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遭到破坏,我们遭到破坏!”
——联盟五号飞船上的干扰杂音
九月的一天,兔子下班回家后发现屋里另有一个男人。这人是个黑人。“真是活见鬼了,”兔子说着,就站在前厅三响门铃旁边。
“见鬼,伙计,革命了,对不?”年轻的黑人说着,并没有从毛绒绒的褐色座椅上站起身。他戴的眼镜闪着两道银色光圈;他蓄的山羊胡子在阴暗中只是一个小斑点。他放任头发尽情地长,一直长成一个大圆球,兔子起初就没认出他来。
吉尔从饰有银丝线的椅子上站起来,快得像烟雾升腾。“你还记得斯基特吗?”
“我怎么会忘了他呢?”他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抬起来准备握手,手掌因为恐惧而一阵刺痛,但是斯基特没有做出要站起来的姿势,他就把这只清白的手放了下来。
斯基特一边喷着烟一边打量着这只垂下来的白手。这是只真正的香烟,烟草做成的。“我喜欢它,”斯基特说,“我喜欢你的敌意,宝贝儿。就像我们在越南时常说的那样,这是我的嗜好。”
“斯基特和我正在聊天,”吉尔说。她的声音变了,变得更加忧愁,更加像成人腔。“我难道没有任何权利吗?”
兔子对斯基特说:“我原以为你在坐班房什么的。”
“他保释出狱了,”吉尔赶紧说道。
“让他自己说。”
斯基特厌烦地纠正她的话:“确切地讲,我是自谋保释的。我从那神圣的地方逃了出来。像他们说的那样,地方猪猡正渴望逮住我。我已经成为一个热门货,对不?”
“本来是判两年,”吉尔说,“无缘无故判两年,没伤害任何人,没偷任何东西,无缘无故的,哈利。”
“蓓蓓也在保释中逃跑了?”
“蓓蓓是贵夫人,”斯基特继续用这种讨厌的装腔作势的精确声调说,“她很容易就交上朋友了,对不?我没有朋友。我是远近闻名的缺乏同情心的人。”他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假声,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态。“啊是个坏蛋黑鬼耶。”兔子记得他有许多种声音,没有一种是完全属于他的。
兔子告诉他:“他们迟早会逮住你的。保释中逃跑只能使事情更糟。或许你可以争取判缓期执行而脱身出来的。”
“已经判过一次了。官老爷们不耐烦再如此施舍了,对不?”
“你作为越战老兵又会怎样呢?”
“又会怎样?我同时又是个黑人、失业者、刺儿头,对不?他盘算清楚了,是我在图谋暗中破坏这个州,以及这个老牌家长式国家。”
兔子坐在旧椅子上细心观察这一组影子,试图谨慎从事。这座椅自结婚时起就和他们呆在一起,是从斯普林格家的楼顶取来的。“这场噩梦应该结束了。”他说,“你说得倒很冷静,然而我认为你十分恐慌,小子。”
“别用‘小子’称呼我。”
兔子吃了一惊;他原意中毫无恶意,一个运动员称呼另一个嘛。他试图修好前嫌:“你只不过是在害自己嘛。回头是岸,出逃一天麻烦不大,还来得及。”
斯基特在椅子上非常舒服地伸了伸腰,打个哈欠,吸一口烟,吐一口烟。“我渐渐明白了,”他说,“你那白人绅士的观念和警察及其惩戒机构的观念如出一辙。没任何东西,我再重复一遍,没任何东西,能比把翅膀从愚笨穷困的黑人身上拔掉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快感。先拔掉指甲,再拔掉翅膀。事实上,把他们组织起来就是为了这个神圣的目的。把我从你的背上拽下来踩在你那臭烘烘的脚下,对不?”
“这不是南方,”兔子说。
“嘿—呀!宝贝儿朋友,你是不是已经考虑过要竞选一个政府职务,再也没哪个国家的公务员会相信你信奉的那些甜丝丝的东西。新闻报道说,到处是南方。我们这儿离梅森—狄克森线五十英里,然而再向北的底特律他们正在枪杀黑鬼男孩,就像宰杀桶里的鲇鱼。新闻报道说,棉织品开始流行。私刑季节仍在继续。在这些愚昧的州里,大家都成了羔羊任人宰割。”一只褐色手掌优雅地在影子里打了个手势,然后放了下来。“原谅我吧,宝贝儿。我这样解释也太简单了。去看看报纸吧。”
“我看了。你真是疯了。”
吉尔插话说:“这个制度腐败透顶,哈利。纸上的法律是保护一小撮的。”
“就像斯托宁顿拥有船只的那类人,”他说。
“得一分,”斯基特喊道,“对不?”
吉尔眼睛一闪。“那又怎样,我离家出走了,我抛弃了家,我在它的脸上抹了屎,哈利,你仍钟爱着它,你在吃它,你在吃我的屎。我父亲的。大家的。难道你没看到你在怎样被人利用吗?”
“所以你现在想利用我。为了他。”
她目瞪口呆,脸刷地一下变白了。两片嘴唇薄到几乎不存在的地步。“是的。”
“你真是疯了。我也要冒坐牢的危险。”
“哈利,只几天工夫,他就会躲过风头的。在新奥尔良他有家,会去那儿的。斯基特,对不?”
“说得对,心爱的人。噢说得太对了。”
“不仅仅是抽大麻被捕的,猪猡们认为他贩毒,他们说他在贩卖,他们会折磨他的。哈利。他们会的。”
斯基特轻轻地唱着《那古老粗糙的十字架》的开头一句。
“唔,是吗?贩毒。”
斯基特在庞大的头发球体下面露着牙齿笑开了。“我能为你搞点什么,宝贝儿?兴奋剂、快乐豆、红魔鬼、紫心肝。眼下在费利他们有大量巴拿马红,他们拿来喂奶牛。还是想吸一点海洛因来一点真正的快感?”他从椅子的阴暗处伸出两个弯成杯形的苍白手掌,似乎里面就装满了闪亮的毒品。
他真的邪恶。兔子小时候就常受好奇心的驱使而把指头伸进肚脐眼里再闻那臭味儿,又在同样的好奇心的驱使下常常从篮球架的篮筐下面,绕过车库的角落来到后院,揭开那污水坑上的格子饼图样的金属盖。如今这个黑人以同样的方式在他的眼皮底下揭开了:一个漂着恶臭难闻的浮渣、无法见底的陷阱。
哈利转过身问吉尔:“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这事儿?”
她转过脸来,让他看见那长下巴的侧影像,只值一个小钱。“我真蠢,”她说,“认为你信任我,你本不该说你爱我嘛。”
斯基特哼着歌儿《真正的爱情》,这是老光棍克罗斯比—格雷斯·凯利唱的。
兔子又问:“为什么?”
斯基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耶稣派我来解放呕吐不止焦急紧张的白鬼情人。她一直在帮我的腔因为我把她玩了一个下午,对不?如果我走了,她就跟我走,嗨,吉尔宝贝儿,对不?”
她那薄薄的嘴唇又说道:“对。”
斯基特告诉她:“我不会拿你做赌注的,你这个嗜阳物如命的可怜娼女。斯基特一人会开溜的。”他对兔子说道:“再会了,宝贝儿。该死的小酸黄瓜,不过看到你在瞎折腾真好玩。”斯基特站起来,似乎弱不禁风,穿着破烂的蓝色牛仔裤和褪色的拆掉了肩章的小号军用防风外衣。那一团头发大大缩小了他的面庞。
“再会,”兔子赞许道,内心一阵轻松。他转过背去。
斯基特并不想就这样轻易离开。他走上前来,浑身散发着香味。他说:“把我撵走。我要你碰碰我。”
“我不想碰。”
“碰我。”
“我不想和你打架。”
“我玩了你的臭婆娘。”
“是她的事儿。”
“她也是个毛茸茸的小贱货。像把老虎钳把你的阳物紧紧夹住过。”
“听听他说的什么话,吉尔?”
“嗨。兔子。他们从前就这样叫你,对不?你老妈做过野鸡,对不?为了五十美分她就在火车站背后骑在老巴巴的黑醉鬼身上,对不?他们要是没有这五十美分,就免费玩儿,因为她喜欢,对不?”
遥远的妈妈呀。她屋内被子的味道、药味、床上的温热。在她身体健康的那些岁月里他仅能记得她那硕大的身子骨弯着腰在四边都磨破了的餐桌上忙活着;她没有坐下来,她已经吃过饭,她正给他准备晚餐,他因为练球,很晚才回家,天已一片漆黑,屋内灯光照得窗户闪闪发光。
“你老爸搞同性恋,对不?你一定继承了。所有这些臭玩意儿。你老婆无法忍受和同性恋住在一起,因为这就像在和老鼠调情,对不?你就是那儿的一只老鼠,嗨,难道没说对?让我来感觉一下。”他伸出手来,兔子挥手打开。斯基特高兴得手舞足蹈。“什么感觉都没有,对不?嗨。兔子。吉尔说你信上帝。我给你带来一条新闻。你的上帝脂粉气十足搞同性恋。你的白人上帝比黑桃皇后还要女里女气一些。他舐圣灵的鸡巴让儿子在一旁观看。嗨。宝贝儿。还有一事。耶稣是不存在的。他是个搞同性恋的骗子,对不?他们贿赂罗马人把他的死尸从坟墓里弄出来是因为那气味儿很臭,对不?”
“你的一切表演,”兔子说,“显示出你已疯狂到家了。”然而一阵悄悄蠕动的甜蜜、愤怒,正扎扎实实地涌进心中。主日学校里的画像、比百合花还要白的死人、淡紫色岩石那个用一吻出卖了他的地方,正一幕幕地塞进他的大脑。
斯基特穿着皱巴巴的大号军用长统靴在继续手舞足蹈,他碰撞哈利的肩膀,用力拉扯他那白衬衣的袖口。“嗨。想不想知道我是用什么手段得到消息的?想不想知道?嗨。真正的耶稣是我。我就是那个黑人耶稣,对不?不会有别的了,没有的。我一放屁,天上就闪电,对不?天使们用铲子淘出千万克拉的黄金。对不?跪下来吧,宝贝儿。向我顶礼膜拜吧。我就是耶稣。吻我的睾丸,它们是太阳和月亮,对不,我的鸡巴是颗彗星,它的头部是满载荣誉的炽热的心,永不凋零!”说着,斯基特的头就像木偶的头一样摇摇晃晃,他拉开裤子的拉链准备展示这个奇观。
兔子的时机来到了。他的所有毛孔都帮他领悟到的愤怒和恐惧已经非常结实地扎根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费力地蹚过那道坎后爽快地向那小子走去,然后感觉两只拳头已不在身边了,一只搁在腹部,另一只顶着喉咙。他就怕那颗头,那副眼镜可能会砸得粉碎再割开许多口子。斯基特蜷作一团倒在地板上,像只晒干的蝎子,当兔子双眼盯着他时,他依然紧紧地缩成一团,只留下一些凹凸不平的棱角,像台砂纸机在颤抖不已。兔子的双手开始痛了。他想把这个生灵撬开,因为那里有个柔软的部位可能会使他撕裂毙命;弓着的背过于坚韧,不过猛击在耳孔的指关节导致了独特的哀嚎声。
吉尔在拼命喊叫,并用全身的重量拖着他那衬衣的后摆,在一阵快意的消退中兔子发现双手和双臂不知何故被抓伤了。他的仇敌正龟缩在地毯上,那地毯要十一美元一码,人们认为它比詹妮丝想要的十五美元一码的更柔软些的圈状毯要更耐用一些(她老是说它使她想起他们用在小型高尔夫球场上的材料),他老练地蜷缩着,双膝藏在下巴下面,双手抱着头而头又尽其可能钻在沙发底下。他的牛仔裤向上翻起来,兔子吃惊地发现他的腿肚子和脚后跟瘦小得出奇,像闪闪发亮的黑色纺锤。真是用一种新型材料造就出的人。用得愈久,磨得愈平。吉尔还在哀告:“哈利,别打了,别打了。”同时门铃在一遍又一遍地发出三音节乐音,一个音节传不到多远,压不住那高声的喧闹。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纳尔逊就站在那儿,穿着整洁时新的上学服装,鱼骨纹运动衫和嫩黄色休闲裤。比利·福斯纳希特就站在他的身后,高出的一个头盖满了头发。“嗨,”斯基特从地毯上发出声音说,“是小宝贝儿,对不?”
“他是不是个飞贼,爸?”
“我们听见家具被打翻和别的声音,”比利说,“我们不知该怎么办。”
纳尔逊说:“我们还以为如果不停地按门铃,一切就会停止呢。”
吉尔告诉他:“你父亲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兔子问:“干吗非得要我总是控制自己?”
斯基特仿佛是从灰堆里站起来的,小心翼翼依次把四肢抬起,他说:“不打不相识嘛,宝贝儿。下次我一定带上一支枪。”
兔子嘲弄道:“我原以为至少我会见识一下接受了基本训练的空手道技法呢。”
“恐怕用了之后,会把你一劈两半,对不?”
“爸,他是谁?”
“吉尔的朋友,叫斯基特。他要在这儿住上几天。”
“是吗?”
吉尔的声音问道。
兔子为此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指关节上有几处小擦伤感到刺痛;过度的刺激即将抵消掉极度的厌恶;透过在他周身轻轻缭绕的朦胧他注意到,茶几被打翻在地,浮木底座的台灯歪躺在地毯上,幸好未打碎。这些物品坚韧的忠诚态度使他不知所措。“当然了,”他说,“为什么不能呢?”
斯基特坐在沙发上弓着身小心抚摩着腹部挨揍的地方,他打量着哈利。“有负疚感了。哈利宝贝儿?装装门面好把罪恶洗刷掉,对不?”
“斯基特,他现在慷慨大方了。”吉尔责备说。
“有句话要说明白,宝贝儿。不会有感激之情的。你做的一切事,都是出自于私心。”
“说得对。把你揍得团团转我就得到了快感。”然而实际上容纳这个人依然使他感到恐慌。他得和这个人同睡在一栋房子里。夜色浓郁之时,斯基特会拿着把像月亮般明光闪亮的刀子偷偷溜到他身边。他会像他刚许下的诺言那样带上一支枪。逃犯持枪拘押全家。市长发誓,不作交易。他干吗要引狼入室?要詹妮丝来救他。这些想法都一闪而过。纳尔逊向那个黑人走近一步。他的眼睛严肃地沉陷在眼眶之中。等一等,等一等。他就是毒药,他就是谋杀,他就是黑人。
“你好,”纳尔逊说着,就伸出了手。
斯基特把瘦巴巴的手指,四支灰色蜡笔,指甲和指中一样粗细,放进孩子的手中说道:“你好,小宝贝儿。”他越过纳尔逊的肩膀朝比利·福斯纳希特点了点头。“你那位令人毛骨悚然的朋友是谁?”
于是大家,大家都哈哈大笑,甚至比利,甚至斯基特对这意想不到的调侃,也贡献出咯咯的笑声,比利长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继承了他父亲那瘦削的脖颈和硕大耳朵以及母亲那奇形怪状的眼睛,面颊和下巴都点缀着青春期那青灰色的脓疹。他们的笑声形成了第二次波浪,这再次向他表明他们不是在笑他,显然在讪笑那上天赋予的真实,他们情同手足,为分享了这一时刻而快乐,而哧哧地笑,而咯咯地笑;这座房屋成了一只正在裂开的鸡蛋,因为他们正在共同孵化小鸡。
但是躺在床上,屋里一片漆黑。比利回了家,斯基特在楼下沙发上有气无力地呼吸着,兔子向吉尔重复了一下他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把我扯进去?”
吉尔抽了下鼻子,转过身来。她比他轻得多,不可避免地就滚到他的身旁。他经常在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被这种不平衡推到了床下,她那瘦小的手肘戳了戳他的肌肉。“他太可怜了,”她解释说,“他说话嘴硬,其实没别的意思,他倒真的想当黑人耶稣呢。”
“所以你让他玩了一个下午?有没有这回事儿?”
“当然没有。”
“他说谎了?”
沉默。她向他那边又靠过去一英寸。“当你只是让别人来干我而没得到任何回报时我认为这不划算。”
“你没干。”
“不,只是表面上的玩意儿,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和我干又当如何?是不是与此相同,你什么也没感觉到,相隔万里?你是个真正的处女,是不是?”
