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电话线杆上固定着一块木板,有一群男孩正围在这儿打篮球。他们跑着,叫着,“克兹”牌球鞋踩得小巷地面上的松散碎石“吱吱”作响,仿佛将孩子们的叫声高高弹起,越过电话线,抛上那潮湿的三月的蓝天。兔子安斯特朗西装革履地走进小巷,他虽然已经二十六岁,而且身高六英尺三,却止步观战起来。他身材太高,似乎与兔子的形象相去甚远,但那宽大的白脸,浅蓝色的瞳仁,以及将烟叼进嘴里时短鼻子下的神经质颤动,多少解释了这个绰号的由来——这是在他也还是个孩子时叫开的。他站在那里,心里想,小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世上,真是挤得你够戗。
他就那样站在一旁,这帮真正的孩子不禁有些纳闷,不时地瞥他一眼。他们打球只是自娱自乐,可不是打给哪个穿着双排扣褐色西服满镇闲逛的大人看的。在他们看来,一个大人竟然走进这条小巷,未免有些滑稽。他的车在哪儿?他嘴里叼着烟,更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难道他就是那种掏出烟或钱,要他们跟他到制冰厂后面去的人吗?他们听说过这种事,可并不怎么害怕,自己这边有六个人呢,而他只有一个。
球从篮框上弹下来,越过六个孩子的头顶,落在兔子的脚边。就在球反弹而起的一刹那,兔子顺手接住,其动作之快令他们暗暗吃惊。他们一声不吭地看着,而他则透过蓝色的烟雾,眯起眼睛瞄着篮框,在春日午后的天空下,这突然出现的黑色身形犹如一尊烟囱。他小心地站稳身子,有些紧张地在胸前摆弄着球,一只白皙的大手五指张开贴在球上方,另一只手将球托着。他不慌不忙地晃了晃球,体会着其中的感觉。他指甲上的甲晕很大。接着,他双膝微屈,球似乎是从他右侧的衣领旁弹出,离肩而去。乍看之下,这一球好像不会投中,因为尽管他选取了一定的角度,球却没有向篮板飞去。它本来就不是瞄准篮板。它掉进了篮框,将篮网抽得“刷刷”直响,像女人的低语一般。“嘿!”他得意地叫道。
“运气罢了,”一个男孩说。
“是技术,”他说,接着又问,“嘿,算我一个,好吗?”
孩子们没有回答,只是交换着困惑不解的眼神。兔子脱下西服的上装,整齐地叠好,然后放在一只干净的垃圾筒盖上。在他身后,那群穿工装裤的小家伙重新开战了。他走进混战中心去抢球,轻轻一拨,就把球从一个小家伙力道不足的脏手中打掉,接在自己手中。一接触到那熟悉的绷紧的皮革,他不由得全身紧绷,手臂也轻盈自如起来。这种全身紧绷的感觉仿佛又将他带回到了多年以前。他双臂轻松地一扬,篮球便从他的头顶向篮框飘然飞去。这准是一记漂亮的好球,可结果却连篮框都没有碰上;他眨了眨眼,一时还当是连篮网都没有接触的空心球呢。“嘿,我跟谁一边?”他问。
在不声不响之中,两个孩子被推了出来,成为他的队友,他们以三对四。尽管兔子一开始就主动让步,站在离篮框十英尺之外的地方,但这仍然有失公平。大家都懒得记分。这种不友好的沉默使他有些沮丧。小家伙们彼此只言片语地打着招呼,对他却不敢说一个字。打了一会儿之后,他感觉到腿边的小家伙们渐渐较劲了,想将他绊倒,尽管他们对他仍然一言不发。他可不需要这种尊重,他想告诉他们,长成大人也算不了什么,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十分钟之后,一个男孩转到另一边去了,于是只剩下兔子安斯特朗和另一个孩子以二对五。这小家伙是六个孩子中打得最棒的,虽然身材瘦小,但四肢灵活,羞怯中已显出几分自如。他戴着一顶饰有绿色绒球的编织帽,两只耳朵罩得严严实实,眉毛也几乎遮住了,显出一副憨头憨脑的样子。他是个天生的好手,根本不用迈步就能向旁边移动,滑行的姿势非常优美,从这一点你就能看出来。还有他移动前停在那儿的准备动作。如果运气好的话,到中学时,他准能成为一名顶呱呱的运动员,兔子了解这种经历。你一步一步地往上攀登,最后到达顶峰,大家都为你喝彩;你眉毛上挂着汗珠,视线有些模糊,可四周一片欢腾,让你感觉飘然上升。然后,你退场了,起初还没有被人遗忘,只是退场而已,这让你觉得满足、舒爽、自在。你退场了,像冰雪融化一般,但依然在冉冉上升,最后变成这帮孩子眼中的又一小片天空,变成由镇里的大人所组成的笼罩着他们的天空中的一部分,突然莫名其妙地罩在他们头上,来造访他们。他们并没有将他遗忘,而只是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他,这比遗忘更令人难堪。而想当年,兔子在全县可是鼎鼎有名,高二那年,他创造了乙级篮球联赛的得分纪录,高三时又刷新了纪录,这个纪录直到四年之后——也就是离现在四年以前——才被打破。
他一会儿单手投,一会儿双手投,一会儿手不过肩向上投,或者定点投,转身投,跳投,或做好预备姿势再投。球抛出去时平稳轻巧,手还是那么灵活自如,这使得他精神振奋,有了一种从长久的抑郁中解脱出来的感觉。不过,他的身体沉甸甸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他对于自己气喘吁吁而有些懊恼。对方的五个小家伙开始叫苦了,都打得懒洋洋的,其中一个又被他不小心撞倒,灰头土脸地爬起来就走。于是,兔子也趁机下台,说:“行了,老家伙要走了,你们三呼万岁吧!”
接着,他又对跟他一边的那个戴绒球帽的男孩说:“再见了,棒小子!”他很感激这个孩子,当其他人都绷着脸不高兴时,这孩子却仍然不带偏见地欣赏他的球技。天生的好手之间心有灵犀,你凭直觉就能知道。
兔子拾起叠好的西服,犹如一封信似的拿在手中,拔腿跑了起来。他沿着小巷跑去,经过废弃的制冰厂,里面的装卸台已经坍塌,垫木正在腐烂。一路上,随处可见垃圾筒、车库门,还有用方格铁丝网做成的围篱与枯萎的花茎相互缠绕。已经是三月天了,爱使空气显得轻柔,万物正在复苏。透过口中残留的烟味,兔子尝到了空气中清新的生机。他从鼓鼓囊囊的衬衣口袋里掏出那包香烟,一边跑,一边顺手扔进一户人家的敞盖的垃圾筒里。他悠然自得地咬着上嘴唇,脚下那双大皮鞋从碎石乱溅的路面掠过,在小巷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他跑着。顺着小巷跑到这一街区的尽头后,他拐上一条大街,这是佳济山镇上的威尔勃街,小镇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第五大城市布鲁厄的郊区。他沿街朝山上跑去,经过一排高大的住宅,它们就像一座座用水泥和砖砌成的小堡垒,上面开有门窗,门上嵌着斜切的彩色玻璃,窗台上摆有盆栽的花草。他跑着,又跑过半个街区,这里全是三十年代修建的房屋。这些框架结构的住房犹如一溜楼梯朝山上攀伸。每幢房子都住有两户人家,并且总是比前面一幢高出六英尺左右;在高出的部分里,开有两扇间隔很开的阴森森的窗户,像野兽的眼睛一般,而墙上的复合面板则颜色斑驳,有的像人体擦伤后的青紫色,有的如粪便的褐黄色。房屋正面装有满是节疤的护墙板,一度崭新洁白。这里有十多幢三层楼的住房,每幢都有两道门,第七道门便是他的家。通往家门口的木台阶早已破旧,台阶下有个小垃圾堆,一只被人丢弃的玩具在那儿霉烂——那是一个塑料小丑,整个冬天他都看见它躺在那里,并且总以为哪个小家伙会来把它捡回去。
兔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在没有阳光的门厅里停下脚步。头顶有一盏灯,在大白天里闪出灰蒙蒙的亮光。棕色的暖气片上挂着三个空荡荡的铁皮信箱。在走廊的对面,他楼下的邻居家房门紧闭,犹如一张受伤的面孔。他又闻到了那种经常闻到的气味,但总是说不清道不明,有时像是煮白菜的味道,有时像炉子里发出的铁锈味,有时又像是什么软糊糊的东西在墙内腐烂。他登上楼梯,朝位于顶楼的自己家走去。
门锁着。因为刚才一阵猛跑,他把小钥匙伸进锁孔时,手还在微微发抖。随着一声金属的“咔哒”声,他打开门,却发现他妻子坐在扶手椅里,端着一杯威士忌在看电视,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小。
“你在家呀!”他说,“那锁门干吗?”
她把目光投向他的一侧,呆呆的黑眼睛由于看电视太久而有些发红。“是它自己锁上的。”
“自己锁上的,”他口里重复着,但仍然俯下身去,吻了吻她光滑的前额。她是个小个子女人,皮肤近似于橄榄色,看起来紧绷绷的,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膨胀,把她娇小的身体绷紧了。他觉得好像就是从昨天开始,她突然不再漂亮了:由于嘴角多了两道短小的皱纹,她的嘴巴显得贪婪;她的头发也稀疏了,使他忍不住常常想到下面的头盖骨。这些年岁增长的细微迹象都是悄然而至,似乎等到明天,它们又会突然消失,她会重新变成他的小姑娘。他想就此跟她开个玩笑。“有什么好怕怕的?你以为有谁会从门里进来吗?是艾洛尔·弗林吗?”
她没有答话。他轻轻地抖开西装,走到衣橱边,取出一个铁丝衣架。衣橱在客厅里,前面摆着电视机,所以橱门只能半开。他抬脚时很小心,以免踢着插在橱门另一侧的插座上的电源线。詹妮丝怀孕或喝醉酒后总是笨手笨脚,有一次,她的脚被电线绊住,差点儿让这台花了一百四十九美元的电视机摔到地上砸烂;好在当电视机正在金属机架上摇摇欲坠,而詹妮丝还没来得及惊慌失措乱踢乱踹时,他已经及时赶到。她怎么会那样呢?她到底害怕什么?他是个喜欢整洁的人,这会儿熟练地将衣架的两端套进西装的袖孔里,然后长臂一伸,把它与他的其他衣服一起挂在上过漆的挂杆上。他考虑着是否该将促销员的标牌从西装领上取下来,但转念一想,决定明天还是穿这套衣服。除开那套在这个季节穿起来太热的深蓝色西装之外,他就只有两套西装了。他关上衣橱门,听见“咔哒”一声,可紧接着门又弹开了一两寸。这就是锁上的门!他的手捣弄门锁时哆哆嗦嗦的,像个糟老头一般,而她却坐在那里听凭他忙乎,这可真是令人心烦。
他转过身来,问道:“既然你在家里,车呢?不在门口呀!”
“在我妈家门口。你挡住我了。”
“在你妈家门口?妙极了,那可真他妈的是停车的好地方!”
“你这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从她的视线中移开,站到一旁。
她正在看由一帮所谓“米老鼠剧团”的孩子表演的一个歌舞节目,里面有个叫达琳的,是巴黎的卖花女,丘比是个警察,那尖声怪笑的高个子是位浪漫的艺术家,他和达琳、丘比以及凯伦——她装扮成一位法国老太太,由扮演警察的丘比扶着过马路——正在跳舞。接着是广告,只见七块“小丫丫”牌面包卷从食品袋里钻了出来,接着变成“小丫丫牌面包卷”七个大字,而且也是又唱又跳,最后又唱着钻回食品袋,使食品袋就像回音盒似的响着它们的歌声。狗娘养的,还有点意思。他已经看过五十次了,不过这次却有些反胃。他的心脏“怦怦”直跳,喉咙里也堵得慌。
詹妮丝问:“哈利,你有烟吗?我的抽完了。”
“嗯?回来的路上,我把那包烟扔垃圾筒里了,我要戒了。”他真是不明白,他的胃里正在翻涌,居然还有人想抽烟。
詹妮丝终于转过眼来看着他。“你把它扔垃圾筒里了!老天爷!你不喝酒,这会儿又不抽烟了,你是要干什么?当圣人吗?”
“嘘!”
高个子米老鼠演员出现了,他叫吉米,是个成年人,戴一副黑色的圆耳朵。兔子专注地盯着他,他尊敬他,希望能从他那儿学到一点于自己的工作有益的东西——他在布鲁厄一带的几家零售店里当厨具促销员,已经干四个星期了。“格言呀格言,道理天下传,”吉米一边弹着米老鼠吉他,一边唱着,“它教会我们如何处事,让我们当好——米老鼠——演员。”
吉米收起笑容,放下吉他,从屏幕上直接对观众说道:“认识自己,一位古希腊智者曾经这样说过。认识自己,这是什么意思呢,孩子们?意思就是说,做一个真实的自己,不要去学隔壁的萨莉、约翰尼或弗雷德,你就是你自己。上帝不会要一棵树成为瀑布,也不会要一朵花成为石头。上帝赋予我们各自的特长。”詹妮丝和兔子异常地安静下来,他们都是基督徒,一提起上帝,他们的负罪之感就油然而生。“上帝要我们一些人成为科学家,一些人成为艺术家,一些人当消防员、医生或杂技演员。他赋予我们成为这各种人的不同特长,但我们必须努力去发展这些特长。我们必须努力,孩子们。因此,认识你自己吧,学会了解自己的特长,并努力去发展它们,这样才能得到幸福。”他撮起嘴唇,眨了眨眼睛。
这方法不错!兔子也试着撮起嘴唇,眨眨眼睛,这样就能让眼前的观众与你一道去对付背后的某个对手,不管是沃尔特·迪斯尼还是魔力削皮公司,你知道都是些骗人的把戏,可管它呢,能讨人喜欢就行。骗人勾当人人有份,不骗人,地球就无法运转,它是我们经济的基础。或者叫“维他命经济”,这是“魔力削皮法节省维他命”的另一种说法,已经成了现代家庭主妇的口头禅。
六点钟的新闻正要开始,詹妮丝却起身关掉电视,电流留下的小亮点渐渐暗去。
兔子问:“孩子呢?”
“在你妈家。”
“在我妈家?汽车在你妈家,孩子在我妈家,老天,你可真会添乱!”
她站起身来。她怀孕后大腹便便的样子使他感到气恼。她穿着一件胸前裁成U字形的孕妇裙,裙子的褶边下露出一截月牙形的白衬裙,十分显眼。“当时我很累。”
“不累才怪,”他说,“那玩意儿你喝了多少?”他指了指威士忌酒杯,杯沿上有她喝酒后留下的糖渍。
她想做些解释。“我要跟我妈去镇上,到她那儿去的路上,我就把纳尔逊留在你妈家了。我们是开我妈的车去的,后来随便逛了逛,看了看橱窗里的春装。她在克劳尔商场买了一条减价的‘丽柏蒂’牌披巾,很漂亮,紫色的佩斯利面料。”她顿了顿,窄小的舌头从张开的唇间伸了出来。
他感到一阵惊恐,詹妮丝一旦糊涂起来,简直就叫人害怕。她蹙着眉头,眼窝里的眼睛变小了,一张小嘴呆呆地半张着。她的头发从光滑的前额向后越变越稀,这使他常常觉得她是一件必须小心轻放的易碎物品,觉得她的皱纹只会越来越深,头发只会越来越少。他结婚相对较晚,当时二十三岁,而她才中学毕业两年,几乎还没成年,乳房很小,躺下时胸部扁平,那片软绵绵的地方就只剩下两个小点。他们在圣公会教堂举行婚礼后七个月,纳尔逊就出世了,当时还出现难产。想起那种恐惧以及此刻的惊恐,兔子的心软了下来。“你买了什么?”
“一件游泳衣。”
“游泳衣!老天!三月份买游泳衣?”
她的眼睛闭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她的酒劲正在发作,不禁觉得恶心。“买了它,我就觉得能穿它的日子更近了。”
“你到底是哪儿出毛病了?别的女人都喜欢怀孕的感觉。见鬼,你有什么不一样的?跟我说说看,你他妈的有什么不一样?”
她睁开褐色的眼睛,里面已经泪水盈眶,泪珠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淌在气得通红的脸颊上。她瞪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你这个王八蛋!”
兔子走了过来,伸出双臂搂住妻子,又感受到了她真切的存在——那带着热泪的气息,还有那充血的眼白。出于一种亲昵的反应,他双膝微屈,让自己的下腹贴紧她,但被她坚硬的肚皮拦住。他站直身子,低头看着她,说:“好吧,你买了一件游泳衣。”
她依偎在他的胸前和臂弯里,用非常认真的口气——兔子没料到她还会有这种口气——脱口说道:“别从我身边跑开,哈利,我爱你!”
“我也爱你。好吧,你买了件游泳衣,接着说呀!”
“是红色的,”她一边说,一边靠着他伤心地摇晃。可只要有了醉意,她的身子就显得弱不禁风,像散了架似的,他搂在怀里觉得很不舒服。“有一根带子可以系在脖子后面,下沿有褶边,下水的时候可以取下来。后来,我的静脉血管胀痛得厉害,我和我妈就去克劳尔商场底层喝巧克力苏打水。他们把整个餐饮部都重新装修了,柜台也不在了。可我的腿还是很疼,我妈就把我送了回来,她说你可以去取车,然后去接纳尔逊。我当时想,喝一杯也许能止痛。”
“嗯。”
“我以为你早该回来的。你上哪儿去了?”
“哦,随便逛了逛,在小巷里跟几个小家伙打了一会儿球。”他们这时已经没有搂在一起了。
“我想睡一觉,可又睡不着。我妈说我看起来很累。”
“你这样很正常,你是一位现代家庭主妇嘛!”
“而你那会儿却在巷子里,像个十二岁的孩子似的打球?”
他本来是想说句俏皮话,因为魔力削皮公司要求推销员把产品推销给符合家庭主妇“形象”的人,他只是因此才说到家庭主妇,语气中虽有一丝嘲弄,但主要还是怜爱。可她却听不出来,这让他大感无趣。她真蠢,这看来是无疑的了。他说:“得了,你不也坐在这儿,看那些放给两岁小孩看的节目?这不是一回事吗?”
