我来看她。”
“当然可以。”
“您认为她会睡一晚上吗?”
“我想是的。”
“嗯——很抱歉,我今天没有去车行。”
“哦,没关系,那算不了什么。”
“明天我不用去上班吧?”
“当然。”
“我没丢了工作吧?”
“当然没有。”他说话时小心翼翼,眼神有些不安,他觉得他妻子正在竖起耳朵听着。
“您对我真是太好了。”
斯普林格没有回答。哈利从阳台上走出去,以免再次瞥见斯普林格太太的面孔。他绕到房子前面,然后在迷蒙的夏夜中朝家里走去,附近经常传来洗盘刷碗的声音。他上了威尔勃街,走进那熟悉的大门,登上楼梯,这里仍然有一种淡淡的煮白菜似的味道。他用钥匙开了门,刚进房间,便飞快地把所有的灯全都打开。他走进卫生间,浴缸里的水还在,已经泼出了一些,水面比瓷壁上那条淡淡的水印低了一英寸,但仍然有大半缸。这沉重、平静的水虽然无臭,无味,无色,却使他心惊胆战,犹如蹲在卫生间里的一个默然不语的人。这水纹丝不动,因而水面似乎形成了一张了无生气的表皮,上面竟然还有一些灰尘。他卷起衣袖,伸长手臂去拔开塞子;水流旋转着,出水口“咕咕”作响。他看着浴缸壁上的水线缓慢而平稳地下滑,然后,随着一阵急促的旋转声,所有的水都被吸得一干二净。他想,这真是举手之劳,可万能的上帝却袖手旁观。只需拉开那个小小的橡皮塞而已。
上床之后,他才发现,由于今天在布鲁厄一直走来走去,他的双腿现在痛得非常厉害。他的胫骨像撕裂了一般,无论怎样扭动,这疼痛刚刚减轻片刻,就又悄然袭来。他想用祈祷来放松自己,可是没有作用,这两者之间毫不相干。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黑暗中布着斑驳游移的细网,就像他孩子皮肤上青黄混杂的血管。他记起曾隔着医院里的玻璃窗看到她干净通红的侧影,一阵巨大的痛苦朝他袭来,于是他挣扎着下了床,打开灯,灯光似乎很微弱。他的大腿根痛得想哭。他甚至不敢把手伸进卫生间,惟恐一打开那里的灯,就会看到放干了水的浴缸底部仰面躺着那皱巴巴的发青的小尸体。膀胱里的压力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他不得不壮着胆子开了灯,原本漆黑的浴缸底部在灯光下空无一物,一片雪白。
他以为自己再也睡不着了,可一觉醒来时,阳光已经斜射进室内,楼下正响起阵阵关门声,他不禁觉得自己的肉体背逆了灵魂。他急匆匆地穿上衣服,此时此刻比昨天的任何时候更加惊恐。已经发生的事情变得更真实了。无形的软垫堵着他的喉咙,纠缠着他的手脚;胸中的扭结越来越大,越来越硬。饶恕我,饶恕我吧,他一直默默地念着,不知道要念给谁听。
他来到斯普林格家,这里的气氛有了变化,他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稍稍调整,好腾出一个空间,让他缩小之后能置身其中。斯普林格太太给他端来橘子汁和咖啡,甚至还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
“要奶油吗?”
“不,不用,我喝清咖啡就行。”
“如果想要的话,我们这儿有的。”
“不用,真的,这样就行。”
詹妮丝已经醒了。他上了楼,在她床上挨着她躺下;她紧紧地抱住他,蒙着被单贴在他的颈窝里哭起来。她的脸变小了,身体也小得像个孩子,热得发烫,而且不再有弹性。她对他说,“除了你我不敢见任何人。看到别人我受不了。”
“不是你的错,”他说,“错都在我。”
“我又有奶了,”詹妮丝说,“每次乳房发胀,我就觉得她肯定就在隔壁。”
他们在共同的黑暗中抱成一团,他觉得两人之间的墙在茫茫黑暗中消失了,但是那个沉重的忧虑之结还留在他心里,留在他一个人的心里。
他一整天都呆在屋里。客人们陆续来到,轻手轻脚地走来走去,她们的样子似乎表明楼上的詹妮丝病得很重。这些女人与斯普林格太太一起坐在厨房里喝咖啡。斯普林格太太的声音听起来很奇特,像少女般轻柔圆润,与她的体态很不相称。她不停地长吁短叹,像在哼唱一支含糊不清、时高时低的歌曲。佩吉·福斯纳希特来了,没有戴墨镜,那双斜视眼睁得大大的,走上楼去。她儿子比利和纳尔逊在一起玩,当他们在后院里生气而伤心地哭叫时,没有人跑去劝阻他们,而一旦无人理睬,他们到时候也自会平息下来。哈利竟然也有一位客人,当时他正坐在光线昏暗的房间里翻着杂志,门铃响起后,斯普林格太太前去开门,然后来到哈利这儿,用惊讶而受伤的声音说:“有人来看你。”
她离开门口,他站起身,上前几步,迎住那位走进房间来的客人。是托瑟罗,拄着一根拐杖,半边脸已经瘫痪,却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活生生的,而孩子却死了。“嗨!哎呀,您好吗?”
“哈利。”他用那只没有拄拐杖的手抓住哈利的手臂,眼光久久地停在哈利脸上,他的一边嘴巴向下耷拉着,这一侧的眼皮也斜吊下来,几乎遮住了目光,那紧抓着哈利的手指在发抖。
“我们坐下吧,”兔子说着,搀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托瑟罗在摆放自己的手臂时带掉了扶手上的一块小布巾。兔子拉过一张直背靠椅,在他旁边坐下,这样就不必提高嗓门。“您能出来跑动吗?”由于托瑟罗没有开口,他便说道。
“我妻子送我来的,用车。在外面,哈利。我们听到了你的不幸消息。我不是提醒过你的吗?”他的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他那患了病的半边脸转向暗处,也许是有意而为,这样他的微笑便显得充满生气、智慧和信心。“就在第一天晚上,我要你回去,我求过你。”
“也许是的,我忘了。”
“不,你没忘。不,你没忘,哈利。”在说到“哈利”的“哈”字时,他的气管里“哈哈”直响。“我来告诉你一些事情吧,你愿意听吗?”
“当然。”
“对与错,”他说,然后停住,那颗大脑袋转了过来,露出嘴边垂着的僵硬皱纹和那只难看的眼睛。“对与错并非从天而降。是我们,是我们自己所为。以抵御痛苦。这是必然的,哈利——”他对于自己说长句的能力有了信心,“——痛苦必然随不顺服而来。并非我们自己的,开始时往往并非我们自己的。现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有了这种事例。”兔子感到纳闷,不知道托瑟罗的脸上什么时候有了泪痕,它们留在那儿,就像蜗牛爬过的痕迹。“我的话你信吗?”
“当然,当然。您瞧,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自从事情发生以后,我觉得自己就像……就像一条虫子。”
托瑟罗平静的微笑加深了,喉咙里发出含糊而刺耳的咕噜声。“我提醒过你,”他说,“我提醒过你的,哈利,可年轻人总是充耳不闻,年轻人总是漫不经心。”
哈利脱口问道:“可我该怎么办呢?”
托瑟罗似乎没有听见。“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求过你,要你回去。”
“我不知道,也许吧。”
“那就好。哦,你还是个好小伙儿,哈利。你有健康的体魄。等我死了离去之后,你要记住你的老教练曾经告诉过你怎样避免痛苦,要记住。”最后这句话说出来时有些忸怩,他的头还轻轻地晃了晃;借着这股不相称的活力,他从椅子里站起身,一把拄起拐杖,以免自己栽了下去。哈利慌忙跳起来,两人一时站得很近。老人的大脑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与其说是药味,不如说是烂白菜的味道。“你们年轻人哪,”他提高声调说道,一副教师的口吻,虽然在教训人,却非常巧妙,“总是不记事儿,对不对?你说对不对?”