“嘘。小声点。不,和你干我的确感到充实。”
“什么?”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用一只胳膊抱住他那粗大的腰部。“我感觉到你是我爸爸送给我的一只硕大有趣的玩具熊。他经常从纽约的施瓦兹带回这些奢侈的斯泰福玩具。价值五百美元的六英尺高长颈鹿,你和它们什么也干不成,它们只是站在那儿占据空间而已。妈妈恨透了。”
“多谢了。”他懒洋洋地翻过身看着她。
“有时,当你趴在我身上时,我觉得你是个天使。正用一把剑刺向我。我感觉你将要宣布什么事儿,如世界末日啦,而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刺我。美妙极了。”
“爱上我了?”
“求你了,哈利。自从有和神交往的经历之后,我已无法以同样的热情对待任何人了。”
“斯基特对你也是若即若离的吧?”
“他太可怕了。他的确如此。他觉得一切都肮脏卑鄙,所以就讥讽挖苦人。”
“那么为什么在令人生畏的地狱里——?”
她亲吻他以阻止他说下去。“嘘。他会听见的。”声音无拘无束地穿越楼道而下,穿透房屋那薄薄的隔墙。房间就是一个沙沙作响的心脏的四个心室。“因为我必须如此,哈利。因为不管人们向我要什么,我都必须给予,我对将东西据为己有并不感兴趣。你明白,一切终会融合在一起的。”
“我不明白。”
“我认为你是明白的。否则你为何允许他留下来?你使他挨了揍。你几乎要了他的命。”
“是啊,蛮不错的嘛。我想那时比现在失态更多。”
“而如今他留在这儿了。”她把身体放平靠着他;它感觉起来晶莹透亮。他能够透过她看到那边洒满月光的蓝色窗户,它朝向车库盖顶,其木瓦屋顶结构形成了一条奇怪的阴影线,从而给人一种模糊不清的幻觉。她悄声坦白说:“他吓了我一跳。”其声音之低如同是他偷听到的心里话。
“我也是。”
“我一半的想法是要你把他踢出去,不止一半。”
“好吧,”他暗中微微一笑,“他若是下一个耶稣,我们就得站在他那一边。”她的身体舒展开来似乎是在咧嘴微笑。事情越来越明显了,白天的叛逆行动和刺激兴奋现在该消释在欢爱之中了。他双手抱着她的头,抚摸贝壳曲线式的耳朵后面像脊柱一样的隆起部位,再用手掌抚摸整个宽阔的曲线,这环状物内密封着一个灵魂。他看得清楚明白,正如我们在白雪消融时刻所见到的景象一样,她的爱意即将来临。他补充说:“还有,詹妮丝一直在干出格的事情,我也得干些出格的事。”
“要报复她一下。”
“要跟上她的步伐。”
这条消息排为窄行:
私藏毒品,被判徒刑
星期四八名本地男人和一名妇女因私藏大麻被判处六个月监禁。
站在法官弥尔顿·舒弗面前的被告是警察于八月二十九日清晨在韦泽街的金博娱乐厅抄查时拘押的。
其中的女性贝埃特里丝·格林小姐,艺名蓓蓓,系本地知名演艺者,她和其中的四名男人暂停判决,缓刑一年。两名未成年者押候少年法庭。
第十位被告,休伯特·赫·法恩斯沃斯,潜逃在外没有出席法庭从而失去了保释权。一战时法庭从而失去了保释权。一搜查证已经签发定要把他逮捕归案。
证已经签发定要把他逮捕归案。
金博娱乐厅的业主,是家住宾州园的蒂莫西·卡特尼,他在
随着一阵电话铃响,兔子的耳朵便已感觉到帕亚塞克正在向他走来。他的脚步声中有某种令人生厌和威胁的成分,然后呢,他的呼吸就带来了一阵讥讽式的抚摸:“安斯特朗,也许我们该把你的排版机搬进我的办公室。要不给你这儿装上一台分机。”
“我要给她一点厉害瞧瞧,埃德。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喜欢一个人的私生活妨碍他的工作。”
“我也不喜欢。我向你保证,会警告她的。”
“就那么干吧,哈利。为了老维里蒂好,就那么干吧。我们这儿有一队人呢,正在进行高度竞争的比赛,我们还是乐观地战斗吧,你以为怎样?”
他在毛玻璃墙里面对着话筒说:“詹妮丝,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我再也不会来接电话了。”
“之后我也不会给你打电话了,哈利。之后我们的联络都将通过律师来进行。”
“怎么会呢?”
“怎么会呢?就这么来了!”
“就这么来了。那就来吧。给我透一点信息,好不好?我得回到机器身旁了。”
“好吧,原因之一,你让我在这儿坐着从来不曾给我回个电话,原因之二是你收容一个黑鬼,和那个嬉皮士住在一起,你这人真不可思议,哈利,我母亲老是说:‘他并无恶意,他只是比下流坯还缺点德而已。’真让她说中了。”
“他只住几天,情况有点紧急,也有点儿滑稽。”
“一定滑稽。一定热闹。你母亲知不知道?我敢对天发誓,我真想打电话告诉她呢。”
“不管怎么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从未走出家门。”
他希望用理由充足的语气杀杀她的威风;她立刻打开了一个缺口。“佩吉·福斯纳希特说的。她说比利回家时非常惊讶。他说那人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嘴里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羞辱比利。”
“没有一点儿羞辱的意思,只是让大家愉快而已。”
“唔,但愿我能愉快一点儿。我非常希望。我已见过一个律师,我们正在起草一份文件,要求紧急监护纳尔逊,接着就离婚。你作为有罪的一方两年不能再婚。绝对不能,哈利,很遗憾。我原以为我们会更慎重处事的。我恨律师,但整个事情太让人感到别扭。”
“是啊,唔,法律是这样的。它只为一小撮统治者服务。让更多的权力属于人民。”
“我想你是头脑发热了。我真的是这样看的。”
“嗨,我让你坐在那儿,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那正是你想要的呢。斯塔夫洛斯难道没和你坐在一块儿?”
“你至少该有点儿争夺的勇气。”她大叫起来,带着啜泣。“你太软弱,太没劲儿了。”她使劲儿说出这几句话,但随后就变成完完全全动物的声音,类似咕咕叫或呼哧呼哧的声音,似乎全身的气都在往外泄露,于是他说:“我们随后再谈吧,往家里打电话。”说罢就挂上电话,塞住了漏洞。
《缸报》的电话采访中表示震惊并对使用毒品表示强烈反对。
实施搜捕之时卡特尼不在该幢建筑物内。
一时间有关把这家著名夜总会及集会场所卖给一个“黑人资本”财团的谣言广为流行。
工间休息时布坎南走了过来。兔子摸了摸钱包,不知道这一摸是否会付出更多。索款升级。外援。福利。假若如此他会拒绝的。他要的若是超过二十,就让他在街上暴乱去吧。但是布坎南拿出两张十元钞票,不是原来的两张,可同样是崭新的。“哈利朋友,”他说,“别让人再说黑人从不还债的话。我要一千零一次地感谢你,那两张十元钞票彻底扭转了牌局。你能相信三张同点和两张同点的两组牌自自然然排着队列吗?我本人是绝对不信的,没人会信的,那些笨蛋老等第二次,就像不会有明天似的。”他把钱卷成一团塞进兔子的手里,这只手慢慢合拢起来。
“谢谢了,哈,莱斯特。我真的没有——”
“想到要回来?”
“没想到会这么快。”
“好了,有时是这个人倒霉,有时是另一个。广种薄收,难道不是大人物教给我们的话?”
“我想他们教过。只是最近一直没和多少大人物交谈过。”
布坎南礼貌地咯咯一笑,又脚跟着地前后摇摆一下,掂量着,在嘴唇中间滚动着一根牙签,那胡须不过有牙签般粗细。“我听人说你那地方接纳了两个寄宿生,所以手头吃紧。”
“噢。那个嘛。只是暂时的,并非我情愿。”
“我信这话。”
“哈——但愿还无人知晓。”
“但愿如此。”
该想个办法换换话题。“现在蓓蓓怎么样了?又回来做事了吧?”
“你认为她在做哪种事?”
“你知道,唱歌嘛,我是说在搜捕和法庭判决之后。我刚好排这条新闻。”
“我懂你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到金博来吧,好好见识见识,不管哪个晚上都行。告诉你吧,蓓蓓对你的评价在直线上升。她并非一开始就喜欢你。”
“是呀,行了,好极了。改天我可能会去的。若能走得开的话。”重访金博的想法使他害怕,把纳尔逊、吉尔和斯基特单独留在家里的想法也使他害怕。他正沉没在从前经常仅从车上看到的下层社会里去。布坎南握紧他的胳膊。
“我们会作好安排的,”黑鬼许诺说,“噢,好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似乎想透过哈利那蓝色工作服这道隔层在他的身体上压上手印。“杰—罗姆要我转达特别的感激之情。”
杰罗姆?
黄脸大钟滴答作响,收工汽笛刺耳地响起来。法恩斯沃斯,一个黑得闪闪发亮的男人,穿过被灯光照得明晃晃的排版桌,最后一个返回到自己的机器身旁。他微微点了一下剃光的头,从嘴唇上擦掉威士忌,然后给哈利投去一个让他目眩的嬉笑。同父兄弟嘛。
他早早地就在桥的另一侧下了车,沿着河边穿过街坊四邻那背负着巨大的绿色公路路标的旧式砖房。佩吉·福斯纳希特的蜂音器里传回嗡嗡的声音,当他走出电梯时她胡乱地披着一件蓝色浴袍站在门口等候。“噢,是你,”她说,“我还以为比利又丢了钥匙。”
“你一人在家?”
“对,但是哈利,他随时都会放学回来的。”
“我只耽搁一会儿。”她一边领他进屋,一边把浴袍裹得更紧些。他尽量使自己显得礼貌一些。“最近怎么样?”
“还凑合吧。你怎么样?”
“凑合吧。好不容易。”
“喝杯酒好吗?”
“今天这么早?”
“我正喝呢。”
“不用了,佩吉,谢谢。我只呆一会儿。我得去看看农场背后在搞什么名堂?”
“我听说,有好多呢。”
“我正想谈谈这事儿。”
“请坐吧。我脖子上的肌肉老是跳。”佩吉从俯瞰布鲁厄的窗台上取出一杯闪着亮光、冒着气泡的液体,窗外一洼地的砖房沉陷在山脚下,一直向西沐浴在阳光之中。她啜了一口,双眼滑向一边。“见我喝酒你不高兴。我刚在浴缸中洗完澡。在和律师们共度早晨或者在街上闲逛找工作之后,下午通常就是这么打发掉的。大家都想要妙龄秘书。他们一定想知道我为何总戴着太阳镜。我回到家,脱光衣服,钻进浴缸,然后慢慢把酒灌进肚里,望着冰块在水汽中融化。”
“听起来还不错。我想说的是——”
她站在窗边,臀部翘向一边,浴袍的缚带松了,而且虽然她只是白花花明亮天空反衬的影子,他也能用眼睛,好像用舌头,感觉到那双乳间的谷地由于洗浴依然湿漉漉的。
她提醒说:“你想说的是——”
“求你帮个忙:比利看到的那个黑鬼和我们住在一块儿,你能不能保持一点儿沉默?詹妮丝今天给我打了电话,我猜想你已经告诉她了,你最好能就此打住,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别告诉奥利,我是说如果你还没有的话。这是从法律的角度说的,否则我是不会来打搅的。”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双手;这本不值得一提的,而今他还是提了。
佩吉向他走了几步,带着伤感,也许是喝了太多的酒,抑或试图使臀部翘起以便增添诱人的魅力,抑或仅只是她那看人的方式,每件东西都变成了两个,她告诉他:“把你扯进来为她干这事儿,她一定是个棒得出奇的性伙伴吧。”
“那姑娘?不,实际上,我和她并非总能和谐一致。”
她用近乎轻拂的动作把头发梳向后面,抬起了浴袍的翻领,露出了一只乳房。她喝醉了。“换个方法呗。”
“当然,我乐意换,但现在,事实是,我怕得要死,无法应付别的事儿,而且比利就要回家了。”
“他有时在汉堡天堂店周围一游荡就是几个小时。奥利认为他正在学坏。”
“是啊,老奥利如今怎样?你和他还有没有来往?”
她把手从头发上放下来;翻领又盖住了。“他有时过来和我搞一阵,但是看来再也无法挽回了。”
“或许能行,他只是未说穿而已。伤了你的心他感到太难为情了。”
“那是你的做人方式,但是奥利不会的。他的大脑从来就没有负疚感。他满脑子只有艺术,你知道他随便拿把乐器几乎都能弹。可他是个冷冰冰的小混蛋。”
“是啊,我也有点冷冰冰的。”他惊慌地站起身来,因为她又笨拙地迈了一步,这就离他更近了。
佩吉说:“把手给我。”她的双眼色迷迷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周身。她面不改色,伸手向下从他身旁拿起他的双手按到胸膛上面。“手是热的。”他心想,心是冷的。她把他的左手塞进浴袍压在一只乳房上。他料想就要翻肠倒胃了,料想奶牛的胃正在翻腾;她富有弹性地靠紧他的五指,乳头是个凝块,一个像皮软糖粘在手掌心。她闭上双眼——眼睑上布着血管,眼角处布着鱼尾纹——她在吟诵圣歌:“你并非冷冰冰的,你的心温暖多情,你是个热心人,哈利,好人。你受到了伤害,我要你得到治疗,我想帮助你痊愈,你想怎样弄我就怎样弄吧。”她快速地、轻柔地说着话,似乎是自言自语,但是她把他拉得非常近,他听得一清二楚;她吐出来的气扑打着他的喉咙根部。她的心跳扑打着他的手掌心。她那眉头上的皮肉显出着急的神态,浴袍暴露出的那段肉体满是疙瘩,奇形怪状,像公牛的眉头一样没有光彩,但是酒使她松弛,她已进入到把另一人的身体当成她自己的身体这种状态,我们塞满了镜子空间的那个秘而不宣的自我怜爱的躯体以及我们独自温暖的床铺报复了我们;他此刻就被她那爱意浓烈的躯体所包围,不再顾及任何思想和希望了,他的全身不自觉地膨胀起来,肚脐眼以下那个独眼巨人开始翘起头来了。
他辩解说:“我并不好。”但语气和缓。他松开按着乳房的那只手,好让它能在里面漫游。
她坚持说:“你很好,很可爱。”又随着他飞快移动着的手而笨手笨脚地乱摸起来;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拉开浴袍的翻领,露出了另一只乳房,浴袍的带子解开后掉在了地上。
厅里电梯门嘶的一声关上了。脚步声越来越响地向他们的房门走来。他俩一下子跳了开来;佩吉又用浴袍把自己裹住。他的视网膜上面继续保留着一个像蕨类植物一样的三角形余像,比他的手掌要大,在比水晶还要白净的腹部下方,附有银白色的延伸标志。脚步声从旁经过而去。这对情人舒心地叹了口气,然而诱惑力已给破坏殆尽。佩吉转过身,重新系上带子。“你一直和詹妮丝保持着联系吧,”她说。
“实际上并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黑人那事儿是我说的?”
真好笑,别人都毫不费事地念出了“黑人”这个词。或者厌恶战争。兔子的大脑一定有缺陷。脑白质切除术。负疚感在膀胱边上啃着,啃出一个坑。他应该快点回家。“她打电话说律师正开始进行离婚诉讼程序。”
“就这事儿让你心烦意乱?”