“可刚才是谁在嘘呢?”
“唉,詹妮丝,”他叹了口气,“我操。”
她十分清醒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去做晚饭吧。”
他不禁满心后悔。“我这就去取车,再把孩子接回来。那小可怜一准以为自己无家可归了。你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以为我妈成天没事干,只能帮别人看孩子吗?”想到她居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看吉米的节目,他心里就升起一股怒气——不都是为了那份工作,为了挣钱,好买糖给她兑进那该死的威士忌里吗?
她进了厨房,有些闷闷不乐,但也不是太生气。她应该要么就与他特别较真,要么就当成耳边风,因为他所说的,只不过是他已经干过一两百次的事情。就算平均三天一次吧,三年了,加起来是多少?三百次。有那么多了吗?可为什么每次都那么难?结婚之前,她倒常常很容易,一下子就可以来劲。那时她还只是个姑娘,神经像崭新的棉线,皮肤的气息像清新的棉花。有位一起上班的女友在布鲁厄有套公寓,里面有铁架床,墙纸上有银色的团花,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西边的河岸上有几个蓝色的大储气罐。他们下班之后常去那儿。他们俩当时都在克劳尔商场工作,她是糖果柜的售货员,穿着白工作服,口袋上缝了个“詹”字。而他则在楼上干活,朝九晚五地搬着扶手椅、枫木桌,或者敲敲打打地拆卸板条包装箱。填充包装用的细刨花上的木屑钻进他的鼻子和眼睛里,感觉痒痒的,而且呛得难受。在电梯后面,又黑又脏的包装箱摆成半圆,地板上满是弯曲的废钉,他的手掌也是黑乎乎的。每个钟头整点时,像个娘们儿似的钱德勒就迈着碎步走过来,要他去洗手,免得弄脏家具。当时用的是拉瓦牌香皂,泡沫是灰色的。因为用多了撬杠,他的两只手长出了发黄的老茧。到五点半,一天的脏活干完了,他们就会在门口那儿会面。门上已经套了链子锁,不让顾客入内。在两组门之间,有一个安静的门厅,地上装有绿色的玻璃,旁边低矮的橱窗内,无身的人头模型戴着羽饰的帽子和粉红色珍珠项链,在侧耳倾听那一声声道别。员工们谁都不喜欢克劳尔商场,可下班离开时,却一个个慢吞吞的,像在游泳一般。詹妮丝和兔子总是在这个门厅会面,那昏暗的光线和绿色的地板给他们一种在水底的感觉。他们推开那扇没上链子锁的门,来到外面,手牵着手,迎着回家的人流,拖着疲惫的脚步,心照不宣地朝那有银色团花的地方缓缓走去。阳光从窗户里平射进来,他们就在这临近黄昏的暮色中做爱。她很害羞,不肯让他看着,一定要他闭上眼睛。随着他的进入,她一阵颤栗,达到高潮,体内软绵绵、滑腻腻的,像要融化一般。完成这最后一件事后,他们并排躺在这张属于另外一个姑娘的床上,墙是银色的,将晚的天色一片金黄,他们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厨房很小,在客厅的另一边,实际上只是一条窄小的过道,两边塞满了五年前风靡一时的电器。她失手将一件金属器具掉在地上,不知道是锅还是杯子。“你能行吗?可别烫着自己!”他朝里面喊道。
“你还没走吗?”她在里面回答。
他走到衣橱旁,拿出那件刚才挂得整整齐齐的西装。他觉得这儿好像自己才在乎室内的整洁。他身后的房间乱成一团:酒杯里还有脏乎乎的残渍,堆成小山似的烟灰缸放在椅子扶手上,地毯皱巴巴的,旧报纸不成形地东一摊,西一摊,孩子的玩具四处都是,有破了的,有卡壳的,还可以看到玩具娃娃的断腿、贴有从早餐盒上剪下来的图案的折叠纸板、暖气片下裹成绒团的灰尘等,到处都是一片狼藉。这一切就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罩在他背上。他考虑着是否该先取车再接孩子,要不还是先接孩子吧?他更想早点儿见到孩子。斯普林格太太家离这儿近些,走到她家相对更快。可也许她正守在窗口,只等他一到,就探出身子来对他唠叨,说詹妮丝怎么怎么累,那可如何是好?你这可恶的吝啬鬼,跟你一起买东西,来来回回地挑来选去,谁会不累呢?你这个胖巫婆!你这个老吉卜赛!而如果他带着孩子,可能就不会这样。想来想去,兔子更愿意跟他儿子一起从他妈妈家走出来。纳尔逊两岁半了,走起路来像骑兵似的,虽然步伐不稳,却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他们可以沿着树下一路走来,然后,像变魔术一般,爸爸的车就出现在路边。不过这样一来,花的时间会更长些,因为他妈妈会拐弯抹角话中有话地埋怨詹妮丝什么也干不了。兔子不喜欢他妈妈这样,她这么做也许不是当真,可他却没法不往心里去。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的影响力太大了,起码对他是这样。他最好还是先取车,再开车去接孩子吧。但他又不愿意这样,从心底里不愿意。这个问题在他面前纠缠不清,让他左右为难,心烦意乱。
詹妮丝在厨房里喊道:“亲爱的,帮我带包烟,好吗?”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说明不快已经过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兔子愣住了,站在那里,直盯盯地看着自己昏黄的身影映在那扇通往走廊的白门上,觉得掉进了一个陷阱——这似乎已确定无疑。他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空气也凉悠悠的。挪威枫粘腻的嫩芽散发着清香。透过面朝威尔勃街的一家家客厅的大窗户,可以看到电视机的银色亮光,再往里去,厨房里的灯泡暖融融地照着,犹如山洞深处的火苗。他朝山下走去。白天正在消退。他不时地伸出手,摸一摸树木的粗皮或短树篱上的枯枝,稍稍感受着它们的质地。在威尔勃街与波特大道交汇的拐角处,一只信箱在暮色中斜挂在水泥柱上。高耸的复瓣花形街道指示牌、将绝缘子举向半空的凿有扶梯的电线杆,以及金色灌木似的消防龙头高高低低地林立着。小时候,他很爱爬电线杆,攀上同伴肩头,伸手够住扶梯,然后往上爬去,直到能听见电线在歌唱——那是一种静止而可怕的低吟;它总是诱惑你坠落下去,诱惑你松开手中硬邦邦的扶梯,去体会下坠时后背上的空旷感觉,那感觉从脚底一直升到你的脊骨。他还记得,常常是双手扎满了木屑才能够着扶梯,爬到顶后,手心里热辣辣的。听着电线的低吟,你仿佛就能听见人们的交谈,就能了解那隐秘的成人世界的一切,而那些绝缘子,就像风巢中的蓝色巨蛋。
他沿着波特大道走去,电线静静地悬在高空,从散发着气息的枫树冠上钻进钻出。他来到第二个拐角处,制冰厂的废水以前就流到这里,哗啦啦地灌进下水道,再从街对面冒出来。兔子穿过街道,顺着街沟走着,废水以前就是从这里流过,在较浅的一侧浮着一摊摊泛绿的烂泥,只要你敢踏上去,随时都会让你失足滑倒。他记得自己曾经滑倒过,却记不清当初为什么会走在那滑溜溜的一侧了。接着他想了起来,是为了在姑娘们面前出风头,当时有洛蒂·宾格曼、玛格丽特·舒尔科夫,有时还包括芭芭拉·科勃和玛丽·霍耶尔,那还是在小学时,放学后他与她们一起回家。玛格丽特常常无缘无故地流鼻血,她的生活也真够受的,她爸爸是个酒鬼,她父母还让她穿那种鞋带系得很高的鞋子,而别人老早都不穿那种鞋了。
他拐上克吉里斯路。这是一条路面铺着碎石的小巷,从一家小制盒厂后面的空地绕过,在厂里干活的多是中年妇女。顺着小巷往前,有一间水泥砖砌门面的啤酒批发店,接着是一幢颇有年头的石砌的农舍,现在用木板围了起来——这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之一,用天然褐色沙岩垒成,非常结实,镇上如今占地的一半曾属于这座农舍的主人。在一道破败欲坠的围篱保护下,农舍的院子至今还在,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腐烂的树干和枯萎的草茎,一到夏天,它们又会不期然地生命勃发,满处都是野草和柔软的绿枝,还有乳白色的果荚里含着毛茸茸的种子,湿漉的花粉粘在黄澄澄的花蕊上。
因此,在旧石屋和阳光体育协会之间就有一段空地。协会是一幢高而单薄的砖砌建筑,犹如一栋城里的住房被误建在乱糟糟的背街小巷之中。每到冬天,它门口就会搭起一个户外厕所般大小的不伦不类的棚子,给里边的酒吧抵挡寒气,从而使协会正门显得阴森怪异。这个俱乐部兔子进去过几次,里面并没有阳光。第一层是个酒吧,第二层摆满了牌桌,镇上的老牌客们坐在桌旁,你一言我一语地斗智斗勇。在兔子眼中,喝酒打牌是一种令人消沉的罪过,是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罪过,而且里面还弥漫着一种政客的味道,使他觉得更加压抑。他过去的篮球教练马尔蒂·托瑟罗据说就住在里面,在因为丑闻而被学校开除之前,他对本地事务有一定的操纵能力,而且据说现在仍在操纵局势。兔子不喜欢被人操纵,但他曾经很喜欢托瑟罗,除了他妈妈之外,托瑟罗是对他最有影响力的人。
想到自己过去的教练就藏在里面,他不禁有些畏缩,便沿街往前走去,经过一家汽车修理厂和一个废弃的养鸡场。他一直顺路而下,因为佳济山镇坐落在佳济山东侧的山腰上,而从山的西侧朝下看去,布鲁厄市尽收眼底。在山的南边,有条公路一直通往五十英里以外的费城,小镇和布鲁厄市被它连接起来,但两者永远不会融为一体,因为在它们之间,耸立着一道宽阔的青岭,自北向南绵延两英里,碎石坑、公墓群和新开发区间杂其中,而在一定海拔之上,有几百英亩保存完好的森林,那是这一带的男孩们探索不尽的神秘天地。在森林的大部分地方,常常可以听到汽车用二挡速度沿着风光旖旎的车道爬行的声音,而在一片片一望无际、人迹罕至的松林中,铺着松针的地面不断地向上延伸,四下万籁俱寂,当你在不见尽头的绿色甬道里穿行时,你仿佛已经穿越宁静,而进入死寂之中。接着,如果你来到一处阳光地带——由于树枝的疏忽而未能将阳光阻隔在外,或是一个松松垮垮的堆着石头的地窖口——那是几百年前某个勇敢无畏的居民挖掘的,你一定会毛骨悚然,仿佛这生命的另一种迹象使你自己暴露无遗,而树林的威慑也变得更为强烈。你的恐惧弥漫开来,犹如拉响了一种你关不掉的警报,你弯着腰跑得越快,它就越响,直到不远处突然传来一辆汽车换挡时离合器的清晰响声,而树林尽头也露出了护栏的白色短木桩。然后,你站在坚实的柏油路面上,心里踏实下来,才开始考虑到底是转头回家呢,还是继续上山,到“极顶”酒店去买一块糖,然后看看风景,俯瞰山下像地毯一样铺展开去的布鲁厄。那是一座红色的城市,人们将木料、铁皮甚至红砖都漆成红色,就像橙红色花盆的颜色。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城市是这种颜色了,可对这个县的孩子而言,城市就只是这种颜色,所有的城市都是这种颜色。
这座山使黄昏提前降临在小镇上。现在才是春分头一天下午六点过几分,所有的房屋、碎石铺顶的工厂厂房和山坡上倾斜的街道,都笼罩在山影之中,这山影一直渗入东面山谷里的农田。在山影的边缘,有两排低矮的平房,平房里的大窗户映照着夕阳的余晖。随着阳光的消逝,顷刻之间,那些窗户就像熄灯似的一个个暗了下去。阳光从新街区和围起来有待播种的褐色土地上退去,掠过高尔夫球场——远远看去,如果不是沙坑里的黄沙,那球场更像是一片长形牧场。兔子在小巷尽头停下脚步,这里的视野十分开阔。他从前曾是高尔夫球场上的球童。
在一股莫明的迫切感驱使下,他转身踏上左边的杰克逊路。他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他父母的家就在拐角一幢两家合住的砖房里,可靠拐角的那一半却为他们的邻居布尔格家所拥有,那边有个狭长的边院,让安斯特朗太太一直羡慕不已。布尔格家的窗户光线充足,而我们这儿却不见天日。
自己从前的家周围都是草地,兔子跨过一小簇伏牛花篱和用来阻止人行道上的孩子进入的铁丝网,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他悄悄穿过一小溜草地,草地两边有两堵砖墙,墙脚下各有一条水泥走道。他曾在一堵墙后住过,另一堵墙后当时住的是西姆一家。西姆太太相貌平庸,长着一双甲亢病的大鼓眼,皮肤松弛泛青,对只有五岁、本不该那么漂亮可爱的女儿卡罗琳整天叫嚷个不停;西姆先生则是厚嘴唇,红头发。而在卡罗琳身上,厚与薄、红与青、健康与神经质都糅合得恰到好处,那早熟的美貌仿佛只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如法国、波斯或者天国——才曾有过,就连比她大六岁、对女孩子一无所知的哈利都能看出这一点。西姆太太成天对女儿大叫大嚷,等西姆先生下班回家,夫妻俩又会吵上几个小时,一开始总是做父亲的护着女儿,接着,那些陈年老账都给翻出来,就像花儿的一层层花瓣在夜间张开一样。这一切都让邻居们听在耳中。妈妈有时说,那男的会杀了那女的,有时又说,那小姑娘会趁他们夫妇熟睡时杀了他们。的确,卡罗琳身上有那么一股冷血意味,到了上学年龄后,每次走出家门,她可爱的小脸上总是堆满笑容,而且一路上蹦蹦跳跳,仿佛她拥有了全世界,而安斯特朗家刚才还听见她妈妈在吃早饭时对她歇斯底里大发作,因为两家厨房的窗子相隔不到六英尺。那可怜的男人怎么受得了?如果卡罗琳和她妈妈再这么闹下去,没准哪天早上一觉醒来,她们会发现自己已经无依无靠了!不过,妈妈的预言从来没有应验过。西姆家搬走那天,是全家一起走的,当他们的半数家具还堆在路边搬家公司的汽车旁时,夫妻俩和卡罗琳已经乘坐旅行车一转眼就不见了。西姆先生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找了一份新工作。可怜的人啊,如今不会有人想念了,可当初还真让人惦记过。他们把自己那半幢房子卖给了一对老年夫妇,一对刻板的卫理公会教徒,那老头决不将两家之间那溜草地全部割完;而这事儿以前一直都是西姆先生干的,每到周末,不管天晴下雨,西姆先生总是在室外忙乎,好像那是他生活的唯一乐趣,不过这也难怪。而这位上了年纪的卫理公会教徒却不多不少只割靠他家那一半。他推着割草机走上一趟,然后便沿着自己那边的水泥走道将割草机倒拉回来,而实际上,他完全可以丝毫不用多费事地从另一半草地上推回来,而且不至于将草地弄得不伦不类。一听到那个老笨蛋的机器在他那边的走道上煞有介事地拖回来,我的血压就要升高,耳朵里也嗡嗡响。整个夏天,妈妈都不许他或爸爸去把他们这一半的草割掉,在这一溜没有阳光的地上,草高及膝,麦秆似的草梗冒了出来,还长出几根黄花。到了八月,从镇上来了一个人,说很抱歉,根据条例他们得将草割掉。哈利这时已走到门口,口里说着,当然,好的,可妈妈却来到他身后,说,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她的花圃,她可不想让人给毁了。身为儿子的哈利难堪得无地自容。那人只是看着她,然后从屁股口袋里掏出一本翻旧了的手册,让她看上面的条例。她还是说这是她的花圃。那人将罚款数额念给她听了之后,就从门口告辞了。到了星期六那天,趁她去布鲁厄买东西,爸爸从车库里找出镰刀,一股脑儿将草砍掉,而哈利则推着割草机,在草茬上来来回回地修了几遍,终于将草地修剪得跟卫理公会教徒的那一半同样整齐,只是颜色略黄一些。干活时他有些心虚,担心妈妈回来后会跟爸爸大闹一场。他害怕他们吵架——只要他们气冲冲地绷着脸互相吼叫,他就觉得仿佛有块玻璃挡在面前,隔断了空气,他就会浑身乏力,只得远远地躲到一个角落里。可这一次却平安无事,爸爸只是撒了个谎,这使他大为意外,而让他更惊讶的是,爸爸撒谎时居然还朝他眨了眨眼。爸爸告诉她说,卫理公会教徒终于熬不住了,只好动手将草全割了。妈妈信以为真,却并不领情,在那天剩下的时间以及那整个星期里,她不停地唠叨着要去法院告那个老家伙,她当时真的有些认为这就是她的花圃了。两条水泥走道之间的草地只有一英尺半,哈利走在上面,感觉像是在墙头上似的很不踏实。
他尽量靠近亮着灯的厨房窗户,脚下不出声响地踏上水泥地,踮起脚尖,朝一处明亮的角落里看去。他看见自己坐在一把高脚椅上,一股莫名的妒意在心中骤然涌起,可随即又烟消云散。那是他儿子。厨房里,那些垂有光滑的油布褶边的架子上,摆着各种洁净锃亮的器皿,有杯子、盘子、镀铬的把手和做蛋糕用的铝盒,而他儿子的小脖子光滑放亮,犹如厨房里的又一件器皿。他妈妈伸出略微弯曲的胖手臂,手里举着一勺冒气的豌豆,从桌边她的座位上探身向前,这时她的眼镜在闪闪发亮。她心里一定在担心为什么没有人来接孩子,可她脸上却看不出这种迹象,相反,她的尖鼻子棱角分明,神情十分专注,只是一门心思要孩子吃饭,她的嘴唇绷紧,形成几道白色的皱纹。接着,皱纹平展开去,她笑了,兔子所站之处看不见纳尔逊的嘴,想来是他把豆子吃进了嘴里。桌边的其他人都表扬了几句,他爸爸说出几个含混的音节,他妹妹则嗓音尖细,两人的话语都微弱不清。兔子隔着玻璃,而且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直跳,所以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爸爸刚刚下班回家,他穿着一件沾有墨迹的蓝衬衣,表扬完孙子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疲惫不堪的样子,头发也花白了,他的喉部成了一堆松垮垮的皱纹,一年前新装的假牙使他相貌有些扭曲,脸型比以前稍稍扁了一点。米丽亚姆为周末之夜刻意打扮了一番,这会儿正漫不经心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她喂了一勺给小家伙,那修长白皙的手臂上戴着手镯,伸过热气腾腾的桌面,给整个场面加进了一丝庸俗的色彩。她的妆化得太重了,在十九岁的年龄,不描绿眼圈也已经够美了。由于牙齿有点儿突出,她尽量不笑。纳尔逊的脑袋上有一个显眼的螺旋,他垂着头,露出一截发亮的脖子,粉红色的小手伸出去,想从她手中接过勺子。爸爸正要低头吃饭,见此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米姆原本斜着眼,会心地看着小家伙,这时也咧嘴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兔子常常把她放在自行车龙头上,沿着佳济山镇的陡街往下冲,她飘动的发丝拂得他的眼睛痒酥酥的。她把勺子递给纳尔逊,可他没有接住。小家伙叫了起来:“塔了!塔了!”这一次兔子听见了,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撒了”。爸爸和米姆笑眯眯地说着什么,而妈妈则抿着嘴,神情严肃地把自己的勺子伸了过来。哈利的儿子有人喂饭,这个家比他自己那个家更幸福。他在水泥地上悄悄地后挪一步,然后从那无声无息的草地上退了回来。