他非常希望哈利承认这一点,这真是不可思议。“当然对,”兔子口里说着,心中却但愿他尽快离开。
哈利扶他回到他的车旁,这是一辆五七年的蓝白色道奇车,等在橙黄色的消防水龙头前。托瑟罗夫人非常平静地对他的小女儿的死表示了哀悼。她的神情痛苦而庄重,灰白的头发垂了下来,遮掩着布满细密皱纹的白色太阳穴。她想离开这儿,想带着她的战利品离开。托瑟罗坐在她旁边的前座上,就像一个满脸傻笑的侏儒,一边蠢乎乎地摩挲着拐杖的弯柄。兔子回到房里,因为这次拜访而觉得沮丧和恶心。托瑟罗的开导令他心寒,他宁愿相信所有的旨意均源于上天。
下午晚些时候,埃克里斯来了,以确定葬礼的安排;葬礼将于明天也即星期三的下午举行。他正要告辞时看到了兔子,两人便在前厅谈了一会儿。“你怎么看?”兔子问。
“什么怎么看?”
“我该怎么办呢?”
埃克里斯不安地抬起眼睛,他的脸上露出睡眠不足的人所常有的孩子气的苍白神色。“就像现在这样,”他说,“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爱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这就够了吗?”
“你是指就获得宽恕而言吗?我想是的,只要你一辈子做下去。”
“我的意思是——”他以前从没想过要求埃克里斯,“——还记得我们以前谈过的吗?万物背后的主宰?”
“哈利,你知道,我并不认为它是以你所想象的方式存在。”
“好吧。”他明白埃克里斯也想走开,明白自己使人痛苦,使人厌恶。
埃克里斯肯定看出了哈利的心情,因为他勉强动了恻隐之心,再次作了努力。“哈利,不是由我来宽恕你,你没有对我干过任何需要宽恕的事情,我和你一样,都是有罪之身。我们必须为获得宽恕而努力,要想目睹万物的主宰,那种权利必须由我们去争取。哈利,我的确知道人们是被引向基督。我亲眼看到过,也亲口尝到过。而且我还的确认为,婚姻是神圣的,这场悲剧虽然可怕,却终于把你和詹妮丝又神圣地结合在一起。”
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兔子一直紧紧抱住这个信念,尽管它与周围的一切——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大房子里的色调和声音,洒在玻璃桌上那些植物上的星星点点的夕阳,以及他与詹妮丝在她卧室里几乎相对无语地共进的晚餐——似乎都毫无关联。
这天晚上,他住在斯普林格家里,与詹妮丝睡在一起。她睡得很沉,黑洞似的口里发出轻微的鼾声,使月色显得耀眼,也使他难以入睡。他用胳膊支起身体,端详着她的脸;这张脸在月光下很吓人,它很瘦小,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可能是任何人的脸。他很反感她能睡觉。天蒙蒙亮时,他感到她的身体动了起来,然后轻轻下床,他便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半个脑袋都罩在被单下,强迫自己入睡;想到今天要举行葬礼,他感觉晕乎乎的,像服了麻醉药一般。
在这抓紧时间睡的短暂一觉中,他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他独自呆在一处大运动场或是空地上,地面有些散乱的碎石。天上有两只完整的圆盘,它们大小相同,但一只厚实雪白,另一只半透明,它们缓缓地彼此靠拢,色彩暗淡的圆盘位于雪白圆盘的正上方。当它们相碰时,他感到一阵恐惧,有个声音仿佛从田径运动会的高音喇叭里传来:“野樱草吞掉接骨木了!”上面那只圆盘稳稳地继续下移,直到完全遮住另一只,虽然这另一只更为厚实。于是,他眼前只剩下一只圆盘,颜色暗淡而纯净。他明白了,“野樱草”是月亮,“接骨木”是太阳,他刚才所目睹的是对于死亡的诠释:美好的生命被美好的死亡所遮蔽。他不禁如释重负,激动万分,明白自己应当从这块地方出发,去创建一种新的宗教。他觉得那悬着的圆盘和回响的声音在他头顶挥之不去,便睁开眼睛。詹妮丝站在床边,她穿着一条棕色裙子和一件粉红色无袖衬衣,下颌垂着一块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毫无生气的厚脂肪。他发现自己仰卧着,不禁有些惊讶,他几乎一贯是趴着睡觉的。他意识到刚才的情景只是一场梦,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昭告世人。心中的扭结又出现了。下床时,他亲了亲她的手背,她的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很粗糙。
她为他做了早餐,牛奶泡麦片以及按她的方式煮好的咖啡。他们带着纳尔逊走回家去取葬礼时穿的衣服。兔子对于她能够走路很反感,他最喜欢她不省人事的时候。他们既然还能走路,这悲痛大概只能算是二级的吧?想到他们结实的身体不停地向前,他们的心灵包裹在麻木和微小的需要之中,他不禁感到愤然。他们带着孩子穿过他们自己小时候走过的街道。波特大道边的水沟已经干了,从前制冰厂排出的浮着污物的废水就是从这里流过。旁边的房子里,有很多住的不再是他旧时熟悉的面孔,它们看上去与你在火车上看到的小镇房屋没有两样,那朝街的砖墙就像一张张严肃的面孔,仿佛在提出谜语。为什么有人会住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安家落户?为什么对他而言,偏偏是这座普通的小镇成了宇宙的中心和标志?这宇宙可囊括了辽阔的平原、绵延的山脉、广袤的沙漠、无边的森林、宏伟的都市以及浩瀚的海洋呀!这孩子气的奥秘——这关于“任何地方”的奥秘只是一个初始,其终极是“我为什么是我?”——在他心中激起又一阵恐慌。一股寒气朝他全身袭来,街道上的一切——人行道与草地相互争夺的零乱疆界,沾有柏油渍的电话线杆——都不再跟他交谈。他不是任何人,仿佛暂时从自己的躯体和思想中抽身出来观看这台机器运转,然后又步入虚无,因为这个“他”以前只是这台机器内的一次折射,一次振动,而现在再也无法回去了。他们从一排排房屋前走过,他觉得自己正置身于那些房屋的窗户里面,目送这三口之家稳稳地朝前走去,除了这女人无声的眼泪,看不出他们的宇宙已发生灾变的迹象。詹妮丝的泪水像露珠一样来得悄无声息,似乎是早晨清新的街景将它们引发而出。
他们刚进家门,她就一声惊呼,瘫靠在他的身上。也许她没有料到这里会充满阳光;尘埃在乳白色的光影中飘动,从地板中央斜升到窗顶。他的衣橱门离房门很近,因此开始时他们不必多往里走。他在不碰着电视机的情况下尽量打开橱门,然后伸进手去,拉开一个塑料贮物袋上的拉链,取出他的蓝西装。这是一套毛料冬装,但他只有这一套深色西装,他推销汽车时穿的灰西装颜色太浅。纳尔逊很高兴回到这里,他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上了一趟卫生间,在自己卧室里找到一只旧橡皮熊猫,还想把它带走。他这一番探索驱散了房间里的恐怖气氛,他们去卧室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詹妮丝的衣服挂在那里。朝卧室走去时,她指着一张椅子,对他说:“我就坐在那儿,星期一早上,看着太阳升起。”她的声音毫无生气,他不知道她希望他说些什么,所以没有开口。他屏住了呼吸。
不过,在卧室里,却有一个美好的时刻。她脱下裙子和衬衣,想换上一套以前的黑套裙;当她只穿着衬裙、赤着脚在地毯上走动时,他不禁想起她过去时的样子,那纤细的脚踝和手腕,还有那娇小羞怯的脑袋。这黑套裙是她上中学时买的,现在不合身了;她的肚子在生孩子后还没有复原。也许是开始发胖了,将来会像她妈妈一样。她站在那里,使劲地想扣拢裙腰,乳房因为没有喂奶而胀鼓鼓的,顶着胸罩;她的确很丰润,很饱满,他一时有些迷醉,心里想,我的,这是我的女人,可就在这时,她转过身来,那泪痕未干的脸上显得心烦意乱,将他作为拥有者的自豪感一扫而空。她成了一种义务,痛苦而沉重地压在他胸口的扭结上。就是这个疯女人,在今后的人生之路上,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带着她,避开这个星期一的早晨。“这扣不上!”她尖声嚷道,一边将腿从裙子里抽出来,然后把裙子像一只飞舞的大蝙蝠似的远远扔到一边。
“你没有别的了?”
