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那样,真的,我两样都不是。”
“那就脱掉我的衣服,少放屁了。”
他的鼻子哼了一声,说:“你的嘴巴可真甜。”
“吓着你的话,我很抱歉。”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所收敛,似乎真的有了歉意。
“没吓着我,”他说,然后一本正经地弯下身去,双手握住她裙子的下摆。他的眼睛这时已经适应了黑暗,能看出丝质衣料的绿色。他提起裙子往上掀,她举起双臂,可是她的头一时被领口套住了。她不耐烦地左摇右摆,像只啃骨头的狗一般,终于将脑袋挣脱出来,再抽出双臂。裙子在他手上软软的,还带着她的余温,他把它扔到墙角的一把大椅子上。“啊,上帝,”他说,“你可真美。”她身上还套着一条白色衬裙,就像一个幽灵。刚才从头上拉裙子时弄散了她的头发,她绷着脸,侧着头,很快地取下发夹,大把的鬈发垂了下来。穿衬裙的女人一个个都像新娘。
“噢,”她说,“是真胖吧。”
“不,是真美。”说着,他走近前去,抱起这个身着薄如蝉翼的衬裙的光彩四溢的美人儿,把她放在床上。“真是太美了。”
“哎呀,你把我抱起来了,待会儿你就动不了啦。”
耀眼的灯光直射在她脸上,照出了她脸上的粉屑和脖子上的皱纹。他问:“要我把百叶帘关上吗?”
“好吧,景象太难看了。”
他走到窗口,弯腰去看她指的是什么。对面只有那座灰色的教堂,显得庄严肃穆,圆形花窗内的灯还亮着,构成一个红、紫、金色的光环,在城市的夜里,这光环犹如在现实中凿开的一个孔,透出在下界摇曳着的玄奥绚丽的光芒。他怀着负罪之感放下百叶帘,转过身来,鲁丝的眼光正注视着他,她的四周都是影子,也像是地面上的一个个缺口。她的臀部曲线毕露,显出一弯银白的月牙形;一想到她沉沉的身子,他似乎就闻到了一股芬芳。
“再脱什么?”他褪下外套扔到一边,他喜欢这样扔东西,衣服一阵飞舞之后,都落到了四周,而身上的就会越来越少。“长统袜吗?”
“这可不好脱,”她说,“我不想弄抽丝了。”
“那你自己来吧。”
她坐起身,用灵巧的手指敏捷而性急地使自己从那张由橡胶、丝和棉花织成的网中解脱出来。脱下长统袜后,她将它整齐地卷好,塞进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仰面躺下,弓起身子脱掉吊袜带和内裤。他连忙将脸埋进那片散发着幽香的小丛林里,在这里他迷失了方位,一个温柔完整的女人似乎只有一寸之隔,只需转个小弯而已。他跪在床边抬起头来,在他的眼前,鲁丝是一块迷人的大陆,而那掀起的衬裙则是冰雪的北国。
“这么多,”他说。
“太多了。”
“不,听我说,你真的很棒。”他伸出一只手,托住她披着头发的温暖的后颈,把她拉起来,然后从头上脱下她的衬裙。衬裙轻而易举地下来了。一个女人如果想让人脱掉自己的衣服,那么这衣服几乎就会不脱自落。他的手抚摸着她背上凉丝丝的凹处,脑海里闪现出她肩胛以下那片颜色略深的肌肤。他吻着这片肌肤,肤色越白的地方越有凉意。他的硬下巴触到了她的硬胸罩。鲁丝将一只手臂弯到背后去解胸罩,他低声说了句“嘿,我来吧”,便绕到她的背后。她坐得笔直,丰满的双腿弯曲着伸到一旁,背部非常匀称,就像一只大花瓶。那些小暗扣解起来并不容易,她缩起肩胛骨,“啪”的一声,那难缠的带子松开了。接着,只见她的背部微微舒展并凸起,将胸罩带从肩上抖落下来。她一条手臂轻轻一扬,将胸罩扔到床边,而靠近他一侧的另一条手臂则捂着胸部挡住他的视线,可他还是看见了:那凸起的乳峰一闪即逝。他挪到床角,坐在那儿饱览她的完美风姿。她的手臂仍然紧紧地捂在一只乳房上,并用手掌掩住另一只,这时,有枚戒指闪了一下。他为她的羞怯之态而暗自欣喜,因为这表明她并非毫无感觉。她伸直的手臂支撑着身子,腹部是一团阴影,越往下越黑,最后消失在两腿间的隆起之处。她默默地转过身子,让光线落在自己的右侧,以身体的僵直来抵御他贪婪的目光。她一动不动,直到他两眼发花,这时,她那雕塑般的身形里突然传来一声:“你自己呢?”他才吃了一惊。
他仍然穿着衣服,甚至还打着领带。当他把裤子搭在一把椅子上,并将裤缝摆弄平整时,她已钻进被单里去了。他穿着内衣站在一旁,问道:“你身上真的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你不是不让吗?”
他想起了刚才那一闪。“把戒指给我。”
她从被单下伸出右手,在那关节突出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黄铜大戒指。他将它取了下来,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在对付一枚名贵精美的戒指。她的手垂下来时,在他内裤上凸起的前部碰了一下。
他沉吟着,低头打量着她。被单一直掩到了她的喉咙,一条白净的手臂放在上面,像蛇一样微微弯曲。“再没别的了?”
“什么都没有了,”她说,“行了,进来吧。”
“你想要我了?”
“别抬举自己了,我只是想早点完事。”
“你脸上有很多粉屑。”
“老天,你可真会作践人。”
“我只是太爱你了。哪儿有洗脸巾?”
“我他妈的不想让人洗脸!”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灯,找到一条洗脸巾凑到热水龙头下,然后拧干,关上灯。当他穿过房间走回来时,鲁丝在床上笑了起来。他问:“你笑什么?”
“你穿着这种该死的内衣裤,倒真是有点像兔子了。我还以为只有小孩子才穿这种紧身裤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圆领衫和紧身裤,感到很得意,不禁更加兴奋了。她口里叫出他的绰号,犹如在用手抚摸他的身体。在她眼中,他是与众不同的。当他把有些粗硬的毛巾放到她脸上时,她就跟纳尔逊一样紧张起来,并且扭来扭去地躲闪着,而他则像一位父亲似的熟练应对。他揩揩她的额头,掏掏她的鼻孔,擦擦她的脸,最后,尽管她全身都在扭动挣扎,口里还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他还是擦了擦她的嘴唇。他终于由着她的手不再擦了。这时,她直愣愣地瞪着他,一言不发,然后闭上了眼睛。
刚才跪在床边捧着她的脸时,他做爱工具的敏感部位正好顶在床垫边缘,这时竟不由自主地溢了些出来,就像牛奶冰冻时从瓶口溢出来的奶油。他退开一步,那阵腼腆的勃动不解地变慢,终于停了下来。他站起身,将毛巾敷在脸上,就像在哭泣一般,然后走到床尾,将它扔进卫生间,再脱掉内衣裤,跳上床,躲进被单下那宽敞黑暗的空间。
跟她做爱时,他像跟自己的妻子做爱一样。结婚以后,詹妮丝不如以前那样容易兴奋,他得慢慢撩拨她,常常是先帮她揉背。他让鲁丝俯卧,她狐疑地照办了。为了让双手更好地用力,他坐在她软绵绵的臀部上,伸直双臂,将全身的重量集中在手掌和拇指上,按摩着她丰满的肌肉和一连串突出的脊骨。她呻吟着,头在枕头上扭动,说:“你真该去土耳其浴室干活!”接着,他转移到她的脖子,手指伸及她的喉部,感觉到那芦苇秆似的血管在随手滑动,然后又用拇指轻揉她的肩膀,其他手指的指尖刚好触及她隆起的乳房顶部的柔滑之处。最后他又回到她的背部,直到手腕发酸,才从他的美人鱼背上爬下来。他十分疲乏,像中了海里的魔法似的恹恹欲睡。他将被单拉到两人身上,脸都掩住了一半。
由于詹妮丝一向不愿让他看见,所以此时此刻,鲁丝在他的黑暗中激情澎湃,尽管她急迫地将身子弯向他,他却双眼紧闭。她的手在他身上探索着,热切地使他弓起身来让她触摸,他紧闭的眼帘感受到了这一触摸的火红色彩。接着,她的手掰开他的嘴巴,将他的头按在她鼓胀的乳房上,他的眼帘内现出了蓝色。软绵绵颤悠悠沉甸甸的,真美,还散发出一股香气,尝起来有一丝咸酸味,带着他的唾液弹了回去。她翻过身来仰面躺着,那美妙难得的火红色触摸停了下来,她扭动身子,猛地将另一只干燥的乳房塞进他的嘴里,乳头马上湿润了。他睁开眼睛寻找她,发现她满脸柔情,正平静地向下凝视着他,爱抚着他。他重新闭上眼睛享受她呈献的佳肴,他的手顺着她的身体往下伸长开去,找到一枚张口的豆荚,一处简单而不成形状的敞开的凹地。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将臀部依偎在他的腹部和大腿之间。他们进入了一片慵懒的空间,他希望时间能延长下去,能变得非常久远和迷蒙。她的手从自己的腿间伸过去,用指尖抚摸着他。接着,她向后抬起一只脚,他握住她的脚跟。他们一同深入,他也越来越急躁,尽管两人紧紧地纠缠在一起,却仍然是各不相干的肉体。在这场探索之中,她已经跟他那么友好和密切,所以他能够放胆而为,但却四处碰壁。肉体的激情之歌没有声音来传唱。那咸丝丝的味道,潮湿的压力,她的身体在他手下急切扭动时给他的娇小感觉,她的呼吸,弹簧床垫的“嘎吱”声,偶尔的肉体搏击声,以及他舌根的灼痛——当这一切都在他眼帘内现出各自的色彩时,她漂进了他的血液之中。
“行了吗?”鲁丝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他迫不及待地跪在她展开的两腿之间。在她的引导下,两人盲目的下体合而为一了。这种结合带有某种伤感的意味,接着越来越紧密了。他在她身上支起双臂,暗暗有些担心,因为以前他常常在这种时候来得太快而令詹妮丝失望。不过,也许是由于体内酒意升腾,也许是由于此前有所溢出,现在,他的激情并没有在她的温暖之中迅疾喷发。他将脸埋进她脖子间那团浓密的头发里。她伸出修长的手臂搂住他,将他拉下来,然后自己压在他身上。从她光滑的肩膀往下,只见她的下腹直立在他的身上,清楚地映现在光影之中。他用赞赏的语气柔声说道:“嘿。”
她回答道:“嘿。”
“你真美。”
“行了,干活吧。”
他气恼地往上一挺,同时伸手顶住她的下巴,并推着她的脸,将手指塞进她的口中,她光滑的喉咙一阵发紧。他的怒气似乎让她激动起来,她一翻身,又将他掀到她的上面,他们的胸口紧贴在一起,她伸出手去,抚摸着两人糅合在一起的体毛,呼吸也急促起来。她张开双腿,紧紧地环扣住他的腰部,然后又尽力完全张开,他不禁有些恐惧——她恨不得要将自己里里外外全都呈现出来。她展开的下体的肌肉和阴唇紧贴着他,宛如另一种动物的另一种器官。她仿佛是透明的,他看见了她的内心。看来她先到达高潮了,然后等候着他,他极尽温柔地用拇指一遍遍地摩挲着她弯弯的眉毛。他的激情之海终于屈服了,涌入一条静寂的隧道。随着他的每一次颤栗,她的激情之口也迎着他泛起笑意,扣在他背上的双腿也随之用力。
后来,她问道:“还好吗?”
“你真美。”
鲁丝将环住他的双腿放下来,然后像挪沙袋似的把他从身上挪开。他凝视着她的脸,在暗影之中,好像看出她脸上有原谅之色,似乎她也明白,在云雨交融到达高潮的那一刻,他因为感到绝望而背弃了她。人的本性就像母亲一样引你向前,可一旦获得自己那份报偿,就将你置之不顾,而你则一无所有。他身上汗津津的,露在外面有了凉意。他从她脚边把毯子拉了上来。
“你刚才美极了,”兔子在枕头上疲惫地说,一边抚摸着她柔软的腰际。她的肉体还在激情控制中,在她身上,激情消退得要慢一些。
“我都忘记了,”她说。
“忘记什么了?”
“我还能这样。”
“是什么感觉?”
“哦,就像在往下坠。”
“坠到哪儿了?”