他的动作变得敏捷、决然起来。在夜幕中,他沿着杰克逊路又走过一个街区,接着折上约瑟夫街,跑了一个街区,又走过一个街区,他的车终于出现在眼前,它停错了位置而靠在街的这一边,车头的格栅在冲他咧嘴而笑。他摸了摸口袋,心里突然一紧:钥匙不在身上。一切的一切,这全部的念头,都取决于詹妮丝是在哪方面粗心了:要么是在他出来时忘了给他钥匙,要么是压根儿就没把钥匙从点火开关上取下来。他尽力去想象哪种可能性更大,却想不出来。他对她还不够了解,他从来都不清楚她到底会干些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真蠢。
斯普林格家的房子很大,只有后部亮着灯,前面却没有。他在弥漫着清香的树影下悄然而行,惟恐老太太就等在黑蒙蒙的客厅里,好逮住机会将他数落一顿。他从车头绕过去。这是一辆五五年的福特汽车,还是斯普林格老头在一九五七年以整整一千美元的价格卖给他的。那老头蓄着浅褐色的希特勒式小胡子,是做汽车生意的,看到女儿要嫁给一个除了一辆三九年造的纳什牌汽车——那还是他一九五三年在得克萨斯当兵时用一百二十五美元买下的——之外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简直吓坏了,认为这有损脸面。因此老家伙硬是要他掏了一千美元,而他当时正手头拮据,还刚刚花了八十美元修理那辆纳什车。事情总是这样,斯普林格家的人就喜欢支使别人。他打开乘客座一侧的车门,车门里短硬的弹簧“砰砰”作响,他一个激灵,连忙将头探进车内。谢天谢地!在车灯和刮水器的按钮下面,插在点火开关里的八边形钥匙隐约可见。老天保佑那个蠢女人!兔子钻了进去,轻轻地将车门关好。斯普林格家的房子用灰浆粉刷过,前部仍然一片漆黑,不知怎的,这使他联想起一个废弃的冰淇淋摊。他把钥匙从“接通”转到“启动”,引擎喘息着发动起来。他不想被人发现,所以踩油门时不敢用力,但是,由于汽车在早春的空气中停了好几个小时,发动机一时难以加热,转动几下又停住了。兔子的心提了起来,喉咙里涌起一股稻草味。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斯普林格老太太真的出来又能怎么样?唯一的可疑之处是他没有带孩子,而他可以说正要去接嘛,说到底,这么做也合情合理。可他还是不想费神去撒谎,就算可以撒得天衣无缝。他稍稍拉开手动节气门,刚好夹住手指尖,又重新发动汽车。他踩了一下油门,朝旁边瞥了一眼,看见斯普林格家客厅的灯突然亮了,就松开离合器,福特车颠簸着驶离了路边。
他沿着约瑟夫街飞快地行驶,然后全然不顾停车信号,转向左边,一头冲上杰克逊路,再斜插进中央大街,也就是通往费城的422号公路。停车!他可不想去费城。但过了电站之后,公路在镇边变得宽阔起来。他别无选择,除非是掉转车头,直穿佳济山镇,绕过佳济山,驶入布鲁厄闹市区,挤进晚餐时分的车流之中。他可再也不想看到布鲁厄那个花盆般的城市了。眼前的公路由三车道变成了四车道,不存在与别的车相撞的危险,因为所有的车辆都像溪水里的木棍一般顺流而行。兔子打开收音机,一个美丽的黑人女歌手哼了一阵后,唱道:“如果没有歌,日子难到头,如果没有歌……”兔子觉得通体清爽,不由得想抽支烟,接着想到自己已经戒烟,便觉得更加清爽了。他全身放松下来,抬起右手臂放在椅背上,用左手驾车,沿着暮色笼罩下的高速公路向前滑行。“玉米地儿里,草儿在生长,”黑人女歌手的声音如大提琴声一般,忧柔而温暖,路旁的乡野像只黑色的大鸟,在不停地起伏跳跃。“这可真难说,”他兴奋得头皮发紧,“如果没有……”一股发烫的橡胶味表明暖气已经打开,他把温控开关推到“中”的位置。
《秘密的爱》,《秋叶》,还有一首他没听清名字的歌。这是晚餐时的音乐,一边做饭一边听。他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詹妮丝做的晚餐在锅里咝咝作响的情景——可能是肉排,飘着油花的水在闷闷不乐地冒泡,解冻的豌豆吐着白气,维生素正在随气消失。他心里一阵不安,连忙将心思移开,尽量去想些愉快的事情。他想象自己正要远距离单手投篮,但觉得仿佛置身于悬崖边上,只要球一出手,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他转而回想母亲和妹妹喂他儿子的情景,可孩子却背对着他在哭泣,他的额头通红,大张着嘴,无助地呼出滚烫的气息。总得想点什么才行:制冰厂的废水在街沟里流动,颜色浑黄,在石头上打着旋儿,侧斜着往前流去,冲得浮在沟边的秽物一浪一浪的。突然,詹妮丝闪现在记忆中,在渐浓的暮色里,她正躺在另外那位姑娘的床上颤栗。他竭力要赶走这一幕,便去想米丽亚姆——米姆坐在自行车龙头上;米姆坐在雪橇里,在阴沉沉的大雪天,由他这位大哥哥拉着上了杰克逊路,小丫头裹着头巾,发出一串笑声。无数的红灯在大雪中闪烁,标示出镇上的人为了隔出一片滑雪区域而设置的路障。滑呀,向下滑呀,滑板从阴暗厚实的雪泥上“吱吱”有声地掠过。抱住我哈利。当滑板碾过为了安全而铺在地面的煤渣时,迸出了点点火星。“吱吱”声停了下来,犹如一颗硕大的心脏在黑暗中停止了跳动。再来一次吧哈利,然后我们就回家,我保证哈利,求求你,哦,我爱你。小米姆那时只有七岁左右,戴着深色头巾,雪还在下,街上一片晶莹洁白。可怜的詹妮丝这会儿大概感到不妙了吧,也许正在打电话给她妈妈或者他的妈妈,反正是给什么人,说不明白为什么晚饭都凉了还没人回来。真蠢。原谅我。
他加快速度。前方的灯越来越多,使他感到紧张。他正在不自觉地往费城驶去。他讨厌费城。那是全世界最脏的城市,人们用的水都有毒,你都能尝出化学药品味儿。他想去南方,照地图的方位向下,向下,到有柑橘园、冒着热气的河流以及赤脚女人的地方去。看起来似乎轻而易举,只管往前开,开它一晚上一早晨一上午一中午,然后把车停在海滩上脱掉鞋子在墨西哥湾边睡上一觉,醒来时神清气爽,头顶的夜空中月朗星疏。可他却在朝东开去,这是最糟的方向,他正在朝一个满是疾病、污垢、臭气熏天、令人窒息的洞里开去,在那里,不杀死别人你就寸步难行。然而,公路却引着他继续往前,一块路牌出现了:波茨敦2英里。他差点儿踩了刹车,随即寻思起来。
既然是在朝东走,那么,南方就在右边。这时,仿佛整个世界正肃立一旁听命于他的思维一般,前面的路牌上显示出一条向右转的宽敞公路:100号公路西切斯特至威尔明顿。100号公路,这数字读起来很中听。他不想去威尔明顿,可这方向不错。他从没去过威尔明顿,那儿归杜邦家族所拥有。他心里想,不知道跟杜邦家的女人睡上一觉会是什么滋味。
开了还不到五英里,他开始觉得这条路又是同一个陷阱的一部分了。到达第一个路口时,他连忙拐了弯。车灯照见一块里程碑,上面写着:二十三。这是个不错的数字。在参加的第一场校际比赛中,他就得了二十三分,那时他才上高中二年级,还是童子之身。这条路要窄一些,两旁树影交错。
一位赤脚杜邦。大腿多半是褐色,乳房小巧而富有弹性。法国的一座游泳池旁。一个光身子女人,体内深奥莫测,就像金钱那样,像百万金钱那样。你把百万金钱当成白种女人。满怀柔情地沉下去,可总也探不到底。富家女究竟是性冷淡呢,还是慕男狂?恐怕因人而异。说到底终归是女人,终归是某个靠欺骗印第安人而发迹走运的老家伙的后裔,就算生活在贫民窟里,继承的也是同样的玩意儿。躺在淡褐色床垫上,白得更加耀眼。她们一旦需要时,那种缠着你迎合你的样子,真够劲儿。除此之外,就只是一堆肥肉而已。想来有趣,那些激情盈怀的常常是又干又涩,而那些上劲较慢的反而非常潮湿。她们要你坚挺有力地顶在她们的小堡垒里,关键是要撩拨她们,直到最后关头:当她们绒毛下的皮肤变得像小狗的脖子那般柔软时,你便知道是时候了,她们会一触即溃。
23号公路向西延伸,穿过一座座看上去循规蹈矩的乡间小镇:考文垂维尔,埃尔弗森,摩根顿。兔子喜欢这些地方。沿着公路两旁,坐落着一幢幢高大方正、墙面经过粉刷的农舍。在一个小镇上,有家酒店还亮着灯,他把车停在酒店对面的五金店门外,这里有两个加油机。他从收音机里知道,已经是七点半左右了,可五金店仍在营业,橱窗里摆着蓝、橙、黄等各种颜色的铁铲、脱籽器、小挖锄、斧头,还有几根钓鱼竿和一组棒球手套。一位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他蹬着靴子,穿着肥大的卡其布裤子和两件法兰绒衬衣。“来了,先生,”他说,话音重重地落在第二个词上,感觉就像瘸子走路一般。
“请加满普通汽油,好吗?”
那人开始加油。兔子下了车,走到车后,问道:“这儿离布鲁厄有多远?”
那乡巴佬正凝神听着汽油的“汩汩”声,这时抬起头来,带着明显的怀疑神色看着他,然后竖起一根手指,说:“掉头走那条路,过十六英里就到了大桥。”
十六英里。他开了四十英里,才走出十六英里。
不过也够远了,这儿是另一个世界。这里闻起来不一样,有一种墙角地洞还无人涉足的更为古老的气息。“如果笔直走呢?”
“就会到丘吉顿。”
“过了丘吉顿呢?”
“是纽荷兰,兰开斯特。”
“您有地图吗?”
“孩子,你想去哪儿?”
“嗯,我也不太清楚。”
“你想去什么方向?”这人很有耐性,神情似乎既像父亲一般慈祥,又有几分狡黠,还有几分愚蠢。
哈利这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个罪犯。他听见汽油渐渐加满,看到这乡巴佬正尽量小心地让每一滴汽油都流进油箱,而不是像城里加油工那样满不在乎地任它从进油口溢出来。在这个地方,哪怕是一滴汽油也休想逃掉,而他今晚正置身于这地方的中心。在这个国家里,法律可不是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它们带着泥土的气息四处游荡。一阵莫名的恐惧朝兔子全身袭来。
“要查润滑油吗?”那人将加油管挂在生锈的加油机边,问道。这是一台老式加油机,有一个上过漆的圆头。
“不用了。等一等,嗯,最好还是查一查,谢谢。”镇静点儿,自己只不过是要张地图而已,这有什么可怀疑的?该死的土包子。总会有人要去这儿去那儿的。最好还是查一查润滑油,他要一直开到去佐治亚州的半道上才会停车。“嘿,从这儿往南去兰开斯特有多远?”
“往正南吗?不知道,沿公路去大约二十五英里。你的润滑油没问题。你是想现在去兰开斯特吗?”
“是的,可能吧。”
“要看看水箱吗?”
“不用了,没事儿。”
“蓄电池呢?”
“没问题。走了。”
那人“砰”地一声关上引擎盖,朝兔子笑了笑。“油费三块九,年轻人。”仍是那副沉稳、谨慎、像瘸子走路般的腔调。
兔子将四张面值一美元的钞票放进他手里,这手硬邦邦的,长满老茧,指甲使人联想起用旧变形的铲子。乡巴佬的身影在五金店里消失了,也许在给州警察打电话。瞧那神情,就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呢?兔子真想钻进车里溜之大吉。为了稳住自己,他点了点钱包里剩下的钱。有七十三美元,今天刚发薪水。点着这么一大沓钞票,他的心情又振作起来。那乡巴佬顺手关掉五金店里的灯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枚角币,却不见地图的影子。哈利伸手去接钱,那人用粗大的拇指将硬币压进哈利手心,说:“在里边找过了,只有纽约州的公路图。你现在不准备去那儿吧?”
“是的,”兔子一边答话,一边朝车门走去,透过颈后的汗毛,他能感觉到那人跟了上来。他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那乡巴佬果然就在眼前,脸上的肉垂在敞开的玻璃窗旁。那人弯下腰,脸几乎探了进来,那干裂的薄嘴唇若有所思地动着,上面有一道斜向鼻子的伤疤。他戴着眼镜,一副学者派头。“你知道,如果要去什么地方,唯一的办法就是动身前先想清楚要去哪儿。”
兔子闻到一股威士忌酒的气息,他语气平淡地说:“我可不这么认为。”那人的嘴唇、眼镜和从泪珠形的鼻孔里戳出来的黑鼻毛都毫无惊讶的表示。兔子发动汽车,径直朝前开去。每个对你指手画脚的人都是满嘴酒气。
他向兰开斯特驶去,一路上,原本清爽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除了半带醉意之外,那家伙简直狗屁不通,使得这地方显得阴森森的。临近丘吉顿时,他在黑暗中超过一辆阿门人的马车,一眼瞥见那马拉着的黑车里,有一个蓄胡子的男人和一个穿黑衣的女人,他们像幽灵一样闪闪发光。马车里的胡子就像鼻孔里的鼻毛。他试图想象那些人生活得很好,想象他们如何在所有这些骗人的把戏、这二十世纪的维生素骗局中洁身自好。可是在他的脑海里,那些人仍是些幽灵,他们冒着丢命的危险策马小跑,车后只有一面微弱的粉红色反光镜,他们嫉恨兔子这类人,车后装着毛绒绒的大尾灯。他们以为自己以前是什么人呢?他们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后视镜里出现。他超过了他们,仅此而已。只有那向旁边投去的一瞥:在那方方正正的车影里,那女人瘦削的脸就像一团烟雾。犹如一口缀有毛发的高高的棺材,正合着一匹半死的马的步调,在“得得”前行。阿门人常常使牲口劳累过度,这一点他知道。一群疯子。衣服都不脱就站在外面的田地里搞女人,只用把黑裙子掀起来就行,里面一丝不挂,内裤都没有穿。真是疯子。崇拜粪便。
肥沃的土地仿佛将夜幕抛向半空,夜间的田野笼罩着一层忧郁的色彩。当他的车灯的微弱光柱与兰开斯特的灯光融为一体时,他终于嘘了一口气。他把车停在一家餐馆前,餐馆的钟正指向八点零四分。原本打算出了州界再吃饭的。他从门边的搁架上拿起一张地图,要了两个汉堡,然后在柜台边一边吃一边研究自己所处的位置。他此刻正在兰开斯特,周围的地名都非常有趣,如“掌中鸟”、“天堂”、“交往”、“轻灵山”、“福星”等。如果你自己也住在这样的地方,也许就不觉得怎么了。就跟佳济山一样,你渐渐习以为常。一个镇子总得有个名字。
“掌中鸟”,“天堂”——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在地图上这两个字体优美的地名上留连。置身于这乱糟糟、到处都油腻发亮的餐馆里,他心里突然一阵冲动,恨不得驱车前往那儿。那里有娇小丰满的女人,街上有玩具似的小狗,糖果店沐浴在柠檬色的阳光下。
可是不行,他的目标是南方那轮白色的太阳,犹如一个巨大的枕头悬在空中。从地图上看,他所走的路线并非向南,而是过于偏西了一点。如果先前遇见的那个乡巴佬有张地图的话,他本可以沿10号公路笔直往南的。而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进入兰开斯特市区,再走222号公路出去,一直到马里兰州,再转1号公路。他记起《星期六晚邮报》上说过,1号公路从佛罗里达直通缅因州,沿途的美景举世无双。他要了一块苹果派,同时要了一杯牛奶。苹果派的皮酥脆起泡,他们还算有点脑子,里面居然放了肉桂。他妈妈做的派里总是放肉桂。他拿出一张十美元兑零付账,然后心满意足地出了餐馆,来到停车场。这儿的汉堡比布鲁厄的要油腻一些,也热乎一些,面包似乎蒸过。事情已经有所好转了。
他花了半个小时,才东绕西拐地开出兰开斯特。随后,他沿着222公路南行,途经里夫顿、赫斯代尔、新普罗维登斯、廓里维尔,驶过梅卡尼克斯园林和尤尼科恩,然后是长长的一片单调而没有标志的区域,直到抵达奥克伍德,他才知道早已进入马里兰州。他听着收音机里的节目:《再不要别人的拥抱,再不要别人的亲吻》,《史泰格·李》;一则雷科塑料座套广告;康妮·弗朗西斯演唱的《如果我当初不在乎》;一则车库门的无线电遥控开关装置的广告;麦尔·托姆的《我一路跑回家,只为说抱歉》和《那旧日的感情》;一则单指自动调谐的威斯丁豪斯牌大屏幕电视广告,“高清晰的图像就在你眼前”;杜安·艾迪唱的《意大利牛仔之歌》和《是的》;一则“惜纸”牌钢笔广告;《几乎成年》;一则柔性精华洗涤液广告;《让我们漫步》;接着是新闻(艾森豪威尔总统与哈罗德·麦克米伦首相在葛底斯堡开始一系列会谈;一笔二十五万美元的信托基金留给了公园大道上的一未婚女子;春天将于明天来临);体育新闻(扬基队在迈阿密胜勇士队;某某与某某在圣彼得斯堡公开赛中战平;本地篮球赛的得分情况);天气预报(晴好,温暖);《快乐的风琴》,《让我得到解放》;一则斯库尔基尔人寿保险广告;《罗克斯维尔P-A》(兔子喜欢这首歌),《画家没法画的画》;一则新配方速效泡沫洗面乳广告,每天使用能消除斑点,使皮肤柔软白嫩;朵迪·史蒂文斯演唱的《粉红鞋带》;一则关于名叫比利·泰斯曼的小男骇遭遇车祸受伤的小新闻,希望大家给他写信或寄明信片;《小花》,《飞球》(真棒);一则全毛套装广告;亨利·曼齐尼唱的《出局》,《人人都爱恰恰恰》;一则关于“天赐”牌餐巾和“美妙的最后晚餐”牌桌布的广告;《我的心跳》;一则关于快速亮光蜡和羊脂胶泥的广告;《维纳斯》;接着又是同样的新闻:达赖喇嘛在哪里?
