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坐在机器旁边。十指像羽毛般展开,字模在高处格格作响,熔化了的铅在他的身边悠然自得地冒着蒸气。
宾州别墅区遭
火灾疑为纵火
外州来客丧生
西布鲁厄警方仍在从邻居搜集和这场神秘大火相关的证据,该火烧毁了哈罗德·安斯特朗夫妇在宾州别墅的漂亮住宅。
他家中有位客人,名叫吉尔·彭德
尔顿小姐,芳龄18,来自康涅狄格州的斯托宁顿,因浓烟窒息并遇火严重烧伤。勇敢的消防队员的多次营救努力也乏回天之力。
救护车运送该小姐到达布鲁厄仁慈教友顺势疗法医院后彭德尔顿仁慈教友顺势疗法医院后彭德尔顿小姐就被证实死亡。
据报在该居所附近看见过一个男人叫休伯特·约翰逊,为李树街的最后一名案犯,警方正在搜捕以便审问。约翰逊先生同时化名“斯基特”,有时却姓法恩斯沃斯。
熔炉区消防队队长雷蒙·“巴迪”·费思勒告诉《缸报》的记者:“我完全肯定有人有意纵火,但是我们还未找到莫洛托夫汽油弹或类似东西作为证据。这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扔炸弹。”
邻居们对这起事件感到迷惑,他们汇报说该家庭没有任何异常但有位躲躲闪闪的黑人男子出现就被认为
帕亚塞克拍拍他的肩膀。
“若是我老婆,”兔子说,“就叫她滚开。告诉她我见阎王去了。”
“没人打电话,哈利。我要和你私下说几句话。可不可以?”
那句“可不可以”一下子就使哈利的心凉了半截。帕亚塞克在模仿某个上司的口气。他“哐啷”一声关上毛玻璃门,在桌子旁边轻轻地坐下;他慢慢把手指头在那堆被油墨弄脏的报纸上展开来。“还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哈利,”他说,“你吃得消吗?”
“试试看。”
“我真不愿意在你的家里发生不幸时给你再添一份儿不幸,然而回避拖延都没用。没有什么是静止不动的。他们上头已经决定要把维里蒂改建成胶印厂。我们将保留一台旧平台印刷机干些零活儿,但是《缸报》声称若不搞胶印就拿到费城印刷。这事儿已闹腾几年了。这样,我们就得准备承印其他的期刊。布鲁厄又新创办了几家杂志,里面尽是些污七八糟的东西,但是有人买,而法律又允许它存在,所以你瞧瞧。”从他叹气的方式看,他准以为自己说到点子上了。从上往下看,他的前额是个球形体,忧愁的皱纹后撤到头颅的地平线上,黄铜色和白色相掺和的头发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再一绺绺直直地梳向脑后。
兔子试图帮他个忙。“这样就不要排字工了,哈?”
帕亚塞克吃惊地抬起头来,双眉变成了弓形又垂了下来,由于头顶上日光灯管长时间无遮无掩的强光照射,此时此刻就出现了一个球形的光滑体。“我原以为我讲清楚了。那是部分的技术远景,经济就是因此而发展的。胶印,你通过胶片操作一切,完全无需热腾腾的金属。送进一个高速电子管,天啊,一分钟就传送两千行,整张《缸报》只需七分钟。我们可以留住几个人,重新训练他们搞计算机磁带,我们已和工会交涉好了,但是从管理的角度看,哈利,这是舍身救厂。我担心你远远排在名单的后面。和你的个人生活没丝毫联系,我的意思是——严格按资历来的。你爸不用愁,还有布坎南,天啊,要是让他走,市内空想社会改良家的每件器械都会用来套住我们的脖子,这不是我一贯的办事作风。他们若来找,我就会告诉他们说,那个人每天早上从十一点起就喝得半醉,他们都是那个样儿,我宁肯雇一个戴着拳击手套的低能儿,只要他是个白人——”
“好吧,”兔子说。“我什么时候滚蛋?”
“哈利,真是伤透了我的心。你学会了技术而现在根基就要垮了。也许某家布鲁厄日报会雇用你,也许在费城或者北边的艾伦镇会有活儿干,虽然全州的报业都在压缩或合并,但是现今这个行业仍然是供大于求。”
“我能立足的。克特·希拉克以前是干什么的?”
“他是谁?”
“你知道。印《精神理疗椅》的那个伙计。”
“天啊,他。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据我所知他在此地的北部买了个农场养鸡。不知如今他是死是活。”
“对。我想,从管理的角度看,要死是很省力的事儿。”
“别那么说嘛,哈利,这太伤我的心了。得承认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你年轻力壮,看在上帝分儿上,你前头仍有韶光年华。要不要听听慈父般的忠告?快离开这个县。把困境抛置于脑后。忘掉你娶的那个懒婆娘,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啊。”
“是没有冒犯我的意思。至于詹妮丝,你不能责备她,我本人也不咋样。只是我不能去别处,还有个孩子。”
“孩子,让他见鬼去吧。你不能那样过一辈子。你得明确分析一下谁是第一位的。对你而言,你就是第一位的,不是孩子。”
“确切些说,我并不这样看,”兔子开口说道,然后帕亚塞克的脑袋就弯了下来去研究办公桌上被墨弄脏的报页,他从那突现微光的地球仪上看出那人并非真心想谈,他想要哈利走开。于是兔子问:“那么我何时离厂?”
帕亚塞克说:“你将得到两个月的工资外加你累积的补助费,然而本周末新印刷机就要运来,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得多。现在一切都在以更快的速度运转。”
“而我例外,”兔子说罢就离开了。在车间欢快的喧闹声中,他父亲转身离开机器,询问式地对他做了个大拇指向下的手势。兔子点点头,拇指往下一指。下班后他俩沿松树街走着。在荧光中泡了一整天之后置身在阴寒的户外,感觉就像是鬼魂一样。爸爸说:“我一直在看那墙上写的字,如今上头要在维里蒂实行全新的思维,合伙人有个儿子从某个商业学院毕业回来,满脑袋的胡言乱语。我对帕亚塞克说:‘为何要留我?不到一年我就退休了嘛。’他就说:‘正是这个原因。’我对他说:‘为何不放我走把我的位子留给哈利?’他就说:‘基于同样的原因。’当然,他本人也是诚惶诚恐。整个经济都在恐慌之中。尼克松正在设法把自己塑造成另一个胡佛,这些禁核鸽派人士要赶在诡计多端的狄克给他们的银行账号搞一次银根紧缩之前把约翰逊小子请回来!”
爸爸而今话说的比平时多,仿佛是为了扰乱哈利的思想;他通情达理地跟随其后。这三天真是可怕。整个星期天,毫无睡意,他在佳济山和宾州别墅区之间开车来回穿过布鲁厄,穿过令市政府头痛的哥伦布日大游行。清晨那单调的浪漫插曲,在褐色田野里渐渐缩小成褐色小点儿的斯基特,都转变成为五彩梦魇,相伴着尚武音乐,剧烈抽动的精疲力竭,赤裸着大腿的姑娘们闪电般的旋转猛冲,彩虹色的鼓手在哈利那绷得紧紧的空肚子上敲着“卜冬卜冬”响,堵塞在小街的车辆,哥伦布木筏上的骑士,行进着的老兵以及美国国旗。在因这次盛大庆祝活动而产生的种种混乱声中,他在湿热的灰烬里搜寻着有用之物,再用货车把脏污浸泡的无用家具,包括烧焦的吉他,装运到杰克逊路段的车库里。他在沙发上没有找到钱包,壁橱里也没有黑色手提箱。吉尔顺墙放置的梳妆台烧得只剩下一小块儿焦木了,然而他还要捅一下余灰以期找到那六百美元的碎片。回到杰克逊路,保险赔偿调查员正等着他,还有熔炉区的治安官,一个脸颊红润的矮个儿老头儿。他穿着背带裤子,戴着柔软的毡帽,只是对于担保他当时不在火灾现场这一点决不会不利于他一事最感兴趣。他耳朵很背,每当屋里有人说话时他总要急转过身来竖起耳朵沙哑着声音说道:“咱们把那点也记录下来!我要让一切都透明公开,一切都记录在案!”
最为糟糕的是,哈利必须在电话上和吉尔的母亲谈谈。警方已把消息透露给她了,这样她的语气就在对吉尔是怎样落脚在这家而产生的有礼貌的好奇心和因为悲伤而怒火冲天之间波动徘徊,她嗓音中有只火烈鸟正在寻找空间,好夸耀它那鲜艳的双翼,然而又因为知情有限,总被局限在鸟笼子里。“是的,从劳动节前开始,她就住在我家,”兔子通过楼下电话告诉她说,起居室一片黑暗,弥漫着家具上的油漆和妈妈药品的味道。“在那之前她在布鲁厄和一帮黑鬼到处瞎逛,那帮人经常出没在此后已歇业的一家饭馆。当时我认为她和我在一起会比和他们在一起处境要好得多。”
“可是警方说有个黑鬼。”
“是呀。他是她的一个朋友。他有点儿来了就走的味道。”每当他被迫讲述这段故事时,他都要减小斯基特所扮演的角色,首先隐瞒那天早晨开车送他去南方,直到讲得那位年轻的黑人在他的逆向想象中只变成椅背后面的一个虚幻的影子。“警察说他有可能放了这把火,但是我相信他不会。”
“你凭什么相信?”
“我只是相信。哎,——”
“阿尔雷齐太太。”于是在所有事情当中唯有这件,她第二任丈夫的姓,竟使她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顾她在啜泣仍设法辩解道:“哎,现在很难谈下去了,我累得要死,我儿子就在隔壁,我们若能面对面交谈,我或许能解释——”
那只火烈鸟伸出一只翅膀试探一下:“解释!你能把她解释得起死回生吗?”
“不能,我想不能。”
礼貌又恢复了。“我丈夫和我明天早上飞到费城,然后租辆小车。或许我们该见见面。”
“是呀。我得向厂里请假,不过午餐时间才有空。”
“我们就在西布鲁厄警察局会面,”那遥远的说话声以令人吃惊的坚定态度和突然挤出来的一点儿权威性说道,“在正午。”
兔子以前从未到过那儿。西布鲁厄市府大厅是座镶着白边的砖式建筑,呈对角线建在一块草地和花坛上面,与高高耸立的疯人院邻接,其本身实际上就是原来疯人院的扩建部分,是一个世纪以前布鲁厄的一个钢铁巨子修建的花岗岩宅第。这片土地曾经全部归他私人所有。在这座具有新古典主义特征的市政厅后面延伸着一排长长的盖着瓦楞屋顶的水泥板式车棚;有些门是开着的,兔子看见了卡车,一台蒸汽压路机,一台铺柏油路面的蜘蛛似的黑色机器,一根能举起铁筐里的人以修剪掉靠近电线的树枝的巨大吊臂。这些料理城市后勤工作的器械在哈利眼中是早已失落的无数无可责备的活动的一部分;他感到再也不会允许他爬回到那个世界中去了。在市政厅内,有些小窗口可供人们支付公用事业公司发行的股票款,镶嵌有玻璃的门上那正在剥落的镀金材料标明镇长、助理和书记员。金色箭头指向楼下的警察局。兔子发现得太迟了,他本可以从侧面走进这个半地下室,那样就可免受十位市政雇员的回头凝视。坐在柜台式长桌后面的警察看着面熟,但是仍花了那位大鬓脚一分钟才完成登记。大学生类型的人物。哈利被领到一个地下大厅,途中经过几间神秘的小屋;一间装配满了无线电设备,另一间放满了文件柜,第三间通向一段水泥楼梯再引向更深处。地牢。监狱。兔子想跑下去钻进这个洞里藏起来,但却被领进第四间屋,屋内设有一张毫无生机的绿色台桌和几把金属折椅。那位折了鼻梁的警长和一个女人坐在里面。尽管因精力耗尽而声音无力以及因服用药片而讲话慢吞吞,这个女人仍不失为一位康涅狄格州人。她比宾夕法尼亚女人的语调更为尖刻,举止更为风骚。她身着黑衣,头发还没有那般灰白。吉尔那令人忧虑的瘦脸必定来自父亲的遗传,因为母亲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一张略圆而又急不可耐的面庞和两片爱出风头的嘴唇显示出她总是把快乐建立在贪婪之上。兔子轻轻弹掉了对一条生气勃勃的小狗的印象:大睁着的褐色眼睛,一小点下颌垂肉、喉咙处挂有一圈的珍珠。吉尔曾说她有对性感奶头,然而她母亲那束得紧紧的杯形胸脯,配着吉尔一样的身高就过分了,在这缺乏性感、令人悲伤的邂逅时刻它使兔子想到了战船,军人制服里的部分衬垫。他很后悔在这一点上未给吉尔以足够的赞誉之词,男孩似的胸部略带微弱的浅影是她自我感觉体瘦羞怯之处,然而含在他口中却感到柔软有余,柔软有余而情义丰沛犹如其风雅之魅力丰盈四溢,乃至于我们只能视作一种存在而无法估量。朦朦胧胧之中,他听到警长咕咕哝哝介绍说:阿尔雷齐先生和夫人。兔子记得在吉尔的歌中有位来自韦斯特利的税务律师,然而他对这人仍毫无概念;他长着一双女人特有的眼睛,真是吉尔的逆向转世化身。她拥有吉尔的沉着克制,个性坚强;甚至她把两手垂在身体两侧而站立的绝望姿势都是廉价购自吉尔。兔子不知道她是否刚去辨认了遗骸,除了烧黑的骨头还留下些什么?牙齿。一只手镯。一簇肉色头发。“嘿,”他对她说,“我对此感到很难过。”
“是—的。”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掠过了他的头颅,“打电话时,我有些失态,你说过要解释一下的。”
他说过吗?他想解释些什么?说那不是他的过错。纳尔逊却认为是。错在收留了她?但是她无人保护啊。错在操了她?但是那就是全部生命之所在啊,性、火、呼吸,一切都和氧气相混和,在烈火的边缘我们不停地反射着微光,正如疯人院的窗户给予我们的启示。兔子努力回忆着。“你问过斯基特的事儿,问过为什么我不相信是他放的火。”
“对。你为什么不?”
“他爱她。我们都爱她。”
“你们都在利用她?”
“也许是。”
“依你看”——不平常的精确表述,这个俱乐部女会员就要把会面纳入既定程序中了,那元音被抽烟和饮威士忌弄得音质粗糙并在每日太阳西斜的鸡尾酒会上经受过磨炼——“是用作小老婆?”
他猜测着这个词的含义。“我从未强迫过,”他说,“我有房子和食物。她有她本人。我们都只是拿出我们的所有而已。”
“你这个畜生。”每个词都太清晰不过了;这句话一直埋在她的心里,已经歪曲变形,因而说出口来就不大贴切了。
“那好,当然了,”他勉强退让一步,生怕她振翅腾飞,让那火烈鸟般的愤怒挣脱脸皮惊呼尖叫。她身后那位表情茫然的男人咳嗽了一下并挪动了一下屁股,准备好了局促不安的姿势。哈利感到五脏六腑被吊了起来,通体透明,像在比赛之前的感觉一样。他被迫和这个女人以他从未和吉尔交过手的方式交手抗衡。对他而言吉尔一直是过于老辣、过于聪明、却又降生得太迟了。这个小狐狸,撇开风骚的发式、金钱和俱乐部女会员那粗嘎的嗓门不论,属于他那一代人,他明白她想要什么。她想要安全地不受伤害。她想要寻欢作乐而又不受责骂。最后她想只要不向任何神圣的委员会赔礼道歉就行。眼下她只想控制并利用女儿被抛弃被毁灭来贪求一个奇迹。阿尔雷齐太太以年轻人特有的手势摸了摸面颊,然后让双手沉沉下垂在臀部两侧。
“我心里很难过。”她说,“总会有些……详情。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财物。”
“财物?”他的思绪回到了那烧黑的尸骨、牙齿的惨状、烧熔的手镯。他想起了高中女生过去常戴的手镯,链上饰有姓名——标签,多琳、玛格里特、玛丽·安妮。
“她弟弟问我要……一些纪念品……”
弟弟?她曾经说过。有三个。一个与纳尔逊同年。
阿尔雷齐太太不知所措地向前迈了一步,希望能有所帮助。“有一辆轿车。”
“他们把车卖了,”兔子说道,声音很大,“她开车时没上润滑油,发动机卡住了,于是她就卖了去买毒品。”
他那声音的响度吓了她一跳。那辆车被糟蹋了,他仍然愤愤不平。她向后退了一步,申明说:“她喜欢那辆车。”
她不喜欢那辆车,我们可能喜欢的任何东西她都不喜欢,他想把话跟阿尔雷齐太太讲明,但是也许她知道的比他多,当吉尔首次看见她父亲的礼物,又新又白的小车,她就在场。兔子终于在大脑中找到了一件“财物”。“我的确找到了一件东西,”他告诉阿尔雷齐太太,“她的吉他。被火烧得挺厉害的,但是——”
“她的吉他,”女人重复道,或许全然忘了女儿会弹吉他,因而她垂下双眼,一张圆脸羞得绯红,这就引得那男人过来安慰她,他是一位像广告里的男人一样表情茫然的男人,穿的西装真是无可挑剔而在上衣口袋里则插着一块叠成三重的褐紫红色手绢。“我什么也没得到,”她嚎啕大哭,“她走了甚至也没留张纸条。”她的说话声中流露出极富性感的粗哑,音高而徒劳;又一个吉尔在哀求,抓住我,帮助我,我的运气坏透了,体内的一切正在坍塌。
哈利转过脸不去看这场景。警长把他带出侧门后说:“富婆娘一个,她若是给予姑娘半点理由让她呆在家里,那么她今天还会活着的。这类事儿我周周都见。所有不光彩的支票正在兑现。别介入是非,安斯特朗,照顾好自己。”如同一位教练在他的手臂上给予慈父般的掌击,哈利就被遣返回尘世之间了。
“爸,随便喝一杯怎样?”