“我该怎么办呢?”
“好了,我们离开这儿,回你父母家去吧,这地方让你紧张。”
“可我们将来还得住在这儿!”
“是的,但不是今天。走吧。”
“我们不能住在这儿。”她说。
“我知道不能。”
“可我们能住哪儿呢?”
“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走吧。”
她笨手笨脚地穿上裙子,伸出两臂套上衬衣,然后温顺地转过身去,恳求道:“帮我把后面扣上。”他顺着她一动不动的脊背往下扣那粉红色的衬衣,不由得哭了起来;他的双眼热盈盈的,觉得一阵刺痛;他透过苹果花瓣一般的圆形泪光看着那一颗颗小巧的纽扣。泪珠在眼眶里停留片刻,然后淌下脸颊;这湿漉漉的感觉可真好。他但愿能哭上几个小时,因为仅仅洒下这几滴就使他轻松了不少。但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还没有走出家门,他的泪水就已经停止。关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的一生都消耗在这开门关门之中了。
纳尔逊带着橡皮熊猫,每当他让熊猫发出叫声,兔子的胃就一阵绞痛。现在已近正午,太阳照得全镇白灿灿的。
随后的几个小时非常漫长,似乎同样的事情在不断地重复着。回到她父母家后,詹妮丝和她妈妈一次又一次地凑在一起轻声细语,并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她们好像是为詹妮丝该穿什么而操心。母女俩走上楼去,半小时之后,詹妮丝下来了,穿着一条用别针别小了的黑色连衣裙,那是她妈妈的,穿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就像她妈妈。“哈利,这样行吗?”
“你以为我们到底是要去哪儿?参加时装表演吗?”说完他又歉然地补上一句:“你看起来很漂亮。”可事情已经糟了。詹妮丝一惊之下,放声大哭,并跑上楼去扑进她妈妈怀里。斯普林格太太对他原有的一丝宽宥消失了。整幢房子又重新充满了那心照不宣的共识:他是凶手。他怀着感激之情接受了这种看法;千真万确,是他,凶手是他,怨恨比宽恕让他更好受一些。在怨恨的包围之中,他就用不着干任何事情,他可以变得麻木,这强烈的怨恨成了他的一道庇护。
一点钟时,斯普林格太太来到他所坐的房间里,问道:“你要三明治吗?”
“谢谢。我什么也吃不下。”
“你最好吃点什么,”她坚持说。这使他感到奇怪,便起身去厨房里看个究竟。纳尔逊正独自在桌边吃着,他的面前有汤、生胡萝卜和夹有黎巴嫩香肠的三明治。他似乎拿不准是否该对父亲笑一笑。斯普林格太太没有朝他转过身来。
哈利问:“这孩子午睡了吗?”
“你可以领他上去,”她说,仍然背对着他。他们上了楼,房间里的独眼玩具熊还在那里。哈利拿起一本“小金书”,给孩子讲了一个小火车怕隧道的故事。当小火车证明自己再也不怕隧道的时候,纳尔逊已经在爸爸的手臂下睡着了。哈利又走下楼来。詹妮丝在她的房间里休息,斯普林格太太在为詹妮丝改衣服,缝纫机的“嘎扎嘎扎”声与户外鸟儿的鸣唱以及午后琐碎的声响融为了一体。
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斯普林格走进客厅,这里的百叶帘没有拉开,他一眼看见坐在椅子里的哈利,不禁吃了一惊。“哈利!是你!”
“您好!”
“哈利,我去了镇公所,与艾尔·豪斯特谈过了,他是验尸官。他检查了孩子的尸体,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没有伤痕,属于意外溺水。他答应不提出谋杀指控。他跟几乎所有的人都谈过了,也想什么时候跟你谈谈,非正式地。”
“好的。”斯普林格没有离开,以为还会听到什么祝贺的话。“他们干吗不把我关起来?”哈利又说。
“哈利,这样想未免太消极了。一旦遇到困难时,我总是这样问自己:从现在开始怎样才能减少损失。”
“您说得对。对不起。”想到自己逃脱了法网,他觉得恶心。他们就是不肯帮你一把,就是不肯让你摆脱困境。
斯普林格大步上楼去见他的妻子和女儿。楼上的脚步在走来走去,在哈利身后,放在玻璃门碗橱里的精美盘碟在轻微振动。在假壁炉的架子上有一台银面钟,他发现现在还不到两点。
他寻思自己的胃痛大概是因为这两天吃得太少,于是起身来到厨房,吃了两块饼干。每吃一口,他就觉得胃壁像刀刮似的难受,痛楚反而加剧了。亮晶晶的陶瓷支架和金属橱面似乎都带上了排斥力,在推挤着他,使他变得异常瘦小。他走进昏暗的客厅,拉开百叶帘,从前面的窗户往外看去,只见阳光明媚的人行道上,有两个穿着休闲短裤的十三四岁的姑娘正缓缓走过。她们的身体已经发育了,可脸上还是稚气未脱。十四岁左右的姑娘真有意思,脸上总是热切切、胖乎乎的。吃了太多的糖果,有损于她们的皮肤。她们走得很慢,就像葬礼前的时间一样,仿佛只要她们慢慢走,走到路口就会碰到奇迹出现。女儿呀,她们都还是女儿,琼会不会——?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绪。那两个缓缓而过的姑娘目中无人地扭着屁股,T恤衫前耸着两座小山峰,就像两个令人恶心的诱物。而他自己,这个站在窗内观看她们的人,则犹如玻璃上的一个污点。他真是不明白,对于这么肮脏、这么渺小的一样东西,这个世界为什么不随手抹去。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它们非常丑陋,比动物的爪子还不如。
他走上楼,把自己的手、脸和脖子都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他不敢用他们的高级毛巾。双手湿淋淋地出来后,他在悄无声息的过道里碰到斯普林格,便说:“我没有干净衬衣。”斯普林格轻轻说了声“等一等”,然后给他拿来一件衬衣和一副黑袖扣。哈利在纳尔逊睡觉的房间里换衣服。阳光从垂着的百叶帘下溜了进来,百叶帘在轻轻地来回晃动,几乎与孩子沉睡中的呼吸相合拍。虽然他刻意不慌不忙地穿衣服,捣鼓那不习惯的袖扣都花了好几分钟时间,结果还是没用多久就穿好了。毛料西服穿在身上燥得难受,也不如他记忆中的那样合身。可他不愿意脱下来,不愿意称别人的心,他自己也不清楚这“别人”指谁。他踮着脚下了楼,穿戴齐整地坐在客厅里,衬衣太紧了一些。他的眼睛注视着玻璃桌上的热带植物,头轻轻地移动,只见一会儿这片叶子遮住那片,一会儿那片叶子又遮住这片。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吐出来。他的五脏六腑由于害怕而揪成一团,犹如一个戳不破的硬泡。时钟才指向两点二十五分。