过了奥克伍德不久,他上了1号公路。公路两旁到处都是热狗摊、卡尔索公司的标志和小木屋似的路边客栈,看上去实在是大煞风景。他觉得有个复杂的大体系在将他吸纳进去,越往前开,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只不过现在是巴尔的摩而不是费城了。他在一个加油站前停下来,加了两美元的普通汽油。其实,他只是想再找一张地图。他站在一台可乐销售机旁打开地图,就着从旁边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查看着,这窗户被一堆听装液体蜡映得绿莹莹的。
他的问题是要往西去,而不走巴尔的摩—华盛顿一线,那两座城市就像一条双头狗,守护着南下的沿海公路。话说回来,他也不想沿着水边南去,他所设想的是从中部直接南下,直抵那片辽阔柔软的腹地,让那儿清晨的棉田在北方州的车牌前瞠目结舌。
他此刻就在这一带,那么再往前,就会有一条23号公路向左拐——不对,是向右拐,那条路北上一直返回宾夕法尼亚州,不过在这个叫肖斯维尔的地方,他可以转到一条无名的蓝色小路,然后朝南开上一段,再回到137号公路。这条路先与482号再与31号公路交汇,形成一处高低起伏的弯道。兔子感觉自己似乎正在颠簸着驶过弯道,上了那条红色的26号公路,然后是340号,也是红色的。他差不多在滑翔了,接着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要去哪里。前边左侧有三条红色的平行公路,自东北向西南方向延伸——兔子几乎能感觉到它们向下一直穿越阿巴拉契亚山谷。只要上了其中一条,到了早晨,你就会像拉着降落伞一样,一屁股坐在清馨低洼的棉田里。是啊,只要上了其中一条,他就可以将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抛到脑后了。
他把两美元的汽油费交给加油工,那是个身材颀长的黑人小伙子,柔软慵懒的身上套着一条肥大的阿莫科牌工装裤。兔子产生了一种想拥抱他的奇特冲动。朝南行驶了这么远,已经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暖意。这种暖意在加油站的灯与月亮之间的紫褐色圆弧中颤动。在窗户里那堆绿色的听装液体蜡的上方,时钟正指向九点十分,纤细的红色秒针镇静地掠过一个个数字,使兔子的行程也显得顺利起来。他钻进福特车,车里热烘烘的,散发着一股霉味。兔子开口哼唱着:“人人——都爱——恰——恰——恰”。
起初,他放开胆子开着。他把地图摊在旁边的座位上,抑制住盲目地拐向南方的冲动,沿着有标号的公路笔直往前开,越过柏油路和水泥路,驶过城镇和乡野,伴着女歌手的高音穿过十字路口。凭着某种直觉,他知道自己正在向西行进。
田野越来越荒芜了。公路绕开一座座大湖,穿过一片片松林。从挡风玻璃顶上望出去,只见电话线在不断地抽打着星星。收音机里的音乐渐渐慢了下来,年轻人喜欢的摇滚乐变成了传统音乐,变成了四十年代那种柔和舒缓的曲调。兔子的脑海里出现了这样的画面:一对对夫妻外出吃饭,看电影,然后驾车回家,让照看孩子的人离去。接着,这些曲调也停了,收音机里传来真正的小夜曲,钢琴和电颤琴在高八度音域奏出一串串音符,单簧管的音乐游移其中,犹如池塘里的一道涟漪,萨克斯管反复吹奏着八度音型。他驶过西敏斯特,然后开了很久才到达弗雷德里克。他上了34号公路,穿过波托马克河。
临近半夜时,兔子感到一阵睡意,便把车停在一家路边咖啡馆旁,进去喝杯咖啡。他觉得自己似乎跟其他顾客有些不同,尽管他也说不清区别何在。那些人也有同感,都冷眼打量着他,那一双双眼睛就像钉在那些年轻人的白脸上的金属大头钉。他们穿着带拉链的夹克衫,三男一女地坐在隔间里,姑娘们的橘红色头发有的披在肩上,犹如一团凌乱的海藻,有的则用金色发夹蓬松地夹在一起——那发夹就像海盗掠来的宝物。柜台前,几对中年夫妇穿着大衣,正低头用吸管喝灰蒙蒙的冰淇淋苏打水。兔子一进门,周围顿时鸦雀无声,而柜台后那个一脸倦色的女人招待他时又过分殷勤,使他更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他默默地要了咖啡,眼睛盯着杯沿,使自己镇静下来。他原本以为——书上也这么写着——从西海岸到东海岸,整个美国都是一个样。他心里想,我到底是跟这些人格格不入,还是跟整个美国?
他来到室外清冽的空气中,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禁瑟缩了一下。不过,这只是一对情侣,他们手牵着手,急切地朝自己的车走去,那紧紧相扣的手就像在黑暗中游动的海星。他们的车牌表明是西弗吉尼亚州的,所有的车牌都是,只有他的不同。在公路对面,有片树林向下蔓延,他可以越过树顶看到一座山坡,仿佛一幅从硬纸上剪下的图案贴在略微褪色的蓝被单上。他钻进自己的福特车里,感觉有些恶心,可车里浑浊的空气却是他唯一的庇护所。
夜幕越来越浓,他继续往前开去。公路慢吞吞地蜿蜒着,慢得令人发疯。无论他的车灯投向哪个方向,都有一堵黑墙在前方不知疲倦地升起。柏油路面啃噬着他的车轮。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恼怒才脸上发烫,从离开那间坐满美人鱼的餐馆时起,他就憋了一肚子火,气得满脸发烫,口干舌燥,鼻涕也流了出来。他的脚使劲地朝下踹,似乎要踹烂这蛇一般的公路。突然,在一个转弯处,两只右轮冲上了路肩,汽车险些失控。把汽车开回路面后,他仍然让速度计上的指针偏到规定车速的右侧。
他关上收音机,因为里面的乐曲不再像一条任他漂流而下的河流,而是充溢着都市的喧嚣,好像滑腻腻的手在抚弄着他的脑袋。但在随之而来的宁静中,他也不愿意去想任何事情,他不想思考,只想枕着沙子睡上一觉再醒来。他真笨,真他妈的笨到家了,现在才开到这里。已经是午夜了,夜晚过去了一半。
车外的田野仍然千篇一律,越往前走,他就越觉得这儿像佳济山镇周围的乡村,同样不平的路脊,同样饱经风吹雨打的广告牌上宣传着同样的商品——你不禁纳闷,这些东西会有人买吗?在车灯的光线之上,光秃秃的树枝织成同样的网。实际上,这张网现在更密了。
他的直觉在告诫他不该向西走,可他的理智却执拗地不予理睬。按照计划,过了弗雷德里克二十八英里后,他得向左转,现在已经走完了二十八英里。所以,当左边出现一条大路时,尽管这条路没有标号,虽然他的直觉在强烈反对,他还是转了上去。从这条路在地图上的粗细来看,它是不可能有标号的,但他知道这是条捷径。他想起马尔蒂·托瑟罗开始当他的教练时,他不愿意低手发罚球,可这一招到头来却很管用。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正确的方法最初似乎是错误的。
一路上连续数英里,路面都十分宽阔平坦,接着,突然出现一段经过修补的路,然后是上坡,路也变窄了。从地图上看,这条路不至于这么窄,只是因为路边时有凹进,而且两旁的树木常常垂下来,自然就显得狭窄了。路挣扎着越爬越高,弯道也越来越急,猛然间,柏油路面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土路在向前蜿蜒。到了这时,兔子才明白这条路不对,可又害怕停下来转头,他已经连着好几英里没有看到任何房屋的灯光了。当他把车从野草丛中开出来时,荆棘抽刷着上有油漆的车身。车灯只能照见无数的树干和低矮的枝条,那横七竖八的黑影像蜘蛛般往后爬去,穿过蛛网似的荒野,进入黑暗的中心,他惟恐搜寻的车灯会惊动那里的什么野兽或鬼魂。他祈祷路不要到头,他记得在佳济山上,就连最难以行走、最人迹罕至的伐木小道,最终都会通到下面的山谷。他耳朵发痒,这是海拔过高造成的。
他的祈祷有了回应,是刺得他睁不开眼的回应:在前方较远的一个拐弯处,树木突然像火焰似的跳跃起来,一辆小车出现了,携着射向高处的灯光朝他猛冲而来。为了避让,兔子差点将车开进沟里,而那亮晃晃的小车则像一个掩面死神,以两倍于兔子的车速从旁边飞驰而过。在随后的一分多钟里,兔子的车行驶在那王八蛋扬起的羞辱性的灰尘中。不过,好在这条路两头都通,他的心情也略微平静下来。过了不久,他似乎来到了一个公园。在车灯的映照下,他看到了印有“请”字的绿色小桶,路旁的树木也稀疏起来,中间有野餐桌、亭阁以及厕所,它们笔直的边棱清晰可见。一辆辆汽车也显出弧形的轮廓,有几辆停靠在路边,乘客已经不见踪影。如此看来,这条恐怖之路原来是情侣小道,它在一百码之外到了尽头。
在一道黑压压的山脊下,这条路与一条平坦宽阔的公路垂直相交。一辆车“嗖”地一声往北开去,另一辆“嗖”地一声驶向南边。附近没有标志牌。兔子挂上空挡,拉上手刹,拧开顶灯查看起地图来。他的手脚都在发抖,眼皮也发涩,由于疲惫,头脑里“嗡嗡”作响,时间应该是十二点半甚至更晚了。前方的公路空荡荡的。他想不起走过了哪些公路,经过的城镇的名字也忘了。他还记得弗雷德里克,可怎么也找不到,到后来才意识到,他所查看的是华盛顿以西的区域,而那一带他根本没有去过。到处都是线条,有红色的,有蓝色的,有许多长长的地名,有根本没听说过的小镇,还有许多方框、圆圈和星号。他的视线向北移动,但只认得出一条线,就是标志着宾夕法尼亚州和马里兰州分界线的那条笔直的虚线,也即梅逊-狄克逊分界线。他想起了在学校教室里学这些东西时的情形:成排的固定课桌,划痕累累的油漆桌面,浮有粉尘的黑板,姑娘们裹得紧绷绷的屁股按字母顺序在过道里来来去去。他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兔子听见脑海里有一架钟在走动,速度慢得令人窒息,那微弱的“嘀哒”声非常遥远,犹如站在他所向往的海岸上时耳边传来的波涛声。透过蒙眬的视线,他再次强打精神去看地图,蓦地,“弗雷德里克”跳入眼帘,可他刚想查清它的位置,这几个字又不见了。他气得鼻梁都痛了起来。一个个地名都消失了,地图在他眼中浑然成为一体,成为一张网——所有那些红线条、蓝线条以及星号织成了一张网,将他困在其中。他一把抓起地图就撕,气冲冲地扯下一大片三角形,又将剩下的一大片撕成两半,然后镇静地将这三片叠起来撕成两半,然后又将六片叠起来撕成两半,就这样接着撕下去,直至它们变成一把纸屑,可以在手里捏成一团。他摇下车窗,将纸团扔了出去。纸团散开了,皱巴巴的纸屑宛如折断的翅膀,一片片地往车顶后飘去。他又摇上车窗。这全怪那个戴眼镜穿两件衬衣的乡巴佬。那家伙喉头突出的样子真滑稽。不知怎么,他的思绪总是回到那乡巴佬身上,总是想着他那副自以为是、故作稳重的神态。早先被那家伙绊了一跤,到现在还在绊他,连甩都甩不掉,就像两根太长的鞋带缠在他的脚上,或者像一根棍子卡在他的两脚之间。那家伙在嘲笑他,不管是在说话时,还是通过那劳累过度的双手的有节奏的摆动,还是用那毛乎乎的耳朵听他说话时,总而言之,那家伙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嘲笑他,嘲笑他那些不甚明确、无法言说的向往,那些向往常常使哈利产生一种即将实现时的兴奋之感。动身前先想清楚要去哪儿,这话完全不得要领,但尽管意义不大,总可能有一定道理。说到底,如果他一开始就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会儿就应该到达南卡罗来纳了。真想有支烟来帮忙弄清自己的直觉是什么。他决定在车里睡上几个小时。
就在这时,从他身后那片情人树林里,有辆车发动了,车前灯转了过来,直逼兔子的脖子。刚才为了看地图,他把车停在路中间了,现在得让开才行。他莫名其妙地害怕被人超车,后视镜里满是那辆车的灯光,犹如一只燃烧的杯子。他踩下离合器,挂上一挡,松开手刹,车颠簸着驶上公路。他不假思索地向右一拐,朝北开去。
回家的路要顺利一些。虽然没有地图,油也快完了,但在快到黑格斯敦时,出现了一家通宵营业的美孚加油站,看上去就像一个男巫在舞弄着魔棍。绿色的路牌上开始有了指向宾夕法尼亚高速公路的标志,收音机里的音乐现在也舒缓起来,全是抒情的曲调,而且不再插播广告,音乐先是来自哈里斯堡,然后是费城,它们就像一束灯光,他就在其中准确无误地向前飞驰。他已经突破疲劳的极限,进入一个宁静平和的世界,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在过去的篮球比赛中,打到最后一节时,他就会进入这种状态:你在场上跑动,并非像大家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得分,而是为了自己,带着几分不经意。你就在那里,有时还有球,有篮框,那高悬的、垂着漂亮篮网的完美篮框。你,只有你,和那带穗的篮框,有时,它似乎要降到你的唇边,有时又离你远去,又硬,又远,又小。观众的喝彩或叹息似乎有些好笑,因为事实上,还在你作势准备投篮时,你的手指甚至手臂就已经知道结果了,球一出手,你的眼睛就可以判断能否命中;打得兴奋时,篮网上那织成网绳的一根根细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过,球赛开始前出来热身时,你能看见镇上那些大嗓门正你挤我我挤你地坐在看台后排,啦啦队队长们正跟不甘落后的男教师互相打趣,那个时候,大家似乎跟你融为了一体,他们在你的肝里,在你的肺里,在你的胃里。有个胖子经常来观看比赛,并且总是占着兔子的胃底,躁得它抖个不停。喂,神投手!喂,得分王,投呀!快投!如今想起那胖子,兔子感到了几分暖意,在那家伙眼中,自己算是一个英雄。
在凌晨那短暂漆黑的几个小时里,音乐一直不停,路标也不断闪现。他感觉像个病人,身体虚弱,但大脑清醒,有信使穿过长长的走廊,不停地带来这一段段音乐和地理信息。与此同时,他还感到自己的触觉异常灵敏,连皮肤都似乎有了思想。方向盘握在手中,细得像鞭子,只要轻轻转动,就能感到方向轴也在生硬地转动,差动齿轮分开了,轴承在油封的槽里滚动。在路旁发出磷光的指示灯诱惑下,他又想起了杜邦家族的年轻女人:她们排着队,在觥筹交错的大型宴会上出出进进,那饰有金属圆片的紧身长裙里很可能一丝不挂。富家女都是性冷淡吗?他永远也无从知道。
他有些纳闷,不明白为什么开回来时有这么多路牌,而先前南下时却那么少。当然,南下时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在通往布鲁厄的出口下了高速公路,再往前穿过第一次加油的小镇。当他开上标有“布鲁厄十六英里”的公路时,可以看到街道斜对面那个乡巴佬的加油机,以及那没有亮灯的窗户,里面满是微微发亮的铲子和钓鱼竿。那窗户看上去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天空中泛着淡紫色的晨曦。收音机里绵延飘荡的音乐停了下来,正在插播天气晴朗的预报,然后是农产品价格。
他从南边驶进布鲁厄,在黎明前的迷蒙天色中,他看到越来越多的房屋掩映在路边的树林里,接着是一片不见树木的工业废墟,过去的制鞋厂、制瓶厂、公司停车场和编织厂变成了电子元件厂,庞大的储气罐高高耸立在填满垃圾的沼泽地上,但蓝色的佳济山边缘比它更高——从山顶往下看去,布鲁厄就像用红砖般颜色的材料编织而成的温暖地毯。山顶上的群星正在消退。
他驶过跑马桥,来到他所熟悉的街中。沿着华伦大道,他穿过市区南部,再取道市区公园附近的422号公路出来,然后与几辆“哐啷”作响的拖挂货车一起绕过佳济山。太阳即将升起,远方山峦上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在他们的车轮间闪烁。从中央大街左转进杰克逊路时,他险些擦上一辆送奶车,那辆车停在路边几码远的地方,发动机还在空转。他顺着杰克逊路往前开,从他父母家经过,又折进克吉里斯路。转眼间,一幢幢建筑都染上了一层清凉的粉红色。他滑过那家旧养鸡场和悄无声息的修车厂,把车停在“阳光体育协会”前,离那狭小的出口只有几步之遥,这样,从里面出来的任何人都一定会看到。兔子满怀希望地抬头朝三楼窗户看去,里面却没有灯光。托瑟罗如果还在上面的话,肯定还在睡觉。
兔子准备睡上一觉。他脱下西服,当毯子似的盖在胸前。但是,天色已经越来越亮,前座也太短,而且方向盘还挤着肩膀。他没有挪到后座上去,那样会造成不便——他希望在必要时能马上把车开走。再说,他也不想睡得太沉,以免托瑟罗出来时错过了。
于是他曲起长腿躺了下来,脚都无处可放。他越过方向盘和挡风玻璃朝外望去,在有限的视野中,看到一小片清新平和的蓝天。今天是星期六,天空又呈现出星期六所常有的明朗、辽阔和坦荡。兔子从小就记得这种景象,那时,星期六早晨的天空就像一张空白记分牌,期待着一场即将开始的持久比赛。屋顶球,曲棍球,绳球,飞镖……