“今天不行了,哈利,今天不行了。我们家里还有场惊喜在等着你呢。米姆就要回来了。”
“真的吗?”几个月的不眠之夜为的都是米姆;她一直有明信片寄来,上面总有一张新酒店的照片。
“是的。她今早给你母亲打了电话,她正在纽约,今天中午我和你母亲通过话。我本该告诉你的,但是我又想到你心头压了那么多的负担,倒不如不说的好。事情接踵而来,这就是神秘的事实。我们都变得麻木了,而主却让我们经受此难,那就是他的仁慈之所在。你失去了老婆、失去了房子、失去了工作。你母亲噩梦做得都不敢合上眼,而米姆却在同一天回家,我敢说即便把她累垮,她一整天也都要呆在楼下设法料理得整齐一些,你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刚才说过了。接下来就是妈妈之死。16A路巴士轻轻颠动着、摇晃着、散发着废气味儿。佳济山路上的黑鬼比去西布鲁厄方向的要少。兔子坐在靠过道的座位上;靠窗坐着的爸爸突然大声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口痰来。那唾液呈稀薄的黏稠状顺着肮脏的玻璃往下淌。“该死,可在喉咙里火辣辣的,”他解释说,此时兔子发现他们已走过了一座教堂,即位于韦泽街和帕克街相交处那巨大灰色的长老会教堂:台阶上聚集着一些身穿大衣的女人,两个身穿后翻领大衣的年轻男人以及修女们和小学生们,他们拿着标语牌和未点燃的蜡烛在抗议越战。今天是反战日。“我讨厌诡计多端的狄克,永远讨厌。”爸爸滔滔不绝地解释说。“可这位卑微的魔鬼,他想在那儿做件体面的事,让我们在那屋顶倒塌前脱身出来,而这些古怪的牧师目光如此短浅,就连布道坛以远的东西都看不清却去干组织游行的事儿,这无非是让那边的矮个儿黄种赤色分子们相信他们快打赢了。假如我是尼克松,我就向所有的教堂征税,征得他们哭爹喊娘,这样就会减轻小人物的部分负担。仅波士顿那边的老库欣一处就值一个亿。”
“爸,他们所关心的只是制止杀人。”
“他们把你也迷住了,是不是?杀人并不是最坏的事。宁愿和凶手握手而不愿和卖国贼握手。”
在他没有丝毫感觉的地方竟藏有如此丰富的激情,这使哈利很开心,使他感到受到了保护,如同回到了家里。他的解救办法就是重新回到家里。同一件玩具熊从地毯上散发出霉味,打开地窖门时有同一种热空气来拥抱你,同样狭窄的楼梯从起居室直通上去,同样松散的栏杆柱随着时间的流逝晾干了水分滑脱了木钉不得已又一次次地重新钉牢;同一张白色桌面的餐桌在他们过去就餐的位置有四处磨损的痕迹。要吃儿时食物的欲望重新燃起:晚上要吃燕麦片和香蕉片,蜡纸袋装的加糖炸面圈如今是装在开着胶膜孔的纸盒里出售的,生胡萝卜和可可茶。他睡得很迟,因此他需要叫醒去上班;在宾州别墅区,在詹妮丝从未备齐窗帘的屋里,他常常是太阳首先唤醒的一个。在佳济山这里,熟悉的阴暗笼罩着他。妈妈在面孔和言语方面的扭曲变形在他过去的探望中常常困扰着他,如今则很快就会和她的存在这样一个经久不变的现实融为一体,他离开家的这些年里她都熬过来了,她依然占据着相同的半边天,相同的将他封闭在内的大门——就像后面地窖口的斜平顶,装配着两扇沉重的门板。幼年时他常常蜷伏在门板下方的台阶上听雨声。雨水急速的拍打声似乎在塑造着他的心灵,煞费苦心地在他的意识里留下印迹并把下雨声和妈妈在厨房劳作时发出的粗鲁生硬的刮擦声和脚步声混合在一起。她仍然能时断时续地下厨做事。她声称,哈利回家抵得上服一百次左旋多巴。
这个全新的、令人不安的、蔑视同化的因素,就是纳尔逊。他郁郁寡欢,伤心至极,直挺挺地躺在藤背坐卧两用椅上,其面孔由于某种电视播放般的回忆而闪着亮光:没人明确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不是哈利,他比哈利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伤心难过,然而他却强要哈利那个身份所拥有的特权和放纵。在位于杰克逊路那光线暗淡的半边房舍所形成的破碎憔悴的阴影中,安斯特朗一家不停地对纳尔逊那让人不愉快的表现感到惊讶不已,经常找不到他。“纳利在哪儿?”“孩子到哪儿去了?”“孩子在楼上还是楼下?”这成为另外三人经常互相询问的问题。纳尔逊能一连数小时呆在他的临时房间里——米姆原先的房间——听摇滚乐流行乐民间音乐,音量小得犹如窃窃私语。他故意不去就餐,也不解释和道歉,一直在把布鲁厄报界刊载的他家发生火灾的新闻报道剪下来夹在剪贴簿里。昨天兔子在孩子的房间里搜寻时,发现了这个剪贴簿。剪报的四周孩子用各种色彩的圆珠笔画上了花朵、V字形和平手势、道教的十字图案、音符、迷幻彩虹以及那些在变成商品之前和神智迷乱紧密相连的漫无止境的盘旋飞扬的乱涂乱画。同时还有两张用宝丽来一次成像快照拍摄的废墟照片,是比利在星期一用他父亲送给他的新型照相机拍摄的。这两张棕色而稍稍卷曲的照片,照出了烧掉一半的房屋,烧毁的那一半像阴影一样幽暗,但看起来充满活力,正在蚕食未烧毁的那一半,车库的立柱像烟灰缸里的火柴梗一样弯腰倾斜。看着这两张照片,兔子闻到了灰烬味儿。这味儿是真实的不是记忆中的。在纳尔逊的壁橱里他找到了根源,是一把烧焦的吉他。难怪他要还给吉尔的母亲时在车库里没有找到。她现在回到康涅狄格州了,就让这可怜的孩子保存着吧。他的父亲因为年长许多而成不了兄长,因此没法和他沟通,就作为蛰居者和他一块儿住在祖父母的家里。
他和父亲踏上杰克逊路时看见一辆陌生的小车停在117号门前,是辆白色多伦纳多,挂着蓝底黄字的纽约牌照。父亲加快了步伐。“米姆回来了!”他大声喊道,果真如此。她在楼上,当他俩走到装着有色玻璃的扇形窗下时她已走到了楼梯口;她走下楼梯和他俩一起站在昏暗的小门厅里。是米姆。却又不是。哈利已有多年没见到她了。“你们好,”米姆说着,就在父亲的脸上冷冰冰地吻了一下。甚至当孩子们还小时,他们也不是个经常亲吻的家庭。她想以同样草草的方式吻她哥哥时,他却抱住了她,想要感觉出拥抱过她的数百个男人的滋味儿。他为他的这位妹妹换过尿布。当他俩星期天沿着采石场散步时她常常抓住他的大拇指。和他一块儿滑雪橇时她曾经突然喊道噢我爱你,滑板在黑糊糊压紧的平滑冰面上呼啸而过,街道由于雪不停地下而变得像打了蜡一样的光滑。米姆被他的拥抱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就再吻了他一下,即在同一张脸上又啄了一下,然后就坚决地扭动着手臂挣脱他的双臂。干这事儿她很在行。她感觉着清瘦了,除了女人味儿之外,没有一盎司的多余脂肪,一定是在饭店游泳池里练就的。熬夜去掉了脂肪,而游泳就磨光了剩余的地方。她看起来并未施化妆品,没涂口红,可眼睛却描得不成人样,像埃及人,浸泡在孔雀紫和孔雀蓝之中,不仅仅是勾出轮廓而且是重新塑造,而且粘上的睫毛沉甸甸的,他希望她眨眼的时候不至于掉了下来。这两只用非凡手段进行包装的眼睛把各种意味的表情刻在了她那苍白的嘴唇;每丝微不足道的微笑、嘲讽的皱眉、体贴的撅嘴和突然的咧嘴大笑如此快速地接踵而至,以致哈利想象着有一盒编制好的磁带正不停地向她的脑袋里输入信息,接着就像电子图像般迅速地产生出了系统的表情。她的鼻子是一个缺陷,这使她上不了镜头,或许也使她与出名无缘,长得还是那样长,鼻尖那个多棱肉块让她丢尽了面子,完完全全地像妈妈的鼻子,但是如今米姆年已三十决不再想当一个标准美女了,于是这似乎难以算作缺陷,实际上是挽救了她的脸,使之看起来不至于像个行家里手,从而使得在一对孔雀眼睛和那张女演员般花里胡哨的嘴巴之间的这张脸呈现出一种温和厚道的朴实无华。兔子于是就猜想,她现在之所以经常赢得酒吧间男人的光顾,是因为这点缺陷大大加强了她对于那些毁了前途和婚姻的男人们的吸引力,他们只想要真诚的温暖,而不是那些需要在胳膊上套上一件冷冰冰展览品的来客。以六十年代的格调来说她的服装就显得有点儿滑稽俗气了:喇叭形的宽松长裤呈水平线画上了线条,似乎是由三种方格条纹布拼制而成的;一件用细条子布料做成的短上衣,除了两只泡泡袖,其余全是男人样式;一双鞋子从颜色到形状都使他想起唐老鸭的鸭嘴;一对圈形耳环直径有三英寸。甚至在念中学时米姆就喜欢大耳环;当时她看上去很像吉普赛人或阿拉伯人,而今,加上晒成棕褐色的皮肤,很像意大利人。或者像个迈阿密犹太人。她花了很多钱把头发做得很蓬乱并呈现出可爱的乳白色,这并不会惹他不快;当然不会,自上初中时起她就一直弄成现在这种颜色,她曾经称之为柔和的褐色,当时他就靠在她的门口注视着她在镜中端详自己的模样,“新教的耗子。”
爸爸的两手忙个不停。他摸了摸她,挂起他的外套,拉她走进阴暗的起居室。“你什么时候到的这儿?直接从西海岸来?你是直接飞往艾德威尔德的吧,他们现在是直达了,对吗?”
“爸,他们不再叫它艾德威尔德了。几天前我就飞到了,在纽约我还办了些事儿,然后才开车回来。一旦你越过了那些油罐,就会看到令人激动的泽西。遍地翠绿如茵。”
“你在哪儿弄的车,米姆?从赫兹租来的?”老人那失去光泽的双眼为她的胆量,为她的处世方式闪出了光彩。
米姆叹了口气。“一个小子借给我的。”她坐在藤背摇椅里,把双脚放在兔子孩提时曾经梦到的踏脚垫上面:他梦到它装满了能解决他们所有问题的美钞。这场梦逼真之极,乃至于他竭力去找过;对他切开的刀口进行缝补的疤痕依然显而易见。填塞物是些比稻草更小弹力不合人意的纤维制品。
米姆点着一支香烟。她把它叼在嘴巴正中,从两边呼出一对孪生羽毛状烟雾,对着熄灭的火柴皱了皱眉。
爸爸被这套保留节目迷惑住了,惊得目瞪口呆。兔子问她:“你看妈妈的病情怎样?”
“还好。对快要入土的人来说。”
“你看她还中不中用?”
“非常中用。我看一点儿也不中用的那个家伙就是你。她给我讲了你的所作所为。最近的。”
“哈利最近的情况糟透了,”爸爸点着头插话说,仿佛要用这台手纺车——他那位光彩照人的女儿把他自己也纺进去。。“今天在维里蒂,懂吗,他们给他发出了通知。他们留住我却解雇了一位壮年男子。我看到了墙上写的字,但我不想由我来告诉他,那是他们的肉糕,让他们端出来,杂种,一个人把一生都贡献给了他们,末了在屁股上踢你一脚作为对辛劳的赏赐。”
米姆闭上双眼任凭经年的倦容流遍她的全身。她说:“爸,真不敢相信还能见到你。你不想上去顺便把妈照看一会儿?她可能需要领着去卫生间,我问过她了,但是有我在场她仍感到不好意思。”
爸爸体贴地迅速站起身;然而此时他仍以试探性的弯腰姿势站着,主动说出她语言粗鲁的本意。“你俩有自己的话要说。玛丽和我,我们过去常常惊讶不已,我常对她说,世上再也没有比哈利和米丽亚姆还要亲密的兄妹了。你们知道,其他一些做父母的常对我们讲些孩子打架的事儿,我们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我们家从未发生过呀。我向上边的上帝起誓,我们从未听到你们两人之间说过一个难听的词儿。米姆降生时许多六岁的男孩可能会心怀怨恨,你们知道,到那时为止他们已非常习惯了自己的环境,在垒自己的安乐窝:哈利例外。从一开始,从第一个夏天起,我们就能放心你和他单独相处,单独呆在家里,玛丽和我外出看电影,在那些岁月里唯一的忘却烦恼的办法,大概就是出去看电影。”他眨眨眼睛,在这些思绪当中要摸索出一个来把这一切都理顺当些。“我向上帝起誓,我们一直都走运,”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以减轻此句的分量,“如果你再看看发生在人们身上的有些事情的话。”说完就上了楼;当他双眼望着楼梯顶上的电灯泡时眼泪夺眶而出,然后才十分小心地收回目光看着踏步板。
他们有过自己的语言吗?兔子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他们一块儿呆在这儿,一季又一季住在这个家里,一级又一级上了学,在一个又一个节日的气氛中动身去杰克逊路,万圣节、感恩节、圣诞节、情人节、复活节,置身于一个接一个体育赛季的气氛和感受之中,橄榄球、篮球、径赛;随后他就离开了家而米姆就缩小成为母亲信中的一句话;然后他退伍回家发现她长大了,站在镜前,做好了找男友的准备,或许已经有好几个,染了头发戴上了耳环;接着詹妮丝把他弄走了;最后,两个人都离开了,家里就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而如今他们俩又回到了这里。她吸烟吐出的烟雾似乎是屋子之所需,长期以来之所需,以驱散这些陈旧家具及疾病的气味儿。他正坐在琴凳上;他朝前挪动了一点把手向她伸去,说:“给我一支。”
“我以为你戒了。”
“几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大麻烟。我是不会吸的。”
“大麻烟!你过得不赖嘛。”她在钱包里掏了一下,就扔给他一支香烟。那是个色彩明快拼接而成的大包,与她的宽松裤很相配。是支薄荷香烟,带着一个结构复杂的过滤嘴。死神是很容易受骗的。假如教堂失去了作用,用一只过滤嘴就行了。
他说:“我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
“我看是这样的。妈跟我说了一个小时。依她现在的样子,算是健谈的了。”
“既然你有那样好的观察力,那么你觉得妈妈怎么样?”
“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无处能容其身。”
“那么,你安放其身的地方是否要更好一些?”
“这样说虚假的成分就更少些。”
“我不知道,我看你很富于幻想。”
“谢谢。”
“妈妈都说了些什么?”
“除了詹妮丝给她打的多次电话,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这我知道。星期一以来她打过几次电话,跟她说话我无法忍受。”
“为什么?”
“她太粗野了。一点都不讲道理。她说要离婚却从未办理,她说要控告我烧毁了她的房子,我就告诉她说只烧掉了我那一半。然后她说要来接走纳尔逊却从未来过,我真希望她来呢。”
“她这样撒野,对你意味着什么?”