他最害怕的是见到自己的父母。事情发生后,他一直没有勇气跟他们打电话或去见他们;斯普林格太太星期一晚上给妈妈打了电话,请她参加葬礼。从那以后,他家里一直没有回应,这使他忐忑不安。受别人责骂是一回事,而受自己的父母责骂完全是另一回事。自从当兵回来后,因为他不愿去印刷厂工作,爸爸一直对他耿耿于怀,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磨灭了爸爸本人在哈利心目中的位置。老人过去对他的全部温情和慈爱也渐渐化为乌有。可他妈妈就不同了;她依然活生生的,依然有一根纽带将她与他的生命连在一起。如果她进来将他痛骂一顿,他觉得自己宁可去死也无法忍受。不过话说回来,除了痛骂还能给他什么呢?斯普林格太太不管说什么他都可以不往心里去因为到头来她还得与他站在一起而且不管怎么说他觉得她希望能喜欢他可是就他妈妈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喜欢他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甚至不是彼此分开的两个人他的生命源于她的腹中所以她既然给了他生命也就可以把它收回而如果他感到被收回那么就无异于进了坟墓。在全世界所有的人中,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她。他独自坐在那里,得出一个结论:他与妈妈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去。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结论,可它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脑海中萦回,直到楼上有了动静——那是斯普林格一家在更衣——才使他暂时抛开这个念头。
他寻思自己是否应该上去,可又不愿在他们没有穿好时惊着他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下来了,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斯普林格先生穿了一套气派的青灰色免烫西服,纳尔逊穿着漂亮的有背带的灯芯绒套装;斯普林格太太戴着一顶带面纱的黑毡帽,上面插着一枝假浆果,詹妮丝身上是她妈妈那件改小了的连衣裙,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而且看不出她的身形。“你看起来很漂亮,”他再一次对她说道。
“大黑车在哪儿?”纳尔逊声音响亮地问。
等待显得有失身份,他们在客厅里来回踱着,看着银面钟上的分分秒秒不断流逝,一个个就像装扮一新的孩子,紧张地盼望舞会尽快开场。当殡仪馆的凯迪拉克车在外面停下来时,他们一下子全都拥到了窗前;不过,当那人沿着便道走过来,按响门铃时,他们又已经在房间里四散开去,仿佛有颗细菌弹落在了他们中间。
殡仪馆曾经是一处民宅,可现在却装饰得没有任何居家的痕迹。淡绿色的新地毯使他们的脚步悄然无声。墙上白色的半圆形小灯管射出微弱的光亮。窗帘和墙壁的颜色都是些不协调的中间色,如橙红,海蓝,还有一种紫红色,就像加油站里用来给座便器消毒的玩意儿的颜色,没有人会愿意生活在这些颜色之中。他们被领进一间红色的小侧室里。哈利可以看到大厅的情景:有六个人坐在几排长椅上,其中五个是女人,他只认识佩吉·格林,如果算上在她身边不停地扭动的小男孩就是七个人。最初原本只打算让家里人参加,后来斯普林格夫妇请了几位好友。他的父母不在那儿。有双看不见的手在电子风琴的键盘上轻柔地来回滑动。白色的小棺材四周摆着从温室里搬来的鲜花,使室内不自然的色调更为突出。停放在台子上的棺材扶手漆成了金色,上面罩着深紫色布幔;他心里想,那布幔也许会拉开,然后像魔术师的戏法一样,突然现出里面仍然活着的孩子。詹妮丝朝大厅看了一眼,抽泣起来,一位殡仪员——这是个脸红得很不自然的金发年轻人——像玩魔术似的从自己的侧边口袋里取出一瓶阿摩尼亚嗅剂,詹妮丝的妈妈把瓶子递到詹妮丝鼻子下,詹妮丝强忍住满脸的厌恶,蹙起眉毛,显出薄眼皮下凸起的眼球。哈利扶住她的手臂,让她转过身去,这样就看不见大厅里的情形了。
这间侧室里有扇窗户,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街上四处奔跑的孩子和往来穿梭的车辆。“但愿牧师别忘了,”那个红脸膛的年轻人说,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在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轻松自在,他的脸上仿佛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
“经常这样吗?”斯普林格先生问。他站在他妻子身后,一张脸好奇地朝前探着,嘴巴就像淡褐色胡子下的一道深色凹痕。斯普林格太太已经坐在一把椅子上,隔着黑纱以手掩面,用铁丝固定在帽子上的紫色浆果在微微颤抖。
“大概每年两次吧,”年轻人回答道。
一辆熟悉的蓝色旧普利茅斯车靠着外面的路沿缓缓停下,兔子的妈妈下了车,气呼呼地上下打量着人行道。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脱口说道:“我父母来了。”他们连忙都整装站好。斯普林格太太从椅子上起身,哈利站在她和詹妮丝之间。同斯普林格家的人这样站在一起,至少可以向他母亲表明,他已经悔过自新,已经接受现状并已被家人接受。殡仪员连忙出去领他们进来;哈利看见他们站在亮晃晃的人行道上,争论着该从哪扇门进来;米姆的位置稍稍靠边,她穿的衣服与上教堂时穿的差不多,而且没有化妆,这使他又想起了从前的那个小妹妹。看到父母后,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畏惧他们。
他妈妈第一个进了门,眼睛扫了这群人一眼,然后伸着弯弯的双臂朝他走来。“哈西,他们把你怎么了?”她高声问道,并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要将他带回他们从其中坠落的天堂。
这一幕来得快,去得也快。哈利像孩子一般难为情地推开她,挺直了身体。他妈妈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说过什么话,转身又去拥抱詹妮丝。爸爸握着斯普林格的手,低声说着什么。米姆过来拍了拍哈利的肩膀,然后蹲下身去,与纳尔逊小声说话,他们俩在这群人中年龄最小。哈利居高临下地站着,感觉到这些人已经尽释前嫌。他妻子与他妈妈抱成一团。他妈妈的拥抱起初只是机械性的,但随后就将巨大的悲伤注入其中。她痛苦地皱着脸;詹妮丝的衣服虽然弄乱了,并且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却也做出了回应,她黑袖子里面那双无力的手臂试图抱住这个想安慰她的庞大身形。玛丽·安斯特朗对她吐出了四个字。其他的人都不明所以,只有身材高出众人一截而且头脑冷静的哈利听懂了。他妈妈在直觉的驱遣下,拥抱了被自己伤害过的人,然后又觉得自己怀里的这个姑娘是跟她自己一样的女人,接着又意识到,在让儿子迷途知返后,她自己也该被抛弃了。
她的手臂越搂越紧,他从心底感觉到了她心中所经历的这一重重忧伤。随后,她松开詹妮丝,沉痛而得体地与斯普林格夫妇交谈,他们也把她刚进来时的大叫大嚷当成了疯话。他们当然没有把哈利怎么了,相反,倒是哈利把他们怎么了。他有了一种解脱之感,他们都没有觉察到。他们虽然近在咫尺,却与他远隔千里。他妈妈刚才对詹妮丝说的是“我的女儿”,这话音已经消逝。米姆从刚才的半蹲姿势转而站了起来,他爸爸把纳尔逊抱在怀里。他们的举动轻轻地撞击着他的心。
其间,他的心灵走完了一圈旅程,又再次走了起来,在越来越疏远淡漠的媒介中开始更大一圈的旅程,这里与外部世界的关联越来越小。