他闭上眼睛。有辆车从一旁驶过,进了小巷。眼帘之内的黑暗随着刚刚过去的一夜那不曾停歇的车声而颤动。他又看到了树木,小路,漆黑的树林里停满汽车,每辆车里都有一对无声无息的情侣。他又想起了他的目标——黎明时躺在墨西哥湾的沙滩上。蒙眬之中,车里不平的座椅成了沙滩,苏醒中的城市的喧嚣成了海边的涛声。
千万不能跟托瑟罗错过。他睁开双眼,硬挺的西服还盖在身上,他想坐起身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睡了太久。天色没有什么变化。
车窗突然让他很不放心。他撑着一只胳膊抬起上身,查看起所有的车窗来。头顶那扇开着一条缝,他将它摇紧,然后将所有窗锁的按钮一一按下。这一保险措施并没有让他安下心来。他把脸转向座位与靠背之间的连接处,这种姿势很别扭,双膝顶在竖直的硬靠垫上,虽然有些难受,这会儿却可以缓解他的睡意。他心里想,不知道儿子睡在哪儿,詹妮丝干了些什么,两家的父母找过哪些地方。不知道警察是否知道了。一想到警察,他的心情一时有些沮丧。夜晚已经逝去,可是,他觉得在自己离开的这一夜里,这地方就像一张网,里面是频繁的电话、匆忙的寻找、成串的泪水和反复的宽慰,焦虑的白线在黑夜里往来穿梭,虽然现在已经逝去,可是依然存在,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陡峭的街道上,而在这张网的中心,他却安全无恙地躺在他那上了锁的小空间里。
晨曦中的棉花和水鸟,还有她在另外那个姑娘的床上来劲的样子——在他们自己的床上可从来没有过。不过,他们也有过美妙的时刻:即使是结婚之后在头几个星期里詹妮丝仍然不好意思露出自己的身子可有天晚上他走进浴室冷不防看到镜子里雾蒙蒙的而刚洗完澡的詹妮丝就站在镜前懒洋洋而心满意足地裹着一条蓝色小浴巾臀部被热水泡得通红发亮跟其他女人一样她毫不害臊地弯下腰去露出通红的两瓣屁股接着转过身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模样笑了起来然后伸出胳膊搂住他亲吻,她的身子被水气蒸得通红,柔软的后颈滑溜溜的。兔子调整一下姿势,又让思绪回到闭拢的眼窝里:她的后颈滑溜溜的,小巧的脊背很柔软,两人一同跪在地上,这种体位后来再也没有试过。他的小腿碰在门把手上,引起的痛感不可思议地与下面修车厂里的金属撞击声混杂在一起。开始上班了。八点了吗?呼吸时嘴唇发干,看来是过了些时间了。他转身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西服滑落在车厢板上。突然,透过不太干净的挡风玻璃,托瑟罗的身影出现了,正朝巷子那头走去,都已经过了那幢旧农舍了。兔子从车里跳出来,套上西服,追了过去。“托瑟罗先生!喂,托瑟罗先生!”由于好几个小时没有说话,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一种锈蚀的感觉。
那人转过身来,兔子没料到他看上去会那么陌生,就像一个疲惫的大个子侏儒。他仿佛被缩小了:一颗大脑袋正在谢顶,上身穿一件大格子运动衣,一条蓝裤子对那粗短的两腿来说显得太长,所以裤缝翘着,在鞋子上荡来荡去。兔子快跑到跟前时,放慢步子走了起来,他担心自己认错了人。
可托瑟罗说出口的话却完全在意料之中。“哈利,”他说,“棒小伙哈利·安斯特朗。”他伸出一只手让哈利握住,另一只手有力地抓住哈利的手臂。兔子想起托瑟罗以前总是把手搭在别人身上。托瑟罗就这样站在那儿打量着他,扭曲的脸上笑眯眯的,他的鼻子有些弯曲,一只眼睛大睁着,另一只却耷拉着眼皮。过了这么些年,他的脸歪得更厉害了,秃顶也不均匀,头顶还有几绺用梳子梳过的灰褐色头发。
“我需要您给出出主意,”兔子刚一说完,又改口道,“哦,我这会儿真正需要的是有个地方睡一觉。”
托瑟罗在答话之前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巨大力量就在于这种沉默,他像一个维持秩序的人那样擅长这种小把戏:等上好一会儿,以加重他话语的分量。最后,他才问道:“家里怎么了?”
“嗯,快散伙了。”
“这是什么意思?”
“过不下去了,我跑了出来。真的。”
又是一阵沉默。阳光从柏油路面反射上来,兔子眯起眼睛,他的左耳发痛,左边的牙齿好像也要开始痛了。
“这种行为好像有点儿幼稚,”托瑟罗说。
“家里真的是一团糟。”
“怎么个糟法?”
“我也说不清。我妻子是个酒鬼。”
“那你试着帮过她吗?”
“当然。怎么帮呢?”
“你跟她一块儿喝过吗?”
“没有,先生,从来没有。我可受不了那玩意儿,我根本就不喜欢那种味道。”他回答得非常干脆,能向他的老教练汇报他并没有糟践自己的身体,使他感到自豪。
过了一会儿,托瑟罗才说:“也许你该陪她一块儿喝,如果你跟她共享这种乐趣,也许她就能节制一些了。”
兔子给太阳照得头昏眼花,而且累得有些麻木了,所以一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她叫詹妮丝·斯普林格,对吧?”托瑟罗问道。
“是的。老天,她真蠢,真的太蠢了。”
“哈利,你这话说得太重了,不管对谁。”
兔子点点头,因为托瑟罗自己好像对此确信无疑。老先生的沉默分量很重,他开始觉得受不住了,这几次沉默比他记忆中的都要长,仿佛托瑟罗本人也感受到了它们的分量。兔子又担心起来,怀疑他的老教练头脑糊涂了,便再一次说道:“我原来想,在阳光协会也许能找个地方睡几个小时,要不我还不如回家,我已经累坏了。”
好在托瑟罗立即忙乎起来,让他松了一口气。托瑟罗抓住他的胳膊肘,推着他从巷子里折了回来,一边说:“哦,当然了,哈利,你的脸色很难看,哈利,真的很难看。”他的手像铁钳似的扣住兔子的手臂,推着兔子往前走,兔子的骨头都给攥得发颤了。让人稳稳地扶着,原本是很舒服,可给人发疯似的攥得这么紧就不好受了。托瑟罗的声音也急促和清晰起来,干脆利落地扎进兔子乱麻似的思绪里。“你刚才提了两个要求,”他说,“是两个要求。一是找个睡觉的地方,二是出出主意。好吧,哈利,我会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只是……只是……哈利,等你睡醒之后,我们俩得认真地,非常认真地长谈一次,谈谈你的婚姻危机。这么跟你说吧,哈利,对你我倒不怎么担心,我了解你,知道你到头来总会平安无事;我担心的不是你,而是詹妮丝,她没有你的配合。你答应吗?”
“当然。答应什么?”
“答应我们俩一起想个办法帮帮她,哈利。”
“好吧,但恐怕我无能为力。我是说,我现在对她没多大兴趣了,以前有过,但现在没有了。”
他们来到大门口的水泥台阶和御寒的小木棚前。托瑟罗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酒吧里一片寂静,光线阴暗,小圆桌由于无人占用而显得摇摇欲坠。吧台后用霓红管围成的电子广告牌没有通电,所以不见闪烁。托瑟罗扯起大嗓门说:“我才不信呢,我不信我最棒的队员会变得这么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当他们登上楼梯往二楼走去时,这个词仿佛在他们身后落地有声。兔子歉疚地说:“睡一觉之后,我会尽力想想的。”
“这才是好孩子。我们就希望这样,我们要的就是你尽力。”他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所有的桌子都是空的。垂着的百叶帘被晒成了褐色,一束束方形的金色阳光从那儿透了进来,百叶帘下是低矮的暖气片,黑乎乎的落满灰尘。人们的脚步在没有铺地毯的狭窄楼梯上踩出了无数印痕。
托瑟罗把他带到一扇被漆成与墙壁颜色相同的门前,再沿着陡直的梯子往顶楼爬去。梯子像是用钉子钉上去的,踏板之间可以看到一截截绝缘电线和粗糙的木工活留下的缝隙。他们来到有光亮的地方。“这就是寒舍,”托瑟罗一边说,一面抚弄着上衣的口袋盖。
这是间朝东的小房。一扇窗户的百叶帘上有道裂口,将一片大刀形的阳光投在一面侧墙上,靠着墙的下部,摆着一张铺盖都没有整理的行军床。另一扇百叶帘拉了起来。在两扇窗户之间,有六只啤酒箱用铁丝巧妙地扎在一起当橱柜,它们共有三层,每层两只。六只箱子里分别放着用洗衣店的玻璃纸包着的衬衣、叠好的内衣裤、一双双卷成团的袜子、手帕、擦得锃亮的皮鞋和一把刷毛里插着梳子的皮背刷子。几件花哨耀眼的运动衣用衣架挂在两根大钉上。托瑟罗的家务仅限于料理衣物。地上到处是一团团绒毛似的灰尘,各种报纸杂志随处堆放,有《国家地理杂志》、少年犯口供以及连环画。顶楼除开托瑟罗的住处就是一个杂物间,两者之间没有隔墙,杂物间里什么都有,如以前的纸牌比赛记分表、台球桌、木桶、铁桶、带藤垫的破椅子、一捆方格铁丝网,还有一套垒球服挂在固定于两根斜梁之间的管子上,挡住了从房间另一头的窗户里射来的光线。
“有厕所吗?”兔子问。
“在楼下,哈利。”托瑟罗的热情消减了,似乎有些尴尬。兔子上厕所时,听见老头子在楼上一阵忙乎,可回来后却发现一切原封未动,铺盖仍然没有整理。
托瑟罗等在一旁,兔子也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托瑟罗想看着他脱衣服,于是把衣服脱了,只剩下一件圆领衫和紧身内裤,然后钻进那留有余温的皱巴巴的被单里。想到自己居然钻进这老家伙的床里,不免有些恶心,不过感觉还是很舒坦——终于可以伸展手脚了,可以感受身旁那坚实而带有凉意的墙壁,还可以听到那来往的车声,也许是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找他吧。他扭头想对托瑟罗说点什么,却吃惊地发现旁边已经空无一人。顶楼楼梯下的门关上了,脚步声在另一层楼梯上渐渐远去,外面的一扇门关上了,有只鸟在窗边鸣叫,修车厂里传来微弱的“叮当”声。刚才老头子站在一旁,让他很不自在,不过兔子明白这不是自己的问题,托瑟罗过去一贯是拈花惹草出了名的,但从没听说他是同性恋。那干吗要在一旁看着?蓦地,兔子明白了——这能将托瑟罗带回过去的时光,他那时就总是站在更衣室里,看着球员们换衣服。解开这个疑团后,兔子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下来。他回想起在西弗吉尼亚州那家餐馆外的停车场上,那对手拉手往前奔跑的情侣,那姑娘披着海藻色的头发,真遗憾那男的不是他。那地方的毛是红的吗?在他的想象中,西弗吉尼亚姑娘都性情粗俗,身体壮实,动不动就笑个没完,就像得克萨斯州那些年轻妓女一样。她们说话时声音甜腻腻的,嗲声嗲气,似乎在不停地逗乐,不过他当时才十九岁。同翰利、加尔泽罗和沙姆伯格一起去过那条街,紧绷绷的卡其布裤子使他很紧张。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地平线似乎比他的膝盖还要低,在一幢幢的房子里,只见一家家的人都坐在沙发上,就像鸡呆在窝里一般在看着电视。加尔泽罗疯疯癫癫地笑个不停。兔子无法相信就是这幢房子。窗台上摆着花,是真正的花,在窗台上显得纯洁无瑕。他恨不得拔腿就跑。来开门的女人简直可以上电视去推销蛋糕配料,可她说的却是:“进来吧,孩子们,别害臊,进来玩个痛快!”完全是一副做母亲的口吻。而她们,那些妓女,就在那儿,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全都坐在客厅里有卷轴和把手的老式家具上。她们相貌平平,这稍稍缓解了他的胆怯心理。她们就像一般的工厂女工,你甚至不会把她们称为姑娘,她们的脸孔发亮,仿佛是日光灯照着似的。她们一个劲地跟这些当兵的打趣,说出的笑话就像一阵阵的灰尘,呛得他们哈哈大笑,使他们既惊讶又无措地挤成一团。他挑的那个姑娘——其实是她挑选了他——走上来摸了摸他,她的罩衫只扣着最下面的一颗钮扣,上楼后,她用甜腻腻的沙哑嗓音问他,是愿意灯开着还是关着,他回答“关着”时,声音都走了调,她不由得笑了,后来在他身下也不时地微笑,并调整姿势来迎合他,甚至还亲切地说:“你干得不错,宝贝。干得很棒,啊,真棒。你是个老手。”可事情结束后,她的嘴角却显出一副完事的神情,态度也冷冷的,不肯躺在他身旁,而是起身坐在铁架床边,对着黑洞洞的窗户,凝视得克萨斯州的绿色的夜空,他这才明白她不过是在装模作样,不禁觉得自尊心受了伤害。她一言不发地背对着他,现出比基尼胸罩留下的黄白色肤印。他心里升起一股怒火,猛地抓住她的肩膀,粗暴地使她转过身来。她胸前悬着的沉甸甸的阴影似乎漫不经心,毫无戒备,他移开了视线。她俯在他耳边说:“宝贝,你可没付两次的价钱。”这个温柔的女人,她自己就是钱的化身。修车厂传来微弱的“叮当”声,这声音抚慰着他,并告诉他,他已经藏好了,非常安全。他藏身在这里,别人却仍在忙于凡事俗务。在黑暗之中,他内心对那朦胧的声音产生了一丝柔情。
他的梦很浅,很不踏实。他的腿动了动,嘴唇在枕头上擦了擦。他的眼皮在不停地颤动,因为眼球在转动着,观察这视觉的内墙。除此之外,他就跟死了一般,什么也伤害不了他。在他的上方,照在墙上的那片刀形阳光缓缓下移,滑过他的胸脯,变成地上的一枚硬币,然后消失了。他在暗影中忽然醒来,那幽灵似的蓝色瞳仁在陌生的楼面寻觅着,想弄清那些人声来自何处。它们来自楼下,闹哄哄的,像是有人在搬动家具,在排成一圈脚步沉重地搜寻他。但是一个熟悉的男低音响了起来,是托瑟罗,于是围绕着这个稳固的中心,楼下的喧闹声凝固成玩牌喝酒相互逗闹的吵嚷声。兔子在暖融融的床上翻了个身,把脸转向那带着凉意的同伴,那堵墙,然后穿过越来越模糊的红色的意识,重新进入了梦乡。
“哈利!哈利!”那声音在推着他的肩膀,揉着他的头发。他翻身离开墙壁,眯起眼睛往上看去,阳光已经消失,托瑟罗坐在阴影里,就像一个黑乎乎的庞然大物,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他探身向前,那满是斑点的脸上挂着歪斜扭曲的笑容,一股酒气传了过来。“哈利,我给你找了个姑娘!”
“太好了,带她进来。”
老头子笑了,是否有些不自然?他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说詹妮丝吗?”
“六点都过了,起来吧,哈利,快起来!你睡得像个小宝宝似的。我们要出去了。”
“去干吗?”兔子本来是想问“去哪里”。
“去吃饭,哈利,吃晚饭。去吃——晚——饭。快起来吧,孩子,你肚子不饿吗?肚子饿,肚子饿。”他真是个疯子。“哦,哈利,你理解不了老年人的饥饿,你吃呀吃呀,可总是不对胃口。这个你理解不了。”他走到窗前,看着下面的小巷,微弱的光线映照出他铅灰色的笨重身影。
兔子掀开被单,将两条光腿从床沿上垂下来,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匀称健美的大腿,他的大脑渐渐清醒了。腿上以前只有一层稀薄的金黄色茸毛,如今却变深、变硬了。由于睡得太久,身上染的那股气味冲了上来。“刚才说的姑娘是怎么回事?”他问。
“怎么回事,对呀,怎么回事?干呗!”托瑟罗脱口回答。透过窗口迷蒙的光线,只见他的脸沉了下来,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猛然说出这种粗话。不过他也在观察,仿佛这是某种试验。结果明确后,他又改口道:“不,我有个熟人,有个熟人在布鲁厄,或者说是相好吧,我们偶尔一起吃顿饭,不过仅此而已,基本上仅此而已。哈利,你真是太天真了。”
这些话语无伦次,兔子开始害怕托瑟罗了。他穿着内衣裤站了起来。“我想我还是继续跑吧。”地板上的灰尘沾在他的光脚板上。
“哦,哈利,哈利,”托瑟罗叫起来,他的声音感情丰富,既有痛苦,也有怜爱。他上前用一只胳膊搂住兔子。“你和我是同一类人。”他抬起那张大歪脸,急切而又信赖地看着兔子,但兔子还是一片茫然。不过,他记得这人曾是他的教练,便接着听下去。“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话正要说到节骨眼上,托瑟罗却打住了,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只是重复着“我们都知道”,然后拿开了手臂。
兔子说:“我还以为等我睡醒后,我们要谈谈詹妮丝的事儿呢。”他从地板上拾起裤子穿上。裤子皱巴巴的,这使他有些不安,并想到自己是迈出了一大步,胃和喉咙里不禁一阵痉挛。
“会的,我们会的,”托瑟罗说,“等我们尽了社交义务之后。”他顿了顿,又说:“你现在想回去吗?如果是的话,你可得告诉我。”
兔子想起她那副咧着嘴的蠢样子,还有总是撞上电视机的衣橱门。“不。上帝!”