“没到哪儿,我无法形容。”
这不能怪她。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懒洋洋地让他吻着,接着又涌起一股温情,便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下巴。
他用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依偎着她准备睡觉。
“喂,我得起来一会儿。”
“躺着别动。”
“我得去卫生间。”
“不行。”他搂得更紧了。
“伙计,你最好让我起来。”
“别吓唬我,”他喃喃地说着,一边更舒服地偎在她身旁。他把一条腿伸到她的腿上,感觉暖洋洋的。女人啊,真是妙不可言,一会儿热情似火,一会儿又温柔如水。云雨之后的女人是最好的床伴。肚皮柔软光滑。哦,当她翻到他身上,像一朵蓝色大百合的花冠开在他的枝头上时,感觉多美啊!他那样猛力推她的下巴,有可能会伤着她的。她从他的大腿和手臂里挣脱出来后,他才清醒了一些,觉得嘴唇松垂,呼吸干涩急促。“嘿,帮我倒杯水,”他说。
她站在床边,身上了无遮挂,肌肉松弛,接着走进卫生间去忙乎起来。女人就是这一点让他反感:她们对付自己就像对付一个旧信封似的,管子套管子,洗掉男人留下的秽物,简直是羞辱人。水龙头吼叫着。他越清醒就越觉得不快。他的头靠在深陷的枕头里,透过百叶帘下的一抹缝隙,凝视着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它那孩子气的光亮仿佛来自多年以前。
卫生间的门关着,门后的灯光使卧室也染上朦胧的亮色。那“哗啦啦”的水声就跟小时候父母弄出的水声一样。他常在那时醒来,发现父母已经上楼,知道整幢房子马上就会一片漆黑,下次醒来时,见到的将是早晨的景象。鲁丝盥洗之后,端着一杯水,就像月光下半人半羊的山神一般悄悄回到他身旁,而这时他已经酣然入梦。
这一觉,他做了个紧张的梦。他和妈妈、爸爸以及其他一些人坐在他们家的餐桌旁。是在那间旧厨房里。坐在桌旁的一个姑娘伸出长长的手臂,手臂上戴着沉甸甸的手镯,她拉开木制冰柜的把手,一股冷气朝兔子袭来。她打开存放冰块的方盒的门,冰块就出现在哈利的眼皮底下,虽然已开始融化而不再方正,但看上去仍然很大,那半透明的冰体中,还有从制冰厂的冰槽里磕磕碰碰滑下来时留下的白色裂痕。他靠近散发着冷气的冰块,闻到其中有一股铁皮味,不由得联想起用来做冰盒四壁及其底部肋条的金属——它略呈犀牛皮般的灰色,跟油毡一样有些斑斑点点。他再凑近前去,只见那水淋淋的表面下,有几百道清晰的白色纹路,宛如树叶上的毛细管,仿佛冰块也是由活细胞所组成。再往里看,他最后赫然发现里面悬着一团锯齿状的云雾,像爆炸时的星状图案,它的中心在光线的折射中摇曳不定,而星星的光芒却像用橡皮擦出的长长的痕迹,从白色的中心笔直延伸到冰块的每一面。存放冰块的肋条生了锈,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就像咧嘴而笑时露出的牙齿。他心里一阵恐惧:这团冰冷的东西是活的。
妈妈对他说:“把这门关上。”
“不是我开的。”
“我知道。”
“是她开的。”
“我知道。我的乖孩子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桌旁的姑娘弄掉了一块食物,妈妈猛地转过身去,对着她骂了起来。这顿责骂没完没了,毫无意义,同一件事唠叨了一遍又一遍,无数的话语不停地奔涌而出,就像体内流出的血一样。是他自己在流血。他为这姑娘而痛苦,脸孔涨得像只白色的大盘子。“这丫头连吃饭都不成样子,比三岁的孩子都不如,”妈妈说。
“嘿,嘿,嘿,”兔子说,并站起身来保护妹妹。妈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往后退去。他们站在两栋房子之间的窄巷里,只有他和那姑娘,那是詹妮丝·斯普林格。他正尽力跟她解释他妈妈的事情。詹妮丝温顺地盯着他的肩膀,他伸出双臂搂住她时,看到她眼睛发红。虽然他们的脸并没有贴近,他却感觉到了她含有热泪的气息。他们在佳济山游乐厅后面的露天里,周围有野草,也有被踩得光秃秃的空地,地上还嵌着碎玻璃瓶。他们听到墙内喇叭里传来的音乐,詹妮丝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舞裙,正在哭泣。他心里非常难过,反复解释说,他妈妈只是冲他来的,但那姑娘仍然哭个不停,而且让他大为惊恐的是,她的脸开始滑动,皮肤慢慢地从骨头上脱落,可里面却没有骨头,只有些正在融化的东西。他捧起双手,想接住它再把它放回原处,那些东西却一块一块地掉进他的手掌里,空气在一阵惊叫声中变成了白色,那是他自己的惊叫。
那白色是光线,枕头亮晃晃的非常刺眼,阳光把窗玻璃上的印痕投射在垂下的百叶帘上。在他与窗户之间,有个女人在毯子下缩成一团。她的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在阳光下透出红、褐、黄、白、黑等各种颜色。他微笑着松了口气,支起胳膊,吻了吻她松弛而沉凝的面颊,欣赏她脸上坚毅的毛孔。借着玫瑰色的熹微晨光,他才发现,昨晚在黑暗之中,他把她的脸擦得一塌糊涂。他又回复到刚才睡觉时的姿势,可这几个小时里他已经睡得太多了。她赤裸的胴体就在近旁,仿佛是为了寻找重入梦乡的途径,他伸出手去摸索起来,在她曲线分明的身上游移,她的身体暖融融的,宛如刚出炉的蛋糕。她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眼睛。直到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伸了伸手脚,并翻过身来面对他时,他才知道她早已醒了。
于是,在晨光之中,虽然嘴巴干涩,他们却再次缠绵了一番。她的乳房在隆起的胸前轻轻晃动,乳头就像两个下陷的褐色花蕾,而那片小丛林则呈黄色,弯曲柔软。这景象几乎有些过于暴露了,美妙的肌肤尽呈眼前,相形之下,他的高潮似乎显得平淡。他怀疑她是在敷衍,可她说不是,只不过是不一样,但是还行,真的还行。他缩回到毯子底下,而她则赤着脚,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穿衣服。有趣的是,她是先戴好胸罩之后再开始穿内裤。看到她穿上内裤,他才觉得她的两条腿是互为分开的:它们粗壮柔软,泛着粉红色,越往下越细,直至脚踝。当她走动时,它们互相映照着粉红色的反光。她任他随意打量,这使他大为受用,并产生了一种归宿感,他们成了一家人。
教堂里传来洪亮的钟声。他在床上挪到她那一侧往外看去,只见人们穿戴整齐,正走进街对面那座石砌的教堂,那儿有扇灯光明亮的窗户曾引他入睡。他伸手将百叶帘拉开几英尺,只见那扇圆花窗现在暗了下来,在教堂上空,在佳济山上空,太阳在蓝天上放射出光芒。阳光将教堂尖顶的影子投在地上,在这片粗短阴凉的倒影中,有几个衣领上别着花的人正站着闲谈,而一群普通的羔羊则低着头走进教堂。想到这些人居然有胆量离开家里来这儿祈祷,兔子不禁一阵高兴,心里也踏实起来,感动得闭上眼睛,低下头去。他的动作非常轻微,不至于被鲁丝发现。救救我,基督。饶恕我吧。引导我前进。请保佑鲁丝,詹妮丝,纳尔逊,我的父母,斯普林格先生和太太,还有未出世的孩子。饶恕托瑟罗和其他所有人吧。阿门。
他睁开眼睛,看着外面,说:“这儿的会众还真多。”
“星期天早上嘛,”她说,“每到星期天早上,我就恶心得要吐。”
“为什么?”
她只是“哼”了一声,好像他在明知故问。她寻思片刻,又看到他躺在那儿神情严肃地望着窗外,才说:“我这儿曾来过一个家伙,他八点钟把我叫醒,因为九点半他得去主日学校讲课。”
“你什么都不信吗?”
“是的,难道你信吗?”
“哦,是的,我想是的。”她语气中的不屑和肯定使他有些犹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撒谎,如果是的话,他就悬在了虚无飘渺之中,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空虚。街对面,有些人穿着盛装,沿着人行道从那排旧砖房旁走过,他们是走在半空中吗?瞧他们的衣服,他们穿的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他昏昏然地抱着这个念头不放,仿佛这是可以证明那无形世界的有形证据。
“哦,你既然相信,又干吗来这儿?”
“怎么不能来?你以为自己是魔鬼还是什么?”
她一时无言以对,只是拿着梳子站在那儿,接着她笑了起来。“如果这样使你开心的话,那请便好了。”
他追问道:“你为什么不信呢?”
“你在开玩笑吧?”
“不是。你难道从没觉得这是显而易见的吗?哪怕是一秒钟也行?”
“你是指上帝吗?不,显而易见的刚好相反,一直都是这样。”
“那么,假如没有上帝,又为什么会有其他的一切呢?”
“为什么?根本就没有为什么,它们本来就存在。”她站在镜子前,用梳子向后梳着头发,她的上嘴唇也随着微微上翘,电影里的女人都是这样。
“你给我的感觉就不是这样,”他说,“不是你本来就存在。”
“喂,你干吗不把衣服穿上?别躺在那儿跟我瞎念经了。”
她这句话以及说话时头发一甩转过身来的样子,使他又激动起来。“过来,”他说。想到可以趁教堂里挤满人时再快活一番,他十分兴奋。
“不行,”鲁丝说。她的确有些愠怒了,他对上帝的信仰让她感到不快。
“你现在不喜欢我了?”
“这对你有关系吗?”
“你知道有的。”
“从我床上滚下来。”
“我想我还欠你十五块钱。”
“你欠我的就是他妈的滚出去!”
“什么?扔下你一个人不管?”他油腔滑调地脱口说道,她不由得愣了一下,站在那儿,他则趁机跳下床,捡了几件衣服一头钻进卫生间,并随手把门关上。他穿着内衣裤出来后,仍然故作伤心地说:“你不再喜欢我了,”然后闷闷不乐地走到椅子旁,他的裤子整整齐齐地放在那儿。他刚才离开房间的工夫,她已将床铺好。
“我够喜欢你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一边抚平床单。
“够到什么程度?”
“反正够喜欢的。”
“为什么喜欢我呢?”
“因为你身材比我大。”她走到另一个床角去拉床单。“以前别人总是折腾得我够戗,就像那些大家都觉得很迷人的小个子女人折腾大个子男人一样。”
“她们能折腾嘛,”他说,“她们好像很容易上手。”
她笑了起来,说:“是容易上手,还是容易上劲?”
他穿上裤子,扣好皮带。“你还喜欢我什么?”
她看着他。“要我告诉你吗?”
“告诉我吧。”
“因为你没有放弃,尽管你的方式很蠢,可你还在抗争。”
他喜欢听到这话,一阵快意顺着他的神经扩散,使他感觉飘飘然起来。可美国式的谦逊已经在他的观念中根深蒂固,他脱口说出“决心有所作为嘛”,又刻意做出歪着嘴巴的样子。她顿时心领神会。
“那可怜的老王八蛋,”她说,“真的,他也是个王八蛋。”
“嘿,我有个主意,”兔子说,“我可以跑到杂货店去弄点东西回来,然后你来为咱们做午饭。”
“我说,你这就赖在这儿了,是吗?”
“怎么了?你准备见什么人吗?”
“不,我今天没有人可见。”
“那就行了,你昨天晚上说过喜欢做饭。”
“我是说以前。”
“哦,以前行现在就也行。我该买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店里还开着门?”
“哦,肯定开着。有了超市之后,这些小商店就全靠星期天赚钱了。”他走到窗口朝街角看去,果然看到商店的门开着,有个人拿着一张报纸走了出来。
“你的衬衣脏了,”她在他背后说。
“我知道。”他离开窗户的亮光。“这是托瑟罗的衬衣。我得去拿自己的衣服,不过先得给咱们弄点吃的。我该买些什么?”