“我想她精神失常了。可能酒喝得太多。”
米姆侧过身在放在地毯上当作烟灰缸的小圆碟上掐灭烟头。“那意味着她想回来。”米姆懂得人情世故,兔子自豪地意识到了。无论你闯到什么地方,米姆都会在那儿迎候。她没去过的地方只是纳尔逊拥有的那块领地,以及正在左手旁制作的铅字条发出的那悦耳热情的“啪啪”声的地方。但是这都是些陈旧的去处,人们再也不会朝那个方向走了。米姆重复说:“她想要你回去。”
“大家都在这么说,”兔子说,“可我并未看到一点儿迹象。她若要找我是可以找到的嘛。”
米姆叉起穿着裤子的两条腿,对准了所有的条纹,接着又点着一支烟。“她陷入了困境。她对这家伙的爱是她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自从她淹死了那个婴儿以来这是她向外迈出的第一步。咱们得面对现实,哈利。你们这些边远乡镇的年轻人仍然相信鬼魂。你弄到手之前得和霜神,或者你把他称作别的什么,结清账目。为了自己脱身,她得把这事儿看成是一大笔交易。就是这样。记不记得小时候斯波茨店的那些糖果罐?你把手伸进去抓糖果,结果你却无法取出拳头。如果詹妮丝松开手拔出来,那她就抓不着糖果了。她想脱手出来,但是她也想要糖果;不,并非如此,她想知道用她自己心中的糖果换来的是什么东西。就是这样。有人就得为她打破这个罐子。”
“她仍爱着这个地中海佬,所以我不想要她回来。”
“正是因此你才得把她弄回来了。”
“那个混蛋,他甚至厚着脸皮,穿着时髦的衣服坐在那儿,他一定做了三倍于我的努力去欺骗别人,他妈的他厚着脸皮扮成了一个小白鸽。有天晚上我们全都坐在这家餐馆,他和我隔着餐桌讨论越南问题而他俩却肩并肩在玩摸屁股的把戏。你会喜欢他的,真的,他是你那种类型的人。一个流氓。”
米姆在耐心地掂量着他:又一个潜在的酒吧顾客。“从何时起,”她问,“你变成了如此一位好战者?据我所知,从朝鲜战争中摆脱出来你无疑是非常高兴的。”
“并非所有的战争我都喜欢,”他申辩说,“只有这场战争。因为没别人喜欢。没别人能理解。”
“给我解释一下吧,哈利。”
“它是一种,它是一种智力骗局。为了让另一个家伙失去平衡。世界不就是那个样子嘛,你得过一会儿就干点什么,以维持你的选择权,以便能在你的四周保留一点儿空间。”他挥动着双臂向她显示他那至关重要的空间概念,“否则,他就会获得主动权,他就能弄清楚你的每次行动,那你就死定了。”
米姆问:“你能肯定有另外一个家伙存在吗?”
“我当然能肯定。”另一个家伙就是把你的手握得生疼的那位医生。我知道得最清楚。疯劲儿就在那股挤痛中开始了。
“你该不会认为正好有大量的小人物在争取得到比管制他们的制度所允许他们拥有的空间还要大一点的空间吧?”
“当然有这些小人物的,有数十亿”——数十亿,数百亿,一切都太不像话了——“可是还有这么个大人物正设法要把他们全部塞进一个大黑色里。他真是疯狂,所以我们必定也是如此。有一点点。”
她本人就像个医生那样点点头。“这话得体,”她说,“为自由而疯狂。你最近的生活听起来蛮疯狂的,足以让你的自由维持一段时间了。”
“我哪里做错了?我是个他妈的行善者。我收留了这些孤儿。黑人,白人,我说都赶快上船吧。不管肤色和信仰,都赶快上船吧。免费招待。我就是他妈的自由女神。”
“接着它就送给你一栋烧毁的房屋。”
“不错。那是另外一些人。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我觉得正确我就去做。”他想把一切都讲给她听,他想要这张舌头能与他对他的这位妹妹感觉出的爱意保持同步;他想要去喜欢她,然而他在她身上感觉到的却是一种令人敬畏的愚钝,他感觉在太多结论得出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儿了。他告诉她:“我学到了些东西。”
“有值得了解的东西吗?”
“我知道了我宁愿去操不愿被吸。”
米姆从下嘴唇取掉一个碎屑,好像是烟丝,可香烟是带过滤嘴的。“听起来挺健康,”她说,“虽说挺不美国的。”
“我们还经常读书。互相大声朗读。”
“哪类书?”
“我不知道。奴隶。有点儿像是历史。”
穿着红条纹小丑服的米姆哈哈大笑。“你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她说,“真讨人喜欢。”她过去的分数是比他高,甚至她开始和男生交往后也如此:A和B压着他的B和C。妈妈那时常对他说女孩子得更聪明点儿,才能与男孩子相匹敌。米姆问:“那么你从这些书中都学到些什么?”
“我懂得”——他盯着某间屋子的一个墙角,想把这话表达正确:他看见餐具柜上方有张蜘蛛网,正在他未能感觉到的某种来自天花板的风中摇摇晃晃——“这个国家并非完美无缺。”甚至于当他把这话说出口时他发觉他也不相信,和他心中相信自己会死的想法相比,不信的程度更甚。他自己也懒得解释了。“说到讨人喜欢,”他说,“你的生活怎样?”
“Ça va。那是法语,意思是还过得去。”
“有人包你,还是每晚换一个新的?”
她望着他在细细考虑着。出自本能反应的愠怒的光芒突然涌上她那化了妆的眼睛。然后她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似乎要做出最后的结论了,好啦,他是我的哥哥嘛。“都不是。我是个职业妇女,哈利。我在提供一种服务。那边的服务方式,我不能向你描述。他们都不是坏人。他们有规章条例。条例并非非常有趣,但也完全不是把你的手伸进火里以报答天国的那种。它们更像是,在宿醉中骑着训练自行车。那些人相信平展的腹部肌肉于是就通过排汗排出异物。他们不想携带太多的流体。你可以称他们为清教徒。流氓都是清教徒。他们观念狭隘,态度强硬,因为偏离开笔直的小道你就活不下去。他们制定的另外一条规章是,为你的索取付出报酬,因为任何免费的东西下面都藏有一条响尾蛇。它们是生存规则,要在沙漠里生活下去的规则。情况就是如此,沙漠。小心点儿,哈利。它正在向东移动。”
“它就在这儿。你该看看布鲁厄市中心,到处都是停车场。”
“但是这里长出来的东西你都可以食用,而太阳依旧算得上是朋友。在那边,我们就恨它。我们生活在地下。所有的酒店旅馆都在地下,只配装有几扇漆成蓝色的窗户。我们最喜欢深夜时分,大约凌晨三点,那时大家的钱财都涌到赌桌。那些面孔真好看。哈利。像圆形筹码一样硬邦邦毫无表情。数千元出出进进而无动于衷。你知不知道回到这儿看着那些面孔我感触最深的是什么?它们竟如此温和宽厚。上帝呀它们的表情温和而宽厚。在我看来你表情宽厚,哈利。你很宽厚,仍然经受得起,而爸爸宽厚但却已腰弯背驼。假如我们不把詹妮丝弄回来垫你的背,你也会腰弯背驼的。转个弯儿思想吧,詹妮丝性情不温和。她个性强硬得像坚果。正因为如此我一直都不喜欢她。我确信我现在喜欢她了。我该去见见她的。”
“当然了。去吧。你们可以交换一下彼此的经验。也许你可以在西海岸给她找一份儿工作呢。她老多了,但舌头还是蛮中用的。”
“那正是你的焦虑之所在。”
“人无完人。你又当如何?你是有特别嗜好,抑或是来者不拒?”
她坐直身子。“她真的伤了你的心,是不是?”说完又放松身体恢复原状。她饶有兴趣地凝望着哈利。也许她并未料想到在他身上竟蕴藏着这么多愤慨的能量。起居室一片漆黑,然而从屋外传到他们耳边的吵闹声说明孩子们仍在阳光下玩耍。“你的性情温和,”她哄骗着说,“就像落叶下面的鼻涕虫。在那边,哈利,没有树叶。人们都长出了这种晒黑的壳。我就有一个,看吧。”她拉起细条纹短上装,露出了褐色的肚皮。他努力想象其余部分,想知道是否她的阴部被染成蜜黄色以与她头上的毛发相配合。“你从未看到过他们在外面晒太阳,然而他们的皮肤却是黄褐色的,腹部肌肉平平展展。他们的一个共同缺陷是,腹内依然柔软温和。他们就像那些我们过去不曾喜欢的巧克力糖,那些奶油夹心巧克力糖,记不记得在影剧院我们是怎样从他们送给我们的圣诞节礼盒里挑选东西吃的?只取出方块糖和包着玻璃纸的卡拉梅尔糖。其余的我们不喜欢吃,那些外表是深棕色的圆糖,里面却让人讨厌。但是那正是人的模样。它使每个人都感到窘困,然而他们却需要挤出乳液。男人们的精力需要慢慢耗干。就像沸腾状态。而且女人们也是如此。你问我的特别嗜好,那就是,我榨取他们的琼汁。我允许他们把五脏六腑都泼洒在我身上。它可能是肮脏下流的活计,但通常是公正诚实的。我到那儿去是想当名演员,而且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也达到了目的,只不过我一次只能接纳一个观众。从许多方面来讲这样一来会更亲密一些。事实就是这样。再给我讲讲你的生活情况吧。”
“我做过这台机器的保姆,但是现在他们令这台机器退役了。我做过詹妮丝的保姆,但是她霍地跳起来一拍屁股走了。”
“我们会把她弄回来的。”
“别费心了。然后我做了纳尔逊的保姆,而他却对我恨之入骨,因为是我让吉尔死的。”
“是她自找的。说到这一点,那也正是我真诚喜欢这些小青年的地方:他们在努力把它干掉。即使在此进程中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干掉什么?”
“温和宽厚。性生活,爱情;我本人,我的一切。他们正在里面干呢。我没有三十岁以下的性伙伴,信不信由你。他们正在用毒品将它烧毁。他们立志将整个儿自己弄得冷酷无情纯洁无辜。噢,就像蟑螂。那正是在沙漠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做只蟑螂吧。对你而言太迟了,对我也有点儿迟了,然而一旦这些小青年将它组装了起来,就不会有自我戕害了。他们将以毒品为生。”
米姆站了起来;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尽管她个头很高,而且女性特质和化妆品把她衬托得更为丰满高大,但是她的前额仍只及他的下巴。他吻了吻她的前额。她把脸往上一仰,闭上矿泥蓝色的眼皮,任人再次亲吻。爸爸那松弛的嘴巴放在妈妈清秀的鼻子下面。他告诉她:“你真是使人浑身生劲儿的娘儿们。”说罢就匆匆轻吻她那干干的脸颊。芬芳的文具。她脸颊上的一丝微笑催促着他的双唇。她和他融为一体,这块混合体在不停地抖动着。
她从侧面抱住他,拍拍他腰部的脂肪。“我放荡不羁,”米姆坦白说。“我像兔子·安斯特朗一样不卖弄炫耀,但是我在以我的文静方式结交朋友。”她使劲儿搂紧了,就这样拥抱着走到楼梯口,再走上去抚慰他们的双亲。
第二天,星期四,当爸爸和哈利回到家里时,米姆携妈妈和纳尔逊坐在楼下餐桌旁,过喝茶边开怀大笑。“爸,”纳尔逊说,自星期天早上以来这是第一次没有问他就首先对他父亲开口说话,“你知不知道米姆姑姑曾在迪斯尼乐园工作过?给他演一下亚伯拉罕·林肯,求你再演一次。”
米姆站了起来。今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短针织衫;黑色裤袜暴露出她那削瘦、小腿外翻两膝异常内靠的双脚,还是她儿时的那双腿。她摇晃着向前走,像是走向讲桌。她从一只虚假的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想象中的纸片,哆哆嗦嗦地拿到她的双眼能集中眼神把它看清的地方。那说话声似乎是出自喉咙里沙沙作响的磁带:“八哦十哦七年啊前——”
纳尔逊笑得从椅子跌倒在地,然而他那谨慎的双眼在一刹那间察看了父亲的脸色,想看看他是如何理解的。兔子哈哈大笑,爸爸发出了一声表示赞赏的吼叫,甚至于妈妈也被逗乐了:不过她的面庞上那因不知所措而发窘的严肃表情转变成了有意的憨相。她的笑声使兔子想到了幼儿的笑声,它不是因为笑话而笑,而是为了加入其余人笑的行列,为了赶上去在众人面前显出通人情的一面。为了使笑声保持不间断,米姆就扮作与真人一样大小的迪斯尼玩偶,在摇晃颠簸的恍惚状态中多摆出两个杯子和茶碟,摇摇摆摆,点头示意,把一只杯子不是放在茶碟上而是放在纳尔逊的头顶上,甚至为了使滑稽场面继续进行,她把一些热水不是倒在茶杯里而是倒在餐桌上;热水冒着蒸汽,流到妈妈的手肘上。“住手,你把她烫着了!”兔子说着,就抓住了米姆,然而她的肌肉所具有的弹性使他感到震惊,肌肉已为此滑稽片断变成了可塑性物质而非她本人的了,你尽可以将它捏弄成任何形状。他一阵害怕,就轻轻把她摇了摇,于是她就变成了人,能干的妹妹,她把餐桌揩干,刷刷地把屁股从餐桌扭到炉旁,料理起他们所有人的晚餐之需了。
爸爸问:“迪斯尼都让你干的什么活儿,米姆?”
“我穿上一点殖民时期的流行装束,领着人走过仿造的弗农山。”她行了个屈膝礼,接着两只手做作地一齐指向旧煤气炉,炉子包着铁皮,炉门上有个起了裂纹的云母窗。“我—们的国—父,”她用甜润、响亮、白痴的嗓门解释说,“他本人就从—未做过父—亲。”
“米姆,你曾经和迪斯尼本人见过面没有?”爸爸问道。
米姆继续着她的表演。“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婚床,从一个横档到另一个量出有五英尺四又四分之三英寸宽,而从床头竖板到床脚竖板是差两英——寸就七英——尺长,一张彼时巨——人之床,那时大多数绅士的身高不超过暖床器。在这儿”——她从留有苍蝇屎的墙上摘下一只塑料苍蝇拍——“你们就看见一只暖——床器。”
“据我看,”由于没有得到回答,爸爸就自言自语说,“大萧条时期与其说是罗斯福不如说是迪斯尼防止了国家落入共党之手。”
“这些微——小的孔,”米姆举着苍蝇拍,还在解释,“是被设——计来散——发热量的,所以当我——们的国——父和他那钟——爱的玛——撒爬上床时就不至于蒙——受寒气的侵袭。这”——米姆用两只手做了个手势指向挂在墙上的维里蒂印刷厂馈赠的挂历,已翻到了十月,是个龇牙咧嘴的杰克灯——“就是玛——撒。”
纳尔逊仍在开怀大笑,但是该收场了,接着米姆就此罢休。她在父亲的额头上匆匆轻吻了一下就问他:“今天的皮卡王子怎样?记不记得,爸爸?那时我总以为皮卡那地方有斜塔呢。”
“在布鲁厄北部某个地方,”纳尔逊告诉她,“我忘了确切的地点,有某个公众场所自称为比萨斜塔。”孩子等了一会儿想看看这句话是否好笑,然而尽管餐桌周围的成人都有礼貌地笑了,他却认定这句话很一般,就闭上了嘴。他的双眼又变得谨慎小心了。“我可不可以离开?”
兔子突然问道:“你到哪儿去?”
“我的房间。”
“那是米姆的房间。你什么时候让她住进去?”
“随时。”
“为何不去屋外?在周围踢踢足球,看在老天爷的份儿上,做点有益的事儿。把自怜之情赶出躯体吧。”
“让。他一人去吧。”妈妈开了腔。
米姆解围说:“纳尔逊,你什么时候让我见识见识你那大名鼎鼎的童式车?”
“车不太好,老是出毛病。”他细细观察着她,那可能的玩耍伙伴。“你穿这种衣服是不能骑的。”
“西部那边,”她说,“大家都穿着时新的针织品骑摩托车。”
“你骑过摩托?”
“一直在骑,纳尔逊。我经常给一帮地狱天使当训导。晚饭后我们开车过去看看你的车。”
“那不是孩子的车,是别人的,”兔子告诉她。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纳尔逊告诉米姆。
“我喜欢黑夜,”她说。他得到了保证,就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楼,连父亲都未理睬。兔子顿生妒忌之心。米姆已看得明白,毕业后这些年里,他所缺少的,正是如何驾驭人。
妈妈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放了下来。一次冒险而勇敢的表演。她在为某事感到自豪呢;他能通过她的就坐姿势——腰背挺直,脖颈伸长,而明白其意。她的头发在脑袋周围梳得匀称整齐。匀称整齐而又几乎泛光。“米姆,”她说,“今天出访去了。”
兔子问:“拜访谁?”
米姆回答:“拜访詹妮丝。在斯普林格汽配厂。”
“嗯,”兔子离开餐桌向后一倒,座椅腿就嘎嘎作响。“那个小笨蛋都为自己找了些什么借口?”
“没找借口。她不在那儿。”
“她到哪儿去了?”