托瑟罗欣喜若狂,心里一高兴,话也就特别多。“那就好,那就好,把衣服穿上。我们总不能光着身子去布鲁厄吧。要件干净衬衣吗?”
“我穿您的会不合身吧?”
“是吗,哈利?不合身吗?你穿多大号的?”
“十五点三。”
“我也是!完全相同,你虽然个子高,可手臂短。哦,这太好了,哈利,你需要帮助时能来找我,这对我太重要了,我简直无法形容。所有这些年来,”他一边说,一边从啤酒箱做成的橱柜里拿出一件衬衣,撕掉玻璃纸,“所有这些年来,所有那些孩子,他们翅膀长硬了,就飞上天了,再也不回来了,哈利,他们再也不回来了。”
衬衣很合身,兔子不仅觉得如此,而且从托瑟罗那面摇摇晃晃的镜子里也能看出来,他不由得有些惊讶。他们之间的差别可能全在腿上。托瑟罗看着他穿衣服,一边像一位自豪的母亲似的喋喋不休。既然再也不用难堪地解释他们要去干什么了,他的话也就清楚多了。“镜子前站着个年轻人,这对我的心脏有好处,”他说,“跟我说实话,哈利,你有多久没有开心过了?很久了吗?”
“我昨晚就很开心,”兔子说,“我开车去了西弗吉尼亚,然后又开了回来。”
“你会喜欢我那位女士的,我知道你会的,她是一朵城里的野花,”托瑟罗接着说,“她要带来的那位姑娘我没见过,她说很胖。在我那位女士的眼里,全世界的人都很胖——她那副吃东西的样子,哈利,完全是年轻人的胃口。这领结打得很漂亮,你们年轻人有那么多小把戏,我可从来学不会。”
“这只是温莎结。”衣服穿好后,兔子又能镇静自如了。刚才一觉醒来,似乎又让他回到了他所抛弃的世界。他想念过詹妮丝大腹便便的样子,想念过孩子以及他喊叫着要东西时的情形,想念过自己家中的四壁。他也曾自问到底是在干什么。但现在,那些稍稍泛起的感受已经过去,内心深处的直觉又涌了上来,对他说他没错。他觉得自由就像氧气一样,在他身边无处不在;托瑟罗只是一股空气,而他置身于其中的这幢建筑,还有城里的街道,都只是茫茫空间中的楼道和小巷。他专心致志地调整着领带,仿佛这个温莎结的所有小线条、托瑟罗的衬衣领以及他自己的喉部,都是同一颗星星的不同的角,只等他准备就绪,这些角就会四散开去,伸向宇宙的边缘。他就是达赖喇嘛。托瑟罗不声不响地走到窗口,像一片云飘进他的眼角。“我的车还在那儿吗?”兔子问。
“你的车是蓝色的。还在那儿。把鞋子穿上吧。”
“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见它在这儿。我睡觉时,您在镇里听到过什么吗?”因为在这无边无际的自由之中,仍有一些不如人意的事情:他的妻子,他们的房子,还有孩子——都让人放心不下。时间的流逝似乎不可能这么快就让他了无牵挂,但托瑟罗的回答似乎表明有这种可能。
“没有,”他回答道,接着又说,“不过当然啰,我并没有去那些可能会议论你的地方。”
托瑟罗对他不感兴趣,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出去兜风作乐的玩伴,这使兔子颇为不快。“我今天本该上班的,”他话中有话地说,似乎在责怪这个老头子。“星期六我很忙。”
“忙些什么?”
“在零售店里推销一种叫‘魔力削皮器’的厨具。”
“高尚的职业,”托瑟罗说,然后从窗口转过身来。“好极了,哈利,你终于穿好了。”
“您这儿有梳子吗,托瑟罗先生?我得用一下卫生间。”
在他们脚下,阳光体育协会的人在大笑和起哄,可能是什么人出错了牌。兔子想象着从他们中间穿过的情景,问道:“嗯,让他们都看到我,没关系吧?”
托瑟罗生气了,过去训练时他也常常这样,如果大家只是在篮框边敷衍了事而不好好训练,他就会生气。“你这是怕什么,哈利?怕那个可怜的小詹妮丝·斯普林格吗?你高估别人了,没有人在乎她。好了,我们马上就下去,别在卫生间里呆太久。我帮了你那么多忙,这会儿还在帮你,可你连一个谢字都没说!”他拿起插在刷毛里的梳子,递给哈利。
道谢并不是难事,他只是害怕破坏了他的自由才没有表示感谢。兔子勉强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他们下了楼。与托瑟罗所说的恰好相反,所有的人——多数是老人,但也不是太老,所以体型虽然难看,却有一股令人讨厌的活力——都抬起头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他。托瑟罗简直是疯了,居然一遍遍地向别人介绍他。“弗雷德,这是我最棒的小伙子,一位了不起的篮球运动员,哈利·安斯特朗,你大概还记得在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他两次创造县纪录,五〇年一次,五一年又刷新了那项纪录,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是吗,马尔蒂?”
“哈利,幸会。”
那一双双机警但无神的眼睛跟他们的嘴巴一样,都是些小黑点,它们紧盯着他陌生的身影,再将富有刺激性的印象送进他们那令人恶心的大啤酒肚里去消化。兔子发现他们都把托瑟罗当成笨蛋,不由得为他的朋友和他自己感到难堪。他躲在卫生间里,座便器上的油漆已经剥落,热水龙头滴下的水在洗手池里留下了锈迹,墙上油迹斑斑,毛巾架上空无一物。头顶的小天花板上,呈现出一幅可怕的画面:在那一码见方、图案雅致的金属隔板上,结有一层蜘蛛网,上面挂着几只小虫的白色躯壳。他的情绪更低落了,全身也瘫软无力。他出了卫生间,紧绷着脸,一瘸一拐地来到托瑟罗跟前,两人像梦游一般离开了这个地方。当托瑟罗跨进他的车里时,他有一种受到冒犯、似乎被人侵凌的感觉。但是,正如人在梦中从不会停下来发问一样,他一声不响地钻到方向盘后。一旦手脚重新控制了开关和踏板,他又找到了力量。他觉得用水梳过的头发凉悠悠的。
他不大客气地说:“这么说,您认为我该陪詹妮丝喝酒了?”
“听从心灵的召唤吧,”托瑟罗说,“心灵是我们唯一的向导。”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遥远。
“进布鲁厄吗?”
没有回答。
兔子驶过小巷,来到波特大道,制冰厂的废水以前就从这儿流过。他向右拐,离开威尔勃街——他家就住在那条街上。再转两个弯后,他上了中央大街,绕山朝布鲁厄开去。在路的左边,地面下塌形成一道峡谷,谷底是平静的跑马河,河面光滑如镜,而右侧的加油站则灯火通明,旋转灯在绳子上闪烁,聚光灯在发出抗议。
小镇渐行渐远,托瑟罗又打开了话匣子。“关于我们要去见的这两位女士,哈利,我不知道另外那位是什么样,但我知道你会是一位绅士。我保证你会喜欢我的朋友的,她是位了不起的姑娘,哈利,自从出世以来,她遭受过七次打击,可是却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什么事情?”
“她对付过来了。哈利,这不就是全部的奥秘吗?对付。像目前这样跟她保持这种非常微妙的关系,使我感到幸福,感到既幸福又卑微。哈利?”
“嗯?”
“哈利,你有没有发现,年轻女人的身上到处都有毛?”
“这我可没想过。”他的嗓子眼里一阵恶心。
“想想吧,”托瑟罗说,“好好想想。她们都是猴子,哈利,女人都是猴子。”
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兔子只好笑了。
托瑟罗也笑了,在座位上探过身来。“可我们却爱她们,哈利,对吗?哈利,我们为什么爱她们呢?回答了这个问题,你就解开了人生之谜。”他有些坐不安稳,腿一会儿跷着,一会儿放下,或者凑过来拍拍兔子的肩膀,又猛地把手抽回去,转脸望着窗外,然后又转身拍起肩膀来。“我是个可怕的人,哈利,是个可恶的人。哈利,我告诉你一件事情吧。”作为一个教练,他总是在告诉别人事情。“我妻子说我是个可恶的人,可你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吗?是从她的皮肤开始的。那是一九四三或一九四四年春季的一天,当时战争还没有结束,冷不防的,她的皮肤是那么可怕,就像是上千张蜥蜴皮缝在一起,并且缝得很粗糙。你能想象吗?想到那是无数张皮缝起来的,我简直吓坏了,哈利。你在听吗?你没听。你在想为什么来找我。”
“您今天早晨说的关于詹妮丝的话,让我有点担心。”
“詹妮丝!我们别谈詹妮丝·斯普林格那种小傻瓜了,哈利。这会儿是晚上了,不是可怜别人的时候。真正的女人正从树上往下掉呢。”他用手比划着有东西从树上往下掉的情景:“扑通,扑通,扑通!”
尽管只是把这老头当成神经病,兔子还是产生了一丝期盼。他们把车停在韦泽大街,然后到一家中国餐馆前去见那两位姑娘。
姑娘们等在红色的霓虹灯下,有一种花朵似的精美之感,红光给她们蓬松的头发镶上了一圈干花般的边。兔子的心先于他的脚步在人行道上往前奔去。他们见面了,托瑟罗在介绍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考斯科,哈利·安斯特朗,我最棒的运动员。能介绍两位如此优秀的年轻人互相认识,我十分荣幸。”老头子的神态出奇地腼腆,听起来像是喉咙里堵了一口痰。
经过托瑟罗的一番渲染,兔子怎么也没想到玛格丽特完全是另一个詹妮丝:同样紧绷的黄皮肤,同样执拗的小个子。她说话时嘴唇几乎一动不动:“这是鲁丝·伦纳德。这是马尔蒂·托瑟罗,还有这位,叫什么来着?”
“哈利,”兔子说,“或者叫兔子。”
“对了!”托瑟罗喊了起来,“那会儿大家都叫你兔子,我还忘了呢。”他咳了一声。
“那你可是个大兔子乖乖,”鲁丝说道。跟玛格丽特站在一起,她显得较胖,但胖得并不过分,更准确地说是结实。而且她个子高,有五英尺八或五英尺九。她的眼睛碧蓝,眼眶棱角分明。她穿着一条淡绿色仿真丝长裙,两条大腿把裙子前面撑得满满的,即使站着也显得结实。她的头发略呈姜黄色,在脑后束成一团。在她身后,停车计时器的红色指针顺着路沿往后退去,她的脚挤在一双浅紫色搭扣鞋里,脚下是四块方形铺路石拼成的十字。
“只是个子大而已,”他说。
“我也一样,”她说。
为了没话找话,兔子对大家说:“天啊,我可饿了!”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局促。
“饿了,饿了,”托瑟罗跟着说,他似乎很感激这一提醒。“我的小家伙们想去哪儿?”
“这儿行吗?”哈利问。从两位姑娘望着他的眼神来看,他明白应该由他来安排。托瑟罗像横行的螃蟹似的蹿前蹿后,还撞上一对路过的中年夫妇。他对此显得万分惊讶,而且一本正经地道歉,把鲁丝都逗笑了。她的笑声在街上回荡,犹如一把硬币撒在地上。听着这笑声,兔子渐渐放松下来,心里感到暖乎乎的。托瑟罗带头推开玻璃门进去,玛格丽特紧跟其后。鲁丝挽起兔子的胳膊,说:“我认识你。我上的是西布鲁厄中学,五一年毕业。”
“我也是那一年。”她跟他同龄,这与她的手触到他的胳膊一样令他欣喜,仿佛早在中学时代,在城市两边不同的学校里,他们学到了相同的东西,获得了相同的生活观,五一届的生活观。
“你们打败了我们,”她说。
“你们队太糟了。”
“不,不是那样。我跟队里三个队员有来往。”
“同时跟三个吗?”
“差不多吧。”
“难怪他们显得精力不济。”
又像撒了硬币一般,她笑了起来,尽管他自己都为这话感到难为情。她真是好脾气,也许当时的确颇有姿色。她的脸蛋儿眼下不漂亮了,但头发浓密,从中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韵。
他们经过玻璃柜台时,一个身穿黄褐色亚麻布上衣的年轻中国人走上前来,柜台里有个美国姑娘,穿着和服坐在那里清点一些旧账单。“几位,请问?”
“四位,”托瑟罗没有开口,兔子只好回答。
让兔子颇感意外的是,鲁丝脱下白色短外套,信赖地递给了他,衣料的手感很柔软,她身上的香水味也随之散发出来。
“四位,好的,这边请!”服务员领他们来到一个红色隔间。这里前不久才作为中国餐馆开张,墙上还挂着粉红色的巴黎风景画。鲁丝趔趄了一下,兔子从后面发现,她的脚后跟因为用力而发黄,被紫色的扣带绑在鞋跟之上,走路时总是左右滑动。但是,她丰满的臀部虽然紧裹在丝质的绿色长裙里,却显出几分沉着。她的腰收得很利索,像她的面孔一样轮廓分明。长裙背后裁成一个大V字形,露出一大片洁白丰腴的肌肤。到达隔间时,他突然撞在她身上,她的头顶刚及他的鼻子,她头发上的撩人气息与身上散发的廉价香水味混为了一体。他们之所以撞在一起,是因为托瑟罗正在过分殷勤地请玛格丽特入座,就像一个站在自己宝窟门口的守护神。兔子站在那儿等着,心里想,如果有个陌生人从餐馆外面的窗口经过——就像昨晚他在西弗吉尼亚那家餐馆外面一样——就会看到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得意,仿佛自己成了那个陌生人,正从外向里凝视,对他自己的身材以及他的女人的身段艳羡不已。鲁丝一弯腰钻了进去,她肩上的皮肤光滑照人,转瞬间又在隔间的阴影里暗淡下来。兔子也坐下了,感觉到她在旁边窸窸窣窣地调整着姿势,女人都是这样,过于讲究,就像是在做窝。
他发现自己还拿着她的外套。这是一件柔软的白色皮短套,正躺在他的腿上。他没有起身,只是伸出手去,把外套挂在头顶上方的衣帽钩上。
“手长可真好,”她说,然后低头从皮包里拿出一盒纽波茨牌香烟。
“托瑟罗说我的手短。”
“你是在哪儿碰上这老要饭的?”这话托瑟罗只要想听就准能听见。
“他可不是要饭的,他是我以前的教练。”
“来一支吗?”她指的是香烟。
他迟疑了一下。“我戒了。”
“这么说,这老要饭的曾经是你的教练,”她叹了口气。她从天蓝色纽波茨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橘红色的嘴唇上。划火柴时,她对着含硫的火柴头直皱眉,真奇怪,女人怎么都是这样笨手笨脚。只见她两手远远地伸着,横攥着纸杆火柴一划,火柴弯了,划到第三下才点着。
玛格丽特说:“是鲁丝。”
“要饭的?”托瑟罗说,那张大脸显得阴沉而歪斜,却挂着狡黠的笑容,仿佛他马上就要融化了。“没错,我就是,一个可恶的老要饭的掉进了公主堆里。”
玛格丽特看出这话没有跟自己过不去的意思,就把手盖在他那只放在桌上的手上,一本正经而又有气无力地说:“你可不像要饭的。”
“我们年轻的孔夫子在哪儿?”托瑟罗一边问,一边举起那只闲着的手,四下张望。服务员来后,他又问:“你们这儿提供含酒精饮料吗?”
“我们可以去隔壁买,”服务员说。中国人的眉毛就像是紧贴在皮肤上,而不是从皮肤里长出来,看起来真滑稽。
“双份苏格兰威士忌,”托瑟罗说,“你呢,亲爱的?”
“一杯代克利,”玛格丽特回答,听上去像在说俏皮话。
“孩子们呢?”
兔子看着鲁丝,她脸上涂着橘红色的粉底。她的头发呢,乍一看像是金黄色或浅褐色,可实际上却五颜六色,有红、黄、褐、黑,每种颜色都在光亮下不断改变着深浅,就像狗毛一样。“去你的,”她说,“我看来杯代克利吧。”
“一共三杯,”兔子告诉服务员,他寻思代克利一准跟柠檬水差不多。
“三杯代克利,一杯加冰的双份苏格兰威士忌!”服务员大声重复着走开。
兔子问鲁丝:“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八月。怎么啦?”
“我的是二月,”他说,“我赢了。”
“你赢了,”她附和道,好像了解他的感受:你无法驾驭一个年龄比你大的女人,起码不能完全驾驭。
“你既然认出了我,”他问,“又怎么没认出托瑟罗先生呢?他是我们队的教练呀。”
“谁会留意教练呢?他们什么都干不了,对吧?”
“什么都干不了?一支中学球队靠的不全是教练吗?”
托瑟罗回答说:“靠的全是球员,哈利。你不可能把铅变成金子。不可能把铅变成金子。”
“当然能,”兔子说,“一年级时我可是——”他顿了顿,这里毕竟还有女士在场,“什么都不懂。”
“你懂的,哈利,你懂。我当时没什么可教你们的,只是让你们跑动。”他不停地东张西望。“你那时真是一只小鹿,”他接着说,“还有一双大脚。”
鲁丝问:“多大?”
兔子告诉她:“十二号,宽型,你的呢?”