“你喜欢什么?”她问。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她就是这样,总是好脾气。从看到她站在停车计时器旁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这一点,从她双腿结实地站在那儿的样子,他就看得出来。女人嘛,你会不断地撞上她们,因为她们想要不同的东西,她们是不同的人。好女人有奉献精神。在这个绿色的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女人的好脾气更妙的东西了。他身上穿着脏衬衣朝食品杂货店跑去,脚步轻快地踢着路面。你喜欢什么?他得到她了。他知道自己得到她了。
他带回八个用玻璃纸包着的热狗,一袋冰冻的白扁豆,一袋冻薯条,一夸脱牛奶,一罐调味料,一条葡萄干面包,一块红玻璃纸包的奶酪,放在袋子最上面的是一个马斯威泽糖浆馅饼,总共花了两块四角三。鲁丝在她那沾有油渍的小厨房里,一边把这些东西从袋子里拿出来,一边说:“你这么吃可不怎么健康。”
“我本来想要小羊排,可他只有热狗、腊肠和听装肉丁。”
她做饭时,他就在她的客厅里晃来晃去,后来在一把椅子旁边,发现桌下的一个架子里有些袖珍侦探小说。在拉尔森要塞时,他邻铺的犹太小伙子就总是看这种书。他叫本·香伯格尔,嘴巴能言善辩,可黑色的眼睛却显得抑郁伤感。他讨厌部队,有个周末,由于加尔泽罗那个疯子的激将,他骑上一头公牛而摔断了胳膊。鲁丝已经打开窗户,与记忆中火炉似的得克萨斯相比,这三月的凉意真是格外清新。鲁丝的小暗花窗帘随风飘动,那皮肤般的薄纱渐渐胀满,贴在他身上,他怔怔地站在那儿,眼前出现了另一幕景象:他小时候的家中,星期天的报纸四散在地板上,午后的微风吹得它们哗啦作响,妈妈正在厨房里忙碌,只听得杯盘碗盏叮叮当当。收拾完毕之后,妈妈就张罗着一家人出去散步,有爸爸、他以及还是个小宝宝的米丽亚姆。由于这个小宝宝,他们不能走得太远,只穿过几条街,大概走到旧采石场,那儿的池塘冬天里结满冰块,这时已经融化了,露出一个几英尺深的小湖,山崖上的岩石倒映在水中,高度增加了一倍,不过这只是湖水所致。他们沿着湖边往前再走几步,从这个不同的角度看去,湖中出现了一轮太阳,颠倒的岩影消失了,湖水在阳光下平静如镜。兔子紧握着小米姆的手。“嘿,”他对鲁丝叫道,“我有个绝妙的主意,我们今天下午散步去!”
“散步?我总是在散步。”
“我们从这儿走到佳济山顶去。”他忘了自己是否从布鲁厄这边上去过,心中不由得充满期盼。微风吹得窗帘鼓了起来,贴在他身上,他从那儿兴致勃勃地转过身来,这时,教堂里的大钟响了。“喂,去吧,”他朝厨房里喊道,“好不好?”外面的街道上,人们手里心不在焉地拿着绿色的枝条出了教堂。
在鲁丝摆午饭时,他发现她比詹妮丝更会做饭。她已经把热狗重新加热,而且居然没有散架,而詹妮丝热过的东西拿上饭桌时,总是会七零八落歪歪扭扭,一副受尽折磨的样子。他和鲁丝在厨房里的一张瓷面小桌上吃饭,当他的叉子接触到盘子时,他想起了梦中詹妮丝的脸掉进他手里时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刚吃一口便难以下咽,仿佛这食物也变得十分恐怖。尽管如此,他还是说:“真好吃,”然后装出很享受的样子吃下去,而这样竟然真的有了胃口。
鲁丝坐在他对面,脸上映着桌面的白光,她宽阔的前额上皮肤放亮,鼻翼旁的两颗雀斑就像是什么东西溅在上面留下的污渍。她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再迷人,只是急促地小口吃着,尽量少引起他的注视。
“嘿,”他说。
“什么?”
“你知道,我那辆车还停在切里街那边。”
“放心好了,星期天计时器不工作。”
“是的,可明天就得算了。”
“那就卖掉它。”
“嗯?”
“把车卖掉,无车一身轻,还变成有钱人。”
“不行,我是说——哦,你是指你自己。你瞧,我还有三十块钱,干吗不让我现在就给你呢?”他伸手去掏屁股后的口袋。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任何意思,我的蠢脑袋里只是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她很难堪,脖子都涨红了,他想起她昨天晚上那么动人,不禁有些于心不忍。
他解释说:“你瞧,我的老丈人是做旧车生意的,我们结婚时,他把这辆车以很大的折扣卖给我们,所以这车可以说是我妻子的,而且话说回来,既然孩子在她那儿,我想车也该归她。此外,正如你说的,我的衬衣脏了,我得设法去取些衣服。所以我刚才在想,吃过饭后,我干吗不偷偷溜回去,把车停在那儿,再取几件衣服?”
“如果她在那儿怎么办?”
“不会的,她在她妈妈家。”
“我看,如果她在你才正中下怀呢,”鲁丝说。
会吗?他在脑海里设想着这种情景:他打开门,看到詹妮丝端着空酒杯坐在椅子里看电视,她的脸仍然完好,还是以前那张傻乎乎、紧绷绷的脸。想到这里,就像哽在喉咙里的一块食物终于咽了下去一样,他顿觉一阵轻松。“不,我不会的,”他对鲁丝说,“我怕她。”
“那还用说,”鲁丝说。
“她这个人呀,”他进一步解释道,“简直叫人受不了。”
“你那位被抛弃的可怜的妻子吗?要我说,你才是叫人受不了。”
“我?”
“没错,就是你。你以为你真是只兔子。”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隐隐有些揶揄和气恼,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她问:“你想拿那些衣服干什么?”
他坦白道:“拿到这儿来。”
她倒吸了一口气,可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只是今天晚上,”他央求道,“你没有别的事,对吗?”
“也许有,我不知道。可能没有。”
“那就行,太好了。嘿,我爱你。”
她起身准备收拾盘子,听到这话,不由得愣愣地站在那儿,望着白色桌面的中心,拇指按在瓷盘边上。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说:“碰上你可真倒霉。”
她站在对面,丰满的臀部紧裹在一条褐色提花裙子里,看上去结实匀称,宛如一根粗壮圆柱的基底。他的心从那稳实的圆柱里缓缓上升。他为自己对她的爱更深了一层而暗暗欣喜,却不敢抬起眼睛接受她面孔的考验。他说:“我无能为力,碰上你太走运了。”
他吃了三块糖浆馅饼。在厨房里告别时,他吻了吻她的乳房,嘴角的一片碎屑沾在她的毛衣上。他把盘子留给她去清洗。他的车还在切里街,在中午时分凉爽的春光中神秘地等待着他。那辆车就像他所拥有的一幢房子里的某个房间,曾经被这路沿隔开凿沉,而此刻夜潮已退,它又在沙滩上闪闪升起,虽然稍有倾斜,但依然完好无损,只要一拧钥匙,就可以随时启程。他穿着皱巴巴的脏衣服,却觉得身上干干净净,轻轻松松。他进球了。太阳晒过之后,车里有一股橡胶、灰尘与上了油漆的金属的气味:他是一把刀,而这车是刀鞘。他劈风斩浪似的驶过星期天里昏沉沉的城市,途经一排排无精打采的住宅和一间间装有木栏杆的门廊。他从佳济山的南边绕过,路边的山坡上缀满新叶的嫩绿,再往上去,常青树形成一条黑色的地平线,映衬着背后的天空。从上次路过这儿之后,景色已经全然不同。昨天早晨,天空中飘浮着一团团薄雾,他当时正筋疲力尽,一头朝那张网的中心扎去,仿佛只有在那里才能稍作歇息。而现在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云雾已被驱散,挡风玻璃外的天空辽阔清凉。他一路往前开去,有一种超然之感,就像鲁丝蓝眼睛里的超然,当她说自己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信的时候就是这样。你的心在那辽阔的天空里不断地飘然上升。
随着汽车的下行,当佳济山镇的熟悉房舍进入眼帘时,他宁静的心绪又乱了起来。他小心、紧张地往前开着,先拐上杰克逊路,然后是波特大道和威尔勃街。他想从屋外的迹象来弄清家里是否有人。现在正是一天中最亮的时刻,不可能有灯光来帮他判断。房前也没有停车。他绕着街区转了两圈,伸长脖子,看看窗口是否会露出一张面孔来。可是窗玻璃很高,又不透明。鲁丝错了,他才不想见到詹妮丝呢。
一想到可能会碰上詹妮丝,他就两腿乏力,下车时,刺眼的阳光使他险些栽倒。他走上楼去,一种茫然无助的感觉在装满恐惧的心中升起,而那一级级楼梯就仿佛一格格刻度,在记载和压抑着这种感受。他拍了拍门,一边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里面无人应答。他又拍了拍,然后侧耳听了听,才从口袋里掏出钥匙。
尽管屋里空无一人,詹妮丝却似乎无处不在,他颤抖起来。看到那把对着电视机的椅子,他就膝盖发软。纳尔逊的破玩具满地都是,让他恨不得要发疯,他头颅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大脑灰白质、耳朵里的软骨、眼睛里的各种组织——仿佛都挤成一团,使他无法思考,鼻子也塞住了,不知道是因为喷嚏还是眼泪。客厅里有一股被弃置的味道,百叶帘仍然垂着,詹妮丝每到下午就把它放下来,以免电视屏幕反光。好像有人曾准备清理房间,她的烟灰缸和空酒杯都拿开了。兔子把房门钥匙和车钥匙都放在电视机柜上,这台金属电视机柜刷了褐色的木纹油漆。他打开衣橱门,门拉手碰到了电视机的边棱。她的一部分衣服不见了。
他正想伸手去拿衣服,一转念却转过身来朝厨房走去,想看看自己的行为造成了什么后果。阳光透了进来,洒在他们那张凹陷的床上。这张床从来就说不上舒适,是她的父母给的。梳妆台上有一个方形的玻璃烟灰缸,一把指甲剪,一卷白线,一枚针,几枚发夹,一本电话簿,一座小型夜光“大本钟”,还有一张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从未用过的食谱和一串他在圣诞节送给她的爪哇产的木珠项链。一面椭圆形的大镜子摇摇欲倒地靠在墙边,这是她的父母装修了卫生间后,他们从那儿拿过来的,他早就打算帮她把它钉在梳妆台上方的墙上,却一直没有去买墙钉。窗台上有只玻璃杯,里面剩着半杯起泡的陈水,将一弯淡淡的阳光折射在白墙上原本打算挂镜子的地方。那处墙面上有三道很长的平行刮痕,究竟是怎么弄上去的?是什么时候?往床的另一边看去,可以看到卫生间里的一块三角形油毡地面,那次她洗澡之后,屁股被水汽蒸得通红,兴致勃勃地举起手臂来吻他,腋毛湿漉漉的。她当时怎么那么主动?是什么使她那么兴奋,接着也感染了他?
在厨房里,一副奇特的景象映入眼帘:猪排还留在锅里,早已冰凉,下面凝结了一层油,怎么会粗心成这样?他把它们倒进洗涤槽下的纸袋里,再用锅铲把一团团油冻刮出来。纸袋底部变成了深褐色,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腐烂,发出甜闷的气味。他有些犹豫;垃圾桶就在楼下后门外,可他不想多跑一趟,所以决定懒得去管了。他将开水放进洗涤槽里,再把锅浸下去。热气冒了上来,仿佛坟墓里有人在低语。
他手忙脚乱地从一格抽屉里拿了干净内裤、圆领衫和袜子,从另一格里取出三件包着玻璃纸衬着蓝色纸板的衬衣,又从第三格里取出一条熨烫平整的卡其布裤子,再从衣橱里拿出两套西装和一件运动衫,然后把小件衣物都裹在西装里,结成一个包袱便于携带。这番忙乎让他冒起汗来,他将衣服抱在怀里并抬起一条腿托着,再最后把家里打量了一遍,所有的家具、地毯、墙纸都显出阴沉之色,跟他自己阴郁的脸孔差不多,所有的房间都感觉乱糟糟的,他很庆幸能够一走了之。门在他背后“砰”的一声不可挽回地关上了,他的钥匙留在里面。
牙刷。剃须刀。袖扣。鞋子。每下一级楼梯,他就想起忘了一样东西。他加快步伐,脚下发出“噼啪”的响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着,几乎一头撞上走廊里吊在一根黑色电线上的亮着的灯泡。当他从信箱旁飞快地经过时,他的名字在上面一闪而过,好像在跟他打招呼,那些蓝色墨水写成的字母挤成一团,仿佛在喊叫。想到自己像做贼似的钻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就觉得好笑。报纸的后几版上就经常可以看到有关这类古怪窃贼的报道,他们一不偷钱,二不偷银器,而是抱走一只瓷面盆,二十卷糊墙纸,或一包旧衣服。
“下午好,安斯特朗先生。”
一位邻居路过,是阿恩特小姐,她头戴一顶上教堂时戴的紫色帽子,手里握着一片棕榈叶。“哦,哎呀,您好吗?”她住在上面,离他家有三幢房子之隔,有人说她得了癌症。
“我很好,”她说,“我很好。”她站在阳光下,说完自己很好之后,有些茫然无措,身体无意识地朝坡路倾斜着。一辆灰色汽车非常缓慢地从旁边驶过。阿恩特小姐挡在兔子面前,看上去很友善,似乎对他有所感激,却又无法表达,只是站在路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只苍蝇在天花板上突然停住脚步自我欣赏起来。
“您觉得天气怎么样?”他问。
“我很喜欢,很喜欢。棕榈主日总是天气晴朗,我的腿也有劲了。”她笑起来,他也跟着笑了。她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发烫的水泥路上,在两棵小枫树稀疏的树阴之间。他渐渐确定她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是啊,”看到她的眼光落在他手上,他说,“我好像在做大扫除呢。”他晃了晃包袱以示解释。
“好哇,”她的声音很大,还带着挖苦意味,使他吃了一惊,“你们这些年轻的丈夫们哪,还当真持家管事了。”随后她转过身,叫道:“咦,车里有位牧师。”
灰色汽车又沿着街中央开了回来,而且速度更慢。兔子意识到自己被盯上了,他不禁心里一沉,手中的包袱也随着沉了一倍。他离开门廊,从阿恩特小姐身边大步绕过,说:“我得跑了!”声音正好盖过她经过考虑之后说出的话:“那不是克鲁本巴赫牧师。”
不,当然不是克鲁本巴赫,兔子知道那是谁,尽管他叫不出名字来。圣公会的。斯普林格家是圣公会教徒,主要是因为那个老骗子想改变社会地位,他们原来是新教徒。兔子并没有大步奔跑。他是在下坡,每走一步脚上似乎都磕磕绊绊。他手里抱着包袱,看不见包袱下的水泥路面。如果能走完这条小巷就好了。他只希望那位牧师还没有认清是他。他感觉到那辆灰色汽车就跟在他身后,恨不得扔掉那包衣服拔腿飞奔。如果能走进那家旧制冰厂就好了,可现在离那儿还隔着一个街区。他感觉到鲁丝已洗完盘碟,正在山那边等他。
就像鲨鱼用头推出一道道无声的波浪一样,灰色汽车的挡板推起了一股股气浪,从后面冲击着他的小腿。他走得越快,那些气浪就冲得越重。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孩子气的鼻音:“恕我冒昧,你是哈利·安斯特朗先生吗?”