“他说见律师去了。”
“是斯普林格老头儿这样说的?”恐惧悄悄溜进他的胃里,在轻轻地咬他。法律。长长的白色信封。然而他赞许米姆的想法,到那儿去,穿上她的某套戏装站在丰田车图样前面,就像一把插进斯普林格帝国心脏的鲜艳夺目的刀子。米姆,他们的秘密武器。
“不是,”她告诉他,“不是斯普林格老头儿。是斯塔夫洛斯。”
“你在那儿看见了查利?哈。他的脸色怎样?垂头丧气?”
“他带我出去吃午饭。”
“去哪儿?”
“我不知道,在黑人区的某个希腊餐馆。”
兔子不禁笑了。看到他周围的人已经死亡或即将死亡,他不禁发出了笑声。“等着吧,他会告诉她的。”
米姆说:“我不太相信他会。”
爸爸反应迟钝,接不上话头。“我们在说谁呢,米姆?那个把詹妮丝迷住的油嘴滑舌的饶舌者?”
妈妈的脸在盲目搜寻着,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仿佛正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那张嘴巴却在愉快中艰难地蠕动着。他们在焦虑中都闭口不言了。“她的情人,”她宣布说。一种可怖的感觉刺痛了兔子。
爸爸说:“好啦,在这场混乱局面中,我自始至终都缄默不语,哈利,别以为不存在诱惑我去管闲事的东西,而是我要保持沉默,但是据我看情人就是指在任何时候都爱着某个人的人,而据我所知这个希腊佬只知道追逐屁股。屁股以及斯普林格之名。原谅我这样说。”
“我认为,”妈妈颤巍巍地说,脸上依然闪着光彩,“这样不错。知道了詹妮丝有。”
“一个屁股,”米姆终于替她说完了这句话。在兔子看来,这两个人,爸爸和米姆,正在恶作剧地使躺在坟墓边缘的妈妈腐化堕落。他冷冷地问米姆:“你和查斯都说些什么?”
“噢,”米姆说,“说话呗。”她把套着针织物的臀部从餐桌上扭开去,她一直把桌子当作酒吧间的高脚凳来坐。“你知道吗,他有风湿性心脏病?他随时都可能死去。”
“非常可能,”兔子说。
“那种江湖骗子,”爸爸说罢,咆哮着把牙齿推回原地,“能活一百岁,而所有体面有人性的美国人都被他们所埋葬。别问我世道为何会如此运转,主必定自有道理。”
米姆说:“我看他性情温和。而且非常明智。而且对你们大家比你们对他的态度要更加友善些。他对詹妮丝非常体贴,他也许是三十年来第一个把她当作一个人而给予认真关心的人。他在她身上发现了许多东西。”
“一定是用了架显微镜。”兔子说。
“而你呢,”米姆说着,就转过身,“他认为你差不多是他迄今所知的最大的怪物。他弄不懂你为何想要詹妮丝回去但却又不来接她?”
兔子耸了耸肩:“太骄傲或者太懒了。我不信奉武力。我不喜欢拉拉扯扯的把戏。”
“我的确给他讲过,说你是个性情多么温和的哥哥。”
“若能克制住,他连个苍蝇都不会打的,从前常叫我发愁,”爸爸说,“仿佛是我们生了个姑娘却并不知晓。是不是这样,老伴?”
妈妈费力地说:“不是。都是男娃脾气。”
“既然是那样的话,查利就说,”米姆继续说道。
兔子打断她的话说:“都叫‘查利’了。”
“既然是那样的话,他就说,他为什么要赞成战争?”
“他妈的,”兔子说。他比他体验到的还要厌烦和焦躁。“任何有判断力的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赞成这该死的战争。他们想打仗,我们不得不打。有别的选择吗?有吗?”
米姆试图平息她哥哥那正在升腾的怒火。“他的看法是,”她说,“你喜欢任何可能使你争得自由的灾难。詹妮丝离开家你喜欢,你家房子烧掉了你喜欢。”
“还有如果你不再去见这个滑头滑脑的讨厌鬼,”兔子说,“那我就更喜欢了。”
米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一盯能把一千个男人的嚣张气焰都给煞住。“正如你刚才所说。他是我这种类型的人。”
“一个流氓,对不?难怪你要出门在外把自己往停尸房里送。你知道像你这样的派对雏儿到哪儿去上发条?在验尸官的报告里记载着,何时你服用了太多的安眠药片何时电话铃声停止鸣叫,何时流氓们会发现性伙伴们囊中羞涩。你已陷入严重的困境之中了,妹妹,而且全世界的斯塔夫洛斯们也无济于事。他们已经把你定死在你现在的位置上了。”
“妈—妈,”米姆大声哀求道,出于原始的本能她向坐在餐桌旁打盹儿的身体虚弱的病人呼吁求助,“要哈利住嘴。”接着兔子就想了起来,他们从未拌过嘴的说法只是个神话,那原是他们的家常便饭呢。
当爸爸和哈利第二天下班回家时,安装着纽约车牌的多伦纳多没有停在家门前。那是哈利最后一天上班。米姆一小时后回来了,此时兔子已经把晚餐排骨放进烤炉;他问她到哪儿去了,她就把她的条纹布大包往陈旧的坐卧两用沙发上一放,回答说:“噢,到处转转。重访儿时故地。闹市区如今的确令人遗憾,是不是?清一色铺上沥青层的停车场和留着埃弗罗发式的黑人。还有油地毡商店。不过,我做了件善事。我在下韦泽街卖左派报纸的那家商店门前停车买了一磅花生。信不信由你,布鲁厄是仅存的能让你买到带壳优质花生的地方。还是热的。”她胡乱地把包抛给他;他用左手把它抓住,他俩在起居室闲聊时他就剥花生吃。他用花盆来装壳。
“这么说,”他说,“你又去见斯塔夫洛斯了?”
“你叫我别去嘛。”
“我给你什么,有什么大不了。他的情况怎样?仍然揪着心?”
“他的精神真是感人。仅那支撑自己身体的方式就感人至深。”
“呜——呜。你又把我数落了一阵吧?”
“没有,我们很自私,只谈我们自个儿的。他把我看得很透。我们第一杯酒才喝到一半,他就透过那副带色眼镜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后说:‘你在干那一行对不对?’给我一颗花生。”
他手掌向下丢下一把;颗颗花生连续拍打着她的胸部。她穿着一件皱巴巴的小衣裙,在前襟从上向下缝满了纽扣,其图案是模仿蜥蜴皮设计而成的。当她把双脚往上置放在踏脚凳上时,他清楚地看到了那连袜裤的裤裆。有三种潮流:把内裤穿在里面的、套在外面的以及不穿内裤的。米姆看来属于第三种潮流。她举止懒散轻浮;虽然化的妆仿佛是新涂抹上去的,正发着耀眼的光亮,但那对眼睛却温和宽容。“那就是你们的全部活动?”他问,“只吃顿午餐。”
“那—那就是全部了,老—老—老兄。”
“你一直想说明什么问题?我原以为你回到东部是来帮助妈妈的。”
“帮助她来帮你。我怎能帮得了她,我又不是医生。”
“唔,我的确欣赏你的帮助,就这样玩儿我老婆的男朋友。”
米姆仰望着天花板哈哈大笑,哈利瞧见她下颚下面的马蹄形曲线,那闪闪发亮的白色喉部突出部位仿佛被一把刀割断了,那笑声戛然而止。她认真、放肆地研究着她的哥哥。“假如要你做出一个选择,你愿意谁跟他上床?她还是我?”
“她。詹妮丝,也是我一直能做的选择,我是说有这可能;但是你呢,是决不行的。”
“我知道,”米姆喜形于色地赞同道,“世界上所有男人中,只有你不得越轨。你和爸两人。”
“那么那又会使我看起来怎样呢?”
她目不转睛狠狠地盯着他,想出了一个单词来作回答:“荒谬可笑。”
“我也这么想。嗨,天哪。你今天真的和斯塔夫洛斯搞上了?还是你只想惹我生生气?你到哪儿去了?难道詹妮丝在办公室不想他?”
“噢——他可以说是出门谈生意什么的,”米姆现在感到腻味了,就主动说,“他或者就告诉她别管闲事。欧洲的男人都是这副脾气。”她站起身,摸了摸蜥蜴皮衣裙的前襟上所有的纽扣,确信都是扣好了的。“咱们去看看妈。”米姆补充说,“别苦恼了。几年以前,我就立下了一条规矩:和一个家伙只搞三次。除非投入进去后能尝到点儿甜头。”
那天晚上,米姆给他们都穿戴整齐,然后领到外面就餐,是去南边球场方向吃德式瑞典自助餐。尽管妈妈的脑袋上下不停地晃动并且在切苹果馅饼皮时颇费周折,但是她吃得相当好,同时喜形于色:他和爸爸怎么就从未想过要弄她走出家门呢?他对自己的愚蠢愤恨不已,接着当他们各自要上床就寝时——她回到她原来的房间,纳尔逊现在就和他睡——他在走道上告诉米姆:“你不过就是那个小小的和事佬小姐嘛。是不是?”
“是的,”她厉声说道,“而你恰恰就是大大的捣乱鬼先生。”她开始当着他的面解纽扣。他刚一转过脸去她便关上了房门。
星期六早晨她开着多伦纳多带纳尔逊去福斯纳希特家;詹妮丝和妈妈已经安排好,她和佩吉将一整天都陪着孩子们做点事情。尽管从佳济山到西布鲁厄开车只需二十分钟,可是米姆一个上午都不见踪影,直到两点过后才返回家。兔子问她:“情况怎样?”
“什么情况?”
“别兜圈子了,说实话。他的床上功夫的确很棒,还是凭你的经验只能算是一般水平?我此刻的看法是他必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否则当他有这么多时新小妞儿可干时为何偏偏要缠住詹妮丝不放?”
“或许詹妮丝有些神奇的品质。”
“咱们还是来谈谈他吧。以你的经验而论。”他想象着所有男人已经为她焊接成了一个人,面孔说话声胸膛和手都焊接成为一堵喃喃低语的粉红色墙壁,就像当初他一度觉得那些篮球赛的所有观众都化作了一个尖叫着的见证人,而这个见证人就是世界。“就你那广阔的经验而论,”他描述说。
“你为什么要跳来蹦去对别人挑三拣四却不去护理好自己的园子?”米姆问。当她在那套小丑行头里转身时,她的下半部就成了一道有水平劳动布横条的门扇。
“我没有园子,”他说。
“因为你一点儿也不曾护理过。别人都过着一种他们努力在用些条条框框围起来的生活。你只做你想要做的事然后一旦毁掉了房子生活破败了你就坐在那儿板起面孔。”
“天哪,”他说,“我一天又一天去上班都上了十年。”
米姆轻而易举接过话头:“你喜欢这样。那是最容易干的事。”
“你知道,你在开始让我回想起詹妮丝了。”
她转动着,那扇门打开了。“查利告诉我说詹妮丝非常出色。是一位真正奔放的女人。”
星期天米姆一整天都呆在家里。他们开着爸爸的旧雪佛兰小车出去兜风,来到了采石场,是他们从前经常散步的地方。从前被遍地分布的雏菊尽染成白茫茫一片接着又是黄灿灿一片,如今成了住房开发区;整个采石场地面上只剩下那个巨大的灰色石洞。加工水泥的那些像绿野仙踪中的塔似的工棚和滑槽已荡然无存,还有孩子们从前经常捉迷藏吓唬他们自己的地方即山洞口已经用推土机推来的泥土和生锈的波纹铁块封死了。妈妈声称。“可怕的事情也经常在那儿发生。”男人和男孩子他们在华伦大街外那搭着铝棚的路边小餐馆里就餐,高架桥依稀可见,不过这次屋外就餐不如上次成功。妈妈不愿吃东西。“没有胃口,”她说,然而兔子和米姆都认为其根源在于隔间很近光线充足于是她就不想让人看见她笨手笨脚的吃相。他们去看电影。《缸报》的影视页上做广告说:《我是好奇的黄色》、《午夜牛郎》、双场放映的《堕落了》和《马戏团》(姑娘们从前可从未像这样闹着玩儿!)、一部片名为《好》的瑞典X级电影以及《有趣的姑娘》。《有趣的姑娘》听起来更像是同一类电影,可是片中有芭芭拉·史翠珊;必定会有音乐的。他们选定六点三十分的晚场。妈妈闭目睡觉,爸爸站起来在影剧院后排以颇有穿透力的嘀咕声和引座员聊天,直到稀稀疏疏的观众中有一人大声“嘘”了一下才住嘴。散场时,灯都亮着,三个阿飞向米姆暗送秋波,兔子向他们伸出中指以示轻蔑。在街上,妈妈眨巴着眼睛说:“还不错。但是真正的范妮。长得很丑。却穿得时髦。还有一个流氓。她总是知道尼克·阿恩斯坦因是个流氓。大家。都知道。”
“这对她有好处,”米姆说。
“并非是流氓们在把国家往垮里搞,”爸爸说,“依我看是那些工业家们搞的。巨大的财团。梅隆家族和杜邦家族,我们就该把那帮家伙投进监狱里去。”
兔子说:“别那么激进,爸爸。”
“我不激进,”老人安慰他说,“有钱了你才能激进。”
星期一,阴天,是哈利失业的第一天。他七点钟醒来但是爸爸独自离家上班去了。纳尔逊和他一块儿走了;他仍在西布鲁厄上学,还得在韦泽街换车。米姆十一点左右出门,她没说要去哪儿。兔子在浏览布鲁厄《凯旋报》上的招聘广告。会计师。受到训练的行政管理人员。喷漆学徒工。汽车机修工。酒吧侍者。即使有尼克松执政期的大萧条,整个世界也仍然处处有工作的机会。他接着往下看,略过保险代理人和程序编制员,他看到一溜推销员,随后他转到滑稽连环漫画。该死的“3—G公寓”:他感到和那些姑娘们已经同居了多年,他什么时候准备去看看她们脱光衣服后的模样,那个艺术家在浴室里一直在用一对赤裸的肩膀戏弄他,裸露的双腿摆放在最为显著的地方,由饰边勾勒出的两腿分叉处扑面而来,他频频瞥见那解开的奶罩丝带。他在心里盘算着:维里蒂付出两个月工资之后他就有了三十七周的福利救济,然后就可以指望爸爸的退休金了。如今正如濒临断气之时,可他们就是不让你一命呜呼,他们用输液法永远维持着你的生命,否则你就会成为他们的一个障碍。他接着浏览那些离婚诉讼,还没有看到他本人的,于是就上楼去看妈妈。
她正挺着胸坐在床上。双手静静地放在加软衬料后缝制的床罩上面,这是她自己母亲的遗物。电视机也是静悄悄的。妈妈盯着看那窗外的枫树。它们已经落掉了足够多的树叶,所以这儿的光线似乎很刺眼。令人难过的气味儿愈加明显:世俗的污浊和药物的薄荷味儿混合在一起。为免去她要下楼去走廊之苦,他们在散热器旁边放了一个便桶。为给她的生活输入一点活力,他重重地往床上一坐。她那罩着一层青白色薄雾的双眼就睁得大大的了;嘴巴蠕动着但只是流出唾液。“怎么啦?”哈利大声问道,“情况怎样?”
“噩梦,”她终于说道,“左旋多巴对神经系统。有药效。”
“对帕金森病也有药效。”这句话没有赢得回应。他继续努力,“你从朱丽娅·阿恩特那儿听到些什么?还有,她叫什么名字,迈米·凯劳格?难道她们没来拜访你?”
“我活得够久的了。她们没有耐心。”
“难道你不想念她们的闲聊话?”
“我想。当一切都成为事实时。就把她们全吓坏了。”
他试探着说:“把你的梦给我讲一个吧。”
“我正在揭疮疤。全身都是,我揭掉了一块,是在下面的。有虫子。就像你翻开岩石看到的虫子。完全一样。”
“哇。足以使你睡不着觉的了。米姆住在这儿你喜欢吗?”
“喜欢。”
“仍然是个刺儿头,是不是?”
“她竭力想。开心点儿的。”
“我要说,是铁石心肠。”
“一点一点地,”妈妈说。
“哈?”
“演的是一个儿童节目。厄尔让机子开着好让我看。一点一点地。”
“是啊,继续说吧。”
“生活是无法逃避的。一步一步地,生活就艰难了。”
他赞赏地哈哈大笑,笑得连床都弹跳得更厉害了。“你认为我在哪儿出了错?”
“谁说的。你出了错?”