“我想。当然。有点儿。”
“我猜我真笨。我就是无法明白你为什么要容忍詹妮丝。她从来都配不上你,永远配不上。我喜欢詹妮丝,但是她大概是我迄今所知的最孩子气、感觉最迟钝的女人了。”
“你说起话来像我母亲。”
“那有什么不好的?”她旋转了一圈,头发都飘了起来。他从未发现佩吉竟然意想不到地柔和,女人味儿竟如此扑面而来。甚至她的眼睛他也能捕捉。戏耍之中,他无视悬挂在他后背上比利将要回家的精神压力,用手背按摩起她的乳头来了。尖顶和圆点。
“也许你说得对。我们该来试着沟通一下。”
佩吉脸色骤然变红,向后退了几步,看似毫无表情,似乎有一面意料不到的镜子不留情面地照出了她的缺陷。她把这件蓝色的毛边织物拉得紧紧的,双肩缩成一团。“哪天晚上你要是带我出去吃饭,”她说,“我奉陪。”又怒气冲冲地补充说,“但是你别过早乐观。”
快点,快点。巴士好不容易才来,恩伯利街的路老是走不完。而他的家,新月街的尽头倒数第三栋,低矮而样式新颖,四分之一英亩草坪上稀疏地分布着车前草,从而呈现出色彩阴郁的苹果绿,这一切均完好无损,四周一片空旷,大片延伸的相似房舍依然保持着复制重复的强度,连绵不断。他的屋里没有映衬出黑色斑点,这使他受到误导,竟然满心希望它已不复存在了。但是,一旦跨上三级门廊台阶透过三级窗户式房门,兔子就从沙发后背——沙发已经掉转身放着——看见在起居室的右边,在吉尔那圆锥形金色头发和纳尔逊那剪得方方正正的詹妮丝式黑发块之间有一个头发浓密的黑色圆球。他们在看电视。斯基特似乎修好了电视机。由于调得太亮,播音员像鬼一样苍白,又由于在太多的商业广告中间要插播太多的新闻,他的嘴动得像吸血鬼一样快,他宣布说:“……在共产主义的古巴、数个非洲国家和共产主义的中国度过了五年流放生活之后,于今日抵达底特律并立即被等候已久的联邦调查局特工拘捕。在种族冲突的其他地区,美国民权委员会强烈谴责尼克松政府有关在南方各州废除教育上的种族隔离问题上引号后退了一大步引号完。在密西西比河畔的费耶特市三名白人三K党徒因图谋爆炸由遇难民权领袖的弟弟、新当选的市长费耶特·查尔斯·埃佛斯开办的超级商场而被捕。在纽约城,黑人教派领袖詹姆斯·福曼就引号三个世纪的羞辱和剥削引号完向美国所有基督教堂索要五亿美元的引号赔偿引号完,圣公会发言人拒绝,就只同意赔偿二十万美元这个有争议的决定给予进一步辩护。在康涅狄格的哈特福德市和新泽西的卡姆登市的黑人社区,在上周出现骚乱之后而今出现了占压倒优势的令人不安的和平景象。现在,播送一条重要通告。”
“喂,喂,”兔子说,却无人理睬。
纳尔逊转过头说:“嗨,爸。罗伯特·威廉斯回国了。”
“罗伯特·威廉斯到底是谁呀?”
斯基特说:“小宝贝儿,他这人要让你坐电椅的。”
“另一个黑人耶稣。你们那儿有多少个?”
“据许多冒牌先知所言,”斯基特告诉他,“你会知道我的降临,对不?那就是《圣经》,对不?”
“书上说他来了又走了。”
“再回来呀,宝贝儿。尼克松政府和你,都去坐电椅吧。对不?”
“可怜的老尼克松,甚至他自己的委员会也反戈一击。他到底该怎么办?他总不能走进少数民族居住区自己安装管道吧。他总不能给每个被逮住的瘾君子一百万美元再发一张博士证书吧。尼克松,尼克松何许人也?他不过是典型的站稳脚跟的商会人物,靠着运气一路顺风钻进尴尬的处境,蠢极了他还以为是走运。别管那可怜的杂种吧,他在努力把我们都腻味死了,于是我们就用不着自尽了。”
“尼克松,臭狗屎,那个白佬是被南方穷白人的选票推到那儿去的,对不?冲锋队斯特罗姆就是他的猎袋。他就是希律王,伙计,我们黑人娃娃最好都相信这点。”
“黑人娃娃,黑人领袖,天啊,我对黑人这词儿感到恶心。如果我说白人这词儿的次数是你说黑人次数的八分之一的话,你就会尖叫得脸色都会变的。看在基督分上,忘掉你的皮肤吧。”
“你忘了,我才会忘,对不?”
“主啊,我想忘掉的不仅是你的皮肤,还有里面的一切。我记得三天前你说过要在三天内搬走。”
“爸,别这样。”孩子的脸紧张起来。妈妈说得对,他太脆弱,太胆小了。认为这世界将会伤害他,必定会如此的。世界的本能是消灭弱者。
吉尔站起来保护另两个。三对一:兔子反而高兴起来。他先做作一下避开锋芒,不等她开口就先说道:“告诉你这儿的那位黑皮肤朋友,我想他许过诺言,一搞到钱他就脱身出去。我这儿有二十块给他。这钱总使我想到别的事儿。”
斯基特插了进来,仰着脸发表看法:“我喜欢他变成的这个样子。他就是人类。”
吉尔接着说出她的看法。“纳尔逊和我都拒绝接受争吵。今晚晚饭后我们想组织一次讨论。这个家迫切需要教育。”
“家,”兔子说,“我看是避难所。”他打定主意要了解他刚想到的事情。“嗨,斯基特。你有没有姓?”
“X,”斯基特告诉他,“42X。”
“这么说就不是法恩斯沃斯?”
斯基特的身体脱去了外壳,悬在那儿装了一会儿熊,这才重新坚硬起来。“那个超级汤姆。”他明确无误地说,“并非和我没一丁点儿的关系。”
“《缸报》上说你的名字叫法恩斯沃斯。”
“《缸报》,”斯基特装模作样地宣布说,“是块法西斯抹布片。”
得了两分后,你就低着头沿着场地往回跑;但是心里有了那种得胜的感觉,就留下了无法抹掉的印迹。“只是好奇罢了。”兔子微微一笑。他伸展开两只胳膊仿佛是为了联接两堵墙。“除了我还有谁要喝啤酒?”
晚饭后,纳尔逊洗碟子,斯基特擦干。吉尔整理起居室以供讨论;兔子帮助她把沙发又转回原处。在起居室和早餐角之间的搁架上他和詹妮丝原来都没放东西,兔子现在注意到有一排破旧的平装本书,因翻阅次数多书脊被弄得凸凹不平破痕累累。《W·E·B·杜波依斯选集》、《地球上的可怜虫》、《冰上之魂》、《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与时代》以及其他书,如历史、马克思、经济学,使兔子感到恶心的材料,就像他一想到外科医生的所作所为或想到街面以下所有自来水管道和煤气管道时就感到恶心一样。“斯基特的书,”吉尔解释说,“我今天去了金博取书和他的衣服,蓓蓓保管着。”
“嗨,宝贝儿,”斯基特从洗涤槽那边喊道,声音穿过了搁架,“知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搞到书的?越南那边,隆平基地书店。你那个疯狂军队,喜欢我们去读书、杀人、找大麻、吸海洛因,正像人们常说的,这些东西是黑人最好的朋友。”他猛地一甩毛巾,啪!
兔子不理睬他,而是问吉尔:“你进去了?到处是警察,他们很容易就跟踪上你的。”
斯基特从厨房里高声喊道:“别担心,宝贝儿,那些可怜的猪猡还有比我更重要的黑鬼要对付呢。你知道那边约克镇发生的事,对不?布鲁厄已无可挽回地要变成妇女救助舞会了!”啪!
在旁边洗刷的纳尔逊问他:“他们会不会向所有白人开枪?”
“通常只对付高个儿年迈貌丑之人。你要躲开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利,紧紧跟着我,小宝贝儿,你就会没事儿的。”
兔子随意抽出一本书就读到,
政府的建立是为了促进人民的进步而不是为了保护贵族阶级的享乐。工业发展的目的是为了改善工人们的福利而不是为了增加雇主的财富。文明进步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使一小撮知识分子在知识上取得进步,而是为了使广大工人群众在知识上取得进步。
这真使他害怕,就像从前博物馆使他害怕一样,那时作为教育的一部分要去那儿游览,参观在金棺里正在腐烂的木乃伊和用锉刀雕成一百个斜眼中国佬的象牙。无法想象那遥远的生命、存在的浑沌,比在海洋底部盲目爬行的动物还要糟糕。斯基特在书中画满了着重线。他读到,
醒来吧,醒来吧,鼓足力量,啊,神的选民!抛弃传教士般的软弱,他们教授的既非博爱又非兄弟友情,而首先是从你的土地和辛劳之中偷走的资本所形成的私有利益至上的美德。非洲,醒来吧!披上泛非社会主义的美丽衣袍吧。
兔子把书放回原处就感觉舒心多了。没有这样的衣袍。一切都是胡说八道。大家都围着补鞋匠长凳坐定时,他问:“要讨论什么?”
吉尔红着脸拘谨地说:“今天放学后斯基特、纳尔逊和我讨论过了,都同意说既然存在着一个让人痛苦的交流障碍——”
“是这样吗?”兔子问,“也许我们交流得过头了。”
“——进行一次有组织的讨论可能会有所帮助并富有教育意义。”
“我就是那个需要受教育的人,”兔子说。
“不一定。”吉尔说话时的谨慎态度使兔子感到同情;我们待她太苛刻了,他心里想到。“你比我们都年长,我们尊重你的经验。我想,我们都一致认为你的问题是你从未找到机会把你的观点系统总结一下。由于美国生活中颇具竞争性的特点,你就得非常迅速地把一切思考付诸行动。你的生活里没有包含反思这一着;全是靠本能,一旦被本能所抛弃,你就什么也不相信了。如此你才变得玩世不恭。人们常说,玩世不恭是陈腐的实用主义。实用主义适合于某个时期,开拓边疆时期,它曾极具破坏性、非常无情地起过作用,然而那是过去。”
“我代表丹尼尔·布恩,”兔子说,“谢谢你。”
“当你忘记美国人剥削的首先是他们自己反而说他们是剥削者时,”吉尔有礼貌地继续说道,“那你就错了。你,”她说着就仰起脸,那双眼睛以及雀斑和鼻孔犹如灿烂的星群,“除了技术、篮球和印刷以外,你从未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思考一下,那些东西也是服务于自我剥削的目的。你携带着一位年迈的上帝,和怒气十足的陈旧的爱国主义信念,还有现在思想过时的妻子。”他倒吸了一口气想反驳,但是她打手势请求他让她把话说完,“你把这一切当作神圣的东西来接受,并非出于爱或信念,而是出于恐惧;你的思想处于凝固状态,因为你的本能一开始遭受挫折,你就急于下结论说万物皆为虚无、答案纯属乌有。我们美国就在如是思考: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不是拥有就是虚无,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这是因为我们从未创造出闲暇时间去认真思考一下。但现在,你看,我们必须这样做,因为光有行动是永远不够的,没有思想的行动就是暴力。我们在越南所看到的正是如此。”
他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在我们听说越南这个地方之前就有暴力存在嘛。我坐在这儿洗耳恭听的样子你不是可以看出我基本上还算是个和平主义者嘛。”他指着斯基特说,“他才是喜欢暴力的小杂种。”
“你且听我说,”吉尔说道,听起来不乏哄骗责备之味道,颇带床笫交欢之时戏弄刺耳的哼哼之音韵,“斯基特惹你烦恼犯难让你担惊受怕是因为他说话含糊隐晦,你对他的历史一无所知,我并非只指他个人的历史,还有他的种族历史,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像骚乱、福利这些恐吓你的事情不知从何处跳将出来刊登在为你们服务的报纸上。因此今晚我们认为该交谈一会儿,就美国黑人的历史进行某种讨论。”
“求你了,爸,”纳尔逊说。
“岂有此理。好吧。让你说中了。我们以前对奴隶残忍无道,那么为什么只有寥寥几个美国黑鬼愿意放弃凯迪拉克以及,请原谅这个单词,以及有色电视而返回非洲呢?”
“爸,别这样。”
斯基特开口说:“还是忘掉奴隶制吧,宝贝儿。那永远属于过去,人人都在那样干,多少是国家的责任,对不?不过我必须指出,它发出的味道越是臭,你就把它抓得越是牢,对不?”
“那时我们土地辽阔。”
“别急,坐回去。不要争论,对不?你们有棉花要种,对不?在棉花湿地里干活累死的只是黑鬼,对不?无论如何,是你们发动的战争。在北方你们有加里森和布朗这些疯子在鼓动人心,而在南方则有扬西和瑞特这群超级吹牛大王以为他们通过分裂就能够大捞一把,可笑的是”——他咯咯笑得直喘气,兔子想象着他剃光了头的样子,这才看到了法恩斯沃斯——“他们没有得逞,南部邦联用船把他们送走了,选举了稳健派当政!北方像萨姆纳之流的花花公子与之殊途同归。来投票吧,大家害怕有这种思想的人,对不?你知不知道,估计你不知道,那个叫拉芬的家伙,声名显赫的不得了,发明了现代农业或类似的东西,非常仇视扬基佬在萨姆特拉响了第一炮然后南方沦陷后朝头上开了一枪?疯子。美极了,对不?所以不管怎样,林肯打赢了,对不,并且是为一大把错误的理由开战的——联邦如此神圣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了权力托拉斯,对不?——又一个错误的理由是还自由于奴隶,这事儿也做了。愿上帝祝福美国,对不?所以我在这儿就要开始发疯了。”
“发疯了,斯基特,”兔子说,“谁要啤酒?”
“我要,爸。”
“半罐。”
吉尔说:“我和他分一罐。”
斯基特说:“那玩意儿腐蚀心灵。介不介意我抽点优质红魔?”
“那是违法的。”
“说得对。但是大家都在干。宾园那边所有那些帅哥儿们,你以为他们晚上回家来喝马提尼?那是过去。他们现在吸大麻。老实说,比嚼口香糖都流行。在越南那边,它是大兵的糖果。”
“好吧。点上吧。我想就到此为止了。”
“还有话没说呢,”斯基特说着,就从他睡觉的沙发里面取出一个橡皮小袋和黄色薄纸,卷起大麻烟叶,用那厚厚的白舌头迅速一舔,就把两头一拧。他一点火,卷着的一头就燃起火焰。他贪婪地吸着。憋住气似乎要让它扎个很深的猛子,然后把那甜丝丝的用过的烟雾随着一声饱嗝释放出来。他把湿的那头递给兔子。“尝一口?”