兔子原想编个谎话,却终于转过身来耳语般地回答:“是的。”
这是个眉眼清秀的年轻人,脖子上的白领扣得严严实实。他把车向路旁斜滑过来,然后拉上手刹,关掉发动机,就这样斜着停在相反的车道上。真有趣,牧师们对一些小规章制度都置若罔闻。兔子想起克鲁本巴赫的儿子过去常常开着摩托车在镇里横冲直闯,似乎有点亵渎神明。“哦,我是杰克·埃克里斯,”牧师说,并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他嘴里叼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白色的香烟衬着白色的衣领,这车窗里的画面可有点滑稽。他开的是五八年产别克四门特款车,车尾向上倾斜,车身有弧度明显的镀铬装饰。他下了车,接着伸出手来,兔子只好把一大包衣物放在人行道和路沿之间的草地上,才腾出手来跟牧师握手。
埃克里斯的手很热情、老练而且有力,似乎代表着他的拥抱。一时间,兔子都担心他再也不会放开了。他觉得被逮住了,想象着随之而来的将是一顿解释、几分尴尬,然后是祈祷啊,讲和啊,它们就像一堵堵阴湿的墙似的立在面前。想到这里,他不禁心灰意冷,浑身针扎一般,觉得他的捕获者已经将他抓牢。
牧师跟他年龄相当,也可能稍大一些,但比他矮许多,不过块头并不小,黑袍下的肌肉似乎过于发达。他有些不安地站在那儿,胸脯稍稍内收,泛红的长眉毛在鼻梁上方横成一条忧心忡忡的皱纹。他苍白的下巴又小又尖,宛如嘴巴下面藏着一个球形手柄。尽管看上去心事重重,他仍然显得友善,又带点傻气。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问。
“嗯?不去哪儿。”兔子的注意力被牧师的袍子吸引住了——它并非真正的黑色。实际上那是蓝色,是一种庄重、高雅、轻盈的蓝色,像午夜的天空,只有套在外面的那件小背心似的东西才黑得像煤炭。由于要把香烟叼稳,埃克里斯的笑声变成了“哼”的一声。他拍拍胸前的衣服,问道:“你带火柴了吗?”
“哦,很抱歉,没有。我戒烟了。”
“你比我强。”他顿了顿,沉吟片刻后,受惊似的扬起眉毛看着兔子,这使得他的灰眼睛显得很圆,并且像玻璃一样苍白。“要我捎你一程吗?”
“不。不用了,不必麻烦。”
“我想跟你谈谈。”
“不,你不是真的想谈吧?”
“是真的,我很想谈一谈。”
“哦,那好吧。”兔子拾起衣服,绕过别克车头钻进车里。里面散发着新车特有的甜丝丝的浓烈塑料味。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的恐惧平息下来。“是关于詹妮丝吧?”
埃克里斯点点头,一边注视着后车窗,并将车从路边退开。他的上嘴唇耷拉在下嘴唇上,眼睛下面因为疲劳而发青。星期天总是够他忙乎的。
“她怎么样?干什么了?”
“她今天好像安静多了,早上还跟她父亲一起来过教堂。”他们沿街开过去。埃克里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眨巴着眼睛望着挡风玻璃外面。他把仪表盘上的点烟器推了进去。
“我早就想到她会去他们那儿,”兔子说。他隐隐有些不快,牧师并没有将他痛责一顿,看来他处理这类事情还不够老练。
点烟器伸了出来,埃克里斯点上烟,吸了一口,似乎又回到中心话题。“很显然,”他说,“当时你过了半个小时还没回来,她就给你父母打电话,让你父亲把孩子送回来。我猜想,你父亲显得胸有成竹,说你大概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她想起你之前因为在街上打球而回家很晚,就以为你又去打球了。我想你父亲还在镇里找过,看什么地方有人打球。”
“那斯普林格老头在哪儿?”
“她没给他们打电话。直到凌晨两点她才打电话给他们,我想,那可怜的人儿当时已经完全绝望了。”“可怜的人儿”是他的口头禅,已经说得非常顺口。
哈利问:“到两点才打电话?”一股恻隐之情油然而生,他的双手搂紧了包袱,仿佛是安慰詹妮丝。
“两点左右吧。当时她的情况很糟,喝多了酒,还有别的因素,她母亲就给我打了电话。”
“为什么给你打?”
“不知道,人们就是这样。”埃克里斯笑了起来。“照说也该这样,这是一种安慰。至少对我如此。我以前一直以为斯普林格太太讨厌我,她好几个月没来教堂了。”他转过脸来对着兔子,为了加强这个笑话的效果,他装出一副滑稽的苦相,眉毛扬了起来,嘴巴也随着张大了。
“这一切是在凌晨两点左右?”
“两到三点之间。”
“哎呀,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把你从床上拖起来。”
牧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算不了什么。”
“可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是吗?那就还有希望。噢,你有什么具体计划?”
“谈不上什么计划,跟着感觉走吧。”
埃克里斯哈哈大笑,兔子不由得有些意外,这才想起来,就处理破裂的家庭和离家出走的丈夫这类事情而言,牧师可谓是行家里手,而“跟着感觉走”之说听起来却很新鲜。他有些洋洋得意。埃克里斯就喜欢听这种新鲜话。
“你母亲的看法倒很有趣,”埃克里斯说,“她觉得,你妻子和我认为你离家出走完全是胡思乱想,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决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这事儿让你忙坏了吧?”
“不仅是这个,昨天还有一桩丧事。”
“哦,真对不起。”
他们一路漫无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缓缓行驶。有一次他们经过制冰厂,还有一次拐过一道弯,从那儿你能越过山谷看到下一道山岭。“我说,如果你真想送我一程的话,”兔子说,“就请你开到布鲁厄去。”
“你不想让我把你送到你妻子那儿去吗?”
“哎呀,不。我是说,我觉得那样毫无益处,你说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牧师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从侧面看去,他穿着整洁,神情疲惫,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挡风玻璃外面,而宽敞的汽车在“嗡嗡”地平稳前行。哈利吸了口气,正要重复刚才的话,埃克里斯却开了口:“当然,如果你不想要什么益处的话。”
这件事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们驶过波特大道朝公路开去。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只有些孩子,有些仍然穿着上主日学校时的衣服。小姑娘们穿着色彩柔和的薄纱连衣裙,裙摆撑得很大,她们的发带与袜子搭配得十分协调。
埃克里斯问:“她干什么了,使你要离开她?”
“她要我给她买包烟。”
埃克里斯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笑起来,他似乎把这句话当成了有些过分的嘲弄而不以为意。可事实就是这样。“事实就是这样。我好像整天就是为了给她递这送那,她一天到晚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而我得一天到晚忙着收拾那个烂摊子。我也说不清楚。家里到处是破玩具、空酒杯,电视机闹个不停,饭总是做晚了或者干脆不做,而我就像陷在那个烂摊子里无法脱身。可是突然之间,我发现要脱身其实很容易,只需拔腿走开就成,现在看来,还他妈的真是容易。”
“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当然很容易。”
“不仅仅是容易,还很特别。”他没有进一步描述这种特别的感受,而是问道:“你觉得詹妮丝会怎么办?”
“她不知道怎么办。你妻子简直一筹莫展,她不愿任何人采取行动。”
“可怜的孩子,她真是个糊涂虫。”
“你怎么会在这儿?”
“因为你逮住我了呀。”
“我是说,你刚才怎么会在你家门口?”
“我回来拿干净衣服。”
“干净衣服对你就那么重要吗?既然作践别人都那么容易,干吗还讲究那种体面?”
兔子这时感觉到了谈话的危险性,他自己说出的话变成了一枚枚小钩,一个个圈套,又朝他扔了回来。“我还把车留给她了。”
“为什么?你不需要吗,开着它去探索自由?”
“我只是想这车应该归她,本来就是她父亲便宜卖给我们的。再说,我要它也没什么用。”
“是吗?”埃克里斯在车内的烟灰缸里捻灭烟头,又伸手在外衣口袋里掏出一支。他们正在环山而行,这里是公路的最高处,一侧是拔地而起的悬崖,另一侧是一落千丈的峭壁,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修建房屋或加油站。山下的河流在隐隐闪光。“如果是我要离开我的妻子,”他说,“我就会钻进车里,一口气开到千里之外。”这话从那白色衣领的上方平静地传来,几乎就像在为他出谋划策。
“我正是这么干的!”兔子叫了起来,他很高兴他们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我一直开到了西弗吉尼亚,然后我想,去他妈的吧,就又回来了。”他本该尽量不说粗话,自己也纳闷怎么会这样。也许是为了保持两人之间的距离吧。他觉得有一种危险的力量正在把他朝眼前这个人拉去。
“我能问一下原因吗?”
“哦,我也说不清,有多种因素吧。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好像更安全一些。”
“你回来不是为了保护你妻子?”
兔子对此一时无言。
埃克里斯接着说:“你谈到关于家里乱七八糟的感觉。你以为别的年轻夫妇是什么样的呢?你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吗?”
“你认为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实际上却有。我曾经也干过出色的事情,我打的篮球是一流的,真的。可一旦有过一流的经历,无论如何,你再去干二流的事情就不会有劲头了。而詹妮丝和我之间的小把戏,伙计,那真正是二流水平。”
仪表盘上的点烟器又伸了出来,埃克里斯用过之后,注意力又马上回到驾驶上。他们已经下到布鲁厄市郊。他问:“你相信上帝吗?”
这个问题今天早晨讨论过,所以兔子毫不迟疑地答道:“是的。”
埃克里斯吃惊地眨了眨眼,从侧面只能看到他一只眼睛的睫毛闪了闪,他并没有转过脸来。“那么,你认为上帝会要你使你妻子伤心吗?”
“那我也问问你,你认为上帝会要瀑布变成树吗?”兔子意识到电视上吉米提的这个问题很可笑。埃克里斯没有反驳,只是闷闷地吸了口烟,这使他有些不快。他突然明白,不管他说什么,埃克里斯都只会这样疲惫地抽着烟听下去,他的职业就是倾听。他那一头金发的大脑袋里,肯定塞满了别人宝贵的秘密和热切的提问,它们像糨糊似的搅成一团,尽管他年纪还轻,它们却再也无法改变。兔子开始对他产生了几分厌恶。
“不会,”埃克里斯想了片刻才回答,“不过我认为,他会要小树变成大树。”
“如果你是指我还不够成熟,那么,对此我可不会后悔,因为在我看来,成熟跟死了是一回事儿。”
“我自己也不太成熟,”埃克里斯让了一步。
这算不上什么让步。兔子并不领情。“哦,不管你怎么同情她,我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多愁善感的蠢女人那儿去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的内心,我所拥有的仅此而已。你知道吗,为了维持那个窝,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在麦克洛依零售店为一种叫什么狗屁‘魔力削皮器’的玩意儿做促销,那其实就是一片半文不值的洋铁皮!”