“很小,”她说,“它们很小很小。”
“刚才我看到你的脚快从鞋里滑出来了。”他仰起头,将身子稍稍挪低,又从桌边往下看去,只见暗淡的光影中,她的小腿叠在一起,犹如棕色的鱼,这时正忙不迭地藏进座椅底下。
“别看得太起劲了,当心从这儿摔出去,”她说,语气中含着嗔怪,太好了。女人就喜欢别人挑逗,她们口里从来不承认,心里却喜欢。
服务员拿着酒来了,并开始在桌上摆放纸垫和失去光泽的银餐具。玛格丽特的摆好了,托瑟罗面前刚摆了一半,他突然把威士忌从嘴边拿开,用精神饱满的大嗓门说:“刀叉?用来吃东方菜?你们难道没有筷子吗?”
“筷子吗,有的。”
“全部要筷子,”托瑟罗自作主张地说,“入乡随俗嘛。”
“我的留着!”服务员伸手去取餐具时,玛格丽特叫了起来,一边用手按着勺子和叉子,弄得“叮当”作响。“我可不要什么小木棍。”
“哈利和鲁丝呢?”托瑟罗问,“你们要什么?”
代克利的确有股柠檬水的味道,就像油星一样浮在强烈的酒味上。“小木棍,”兔子用深沉的声音说,并为能惹得玛格丽特不快而得意。“在得克萨斯,我们吃鸡时从来不用金属餐具。”
“鲁丝呢?”托瑟罗对她说话时,表情胆怯而勉强。
“哦,我想,如果这个笨蛋都能用,那我也能。”她将手中的烟掐灭,又抽出一支。
服务员像个女傧相一般,端着一堆不用的餐具走了。玛格丽特的选择无人加入,不由得闷闷不乐,而兔子则暗暗开心,因为她在他的快乐上投下了阴影。
“你在得克萨斯吃过中国菜?”鲁丝问。
“一直都吃。给我一支烟。”
“你已经戒了。”
“我又开戒了。给我一枚角币。”
“角币!去你的,我才不给呢!”
兔子有些不快,她大可不必这么急着回绝他,听起来像是要收利息一般。她凭什么以为他会占她便宜呢?他会占什么便宜呢?在他们桌边的墙上,有一台很小的乳白色节目选播器在闪着微光,他伸手从外衣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再挑出一枚角币塞进选播器里。他探过身子,离她的脸很近,翻着一页页目录,最后按下“B”和“7”两个键,选了《罗克斯维尔P-A》这首歌。“除了波士顿之外,得克萨斯的中国菜是全美国最棒的,”他说。
“听听大旅行家所说的吧,”鲁丝说着,递给他一支烟。角币的事他也就不再计较了。
“这么说,”托瑟罗不紧不慢地说,“你认为教练什么都干不了啰。”
“他们一文不值,”鲁丝说。
“嘿,算了吧,”兔子说。
服务员拿着筷子来了,还有两份菜单。兔子对这些筷子有些失望,它们感觉像是塑料的,而不是木筷。香烟的味道很冲,满鼻子烟草味。他将它掐灭了。以后再也不抽了。
“我们每个人点一道菜,然后一起分享,”托瑟罗说,“你们爱吃什么?”
“糖醋里脊,”玛格丽特说。显然,她倒是毫不迟疑。
“哈利呢?”
“我不知道。”
“还号称中国菜专家呢,”鲁丝说。
“这是英文的,我以前总是看中文菜单点莱。”
“得了,得了,告诉我哪些菜好吃。”
“嘿,别这样,你都闹得我紧张了。”
“你根本就没去过得克萨斯,”她说。
他想起那条奇怪的居民街上的那幢房子,街上连棵树都没有,那绿色的夜幕从草原缓缓升起,还有窗台上那些花,于是说:“我绝对去过。”
“去干吗?”
“服兵役。”
“哦,是去当兵,那不算数。谁都去得克萨斯当过兵。”
“您觉得什么好就点什么吧,”兔子告诉托瑟罗。鲁丝似乎认识很多退伍兵,他不禁有些懊恼,就侧耳听起他花了一角钱才播放的那首歌的最后几个小节来。在这家中国餐馆里,他只能隐隐听到这首歌的刺耳旋律,好像是从厨房传出来的,而昨晚在车里,这旋律却使他心情大振。
托瑟罗将点菜单给了服务员,等他走后,又想对鲁丝进行说教。喝了威士忌后,老头子的薄嘴唇湿漉漉的。“做教练的,”他说,“做教练的所关心的,就是发展我们与生俱来的三样工具:脑,身,心。”
“还有胯下那玩意儿,”鲁丝说。四个人中,只有玛格丽特笑了。她真让兔子起鸡皮疙瘩。
“年轻的女士,你这是向我挑战了,你应该好好听我讲一讲,”他说得郑重其事。
“狗屎!”她轻声说,然后低下头去。“别拉在我身上。”他刺痛了她,她的鼻翼发白,草草化好的妆容也暗淡了。
“第一是脑。也就是谋略。多数男孩在遇到教练之前,只是在背街小巷里打球,他们不知道一个球场有两个篮框,不知道球还要打得……嗯,要打得好看,他们根本没有这种概念。哈利,你听我讲完行吗?”
“行,当然。就在昨天——”
“第二——等我讲完,哈利,然后你再说——第二是身。要让他们练好素质,使他们两腿结实。”他的手放在光滑的桌子上,捏成了拳头。“结实。要跑动,要跑啊跑啊跑。只要脚踏在球场上,就得每分钟不停地跑动,跑动得越多越好。第三——”他用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擦了擦湿漉漉的两边嘴角——“是心。在这方面,一位好教练拥有最为庄严的用武之地,而我,年轻的女士,当然曾竭力成为——而且也有人说我曾经是——一位好教练。要培养队员们有所作为的决心。我一向认为决心比取胜更重要,因为即便在失败之中,也能有所作为。要让他们体会到那种……嗯,对,我看这个词很合适,神圣感,体会到那种通过竭尽全力而有所作为时的神圣感。”说到这里,他有意停了下来,而且这一停顿产生了效果,他依次扫了他们一眼,使他们不得开口。“一个队员的心如果受到善于激励的教练的鼓舞,”他得出结论说,“那么,从最深刻的意义上说,在人生这场更大的比赛中,他就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他举起一只肥胖的手。“现在,愿上帝在天之灵……”他端起杯子喝着,里面几乎全是冰块了,杯子倾斜时,冰块“哗啦啦”地向前碰到他的嘴唇。
鲁丝似乎想换个话题,她转向兔子,轻轻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笑了起来。“嗯,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还在干什么。今天上午我本该去上班的。我,嗯,还真是难以解释。我的工作是为一种名叫‘魔力削皮器’的厨具做促销。”
“我敢肯定他干得很棒,”托瑟罗说,“我敢肯定,等魔力公司开董事会年会时,他们会问:‘在向美国公众推广我们产品的事业中,谁的贡献最大?’而哈利·兔子·安斯特朗一定会名列前茅。”
“你是干什么的呢?”兔子回过头来问她。
“什么也不干,”鲁丝回答,“什么也不干。”她慢慢地喝着代克利,一边垂下泛着油光的蓝色眼帘,下巴上映着一抹酒的绿光。
中国菜来了,兔子垂涎欲滴。自从离开得克萨斯州后,他的确再也不曾吃过中国菜了。他喜欢中国菜,它里面没有被屠宰牲畜的令人恶心的证据,不会有带血丝的牛腿肉或留着筋的鸡骨架;这些东西都被剁碎、捣烂,毫无痛苦地和形形色色没有知觉的蔬菜混在一起,那些蔬菜全都肥嫩嫩、绿油油的,使人禁不住胃口大开。还有蜜饯。放在热气腾腾、如乳房般浑圆的米饭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份热气腾腾浑圆清爽的米饭。玛格丽特尤其急不可耐地对着自己那一份里油亮的肉块忙乎起来。大家都吃得很开心。椭圆形的盘子里有酱色猪肉、甜豆、鸡肉、黏稠的甜酱、虾、荸荠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他们的脸色渐渐红润,又有了精神,交谈也热烈起来。
“他棒极了,”兔子在说托瑟罗,“是县里最了不起的教练。如果没有他,我肯定一事无成。”
“不,哈利,不是这样。你为我所做的比我为你所做的更多。姑娘们,他打第一场比赛就得了二十分。”
“是二十三分,”兔子说。
“二十三分!想想看!”姑娘们仍然在吃。“哈利,还记得吗,在哈里斯堡举行的州锦标赛中,邓尼斯顿队和他们那个小个子定点投篮好手?”
“他个子太小了,”哈利告诉鲁丝,“只有五英尺二左右,丑得像猴子,而且是个很卑鄙的球员。”
“噢,不过他技术很棒,”托瑟罗说,“他技术很棒,哈利算是球逢对手了。”
“后来他绊了我一下,还记得吗?”
“他绊了你?”托瑟罗说,“我忘了。”
“那小矮子绊了我一下,我‘砰’的一声撞在垫子上,如果墙上没装垫子,我早就没命了。”
“后来怎么样了,哈利?你揍了他没有?这事儿我整个都忘了。”托瑟罗嘴里塞满食物,而复仇情绪又强烈。
“噢,没有,”兔子慢吞吞地说,“我从不犯规。当时裁判看见了,刚好是他第五次犯规,就给罚下场了。然后我们就打得他们一败涂地。”
托瑟罗显得茫然若失,有点无精打采。“对,你从不犯规。他从不犯规,哈利一向就是个理想主义者。”
兔子耸了耸肩。“我没那种必要。”
“哈利还有件事情很奇怪,”托瑟罗对两位女士说,“他从没受过伤。”
“不,我有一次手腕扭伤了,”兔子更正道。“您教给我的确实管用的一招——”
“那次州锦标赛后来怎么样了?我居然把这些都忘了,真糟糕。”
“后来吗?我想是对彭诺克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他们把我们打败了。”
“他们赢了?不是我们把他们打败了吗?”
“哦,不是。他们很棒,他们有五位好队员,而我们呢,说实在的,只有我一个。还有哈里森,他还凑合,可自从那次橄榄球赛中受伤之后,他再也找不到感觉了。”
“是罗尼·哈里森吗?”鲁丝问。
兔子吃了一惊:“你认识他?”哈里森曾经是臭名昭著的色鬼。
“不太确定,”她说,语气中带着几分得意。
“个子有点矮,卷发,腿有点瘸。”
“不,我不认识,”她说,“我想我不认识。”她的筷子用得得心应手,另一只手掌心朝上放在膝上。他喜欢她低下头去伸嘴接住食物的模样,那丰满的脖子往前伸,肩上宽宽的肌腱就鼓了起来。食物夹在筷子中间,用力恰到好处,丰满的女人竟然会如此灵巧,真是有趣。玛格丽特则用弯曲的钝餐具把食物往嘴里扒。
“我们没有赢,”托瑟罗重复着,然后喊道:“服务员!”那年轻人来后,托瑟罗又要了一轮同样的酒。
“不,我不要了,谢谢,”兔子说,“我喝这个就已经头昏脑涨了。”
“你呀,你真是个安分守己的大男孩,对不对?”玛格丽特说。她还是连他的名字都没记住。天啊,他可真讨厌她。
“刚才,刚才我是想说,”兔子对托瑟罗说,“您教给我的确实管用的一招,就是怎样在双手投球时两个大拇指尽量靠拢。事实上,这就是全部的奥秘,把球放在手的前面,这样就会产生向上举的感觉。‘嗖’的一声,球就飞了出去。”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哦,哈利,”托瑟罗伤感地说,“你到我这儿来时就已经会投球了。我所教给你的,只是取胜的决心,有所作为的决心。”
“您知道,我打得最好的那一晚,”兔子说,“我打得最好的那一晚并不是对阿伦维尔队我得了四十分的那一次,而是我三年级那年,当时赛季才刚开始不久,我们到县里很远的乡下去打比赛,那是一个小得可笑的乡村学校,六个年级加起来才一百人左右,它叫什么名字?雀巢?就是这一类的名字。您会想起来的。”
“雀巢,”托瑟罗说,“不对。”
“我想我们跟他们只打过那么一次。小得可笑的方形体操馆,观众都坐在舞台上。那名字是指一样东西。”
“雀巢,”托瑟罗说。他给弄糊涂了,不停地抚弄着自己的耳朵。
“黄鹂!”兔子兴奋不已地叫了起来。“是黄鹂中学。那是在一个街道和房屋很分散的小镇,而且赛季才开始不久,所以还有点暖和,坐公共汽车去的时候,可以看到地里的玉米秆堆得像印第安人的小棚屋。而那个学校本身又有一股苹果酒味儿,我记得您为此还开了个玩笑。您要我放开打,我们去那儿只是练练兵,并不指望我们,嗯,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你的记性比我好,”托瑟罗说。服务员又来了,托瑟罗没等他把酒递过来,就自己动手从托盘里拿起了酒。
“就这样,”兔子说,“我们出场了,那五个乡巴佬‘哼哧哼哧’地在场上跑来跑去,我们一上去就得了十五分左右,而我就是放开打的。看台上只坐着二十来人,那不是联赛,所以无关紧要。跑动传球时,我有了一种可以随心所欲的奇怪感觉,您瞧,突然之间,我就知道,我知道我可以打得随心所欲。下半场我大概只投了十次球,每一次都是直接命中,不是从篮板上弹进去的,而是连篮框都没有碰,就像在往井里扔石子儿。那几个乡巴佬满场奔跑,大汗淋漓,他们只有两个替补队员。我们跟他们不属于同一个赛区,所以对他们也无关紧要,唯一的裁判还靠在看台边跟他们的教练聊天。黄鹂中学。没错,比赛结束后,他们的教练还来到更衣室,两个队的队员当时正在那儿换衣服,他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扎苹果酒,我们大家伙儿轮流喝,您还记得吗?”他无法让其他人明白这其中的奇特之处,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些忍俊不禁。他吃起东西来。其他人都吃完了,正在喝第二杯酒。
“是呀,先生,你叫什么来着,你真是个乖孩子,”玛格丽特对他说。
“别理她,哈利,”托瑟罗说,“骚娘们都是这副腔调。”
玛格丽特揍了他,她的手从桌上扬起,越过自己的身子,落在他的嘴巴上,不偏不倚打了个正着,但没有那“啪!”的一声响。
“命中目标,”鲁丝说,她的声音很漠然。这一幕进行得无声无息,正在为他们收盘子的中国人头都没抬,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哎呀,我们要走了。”托瑟罗说着,想站起身来,但大腿撞在桌沿上,所以只好弯着腰一副要站不站的样子。挨了一巴掌后,他的嘴巴微微歪着,兔子都不忍目睹。他的神态显得含混不清,像是既虚张声势,又含羞忍辱,更糟的是,还在引以自豪,或者根本就谈不上自豪,而是自鸣得意。这真令人恶心。他强作笑脸地吐出几个字:“你来吗,亲爱的?”
“狗娘养的,”玛格丽特说,但仍然挪动着瘦小结实的身子,还回头看看是否落下了什么东西,比如香烟或钱包。“狗娘养的,”她又说了一遍,声音很平和,带着一丝友好的意味。她与托瑟罗这时都平静了些,一同动身欲走。
兔子刚要从桌边起身,托瑟罗急忙伸手按住他的肩膀,这是托瑟罗当教练的做派,以前兔子坐在板凳上时他就常常这样,然后就会拍拍兔子的屁股让他上场。“不,不,哈利,你们留下,一人陪一个。别让我们的粗俗扫了你们的兴。恐怕我不能借你的车吧?”
“什么?那我要出去怎么办?”
“是啊,你说得对,我不该这么问的。”
“不,我是说,您要用的话可以——”事实上,他非常不愿意把车借出去,这车只有一半归他。
托瑟罗看出了这一点。“不,不。刚才是我糊涂了。晚安。”
“你这醉醺醺的王八蛋,”玛格丽特对他说。他瞥了她一眼,又呆呆地低下头。兔子这才意识到,她说得没错,他是醉了,那张歪脸就像一只疲惫的气球。这气球正居高临下地瞪着他,里面似乎装着什么消息,像水一般迷蒙蒙、沉甸甸的。
“你去哪儿呢?”托瑟罗问。
“我会没事儿的,我身上有钱,可以去住旅馆,”兔子告诉他。既然没有答应托瑟罗的请求,他真希望他马上走开。
“寒舍的大门是敞开的,”托瑟罗说,“那儿只有一张小床,但我们可以铺个地铺——”
“不,听我说,”兔子郑重地说,“您救了我的命,可我不想成为您的负担。我会没事儿的。再说,我已经对您感激不尽了。”
“有机会我们再聊,”托瑟罗说。他的手往回一抽,又不小心碰上玛格丽特的大腿。
“我恨不得杀了你,”玛格丽特在他身旁说,然后两人一起走了,从背后看去就像一对父女。服务员正在柜台后跟美国姑娘小声聊天,他们从那儿经过,然后出了玻璃门,玛格丽特走在前面。整个过程看上去那么机械,就像小木头人在气压计里进进出出。
“天啊,他真是可悲。”
“谁不是呢?”鲁丝问。
“你看起来就不是。”
“你的意思是说,我很能吃。”
“不,听我说,你对于自己个子大有着某种情结。你并不胖,你的身材也很匀称。”
她笑了起来,又强行忍住,看着他,然后又笑了起来,握住他的手臂说:“兔子,你真是一位虔诚的君子。”她叫了他的绰号,他听在耳中,感觉到一种撩人的暖意。
“她干吗打他?”他问,一边“呵呵”笑着,她的双手放在他的前臂上,他怕她会开玩笑地挠他痒。她的手抓得很紧,所以他觉得有这种可能。
“她喜欢打人,还打过我一次。”
“是吗,但多半是你自找的。”
她把双手转移到桌子上。“他也是,他喜欢挨打。”
他问:“你认识他吗?”
“我听她说起过他。”
“噢,那还算不上认识。那姑娘很蠢。”
“是啊,你无法想象她有多蠢。”
“你瞧,我能想象,我跟她的孪生姐姐结了婚。”
“哦——,结了婚。”
“嘿,罗尼·哈里森是怎么回事?你认识他吗?”
“你结了婚又是怎么回事?”