兔子一边留意观察着纳尔逊,一边摇摇头。孩子圆睁着双眼,正注视着斯基特呢。詹妮丝也许说得对,他让儿子看到的太多了。何况,他并未撒手不管。生活就是生活,是上帝创造的,又不是他。然而他看着纳尔逊,担心让他呆在屋里会被理解为默许。他对斯基特说:“继续唱你的鸟语吧。林肯利用错误的理由打赢了仗。”
“接着他就挨了枪子儿,对不?”斯基特把大麻递给吉尔。她接住时那双眼却在问兔子,你就需要这个?她娴熟地拿着,不像拿香烟那样,倒像是弗雷德·阿斯泰尔用来摆弄姿势的道具。她虔诚地把它当作食物,用尽可能多的手指抓着它,把湿的一头喂进嘴里像孩子吃奶般地吮吸着。那瘦削的脸庞变得温和起来,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斯基特还在说:“结果呢你们就得到了四百万没有财产和工作的自由奴隶,经济不能独立却还以为哈利路亚的日子已经降临。绿茵茵的牧场,对不?四十英亩和一匹骡子,对不?该死的幼稚的荒唐话,宝贝儿,那事儿最为悲惨,那些可怜的黑鬼就在往火坑里跳。他们自学识字,他们为一丁点报酬而累断了腰,他们把优秀分子送到卑鄙可耻的美国参议院,他们建立起立法机关给南方办起来它从未有过的第一批公立学校,现在又当如何,事实是还需要你们来教育,对不?吉尔亲爱的,把那支烟递过来,你会把自己吸到月亮上去的,那是粗制红魔。看看这儿的一切,宝贝儿和小宝贝儿,那儿的穷白人在唾沫四溅地骂我们黑人英雄为狒狒。只要北方军队一天不撤走,别的事儿就没法做,对不?狒狒、猴子、类人猿:这些满怀希望的可爱的黑人竭力想把自己变成人,以为在美利—坚的这些愚昧的州最终被称为了人。”斯基特脸上的肌肉一边在退掉藐视的外壳,一边在痛苦地扭动着似乎要哭出来了。他把眼镜取了下来。他一边伸手向吉尔要大麻烟卷,一边仍盯着兔子的脸。兔子僵住了,他的心在狂奔。纳尔逊。让他睡吧。看得太多了。他听斯基特说话时自己的脸就感到虚弱,不自然,在渐渐松弛下来。这麦芽啤酒味儿很糟。斯基特想大哭一场,想大喊大叫。他坐在沙发边上打出非常脆弱的手势,就好像那双臂有可能会折断似的。他真是疯狂了。“那么南方干了些什么呢?他们说是狒狒就搞私刑鞭打骗走黑人仅有的一文钱而感谢他们的白人耶稣因为他们无需再供养他了。北方干了些什么呢?它反悔失信。它逃避义务。它使出浑身的力气打完这一仗如今精神勃勃地钻进最大最快乐的粪堆里搞贪婪贪污剥削污染造贫民窟残杀印第安人这个贫穷古老的裱子养的行星一直就背负着这个粪堆,对不?别对着我打瞌睡宝贝儿,接着要讲最有趣的内容了。北方的蠢货和南方的蠢货团结起来说,咱们来做笔交易吧。民主又能怎样?咱们来搞美元统治。我们为何还要在乎,自由人对奴隶?资本对劳力,这才是关键,对不?这个国家可怜的阴道就是与生俱来的最大的果酱罐,那么咱们去吃吧,朋友。你们去操那些黑人劳工我们去操那些白鬼移民和先天愚笨劳工以及嗬—嘿!哈利路亚,对不?于是自由民管理局被捣毁军队司令员被骑着马的穷白人赶回老家他们非常热衷于把肚里怀着孩子的黑人姑娘一劈两半而蒂尔登在一次真正舞弊选举中受骗而失去总统宝座在每一本白鬼历史书中你都可以找到供认不讳之词。查查去吧,对不?那就是1876年革命。就黑人而言,那是个痛苦的1876,由此上溯到一百年以前的那次还不过是一帮英国绅士在逃税。”斯基特又把眼镜戴上;眼镜圈在一层蓝色烟雾后面闪闪发光。他重新满足于讥讽的语调了。“那就让我们大家高唱美国的美丽吧,对不?北方和南方,强盗资本家和贫民窟。在南方,一个大型烧烤黑鬼宴会。希特勒谢天谢地至少在竭力把炉灶藏起来。可是在南方各州,每棵木兰树上都挂着一根绞索。伙计,他们通过的法律说假如黑鬼在距白鬼三英里的范围内打喷嚏他的睾丸就会被长着锯齿般牙齿的猎犬咬掉。无论小镇在何时要清除掉痰迹只要有个黑鬼没有跳到人行道上舔干净烟草浆汁,他就被塞进戴着锁链的那帮人群之中以比一只鳄鱼蛋还便宜的价格兜售给司法长官的小舅子。假如他胆敢要求第十五修正案不折不扣赋予他的选举权,当然,他们还没能想出慢慢剥他皮的办法,他们还没能发明出足够的法律来表达他们的不满,穷苦黑人那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一头扎进莉莉祖母的鹅爪之下而不要逞强扎进投票站。对不?宝贝儿,我得递给你了,你都拿去算了。南方只付出一半的代价就恢复了奴隶制,它通过算进不可能投出的黑人选票重新控制了国会,北方得到了资本积累所需的棉花款,这样大家都蹲在黑人身上拉屎取乐然后都捏紧鼻子。你相信多少?”
“我全都相信,”兔子说。
“你相不相信,你相不相信我已经疯狂到说出这种话来?我此刻手中若有把刀我就插进你的喉咙看着那乳白色血液流出来再爱上它,噢,但愿我爱上它。”斯基特在痛哭流涕。眼泪和烟雾在面部肌肉上合二为一了。
“好啦,好啦,”兔子说。
“斯基特,别哭了,”纳尔逊说。
“斯基特,这玩意儿劲儿太大,我要扔了,”吉尔说着就站了起来,“我都晕晕乎乎了。”
但是斯基特只愿和哈利说话。“我想对你说的是,”他说,“我想把话说得明白点儿的是,宝贝儿,你们曾有过机会。你们本能够走上某条更好的道路,对不?你们由于贪心而改变了方向。对不?你们把我们都出卖了,对不?你们把自己也出卖了。正如林肯所说,你们捐出了鲜血,对方就用剑来抽打你们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你们没有扶我们起来,我们伸出双手,伙计,像忠实的狗在等待那根骨头,然而你们踢了我们一脚,你们镇压了我们,你们镇压了我们。”
“斯基特,无论那是什么烟,以后请你别再给我了,再也,再也别给了,”吉尔一边说着话一边都飘飘欲仙了。
斯基特止住了哭声,抬起了头,面孔像是被条条泪痕弄湿的灰堆显得更黑了。“不光是我们,你们把自己也出卖了,对不?你们在这儿真的拥有过,你们拥有过一切,接着你们踩上那条贪婪卑劣之路,伙计,你们把自己弄成这颗行星的肛门,对不?为保证让那资本主义的玩意儿运转不止你们允许那些屁眼精横行霸道而今你们都成了屁眼精,在北方南方无论你怎么看都有屁眼精,你们全盘接受了有害的观点而今就暴露了出来,宝贝儿,你们说美国属于你们,你们依然拿着军号和星形勋章但是说给任何一个黑人或黄种人听你们得到的只是仇恨,对不?伙计,这世界的确恨透了你们,你们是头大猪拦住了去路。”他泪眼模糊地用瘦削的手指头往前一戳便垂下了头。
从楼上传来一阵受到挤压的喘息声,谨慎小心的声音就像是猫捉住一只鸟后发出的那种声音,吉尔感到想呕吐。
纳尔逊问:“爸,你怎么不给医生打电话?”
“她会好的。睡觉去吧。你明天要上学。”
斯基特看着兔子,他那湿漉漉的眼球炯炯有神。“我说完了,对不?”
“你的思路有问题,”兔子告诉他,“纯粹是自怜而已。真正的问题是,你从此地将归往何处?我们都是乘坐破烂船只来到这里的。你说的好像是这个国家的全部目标从建国伊始就一直是为了阻挠黑鬼。见鬼,你们只占十分之一。事实正是大多数人毫不在乎你们所做的一切。这是最自由的国家,能干则干,不能干则体面地死吧。但是天啊,别再祈求免费搭车了。”
“朋友,你说错了。你是白人但说了错话。我们吓呆了你们白人。我们存在于你们的梦中。我们是技术社会的梦魇。我们拥有所有善良知足的天性,当你们踩上那条卑劣贪婪之路时你们体内的这种天性就被扼杀了。我们代表工业革命所忽视的品质,所以我们就代表下一次革命,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心里清楚得很。你为什么那样怕我,兔子?”
“因为你是个黑鬼。我要睡觉去了。”
斯基特使劲摇了摇头,又犹豫不决地摸了摸,在浮木座灯的灯光下,那团圆圆的头发看起来虚而不实,那头颅窄小得像把刀的骨头刀柄。他轻轻擦了擦前额,似乎那儿有只小虫。他说:“做个甜蜜的梦。我现在正胡思乱想睡不着,我就坐在这儿,安慰安慰伤痛。我把收音机打开把音量调低你在不在意?”
“没关系。”
楼上,吉尔在他的怀抱中突然变成一团暖融融的小东西,她在急速的呼吸声中央求说:“把他赶走吧,哈利,别让他住在这儿,他对我没有好处,对我们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是你把他带到这儿来的嘛。”他把她的话当作孩子们常用的夸张来理解,他们通过讲述出来达到消除恐惧的目的;的确,五分钟过后她便沉沉入睡了,一动也不动。头那边的电钟像个小小月亮的框架在发光。楼下,调低音量的收音机发出微弱的嚓嚓声。兔子很快也睡着了。奇怪的是,由于斯基特住在家里,他睡得很熟。
“哈利,喝几口怎样?”父亲像往常那样告诉招待员说,“来杯施利兹吧。”
“威士忌,要酸的,”他说。夏季已经结束,凤凰酒吧的空调已经关掉。他问:“妈的身体怎样?”
“还过得去,哈利。”他像个阴谋家似的轻轻推近了一英寸。“那种新玩意儿可真管用,她如今一次能站几个小时了。不过就我出的费用而言,花了六万四千美元不知长远效果会怎样。医生对此还是挺实在的。我们去医院检查时他对她说:‘我最心爱的实验品感觉怎样了?’”
“她怎么回答?”兔子突然问。
父亲吃了一惊。“她的回答?”
“任何人的回答。”
父亲如今明白了这个问题,就在干净的白衬衣里边耸了耸窄小的双肩。“盲目的信任,”他暗示说。在嘟哝声中他补充说:“地底下又多了一个杂种。”
放在酒柜上的电视屏幕显示,许多人排成纵队从一具棺材旁经过,只是声音关掉了,兔子说不出那究竟是埃弗莱特·德克森的遗体在华盛顿供公众瞻仰呢,还是胡志明在河内的葬礼仪式。显贵要人们面容相似,一律身着丧服。父亲清了清喉咙,打破了沉默。“詹妮丝昨晚给你妈打过电话。”
“好家伙,我想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她老是打电话。斯塔夫洛斯一定是快没劲了。”
“她非常烦恼不安,她说你收容了一个黑人住在家里。”
“确切讲我并未收容他,可以说他是自己钻出来的。不该让人知道这事儿。我想他是法恩斯沃斯的儿子。”
“这不可能,据我所知杰里从未结婚。”
“他们一般是不结婚的,对不?他们作为奴隶是不允许的。”
这点历史知识倒使得厄尔·安斯特朗做了个怪相。和儿子在一起他该扮演何种角色真是个难题。“我还得说,哈利,我对此也有意见。”
葬礼(棺材上盖的旗子上有星星和条纹,那一定是德克森的了)消失了,在那地方晃动的是大炮开火的镜头,卡车穿越沙漠的镜头,飞机无声地在空中横冲直撞的镜头,士兵挥手欢呼的镜头。他说不出他们究竟是以色列人还是埃及人。他问:“妈对此乐不乐意?”
“我还得说,她对詹妮丝非常粗暴无礼。建议说她若想插手你的家务事她就该回去自个儿处理。说她无权抱怨谁。别的什么话我就不知道了。两人争吵起来时我就不忍听下去,跑得远远的。”
“詹妮丝提到律师没有?”
“即使她提过,你妈也没给我讲。就你知我知了,哈利,她心烦意乱的样子都吓坏我了。我相信她不过只睡了两三个小时的觉;她吃了双倍的速可眠,剂量还没把她打昏过去。她忧愁满面,原谅我厚颜多管闲事儿,哈利,我也一样担忧。”
“忧愁什么?”
“忧愁这种新的情况。我并不恨黑鬼,我很乐意和他们共事而且有二十年之久,若有必要我愿意做他们的邻居,不过他们还未挤进佳济山,但是更进一步讲,据我的经验看,你在玩火?”
“什么经验?”
“他们会让你失望的,”爸爸说,“他们没有一点责任感。我不是在责备人,但那是事实,他们会让你失望,事后再笑话你。他们不像白人,而且说他们像也没用。你问我什么经验,尽管有许多故事可讲,我还是不想谈,还记得我是在第三区长大的那时白人多于黑人,在任何事情上我们都互不相让。我了解这个国家的人民。他们都是性情温和之人。他们喜欢吃吃喝喝喜欢红灯区和人数优势,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把坏蛋选进政府机构,但就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女人受辱。”
“谁受到了羞辱?”
“就是那边那群各色人等,你现在处事的方式,就是一种羞辱。你还没有从邻居那里听到有什么反应?”
“我甚至还不了解我的邻居。”
“那黑人小子在外边一露面,你就会了解他们的本质,你就肯定会了解到他们的本质,如我站在此处试图做个朋友而不是父亲一样肯定无疑。我迫使你增长见识的日子早已过去,哈利,不管怎么说你给我们添的麻烦比米姆要少得多。你妈妈老是说你让人任意摆布,而我总是回答说,哈利知道走哪条道,他总会成功的;然而我开始看出她可能说得对。你妈妈即使全身陷于瘫痪也不会上当受骗,问问这个尝试过的人吧。”
“你什么时候尝试过?”
但这个秘密——爸爸欺骗过妈妈?——仍旧藏在老头儿那些松动的假牙后面,那张嘴在不停地调整着,若有所思地抽吸着。他反而说:“帮帮忙吧,哈利,我很不愿求人,但是帮帮忙吧今晚过来一趟聊聊天。你妈妈没给詹妮丝好脸,但我明白她一直心烦意乱。”
“今晚不行,我去不成。也许几天以后,事情必然会澄清的。”
“为什么不行,哈利?我们答应不盘问你或其他什么的,哎呀,我不会为自己请求的,瞧你妈妈那种心态。你知道”——接着他凑得更近了,乃至他俩的白袖口都挨到了一块儿,兔子闻到了父亲呼出的酸溜溜的味道——“她正在冒我们大家都得冒的风险。”
“别问了,爸。我现在去不成。”
“他们把你捏在手掌心了,哈?”
他站直身子,拿定主意,这一杯酸威士忌已经喝够了,就回答说:“对。”
当天晚上晚餐后他们讨论奴隶制。吉尔和斯基特一起洗完了碟子,兔子帮助纳尔逊做完了作业。儿子今年开始学代数,可掌握不了脑子里的轻轻一拍,靠这一拍,一个多项式就分裂为X的两个精妙等式,一个为负一个为正。兔子从前数学一直学得好,这是一场有限度的比赛,随着有规则的运动最后就归于完成。组合式总是能够分解的。纳尔逊对此很难掌握,害怕失去和转向,一个伶俐的孩子然而总是不放松,害怕也许是那个东西夺走了小妹妹的生命:害怕它可能会返回来要了他的命。他们还有半小时就要看《大家笑》,他们都想看。今晚斯基特占据了褐色大椅,兔子坐的是布满银丝线的那把。吉尔和纳尔逊坐在泡沫橡皮沙发上。斯基特拿着几本书;在他那瘦小的褐色双手下面书籍就显示出带有孩子气的明亮色彩。上学受教育时期。《芝麻街》。
斯基特对兔子说:“宝贝儿,我一直在想,当昨晚我说到你们的奴隶制是国家的责任时我就兜售出了真理。这事实经过反省后就变得很明显,你们的奴隶制风格是首屈一指特别不光彩的,大概是这座可怜的浸满鲜血的地球所曾有过的最不光彩的了。”斯基特说话之时那声音就稳定沉着地施加了一种压力,像大风吹得枯树格格作响。他的双眼从未转过来看上纳尔逊和吉尔一眼。
兔子,这位顽强好胜的学生(他上高中时常得B分),问道:“那些非常不光彩的东西是什么呢?”
“让我来猜猜你心里的想法。你认为种植园不是那么不光彩的,对不?因为有班卓琴以及你能品尝到的各种带馅油炸面团并且旧主子就住在宽大的家里而不是福利救济部,对不?不管怎么说,那些黑鬼等于野蛮人,瞧他们那满是骨头的大脑袋,而且他们若是不喜欢,那么,他们为何不奋起反抗,像那些高尚古老的红种人一样戴着镣铐死去,对不?”
“是呀。为什么不去死?”
“我喜欢这个提问。是因为我知道答案。原因是,老唐托还不开化,干农活儿对他毫无意义,他住在月球上的,对不?已经无影无踪了。而黑人则来自西非,他们在那里从事农业。他们在那里拥有社会组织。那些奴隶从一千英里之外漂洋过海上了岸你觉得怎样?是黑人安排好的,他们不愿干涉白人,他们把整个馅饼为自己保存好。都是善于组织的人,对不?”
“真有趣。”
“很高兴你这样说,很感激你有如此兴趣。”
“他说的是心里话,”吉尔调解说。
“闭上你的嘴,”斯基特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说道。
“你才要闭嘴呢,”纳尔逊干涉说。兔子当然对孩子的这句话感到自豪,但又觉得纳尔逊护着吉尔,像斯基特的反唇相讥一样,是习惯性动作:是他离家上班时三人培养成的某种格调的一部分。
“那些读物,”吉尔怂恿着说。
斯基特解释说:“小吉莉和我今天一直在商量,她的看法是,要把晚上的时间规划一下,对不?我们会大声朗读一点东西的,否则我就倾向于搞一言堂,直到你再次把我打倒在地为止。”
“那我就先喝杯啤酒吧。”
“让你的肚皮上长些脓疱,伙计。容我先点着优质大麻卷烟再递给你们,像你这样的老运动员是不该喝马尿的,对不?”