埃克里斯已经从另一道门里进来,这时正在远处的门口朝他们招手。他们七个人带着纳尔逊鱼贯进入摆放着鲜花的大厅,然后在前排就座。身穿黑袍的埃克里斯在白色棺柩前诵读着;兔子看到埃克里斯居然站在他和他女儿之间,心里感到不快。他突然想到孩子还没有施过洗礼,可大家都只字不提。埃克里斯口里念着:“上帝曰:我乃复活,我乃生命;信我者,虽死犹生;生而信我者,永生。”
这些硬邦邦的话语犹如笨拙的黑鸟在哈利的头脑中行走;他感受到了它们的可能性。埃克里斯没有感受到,他表情淡然而疲惫,声音矫揉造作。所有这些人都矫揉造作,除了他那死去的女儿,以及那装有金边的白棺材。
“他将如牧者喂养他的羊群;他将用臂膀围拢他的羔羊,把他们抱在怀中。”
牧者,羔羊,臂膀;哈利泪水盈眶。这泪水最初仿佛环绕在他的周围,就像大海一样,后来,这咸涩的水终于涌进他的眼眶。他的女儿死了,琼已经离他而去,他的心沉浸在失落之中,它过去曾在失落中一掠而过,而现在却越来越深地陷入无边无尽的失落之中。再也不能听到她的哭声,再也不能看到她大理石般的肌肤,再也不能把她的小身体捧在怀里,欣赏她的蓝眼睛转动着搜寻他的声音。再也不能,这几个字永无穷尽,永无间隙。
他们朝墓地出发了。他、他父亲、詹妮丝的父亲以及殡仪员一同把白色的棺材抬上灵车。棺材有点重,可全是木材的重量。他们各自上了车,穿过一条条街道朝山上驶去。在他们所经过之处,都是一片沉寂;有个女人提着一篮洗好的衣服出现在自家的阳台上,然后等在那儿;有个小男孩拿着一只球正要扔出去,这时也停了下来,目送他们驶过。他们穿过一道立于两根花岗岩石柱之上的熟铁拱门。四点钟时的墓地非常美丽,精心维护的葱郁草坪向下倾斜,几乎与太阳的光线平行,墓碑投下一道道浅灰色的长影。车队以二档的速度“嘎吱嘎吱”地开上一条蓝色碎石路,驶向目的地,那是一座淡绿色的帐篷,周围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和蕨类植物的芳香。汽车停住了,他们下了车。抬眼看去,远方是一片新月形的深色树林,墓地高踞山上,位于小镇和森林之间。在他们脚下,一座座烟囱在吐着烟雾。不远处的树篱边,有人驾着电动割草机在参差不齐的墓碑之间穿行。一大群燕子在一座石屋上空往来翻飞,那里是教堂的地下室。在滑轮低沉的“隆隆”声中,白色棺柩被巧妙地滑出灵车,再用深红色的传送带套住,悬在几乎呈方形的墓穴上方,墓穴很小,但挖得很深。大家用力时,轻微的嘎吱声和喘息声划破了那一片沉寂。一片沉寂。一声咳嗽。鲜花也随后送到,正密密地堆放在帐篷里。在哈利的脚后,有一堆整齐的带有草皮的泥土,正等着填回原处,并散发出浓郁的泥土味。殡葬工们露出欣然自得的样子,戴着手套的手叠放在身前,他们的工作即将完成。一片沉寂。
“上帝乃我牧者,故我无所匮乏。”
埃克里斯的声音在室外显得非常细弱。不远处电动割草机的嗡嗡声停了下来聊以致意。兔子的胸口激动而有力地起伏着;他坚信女儿已经升入天堂。这种感觉注入了埃克里斯背诵的经文之中,正如给一具皮囊注入了生命。“啊,上帝,您最亲爱的儿子曾把孩子们抱在怀里,并祝福他们;赐福于我们吧,我们祈求您,把这孩子的灵魂托付于您那永不衰减的关爱之中,把我们都带进天国;通过您的儿子,我主耶稣基督,阿门。”
“阿门,”斯普林格太太喃喃道。
是的,正是这样。他能感觉到,所有这些人,他周围所有这些脑袋像墓碑一样一动不动的人,所有这些人都已融为一体,与青草、从温室里运来的鲜花以及一切都融为一体,包括殡葬工,还有那位不在眼前的、已关掉割草机的墓地管理员,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融为一体,以便给他那未施洗礼的孩子以力量,助她升入天堂。
有人拧了一下电动开关,传送带开始将棺柩放进墓穴,然后停住。埃克里斯用沙土在棺盖上撒出一个十字。一些零散的沙粒顺着弧形的棺盖滑入墓穴底部。一只没有戴手套的手扔下一些揉碎的花瓣。“我们祈求您,宽待所有致哀的人,我们无微不至地关爱您……”传送带又“吱吱呀呀”地响了。他旁边的詹妮丝有些站立不稳。他扶住她的手臂,隔着衣服也能感到她身体发烫。一阵微风吹过,帐篷稍稍鼓了起来,一阵花香也扑鼻而至。“……圣灵,保佑你,保护你,现在直至永远。阿门。”
埃克里斯合上经书。哈利的父亲和詹妮丝的父亲并肩而立,他们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殡葬工们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并从墓穴里抽回传送带。送葬的人们步入阳光下。无微不至地关爱您……天空在向他致意。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他的体内。他仿佛一直在某个山洞里爬行,此刻,越过那层层叠叠的岩石,他终于看见黑暗的尽头出现了一团光明;他转过身来,詹妮丝那张由于悲伤而变得木然的脸挡住了亮光。“别盯着我看,”他说,“我可没有害死她。”
这话从他口里清清楚楚地说出来,非常简单明了,正如他现在觉得一切都很简单明了一样。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冷酷声音,那些正在低声交谈的面孔猛地转了过来。
他们误会了。他只是想把事情说明白。他对这些面孔解释道:“看你们大家的神情,就好像这是我干的,可我当时根本不在场,是她干的。”他转向她,她的脸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耷拉着,一下子显得遥不可及。“嘿,这没关系,”他对她说,“你不是有意的。”他想握住她的手,可她就像触电似的猛地抽回手去,扭头看着她的父母,他们正朝她走来。
他满脸发烫,难堪得无地自容。他的心中刚才还装满宽恕,此刻却只有憎恨。他憎恨他妻子那张脸。她居然也不明白。她原本有机会与他一起走向真理,那是简单至极确凿无疑的真理,可她却扭头不顾。他发现,在那些面孔中,就连他妈妈的也是一脸惶恐,大惊失色,成了他面前的一堵墙;她刚才还问到他们把他怎么了,可现在她也这样对付他。一阵令人窒息的委屈使他茫然无措。他转身拔腿就跑。
他不顾一切地朝山上跑去。他从墓碑丛中钻过,墓地里长有很多的蒲公英,像黄油一般鲜亮。埃克里斯在后面喊着他的名字:“哈利!哈利!”他感觉到埃克里斯在追他,可他没有回头。他斜穿过墓碑之间的草地,朝树林跑去。那片新月形的深色树林比在女儿墓旁看到的似乎要远。他的身体飞跑着,感觉有些沉重,坡地也渐渐变陡。但墓地上有一股复原力在支撑着他,那缓缓起伏的地势使他想起了在拥挤的庭院中时隐时现地跳跃的溪流,从而激励着他继续向前。他来到了新月形树林两端之间的地带,然后朝树林中央跑去。可进去之后,却并不像预想中那样有安全感。他转过身来,透过树叶,可以看见下面的墓地,在那绿色的小帐篷边,是他撇下的人群。埃克里斯跑了一半,这时正位于他和他们之间;他已经停下脚步,黑袍下的胸脯在上下起伏,那双间隔很开的眼睛正盯着树林。其他的人则像套着黑衣的粗壮树干,正在轻轻走动,他们合计着,商量着,考验着彼此的力量,并互相支持着。一张张苍白的脸面向树林,发出无声的信号,接着又扭转开去,可能是出于厌恶,也可能是已经死心,然后又再转回来,在渐渐西沉的太阳下凝神遥望。只有埃克里斯的目光是坚定不移的;也许他在积蓄力量,准备继续追赶。