“妈妈。没有房子,没有老婆,没有工作。孩子恨我。妹妹说我荒谬可笑。”
“你正在,成熟起来。”
“米姆说,什么规则我都没学到。”
“你不用学。”
“哈。在任何一种体面的社会里,你并不需要所有这些规则。”
对此她还没有现成的答案。他朝窗外望去。曾经有个时期——离家出走的第二年,以及随后的五年——朴实无华的街道上,高高的树冠依旧,人行道上的石块被枫树根挤压得起伏不平,砂岩护墙和油漆的铁栏杆以及由两家合住的房屋正面砌着砖块,侧面砌着仿制的灰色岩石,那时刻这一切都随着他本人神秘的存在而令兔子激动不已。这些世俗的外观都已经为他的生活做了证;这只圣餐杯已经盛着他的血液;宇宙就以此为中心;每颗旋转而下的枫树种子比星系都更加重要。再也没有了。杰克逊路似乎是任何别处的一条普通街道。数百万条这样的美国街道容纳了数百万条生命,把他们筛落下来,既不关注理会,也不哀鸣悲伤,落得个衰败腐烂,甚至对他们自己的流逝消失也不遗憾伤感,反而用那在所有严寒冬季里饱经风雨侵蚀而瘦削憔悴的外表对着落锤破碎机做怪相。可是妈妈仍持续和这些枫树亲密谈心,朦胧模糊的蛇形树枝像固定有色玻璃的铅框一样坚定不移地固定在两扇窗户之中,它们也不能通过持续的生命扼制她的消亡;如果最终要拓宽杰克逊路而在明天把它们都砍倒的话,她那已把树木根植于心中的注目凝望也不能阻止它们的毁灭。而且新鲜光线的沐浴甚至会抹平对它们的记忆。时间是我们的基本组成部分,并非是个走错门的入侵者。真是愚蠢透顶,他花了三十六年时间才开始相信这一点。兔子将目光从窗户转过来。总得说话呀。他说:“有米姆回家来肯定让爸爸感到愉快。”然而在他沉默不语之时妈妈就已经沉沉入睡了,脑袋滚到了枕头上,血红的鼻孔和亚麻枕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他走下楼去为自己做了个花生奶油三明治,倒了杯牛奶。他感到整座房屋平衡稳定以至于他的脚步声都可能摇醒妈妈并把她摇跌到地狱里去。他走进地窖,找到了他的旧篮球,而且更让人惊叹的是,打气筒连同气针依然插在气管嘴里。事物在脆弱之中仍也恪守着信仰。篮板仍安装在车库顶上,但是岁月已经使篮圈生满了铁锈并松了螺栓,因此最初几下狠劲儿的投篮就把篮圈碰得斜到一边。不过他继续不停地瞎捣腾一番之后,他的手感就开始复苏了。跳起轻投,跳起轻投。想象着它恰好翻过篮圈的前沿掉落下来,忘掉那是个圆圈。天地间灰蒙蒙的,这样一来光线是恰到好处的均匀。他想象自己上了电视;真可笑,看见电视机上的职业选手你怎能,仅仅根据他们往上跳跃时身体的某种特征,来判断这一投是否会中。米姆走出房门,踏上偏僻的台阶,沿着水泥小道,向他走了过来。她穿着一套朴素的黑色服装,宽大的直统式翻领,而黑色裙子刚及膝盖。这一套服装只有希腊人才会喜欢。古典派寡妇。他问她:“是新买的?”
“在克劳尔商店买的。竟然在偏僻的内地才有,但是那些端庄稳重的东西要便宜一半。”
“你去见了朋友查斯?”
米姆放下女用小包,脱下白色手套招手要球。他念高中时玩二十一点总会让给她十点。作为一个女孩,她在体育运动中拥有速度和双膝外翻的胆量,而且假如所有的荣耀不是全归了他的话,她在体育上还能走得更远。“还有朋友詹妮丝,”她说罢,就投了一球。球未投中但也差得不远。
他将球抛了回来。“弧度大点儿,”他告诉她,“你在哪儿见到了简?”
“她尾随我们到了餐馆。”
“你俩干了一架?”
“实际上没有。我们都喝了马提尼酒和松香味希腊葡萄酒,喝得酩酊大醉。她如今对自己竟然拿得起放得下,这还是个新鲜事儿呢。”她那双滑溜溜转动的眼睛眯缝着注视着篮筐。“她说她想租一套公寓房脱离开查利,这样她就可以带纳尔逊。”这次投篮,球击中了篮板和篮圈相交处,每颗松散的螺栓抖得更松了。
“在那个问题上我要一直和她抗争下去。”
“别发脾气了。不会发展到那一步的。”
“噢不会。你以为自己是个该死的小灵通吗?”
“我在争取。再投一个。”当她把这个脏球猛地推向空中时,她那一对乳房把翻领撞得上下摇动。天上开始落下细雨。若是那儿有球网的话,球就变会刷地一声打在球网上。
“如果詹妮丝也在场,你和斯塔夫洛斯怎能干得成?”
“我们把她送回到她父亲那儿。”
他原本想使这问题粗鲁无礼,不期望得到回答。“可怜的詹妮丝,”他说,“她怎么会喜欢被弄成这副酸溜溜的样子?”
“我说过,别发脾气。我明天就要飞回去了。查利知道,她也知道。”
“米姆。你不能,这么快就走。他们怎么办?”他把手指向房屋。从后面看,这座房子拥有住宅房屋特定的高度,用木头和涂上柏油的墙面板修建而成的后墙摇摇晃晃畏怯羞愧,和临街正面墙壁的坚实牢固极不相配。“你会伤透他们的心。”
“他们知道。我的生活并不在这儿,而是在那儿。”
“你在那儿只有一帮流氓阿飞和染上性病的良机。”
“噢,我们都很干净纯洁。我难道没告诉过你?我们大家对干净纯洁都着了迷。”
“是啊,米姆。给我讲点儿别的事儿吧。难道你对玩男人不曾感到过厌倦?我的本意是”——以显示这个问题是真挚的而非粗鲁的——“我倒认为你会。”
她明白其意,就以姐妹般的坦诚态度对他说:“事实上,是不会的,我不会的。作为一个姑娘我会认为你会的,但如今作为一个女人我发现你事实上是不会的。我们都在这么干。大家都在这么干。当然,有些时候会的,但是尽管那样,也有宜人的东西。人们都想讨人喜欢,难道你没注意?他们非常不乐意成为粪土;但是你总得为他们找到某种出路啊。”
在户外,她那在染色的假睫毛之下的双眼显得比她的年龄所能允许的还要年轻许多—靠近瞳孔的虹膜金光闪闪,褐色的眼睛继承了该家族某个遥远的祖先。“唔,很好,”他有气无力地说道。他想要抓住她的手,对她有所帮助。作为她的哥哥,他,曾经,一直担心假如他撒手不管的话她就会跌进采石场里,可是他撒手不管了,她已跌落下去了,然而如今却说没有什么关系,一切事物都必须跌落。她哈哈大笑,继续说道:“当然我从不像你那样拘谨刻板。记不记得你对拌和到一块儿的食物恨之入骨?当时是豌豆汁沾上了肉。而且那次我告诉你在吞咽之前所有食物都得捣成糊状,像吐出来的东西一样,你就几乎一周都不敢吃东西。”
“那件事儿我不记得了。斯塔夫洛斯真的挺棒,哈?”
米姆从草地上捡起白色手套。“他讨人喜欢。”她一边端详着哥哥,一边用手套拍打手掌。“还有一件事情你该知道,”她说。
“什么事?”他做好了迎接最坏打击的准备,结果却没什么。
“我给纳尔逊买了辆童式车。这倒霉的房子里好像没人记得,可明天是他的生日。他就要满十三岁了,是个少年郎了。”
“你不能这么做,米姆。他会把自己弄死的。在街上骑车在这儿属于违法。”
“我让人把它送到福斯纳希特家。他们可以在停车场上轮流骑,不过车子是纳尔逊的。这可怜的孩子,处境这么糟,实在应该得到点回报。”
“你真是个超级姑妈。”
“而你真是块木头,都不知道天在下雨。”说完之后,她就在这暮色朦胧的毛毛细雨中全速奔跑起来,依然是双膝外翻行动迅速,穿越过狭窄的后院跑上小道,跑到他们那结构简单的屋后门廊的台阶上。他抱着球尾随其后。
在他父母的屋里,兔子不仅仅是可以重新享用花生奶油三明治和可可茶,以及当爸爸和纳尔逊离家的声音消失之后继续赖在床上消磨时光;他还发现自己在忠实地自慰。房间本身在向它召唤:一小间狭长房间他从前常常把它想象为一节火车车厢正被拖曳着穿过夜空。那扇独窗面向房屋之间不见阳光的过道。小时候在这间屋里他能够越过六英尺的空间看到对面那放下的遮阳窗帘,那间屋曾是小卡罗琳·西姆家的。西姆一家都是夜猫子。尽管他高她三个年级,可有些晚上卡罗琳比他睡得还迟,不过他经常透过窗帘周围的几缕光线努力观望她那模模糊糊的脱衣动作。而且通过把脸紧贴在枕头旁边冷嗖嗖的玻璃上他能够透过一个难以形成的对角线望到西姆夫妇的房间里面,有天晚上瞥见了一阵淡红色的骚动,八成是在性交。但是几乎每天早晨都能听到西姆一家在早餐时斗嘴吵架的声音,于是妈妈就常常想知道他们一块儿还会生活多久。以那种方式生活的人是绝对没有性生活的。在那些日子里这间屋里塞满了运动员,绝大多数是棒球队员,他们的照片出现在学校的荣誉牌上:穆西埃尔、迪马格、卢克·阿普林、鲁迪·约克。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有一阵子曾搞过集邮,封面很厚的大型蓝色集邮册,蜡纸做的透明胶纸和蜡纸封袋都胡乱塞满了黑山和塞拉利昂盖销的邮票。他那时想象能去世界上的每个国家旅行并且从每个旅行地给妈妈寄上一张明信片,贴上这些邮票。他迷恋着要去旅游的想法,迷恋着奔跑、地理、巴棋戏游戏和长途考察,以及一切需用棋盘进行的游戏,在那里你可以玩掷骰子游戏和走棋子;火车车厢的意识是如此生动逼真,以至于他几乎能看见头顶上灰黄色的,状似郁金香的灯在随着列车的运行而颤动摇摆。然而旅游在他擅长的比赛中却成为一个讨厌的东西。
他在部队服役时那荣誉牌就从墙上摘了下来。大头钉留下来的斑点被油漆盖住了。郁金香式的毛玻璃被一个发出嗡嗡声忽隐忽现的环形荧光灯所取代。妈妈把他的房间改用来堆放杂物:一台陈旧的手推脚踏辛格牌缝纫机、一堆《读者文摘》和《家庭生活圈》、一盏桥式灯,那上面的插座弄坏后悬吊着像个耷拉着但仍连在最后一根肌腱上的鸡头,一些令人丧气的画片照的是他从未去过的英国森林和意大利宫殿,从西尔斯买来的折叠帆布床,米姆在家时纳尔逊就睡在那上面。米姆星期二一走,纳尔逊就搬回到她的房间,任凭父亲沉溺于回忆和想入非非之中。他总得去想象某个人的模样,边想象边自慰。随着他的年龄不断增长真人就不再有足够的刺激了。他努力去想象佩吉·福斯纳希特,因为她的模样是最近形成的,而且滋味蛮好,全身都是橡皮糖;但是一想到她,他就想起来他未曾为她做过半点事情,火灾以来就没给她打过电话,就没有过打电话的欲望。他把她的野马扔在地下室只是让纳尔逊把钥匙还给她,他害怕见到她,责怪她引诱了他,那低低的蓝色火焰使得她叉开双腿渴望别人来操她,随后又变成了一堆大火。只要一想到火,他的心就像是被火燎着似的猛地向后收缩。他也不能去想詹妮丝;要不是他躺在床上用手按在她小鸟一样的腰肢上,她就会可笑地完全溶入黑暗之中,他可不敢往黑暗里插。他开始沉湎于设想一位高大健壮举止粗俗的女黑鬼,丰满肥胖但合情合理,身材高大并且阳刚气十足,有点淡淡的胡须,有一颗门牙碰掉了。她总是像一尊笑佛一样骑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大腿上慢慢地扭动着她的屁股,有时扑上前来,以致她那一对硕大的暗褐色乳房就像一对带有敏感皮头的拳击手套一样挥舞着打向他的面部。这个魁梧结实的妓女刚刚和他在他的白日梦中分享了一个玩笑;她正在哈哈大笑,于是愉快的心情就在他的胸中轻轻荡漾;于是他俩所在的小屋就不再是间普通小屋,而成了一座高高的阁楼,或许是间粮仓。远处的几扇圆形窗户正在纳入浅灰色的阳光,而那悬挂着绳索的椽子几乎就是个绞刑架。她通常总是在他上面,于是他有时就仰面朝天开始起来。他把他的手指想象成她的嘴唇,但是那最令人兴奋的时刻来临之时他又总是翻过身来把它献给床垫。仰面躺着,他永远也不能射出来;对着天给人的感觉是太具爆炸性了,太激动突然了,也太亵渎神灵了。上帝就在他的那一侧,好像就在基督诞生像的上方张开了他那饰有羽毛的翅膀。最好转过身把它注入地狱。你这个逗人喜爱的大块头紫红色嘴唇的黑人贱货。一颗金牙。
当这位脾性很好的黑妞女神在几经召唤之下仍拒绝表现出足够的活泼生动之时,他就努力去想象蓓蓓。米姆在短暂的逗留期间,一听完他讲的故事,就不假思索地告诉他说,他本该做的一件事就是和蓓蓓睡一觉;这一切都已准备好了,也是他的潜意识所希望的。但是在他的心中蓓蓓的手指骨瘦如柴,犹如象牙一样冰冷无情,而且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个柔软的洞穴,她通身都是硬壳。还有,她那满脸的皱纹就是被一种使他相形见绌的智慧所烤干的。他正好有更好的运气去制作一部他并未置身其中的电影,想象着另外两个人:斯塔夫洛斯和米姆。他俩是怎样干的呢?他看见她那部猩红的多伦纳多在艾森豪威尔大道那陡直坡面上高速向上飞奔而去,然后在1204号停了下来。他们俩下了车,两扇红色车门猛地关住,发出了软绵绵的碰撞声。他们走进屋门,上了楼梯,米姆走在前面。她甚至不会转过身来预先亲吻一下;她迅速地脱掉衣服。她灵巧自如不拘礼节地站在午间玻璃窗的光线之中,双腿在膝盖处相交,一对奶头凹陷着,红晕圈内分布着小肉粒,而那对乳房(他曾经偷看过她的双乳),由于未曾哺乳过婴儿,依然如少女一般尚未充分发育。斯塔夫洛斯的衣服就脱得慢点,显得有点儿迟钝。他照顾着心脏,把裤子折叠好,以保持折缝完好,因为他还要返回车行。他的背部或许长满了汗毛:肩胛骨上布满漩涡似的黑毛。他的阳物大概很粗壮,布满青筋,在米姆机敏的戏弄之下笨拙缓慢而又不可抗拒地勃发而起;他听见他们说俏皮话的声音消逝了;他想象午后阴云使盖着透孔织物的餐桌之上的前辈希腊人那乌贼墨色的面孔黯然失色;他看见那人那充血的阳物随着柱状的肌肉一块儿从下面被米姆那布满鼠毛的阴道吞了下去(不,她这儿不是浅蜜黄色的),看见她那贪婪但没带戒指的手指把他的睾丸狠劲往更深处挤压,挤压进饥饿至极,舒展开来的部位;接着他本人就达到了高潮。小时候,他感觉到这像是一次宇宙飞行,一种扩展到头部的因被挤榨而产生的类似失重的旋转,但如今它成了类似愤怒之情的单调释放,成了对着安全可靠的床单发出的一连串被闷住声音的呼喊,成了向封盖着木板的窗户扔去的石块。在随之而来的寂静之中他听到了丁铃铃的声音,一种被遮盖住的悦耳的颤动,慢慢地就辨别出像是从该房子的另外一半即隔壁传来的一对赤脚男女发出的立体声响。
一天晚上,当他洗净了身子迷迷糊糊地收听广播之时吉尔出现了,她弯下腰搂抱着他。他转过头来亲吻她的大腿,而她却消失了。但是她唤醒了他;那就是她的存在,而且通过死亡状态之中的这个裂缝释放出了一千件细节详情;一绺绺头发,新的表现花样,她胡乱弹着乐器,用那虚弱的嗓音颤抖着唱到最高音。她本人的那些细枝末节曾使他感到些微不快,细细的齿缝,面团似的苍白小腿,情人节礼物一样的屁股所具有的苹果似的光滑细腻,那张无忧无虑的嘴唇四周带着某种正经端庄而又高高在上的神情,她最喜欢穿的那件未曾洗过的衣裙,如今都返转回来成为他回忆的主体。当她躺在床上和月光融为一体时,愉快的时光就恢复如初,她那青春的肉体正萌动着要学会感知,她的神经末梢依然向内卷曲着,就像春天里厥类植物的头部,未长成熟,生硬冷淡曾使他不快,但那并非她的过错,将自身作为礼物实在是太珍贵了,简直无法奉送,她那天使般的肉体像狗一样接受命令,她轻轻舔着而她原本是会爱上别人的,她等待着,以便通过聆听别人说话而获知其意,她渴望能舒展开心胸。忧虑凄凉重新回到她的面容,令他心碎。这是一种竭尽女儿之道的体贴入微,他曾恳求她收藏起来。为什么呢?他已经退却到麻木不仁的状态之中了,不希望她把他呼唤出来。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早已伤透了心。让黑人耶稣拥有她吧,他心肠早已变得坚硬,贱货有十亿而他只有一个。他努力去想象曾经是如此令人愉快的东西,吉尔和斯基特的形象依然如同他曾经在刺眼的台灯灯光之中所见到的那样,但是在此时此刻的幻想中,兔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作他们的父亲和情人,然而他们却像印刷机上的墨水和纸张,旋转着碰撞一会儿便各奔东西了。吉尔又回来了。安斯特朗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当他躺在童年的睡床上的时候,她的呼吸又在他耳畔响起,而这一次他就没有再犯转过脸的错误了,他非常小心地从身边抽出手来,在必定会垂吊着头发的地方抚摸她的发梢。他醒来后发现一只手空悬在半空,于是就失声痛哭起来;悲痛之情从干涸的胃部升腾而起,喉咙疼痛,双眼火辣辣的;一想到她像女儿般孝顺,如绿草般清爽,却又盲目轻率地期望从他那里得到比庇护还要多的东西时,他就闭住双眼,把污迹遗留给不需要擦净的亚麻床单,这些污迹在早晨就看不见了。然而她那呼吸声和鬼魂,一直就存在于此。他一定要在早上告诉纳尔逊。打定了这个主意后他就放宽了心,让他的房间,随着幻觉中的颤动,套接在一台发动机上,费力地向西拖向沙漠,眼下米姆就住在那儿。
“那个婊子,”詹妮丝说,“你跟她搞了几次?”