兔子既没赞同也没挪身。他瞥了纳尔逊一眼:孩子的双眼下沉闪着泪花,一副惊恐的模样但还没到恐慌的地步。他正在求学,他信任他们。他向对面皱了皱眉好让他父亲别再看着他。他们周围的家具——从未生过火的火炉,像具死尸一样撑着一只胳膊横躺着的浮木灯座——都在洗耳恭听。细雨静悄悄地拍打着窗户,把他们紧紧密封在室内。斯基特收紧嘴唇将最初的几缕甜丝丝的烟雾封存在体内,然后轻轻呼出来,叹了口气,就向后一仰躺在椅子上,消失在棕色的椅背和扶手中间,只有眼镜的玻璃圈和银色镜架在闪闪发光。他说:“它就是财产,对不?从弗吉尼亚开始,它就是地地道道的利润和资本。英王,所关心的只是烟钱,对不?黑人不过是他那收支平衡表上的墨点。西班牙王呢,很久以前他就了解了黑人;那些摩尔人曾经治理过他的国家,其中有一些人非常精明能干。所以在疆界以南奴隶既是财产也是别的东西。西班牙王说,那是我的臣民,他有合法的权利,对不?教堂说,那是一颗永恒不朽的灵魂:给他施洗礼吧。教他分辨是非曲直吧。他的婚姻誓言是神圣的,对不?假如他弄得到面包给自己买自由,你就得卖。在那儿这一切都写在法律上的。而在这儿,法律上只写了一条:没门儿。没门儿。这不是人,这是一块热烘烘的动物肉,价值一千块冷冰冰的美国大洋。不能让它结婚,行情看涨时出手会把买卖搞砸了。不能让它去法庭上作证,那会把惠特尼的财产权搞乱套。我作为少奴之父,相信我的话吧,没有这回事儿,根本没有。一切事实都是合法的。那么法律是怎么成为那个样子的?因为他们确实相信一个黑鬼就是一堆屎。他们被自己的屎吓坏了。伙计,那些白佬真让人恶心,他们对此知道得一清二楚。在议论快乐的拉斯特斯大嚼西瓜的年月里他们被起义,被起义吓得魂不附体,宝贝儿,整整一百年间也不过两三次起义,全部加起来还不满一桶尿。他们却被吓呆了,对不?害怕黑人识字,害怕黑人学手艺,害怕黑人进入劳动力市场,一旦他获得了自由,自由人却没有地方可去,都在谈论自由国土,堪萨斯的自由国土的第一条惯例就是我们这儿不要黑色面孔,让他们走远点儿。这个愚昧的国家通身的问题就在于它不像别的地方此事彼事层出不穷,一些人运气好另一些运气差于是就推动一下做点儿让步;不是的,先生,这块地方决不会如此,它只是一场梦,它只是来自于那些可怜的傻瓜移民的一种心态,对不?一些白人看见个黑人,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他看到的是一种象征,对不?所有这类人都在自己的大脑里左右徘徊,他们不懂得假如你踢了别人一脚它会感到疼的,甚至耶稣也不会告诉他们的,因为他们随船带过来的耶稣是最卑鄙阉割得最彻底的,耶稣善良的主,就让他到处乱跑吓唬人。吓坏了,吓坏了。我害怕你,你害怕我,纳尔逊害怕我们俩,而可怜的吉莉在这儿是见什么怕什么,我们若不能像她老爸那样待她,她又会跑去藏身于麻醉品之中的。”他把冒着烟的大麻烟卷抿湿的那头递过来。兔子摇头不要。
“斯基特,”吉尔说,“有选择地说。”俨然一位端庄的俱乐部女会员要会议切入正题。“还有十三分就要看《大家笑》,”纳尔逊说,“我不想错过开头,他们介绍节目时很精彩。”
“好—吧,”斯基特说着,就摸了摸前额,摸摸那儿有时似乎有的嗡嗡叫声。“在这儿的这本书里头。”该书名为《奴隶制》,字母印成红、白、蓝相间。在斯基特瘦削的手中它就像是一次小型博览会。“只为着闹着玩儿,和我那没有证据的嚼舌相比它能给我们更为实在的内容,对不?你知道,就像是一出事件剧。宝贝儿,会把你的屁股打得生疼的,对不?”
“不会的,我喜欢听。我喜欢听些原材料。不会抱成见的。”
“他真让我愉快,对待人生如此坦诚,”斯基特说着,就把书递给吉尔,“小乖乖,你先开始。我指头指的地方,小号字体那部分,”他宣布说,“都是方言古语,懂吗?”
吉尔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用比平时要高一些的嗓音朗读,那是受过训练的优秀女生的嗓音,带有支配课堂的气势,让人感觉是坐在挂着白色窗帘宽大通风的房间里;其心理疆界甚至超过了宾园的范围。
她读道:“想想这国家的所作所为,如此持久不断花样翻新。上帝定会听见你哥哥流血的声音,从地面上发出的长久的哭叫;他的法官如今甚至要问你一声:‘美利坚,汝兄何在?’这个问题美利坚必须回答:‘瞧,他就在南方那边的稻田里,在长满了棉花和茂密甘蔗的地里。他身体虚弱被我捉住;赤裸着身子被我缚住;他无知、贫穷和野蛮被我制服。我在他那更加羸弱的肩上套上了沉重凶残的枷锁。我给他戴上了铁链脚镣;用皮鞭狠狠抽打。别的暴君统治着他,我的指头却触及到他的皮肉。他做的苦活儿养活了我,他的汗水、眼泪和鲜血把我养得肥肥胖胖、沉溺酒色。我偷走了父亲,也偷走了儿子,并迫使其艰苦劳作;他的妻子和女儿就成为让我兴奋快乐的战利品。看看那些既是汝之仆人又是他的侍女的孩子们——其皮肤比祖先的更显黝黑。问汝要非洲人?我已将他变为野兽。瞧,在彼处汝有属于汝的一切。’”她红着脸把书递了回去。她瞥了兔子一眼似乎在说,对我有耐心些。我难道没爱过你?
斯基特在叽叽呱呱地说着话:“幼稚的荒唐话,真让我上劲儿。让我兴奋快乐的战利品,对不?你懂不懂皮肤比祖先的更显黝黑的儿子们闪闪发光的一页?那些老扬基佬的阳物确实备受困扰,一次尊贵的性交就可能使废奴运动降温。但是他们设法把它弄回家装在粮仓里,因此他们肯定让那些把它弄到奴隶棚屋里去的穷白鬼吃尽苦头。黑色之肉即是灵魂之肉,对不?那就是西奥多·帕克,还有另一位,人群中最卑鄙的那张嘴,老威廉·劳埃德。纳利,你来试着读这一段。就是我作记号的那段。只需慢慢把词读出来,尽量别带感情。”
孩子手中拿着华丽的书本,朝父亲望去以求救兵:“我感到不知所措。”
兔子说:“读吧,纳尔逊。我想听听。”
他转向别处求助:“斯基特,你答应过我不用读的嘛。”
“我说过我们得看看事情会怎样发展。读吧,你爸喜欢。他不会抱成见的。”
“不管是谁你都要去取笑一番。”
“免了他吧,”兔子说,“我都快没兴趣听了。”
吉尔干预说:“念吧,纳尔逊,很好玩儿的。你不念我们就不看《大家笑》。”
孩子开始念了,结结巴巴,眉头紧锁以致父亲纳闷他是不是该戴眼镜了。“这无关紧要,”他念道,“哪怕每个政党会因意见分歧而分——,分——”
吉尔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了看。“分裂。”
“——每个党牌——”
“党派。”
“——每个党派被撞得粉碎,全国性的协约就被解除——”
吉尔说:“好!”
“让他念下去,”斯基特双目紧闭,边说边点头赞许。
纳尔逊的声音里增添了几分自信。“——国土上到处是内战和奴隶战争的恐怖——而且,奴隶制一定会在臭名昭著的坟墓中埋藏——”
“埋葬,”吉尔纠正说。
“——埋——葬,根本没有可能得到复,复——”
“复苏。”
“国家若不能在反奴隶制的风暴中幸存下来,那就让国家消亡好了。教堂若需要在争取人道的斗争中推倒在地,那就让教堂倒掉好了,其碎片将散落在天国的四面八方,决不再诅咒人间。假如美利坚联邦的维持运转只有靠残杀式的——那是什么字?”
“献祭,”吉尔说。
兔子说:“我以为是指烧光之意。”
纳尔逊抬起头来,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念下去。
雨水继续拍打着窗户,轻轻地,轻轻地拍打着,越来越紧。
斯基特的双眼依然闭着。“念完呀。念最后一句话,小宝贝儿。”
“假如合众国因为给予俘虏以自由就该从国家的名单中划掉,那就让合众国沉没在遗忘的波涛中吧,然后快乐地高喊一声,压过四海波浪的吼声,消失在行将灭亡的宇宙之中。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点儿都不懂。”
斯基特说:“它的意思是,让更多的权力归于人民,消灭掉法西斯猪猡。”
兔子说:“我看它的意思是,把婴儿和洗澡水一块儿倒掉。”他想起一缸平静的水,死气沉沉的水面上有某种尘埃。他重新经历过一次震荡要把手伸进水中拔掉塞子。在雨中,他的思绪又回到他们正坐着的屋里。
吉尔正在给纳尔逊解释:“他说出了斯基特要说的话。假如制度,哪怕它是为多数人服务的,必须压迫一些人的话,那么这整个制度就该消灭掉。”
“我说过吗?没有。”斯基特离开柔软光滑的褐色椅背和扶手向前倾着身子,向年轻人伸出一只颤抖的瘦手,用颤抖的声音带着嘲弄模仿着说:“那巨大的隆隆声。终究会来的。不是贫穷的黑人安放的炸弹,是有钱白人的后代。不是非正义敲击的大门,是无法忍受。笼子里关进太多的老鼠后,那些肥大的老鼠就比瘦小的老鼠变得更为愤怒发狂,因为它们感到太拥挤了。不。我们应该超越这点,超越暴力,看到下一个阶段。我们可以假设那一切会猛烈爆炸起来。那一点儿都没有意思。下一步的结果就是有趣的结果。那将是一片巨大的宁静,”
“而你就是想把它带来的黑人耶稣,”兔子嘲笑说,“从公元纪年到斯基特纪年。在斯基特之后,我该活到那样久的。一切赞美将归于斯基特的圣名。”
他主动唱起赞歌,可是斯基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另两人身上,他训导说:“人们一直在谈论革命,但是革命没有意思,对不?革命只意味着一群人从另一群人手中夺了权,那没一点儿用处,那只能是权力,而权力就只能是枪支和暴徒,那就成了让人厌烦的废话,对不?人们对我说‘释放休伊’,我说‘操他休伊’,他不过是黑脸阿格纽。世人在死掉之前就已忘掉了那样的暴徒。不。当暴徒们相互厮杀,把每个人的一半财物掠走之时,真正的问题就存在于如何利用空间。内战结束以后,就有了空间,他们却只是填塞满了那些相同的陈旧贪心的糟粕,更加臭不可闻了,对不?他们把那狗咬狗的陈旧货变成了神圣的法律。”
“那正是我们所需要的,斯基特,”兔子说,“一些神圣的新法律。你为何不爬上佳济山顶要他们刻在石板上递给你?”
斯基特慢慢地把那张雕刻精致的刀柄似的脸转向他,慢慢地说:“我不会威胁你的,宝贝儿。你放心好了。我唯一能对你做的事是干掉你,而那要比你现在的胡思乱想作用更小,对不?”
吉尔非常巧妙地主动插话以化解矛盾:“我们为何不挑选些内容让哈利来念?”
“少啰嗦,”斯基特说,“如今那也起不了作用。他的感情共鸣出了纰漏,对不?他未作好准备。还不成熟。”
兔子伤了心,他原来只是开开玩笑。“好吧,我准备好了,把书给我读吧。”
斯基特问纳尔逊:“他说些什么,小宝贝儿?你认为他准备好了吗?”
纳尔逊说:“你就读好了,爸。别开玩笑。”
“我?我开过谁的玩笑?”
“妈咪。你总是在取笑妈咪。难怪她会离开你。”
斯基特把翻到某一页的书递给他。“只有一点儿。只读我作记号的地方。”
柔和的红铅笔印。那些彩色蜡笔盒过去经常使他想起露天看台上颜色各异的人头。这真是奇特的再现。“我相信,我的朋友和生活在一起的市民们,”兔子颤着嗓音念道,“我们还未做好准备接受投票权。但是我们能够学会的。把工具给一个人让他开始使用,他就会及时地学会一门手艺。投票也是如此。最初我们可能不懂,但是我们会及时地学会尽职尽责。”
雨水发出了轻轻的鼓掌声。
斯基特轻轻地把狭长的头颅斜向一边并冲着沙发上坐着的两个孩子微微一笑。“他变成了十足的好黑鬼,是不是?”
纳尔逊说:“别这样,斯基特。他没开玩笑你就不能开。”
“我说的并没错嘛,那正是世界所需要的十足的好黑鬼,对不?”
为了向纳尔逊表明他的心肠有多硬,兔子对斯基特说:“这全是假同情者的废话。就像我为瑞典人在零年受芬兰人摆布鸣冤叫屈一样。”
纳尔逊大叫道:“我们要错过《大家笑》了!”
他们打开电视机。那冰冷的小星星渐渐变大,不断出现的条纹迅速形成一幅画面,小萨米·戴维斯扮作小个儿脏老头儿,在公园长凳后面跳着踢跶舞,漫无边际地哼着自编的忧伤曲调。一看见凳子上坐着个人,他顿时振作了起来。那不是露丝·布兹而是阿恩·约翰逊,白人,真正的小个儿脏老头儿。他们并排坐着相互凝视着。他俩就像一个人盯着一面荒唐的镜子。纳尔逊哈哈大笑。大家都哈哈大笑:纳尔逊、吉尔、兔子、斯基特。仁慈的雨水把他们牢牢封在屋里,像位裁缝抚摸着缝合着的整座房屋,做了件合身的宽大外套。
跟斯基特一起的夜晚,他们混在一起。斯基特问他:“你想不想知道黑人的感受?”
“不大想。”
“爸,别这样,”纳尔逊说。
沉默、出神的吉尔把大麻烟递给兔子。他试探性地抽了一口。几乎十年未拿过香烟了,他不敢猛吸。上次在金博吸了之后几乎要呕吐。你吸进去就要克制住。克制住。
“试—想一下,”斯基特还在说,“呆在一个玻璃盒内,每当你想朝某个东西走去时,你都会碰壁的。试想坐在巴士里,大家都离你而去是因为你的全身长满了流脓的疥疮,他们生怕会染上这病。”
兔子轻轻呼气,把烟喷了出来。“事情正是如此。这些巴士上的黑人小子就是冲得厉害。”
“你已排了那么多字整个世界都变成铅了,对不?你谁也不怨恨,对不?”
“谁也不怨恨。”心情平静。空间透明。
“你以为宾园的那些人怎样?”
“哪些人?”