兔子猫着腰,高一脚低一脚地跑着。穿过林边的灌木和小树丛时,他的手和脸都划出了伤痕。进入林中深处后,周围宽敞起来,茂密的松树使得其他植物都无法生长。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黄色的松针铺成一层滑溜溜的地毯,阳光透过狭窄的缝隙洒进这静寂的地面。这里光线阴暗,但是热烘烘的,犹如在小阁楼里一般;头顶上的墨绿色树冠就像天花板,被看不见的下午的太阳炙烤着。低矮的枯枝从他眼前扫过,双手和脸上的划伤感觉火辣辣的。他转身去看是否已经将别人甩开;身后空无一人。在这片松林尽头的远处,呈现出一片葱绿,那大概是墓地的绿色,可看上去却像透过树顶的缝隙而闪现出的一片片天空那样遥不可及。他返回身来,一时间有点摸不清方向。可树干最初是一行行整齐排列的,他是顺着行列而来,而且一直是在上坡。如果他继续往上走,最终一定能抵达那条沿山脊而行的观光车道;只有往山下走,才会回到其他人中间去。
松树渐渐不再成行,而变得浓密起来。这都是些颇有年头的老树,树底下光线更暗,地面也更陡了。岩石从松针铺成的地毯下突起,上面长满了地衣;倒塌的树干伸出纵横交错的枝桠,横在路上。在葱翠的屋顶上开着天窗的地方,下面便匆匆生出几簇荆棘和鹅黄色的小草,散发出阵阵清香,蚊虫在周围成群地飞舞。有些地方还比较开阔,能留住几束斜射在山坡上的阳光,于是,周围见不到阳光的地方便更阴暗了。在这种地方停留时,兔子感觉到有某种低语声充斥在一排排褐色的树干之间,他是在这声音中断时才感受到的。四周的树木非常高大,他看不到任何文明的痕迹,哪怕是一处很早以前开垦过的土地。置身于这为阴暗所包围的亮光之下,他不禁有些恐惧。他十分显眼,黑熊以及各种在林中低语的不知名的威胁之物都能将他一览无余。他不愿站在这一眼就能看清的地方静候攻击,于是反而踩着那凸出的岩石、腐烂的树干和滑溜的松针,朝那些威胁之物跑去。阳光里的蚊虫也跟着他飞来;他身上散发着强烈的汗水味。他磕磕绊绊地从松针下的坑洼和石块上踏过,一路往山上跑去,直跑得胸口发闷,腿脚酸痛。他将紧裹在身上的热烘烘的蓝外套脱下来,卷成一团拿在手里。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没有回头去看身后跟着什么;根本就没有任何东西,只有那默然、死寂的树林,可他却惶恐不安,总觉得树干之间那蜿蜒曲折的空间里满是各种来去无踪的可怕之物,每当他猛然回头,那些东西就从他的眼角一闪而过。他必须让自己的头端直不动;他这是在吓唬自己。他小时候就常常穿过树林上山去。可也许小时候当他走动时,有某种力量在护佑着他,而如今这种力量已悄然消失;他难以相信当时的树林有这么阴暗。树木这些年来也在生长,林间出奇地阴暗,到处都是蛛丝般的枝条,它们不断地从他脸上掠过;这林间的阴暗在与白日的光明抗争,那光明的天空一片片形状不一,在他头顶的树梢间跳跃,犹如一只无语的猴子。
由于一直弯着腰,他的背部也酸痛起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路线是否正确。小时候,他从来没有从墓地这边进入过树林。沿着最陡峭的山坡往上爬也许是愚蠢之举,他可能一路都在山脊以下,而往左边几码远的地方,可能就是那条车道。他转向左边,尽量笔直往前走;树林里的低语声越来越响,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急切,但愿自己走对了,马上就能找到一条路。他继续朝前赶着,不顾一切地连走带爬,每走一步都盼望那条路在眼前出现,盼望看到那白色的栏杆和疾驰的汽车所发出的亮光。脚下的坡地在不经意间消失了。他目瞪口呆地停了下来,发现眼前是一个又深又陡的谷地,谷地的边缘倒着一些枝叶蓬乱的死树,它们与那些在陡坡的土壤里扎根挺立的树干纠缠交错,谷地里投下了那些大树的阴郁树影,有如黄昏将尽时的晦暗天色。在那片晦暗之中,依稀可见一个长方形的轮廓。他突然想起,谷底正是那栋被人遗忘的屋舍所在,还残存着地窖口和坍塌的砂石墙垣。他不仅为自己迷失方向和又朝山下走去而懊恼不已,而且还增添了一种清晰可闻的恐怖之感,仿佛人类侵入这蒙昧的生命世界所留下的残迹,敲响了震彻宇宙各个角落的钟声。这个地方曾有过自我意识,这片土地曾经被践踏,被开垦,被了解——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空气中似乎黑压压地挤满了鬼魂,他们沿着谷地边缘的杂草地朝他爬来,就像小孩子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样。也许其中的确有些孩子,有穿着印花布衣服在泉边汲水的胖女孩,也有在树上刻记号玩的小男孩,就在那铺在地窖上面的木板上,他们渐渐长大变老,临终前还透过窗户,向兔子站立的谷顶边投来最后一瞥。置身于这里,他觉得自己比刚才在阳光照射下的小块空地里更暴露无遗,更易受攻击;他恍惚觉得自己被一朵巨大的火花所照亮,所有蒙昧无序的物质都是在这种火花下尽显本来面目,这火花是按照可怕的上帝的旨意在碰撞中点燃。他的胃抽动起来;耳朵里似乎突然听到了某种声音。他转身朝山上爬去,在越来越暗的林间尽力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以盖过那在黑蒙蒙的树丛中飞跃、试图对他大叫的声音。在变化不定的日光下,眼前的山坡就像一个不断地奔跑躲闪的生灵。
光线渐渐亮了些,他一眼瞥见右边不远处的松针上,有一堆旧易拉罐和玻璃瓶。他安全了,终于找到了那条路。他抬起自己的长腿,跨过护栏,直起腰来。他的眼角金星闪烁,柏油路面在鞋底下“嚓嚓”作响,他气喘吁吁,仿佛迈进了一种新生活。凉风吹拂着他的肩胛骨,刚才不知在什么地方,他把斯普林格老头的衬衫的后背给挂破了。他出了树林,这里与上面的“极顶”酒店大约只有半英里之隔。他悠闲自得地用一根手指将蓝西服勾在肩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詹妮丝、埃克里斯、他妈妈以及他的罪孽,似乎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决定给埃克里斯打个电话,就像给人寄明信片一样。埃克里斯一直很喜欢他,对他非常信任,起码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兔子默念着要对他说的话。一切都好,他会告诉他,我上路了。我是说,我觉得有好几条路;别担心。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他只是想告诉埃克里斯不必灰心丧气。
山顶的天色依然很亮。辽阔的天空上,一片片鱼鳞似的云彩汇在一起,缓缓飘动,像鱼群一般。饭店附近只停着几辆老掉牙的破车,如五二年的庞蒂亚克,五一年的梅塞迪斯,就如斯普林格车行出售的一样,买主都是些满脸粉刺的年轻人,来买车时钱包里还装着安全套,银行里只有百把美元的存款。在自助餐厅里,就有几个这样的年轻人在玩一种名为“弹跳的贝西”的弹子机。他们看到他,便自作聪明扮着鬼脸,其中一个甚至叫道:“她把你的衬衣撕破了?”可奇怪的是,除了他这副落魄相外,他们对他其实一无所知。你干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可到头来却无人知晓。餐厅里的钟指向五点四十分。他朝装在深黄色墙壁上的付费电话机走去,在电话簿里查找埃克里斯的电话号码。
他妻子干巴巴地接了电话:“喂?”兔子闭上双眼,她的雀斑在他发红的眼皮里跳跃。
“你好。可以请埃克里斯牧师接电话吗?”
“你是谁?”她的声音抬高了,有些咄咄逼人;她心里清楚这是谁。
“嘿,我是哈利·安斯特朗,杰克在家吗?”