“三次,”查利说,“就此为止了。那是她的规矩之一。”
这一点点对话今晚就缠扰得詹妮丝睡不着觉。哈利那个婊子妹妹已经回去作妓卖淫去了,可她的影响就像是一剂毒药,一种传染上的疾病留在了查利的身上。他俩干得是如此绝妙完美。天哪,他们从来没告诉过她,她母亲或父亲或求学的护士也没有告诉过她,只是电影曾试图告诉过她,但是它们没能展示清楚,起码到了最近她才知道干那事会有多么的精妙绝伦。有时只是想着他她便会性欲亢进,而在平时他们总是无休止地坚持下去,精彩的是他劲儿来得很慢,他总是一直对着她喃喃低语,把她向她本人兜售。他们称之为一个性交女伴,然而直到遇上查利她才弄明白为什么从她的正面搞不是那么有效,而那正是她对哈利最恼火的地方,因为他没法儿使他俩的肉体挨紧或者给她一点她向往已久的摩擦结果后他反而责备她不能和他同舟共济,它往里面伸得更深,伸往婴儿诞生的地方,伸往万物诞生的地方,如果这和纳尔逊或者和可怜的小贝妮联系在一起的话,她就记得他们是如何说出“用力向前挤”的,可是当你还未曾经历过此事之时,这一切就像是要强逼它出来一样使人难堪,但是接着那疼痛使她感到惊恐万状,她就不在乎是什么东西钻了出来,而那钻出来的是个小婴儿,浑身通红脾气很坏似乎它在她体内正在做着别的事情却被打断了。塞紧你的屁股阴户,她非常不喜欢别人说这句话,男人们在监狱或军队里干的一切真让人恶心,那里唯一的女人就是那些在路边抱着个孩子尖叫着或者蹲着去厕所或不论什么地方的黄种女人。而跟查利在一起,她是把一个性交女伴奉献给他,他正从屁股开始往上重新塑造着她,她整个感觉的基础焕然一新,这就是生命的根基。然而此后,当她试图说出这句话,说他是如何重新塑造了她的时候(有时她觉得他连续重击的方式类似炽热的铁锤在敲打一个铁砧),他就以可爱的姿势耸耸肩佯称那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一件事情,一次就像他用火柴棒做小小戏法以逗弄他的外甥的游戏,他让他们把最后一根火柴捡起来,而不顾及那个令人伤心的事实,即在整个广阔的世界里(哈利总是对如此广阔的世界感到发愁,关心诸如星星有多远,向月球发射宇宙飞船,还有什么共产主义者想要把每个人都装进一个黑色大袋里,于是他都无法呼吸了)只有查利能为她做成此事。毫不夸张地说,她就是为他而生的,当她试图向他进行描述,描述他俩是如何独特和神圣的时候,他就用那双神奇的手测量出一小块沉默的空间,就像两个拇指接在一起,把呼吸从她体内拽出来一样,他像从双肩上脱掉斗篷一样轻易回避了这个问题。
“你怎能这样对待我?”
他耸耸肩。“我并没对你怎样。我对她干了。我操了她。”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呢?放松放松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吃午餐时她精明透顶,然而我们一上床她那恒温器就关闭了。就像是拥抱白色的橡胶。”
“噢,查利。给我说明白,查利。告诉我为什么?”
“别指望我了,小老虎。”
她选择他来做爱。她为他做了一切。她崇拜他,她本想大声喊出心中的烦恼,说她再也做不出更多的花样儿了,说肉体实在太有限的。尽管她从他身上索取了她的情人的精液,她还是没能得到证据证明他对于他俩之间情与爱的认识就像她本人的认识一样确凿无疑、毫无保留。她凄惨地——带着抱怨,又颇为得意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你放弃了整个世界。”
他叹了口气:“你还可以把它收回来嘛。”
“我毁了丈夫的名声。所有的报纸都对他说三道四。”
“他并不在乎。”
“我使父母丢人现眼。”
他转过背来。和哈利在一起时总是她把背转过来。他很难让人依靠,过于庞大了;正如要抓住一块长满苔藓而且滑不溜唧的岩石一样困难。他为他自己表达歉意说:“小老虎,我精疲力竭了。我整天都感觉到软弱无力。”
“怎么个无力法儿?”
“内心深处的软弱无力。颤巍巍的软弱无力。”
她感到他正从她身边溜走,溜进睡眠之中,这使她勃然大怒,她光着身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尖叫着喊出他教给她的情爱话语,一掌打掉衣柜顶上他一个死去的姑婆的照片,宣布说任何一位体面男子明知她不会接受至少也会主动提出要娶她为妻的。她不停地忙活着以打破失眠时回荡在房间里的宁静并使得在下面艾森豪威尔大道上不知疲倦穿行而过的车灯摇晃之后出现的黑暗颤抖不已。从查利屋后看到的景象真让人预料不到,那是跑马河上的一处弯道,犹如织品剪开的口子,那是垃圾场旁边一片沼泽地中的一堆大象肤色的汽油罐,而且,就在一座她从不知晓的修建有一对孪生蓝色圆顶的教堂和一座竖立着铁十字架而非石头十字架的小型墓地附近。正面屋外的车辆川流不息。詹妮丝在布鲁厄近旁生活了一辈子还从未涉足其中,却以为所有地方像人一样会睡觉的,并对该城总是轰轰隆隆的车辆声感到惊讶,犹如她的心脏,即使在睡梦中也在不停地喷涌着爱意。
她清醒了。窗上挂的窗帘变成了银白色。佳济山上的月亮像一块冷冰冰的石头。这床并不是她的,然后她想,从什么时候以来,这床成了她的呢?是七月份。由于某种原因她让查利睡在她的左边;哈利总是睡在她的右边。查利床边那块电动钟表上的夜光指针指向凌晨两点以后。查利在月光中仰面躺着。她摸摸他的面颊,发现是冰凉的。她把耳朵放在他的嘴上却听不到呼吸声。他死了。她断定这一定是个梦。
接着,他的眼皮仿佛是由于她的触摸而颤动了一下。一对眼球在微弱冷淡的月光中似乎没了瞳孔,真正成了视而不见。月光在遥远的眼睛上那遥远的眼角里的一小汪水中闪闪发亮。他正在呻吟,詹妮丝明白了她正是被这声音弄醒的。这种声音不是自由自在发出的而是发自胸膛深处某种沉重的抑制机构。看见她醒来了并撑着一只手肘注视着他,他便说道:“喂,小老虎。疼死我了。”
“哪儿疼,亲爱的?在哪儿?”一股热气从喉咙处腾地往上一蹿,她顿时感到火辣辣的。房里的全部空间,从所有墙角到正中,似乎成了块水晶,她错走一步就会摔得粉碎。
“在这儿。”他似乎想指给她看,但是无法移动双臂。然后整个身体动了起来。他起身向上成为弓形,仿佛是被他身外的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拉扯而成。她环视房间四周想找出折磨着他俩的那个无言的神灵,却又再次看见了打上印记的带着饰边的窗帘和交叉编织着的团花全都映衬在街灯的蓝光之中,并在衣柜镜子的反射蓝光中看见了装在镜框里的姑母舅母、叔叔伯伯、侄儿外甥的那些安分守己、表情茫然的轮廓像。呻吟声又传了出来,而且在痛苦地向上弯曲:一条鱼在内心深处,被钩上了。
“亲爱的,有没有药片?”
他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白色小片。搁架顶层。浴室陈列柜。”
拥挤的房间随着她的惊慌而颠簸摇晃。地板在她赤裸的脚下倾斜起来;在可耻的那一幕之后披上的睡衣责备地轻拍她灼热的皮肤。浴室门卡得紧紧的。门框的一边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无法找到开关线,一只手便在黑暗中胡乱摸索起来;她摸到了,但它却又荡开了,而当她等着它荡回来时,查利的呻吟声,又在黑暗中响起,而且更严重的是,发出的声音非常憋闷。开关线触到了她的手指,她就顺势一拉;灯光突然向她的双眼袭来,她感到双眼迅速收缩以致有点儿疼痛,然而她连眼都没眨一下就去寻找那白色小药片。陈列柜里的药很多,所有的药片都是白色的。不,一种是阿司匹林,另一种是黄色的,而且透明,这是一些胶囊,里面装有一百颗足以炸毁枯草热病症的小炸弹。在这儿:这个一定是;尽管小广口瓶上没贴标签,但是塑料挤压盖显示出它很重要。每粒药片上都有小小的红色印字,但是她却等不及去细看。她的双手颤抖得很厉害,一定没错。她把小广口瓶向手掌上一倾斜,五片就匆忙溜了出来,不,是六片,她纳闷她怎能浪费时间去数呢,于是就尽量让一些溜回到小小的圆形玻璃嘴里但是她的整个身体正颤抖得很厉害以致于关节都闭锁住了以便把她紧紧地连接在一起。她去找玻璃杯没找到,就把喷水洁牙器的方形盖取掉,然后呆头呆脑地让水龙头的水往外流,以便把水晾凉,关上时却弄湿了手掌,于是那儿的药片一片模糊。药片软化并弄脏了窝成杯状拿着药片的皱巴巴的皮肤。她得把所有东西都拿住,药片和正在溅水的洁牙器盖,腾出另一只手来关上浴室门以控制住灯光别照着了查利。他把枕在枕头上的大脑袋痛苦地向上抬起一英寸,仔细看了一下手掌中正在溶化的药片然后费力地说道:“不是这些药。白色小片。”他做了个怪相似乎想笑一笑。他的头又沉了下去。喉咙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此刻他发出的声音高了八度,很像女人的声音。詹妮丝发现她没有时间再返回去寻找了,他的音调升得太高。她发现这病远非化学药力所能及的;这纯粹是情绪原因,她一定要创造一个奇迹。她的身体感觉像铅一样沉重地压在骨头上,她记得哈利告诉她说她常有死亡的印记。但是来自于她脑后的一种压力像是别人猛击过来的一巴掌,随着一声像是他自己吼出的哀号声,把她抛向前方,紧接着她就强迫自己弯下身俯在那如此频繁地压在她身上的肉体之上;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洞,只有她那股疯狂的爱情才能填满。她运用意志的力量使她的心脏穿透了骨头墙壁把心律给予他。他咬紧牙关吐出“天哪”就使劲往上顶着,她仿佛正在亢奋之中而以极大的冷静情绪把他又按压下去,她的躯体就足够沉重的了,而她的体温湿度和脉搏更为强大足以止住这个伤口即这整个男人,他的长度和宽度得到了爱,冷静平稳的说话声,他的聪明的方形双手得到了爱,他纠缠成一团的头发和亮闪闪的指甲得到了爱,他长着鸡皮疙瘩的阴囊得到了爱,他体内的虚弱就像一种威胁,对抗着她的爱。她就是从更高境界喷涌而出的爱情的通道;她感觉自己像闸沟里的小泥坝一样在一点一点地溶解开来。她感觉他的心像被拴住的动物那样在踢腿蹬脚却无法挣脱束缚。他尽管已经变成了魔鬼,正拓宽而成比采石场还要宽大的洞窟,进而又聚拢成为一次挤得生疼的向上的猛刺,像根冰锥又尖又冷;然而她的势头却并未收敛。她拓宽自身完全把他容纳进去。她软化自身以吸收他疼痛的尖钉。她不会允许他离开她的。这间屋里有第三个人,这个人了解她的一生并一直俯视着她;通过这另外一双眼睛她看见她正在流泪,听见她本人正向魔鬼祈祷,去吧,去吧,那魔鬼正在鞭打她的这位男人的内心。“去吧!”她大声说出了口。
查利身体那紧张的肌肉松弛了下来。他死了。不,在他的嘴边她窃听到他在呼吸时发出的鸣叫声。汗水立刻浸透了他的额头、他的双肩、他的胸膛、她的双乳以及她紧压在他的脸颊上的那半边脸。他的双腿松弛了下来。他咕哝着说:“好了。”她才敢从他身上溜下来,把她刚才拉扯下来以使他的胸脯裸露的毯子又拉过来,一直盖到他的下巴底下。
“我现在去把需要的药片拿过来好吗?”
“等一会儿,现在不急需了:是硝化甘油。你拿给我的是科里塞丁。治感冒的药。”
她发现他做怪相的用意是扮个笑脸,因为他现在真的面露微笑了。哈利说得对。她很愚蠢。
为了从她脸上解除掉受到伤害的表情,斯塔夫洛斯告诉她说:“感到很倒霉。那压力比挨一拳头还厉害。你没法呼吸了,身子一动就会使病情恶化,你感觉到了你自己的心脏。好像有个动物在你身体里面蹦蹦跳跳一样。真荒唐。”
“离开你我就害怕。”
“你干得挺棒。你把我从死神那里拉了回来。”
她明白此话当真。她脸上那个死亡赠与者的印记已经被擦掉了。正如在欢爱之中一样,她已经被弄得清澈见底,然后又充满平和宁静的充实感。仿佛如欢爱之后,她闹着玩儿似的清查他的肉体,感觉他那宽阔皮肤上活动着的汗水,用一根指头追踪他那鼻子的轮廓线。
他重复道:“真荒唐。”说罢就在床上坐了起来,以使他自己冷静下来并在岸边安全地喘口气。她依偎在他的身旁,任凭眼泪像孩子哭泣似的夺眶而出。他的神情茫然,依然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双臂,当她的头发刺痛了他的肩膀时他就笨拙地抚弄着那发梢。
她问:“是因我而起的吗?是因我发了哈利妹妹的脾气而引起的吗?差一点儿要了你的命。”
“决不会的。”然后他承认说,“我需要将关系理顺,否则我会出现麻烦。”
“我住在这儿是个祸害,”她说。
“别介意,”他并未完全否认地说道,接着用力把她的头发一拉,她的脑袋猝然一动。
詹妮丝从床上起来取来合适的药片。它们一直就放在那儿,在搁架顶层;她找的是搁架中层。他取出一片让她看清楚他是怎样把它放在舌头下面任其溶化的。随着药片的溶化他那张嘴就恢复到她喜爱的那个模样,那双唇似乎是因藏着了一颗糖锭而向前鼓起。当她关掉灯钻进毯子躺在他的身旁时,他翻身侧躺着给了她一个吻。她没有给与回应,她浑身充满了平和宁静。不久他那不知不觉进行呼吸的轻柔节奏声就从他这边床上响起了。在她这边,她还是无法入睡。她的每根神经都毫无睡意,她在清理自己的人生。车辆继续在下面奔驰。她和查利一动不动地在布鲁厄上空飘荡;他睡在风头上,其心脏是空的。下一次她可能就救不了他了。这次充溢了她全身的爱是个奇迹,剩下来唯一配得上这爱的就是离开。精神的需求是无法满足的,然而肉体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她已经享用够了,他也已经享用够了;更多的享用可能就太过分了。她可能就要开始致人于死地了。他称她为小老虎。快到六点时天空明亮起来。她看见了他那宽阔的方形前额,在早晨梳理之前那稀薄的头发干巴巴地纠结在一起,如此匀称美观的鼻子似乎显示出一种女性的虚荣,那嘴巴甚至在睡眠中也微微噘着,一点发亮的唾液从一个嘴角流了出来。天使,红头美洲鹫,在飘着詹妮丝发现在她那宽广的爱情之中她已经抛弃了那个可能的瑕疵,爱的对象。她自己的爱情将她吞没;她的全身就披挂着羽毛,穿越过爱的纯洁向下沉没并迅速坠落了下去。
妈妈把电话机安放在床头;兔子在楼下就听到了铃声,然后听到铃声停了,然而过了些时候她才使他听明白这电话是打给他的。她现在的说话声还高不过一种呜咽声,但是她有一根手杖,是爸爸有一天从布鲁厄救世军商店带回家的一根吓人用的多节多刺枝条。她就用它敲打着地板直到从楼下传来回答声。她觉得它非常好玩,就向四周挥舞,重重敲击。“我一辈子,”她说,“想得到的东西。就是手杖。”
他听到电话铃声响了两遍,随后只有手杖的敲打声慢慢渗透下来;他正在用吸尘器清扫起居室的小地毯,试图把一些霉味儿弄出来。在妈妈的房间,那味儿就更加浓烈了,霉烂具有有悖常情的生命力。他读到的某篇文章中说我们闻到的气味乃是那东西本身的微小残片在我们的鼻内片状组织上呵痒,是更为细微的烟雾。每件东西都有烟尘,花朵的烟尘比岩石的大,濒临死亡者的烟尘比我们的大。妈妈说:“是打给你的。”支撑她的枕头已经滑向一旁,于是她就斜着身子坐着。他将她扶正然后她慢慢地使他明白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因为“詹妮丝”这个词是随着一种喉咙肌肉难以清晰发出的声音说出口的。
他正要伸手接电话,听到这个词后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不想和她说话。”
“为什么。别这样。”
“好吧,好吧。”没法子,得在这里和她说话,真让人感到局促不安,詹妮丝的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而妈妈和她那皱巴巴的睡床占据了他的视野。她那指关节青紫的双手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她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把无助的目光滞留在他的身上,蓝色虹膜套着一个淡淡的白色圆圈,就像是一只干瘪的救生圈。“什么事?”他对詹妮丝说。
“你起码不该一上来就这么粗鲁吧,”她说。
“好吧,我随后再粗鲁。让我猜猜。你给我打电话是想说你终于考虑好了要找律师吧。”
詹妮丝哈哈一笑。已经好久没听见她的笑声了,那是一种怯生生的想要在中途戛然而止的声音,恰如一个受到阻碍的悠悠球。“没有,”她说,“那事儿我还没有考虑。那就是你正在等待的结果?”她如今更难吓唬住了。
“我不知道我正在等待什么。”
“你妈妈在那儿吗?或者说你是在楼下。”
“在。楼上。”
“听你说话的样子像是。哈利——哈利,你还在听吗?”