“所有人。所有那些人都住在巨大馅饼皮式仿都铎王室的房舍里,绣球花丛旁停放着他或她的凯迪拉克。你觉得安装铁门的米福林俱乐部里的那些卑贱老头儿们怎么样?他们从前拥有纺织厂,如今不再拥有别的,只有一堆钞票让他们享受雪茄和小妞。那些人怎么样?让他们在你的大脑里打打转再回答吧。”
兔子想象着宾园的模样,用木材建成的三角墙,粉饰灰泥,没有杂草的草坪长得胖鼓鼓的像枕头。该园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他从前常常想象小山顶上它的模样,那小山他从未爬上去过,因为它不像佳济山,它不是座真正的山。而他妈妈、爸爸、米姆过去就住在真山的山脚旁,住在阴暗处与布尔格夫妇隔壁,爸爸每天下班回家累得要命都不能在后院玩会儿接球,妈妈从未像其他女人那样拥有过珠宝首饰,他们专买隔夜面包因为便宜一点儿,爸爸的牙痛也不让牙科医生的双手夺走一分钱,如今妈妈的濒临绝境就成了驾驶凯迪拉克并在宾园拥有居室的医生们玩儿的游戏。“我恨他们,”他告诉斯基特。
这黑人脸露亮光,喜形于色。“再深入些。”
兔子害怕若是他正视了这种感情它就会脆弱,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并非如此;它开始膨胀、爆炸。把木制三角墙、车道卵石、高尔夫球俱乐部统统变成碎片抛向空中。他想起一位医生。是他今年初夏偶然碰见的。他走上门廊去看望妈妈,医生正匆匆忙往外走,在一目了然的扇形窗下,只见他穿着豪华的奶油色雨衣而雨点儿也不过刚开始抛洒,这种公子,一有机会就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件雨衣。一切都准备停当了,生活都玩儿转了。擦得发亮的扎着带子的皮鞋上方是笔挺的花呢裤,他急匆匆要奔赴下一个约会,急切地想逃离这条细雨蒙蒙屋舍倾斜的街道。爸爸站在门口像位老太太一样蠕动着牙齿,他主动介绍说:“我儿子哈利。”含有可怜巴巴的骄傲之情。医生被这哪怕是一秒钟的耽误所激怒,修剪过的铁青色胡须之下的上嘴唇表现出一缕厌恶的神态。他的握手像金属般冰冷、傲慢,它夹住哈利毫无准备的右手,其意为,我很强大,我按我的意志扭曲人体。我就是生,我就是死。“我恨宾园那帮王八蛋。”哈利夸大其词地说道,以表演给斯基特看,想取悦于他。“我按一下红色电钮就能把他们送到西天去”——他在半空中按了一下电钮——“我会干的。”他使劲按那个电钮似乎他真的看见它就在那儿。
“咔嚓——轰隆,对不?”斯基特一边龇牙咧嘴地笑,一边猛地挥开两只芦柴棒似的胳膊。
“可事实是,”兔子说,“大家都知道黑妞儿长得漂亮。如今,甚至出现在招贴画上了。”
斯基特问:“你认为所有关于这个黑人女佣的谣言是怎样兴起的?你认为是谁把所有这些肥得像猪而遵守教规的三十岁的老女人送往哈莱姆的?”
“不会是我吧。”
“就是你。伙计,你和过去没两样。从那些生养你的棚屋时起你就使黑人女孩感到性本能可耻,于是她就在黑人女佣的卑微角色中尽可能快地躲开它,对不?”
“那好,告诉她们说并不可耻。”
“她们不相信我的,宝贝儿。她们认为我的话不算数。我没有力量,对不?我无法保护我的黑女人,对不?因为你不让我成为一个男子汉。”
“着手干吧。做名男子汉。”
斯基特从布满银线的座椅上站起来,弓着背,机警而又迅速地绕过仿鞋匠长凳在吉尔坐的沙发上亲吻她。她的手抽动了一下就交叉在一起放在膝上。她的头既没缩回去也没伸向前。由于斯基特那凌驾一切的球形埃弗罗式头发的遮挡,兔子看不见吉尔的双眼。他能看见纳尔逊的双眼。那是暖融融水汪汪的两个洞,这样忧郁,一副受伤害的样子,他真想用大头针钉住它们,以教育孩子更糟的事还在后头呢。斯基特停止了亲吻,把身子挺直,从他嘴上擦掉吉尔的唾沫。“一件让人愉快的战利品。宝贝儿,你以为怎样?”
“她如果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吉尔闭着双眼,张开的嘴吹出了一个小气泡。
“她一定在乎的,”纳尔逊抗议说,“爸,别容忍他!”
兔子对纳尔逊说:“该睡了,是吧?”
斯基特的形体强烈地迷住了兔子。舌头、手掌、脚板心那发亮的灰白色,受到了阳光的冷落。或许那皮肤是不同类型?白色手掌从不会晒黑。他的皮肤闪耀着独特的光泽。脸上产生了绝妙质变,抛了光的某种东西,正从一打的光滑点上反射着光线:比较而言白人脸庞就是难以名状的团状物:油质物正在变干。他的手势中那奇特的上过润滑油式的优雅魅力,犹如蜥蜴的举动敏捷而警惕,完全不受哺乳动物脂肪的影响。住在他家里的斯基特让人感觉着好像是个制作精美的电动玩具;哈利想去摸摸他但又怕他受到惊扰。
“好吗?”
“不特别好。”吉尔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地方而不是来自床上他的身旁。
“为什么不?”
“我害怕。”
“怕什么?怕我吗?”
“怕你和他站在一块儿。”
“我们不会站在一块儿。我们互相都恨透了。”
她问:“你什么时候把他撵出去?”
“他们会让他蹲监狱的。”
“那好吧。”
他们头顶上的雨下得很大,四处拍打,钻进总是漏雨的烟囱防雨板里。他想象卧室天花板上有一处宽大的褐色水渍。他问:“你和他是怎么回事儿?”
她没有回答。一道闪电照出她那瘦削的浮雕式侧影。几秒钟之后传来了雷声。
他怯生生地问:“他插进了你那地方?”
“再也没那样干过了。他说那没有意思。他现在要我换种方式。”
“那会是什么方式?”可怜的姑娘,疯狂而多疑。
“他要我给他讲上帝。他说要给我弄些墨斯卡。”
第二次闪电之后紧接着就是雷声。
“那太荒唐了。”但却让人兴奋:或许她能干成。或许他能像蓓蓓从钢琴上弹出音乐一样从她身上弄出点儿音乐来。
“他发疯了,”吉尔说,“我决不会再上钩的。”
“我能做些什么?”由于这大雨、这雷声,由于他那好奇心,由于他希望这混合中出现停顿,希望有巨大灾难和解脱,他感到手足无措,失去了勇气。
姑娘高喊了一声,但是此时恰好又传来了雷声,他便要她再重复一遍。“你所关心的一切就是你的妻子,”她对着天上的一团混乱大声说道。
帕亚塞克从他身后走上来叽里咕噜地说有电话。兔子慢慢站起身。真比每晚的宿醉还让人恼火,必须停止。必须把握住自己。把握住。突然生气了。“詹妮丝,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是詹妮丝,哈利。是我。佩吉。”
“喔,嗨。你好吗?奥利好吗?”
“算了吧,别再对我提起奥利的名字。他有几周没来看比利了,也没捐献出任何东西供养他,当他终于露面时,你知道他带来了什么?他真是个天才,你永远也猜不着。”
“又一辆童式车。”
“一只小狗。他带给我们一只金毛拾獚小狗。现在比利要上学,我每天从八点到五点不在家,我们要这只狗到底有何用?”
“你找了份工作。祝贺你了。干什么的?”
“为那边扬基斯特的布鲁厄信义公司把材料输进磁带。他们把所有记录都输进计算机磁带,这工作不仅让你厌烦得想大喊大叫,甚至你出错了还不知道,所有这些保险费数额在磁带上都以孔的形式出现的。”
“听起来还不错。佩吉,说到工作嘛,他们并不喜欢我在这儿接电话。”
她的声音退了潮,又带上了端庄的色彩。“原谅我。我想趁纳尔逊不在你身边和你说几句话。奥利答应比利下周星期天带他去钓鱼,不是本周星期天,你似乎从未请过我,我就想知道你星期六带他过来时是否愿意吃顿晚餐。”
她那敞开的浴袍,阴部的那一块,延伸出来的银色萎缩纹,都不能指望得太早。有效的内容才是可以指望的。“也许能行,”他说。
“也许吧。”
“我还得看看,最近我有点儿脱不开身。”
“那人还没走?把他撵出去,哈利。他在充分利用你呢。他若不走就叫警察吧。哈利,你真的太被动了。”
“是啊。差不多是这样的。”一关上办公室的门,穿过稠密的亮光走向机器,他就感觉到大麻在揪他的心,像潮水在拖着他的双膝。再也别干了。让耶稣以另一种方式找到他吧。
“给我们讲讲越南吧,斯基特。”大麻渗透进他的血管里使他感到和所有东西都非常亲近、非常亲近:浮木台灯、纳尔逊那浓密的头发令人焦急地缠在一块儿,吉尔赤裸的双腿,唯一的缺陷是脚踝处的形状不美。他爱他们。爱这一切。他的声音在他们的大脑里出出进进。斯基特通红的双眼望着天花板,眼珠滴溜溜转。种种事情就透过天花板向他倾泻而来。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问。
“因为我没去过那儿。”
“你认为你本该去那儿的,对不?”
“对。”
“为什么要那样想?”
“不知道。职责。内疚。”
“不,先生。你想去那儿是因为那地方正是我们之所在,对不?”
“不错。”
“那是最好的地方,”斯基特说的这句话,不全像是个问题。
“好像是吧。”
斯基特继续说着,轻轻地向前推进:“你在那儿不会有被阉割的感觉,对不?”
“不知道。如果你不想讲,就别讲了。咱们打开电视机吧。”
“《卧底侦缉队》马上开始了,”纳尔逊说。
斯基特解释说:“如果你操不了女人,色情画片也不能取而代之,对不?到了你能操时,画片也就没用了。”
“好吧,你什么也别说了。当着纳尔逊的面你的嘴巴可要干净一点。”
夜里,当吉尔在床上转过身靠近他时,他发现她那未成熟的年轻肉体硬邦邦的让他感到反感。他体内的烟味儿使他的欲望支配不了他的生殖器,充盈于内心正在飘飞的欲望使他无法直接响应她那女性的召唤,那种召唤正是他帮助在她那少女体内建立起来的。而在他心里他认为她的嘴被斯基特的吻所亵渎,从而感到她正在随着他那闪闪发光的毒药腐化堕落下去。他也不能原谅她原先的富有。而经过每晚的拒绝和静悄悄的人格贬值,他感到某种不自然的感情,可能是爱情,正在他的体内巩固加强。在她那方面,她似乎是越来越依恋他了;他俩感情的疏远是在那天晚上,她像小姑娘玩游戏时试图咬住悬挂的苹果似的俯在他身上玩儿他的阳物。
今年秋季纳尔逊初次尝到了英式足球的味道;该初级中学有个球队,而他的矮小身材并不构成障碍。哈利每天下午回到家里时就发现孩子在踢由黑白相间的五角形缝制而成的足球。在废弃不用的篮球篮板下面,他一遍又一遍地将球踢向车库大门。纳尔逊踢出去的球反弹了回来,哈利捡起来,双手摸起来好像是要裂开似的。他试图投篮。球根本不沾边儿。“特长全没了,”他说,“是上了岁数的人了。”他告诉儿子说:“这感觉真滑稽。大脑发出命令而身体却不听使唤。”
纳尔逊继续踢球,非常猛烈地用脚的一侧踢向门上已经掉漆的那个部位。这孩子已经掌握了在膝盖以下部位完全停住球的窍门儿。
“那两个人在哪儿?”
“屋里。在出洋相呢。”
“什么洋相?”
“你知道。他们常干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斯基特在沙发上睡着了。嗨,爸。”
“什么事?”
纳尔逊把球尽可能狠地踢了一次、两次,直到击中了目标这才鼓起勇气说道:“我不喜欢这儿的孩子。”
“谁家的孩子?我从未见过。我小时候,我们倒是满街跑。”
“他们看电视,参加少年联合会,学投篮。”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纳尔逊收回足球,用两只脚把球盘来盘去,他那双脚和双手一样灵便了。“汤米·弗兰肯豪瑟说有个黑鬼住在我们家,还说他父亲说这会败坏居民区,要我们最好小心点儿。”
“你怎么说?”
“我说他自己最好小心点儿。”
“你们打没打架?”
“我倒是想打,但他和我同级却高出我一头,他只是哈哈一笑。”
“别担心,你会长高的。我们安斯特朗家的人都是大器晚成。”
“我不喜欢他们,爸,我恨他们!”说着他用头把球一顶,球就从车库顶上的木瓦阴影线上弹开了。
“谁也不要恨,”哈利说着就进了屋。
厨房里,吉尔正对着一锅羊排流泪。“火焰老是太大,”她说。她把煤气开得很小,那小乳头式的蓝色火焰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他把火开大,吉尔尖叫了一声,扑在他身上,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睁着一双因快活而染成深绿的眼睛抬头偷看。“你身上有油墨味儿,”她告诉他,“你全身都有油墨味儿,这么干净,就像一张新出的报纸。每天,都有一张新报纸光顾家门。”
他紧紧抱住她;她的眼泪湿透了他的衬衣,这使他激动万分。“斯基特有没有给你吃什么东西?”
“没有,甜爹。我是说爱人。我们整天呆在家里看智力竞赛,斯基特不喜欢他们现在总是让黑人夫妇上场的方式,他说那是在做表面文章。”
他闻到了她呼出的气体,她说的是实话,没别的味儿,没酒味儿,没大麻味儿,只有天真单纯的味道,有一丝淡淡的甜味儿,她瞥了一眼门廊秋千和饰有小珠的水壶。“茶水,”他说。
“小鼻子真优美雅致,”她指的是他的鼻子,说罢就拧了一下。“对。我和斯基特今天下午喝过冰镇茶水。”她不停地抚摸着他,紧贴着他揉搓着,这让他感到悲哀。“你整个人都优美雅致,”她说,“你是个巨大的雪人,周身都在闪闪发光,只是你不能把胡萝卜当作鼻子,它在你这儿。”
“嗨,”他说着,就向后跳开了。
吉尔急切地告诉他:“我喜欢你那地方甚于斯基特,我看割了包皮后把人变丑了。”
“你能不能做晚饭?或许你该上楼躺下休息。”
“我不喜欢你过分拘谨的样子,”她告诉他,然而没有任何厌恶之情,那语气摇摆晃动就像一个孩子荡回家时摇摆手中的小篮,“我能不能做晚饭?什么事儿我都能干,我能飞,我能使男人们感到满足,我能开白色小车,我能用法语数到任何一个数字。看!”——她把衣服拉到腰部以上——“我就是圣诞树!”
然而端到餐桌上的晚饭做得极差。羊排像橡胶般坚韧,骨头边还是青色的生肉,蚕豆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咬不动。斯基特把碟子推到一边。“这种歪货我吃不下。我还不是原始人,对不?”
纳尔逊说:“味道可以,吉尔。”
但是吉尔心里明白,她低头不语,眼泪滴滴答答掉进她的碟子里。奇怪的眼泪,难以显示忧伤却更像是浓缩的化学药品:她的眼泪犹如丁香长出的叶芽。斯基特不停地取笑她。“看着我,女人。嗨,你这个贱货,看着我的眼。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你。全身都沾满了糖。”
“你看见了他,对不?”
“不对。”
“看着那边那些窗帘,亲爱的。那些自制的难看的窗帘在那里可说是和墙纸混在一起了。”
“他不在那儿,斯基特。”
“看着我。看呀。”
他们都看着。自从和他们住在一起以来,斯基特已经显老了;他的山羊胡子长得密密麻麻,皮肤上呈现出囚徒才有的紧绷绷的光滑层。他今晚没有戴眼镜。
“斯基特,他不在这儿。”
“一直看着我,贱货。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淤泥里有只蝶蛹。我看见有只黑乎乎的螃蟹。我刚才在想,天使就如同昆虫,他们都有六条腿。难道说得不对?这难道不是你想要我说的话?”