埃克里斯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难怪你这么好口才。”
这种贵族式的调侃似乎有几分真心实意,两人都各得其所。兔子心里踏实了一些。“嘿,让我下车吧,”他说。他们正行驶在韦泽街上,朝那朵在大白天里了无生气的大向日葵开去。
“你不想让我把你送到你呆的地方吗?”
“我没呆在什么地方。”
“那好吧。”埃克里斯有点像小孩子似的不高兴,把车开到路边,在一个消防水龙头前停下来。他猛地一踩刹车,行李厢里发出“哐当”的响声。
“有什么东西散架了,”兔子告诉他。
“没什么,那是我的高尔夫球棒。”
“你会打吗?”
“打得不好。你会吗?”他似乎又来了精神,手里燃着的烟都忘了。
“我以前当过球童。”
“可以请你打一场吗?”瞧,又在下钩了。
兔子抱着那一大包衣服下了车,站在路沿的条石上,侧着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起来,享受着他的自由。“我没有球棒。”
“租起来很容易,行吗?我是当真的,”埃克里斯从车门里进一步探出头来说,“我找球伴太难了,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在工作。”他笑了起来。
兔子知道自己该跑了,但想到可以打球,想到能看见追捕者自己反而更安全,他又犹豫不决。
埃克里斯趁热打铁地说:“我想,如果不尽早抓住你,恐怕你又要回去推销削皮器了。星期二行吗?星期二两点钟?要不要我来接你?”
“不用了,还是我去你家吧。”
“一言为定?”
“好吧,不过,我答应的事儿你可别太相信。”
“我只能相信了。”埃克里斯说了佳济山镇上的一个地址,两人就在路边道别了。一位老警察眯缝着明察秋毫的眼睛沿路走来,旁边的商店在星期天都门窗紧闭,死气沉沉。他也许以为这是牧师在与他的青年会主席道别,而青年会主席则拿着一包捐给穷人的衣物。哈利朝警察笑了笑,在心里哼着歌,沿着熠熠闪光的人行道走去。真有意思,一旦你听从自己的直觉,全世界的人都碰不了你。
鲁丝手里拿着一本袖珍侦探小说让他进了屋。由于一直在看书,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她换了一件毛衣,头发披散着,颜色似乎更深了。他把衣服扔到她的床上。“有衣架吗?”
“你当真以为自己干得不赖,是吧?”
“我干了你,”他说,“我干了你还干了太阳干了星星。”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感觉还真像说的那样。她在他怀里无动于衷,既不亲热也不冷淡。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皂香,下巴感到湿漉漉的。她洗过头发了。真干净,她真干净,是个干净的大个子女人。他把鼻子贴近她的头皮,感受着那清新而强烈的气息。他想象着她光着身子在淋浴,披散的头发上淌着肥皂泡,脖子低着任水流冲洗的情景。“我干得你容光焕发了,”他说。
“唉,你真是不可思议,”她回答道,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将西装整齐地挂好,鲁丝问:“你把车给你妻子了?”
“家里没人。我偷偷溜进去又溜出来,钥匙留在里面了。”
“没有人抓住你吗?”
“老实说,还真有人抓住我了,那位圣公会牧师开车送我回布鲁厄来的。”
“哦,你还的确是一个教徒,对吧?”
“我并没有请求他。”
“他说了些什么?”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点令人肉麻,动不动就傻笑。”
“也许是你让他傻笑的。”
“我星期二要去跟他打高尔夫球。”
“你开玩笑吧?”
“不,是真的。我跟他说了我不会打。”
她笑了起来,一个劲地笑个不停,当女人被撩起了激情却又不好意思时,就是这样笑个没完。“哎呀,我的兔子,”她终于缓了一口气,爱怜地说,“你是碰到什么就抓什么,对吧?”
“是他抓住了我,”他再一次声明,知道自己越辩白她就会越觉得好笑,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什么也没干。”
“你这可怜的家伙,”她说,“真叫人无可奈何。”
他暗暗地松了一大口气,终于脱掉脏衣服,换上干净内衣、袜子和裤子。他的剃须刀忘在家里了,不过鲁丝有一把用来剃腋毛的女式小弯剃刀,他可以对付着用。春天的下午气温降得很快,所以他挑了一件羊毛运动衫套上,然后穿上皮鞋。他忘了多带一双鞋过来。穿戴齐整后,他说:“说好去散步的,现在走吧。”
“我在看书呢,”鲁丝坐在椅子上说,书已翻到最后几页了。她看书时很细心,书脊总是完好无损,尽管只是三十五美分一本。她的头发已经梳好,在脖子后面挽成了一个髻。
“走吧,出去呼吸点空气。”他走过去想把书从她手中拿开,书名叫《牛津惨案》。她现在有了他,有了了不起的哈利·安斯特朗在这儿,还用得着看什么牛津惨案吗?
“等一等,”她央求道,接着又翻过一页看了几句,书被慢慢地越拖越高,她一目十行地扫视着,然后猛地松手让他拿了过去。“天啊,你真霸道。”
他把一根燃过的火柴夹在她读过的地方,再看了看她的赤脚。“你有休闲鞋什么的吗?穿高跟鞋可不行。”
“没有。哎,我困了。”
“待会儿我们早点上床。”
听到这话,她的眼光转到他身上,嘴唇也微微噘了起来。她就是这些方面显得粗俗,听到这种话就容易多心。
“快点儿,”他说,“穿上平底鞋,我们再把你的头发弄干。”
“我只能穿高跟鞋,因为我只有高跟鞋。”她低下头去费力地穿鞋时,他看到她的头发,不禁哑然失笑——分缝那么直,就像小姑娘过生日时一样。
他们穿过市区公园往山脚走去。垃圾篮和活动金属长椅都还没有摆出来,在用水泥和木板搭成的长椅上,有些须发蓬乱的老人在晒太阳,看上去就像一只只大鸽子,他们穿着深浅不同的灰衣服,仿佛羽毛一般。树木长出了嫩叶,在点缀着稀疏杂草的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在没有耙平的碎石路的边缘,人们用木桩和绳子保护着刚播下的花草种子。微风从露天乐池往坡下徐徐吹去,背阴之处凉飕飕的。羊毛衫算是穿对了。一群鸽子机械地晃着头,从他们脚前摇摇摆摆地走开,又拖着脚步在他们身后重新聚拢。一个流浪汉把一条手臂伸在长椅靠背上吹风,他面孔瘦削,像猫一样轻声打了个喷嚏。在一座游亭里上了锁的贮藏间旁边,几个十三、四岁的小混混正在吞云吐雾和注射毒品,亭子的黄木板上写着红色的“特克斯和乔西,丽塔和杰伊”,他们上哪儿弄来的红油漆呢?他牵住鲁丝的手。露天乐池前的观赏水池已经排干了水,只剩下一层浮渣,在阴冷的弧型排水口旁边有条平行的小路,他们沿着小路走着,这儿跟乐池里一样寂静。一辆二战中用过的坦克立在那儿作为纪念,那空膛的炮管指向远处的泥土网球场,球场上还没有架起球网,也没有用石灰划出线条。
树木的颜色越来越深,一座座亭子依山而下。他们来到公园的上坡地段,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夜间常在这里游荡,将安全套和糖纸扔得到处都是。一丛丛繁茂的灌木才长出新叶,变成阴暗的琥珀色,几乎掩住上山的最初几级台阶。很久以前,当散步还是一种时尚的消遣时,市政府在布鲁厄这边的山坡上修筑了这些台阶。台阶是用六英尺长的圆木涂上柏油做成的,底下用泥土填实,再将铁管捶进去,以便固定这些粗大的圆木踏板,由踏板护紧夯实的泥土上又撒了一层蓝色的碎石。走在这样的路上对鲁丝很不容易,兔子看着她艰难地走着,那尖细的鞋跟支撑着她全身的重量,她的脚一会儿稳,一会儿滑。她扭着臀部,挥动着手臂来保持平衡。
他对她说:“把鞋脱掉吧。”
“好毁了我的脚吗?你真是个体贴人的王八蛋。”
“那我们回去好了。”
“不,不用,”她说,“我们肯定走了一半了。”
“离一半还远着呢。把鞋脱掉吧,这些蓝色的碎石只是填塞料,脱了鞋你会觉得就像踩在夯实的泥土上。”
“还有玻璃渣。”
但走了几步之后,她真的脱下鞋子。她没有穿长筒袜,白皙的双脚在他眼皮底下轻盈地迈动,脚后跟的黄皮时隐时现,浑圆的小腿下,她的脚踝很细。他心中涌起一股柔情,于是也脱掉鞋袜,跟她患难与共——不管这是什么样的患难。土路已经被踏平了,但他一踩上嵌进土里的卵石,脚皮就戳得生痛,而且地面感觉冰凉。“哎哟!”他叫了起来,“哎哟!”
“得了,大兵,”她说,“勇敢点儿。”
他们找到了一点窍门,在圆木两头的草地上走。在部分地方,树枝悬在路上,形成一条向上延伸的甬道,而在另一些地方,身后是清澈的天空,他们可以越过布鲁厄的无数屋顶,一眼望见法院大楼的第二十层。那是城里唯一的摩天大楼,顶层的窗户之间,水泥浮雕上的一只只雄鹰振翅挺立。一对戴着格子呢围巾的中年夫妇在下山途中与他们擦肩而过,那是一对鸟类观赏者,他们走下去后,刚刚在一棵歪脖子橡树后面消失,兔子就上前一步赶上鲁丝那一级台阶去吻她,搂住她热乎乎的身体,尝着她脸上汗水的咸味,而她却无动于衷。她觉得这太不是时候,她一心不能二用的女人心思正集中在爬山上。但是,一想到她那双城市姑娘的雪白的光脚是为了他才走在石子上,他那颗已累得“怦怦”直跳的心就更加激动不已,于是将她壮实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搅起一阵强烈的气浪。
“我的女王,”他说,“我的好马。”
“你的什么?”
“我的马。”
快到山顶时,一堵绝壁拔地而起,近些年前,人们在这里修筑了带铁栏杆的水泥阶梯,爬上“之”字形的三段阶梯,就可以到达“极顶”酒店的碎石地面停车场。鲁丝和兔子穿上鞋子,登上阶梯,远眺脚下渐渐平展开去的城市。
栏杆围在悬崖边。他抓住一根白色横杆,从天顶渐渐西移的太阳晒得它暖洋洋的。他俯身往下看去,只见无数的树冠犹如一把把张开的巨伞。这惊心动魄的景象他从小就记在脑海里,那时他常常想,如果跳下去,是会摔死呢,还是会被那绿色的树冠托住,就像在梦中被云托住一样?在他的视野中,较近处是陡峭的石壁,它笔直上升,越来越窄,最后像一把刀似的踩在他的脚下;往稍远处看去,山坡向下绵延铺展,小路隐约可见,偶尔的林间空地以及他们刚才爬过的台阶都尽收眼底。
鲁丝好像在看书似的半眯着眼,她的视线停留在这座城市之上。
行了,他把她带上这儿来了,来看什么呢?公园下面坐落着一排排玩具似的房子,城市从那儿开始延伸,接着是宽阔朦胧的腹部,花盆似的红色中点缀着柏油屋顶和亮闪闪的汽车,在城市的尽头,一片玫瑰色的雾霭笼罩在远处的河流之上,储气罐在雾霭中闪烁。郊区宛如城市的一条条围巾。但城市的中部异常庞大,他张开嘴,似乎要强迫自己的灵魂也张嘴尝尝这一事实的滋味,仿佛事实就是隐身在空气里的奥秘,只有吸进大量空气才能尝到它的真正滋味。空气使他的嘴变得干涩起来。
他这一天总是被上帝的事情纠缠着:鲁丝的嘲弄,埃克里斯的眨眼——既然谁都不信这些玩意儿,干吗还要教这些呢?站在这儿,事情似乎是明明白白的:既然有这么一片地,就理当也有一片天,我们所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实实在在的空间是向上延展的。有人快要死了。在下面那一大片砖砌的世界中,有人快要死了。这念头不知是怎么冒出来的,反正按百分比就是这么回事。那些街道上的某幢房子里的某个人快要死了,如果不是此时,也会是在下一刻。在他看来,这株平伏在地的玫瑰的心脏似乎突然出现在那石头胸腔里。他移动视线,寻找着那个地方,也许还能看见一位老人因癌症而变黑的灵魂像拴在绳索上的猴子一样升上蓝天。脚下暗红的幻景中浮现出这幅图像,他竖起耳朵倾听那挣脱羁绊的响声。可他感受到的是一片沉寂,川流不止的汽车悄无声息,有个黑点从一扇门里出来了。他站在这半空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他害怕起来,央求鲁丝道:“抱住我。”
她漫不经心地挪了一步,臀部挨着他,把他搂在怀里。他更紧地搂着她,这才感觉好了一些。脚下的布鲁厄好像被斜阳照得暖融融的,原本紧贴在凹陷的山谷里的巨大红布似乎掀了起来,犹如吸气时鼓起的胸膛。啊,布鲁厄,你是千千万万人的母亲,你是爱情的保护者,你是一座巧夺天工、熠熠生辉的城市。于是他心里踏实下来,便像个受宠的孩子似的用玩笑道出自己的疑虑,问:“你真的当过妓女吗?”