“当然在。还会到哪儿?”
“你愿不愿意找个地方和我见见面?”她急急忙忙说下去,以使之成为二人都关心的话题。“保险公司职员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我想我们共同拥有那座房屋,他们说你不愿填写任何表格。他们说我们该做些结论了。我是说那座房屋。爸爸已经在设法把它为我们卖掉。”
“真是少有。”
“接下来还有纳尔逊。”
“你和你的希腊佬。你们没法儿给他提供房间。”
母亲吃了一惊,将脸转向一旁;她端详着自己的双手,并且凭借意志上的努力制止住双手盲目的摆动。詹妮丝快速高调门儿地吸了一口气。他今天可没法儿把她刺得撂下电话了。“那是另一码事了,哈利。我已搬出来住了。全都解决了,一切都好。我是说查利和我的那码事儿。我是在父母家里打电话,我已经在这儿住了两个晚上了。哈利?”
“我在听着呢。我就在这儿。你以为怎样,我还会跑掉?”
“你以前跑过。我昨天在电话上和佩吉谈过了,她和奥利已重归于好,而且他听说你到另外一个州去过,巴尔的摩有一家报纸给了你一份工作。”
“肥缺。”
“佩吉还说她一直没有你的消息。我想她很伤心。”
“她为什么伤心?”
“她给我讲了原因。”
“是啊。她会这么做。嗨。聊天可真有趣儿,可是你有没有什么明确的话要说?你想要纳尔逊去和斯普林格家的人住在一起,是那样吗?我猜他也可能,他——”他就要坦白说孩子过得不开心,但是母亲正在听着呢,那样就会伤了她的感情。就她的身体状况而言,她这次也真的为纳尔逊忙活够了。
詹妮丝听懂了,就问道:“你愿不愿来见我?我是说,看见我你会不会感到恼怒?”
他听罢就哈哈大笑;他自己的笑声在他的耳朵里也陌生了。“可能吧,”他说,意思是说也可能不。
“噢,咱们见见面吧,”她说,“你想到这儿来吗?还是我去你那儿?”她明白他沉默的意思,就进一步确定说,“我们需要另一个地方。也许这话很傻,不过我们去宾州别墅区的家里怎么样?我们进不去,但是我们需要看一看再决定做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有人愿意买房,几天前银行给爸爸讲的。”
“好吧。我现在得给妈妈做午饭。两点钟怎样?”
“还有,我想给你点东西,”詹妮丝还在继续说,而妈妈正在发信号表示需要帮助上便桶;青紫的手紧紧抓住手杖上有多个节疤的把手,抓得手都变白了。
“别让她,”放电话时她建议道,“在你周围。扭来扭去的。”妈妈坐在床沿上,用手杖狠劲敲着地板以示强调,同时用顶端划了一个弧作为图示。
把午餐用的碟子放进滤干器之后哈利就准备出门了。至于衣服,他决定就穿身上这件卡其色军服,已经连续穿了两个星期了,再换上一件以前上班时穿的干净白衬衣以及一件他在顶楼箱子里找到的旧茄克衫:他上高中时穿的运动衫。后背乳白色保护层上印有淡草绿色的MJ,从画着V形条纹的肩膀伸出两只绿色袖子。前襟使用拉链。一拉上拉链,胸部和腹部就束紧了。他就那样在冷嗖嗖的枫树下面踏上了杰克逊路;当巴士在恩伯利大街抛他下车时,这块低洼地上暖和一些的空气让他拉开了拉链,于是他就沿着弯弯曲曲的街道轻松活泼一摇一摆地走着,该街两旁平房的小门廊上放有南瓜,门上挂着玉米棒。
他自己的房子在新月街里很显眼:成了一排糖果里的一块黑炭。他的旅行车正停在那儿。美国国旗的贴花图案依然贴在后车窗上,看上去既惹人注目,又在褪色凋谢。
詹妮丝从司机座上下来,站在小车旁边。她身穿一件深灰色洛登缩绒厚呢大衣,显得笨拙臃肿,他想起来已经穿了几个冬天了。他已经记不起来她的个子有多矮,记不起来她那黑糊糊的头发是怎样从皮肤绷得紧紧的前额向后变得稀疏起来,油光发亮的发际线上几乎没有头发飘散而出。她已经放弃了童贞马利亚的发式,头发分开梳理倒向一边,其发式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她的嘴巴绷得不那么紧了;嘴角上的皱纹已经消失,似乎做好了随时随地开怀大笑的准备,和以前相比更不会担心失去什么了。他本能地,真是发疯了,想伸出手去抚摸她一下——做些你经常在小狗身上做的事情,比如在耳朵后面搔搔痒;然而他俩什么事也没做。他俩没有亲吻。他俩没有握手。“你又从哪儿发掘出那件过时的夹克衫?我都忘了我们上学时穿的颜色该有多么难看呢。真让人腻味。像一块假冒冰淇淋。”
“我是在父母住的顶楼上的旧箱子里找到的。所有那些杂物他们都保管着。仍很合身。”
“合谁的身?”
“我的许多衣服都烧掉了。”他做了这番辩解是因为他发现她说得在理,这是一个冰淇淋的世界,他在里面留下了他的印记。然而她的穿着打扮也使她过分年轻了,发式又回到了青年时代,分梳的方式很像四十年代南美洲流行的情人发式。恰恰恰。
她笨手笨脚地将手伸进洛登缩绒厚呢大衣的一个肋部口袋里搜寻着。“我说过要送你一件礼物。在这儿。”她递给他的东西闪闪发亮,摇摆悬荡。轿车钥匙。
“你难道不需要?”
“真的不需要了。我可以开爸爸的车。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认为就一定需要它,我猜最初我以为我们会逃往某个地方去呢。去西部。去加拿大。我不知道。我们甚至从未考虑过。”
他问:“你打算住在你父母家?”
詹妮丝抬起头来,目光扫过茄克衫,寻找他的面孔。“实际上,我无法忍受下去。妈妈唠叨个没完。你能够意识到她一直不打算和我说点儿什么,然而唠叨话却说个没完没了,她不停地使用‘公众舆论’这个短语。仿佛她就是盖洛普民意测验。还有爸爸。平生第一回,他似乎在怜悯我。有人正在一个购物中心开设达桑车经销处,他这时才真正感觉到个人受到了威胁。我原想,”詹妮丝说着,那双黑眼睛轻轻落在了他的脸上,如果她在那儿看到的反应使她不满意,她就随时准备转移目光,“我可能会在某个地方弄套房子。也许是在佩吉那栋楼里。这样一来纳尔逊就又能在西布鲁厄步行去上学。当然,我要带走纳尔逊。”她的双眼猛地移往别处。
兔子说:“那么这车就算是一种交换。”
“更多的是和平献礼。”
他就做了个V字形和平手势,然后把它转移到他的头上,看着像一对触角。她太笨了,没弄懂其意何在。他告诉她:“孩子的心里非常难受,假如你和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玩完了的话,也许你该把他带走。”
“我们了结了。”
“为什么?”
她的舌头在双唇间轻轻抿了一下,这是一种曾经使他错当性感而迷恋的矫揉造作,而如今似乎也无挑逗之意,犹如在舔一枝铅笔一样。“噢,”詹妮丝说,“我们已经玩够了。他开始感到神经紧张。你那位可爱的妹妹也帮不上忙。”
“是啊。我想我们耍了他。”这个“我们”——有他、她、米姆、妈妈;血缘联系、时间和负疚感的联系、家庭联系。他没有要她做更多的描述。他从来都没弄懂女人,例如她们为什么要来月经,或者她们为什么有时感到欲火中烧而别的时候却不,还有,你那阳物的尖端插进他们的子宫为什么会感到那么紧,在没有婴儿或别的什么在里边时那子宫是不是个空心的地方。接着,本能使他愿意把斯塔夫洛斯委托给那同一个巨大的女性奥秘之区域。他不想把任何爱情的光辉带回到她的眼中,因为那对于他,一个牺牲品而言就显得太高尚太快太苛刻了。
或许她准备好了要告诉他更多的事,例如她的爱情是多么伟大以及这爱将会以多么纯洁的形式保留下来,因为此时她皱起了眉头,仿佛是被他的沉默所抑制住了。她问他:“纳尔逊为什么难受?你的看法呢。”
他朝烧毁的绿色框架做了个手势。“那里面烧毁的不仅仅是我的衣服。”
“还有个姑娘。她和纳尔逊关系亲密吗?”
“她有点像是个姐姐。他不是失去妹妹,就是失去姐姐。”
“可怜的娃儿。”
詹妮丝转过身去,两人一块儿看着他们原先居住的地方。某个代理机构,银行或警察或保险公司,已经用标杆和电线立起了一道松松垮垮的围栏把它圈了起来,但是孩子们却不受约束地出出进进,把仍然保留着的那半边房里的家什捡得一干二净,把窗户、外层窗及一切东西都砸碎了。有人已经不辞辛劳地拿来了一个黄漆喷雾器在山墙上写下大大的黑鬼。以及单词杀死。这两个词并不协调,因此很难辨明是不是同时喷的。也许是有两个喷雾器喷的。需要相等的时间。窗子下面是铝制护墙楔形板那宽阔的延伸板,那里,春天有水仙发芽,夏天有福禄考花疯长。用半手写体拼写的黄色字母写在那上面:猪猡警察的力量=正派清白的力量。还有一个V形和平手势和一个纳粹党党徽,很明显是出自同一个喷雾器。而其他一些人,则从瓦砾堆中捡来烧焦的木棍,前来凑热闹,试图对这些标语和符号进行校订和增添,把猪猡警察改成黑人,把正派清白改成共。这一切加起来简直就像电视台在节目中间的空当里硬挤进去的那串商业广告。一个小丑用红漆喷雾器在两扇窗户之间潦草地写着诡计还是款待。
詹妮丝问:“她在哪儿睡觉?”
“楼上。我们睡的地方。”
“你爱她吗?”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就离开了他的脸部去凝望那被践踏的草坪。他想起来这件灰色外套原本是有风帽的。
他坦白说:“并非像我本该有的那种感情。她有点儿跟我不一个阶层。”说出了这句话他感到内疚,他想象着吉尔听到这话该是多么伤心,于是为了替自己辩解他就责备詹妮丝:“你若是住在这儿,她就依然会活在人间。”
她的眼睛迅速抬了起来。“不,你不能这样说。别想把那个罪名栽在我身上,哈利·安斯特朗。在那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是你的错。”她的错是淹死了婴儿;他的错是烧死了姑娘。他们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她主动把事实引向中立。“佩吉说黑鬼给她服麻醉剂,比利说是纳尔逊告诉他的。”
“黑鬼说是她想要的。”
“真奇怪,他逃脱了。”
“走的是地下铁路。”
“你给他帮忙了?火灾后你看见他没有?”
“一点小忙。谁说我帮了忙?”
“纳尔逊。”
“他怎么知道的?”
“他猜的。”
“我开车把他送到县城以南,让他从玉米地里逃走了。”
“但愿他永不再回来。我不想见到他,我是说,我不愿意见到他,假如——”詹妮丝让这想法凋谢了,还不成熟呢。
兔子被这种意欲机敏讲话的巨大需要给提高了又冻结了;他和她似乎在慢慢旋转,生怕把对方给刺跑了。“他答应不回来的。”除非载誉归来。
詹妮丝松了口气,用手指着烧掉了一半的房屋说:“值好多钱的,”她说,“保险公司打算以八千结算。有人和爸爸谈过愿出价一万九千五百。我猜这块地本身就值七八千,这块地正在成为一块高级住宅区。”
“我看布鲁厄正在衰亡。”
“只是在中部而已。”
“咱们把这个讨厌鬼卖了吧。”
“卖吧。”
他俩握了握手。他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车钥匙。“让我开车把你送到你父母家吧。”
“我们有必要去那儿吗?”
“你可以去我那里看看妈妈。她乐意见到你。她现在几乎没法儿讲话了。”
“咱们免了吧,”詹妮丝说,“我们可不可以开车兜兜风?”
“开车兜风?我没把握是不是仍会开车。”
“佩吉说你开过她的克莱斯勒。”
“哎呀。在这个县简直就藏不住秘密。”
当他们开出韦泽街驶向城市时,她问:“你母亲今天下午一个人能对付得过来吗?”
“当然能,好多次她都对付过来了。”
“我开始喜欢你母亲了,在电话上她对我相当友好。”
“她越来越老练了。”他们驶过大桥,沿布鲁厄的韦泽街开出去,经过华尔佩珀时装店,烤花生报摊,扩建的殡仪馆,大型商店其正面是旧主子竖立起的霓虹灯广告牌那惨白的阴影被新主子充满希望的明亮广告牌所覆盖,新的垃圾处理桶其桶盖形状如飞碟,被抛弃的豪华电影院那空白的大招牌。他们驶过李树街和凤凰酒吧。他宣布说:“我该出门去寻找印刷所,找份工作,也许会搬到另一座城市去住。巴尔的摩也许是个好去处。”
詹妮丝说:“你不上班以来身体看上去好多了。气色也好多了。在户外干活儿你难道不会更加愉快些吗?”
“他们不付工资嘛。现在只有笨蛋才在户外干活。”
“我愿意继续在爸爸的车行里工作。我想我该这么做。”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打算买一套公寓,还记得吗?”
她没再回答了。韦泽街徐徐靠近那座山,靠近佳济山和他们的家。他在夏街调头向左开去。三层楼高的砖墙安装有扇形窗;配镜师和按摩师的广告招牌。一座石灰岩教堂开着一扇圆形窗户。他宣布说:“我们可以买一个农场。”
她接着话茬儿说道:“因为鲁丝买过。”
“对,我都忘了,”他撒谎说,“这是她以前住的街道。”他曾经沿着这条街向街头跑过却从未到达尽头。“还记得埃克里斯牧师吗?”他问詹妮丝。“今年夏天我见过他。六十年代也把他给耍了。”
詹妮丝问:“你觉得佩吉怎么样?”
“是呀,怎么样呢?她成了个人物了。”
“但是你并没有回去。”
“坦率地说,没法儿忍受。不是因为她,她蛮不错的。而是这所有的纵欲嬉戏,人人都在纵欲嬉戏,我不知道,只是让我感到太悲伤了。正因为如此,搞得一切都没办法驾驭了。”
“你不认为正是它使得一切运转的吗?人类的一切。”
“一定会有些别的东西存在的。”
她没有回答。
“没有?没别的东西?”