斯基特给他们讲越南。他把头向后一仰似乎那天花板就是电影银幕。他想公平地讲出来,却又怕它又在脑中重现。“那是个走向末日的地方,”他缓缓吐露出来,“没房子可住,你就像只野兽站在外面淋雨,你就睡在有树根盘绕的地洞里,而且,你心里明白,你可以坚持下去。你不会因此而死的。那真有趣儿。就像是弄明白了另外一个世界上也有生命。在侦察行动当中,戴着帽子的人群中会走出一个年老矮个儿的越南佬想卖给你一只鸡。有一些像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小姑娘在路边向你兜售装在小铁盒里的海洛因,这镜头新闻摄影师往往会错过的,对不?情况非常复杂,又没有任何网”——他抬起一只手——“把这一切都网住”。
五颜六色的片断回忆通过天花板上的孔向他迎面倾泻而来。绿色机器,一种丑陋的绿色正在吞吃丑陋的绿色灌木丛。红色泥土被水陆两用履带车碾压过后形成布满图案的沼泽。翠绿的稻田,每株秧苗镶嵌在那里,其水中倒影如花押字般完美无瑕。另一个连有个家伙,他那双白耳朵像枯萎的杏子一样晒得干硬,依然是白色。灵巧娇小的妓女所穿的袄代睡衣上的黑色,她们像精美的小雕像,他简直无法想象能触摸她们,而穿着白衣服的这个令人反感的家伙老是往前推他,并且说:“黑人大兵,第一流的,那东西长得最大,越南姑娘喜欢。”红色,不是血液之红,而是方块爱司之红,他所在的连有个家伙把它戴在钢盔上祈求好运。那整个破烂吉祥物,熔化铅制成的V形和平手势,彩色念珠,拼出爱情、耶稣、母亲、将我深埋的彩珠,割下橡胶轮胎为小脚板制作的胡志明凉鞋,道家十字符,基督十字架,鬼怪式飞机扔在前方荒野小道上的十字形炸弹,一连数天绑在长统靴上的十字形鞋带,捆得像邮包一样的绿色发光的运尸袋,照在红色尘土和蓝色烟雾上的阳光,阳光透过丛林树冠层射到树干上,握着俄国步枪的北越佬在那里比兰花还安静地等待着,这一切都铺天盖地向他压来,压得他不知所措。他明白无法向这三个白佬讲清楚,说这些纸墙之外还存在着不同的世界。
“那些爆炸声嘛,”斯基特说,“当他们的一发迫击炮弹打到你的洞口附近时就感觉到似乎有一堵巨大结实的墙壁挡在那儿,轰隆声来自二十英尺以外的地方,你就像只装腔作势的臭虫。还是愿意那上面的脚步快点儿踏在你的身上,没关系的,对不?那的确让你感到极度的兴奋。而死者,死者死得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就那么——死了。就像猫在草坪上捡起的一只被咬死的僵硬老鼠。我是说,他们非常超脱,非常安详,无法用词语来描述,昨晚这同一个兵还在给你讲他在后方奥什科什的情人,讲得如此真切使你禁不住用手淫来解闷儿,可越共一拉响克莱莫,他的腿和身体就各奔东西了。真是糟透了。人们常说:‘叫人伤感的世界。’情况正是这样。”
纳尔逊问:“兵是什么?”
“兵是一条腿。是十一号大麻,对不?他是名应征入伍的普通士兵,拿着枪骚扰穷乡僻壤。绿色机器非常精明。他们把入伍士兵派到丛林去挨炸而续服兵役的老兵则坐镇隆滨向记者汇报阵亡人数。他们把老查利连派驻在一些糟糕的小山上,但是他们没让我续服兵役。我受够了,对不?”
“我原以为我是查利呢,”兔子说。
“我原以为越共是呢,”纳尔逊说。
“你们是,他们是,我也是,大家都是。我在陆军第一师第二十八团第二营称作查利的C连队里。我们在同奈河上下瞎忙活。”斯基特看着空空的天花板心想,我没做到,我没公平地讲述,我把它低估了。神圣的品质最难得到。“查利的问题是,”他说,“他无处不在。在越南,遍地皆是查利,对不?每个越南佬都是查利,因此你就不会留心去给老妪和小童小费,他们可能在晚上就去埋设尖竹钉,他们也可能不去,这无关紧要。大量的事情都无关紧要。越南一定是山姆大叔的世界里唯一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方。一点不错。有白人士兵为我而丧生。军队给黑人士兵的待遇真的很好,黑人的身体和任何其他人种一样能挡住子弹,他们就把我们直接送上前线,还以为我们会感激涕零呢,我们确实感激不已,我们赶紧冲上去挡住子弹,和白鬼一块儿受死我们非常高兴。”白色天花板仍然空空如也,但是开始嗡嗡作响,开始弓身进入太空;他应当保持这种精神以支撑他条理清楚地讲下去。“我记得有个士兵,我真恨你们又让我想起了往事,我真愿有勇气忘掉这些,在暗中遭受攻击,越共迫击炮自日落时起就一直在我们头顶上爆炸,我们本不该到那个谷地去,躺在暗中内脏都被打了出来,我无法看见他,就赶紧撅着屁股从环形防线上向后撤,我踏着了他的内脏,就像踏在一块果子冻上面,情况还更遭,他尖叫一声接着就死了,他这时才算死了。另一次,我们四人外出侦察,他们那一串AK-47型号枪一齐开火,和M-16型步枪的声音不同,更像是噼啪声,懂吗?弹头没那么小。我们被压得趴在地上。和我们一块儿的那小伙子,来自田纳西的白人士兵,一辈子都未刮过胡子,像摩西一样无知,溜进灌木丛中把他们全干掉了,我们找到他时子弹已经把他切成了两半,像这个样子了还在不停地射击真令人难以置信。情况很糟。真不敢相信你们看见这样糟的事情依然会目不转睛。这些可怜的敌对者,他们往往召来凝固汽油弹扔在他们的头上,银色油桶一个个扔将下来,他们就钻出灌木丛径直向你扑来,一边被烧着一边开枪射击,浑身烧得像某次游行中的火炬还在不停地射击,一翻一滚扑进你的掩体来到你身边,他们认为能躲避凝固汽油弹的唯一地方就是扑进我们的环形防线。你就把他们打死以阻止他们的喧嚷。都是些毛孩子其面孔如同后方基地的擦鞋男童。因此杀人不会让人感到那样糟,也从未让人感到舒心,只是必然而已,像撒了泡尿。对不?”
“我再也不想听了,”纳尔逊说,“让我感到恶心而且我们快要错过萨曼瑟了。”
吉尔告诉他:“如果斯基特想讲你就该让他讲完。斯基特讲一讲会感到好受些的。”
“事情已经发生过了,”兔子告诉他,“若是未曾发生过,我也不愿要你受此烦恼。但是已经发生了,所以我们就得接受它。我们得以某方式去谈论它。”
“施利兹。”
“我不知道。我感到很不舒服。姜汁汽水。”
“哈利,你整个人都变了样了。情况怎样?从詹妮丝那里听到什么没有?”
“没有,谢天谢地了。妈妈怎样了?”
老头儿靠得更近些了,似乎要倾吐淫秽的事儿。“坦率地说,她比一个月前任何人都不敢奢望的状态要好得多。”
如今斯基特真的在天花板上看见了什么,白上加白,但那白色互不相同,一种白正从另一种白的孔中倾泻而出。“你知不知道,”他问,“有关宇宙的诞生有两种理论?一种认为,形成于一次巨大的爆炸之后,就像《圣经》中所说的那样,而我们仍然乘着爆炸而行,这一切突然从虚无中产生,正如圣书中所说,对不?可笑的是,所有证据都证实了这点。而另一种,我觉得更可取,认为它看起来不过就是那个样子。它认为,事实是存在着一个稳定的状态,尽管一切事物都在向外膨胀扩展,这是千真万确的,但是新型的实体存在通过在这种虚无之中奇特的孔眼就的的确确从乌有乡中倾泻而来,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事物才不至于变得稀疏至接近虚无的地步。对我而言,这不啻是让我听到了真理的钟声。”
兔子问:“这与越南又有何干呢?”
“它就是局部的孔眼。是世界重塑自我之地。是我们正在吞食的自己的尾巴。是你必须拥有的臀部。是你向下窥探时在下边暗幽幽水面上看到你自己那张脸的水井。是人们常说的一号和十号。是末日。是开端。是美丽,男人们就在淤泥里干着漂亮事儿,是上帝正在诞生之地。他就要来了,宝贝儿、小宝贝儿、女宝贝儿,就让他进来吧。拉下马来,开枪杀人,混乱就是他那神圣的面孔。太阳正烧得通红。月亮正变成血红色。月亮正是他妈妈两股间闪亮血红的婴儿的头。”
纳尔逊惊叫起来,两手捂住耳朵。“我不喜欢听这些,斯基特。你在吓我。我不要上帝来,我要他就呆在原地。我要像他那样长大成人”——他父亲,哈利,屋里的大个子——“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我不喜欢你讲的战争故事,听起来一点儿都不美,可怕极了。”
斯基特凝视的目光从天花板上转移下来,试图集中在孩子身上。“对,”他说,“你仍想活,他们仍掌握着你。你仍然是个奴隶。洒脱一点。洒脱一点,孩子。别当奴隶。甚至他,你知道,你那宝贝儿老爸,也正在学习。他正在学习死的方式。他是个反应迟钝的学习者但每天一次的学习还能接受一点儿,对不?”他的冲动变得疯狂起来。他站起身来,他走到坐在吉尔身旁沙发上的孩子面前跪下。斯基特跪着说:“别把善良的主关在门外,纳利。像你这样的小孩都来插手染指,把它取出来吧。让它来吧。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头上,保证你不会把善良的主关在门外。让他来吧。为老斯基特行行好,他受罪的时间太久了。”
纳尔逊把手放在斯基特那球形的头发上。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手会沉陷多深。他说:“我不想伤害你,斯基特。我不想让任何人去伤害别人。”
“上帝保佑你,孩子。”斯基特在内心深处就感觉到那祝福正通过头发里面让人激动的手涌流而来,正如太阳拨开了乌云。不该嘲笑这孩子。轻轻地、偷偷地、拨开疯狂的藤蔓,他的心就越加坚定了。
兔子的声音迸发了出来:“放屁。这不过是不得不打的肮脏的小规模战争。你不要因为自己碰巧去了那儿就从中得出宗教式的结论。”
斯基特站起身来试图看清这个人的本质。“你的问题在于,”他明白了,“塞满你大脑的依然是普通常识。常识都是废话,伙计。它能使你平安度日,但它妨碍你去理解。你就无法理解,宝贝儿。你甚至不明白现在就是永远的存在状态。你身上发生的事,就是发生的一切,对不?你就是它,对不?你。就是。它。我已经下来了”——他指着天花板,手指如褐色蜡笔——“要给你说明,两千年来你们洗劫了某个地方就走掉了,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对不?”
兔子说:“说得有道理。我们在越南错了吗?”
“错了?伙计,本来就是那个样子又怎能说错了?这些可怜愚昧的州正展示他们的本来面目,对不?你的本性是无法改变的,就得有人为你去干,对不?周围没人那么大块儿。山姆大叔某天早上一醒来,瞧瞧他的肚皮,发现他变成了蟑螂,他该怎么办?就任其保存蟑螂本性,就这么着。直到他受到了粗暴的对待。此刻还没有这类便衣警察,对不?只是不停地干着蟑螂的勾当。我可不是像穷白佬富道尔或查利·麦卡锡这些白人自—由—主—义—者前不久大学里所有的同性恋者鸡巴都硬了,以为到越南多少是个错,以为一旦把穴居野人赶出办公室我们就能结束战争;这没错,对不,每个总统都跟着来和它搞恋爱,它正是自—由—主—义的鸡巴、叮当作响的阴道。那些穷白人舔他们老妈的屁股舔得太久了乃至忘记了从正面看她会是何等模样。什么是自—由—主—义?给世界带来欢乐,对不?给狗咬狗加上足够的糖于是整个儿都是味道甜美,对不?那么现在有什么能比越南更妙呢?我们使那条海岸开放。伙计,假如它不能保持开放我们大家伙儿算是干什么吃的呢?去越南是一次爱的行动,对不?相比之下,打日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卑鄙丢脸。我们那时是丢尽脸的嫖客而如今是真正文明的场所。”天花板激动起来;他觉得口才降临其身。“我们就是这个场所。这帮寥寥老傻瓜是不可能知道的,我们就是世界正乞讨的东西。摇滚舞曲、海洛因、黑鸡巴、大屁股小车和广告牌,我们已深谙其道。耶稣降临了,他降临于此地。其他这些国家,不过是混账地方而已,对不?我们搞到了猿粪,对不?要是撂倒了天国,我们就会使世界淹没在真正的炽热的蓝绿色的美国猿粪之中,对不?”
“对,”兔子说。
斯基特受此鼓励,就看到了真理。“越南,”他说,“在越南这地方我们神圣的本质正在流脓。人们不喜欢越南,也不喜欢美国。”
“对,”兔子说,“说得对。”
另外两个人,长着雀斑的苍白面孔框在太多的头发之中,被这番赞同所吓坏。吉尔恳求说:“别说了。每件事情都让人痛苦。”斯基特明白其意。她那张皮被剥掉了,可怜的姑娘是非常乐意接受星辰的。今天下午他使她吞进了一些墨斯卡灵。她若愿吃墨斯卡,她就会吸食海洛因。她若愿吸食,她就会注射。他左右了她。
纳尔逊恳求说:“咱们看电视吧。”
兔子问斯基特:“你是如何在那儿生活而未受到伤害的?”
这些个白脸。这些在他极度愤怒时用拳击成的孔眼。上帝正通过他们脸上的白色孔眼源源而来;他无法止住那滔滔涌流。现在涌到了他的眼前。他小时候,就有人不怀好意地教他说上帝是白人。“我受过伤害,”斯基特说。
斯基特的祝福
(一天晚上闹着玩儿似的,吉尔那自信圆润和私立学校训练出的手,用绿色毡制粗头笔,在纳尔逊的活页笔记本的活页纸上写道)
权力是吹牛。
爱情是废话。
常识是胡扯。
混乱是上帝的本来面目。
除了永恒的同一万事皆无聊。
除非通过我,无人能获拯救。
就在同一天晚上,用纳尔逊为她找到的蜡笔,她画了几张画;她的画用线条勾勒而成,显得矫揉造作,像是捡起了某个二年级艺术班已经丢弃的东西,然而画得很像,很清楚。斯基特当然是黑桃。纳尔逊的刘海和边发被画夸张了,他是那梅花,画在一支干茎上。她本人那浅色的头发被蜡笔画成和尖下巴脸庞一样的粉红色,这就代表红心。所以,兔子就成了方块。在方块的正中心,画了一个粉红色的小鼻子。睡意浓浓的小小蓝眼配以忧心忡忡的眉毛。那张嘴几乎看不见,噘着的样子似乎要咬什么。画的四周,她不得不标上深情的箭头和气球状圆圈以识别绿色的草图:“草图。”
某日下午,纳尔逊练完足球回到了家,哈利也下班回来了,他们都挤进吉尔的保时捷开到城外乡村。兔子只得坐在前面;纳尔逊和斯基特挤在后面的行李座上。斯基特眨眼工夫就从门口跑到路缘钻进小车说道:“伙计,好长时间没见阳光了,真伤我肺。”吉尔把车开得急迫、快速,带着青年人的傲慢;兔子的一只脚不停地拍打着车底,那里并没有车闸。吉尔那从容的侧影微微一笑。她那穿着芭蕾舞鞋的小脚把油门加上中挡以穿过弯道,使车速刚好快到从一辆巨大的卡车旁挤过去——巨轮上一座狂怒、喷吐浓烟的房屋——接着又一次急驶,猛冲到相反的方向,消失于远方,行驶在红壤峡谷和苍白玉米茬之间的笔直公路上。乡间景色秀丽。秋日已加深了宾夕法尼亚那浓郁的翠绿,夏日高悬的乳白色浓云已荡然无存,小山徐徐挤进深浅不同的琥珀色和火焰样的枯黄色,一个月后这一切都会变成蝗虫外壳的色调,在狩猎季节,脚底下就会被踩得噼啪作响。灌木火冒起的一缕轻烟像道薄雾在峡谷之中的河流之上缓缓飘荡。吉尔把车停在刷过石灰水的一道篱笆和一棵苹果树旁。他们下了车走进因熟透而掉落下来的苹果发出的阵阵浓味之中。脚下的苹果在形成涓涓细流水道的潮湿深草之中腐烂,草色依旧异常浓绿;篱笆那边的一块草地因为放牧已被咬成褐色,但是有几簇牛蒡草被牛粪所滋养长得和人一样高。纳尔逊捡起一个苹果,在没有蛀洞的那一边咬了一口。斯基特反对说:“孩子,别把那垃圾喂进嘴里!”难道他从前从未见过人吃水果吗?