没想到怀里的她立刻身体一僵,并挣脱开去,威胁地站在栏杆边。她的眼睛眯缝着,下巴变了形。虽然十分紧张,他仍然注意到柏油路对面有三个童子军队员正在盯着他们。她问:“你真的是个小人吗?”
他意识到必须谨慎回答。“就算是吧。”
“那就行了。”
他们乘公共汽车下了山。
星期二下午,天气阴沉沉的,他乘公共汽车去佳济山镇。埃克里斯的家在镇子北端,他坐车从自己家附近平安无事地经过,在斯普鲁斯站下了车,然后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高声哼着一句歌:“哦,我为哈利而痴狂——”这不是歌曲开头,而是结尾,唱歌的姑娘要将这一句重复几遍,并在“我”字上提高声调。
他的心态很平和。两天来,他跟鲁丝靠他的钱过日子,现在手头仍然剩有十四块。而且,今天上午她出去购物时,他翻了翻她的梳妆台,发现她有一大笔存款,存折上到二月底时有五百多块。他们去玩过一次保龄球,看了四场电影:《吉吉》、《铃铛,书本和蜡烛》、《六福旅店》和《长毛狗》。以前他在米老鼠俱乐部看过《长毛狗》的不少片断,所以一直都想有机会看看全片。这就像翻看影集一样,其中有一半熟悉的面孔。电影中火箭穿过屋顶以及弗雷德·麦克穆里拿着咖啡壶跑出来的场面,他早就了如指掌了。
鲁丝可真是有趣。她的保龄球打得糟透了,她只是摇摇晃晃地走到球道旁,把球“砰”地一扔就算完事。看电影《吉吉》时,只要电影院里的立体声喇叭在身后响起,她就会转过身去“嘘”一声,仿佛有人在电影院里大声讲话一般。在《六福旅店》中,只要英格丽·褒曼的面孔出现在银幕上,她都要凑近兔子低声问道:“她真的是个妓女吗?”他很为罗伯特·唐纳德难过,他的脸色真难看,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想想看,明知道自己要死了,还得装出一副达官贵人的架子,那会是什么滋味!昨晚看完《铃铛,书本和蜡烛》后,鲁丝的评论是:“我们这儿怎么从没见过手鼓呢?”他暗暗发誓要给她弄一套回来。半小时前在韦泽街等公共汽车时,他在一家音乐商店的橱窗里见到一套,标价为十九块九毛五。在车上,他一路都在膝盖上敲打着手鼓的鼓点。
“因为我为哈利而痴狂——”
六十一号是一幢大砖房,有白色的贴木装饰和一座希腊庙宇式的小门廊,屋顶上的石板瓦就像大鱼的鳞片一样闪闪发光。屋后有一道铁丝网,将一副黄色的秋千架和一个沙地围了起来,当哈利走上便道时,里面有只小狗朝他“汪汪”直叫。草地就像下雨之前那样油绿泛亮,彩色照片里的青草就是这种颜色。这儿的色彩过于轻快了,不像是牧师住宅。兔子认为牧师都住在阴沉沉的路德式建筑里,可眼前的鱼形门环上方有块小牌,上面分明刻着“牧师住宅”几个字。他扣了两下门环,等了片刻,又扣了两下。
开门的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个子女人,一双绿眼睛周围长有雀斑。“你有何贵干?”她的语气就像在说:“你竟敢敲门?”她抬起脸来看他时,眼睛睁得很大,那生动清澈的眼白以及嵌在其中的明亮瞳仁都尽显无遗。
这未免有些荒唐——顷刻间他就觉得自己征服了她,觉得她喜欢自己了。她的小翘鼻子上有几颗雀斑,那鼻子像是被捏住似的,在褐色的雀斑下显得又窄又白。她的皮肤很白,跟小孩子的一样细嫩。她穿着一条橘红色短裤。他用欢快得近乎傲慢的语气招呼道:“嗨。”
“你好。”
“请问,埃克里斯牧师在家吗?”
“他在睡觉。”
“在这大白天里?”
“他晚上没怎么睡。”
“哎呀,可怜的家伙。”
“你要进来吗?”
“噢,我也不知道。是他叫我来这儿的,真的。”
“那倒是有可能,请进吧。”
她领着他穿过门厅和楼梯,进了一个凉爽的房间。这里的天花板很高,墙纸是银白色的,房间里摆着钢琴,墙上挂着几张水彩风景画,壁橱的书柜里放有成套的书籍,壁炉架上有一座钟,钟摆上嵌着四个金球,据说这样的钟会永远走下去。镶框的照片到处都是。家具大多是凝重的褐色和红色,只有一条长沙发的坐垫是乳白色的,沙发的靠背和扶手呈卷轴形。房间里的气息冷飕飕的,但是从尽头飘来了烘烤点心的温暖香气。她在地毯中央站住了,说:“你听。”
他停住脚步。刚才他也隐约听到了“砰”的一声,但那声音没有再响。她解释道:“我还以为那小淘气睡着了呢。”
“你是看孩子的吗?”
“我是做妻子的,”她说,接着就在白沙发的中间坐了下去,以示证明。
他在对面一把有衬垫的扶手椅上坐下。衬垫的面料是深红色的,他的光手臂感觉到它柔韧而略显粗糙。他穿着一件方格运动衫,袖子一直卷到了胳膊肘上。“哦,对不起。”她当然是做妻子的。她的光腿交叉着,露出蓝色的静脉血管。坐下来后,她的面孔就不如在门口时那样年轻了,她放松下来,低着头,现出了双下巴。自以为是的小美人儿。乳房结实而小巧。他问:“你那孩子几岁了?”
“是两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一岁,一个三岁。”
“我有个两岁的儿子。”
“我想要个儿子,”她说,“我和我女儿之间存在着性格问题,我们太相像了,对彼此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
居然不喜欢自己的孩子!而且这话还出自一位牧师妻子之口。兔子不禁大为惊讶。“你丈夫注意到这点了吗?”
“哦,杰克才求之不得呢,他喜欢女人为他争风吃醋,一群女人围着他转有多好。我想,有个儿子会让他感到威胁。你有受威胁的感觉吗?”
“没有,孩子还不至于,他才两岁。”
“这种事儿不到两岁就开始了,真的。性对抗其实一出生就存在了。”
“我还从没注意到。”
“你真运气,我想你是个不太开化的父亲。我觉得弗洛伊德就像上帝,这在你身上得到了证明。”
兔子哑然失笑,心里想,弗洛伊德也许与那些银白色的墙纸以及她头顶上方那幅关于宫殿和运河的水彩画有点关系。真有趣。她的手指按住两边的太阳穴,扬起头,闭上眼睛,张开丰满的嘴唇叹了口气。他不由得愣住了,在这一刻,她简直就是细皮嫩肉的鲁丝,除了詹妮丝之外,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的女人。
楼上传来埃克里斯尖细的声音,这声音在他自己家里被奇怪地放大了。“露西!乔伊丝爬到我床上来了!”
露西睁开眼睛,不无自豪地对兔子说:“瞧见了吧?”
“她说是你说可以这样,”那抱怨的声音接着说,穿透楼梯的扶手、墙壁和一层层墙纸传了下来。
埃克里斯太太起身走到楼梯口。她的橘红色短裤的臀部坐起了褶皱,裤腿有些后翻,露出一大片椭圆形的大腿,比沙发还白,皮肤上坐出来的红印很快消失了。“我没这么说过!”她一边朝楼上喊着,一边用手有意识地拉下裤腿,并把臀部上起皱的地方抚平,臀部右侧用黑线缝了一个口袋。“杰克,”她接着说,“有人找你!是个高个子年轻人,说是你叫他来的!”
听到在说自己,兔子连忙站了起来,在她背后说:“来打高尔夫球的。”
“打高尔夫球!”她叫了起来。
“哦,天啊,”楼上的声音在自言自语,接着大声喊道:“喂,哈利!我马上下来!”上面有孩子在喊:“妈妈也这样的!妈妈也这样的!”
兔子高声回答:“你好!”
埃克里斯太太迷人地扭转头来。“哈利——?”
“安斯特朗。”
“你是干什么的,安斯特朗先生?”
“嗯,算是无业人员吧。”
“安斯特朗。当然。你不就是那位失踪者吗?斯普林格家的女婿?”
“没错,”他答得十分干脆,然后不经意地趁势伸出手去——而他的话音刚落,她已经一本正经地转回身去不再理他——只听得“啪”的一声,他的巴掌落在她浑圆的屁股上。手心是空着的,下得并不重,半是责备半是喜爱,正好拍在有口袋的地方。
她猛地一转身,将屁股扭到身后的安全区域,那愕然的脸上,雀斑变得像针尖一般细。她的血管剧烈地跳动着,脸色惨白,那死盯着他的冰冷目光与他对她漫不经心的屈尊式温情大相径庭。于是,他只好用上嘴唇包住下嘴唇,装出一副后悔的神情。
楼梯上响起一阵手忙脚乱、磕磕绊绊的声音,连墙壁都震动了。埃克里斯冲到他们面前,一个趔趄地止住脚步,一边将白色的脏衬衫掖进皱巴巴的裤子里,那双惺忪的睡眼在睫毛很长的眼皮间眨巴着。“对不起,”他说,“我并不是真的忘了。”
“不过天气也有点儿阴沉,”兔子说,随后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的屁股摸起来真舒服,真够味儿,结实而不失柔软,很有弹性。他猜想她会说出来,那他就得滚蛋了。那样也好,说实在的,他自己也不明白干吗要来这儿。
如果不是她丈夫马上引起了她的不快,她也许就说出来了。他对兔子说:“哦,下雨前我们肯定能打进九个洞。”
“杰克,你不会真的又要去打高尔夫球吧?你说过今天下午还要拜访很多人。”
“我上午去过了。”
“两个人,你只拜访了两个人,弗莱迪·戴维斯和兰蒂斯太太。还总是那些不会有麻烦的人。费里一家呢?你把费里一家挂在嘴上都半年了。”
“费里一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他们从没有为教会出过力。圣诞节前的礼拜天费里太太来了,然后又从唱诗班席的侧门溜了,就为了不跟我讲话。”
“他们当然没有为教会出过力,可正是这样你才更应该去拜访他们,对此你心里非常清楚。我也没觉得费里一家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你自己一直为她从侧门溜走而闷闷不乐,所以闹得一家人几个月都不得安宁。如果她复活节来的话,一准还是会那样。实话对你说吧,我觉得你和费里太太真是半斤对八两,你们俩都是一样的孩子气。”
“露西,尽管费里先生开了一家鞋厂,可作为基督徒,这并不能使他们一家比普通的鞋厂工人更重要。”
“唉,杰克,你真叫人受不了。你只不过是怕她让你碰一鼻子灰而已,别引经据典地找借口了。费里一家上教堂也罢,不上也罢,加入耶和华见证会也罢,我才不管呢。”
“耶和华见证会至少会将自己宣称的信仰付诸实践。”埃克里斯转身朝哈利会心地大笑起来,这话中的挖苦意味呛得他的笑声时断时续,他的嘴唇向内收紧,牙齿露了出来,使得那颗下巴很小的脑袋看上去就像骷髅。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露西说,“但当初你要我嫁给你时,我告诉过你我的看法,而你说过没关系。”
“我说过只要你诚心诚意接受上帝的恩典就行,”埃克里斯用力提高嗓门冲她嚷出这句话,他宽阔的额头涨得通红。
“妈妈,我休息过了。”头顶传来一个孩子怯生生的声音,让他们都吃了一惊。在铺着地毯的楼梯顶上,站着一个褐色皮肤的小姑娘,她只穿着内裤,一副想要下来的样子。兔子觉得她的皮肤比她父母的过于黑了点。她站在那儿,隐约可见那胖嘟嘟的大腿以下显出两条修长的小腿,一双手不耐烦地在光胸脯上又搓又掐。没等她妈妈开口,她就知道又是那句老话了。
“乔伊丝,你马上回自己床上去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太吵了。”
“我们一直在她耳朵底下嚷嚷,”埃克里斯对妻子说。
“是你在嚷嚷,说什么上帝的恩典。”
“我做了个吓人的梦,”乔伊丝说着,“咚咚”地下了两级楼梯。
“你没有,你根本就没有睡着。”埃克里斯太太走到楼梯脚下,说话时哽着喉咙,好像在克制着某种情绪。
“梦见什么了?”埃克里斯问孩子。
“一头狮子吃了一个男孩。”
“那根本就不是梦,”那女人厉声说,又转身对丈夫道:“都是贝洛克的那些可恶的诗,你总是要给她念那些玩意儿。”
“是她要我念的。”
“它们真可恶,会给她留下心理阴影的。”
“我和乔伊丝觉得它们很有趣。”
“哦,你们俩的幽默感真是与众不同。每天晚上,她都要问我那该死的小马汤姆怎么了,还问死是什么意思。”
“那就告诉她好了,如果你也跟我和贝洛克一样相信来生的话,这些再自然不过的问题就不会让你烦恼了。”
“别唠叨了,杰克,你一唠叨起来就很可怕。”
“你的意思是说,我一认真起来就很可怕。”
“嘿,我闻到点心的煳味了,”兔子说。
她看了看他,好像不认识他一般。她那一瞥中含有一种冰冷的呼喊,一种处于对手包围之中所发出的微弱叫声,这一点他觉察到了,但没有理会,只是让视线懒懒地落在她的头顶上,并朝她展示他闻出煳味的敏感鼻孔。
“如果你能认真起来就好了,”她对她丈夫说,然后迈开光滑裸露的双腿,顺着阴暗的过道跑去。
埃克里斯喊道:“乔伊丝,回你自己房间去穿上衬衣,你就可以下来了。”
但孩子又“咚咚咚”地连下三步。
“乔伊丝,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你去拿,爸爸。”
“为什么要我去拿?爸爸已经在楼下了。”
“我不知道在哪儿。”
“你知道的,就在你的衣柜里。”
“我不知道我的衣柜在哪儿。”
“在你的房间里,宝贝,你当然知道在哪儿。穿上衬衣,我就让你下楼来。”
可她已经下了一半了。
“我怕狮子。”她微微一笑地叹了口气,显然是有意这样调皮。她说话时不时地顿一顿,有种试探的意味,兔子在她妈妈揶揄这同一个男人时就听出了这种谨慎的口气。
“上面没有狮子。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邦妮在睡觉,邦妮都不怕。”
“求求你了,爸爸,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她已经下到了楼梯脚,抱住她爸爸的膝盖使劲摇着。
埃克里斯笑了,身子不稳地扶着孩子的头,孩子的头很宽,头顶很平,跟他的一样。“好吧,”他说,“你等在这儿,跟这位有趣的人聊聊。”然后他大步流星跑上楼去,步伐竟然出奇地轻快。
兔子只好行动起来,说:“乔伊丝,你是个乖孩子吗?”