“嗯,我结了婚,目前还没有离婚。”他后悔两人竟谈起了这个话题。有一个气泡,一个硕大无比的气泡梗在他的心里,就像小时候,星期六在什么地方玩了一下午后回家时突然想到,这一切——这些树,这条路——才是生活,才是唯一实在的东西。
“她现在在哪儿?”
一想到詹妮丝就更糟了,她会去哪儿呢?“可能在她父母家。我昨晚才离开她。”
“哦,这么说,今天只是放一天假而已,你并没有离开她。”
“别说得那么有把握。”
服务员端来一盘芝麻饼。兔子试了一块,他以为很硬,吃进嘴里才高兴地发现,那沾有芝麻的硬皮里,裹着柔软可口的夹心。服务员问:“不回来了,你的朋友?”
“没关系,我来付账,”兔子回答道。
中国人扬起紧贴在皮肤上的眉毛,挤出一丝笑容,走开了。
“你很有钱吗?”鲁丝问。
“不,我很穷。”
“你真的要去住旅馆吗?”他们两人都吃了一些芝麻饼,盘子里大概有二十个。
“有可能。我给你讲讲詹妮丝吧。在我真正离开她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离开她,可是突然之间,事情似乎很明显了。她只有五英尺六,皮肤有点儿黑——”
“我不想听这些,”她的语气很坚决。她仰起头,眯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盏灯,这时,她那五颜六色的头发暗淡下来。灯光使她的头发更加耐看,却使她的面孔略为逊色:这一侧的鼻翼上有几颗雀斑,擦过粉后变成了小疙瘩。
“你不想听,”他说。气泡从胸口滚开了。既然别人对此并不在意,他干吗要在意呢?“好吧,我们谈点什么呢?你的体重是多少?”
“一百四十七磅。”
“鲁丝,你太轻了,只不过是次中量级,我不是开玩笑,没有人希望你是皮包骨。你身上的每一磅都是无价之宝。”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逗乐,但她听了却紧张起来。“你可真聪明,是吧?”她一边问,一边将空酒杯歪向眼前。酒杯很浅,杯脚也很短,就像在豪华的生日宴会上用来盛冰淇淋的碟子。酒杯反射出一道道弧形的暗淡光线,在她若有所思的面孔上跳动。
“你也不想谈你的体重,唉。”他又把一块芝麻饼扔进嘴里,咬破后,等到夹心的最初味道慢慢消失,才说:“我们试试这个吧。美利坚的模范主妇,您所需要的是本公司生产的魔力削皮器。它能防止维生素流失,去除多余的脂肪。只需稍稍调整这个塑料螺丝,就可以用来削胡萝卜以及您丈夫的铅笔。用途十分广泛!”
“行了,别这么逗了!”
“好吧。”
“我们友好点儿吧。”
“行,你带个头。”
她将一块饼扔进嘴里,然后看着他,嘴巴鼓起,嘴角向下绷紧,露出滑稽的笑容。她嚼了起来,一副非常享受的样子,五官全都牵动了。接着,她大睁着一双蓝眼睛,将食物咽了下去,再轻轻地喘口气,他还以为她要说点什么,可是,她却冲着他的脸笑起来。“等一等,”她恳求道,“我再试试。”她重新盯着酒杯,沉吟了一会儿,到最后只是说了一句:“别去住旅馆。”
“我只能去那儿,给我介绍一家好的。”他本能地以为她对旅馆十分了解。在她一侧的脖子与肩膀之间,有个白净的小窝,他的视线在那儿流连、停驻。
“它们都很贵,”她说,“现在什么都贵,就连我那套小公寓也很贵。”
“你在哪儿有套公寓?”
“哦,离这儿几个街区,在夏街,二楼,楼下住的是个医生。”
“你一个人住吗?”
“是呀,我朋友结婚了。”
“所以房租都摊到你一个人身上了,而你什么事儿也不干。”
“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刚才说你什么事儿也不干。得多少钱?”
她疑惑地看着他,还带着在外面的停车计时器旁他就一眼注意到的戒备神情。
“我是指公寓。”
“每月一百一,然后,他们还要你付电费和煤气费。”
“而你什么事儿也不干。”
她眼睛盯着酒杯,双手晃来晃去,杯沿上的反光在旋转。
“你在想什么?”他问。
“在琢磨。”
“琢磨什么?”
“琢磨你有多聪明。”
话说到这里,不用再多费神,他就能领会其中的暗示。她原来是这个意思,刚才他还不能确定。他说:“听我说,干吗不让我给你一点儿好交房租呢?”
“你凭什么要这样?”
“慷慨呀!”他说,“十块?”
“我需要十五块。”
“用来付电费和煤气费,好吧,好吧。”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他们坐在那儿,看着空空的盘子,刚才盘子上的芝麻饼堆得像金字塔一样,已经让他们一扫而光。服务员过来看到空盘子,不禁吃了一惊。他飞快地看了看盘子,又看了看兔子和鲁丝。账单一共是九块六。兔子在账单上放了一张十块,再加上一张一块,然后又拿出一张十块和一张五块放在旁边。他数了数钱包里剩下的钱,还有三张十块和四张一块。当他再抬头时,给鲁丝的钱已从光滑的桌面上消失了。他站了起来,取下她那件柔软的短外套,举着让她穿上。鲁丝像一条绿色的大鱼一样从隔间里挪了出来,毫无表情地套上外套。她成了他的俘获物,他算了算,每磅体重一角钱。
而这还不算餐馆的账单。他拿着账单走到柜台前,把十块钱给了那位姑娘。找零钱时,那姑娘一直皱着眉头,那身单调的紫色和服与她那满头鬈发以及那张涂脂抹粉、抑郁不乐的美国面孔很不协调。等她把找好的硬币放在零钱板的粉红色夹子上之后,他的手在硬币上挥了挥,再加上那一块钱,然后朝年轻的中国服务员点点头,那服务员正坐在姑娘身旁专心地看着。“非常感谢您,先生,我们非常感谢,”服务员说,可他的感谢没等他们走出视线就结束了——他们正朝玻璃门走去时,他已经转过身来,用完全变了调的尖细声音对收银员结束了他的故事:“——接着这另一只猫说:‘可是伙计,我的是雄的呀!’”
与这位鲁丝一起,兔子来到街上。在他的右边,也就是山的对面,市中心灯火通明,无数的街灯相互辉映,耀眼的霓虹灯闪烁出各种形状,有靴子、花生、大礼帽,还有一株巨大笔挺的向日葵,构成向日葵茎部的霓虹灯沿着一幢建筑直上,有六层楼之高,象征着“葵花”啤酒,那黄色的花心犹如一轮月亮。再往前一个街区,一阵单调的铃声急促地响起,铁路道口那顶端漆成红色的栏杆缓缓落下,顺着一片柔和的霓虹灯切下去,车流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鲁丝转向左边,朝黑暗中的佳济山走去,兔子紧随其后,两人沿着路面粗糙的人行道上山。这依山而上的水泥路虽然遮盖了这一带在城市出现以前的本来面目,却不期然将它的原形欲掩还露。对兔子而言,这条路就是那清亮透明的代克利酒投下的影子,他心情欢快,还跳了一步,好与他心仪的姑娘步调一致。她举起目光,朝山上的“极顶”酒店望去,饭店的凡俗灯光似乎已与佳济山上空的群星浑然一体。他们一同默默地走着,身后,一列货车从铁路道口呼啸着“隆隆”而过。
他意识到出了问题,她这会儿不喜欢他了,就像那个得克萨斯妓女一样。“嘿,”他说,“你去过山顶吗?”
“当然,坐车去的。”
“小时候,”他说,“我们常常从另一边爬上去,那儿有一片比较阴森的树林。记得有一次,我走到一所旧房子前,其实就是地上的一个坑,里面有几块石头,我猜以前是某个拓荒者的农庄。”
“我只去过一次,是跟一个急不可耐的王八羔子开车去的。”
“哦,恭喜你,”他说,她粗言粗语中所隐含的自怜情绪让他感到不快。
她因为被他看穿而恼羞成怒,问道:“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对你的拓荒者感兴趣?”
“不知道,你不该吗?你也是美国人。”
“你怎么确定?我很可能是墨西哥人。”
“决不可能,你的身材不够娇小。”
“知道吗,你真是一头猪。”
“行了,宝贝儿,”他一边说,一边伸手环住她的腰,“我觉得我还是很干净的。”
“得了吧。”
她挣开他的手臂向左转,离开韦泽大街而上了夏街。这条街的房屋正面是清一色的砖墙,门牌号码安在门楣上方装着彩色玻璃的气窗上。在一家小杂货店的彩灯映照下,隐约可见几个在街角闲逛的孩子;由于超市的竞争,这些小商店的生意越来越难以为继,所以只得通宵营业。
他又搂住她,恳求道:“好了,开心点儿,骚娘们儿。”他想向她表明,就算她粗言粗语也赶不走他。她想让他仅仅满足于她沉重的身体,而他想要的却是像羽毛般飘然的完整的女人。使他暗暗惊讶的是,她也学他一样伸手搂住了他的腰,可随后他们就发现这样搂着走路很别扭,一到红绿灯下就分开了。
“在餐馆里的时候,你不是有点喜欢我吗?”他问,“你不是喜欢我一个劲地逗老托瑟罗开心,对他说他以前有多棒吗?”
“我只听到你在说你自己有多棒。”
“我当初的确很棒,这是事实。我是说,我现在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可当初那的确是我的专长。”
“你知道我以前的专长是什么吗?”
“是什么?”
“做饭。”
“那比我妻子要强,可怜的孩子。”
“还记得在主日学校里他们是怎么教的吗?上帝创造的每个人都各有专长,所以,我以前的专长就是做饭。我曾经想,天啊,现在我真的要成为一位大厨师了。”
“你现在不是吗?”
“不知道,我总是出去吃饭。”
“那就别出去了。”
“干这行就得这样,”她说,这一下他真是无言以对了。他很害怕将她往这方面想,这会使她——就爱而言——显得博大无边。
“到了,”她说。与街道以西的所有房子一样,她住的也是一栋砖房,隔街是一座石头建成的大教堂,仿佛挂在街灯后的灰色帘幕。他们从彩色玻璃窗下走了进去。门厅里装有一排黄铜信箱,还有一个光亮照人的伞架,大理石地面上铺了橡胶地垫。这里有两扇门,右边的那扇嵌有磨砂玻璃,另一扇在他们面前,透过门上加装了铁丝网的玻璃,他看到了铺着橡胶地垫的楼梯。当鲁丝拿钥匙开这扇门时,兔子读着另一扇门上烫金的字:“F·X·佩利格里尼,医学博士”。“一只老狐狸,”鲁丝一边说,一边领他走上楼梯。
她住在二楼,是铺着油毡的过道尽头离街最近的那扇门。她拿着钥匙在寻找锁孔,他就站在她身后,旁边的窗户上有四块出现裂痕的大玻璃,它们看起来很薄,似乎手指一捅就会粉碎,昏黄的街灯从那儿透进来照在他身上,突然之间,他一阵颤栗,开始是双腿,接着是身体两侧的皮肤。钥匙插了进去,她的门开了。
刚一进门,她正要伸手摸电灯开关,他猛地拽下她的手臂,扭过她的身子就吻了起来。他真是疯了,恨不得把她压碎,他肋骨间的一个小量器使他越来越需要压力,需要纯粹的压力,这其中并没有爱,没有那种从肌肤上浮掠而过的爱,他感觉不到他们的肌肤,只想把她的心脏揉进他自己的心脏里,给她最完满的快乐。在这种拥抱中,她本能地反抗起来,她原本还半推半就地用湿润的嘴唇回应他,可这时她的嘴唇干了,硬了,当她好不容易挣扎着扬起头,腾出一只手时,她用手掌顶住他的下巴用力推,仿佛要把他的头盖骨扔回到过道里去。她曲起手指,一根长指甲戳破了他眼睛下面的细腻皮肤。他松开她,眯着那只差点被抓伤的眼睛,脖子上有根筋也在作痛。
“滚出去,”她说,那张一塌糊涂的胖脸在过道的灯光下显得很难看。
他往后一抬腿,一脚踢上房门。“别这样,”他说,“我情不自禁地想抱你。”在黑暗中,他看出她是害怕了;她黑色的高大身形中有一个洞,他的本能像舌头探寻拔牙后的牙槽一样探寻着它。他明白,这种气氛不容他轻举妄动,他没来由地想笑。她的恐惧与他的内心感受是那样不合拍——他知道自己毫无恶意。
“抱我,”她说,“还不如说是杀我好了!”
“我一晚上都那么爱你,”他说,“我总得把它表达出来。”
“我很清楚你们的表达方式,一射完就了事。”
“不会这样的,”他保证道。
“最好这样,我要你尽快走开。”
“不,你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些人总是自作多情。”
“我是多情,”他告诉她,“我就是一个多情种。”酒劲和情欲一起涌动起来,他朝前走了几步,有点神魂颠倒的样子。她虽然在后退,但并不是太快,因此他觉察到她的恐惧正在消退。就着街灯的亮光,他看到眼前这间房很小,只摆着两张扶手椅、一张沙发床和一张桌子。她走进另一间略大的房子,里面有张双人床,百叶帘半垂着,从帘下照进来的光线使床单上的每根穗条都投下了影子。
“好吧,”她说,“你上床去吧。”
“你要去哪儿?”她的手正放在一个门把手上。
“进里面去。”
“你要进去脱衣服吗?”
“是的。”
“别这样,我来帮你脱,求你了。”由于不放心,他已经走过来站在她身旁,这会儿正抚摸着她的手臂。
她移开手臂不让他抚摸。“你可真霸道。”
“求你了,求你了。”
她的声音有些气恼:“我得去上厕所。”
“可出来时得穿着衣服。”
“我还得干点别的事儿。”
“别那样,我知道是干什么,我讨厌那玩意儿。”
“你根本就感觉不到。”
“可我知道它在里面,像个橡皮腰子似的。”
鲁丝笑了起来。“唉,你倒是很讲究,那么你有解决办法吗?”
“没有,那些我更讨厌。”
“你瞧,我不知道你以为你那十五块钱能让你干些什么,可我得保护自己才行。”
“如果你把那一类小玩意儿放进去,就把那十五块钱还给我。”
她想挣脱开去,可他这时已经抓住他刚才抚摸过的手臂不放。她说:“喂,你这么支使我,是以为我们结了婚还是怎么的?”
又一股透明的热浪涌遍全身,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她说:“是的,就让我们结婚吧。”她垂在两侧的手马上不动了,他在她脚边跪下,吻着她手指上本该戴戒指的地方。既然跪了下来,他便开始解她的鞋带。“你们女人干吗要穿高跟鞋?”说话的同时,他抬起她一只脚,于是她只得抓住他的头发,以免站立不稳。“脚不疼吗?”脱下来的鞋子与带扣耷拉成一团,他把它从门里扔进另一间房,然后把另一只也扔了过去。两脚平平地踩在地板上之后,她的腿和身子就站稳了。他的双手握住她的脚踝,然后在突出的踝关节和滚圆的小腿之间迅速地上下摩挲。他真该去做体育教练。
“好了,”鲁丝说,她的双腿被他全身的力量所控制而动弹不得,她害怕摔倒,所以声音中有一丝紧张,“上床去吧。”
他发觉这是个圈套。“不,”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你会放个飞碟什么的进去。”
“不,不会的。听我说,我放没放你根本就感觉不到。”
“我肯定能感觉到,我非常敏感。”
“老天!可我还是得去方便一下。”
“你去好了,我不管,”他说,却不让她关上卫生间的门。她坐下了,像其他女人一样坐得端端正正,下巴内收,腰背笔直。她的内裤褪到了两膝之间,双腿并拢地坐着,身下响起一阵轻微的流水声。在家里时,他和詹妮丝一直在训练纳尔逊坐马桶,所以,此时此刻,他像家长一般居高临下地靠在门边,心里突然钻出一个奇特的念头,很想表扬她几句。她很爱整洁,把一张柠檬黄的手纸伸进裙子下面,然后起身穿好衣服,在那美妙的一瞬间,那片隐秘区域的长筒袜、吊袜带、丝内裤、还有绒毛、柔软的肌肤等全都一览无余。
“好姑娘,”他一边说,一边领她走进卧室。在他们身后,抽水马桶的水管在振动轻鸣。她有些羞怯,走路的动作显出几分僵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自己也有些羞怯,又开始颤栗起来。把她带到床边后,他伸手去摸索她的裙扣,发现裙扣在背上,但因为不顺手,一时难以解开。
“让我来吧。”
“不用这么着急,还是我来。你该享受一下,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唉,我看你真是令人恶心。”
他猛地拽过她的身子来,内心又一次充满要给她快乐的渴望。他抚摸着她起了粉屑的脸颊,她的脸在暗影之中毫无表情,只是蹙着眉头。他低头端详着她,觉得她个子很小。他将双唇轻柔地贴上她的一只眼睛,想安慰她今晚不用着急,想通过双唇去聆听她眼皮底下眼球的腼腆的搏动。为了特意使自己不偏不倚——他真怕她会取笑他,他又吻了吻她的另一只眼睛。接着,想到自己如此温柔,他一时激情满怀,他的嘴急促地在她脸上到处轻轻地咬着、舔着,她终于痒得真的笑了起来,并伸手将他往外推。他更加抱紧她,俯下身去,将张开的牙齿压在她颈侧那丰腴温软的肩窝上。鲁丝看他作势欲咬,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双手便推着他的肩膀,但兔子一动不动,只是张着牙齿,对着她那堵住他嘴巴的脖子无声地喊着,他要的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身上的肌肤或骨头,而是她,是她这个人。
这些话虽然没有出口,她却听到了,说道:“别来证明你是我的多情公子,只管来吧,完事就走。”
“你真是太聪明了,”他说,刚要举手打她,又止住了,反而对她说,“你打我吧,来呀!你想打,对吧?真的揍我好了!”
“我的老天,”她说,“再这样下去,得闹一晚上了。”他抓起她无力地垂在身旁的手,朝自己挥去,可她却让自己的手指弯曲,轻轻地落在他脸上。“可怜的玛格丽特对你那老王八蛋朋友才会那样。”
他恳求道:“别提他们。”
“那些该死的男人,”她继续说着,“要么想伤害别人,要么想被人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