电话另一端的听筒挂上了。那个骚娘儿们!可怜的埃克里斯可能就坐在那儿,心里在流血,盼望得到我的消息,而她却会走过去,告诉他是别人打错了,那可怜的王八蛋居然娶了这个骚娘儿们。他自己也挂上电话,听到硬币“叮当”一声掉了下来,没有联系上埃克里斯,他反而觉得事情简单了。他走出餐厅,穿过停车场。
她一准在往那个疲惫不堪的可怜虫耳朵里灌毒药,而他似乎将那一切都留在了餐厅里。他想象她在告诉埃克里斯他如何拍了她的屁股,甚至觉得听见埃克里斯在哈哈大笑,于是自己也忍俊不禁。他将记住埃克里斯哈哈大笑时的样子;在埃克里斯身上,有某种令人无法接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东西,就是那带着鼻音、公事公办的腔调;可是在笑声中,你却能够接近他。就像是绕过他阴沉沉汗津津黏糊糊的正面,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的身后。他之所以阴沉不快,是因为他没有自信却又不能告诉你,于是只好蹙着眉头忧心忡忡,而且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时都憋着嗓门。总而言之,能摆脱他真让人如释重负。
站在停车场边往下看去,只见布鲁厄就像地毯一般铺展开来,那花盆似的红色已经变得灰蒙蒙的。有些地方的灯已亮了起来,市中心那巨大的向日葵形霓虹灯远看就像一朵小雏菊。此时此刻,天边低垂的云彩透出了红霞,而在高高的天穹之上,一朵朵卷云依然淡淡的,洁白无瑕。他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想,她会那样吗?露西。牧师的妻子都是性冷淡吗?就像杜邦家族的女人一样。
他顺着原木台阶下了山坡,经过公园,还有人在那里打网球,然后来到韦泽大街。他穿上外套,上了夏街。他的心仍然有些牵牵挂挂,但已经回到胸腔的中央。由于贝姬而引起的那个哽在心里的扭结已经消失,他把她送入了天堂,他已经感到她去了。如果詹妮丝当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也许会留下来。不过他会吗?外面的门开了,一个戴着波兰式头巾的老太太从F·X·佩利格里尼的门里走了出来,口里还咕哝着什么。他按了鲁丝的门铃。
蜂音器响了,他连忙推开里面那道门,朝楼上走去。鲁丝来到栏杆前,低头看着他说:“走开。”
“呃?你怎么知道是我?”
“回到你妻子那儿去。”
“不可能,我刚离开她。”
他已经上到只差一级就到楼梯顶,两人刚好四目平视。“你总是在离开她,”她说。
“不,这次不一样,真的是糟透了。”
“你不管到哪儿都是糟透了,你跟我也是糟透了。”
“怎么这么说?”他登上最后一级楼梯,站在离她只有一码之隔的地方,心里既兴奋,又不知所措。原以为见到她后,直觉会告诉他怎么办,可现在似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尽管才过去几个星期。她变了,动作更笨重,腰身也粗了,蓝眼睛里也不再有那种茫然之色。
她看着他,露出前所未有的不屑神情。“怎么这么说?”她重复着他的话,语气显得既难以置信,又十分生硬。
“我猜猜看,”他说,“你怀孕了。”
惊讶暂时减缓了她的生硬神色。
“太好了!”他一边说,一边趁着她心软的工夫,推着她进了房间。推她时触摸到她的身体,使他想起将她搂在怀里的感觉。“太好了!”他又说,并关上房门。他想拥抱她,可她却挣脱开来,然后退到一把椅子后面。刚才挣扎时她较起了真劲,他的脖子给抓伤了。
“走开,”她说,“你给我走开。”
“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需要你?”她叫了起来,他听出她叫声中不顾一切的歇斯底里意味,不禁痛苦地眯起眼睛;他能感觉到,她已多次设想过这次见面的情景,并已决定要一吐为快,而这会让人受不了。他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下来,他的双腿很痛。她说:“你离开的那天晚上,我需要你。还记得我是多么需要你吗?还记得你让我干了什么吗?”
“她进了医院,”他说,“我非去不可。”
“天啊,你真可爱。天啊,你多高尚。你非去不可,然后你又非留下来不可,对吧?你知道吗,我真是蠢到家了,还以为你至少会打个电话。”
“我是想打电话,可我当时想重新开始。我不知道你怀孕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换了任何人都会知道。当时我难受极了。”
“什么时候?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吗?”
“天啊,没错。你干吗不偶尔睁开眼睛,看看你那漂亮皮囊以外的世界?”
“那你干吗不告诉我呢?”
“我干吗要告诉你?告诉了又能怎么样?你帮不了任何忙,你没有任何用。你知道我干吗不告诉你吗?说出来你会觉得可笑,但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你知道了,就一定会离开我。你从不让我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可我想一旦这事儿发生了,你就会离开我。到头来你还是离开了我,现在你又来了。你干吗不出去?请你出去吧。你第一次来我就求你出去,他妈的第一次我就求过你。你干吗要来这儿?”
“我想在这儿,这样挺好。你瞧,我很高兴你怀孕了。”
“高兴得他妈的太晚了。”
“为什么?为什么太晚了?”他惊慌起来,想起自己上次来时她不在。她这会儿在这儿,可那一次不在。女人总是去别的地方干那种事儿,他早就知道。在费城就有一个地方,连中学生都听说了。
“你怎么还能坐在这儿?”她问他,“我真是不明白,你怎么还能坐在这儿;你刚刚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亏你还坐得住。”
“你听谁说的?”
“你那位牧师朋友,你那位神圣的伙伴。他半小时前打过电话。”
“天啊,他还没死心。”
“我说你不在这儿,我说你再也不会来了。”
“害死那可怜的孩子的不是我,是詹妮丝。有天晚上,我朝她发了顿脾气,并跑出来找你,她喝醉了,在浴缸里把那可怜的孩子淹死了。别让我说这个。你当时去哪儿了?”
她用阴郁而不解的眼神看着他,轻声说道:“伙计,你可真是带着死神之吻,对吧?”
“嘿,你干了什么吗?”
“别动,坐在那儿别动。我突然认清你了,你就是死神先生本人。你不仅没有任何用,你比这个还糟。你连老鼠都不如,你发不出臭气,你连臭气都发不出来。”
“你瞧,我什么也没干,事情发生时我正到这儿来看你。”
“是的,你什么也没干,你只是带着死神之吻四处转悠。出去吧。说实在话,兔子,只要看到你就让我恶心。”这番话发自内心,说完后她感到全身乏力,几乎站立不稳,只好紧紧攥住一把直背椅——他们以前就是坐在这种椅子上吃饭——的靠背并倚在上面,张着嘴巴直直地看着前方。
他以前总是为自己衣冠楚楚而自豪,总是在旁人的助长下自以为英俊帅气,可此刻听了她这番心里话,不由得面红耳赤。他曾自以为是她天经地义的伴侣,以为在她面前总是占据主动,他以往就有赖于这种感觉,而现在这种感觉消失了。他看着自己的指甲,甲晕很大。他的四肢充溢着一种令人无法动弹的真实感;他的孩子的确死了,他的得意时光的确一去不复还了,他的确让这个女人感到恶心。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他反而更迫切地想拥有这一切,想尽力朝这个方向走下去。他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堕胎了吗?”
她勉强一笑,沙哑着嗓门说:“你以为呢?”
他闭上眼睛,椅子扶手上的粗糙毛皮刺激着他的指尖,他祈祷着,上帝啊,亲爱的上帝,不要,不要带走这一个,你已经得到一个,把这个放了吧。一把钝刀在他乱糟糟黑洞洞的心里绞动着。他睁开眼,看到她犹疑不决地站在那里,力图摆出一副强硬不饶人的姿态,这才明白她是有意要折磨他。他心里涌起了希望,声音也响亮了,问道:“你有吗?”
她的脸色软了下来。“没有,”她说,“没有。我本该那样,可我忍着没去。我不愿意那么干。”
他跳了起来,双臂环成一个魔圈似的轻轻拥住她。虽然在他的触碰之下,她的身体突然绷紧,头也扭向一边,露出白净丰盈的脖子,可他以前那种能占据主动的感觉又回来了。“哦,”他说,“很好,这太好了!”