她扭扭肚子,又缩紧脖子,这个动作使她喉咙里轻微地“咔”了一声。接着,她又摇了摇头,他觉得她是想用脸上的酒窝把自己藏起来,可随后她却用出人意料的坚定语气说:“是的。”
“妈妈乖吗?”
“是的。”
“她怎么乖呢?”他希望埃克里斯太太在厨房里能听见这话,忙不迭地捣鼓烤箱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
乔伊丝抬头看看他,因为害怕,她的脸有些变了样,就像一张被揉皱的纸,眼泪都似乎要出来了。她撇下他,像她妈妈刚才一样沿着过道飞奔而去。兔子成了孤家寡人,他在过道里不安地走动着,想将自己纷乱的心绪转移到挂在墙上的图片上。有几张是外国首都的风光,另外一张上有位白衣女人站在树下,树上的每片叶子都镶上了金边,还有一张是圣公会圣约翰教堂的钢笔素描,每块砖都一笔一画地描了下来,下面有很大的签名,米尔德里德·L·克莱默,时间是一九二七年。在到了过道一半的地方有张小桌子,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张在照相馆里拍的照片,只见一位两鬓苍白戴着牧师白领的老人从你肩上直瞪瞪地望过去,仿佛能看穿世间的一切。还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发黄照片也镶在镜框里,依稀可见同一位老人,手里拿着一支雪茄,正与另外三个穿长袍的人一起开怀大笑。他的相貌与杰克有点相像,但是更胖更壮一些,雪茄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再往前是一张彩色图片,上面是木匠在工场里干活的情景,他的助手头上的光芒照耀着他。保护着这张图片的玻璃映照出兔子的头影。过道里有一股强烈的气味,是去污剂,还是新油漆?要么是樟脑丸?还是旧墙纸?身为“失踪者”的他对这几种可能性一时难以辨别。性对抗其实一出生就存在了——真是个骚婆娘。不过她身下有一股美妙的火焰,照亮了她的双腿。光滑雪白的双腿。她的欲望一准不小,肯定会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是个小美人,一个难对付的香草味小美人。不管她怎么想,他已经喜欢她了。
后面肯定还有楼梯,因为他接着就听见厨房里响起埃克里斯的声音,一会儿要乔伊丝穿上毛衣,一会儿问露西点心是否全糟蹋了,还对露西解释说:“别以为我这是好玩,我是在工作。”他不知道兔子就在拐角这边侧耳倾听。
“就没有别的办法跟他谈了?”
“他害怕了。”
“亲爱的,在你眼里,所有人都害怕了。”
“可他甚至还怕我。”
“哦,他进门那会儿可是趾高气扬的。”
紧接着就该说,他还拍了我可爱的屁股,而这本该由你来保护的。
什么!你可爱的屁股!我要宰了这个流氓。我要叫警察。
可实际上,露西说到“趾高气扬的”就停住了,只有埃克里斯在喋喋不休:如果某某人来电话该怎么办,新买的高尔夫球在哪儿?乔伊丝你十分钟前已经吃过饼干了,最后又大声说“再见,宝贝们”,那口气表明刚才争吵的裂痕已经完全弥合。兔子从过道里一声不响地退回来,当埃克里斯像只笨拙而不安分的小猫头鹰似的从厨房冒出来时,兔子正靠在前厅的暖气片上。
他们走到他的汽车旁。天快要下雨了,别克车的外壳显得油光发亮。埃克里斯点了一支烟,然后他们穿过422号公路进入山谷,朝高尔夫球场开去。埃克里斯深吸了几口烟后,才开口道:“这么说,你的问题并不在于缺乏信仰。”
“什么?”
“我在琢磨我们上次的谈话,关于树和瀑布。”
“哦,那是我从米老鼠那儿学来的。”
埃克里斯一愣,笑了起来。兔子发现他笑完之后仍然张着嘴,一时间龇着两排微微内倾的牙齿,眉毛也有所期盼地上下跳动。“当时我真给难住了,”他坦白道,然后闭上那喜欢卖弄说教的洞口。“后来你又说,你知道自己的内心。整个周末我都在琢磨这是什么意思,你能告诉我吗?”
兔子什么也不想告诉他。他说得越多,就失去越多。缩在自己的躯壳里很安全,他可不想出来。这家伙一门心思想引他出来,这样就能摆布他。可是,礼节的强大而习惯性的力量却撬开了他的嘴巴。“唉,其实也没什么,”他说,“只不过是,嗯,就那么回事儿,你说是吗?”
埃克里斯点点头,眨眨眼,一言不发地开着车,对于自己的方法显得很自信。
“詹妮丝现在怎么样?”兔子问。
埃克里斯一惊,意识到他想转移话题。“星期一上午我顺路去过她家,告诉他们你还没有离开本县。你妻子和儿子在后院,另外还有个人,我想是她的老朋友,是——福斯特太太?还是福格尔曼太太?”
“她长得怎么样?”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注意到她的墨镜,是那种镜子式的,镜架很宽。”
“哦,那是佩吉·格林,她眼睛斜视,是詹妮丝中学时的同班同学,后来嫁给了奥利·福斯纳希特那个笨蛋。”
“福斯纳希特,没错,听起来就像油炸甜甜圈。我当时只知道这个姓跟本地的什么事情有关。”
“你来这儿之前,就从没听说过福斯纳希特节吗?”
“没有,起码在诺沃克时没听说过。”
“我还记得一点儿。当时,嗯,我大概六七岁吧,因为我祖父是一九四〇年去世的,他总是呆在楼上,要我先下楼,这样我就不会当福斯纳希特。他当时和我们住在一起。”兔子似乎有好多年没有想到或提起过他祖父了,他觉得嘴巴有点干涩。
“当了福斯纳希特会怎么受罚呢?”
“我忘了,反正是你很不愿意的事情。等一等,我想起来了,有一年我最后一个下楼,不知是我父母还是别的什么人取笑了我一顿,我不高兴,好像就哭了,具体记不清了。反正就是为这个,老人家才呆在楼上。”
“他是你父亲的父亲吗?”
“是我母亲的父亲,当时跟我们住在一起。”
“我还记得我父亲的父亲,”埃克里斯说,“他以前常到康涅狄格州来,并且总是跟我父亲吵得不可开交。我祖父做过普罗维登斯的主教,他自己差点儿皈依了唯一神教派,所以才使他的教会免于败在唯一神教派手下。他总是自称为达尔文自然神论者。我想,可能是为了跟他作对吧,我父亲变得十分正统,几乎信起英国国教来。他喜欢贝洛克和切斯特顿,经常给我们念他们的诗,也就是你刚才听到我妻子所反对的那些诗。”
“关于狮子的?”
“没错。对贝洛克那种辛辣的嘲讽口吻,我妻子无法领会,而且他嘲弄孩子,她对此无法原谅。这跟她的心理学有关,在心理学中,孩子非常神圣。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尽管我祖父的神学理论有所淡化,在宗教活动中,他却一直保持着一种色彩,还有一种——谨严的精神,这种精神在我父亲身上已经不复存在了。我们家晚上从来不做祷告,祖父觉得父亲是严重失职。父亲就说,他可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像他小时候那样被上帝烦透了,再说,在客厅里供奉一位丛林上帝又有何益?祖父就说:‘你以为树林里就没有上帝了?只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里才有吗?’就是诸如此类的话。我们兄弟几个总是提心吊胆,因为每次跟祖父争吵之后,父亲总是心情糟透了。你知道跟做父亲的较劲是什么感受,你总是摆脱不掉一个念头,觉得也许到头来他是对的。他是个干瘪的小老头,说话带北方口音,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我记得在吃饭的时候,他常常用褐黄色的瘦骨嶙峋的手抓着我们的膝头,用嘶哑的声音问:‘他教你们相信地狱了吗?’”
哈利笑了起来,埃克里斯模仿得惟妙惟肖,他适合于当老年人。“他有没有呢?你信了吗?”
“是的,我想我信,就像耶稣所描绘的那样,背离上帝就是地狱。”
“那我们所有人都可以算是在地狱里了。”
“我不这么认为,我根本就不这么认为。在我看来,就算是最邪恶的无神论者也不明白真正的背离是怎么回事。那只是外在的黑暗。而我们生活其中的不妨叫作——”他看了看哈利,笑了起来——“内心的黑暗。”
埃克里斯主动说出的这番话消除了兔子的戒备心理,他也想发表自己的一些看法来缩短两人的距离。这种友好的气氛使他很激动,就像参加比赛时一样激动,他不由得举起双手挥动着,仿佛思想就是篮球,一边说:“呃,我对神学不是太懂,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想我的确认为,在这一切背后的某个地方——”他指点着外面的景色,他们正经过高尔夫球场这边的新住宅区,那是些砖木结构的带阁楼的房子,用推土机平整出的院子里停放着三轮童车,栽着仅有三年树龄的细长的树木,这可是世界上最不壮观的景色——“存在着某种有待我去发现的东西。”
埃克里斯在车内烟灰缸的小十字槽里小心地灭掉烟头。“那当然,所有的流浪汉都自以为是在追求着什么,至少开始时是这样。”
兔子本想真诚地敞开心扉,没料到反遭挖苦。他想,牧师们就是想这样,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折腾得苦不堪言。他说:“我想,这就使你的朋友耶稣显得很愚蠢了。”
一提起这神圣的字眼,埃克里斯的面颊就涨红了。“他的确说过,”牧师说,“圣徒不应该结婚。”
他们离开公路,拐进弯曲的车道朝俱乐部会所驶去。那是一幢用煤渣砖砌成的高大建筑,正面有一块大牌子,中间写着“栗园高尔夫球场”,两端各有一个“可口可乐”的标识。哈利在这里当球童时,那还只是一间简易的板房,里面有一个烧柴火的炉子,几张旧比赛图表,两把扶手椅,一张柜台——温瑞奇太太在这里出售糖果,并转卖从沼泽里掏出来的高尔夫球。他猜想温瑞奇太太大概不在人世了,她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寡妇,身材小巧,涂着口红,看上去像个布娃娃,听到她嘴里说出“球洞区”、“草根土”、“参赛”、“标准杆”等词时,总是显得很滑稽。埃克里斯把加长别克车停在柏油停车场上,说:“还有一件事。”
兔子的手正放在车门拉手上。“什么?”