她答非所问地说:“奥利如今回到她的身边,但是她看来并没有特别高兴。”
坐在轿车里真舒服:巴士站牌和街角食品杂货店一闪而过,砖块和砂岩渐渐消失在飞奔着的挡风玻璃之中。他以为在夏街尽头会有一条小河,接着有一条肮脏的公路和开阔的牧场;然而并非如此,该条城市街道拓宽成一条交通干线,两边林立着汉堡小餐馆,“免下车”餐馆,一个建有大型石膏恐龙像的微型高尔夫球场,食品券商店以及迅速改换名称的汽车旅馆和加油站,亨伯尔改为盖蒂,大西洋改为阿尔科。他以前来过这儿。
詹妮丝说:“想停车?”
“我吃过午餐了。你没有吗?”
“停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吧,”她说。
“你和我?”
“你不必做什么事,只是我们这样不过是在浪费汽油而已。”
“天哪,浪费汽油总比支付住宿费要便宜吧。难道他们不是喜欢你带有行李吗?”
“他们才不在乎呢。我想,不管怎么说我在车后的确是放了一只手提箱,只是以防万一。”
他转过头看了看,的确如此,粗糙老式的褐色皮箱仍然挂着一个旅馆标签,那时他们去了海滨,住在原始林小屋。她一定是在这同一只箱里打点行装奔往斯塔夫洛斯那里的。“说说,”他说,“你如今满肚子都是性技巧了,是不是?”
“别提了,哈利。带我回家吧。我把你都忘了。”
“这些开旅馆的家伙,如果你在晚餐前就登记,他们难道不有所怀疑?现在几点了,两点三十分。”
“怀疑?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哈利?天哪,你这是在故作正经吧。大家都知道人们在纵情欢乐。所以我们才来到这里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哪怕只开一丁点儿?”
“尽管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直接开车进去——”
“告诉他说我是你的妻子。告诉他说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了。实际上,这正是事实。昨天晚上我睡的还不到两个小时。”
“你不愿意到我父母家去住?纳尔逊一小时后就回家。”
“一点不错。我和纳尔逊,你更在乎谁?”
“纳尔逊。”
“纳尔逊和你母亲呢?”
“我母亲。”
“你有没有搞错!”
“有个去处。喜欢吗?”
招牌上写着安全避风港汽车旅馆,底下挂的几块横条声称
特置大号睡床
全部配备彩电
淋浴盆浴均可
电话在旁伺候
“有魔力的手指”
一个有空房的霓虹灯广告牌嗡嗡叫着发出暗红色光。办公地点是个小小的砖砌收费处;有一个放干了水的游泳池,上面盖着一块绿色油布。长长的正面砖墙索然寡味地开了几道出入口,已经有几辆小车停在近旁;它们似乎在吃饲料,金属牛群站在饲料槽边。詹妮丝说:“看起来很邋遢。”
“我就喜欢这个样子,”兔子说,“他们可能会接纳我们。”
但是说话之间,他们就已把车开过头了。詹妮丝问:“说句正经话,这事儿你以前干过没有?”
他告诉她:“我猜想我们一直过着受到保护的生活。”
“好啦,就到此为止吧,”她说,指的是这个汽车旅馆。
“我就可以调转车头了。”
“那么车就会开到公路的另一侧。”
“害怕了?”
“怕什么?”
“怕我。”兔子敏捷麻利地将车拐进苗圃供应站停车场,把砾石碾压得飞迸四溅。他紧急刹车,刚好避开了迎面开来的车辆。穿过了双行车道线后,他便掉头朝驶来的方向开去。詹妮丝说:“如果你想找死,悉听尊便好了,可别把我搭上;我刚刚活出点儿味道来。”
“太迟了,”他告诉她,“再过几年你就要做奶奶了。”
“有你握方向盘就不晚。”
他们又一次穿过了双行车道线后便平安地驶了进去。有空房广告牌仍在嗡嗡作响。熄了火。控制杆挂停车挡。太阳在车轮底下的柏油场地上闪着微光。“你不能光坐在这儿,”詹妮丝用嘶哑的嗓音说。他下了车。空气。浓密的乙醚味儿,十足的提心吊胆全都溜到了他的腿上。小小收费处有一个男人值班,有一台糖果专卖自动售货机和一串贴有黑色标签的钥匙相陪伴。他的一头银白色头发梳理得湿漉漉的,一条细条领带夹着一个马蹄形扣子,他正患有感冒。他把登记卡朝哈利面前一放,就拿一块蓝色印度扎染印花手帕拍了拍擦得发热的鼻孔。“姓名地址和牌照号码,”他说。他说话时带有西部方言的鼻音。
“我和妻子实在是筋疲力尽了,”兔子自愿提供着信息。他的耳朵发烫;羞红的部分向下延伸,内衣都感觉到了潮湿,他的心摇动着那只努力想写出字的手,哈罗德·安斯特朗夫妇。地址呢?当然,他应该撒个谎。他别别扭扭地写道:宾夕法尼亚宾州别墅区新月街26号。三级邮件和账单一直就是按照这个地址寄给他的。奇妙的邮政服务。把你自己塞进其中的一个邮箱,从一袋袋的邮包中分拣出来,终于你到了那里,啪嗒一声,就从数百万件中脱颖而出穿过了恰当的狭槽。这样的工作效率,真是不可思议。年轻的朋克革命派,就让他们尝尝递送邮件的滋味儿吧,顶着雨雪和黑夜。打着细条领带的男人耐心地靠在有塑料贴面的办公桌上,而兔子的思绪在狂奔,写字的手在抽搐。“牌照号码,那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他平静地拖长着声调说,“把手提箱给我看看或者先交预付款。”
“不骗你的,她是我的妻子。”
“一定是直接从高—高中来度蜜月的。”
“噢,这个嘛。”兔子低头看了看胡椒薄荷色和奶油色相间的佳济山运动衫,努力抗拒着悄悄爬回到脸上的红晕。“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穿这件衣服了。”
“看起来仍很合身,”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敲着空空如也的空间要牌照号码。“你要是不着急我就奉陪,”他说。
哈利走到这小房屋的橱窗口看了看牌照就给詹妮丝打了个信号要她把皮箱拿出来。他用手比划着把一个皮箱举上放下,然而她并未看懂其意。詹妮丝坐在他们的车里,由于窗户反光而色彩斑驳,光线阴暗,就像某种包装豪华考究而其内容却令人怀疑的现代产品,装在一个金属盒内,货小空多浪费太大。他打手势做卸货的动作;他在空中划了一个长方形;他感叹道:“天哪,她真笨!”后来她才迟迟明白过来,于是就把手伸向后面把箱子拎到透过几层玻璃都能看见的地步。那人点了点头;哈利把他的车牌号码(U20-692)写在卡片上,领到了一把标号17的钥匙。“朝后走,”那人说道,“远离公路更安静些。”
“我并不在乎安不安静,我们只是想睡一觉,”兔子说。钥匙拿在手中,他的友好态度就迸发了出来。“你从哪儿来的,得克萨斯?我曾经在那儿当过兵,在拉尔森要塞,卢伯克附近。”
那人一边把卡片插进一个挂架里,一边透过他的双光眼镜的下半部望过去,接着用舌头发出了一串格格声:“你有没有去圣菲逛过?”
“没有。从未去过。很遗憾没去过。”
“那是我心中的好地方,”那人告诉他。
“总有一天会去的。真的想去。不过,可能永远没有机会。”
“像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话可不能这样说呀。”
“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你还年轻着呢,”那人心不在焉地坚持道,他的心眼儿真好,说出这样的话又给了他钥匙,人们的心眼通常还是很不错的嘛。当他又钻进车里时詹妮丝就问他在龇牙咧嘴笑什么。“办什么事要花这么长时间?”
“我们在谈论圣菲。他建议我去玩儿。”
标号17的房门通向一个长得让人惊讶的房间,又窄又长。地毯是紫色的,打着后光的薄纸板四处散放,削弱了现实感,宛如置身于电影院的休息厅。浴室在遥远的那一头,四面墙壁是漆成玫瑰红色的水泥块,模仿海洋的油画作品正努力使四壁美观生色,两张大号床横在狭窄的房间,与那台电视机相望。兔子脱掉鞋,打开电视,躺在一张床上。一束光出现了,扩展开来。从呈对角抽动的线条中颠簸着摇出《约会游戏》。一位来自费城的黑人姑娘正努力想选定三个男人中的某一个带她出去幽会;一个男人是黑人,另一个是白人,第三个是黄种人。那彩色把中国男人弄成了橘黄色而黑人姑娘则面带蓝色。图像有重影,所以当她咧嘴大笑时就出现了许多许多的牙齿。詹妮丝把它关了。像他一样她的脚上只剩袜子了。他俩好像是窃贼。他抗议道:“嗨。节目很有意思嘛。她看不见屏风后面的三个人所以她得从声音中辨明各自的肤色。要是她在乎的话。”
“你有自己的约会嘛,”詹妮丝告诉他。
“我们该弄台彩电,看职业橄榄球赛要棒得多。”
“这个我们指的是谁?”
“噢——我爸爸、纳尔逊和妈妈。还有米姆。”
“你为什么不挪到那张床上去?”
“你有你的床。在那边。”
她就站在那儿,赤着脚坚定地踏在铺满的地毯上,露出了漂亮的脚踝部。她那件色彩暗淡的羊毛裙短得恰好露出她的双膝。膝盖长着四四方方的边缘。挺好看的。她问:“这是什么话,作践人的吧?”
“我是谁,敢作践你?这位艾森豪威尔大街上最风流的娘儿们。”
“我拿不准是不是再也喜欢不上你了。”
“我从前也不知道我竟然有那么多可以失去的东西。”
“得了吧,挪一挪。”
她把那件老式洛登缩绒厚呢外套扔到旅馆住宿规则和消防视察员的证书下面的塑料椅上。为难的表情使她滞留在他身上的眼光暗淡了下来。她脱掉羊毛衫,当她弯腰解开裙子时双肩上的骨头就像洒落的一袋硬币一样在一阵长时间而又迅速的闪光中呈波状轻轻荡漾。她脱着脱着却犹豫了起来。“你打算钻到被窝里去吗?”
“我们会的,”兔子说,然而他的身体却如一场热病初愈,其精力犹如一股股流水渗入沙中而消失。他无法开始实施事先盘算好的能量过渡行动;脱光衣服,走那么长的路到浴室。他或许应该洗刷一下以防她想要俯身对他的下身温存。然后假设他过快就达到了高潮并且他俩又恢复到他们一直以来的状况。躺在这儿欣赏她脱衣的姿态可真要安全好多;选了一个小个儿女人他一直感到幸运,她们比大个儿女人能把体型保持得更好。她在二十岁时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长些,可如今却并不显老,至少在她生气时,那黑眼珠子勃勃有生气。“你可以钻进来但什么也不要指望,我仍然举不起来。”最近他已失去自慰的能力;没有任何东西能使他举起来了,甚至奶头长得像木榫头一样的黑妞儿和万圣节前夜的南瓜脑袋也无能为力了。
“我要说明的是,”詹妮丝说,“别从我这儿指望什么。”
做了番英勇的努力的兔子将身子撑起来,踏着地毯走向浴室。裸着身走回来时,他把衣服抱在胸前,鸭子式地扎进被窝,仿佛受到追逐而钻进了地洞。他感到某种微粒正在轰击着他。詹妮丝立即紧贴着他颤抖不已,让他感觉着瘦小、陌生、蛇一般冰凉;给他皮肤上的这一冲击使他想打喷嚏。她辩解说:“他们这地方的供暖不好。”
“马上就要十一月了。”
“难道没有恒温器?”
“有的。我看见了。在那边出口的角落里。你若是需要你就去调高一些。”
“谢谢。该由男人干的。”
谁也不愿动。哈利说:“嗨。有没有使你想起琳达·汉纳切尔的床?”琳达就是那位当他们都在克劳尔商店上班时在布鲁厄拥有一个套间房的姑娘的名字,她让哈利和詹妮丝使用过她的房间。
“不太像。那套房的风景好。”
他俩尽量想说话,然而由于瞌睡和陌生感,那句话就以冲刺的方式从嘴里溜了出来。“那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什么事也没发生,詹妮丝就说:“你认为你是谁?”
“小人物,”他回答道。他舒适地朝下蜷伏了一下,似乎要吻她的双乳,然而没有;它们出现在他的嘴唇边却使他感到麻木。各种各样的有翅精灵都在被窝上面的空中竭力飞舞。
沉默又恢复延续下去,他眼皮底下出现了一个身着红装的芭蕾舞女演员。他突然用肯定的口气说道:“孩子现在是真的恨我。”
詹妮丝说:“不,他不恨。”她又自相矛盾地及时补充一句,“他会恢复过来的。”女性的逻辑:把主观愿望无法消除的东西都掩饰住或规避掉。这或许是唯一的途径。他去摸她那块低地,摸到的是一块苔藓,他虽然无法兴奋起来,但有那块东西在那儿倒也感到安慰。能藏得了东西。
她的身体烦躁地变动着姿势;他没有吻她的乳房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她就把冰凉的脚底板放到他的脚背上。他打了个喷嚏。震得睡床上下起伏。她哈哈大笑。为了制止她,他就坦率地问她:“和斯塔夫洛斯干你总能达到高潮?”
“并非每次都行。”
“你现在想不想他?”
“不想。”
“为什么不?”
“有你在这儿。”
“可是我不是有点愁容满面吗?”
“你在让我偿还债务呢,偿还一点点。没关系。”
他申明说:“我真是一团糟。”其用意是表示他的诚实;对于她的表白而言,他的这句应答或许不算是有意义的调节。他感觉他俩正在太空中调节适应,慢慢地在某种通过眼皮过滤成红色的华丽墨汁中旋转。在沉默的空间,他无法估计出有多少,他感觉他俩从侧面在向更深处漂荡进结婚的状态,已经很深入了乃至他突然自愿打破沉默:“我们在将来某个时候该把佩吉和奥利请过来。”
“见鬼,”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他推了一下,但是动作轻柔,是太空中的一次意想不到的轻轻摇动。“你现在离她远点儿,你已经刺激过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她——他意识到她如今是无事不晓了——“你是不是以为越战终会结束?”
“查利认为,只要大工业利益集团发现它无利可图了,战争就会结束的。”
“天哪,外国人真笨,”兔子小声咕哝着说。
“指的是查利?”
“你们所有人。”他犹犹豫豫地感觉到该详尽阐述一下。“斯基特认为它是通向彻底混乱的门户。会出现完全混乱的可怕阶段,然后就会出现绝对安静的奇妙时期,由他来统治,或者由完全像他一样的某个人物。”
“你相信这话?”
“我本该喜欢听的,可我太理智了。混乱不过是一种大体上证明是有效的看待事物的狭隘观点。这话言之有理吗?”
“我说不准,”詹妮丝说。
“你以为妈妈曾经有过情人吗?”
“问她去吧。”
“我不敢。”
又过了一会儿,詹妮丝宣布说:“你如果不打算做爱,那我就转过背去睡一会觉了。我几乎夜不能寐担心着这次——团聚。”
“你觉得进展怎样?”
“尚好。”
她转动身体时引起的床单滑动就像银铃般的音乐,发出微弱声音的床单不断向床外延伸,并未受到空间的丝毫抵抗。有一种抓牢的方式是他从前经常用在她身上的,他的右手穿过头发握住她的头颅,而左手就搭在她的双乳上面把乳房捏拢到一块儿,于是两个乳头就只相距一英寸了。他如今依然如此紧紧地抓着她。她的屁股和两条腿就飘然离去。他问她:“我们怎样离开这儿?”
“我们穿上衣服走出大门。但是咱们先小睡一会儿。你已经在说胡话了。”
“太让人感到尴尬了。登记台那家伙会认为我俩准没干好事。”
“他不在乎的。”
“他在乎,真的在乎。我们可以住一晚以使他感觉好点儿,但是没别人知道我们在哪儿。他们会着急的。”
“别说了,哈利。我们一小时后就走。请别再说了。”
“我感到非常内疚。”
“为什么?”
“为一切。”
“放宽心吧。并非每件事都是你的错。”
“我没办法接受这一点。”
他放开她的双乳,让它们,发光的残骸,漂流而去。他俩所在的空间,狭长而又秘密得像个地洞似的旅馆房间,统统成为内部空间。他在凉爽的被单上向下滑了一英寸,在她粉嘟嘟、主动靠上来的两个屁股之间,他把缩小的自我拐进弯曲的裂缝;他该变得硬一些但是放开乳房的那只手突然遇到她的腰部形成的熟悉的凹陷地,从肋骨到髋骨,没有一点骨头,柔软得像是飞行,脂肪就在向里凹进的弯道里,松松的,他的婴孩就产自她的腹部。他发现了这个向里凹进的弯道就顺势滑了下去,睡着了。他。她。睡着了。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