“那样太残忍,”她说,“玛格丽特已经做好了安排,可我总是——在想——”
“没错,”他说,“没错,你真是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他用鼻子磨蹭着她的面颊,却感到上面湿漉漉的。“把孩子留下吧,”他柔声说道,“留下吧。”有片刻的工夫,她一动不动,呆呆地想着什么,可紧接着,她猛地挣脱他的手臂,说:“别碰我!”她满脸怒火,像受了惊的动物一般身体朝前倾着,仿佛他伸手一碰,就会置人于死地。
“我爱你,”他说。
“这话从你口里说出来毫无意义。留下吧,留下吧,你说得倒是容易,可怎么个留法?你会娶我吗?”
“我很愿意。”
“你很愿意,你还愿意到月球上去呢。那你妻子怎么办?你们的儿子又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会跟她离婚吗?不会。你也很愿意娶她。你很愿意娶所有的人。你怎么就不能想想清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不能吗?我不知道。”
“你拿什么来养活我?你能养活几个妻子?你把工作当作儿戏,你不配受人雇佣。过去你也许还能打篮球,可现在你什么都干不了。你以为这世界到底是什么?”
“请把孩子留下吧,”他说,“你一定得留下。”
“为什么?你干吗要在乎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我只知道什么觉得对劲。我觉得你很对劲。詹妮丝以前有时也这样。可有时候,什么都不对劲。”
“谁在乎呢?问题就在于,谁会在乎你的感觉?”
“我不知道,”他还是这句话。
她哼了一声——看到她的脸色,他真担心她会朝他吐唾沫——然后扭头看着墙壁,墙上因为一次次地在剥落的油漆上刷了又刷而变得凹凸不平。
他说:“我肚子饿了。我到下面的熟食店去买点吃的回来,好不好?然后我们可以好好想一想。”
她转过身来,神情更为坚定。“我一直都在想,”她说,“你知道那天你来时我去哪儿了吗?我跟我父母在一起。你知道我父母还在。他们很穷,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住在西布鲁厄。他们知道了。我是说,他们知道了一些事情。他们知道我怀孕了。怀孕是一个美好的词语,每个人都会有这种事情,如果想怀孕的话,你只要不煞费苦心去考虑采取什么措施就行。这么说吧,我倒是愿意嫁给你,真的。我前面说的都是真心话,可如果我们结了婚,就没什么问题了。现在你自己想清楚吧。要么跟你那位差不多每个月你都要为她难过一次的妻子离婚,你要么跟她离婚,要么就忘了我。如果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只当我死了,只当我和你的这个孩子都死了。行了,你想出去就出去吧。”说完这些,她再也无法平静,泪水涌了出来,却又装得若无其事。她抓住椅背,鼻翼闪闪发亮,眼睛注视着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她那副极力控制自己的样子让他觉得反感;他不喜欢操纵事态的人。他喜欢让一切顺其自然。
他不大自在地感觉到她在看他,希望他听了她的话以后能有某些决断的迹象。事实上,他刚才并没有认真听;那些事情太复杂,而且比起自己所关注的三明治来也太虚幻。他站起身,希望表现出一种军人风度,口里说道:“那好吧,我会想清楚的。你要我在店里给你带点什么?”一块三明治加一杯牛奶,然后脱掉她的衣服,把她从那条皱巴巴的棉布裙子里解放出来,就能看见她变粗了的腰身以及那光洁白净的肌肤。他喜欢刚怀孕不久的女人,她们全身洋溢着黎明时分的气息。他知道,只要他能再一次进入她的身体,等到出来时,他的思绪就会梳理得清清楚楚。
“我什么也不要,”她说。
“哦,你总得吃点东西,”他说。
“我已经吃过了,”她说。
他想吻她,可她却说“不行”,而且看上去不再有魅力,她的脸胖乎乎红通通的,一头杂色的头发也蓬乱潮湿。
“我马上就回来,”他说。
当他走下楼梯时,重重忧虑随着脚步声迅速袭来。詹妮丝,钱,埃克里斯的电话,他妈妈的脸色——这一切就像翻滚的黑浪涌成一团;愧疚和责任犹如两个真实的影子在他胸中一同滑动。想到将要对付那些谈心、电话、还有律师以及经济问题,只要想到这些,事情似乎就实实在在地纠缠在他的面前,使他感到呼吸艰难,使他的每一个动作,哪怕是伸手去摸门把手,仿佛都成了不太听大脑使唤的一长串机械性动作的不可靠的延伸。坚实的门把手对他的触摸做出了回应,轻轻地“咔哒”一声,转动了。
来到室外后,他的恐惧有增无减;高度紧张的情绪就像乙醚棉球一样,顺着他的双腿滑下。对于外面空间的感受挤压着他的胸膛。他站在台阶上,想梳理一下自己的忧虑。有两个念头从那一大堆进退两难的选择中投来一线光亮,给了他些许宽慰。鲁丝还有父母,而且她会让他的孩子活下去;这两个念头也许是同一回事,那就是为人父母的自上而下的关系,它像一根细管,到时候总会竖起来,我们的孤独在其中多少会被冲淡。鲁丝和詹妮丝都有父母,想到这一点,他就暂时将她们撇到一边。剩下的便是纳尔逊,这是一个他必须承担的棘手的包袱。于是,他试图以此为支点,来平衡其他的一切,将每一组对立因素都权衡一番。詹妮丝与鲁丝,埃克里斯与他妈妈,正确的路与美好的路,去熟食店(那儿光秃秃的灯泡下,成堆的水果色泽诱人)的路与另一条沿着夏街一直通向城外的路。他想象着城市尽头的景象:一个空无一人的棒球场,一座黑咕隆咚的工厂,然后穿过一条小溪通向一条土路;他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他设想着一片巨大空旷的煤渣场,心里不由得空荡荡的。
他很害怕,真的非常害怕,于是想起有一次,自己似乎从一个洞里看进去,看见了里面的一片光明,从而大受安慰。因此他抬起目光,朝教堂的窗户望去。或许是因为教堂太穷,也许是因为夏夜已深,还可能只是出于疏忽,那里没有灯光,石墙上只有一圈黑影。
不过仍然有亮光,街灯的亮光;在树木的半掩下,那圆锥形的亮光团团相接,直到消失在夏街看不见的尽头。在左边不远处一盏街灯的正下方,粗糙的柏油路面像漾着笑靥的雪地。他决定围着这个街区走一圈,清醒一下头脑,再选择自己的道路。说来有趣,使你行动起来的东西是那么简单,而你必须在其中行动的天地却是那么拥挤。想到这种区别,他的双腿有了力量,于是稳稳地迈开脚步。美好存在于内心,外在的世界空无所有,他刚才想竭力平衡的那些东西其实无足轻重。突然之间,他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内心,那是位于一张密实的罗网中央的一个纯洁无瑕的空间。他一遍又一遍地对鲁丝说,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不知道该干什么,该去哪里以及将会发生什么。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似乎就使他变得无限渺小,让人无从抓住。这渺小就像巨大一样使他充实。正如别人听说你球打得很棒,就派两个人盯住你,无论你左冲右突,总是会撞上其中一个,这样你就只能把球传给别人;于是你传出去了,球属于了别人,而你两手空空,盯着你的那两个人便显得傻乎乎的,因为盯着你其实已毫无意义。
兔子来到街边,但是他没有向右转并围着街区转一圈,而是笔直往前大步穿过街道,他觉得这僻静的小街仿佛是一条宽广的河流。他要到下一片雪地上去。尽管那个街区的三层楼的砖房与刚刚离开的这个街区没有两样,但那里有某种令他愉快的东西;那些台阶和窗台似乎充满生机,正从他眼角一一掠过。想到这里,他兴奋起来。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耳边已经感觉到风声飕飕,踏在人行道上的步履开始时还十分沉重,但是,他毫不费力地从一种甜蜜的惶恐之中挣脱出来,脚步也变得越来越飘然、敏捷和轻盈,于是,他跑了起来。他跑啊,跑啊,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