“你要工作吗?”
“什么样的工作?”
“我的一位教民贺拉斯·史密斯太太住在艾普尔巴罗那边,她家周围有大约八英亩花园。她丈夫以前迷上了杜鹃花,简直迷得不可救药。我不该用不可救药这个词,因为他是个非常好的老头儿。”
“我对园艺可是十足的外行。”
“没有人是内行,这是史密斯太太说的。已经没有真正的花匠了。一周四十块,我信得过她。”
“每小时才一块,这可是够低了。”
“用不着干四十小时,弹性工作时间。这正是你需要的,对吧?你不是需要灵活一些吗?这样你就有时间向大众传教。”
埃克里斯确实没能脱俗,他和贝洛克都是这样。只要脖子上没有那道牧师硬领,他就有些忘乎所以。兔子下了车,埃克里斯也下来了,从车顶看去,牧师的脑袋仿佛搁在一个浅盘子上。那张大嘴巴动了动:“请考虑考虑。”
“我去不了,我甚至可能不会呆在县内。”
“那姑娘要把你踢出来吗?”
“哪个姑娘?”
“叫什么来着?伦纳德,鲁丝·伦纳德。”
“哦,你可真行!”会是谁告诉他的呢?佩吉·格林?还是托瑟罗?很有可能是托瑟罗那个女朋友,叫什么来着?她看起来就像詹妮丝。没关系,这世界反正就像一张蜘蛛网,什么事情都会慢慢传遍的。“我从没听说过她,”兔子说。
在亮灰色金属反射的阳光中,盘子上那颗脑袋咧开嘴,怪模怪样地笑了。
他们并肩朝水泥砖砌的会所走去,埃克里斯边走边说:“你们这些神秘人士可真怪,你们那点小快乐总是要遮遮掩掩的。”
“喂,你知道,我今天本来可以不来的。”
“我知道,请原谅,我的心情很不好。”
他这么说并没有什么错,可哈利听了却有些愤然,它似乎挥之不去,在说,可怜我吧,爱我吧。一种针扎般的感觉使他的嘴唇黏糊糊的,无法开口答话。埃克里斯替他买票进场时,他几乎连谢谢都说不出来。在为他选租一套球杆时,他表情冷漠,一言不发,那个长着雀斑的年轻管理员紧盯着他,似乎他是一个白痴。兔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埃克里斯可能被当成了同性恋,而他自己则成了他的新宠。他和埃克里斯一起朝第一个发球座走去,他觉得双腿乏力,仿佛在被拖着前行。
埃克里斯简单地讲了打法之后,他击出一球,可这个球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拖力,先朝一旁斜飞出去,由于一个奇怪的上旋,又突然停住势头,像土块一般“砰”地掉了下来。
埃克里斯笑了。“这是我所见过的最棒的第一击。”
“这不是第一击,我当球童时就经常把球打来打去。我本来不至于打得这么糟的。”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瞧瞧我的,你的感觉就会好一些了。”
兔子稍稍站开,他惊讶地发现,埃克里斯的动作虽然在不经意中透出几分轻巧,但挥动球杆时,却给人一种奇特的年过半百似的僵硬之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挡在他的面前。他夹紧手臂向后一挥,然后猛力击球,球朝前飞去,但腾起较高,力道也不大,可他好像还很满意。他洋洋自得地跳上平坦球道,哈利脚步沉重地跟在后面;雪刚刚融化不久,阴冷的草地湿漉漉的,他的皮鞋一踩上去,草皮就往下陷。他们在玩跷跷板,埃克里斯在上升,他则在下降。
置身于球场里这异教的灌木丛中和葱翠的球道上,埃克里斯就像是变了一个人,这种无需动脑的快乐使他又有了生气。他笑啊,喊啊,击球啊,非常开心。哈利不再讨厌他了,只觉得自己球艺太低,这种低水平就像痼疾一样缠着他。他很感激埃克里斯没有离他而去。埃克里斯情绪高昂,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在前面,还常常从五十码以外的地方径直走回来找兔子弄丢的球。不知怎的,兔子的视线无法跟踪高尔夫球实际落下之处,他的注意力总是集中在球本该落下的地方,也就是那一小块剪过草的餐巾般大小的球洞区,上面还插着一面漂亮的小红旗。“找到了,”埃克里斯说,“在树根后面。你太不走运了。”
“这对你恐怕像一场噩梦吧?”
“哪儿的话,你非常有潜力。你从没打过球,可今天却没有哪一杆打空过。”
这句话说得太早了;哈利瞄准目标,使出浑身力量,想不顾树根的阻拦把球打出来,结果却完全打空了。
“你唯一的失误是用力太大,”埃克里斯说,“你击球的姿势其实很自然好看。”兔子又是一记重击,球跳了出来,滚出了几码远。
“面朝球弯下腰,”埃克里斯说,“想象自己快要坐下去的样子。”
“我都快要躺下了,”哈利说。他觉得恶心,头晕,仿佛被越来越深地卷入一个漩涡,那正在抽芽的树木的平静树梢便是这漩涡的上缘。他依稀记得去过那上面一次。他滑进泥坑,被树木淹没了,确定无疑地陷进了球道两旁的泥土里。
噩梦这个词用对了。清醒时,只有有生命的东西才会在他面前这样滑行或跳跃。这种如坠云雾之中的打法使他头昏脑涨,他似醒非醒,对那些奇怪的招式莫明其妙。他在心里跟球杆交谈,把它们当成女人。铁头球杆虽然又轻又细,可在他手里却似乎不易掌握,它们就是詹妮丝,行了,你这个酒鬼,镇静点儿;就是这样,别紧张。带槽的击球面削起了球底下的泥土,他从手臂到肩膀都感受到了震动,于是就想,这是詹妮丝在打他。真蠢,真是蠢极了。操她,我操她。怒火烧伤了他的皮肤,外面的东西便渗透进去,犹如扎得人生痛的荆棘上的小刺,使他的五脏六腑伤痕累累,而言语就像无法焚毁的毛虫囊悬在其中。她戳呀戳呀戳得太深把土都戳了起来,草皮撕开了,露出一个粗糙的褐色裂口,一大块土给戳了起来。拿起木头球杆,这个“女人”就成了鲁丝。他拿着一根三号木头球杆,凝神端详那沉甸甸的红色杆头,以及粘有草屑的击球面和球杆边缘那雅致的白线条,心里想,好吧,看你有多机灵,然后握紧球杆转身挥臂。啊哈!她不想太用力,就轻松地绊了一下。一块草皮撕开了,球飞了出去,跳啊跳地躲进一片灌木丛中。他走了过去,见鬼,灌木又变成了一个人,变成了他妈妈。他拨开气冲冲的枝条,就像撩起裙子,心里又羞又恼,但动作小心翼翼,以免折断枝条。枝条纠缠着他的双腿,他却企图将意志灌进那坚硬的难以捡回的小球中去。那白色的小球其实并不等于他自己,但它停在那儿,仿佛居于万物的中心,在这种意义上它又等于他自己。当七号铁头球杆猛击下去时,求求你詹妮丝就一次,他的胳膊肘感觉非常别扭。他朝一边弯着腰盯着,球却朝另一边飞去,飞到前面另一片阴郁的泥土里,那是在得克萨斯时所穿制服的颜色。哦你这个白痴,回家去吧。家就是那个球洞,一眼看去,似乎出现了无数影影绰绰的鬼魂,这不快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安;在它上面,那温和的、雨意迷蒙的灰色天空就是他的外祖父,他呆在楼上,以免小哈利成为福斯纳特。
在他这场打高尔夫球的梦中,埃克里斯时而飘进中心,时而闪到边缘,身上的脏衬衣就像一面表示宽恕的白旗,他高声鼓励着哈利,并在球洞区向哈利招手,引导哈利回家。
草地还没有从冬天复苏,上面撒了些干燥的白土,也许是肥料吧?球向前滚动,溅起了一路的土屑。“轻击时,球杆不要往下戳,”埃克里斯说,“手臂绷直轻轻一挥。第一次轻击时,距离比目标更重要。再试试。”他把球踢了回来。哈利打了大约十二杆才打到这第四个球洞区,可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却认为他的杆数已经多得不用数了,这使得哈利暗暗恼火。来吧,宝贝,他把球杆当成他妻子,默默地说,球洞就在前边,大得像桶一样。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不行,她还是有气无力、惊惶失措地戳了一下;她到底怕什么呢?球离球洞还差六英尺左右。他朝埃克里斯走去,一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詹妮丝怎么样了?”
“詹妮丝?”埃克里斯好不容易才从打球上回过神来。他是全心全意在想着赢球;哈利想,他正在把我吃掉呢。“星期一那天她似乎情绪不错。她跟另外那个女人在后院里,我去的时候她们正有说有笑。你得明白,既然她已经稍稍适应,她可能会乐意回去跟她父母住一段时间。你不负责任,她就只能这样了。”
“其实,”哈利蹲好姿势准备轻打,就像电视里的人那样,一边烦躁地说,“她跟我一样受不了她的父母,当初如果不是急着想摆脱他们,她也许就不会嫁给我了。”他一记轻击,球越过球洞滚了下去,超过了操他娘的两三英尺的距离。是四英尺,操他娘的。
埃克里斯把自己的球打进了洞里;球晃晃悠悠地飞起,“咚”地一声跳了下去。牧师抬起头来,眼里闪现出胜利的喜悦。“哈利,”他亲切而大胆地问,“你为什么要离开她?很显然,你对她的感情很深。”
“我告诉过你了,我们之间缺少那种东西。”
“什么东西?你见过吗?你能确定它的存在吗?”
哈利这一记四英尺距离的轻击又没能成功,他气急败坏地伸手捡起球来。“如果你都不能确定它的存在,可不要问我。这正是你的专长,如果你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
“不,”埃克里斯提高嗓门叫道,当他要他妻子敞开心扉接受上帝的仁慈时,也是这样提高嗓门。“基督教并非是要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认为的那样,那么在做礼拜时,我们就干脆发鸦片得了。我们是在尽力侍奉上帝,而不是成为上帝。”
他们拎起球具袋,沿着一个木制箭头所指的方向走去。
埃克里斯接着用一种解释的口吻说道:“在几个世纪以前,早期宗教的异端邪说就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
“告诉你吧,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是硬的还是软的,哈利?是蓝的还是红的?上面有圆点花纹吗?”
兔子这才明白埃克里斯是真心想要别人来告诉他,不禁大为沮丧。他口口声声对早期的异端邪说比别人懂得更多,内心里却想要别人来告诉他,告诉他那东西的确存在,而他每个礼拜天对所有那些人所讲的并非瞎话。似乎仅仅从这项疯狂的运动中悟出点道理来还嫌不够,还得让这个想吞噬你灵魂的疯子缠着你。球具袋发烫的背带勒得他的肩膀生痛。
“事实上,”埃克里斯激动得像个女人,用难为情却很坚定的语气说,“你自私到了极点,你是个懦夫。你不在乎是对是错,只崇拜自己最低下的本能。”
他们来到发球座前,这是一个草皮垒成的小球座,旁边有棵歪脖子果树,上面挂着一簇簇乳白色的花蕾。“我先来吧,”兔子说,“你先镇静一下。”他十分恼怒,心脏似乎只跳到一半就停住了。他只想从这乱七八糟的局面中脱身。他希望下雨。为了不看埃克里斯,他盯着球,球被高高地置于球座上,似乎已经脱离了地面。他随手一挥,让球杆绕过肩膀,杆头击在球上,传来一声空洞、单调的声响,这声音他以前没有听过。他僵住双臂,扬着头,他的球则悬在远处,那团月亮般的苍白后面,衬着一片片美丽的雨云,黑压压的,那是他外祖父的颜色,浓郁地涂在北方的天际。球就像顺着一根直尺的边缘笔直远去:被击中后,它先是一个球体,接着成了一颗星星,最后变成一个白点。它迟疑着,兔子以为它要坠落了,可是他上了当,因为球把这种迟疑作为最后一跃的前奏,在落下消失之前,几乎可以看见它颤栗着越过最后一段距离。“打中了!”他大叫起来,然后转身朝埃克里斯得意地笑着,再一次说道:“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