吉尔撩起衣服跳过水道去摸一根粗糙暖和刷过石灰水的篱笆板条并透过板缝向远处张望,远处阴暗的树丛中有一座沙岩农庄住宅,像茶水里的一块方糖一样晶莹发亮,而一辆陈旧农用运货车,辐条是永远静止不动的,等候在一个生满铁锈的直立物旁,那一定是水泵了。她的双眼无视那遍地绿色。她想起了生锈的系缆墩等待着一排游船的船头进入罗得岛港区,而且海峡沿岸,海水拍岸处的那些建筑都未被妥善保管,铁锈斑斑,被盐水漂白并附满了甲壳动物,夏日阳光照在灰如鸥鸟的木头、港区、小屋上面,随着海水的运动金属发出嘎吱嘎吱之声,和这片内陆的过分成熟已是相去甚远了,然后她说:“咱们走吧。”
接着他们又挤进小小车内,又遇上卡车、加油站、安装有六角霓虹灯广告招牌的“德式”餐馆,以及压过所有气味、声音、有关可能存在另一世界的想法的风和车速。布鲁厄以南开阔的砂岩乡村,阿门人的农场就处在像杂志封面一样的调整整齐的田野当中,城市以北是丑陋的小山和较为幽暗的峡谷,原始铁矿业在那里曾有过辉煌时期,人们曾在那里建造了有山墙和老虎窗的门面窄而高的砖屋,像美国秃鹰,栖息在用大钉钉牢的拦挡围墙后面的半球形草坪上。布鲁厄那柔软的花盆红色在这儿变得坚硬起来,再往北十英里,其红色之暗就像是晒干的血液。尽管还不是煤矿区,但是树木已被煤灰弄成墨黑。兔子开始想起《缸报》上连续报道过奇怪的谋杀:斧劈、烫灼、勒死,都发生在这些凹陷峡谷之中,谷内狭窄大街上建有干血般颜色的教堂、银行和共济会会员厅堂,街道尽头,像是被扭转的颈项,在被遗弃的火车路轨对面突然转向黑暗无光的凹槽,其中一座隐蔽的潮湿桥梁不时地跨越过一条失去色泽的小溪,每当吞没掉你之时桥身就发出哐啷哐啷之声。
兔子和纳尔逊,斯基特和吉尔,一起挤进小小轿车,一路笑个不停,无缘无故地笑,他们飞奔而过之时嘲笑乡下佬脸上那傻乎乎的表情,嘲笑在他们笔下尊贵如政治家的猪猡警察,嘲笑邮箱上的名字(辛纳希兹、福希特、施塔普纳格尔),嘲笑开拖拉机的人胖得出奇只有拖拉机座位才能容他们坐下。尽管油料测量仪表标到二分之一的位置,小小轿车却颠簸、挣扎、减速、仿佛刹了车似的停下来,甚至此时他们仍大笑不止。吉尔只来得及把它开到路边,离开车道。兔子下了车打开发动机罩查看,但是这部机器的活动机件不像莱诺铸排机那样敞开、高大、心中有数,而是纠缠在一起、油渍斑斑、封闭式的。起动器剧烈转动但是发动机却转不动了。真正起作用的爆破链受到阻塞。他让车盖竖起以发出紧急求援的信号。斯基特还蜷缩在车后部,他叫道:“宝贝儿,知不知道你用那车盖在干什么?你在招惹他妈的警察兔崽子!”
兔子告诉他:“你最好从后面下来。我们从后面被碰了一下,你是知道的。还有你纳尔逊。下来。”
这截三车道路段,是最危险的那类公路。从布鲁厄开出的市郊往返客车在一阵浓密的尘土嘈杂声和一氧化碳之中颤动着开了过去。没有行善的人停下来。保时捷停放在一道堤围顶部,上面种着轻软精细的地被植物,是该州用来固定陡峭地段土壤的:是多变小冠花。在下方,急流正迅速流过收割过的玉米地。兔子和纳尔逊靠在挡泥板上观看使田野布满了残茬阴影,使田埂如灯心绒般精细的夕阳,此时离没入地平线只有一个小时了。吉尔信步走开,采集了一小束在秋天开花的那些像雏菊一样的小花,其茎极细,它们形成的卷须在地面以上一两英寸摇摇摆摆。吉尔把这束花向斯基特伸过去,以引诱他下车。他伸手把花从她手中打掉;它们四散落下,掉在路边砂砾之中。他那压低的声音从保时捷内传了出来:“你这白佬贱货,这真是出卖我的好办法,这辆他妈的小车没有坏,对不?”
“它走不动了,”她说。一朵花落在一只芭蕾舞鞋的鞋尖上。她脸上的表情已经变了。
斯基特的声音在金属壳内哀鸣咆哮。“我早该知道不能离开那座房子。吉尔心肝儿,我明白缘由了。无法离开那玩意儿,对不?没有一点儿自制力了,对不?把老斯基特送交给法律,比拥有意志力要更容易些,嗨,对不?”
兔子问她:“他在说些什么?”
“他在说他吓坏了。”
斯基特在高声喊叫:“别让他们这些愚蠢的白佬挡道,我要走回去了。从篱笆的另一边下去有多远?”
兔子说:“此法极妙,你就会真正在穷乡僻壤坚持到底了。你这个隐患可真了不得。”
“别对我说黑鬼黑鬼的。你这鸡巴白鬼。告诉你一件事,你把我出卖了,即使我得派人去费里我也会把你们所有人都涂上油。不只是我,我们遍布各地,听见了吗?现在你们混蛋把这车开走,听到我说的没有?把它开走。”
斯基特发出这一通议论时正蜷曲在凹背单人座椅的皮革后背和后车窗之间。他的惊慌真让人讨厌,也可能会传染给别人。兔子强烈希望把他从乌龟壳中拽到阳光下,却又不敢伸手;他怕被蜇伤了。他对着这使人烦躁的剧烈搅扰声把保时捷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又在车头“砰”的一声把车罩放下。“你们俩就呆在这儿。让他保持镇静,别下车。我到加油站去。前面路上一定会有车的。”
他跑了一会儿,斯基特那恶意的惊吓使他自个儿的膀胱烧乎乎的。在一块儿度过了所有这些秋夜之后竟然发现那黑鬼的首要想法就是背叛。或许是本性使然。跑吧,好把那黑人身体系于彼处。海龟翻了个个儿。像是迟到了在跑着去上学。斯基特已成为一种责任。迟了,迟了。这时一个旧式红色飞马招牌悬挂在被夕阳染红的田野上空。这是个老式加油站,一块无可名状的工作空间弥漫着强烈的油味儿,四周墙壁因为悬挂着扳手、风扇皮带、斧锤、零部件而显得花里胡哨。一部陈旧的可乐机,分发瓶子的那种,在液压升降机旁“咕隆”作响。机修工,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说话像农场主,慢吞吞的,声调拖得很长,手掌漆黑一团,开着颠簸摇晃的牵引车在公路上往回开。侧窗已被打破;空气就从那儿呼啸而来,贪婪地灌进车内。
“卡住了,”这是机修工的裁决。他问吉尔:“你上次加润滑油是什么时候?”
“润滑油?难道他们加汽油时就不加吗?”
“你不要就不加。”
“你这笨蛋,”兔子对吉尔说。
她的那张嘴显出一本正经和不服气的神态。“斯基特也一直在开车。”
当机修工在车罩下拨弄时,斯基特从座位后面钻将出来,在露天里挺直了身子。他的眼镜片在夕阳的最后余晖中像两个橘黄色圆盘。兔子问他:“你把这破车开了多远?”
“噢,”在机修工听力所及的范围内,黑人用过分讲究的语气说,“到处逛逛。我不知道。”他假斯文地继续说道,“这车是你的财产。”
“这不过是,”他蹩脚地说,“浪费。是粗心大意。”
吉尔问机修工:“一小时内你能不能修好?我这个小弟弟要做作业。”
机修工只对兔子说:“发登机烧坏了。活塞已经熔接住了汽缸。能修这样一辆车的最近地方可能是波茨镇。”
“我们能否留在你这儿然后我们安排人来取走?”
“停车费我一天要收一美元。”
“当然了。很好。”
“还有拖车费是二十。”
他把布坎南给他的二十拿出来付了款。机修工把保时捷拖回到加油站。他们和他一起坐车走,吉尔和哈利坐在驾驶室(“小心点儿,”当吉尔悄悄溜过去时机修工说道,“我不想把那件漂亮的白衣服抹上油污。”),斯基特和纳尔逊坐在小轿车里,斜着被倒拖走。在加油站,机修工打电话要辆的士好送他们回西布鲁厄。斯基特消失在脏兮兮的一扇门后反复抽水冲洗马桶。纳尔逊定下心来观看机修工解开套住轿车的链索听他唠叨“发登机”。吉尔和哈利走到外面去。蟋蟀在黑暗的玉米地里叽叽尖叫。月亮的四分之一,睁着一只苍白的眼睛,在飞马招牌上方注目而来。外面的灯全关了。他注意她那舞鞋上有某种白色的东西。掉在脚上的那朵小花粘在了那里。他弯腰取来递给她。她吻了一下以感谢他的好意,然后,静静地把它放进装满揩油毛巾和满身凹痕听罐的垃圾桶内安眠。“别把你的衣服弄上油污了。”小车轮胎“噼啪”作响;一辆五十年代的老式毕克牌,带着仿B-19飞机尾翼的车尾,徐徐进入眼帘。司机胖乎乎的,嚼着口香糖。在回布鲁厄的路上,他的头膨胀起来就像一个金字塔迎面碰上车前灯光,他纹丝不动只是在颤悠悠地嚼着东西。斯基特坐在他身旁。“今天不错嘛。”兔子向前一倾身对他喊道。
吉尔格格直笑。纳尔逊倒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她戏耍着他的头发,把它缠在无声的指头上。
“今年此时还算赏心悦目,”传出缓慢的回答。
“这儿的乡村真漂亮。我们几乎没到城北来过。我们刚才是开车观光旅游。”
“没多少景色可看。”
“发动机正好把我们给卡住了,我想这车是真有毛病了。”
“我想是。”
“我这个女儿忘了加润滑油,而今的年轻人都这么干,弄坏一辆又一辆。物质的东西对他们毫无意义。”
“对一些人而言,我想是。”
斯基特从侧面对他说:“你肯定遇到过许多很不赖的人发生过这种事故,城北这儿有许多很不赖的人。”
“是啊,好啦,”司机说。他只说了这一句话便沉默了,直到在新月街停了车,他才对兔子说道:“十八。”
“美元?就十英里路程?”
“十二吧。而且现在回去我就得空跑十二英里。”
兔子走到司机那一边付钱,其余的人就趁机跑进屋里。那人探身问道:“知不知道你在干些什么?”
“全然不知。”
“他们每时每刻都会在你背上捅刀子的。”
“谁。”
司机靠得更近了。借助街灯兔子看到一副宽阔忧伤的面孔,灰黄色,一张鲸鱼般无唇的嘴紧闭着呈忧郁的模样,鼻肉上有一块马蹄形伤痕。他轻轻回答说:“黑鬼。”
兔子听了这话,感到局促不安他转过身来,看见——纳尔逊说得对——一群孩子。他们站在风景区对面,一些人扶着自行车,看着这辆怪车在下客。宾州别墅区这块凄凉地带上的这种现象使他大惊失色:似乎月球表面上的植物就要溃烂了。
事件——他的皮肤又敢于面对阳光了——给斯基特壮了胆。兔子下班回到家,发现他和纳尔逊在车道上投篮。纳尔逊把球向父亲击去,而兔子就站在二十英尺之外单手原地投篮,只听见“唰”的一声。好球。“嗨,”斯基特欢呼一声,于是宾州别墅区的各家各户都能听见,“你是从哪儿学的那一老套投篮的臭玩意儿?你是想来场滑稽表演,对不?”
“投中了,”纳尔逊告诉他。
“废话,小子,一个独臂矮子都能把球截住。要想投篮投得准,你需要两人宽的屏障来练习,对不?你得跳起来投篮,跳起来投篮,对不?”他示范了一下;他没投中但看起来姿势正确:球拿得很高,向后一仰身把球向空中一举,轻轻一抛,球就呈弧线飞越过任何一个防守队员。兔子试了试,但发现身体很沉,举球的努力让他感到不快。球飞错了方向。斯基特说:“你那白人的内脏是铅做的,但是我很羡慕你那双手。”他们一对一争球;斯基特动作迅速,技法熟练,一次次和纳尔逊传球再滑向一边在篮下单手跳投。兔子无法挡住他,呼吸中已开始感觉胸部在疼痛,不过有几次紧要关头,篮球、他浑身的肌肉、头顶上的空气、他在与之竞争的身体,这一切都让人感觉到紧张、一致和藐视引力。然后那十月寒气吞噬了他的汗水,他走进了家门。吉尔一直在楼上睡觉。最近她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觉她睡得头昏目眩、倦怠无力,他觉得这会睡伤了身体。当她穿着那件乏味的白色连衣裙,一边把粘乎乎的头发从面颊向后梳理,一边走下楼梯时,他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怎么处理小车呢?”
“亲爱的,我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给你母亲打电话。”
“不能打。她和后爸会生出一个想法。他们会来找我的。”
“或许这主意不赖呀。”
“后爸是个讨厌鬼。”她从他身旁经过,并未看他,就走进厨房。她朝冰箱里看了看。“你没采购。”
“那是你的事儿。”
“没车呀。”
“天哪,五分钟之内你就可以走到阿克米。”
“别人会看见斯基特的。”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看见他了。他在外面和纳尔逊瞎闹。而且显然是你一直允许他开车跑遍了宾夕法尼亚。”他的怒火又再次爆发:铅做的内脏。“该死,你怎么能把这样一辆昂贵小车开进停车场就搁置不用了?世上有的人能用那买车的钱活上十年。”
“别这样,哈利。我身体虚弱。”
“好吧。抱歉。”他把她拖进怀里。她难过地在他怀里扭了扭,把鼻子在他的衬衣上蹭了蹭。但是她那处于惶惑时的身体有种心不在焉、神志不清的神态,真让他的皮肤感到不快。他痒酥酥的要打喷嚏。
吉尔在小声抱怨说:“我看你想老婆了。”
“那个婊子。从未想过。”
“她就像你们所有人一样,困在这个社会里。她想趁着她还活着的时候活下去。”
“难道你不?”
“有时想。但我知道这并不够。如此他们才能控制你。现在放开我吧。你并不喜欢抱我,我能感觉得出来。我刚想起来了,冰淇淋后面有一些冻鸡肝。可要花好长时间解冻呢。”
六点钟新闻。屏幕后面框住的苍白面孔在板着脸说话,全然不知他的头颅由于新月街二十六号的接收效果不佳被弄得扁平,而那下巴就像橡皮一样拉得长长的,他说:“芝加哥。二千五百名伊利诺斯国民警卫队员在一天的骚乱之后今天仍严阵以待,这些骚乱是由争取民主社会学生联盟中的极端派别成员策划的。窗户被砸碎、小车被掀翻、警察受到年轻好战分子的袭击,他们的口号是”——忧郁、坚定地停顿了一下;漂白的面孔抬起来正对着摄像机,下巴拉长了,头颅扁平得像个铁砧——“把战争带回国内。”录像切换显示戴白色头盔的警察抽打一窝一窝的胳膊和腿,显示长头发的姑娘被拖走,显示出乎意料的胡须面孔,挥动着拳头想透过电视屏幕冲将出来;然后又返回到警察挥舞棍棒的镜头,对兔子而言这仿佛是在跳芭蕾从而让人心旷神怡。斯基特也喜欢。“好哇!”他叫喊道,“把那个疯小子再揍一下!”在播商业广告的间歇中,他转过头来对纳尔逊解释说:“真漂亮,对不?”
纳尔逊问:“为什么?他们不是在抗议战争吗?”
“当然就像母鸡长上了睾丸。那些穷白人所抗议的是他们得等二十年才能得到他们老爸分到的那份馅饼。他们现在就想要。”
“他们会用来干什么?”
“干什么,小子?他们会拿来吃了,他们就想干这个。”
商业广告——一个年轻女人被放得大大的嘴——播完了。“同时,在法庭上,芝加哥八人案的审讯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尤里乌斯·J·霍夫曼审判长,和被告艾比·霍夫曼没有关系,几次制止被告博比·西尔是因以他狂怒之时使用了带侮辱性的称谓如”——又一次,抬起头来,那弄成扁平的头颅,沮丧地强调——“猪猡,法西斯分子,以及种族主义分子。”西尔在法庭的镜头一闪而过。
纳尔逊问:“斯基特,你喜不喜欢他?”
“我对有权势的黑鬼,”斯基特说,“没有多少好感。”
兔子不禁放声大笑:“那就荒唐了。他和你一样满腔仇恨。”
斯基特关掉电视机。他的腔调变成牧师的了,言词优雅。“我心中决没有仇恨。我浑身都是爱,那是生气勃勃的力量。恨是使人瘫痪的力量。仇恨冻结了。爱就撞击着释放了出来,对不?耶稣把钱商从神殿里解放了出来。新耶稣将解放新钱商。旧耶稣带着一把剑,对不?新耶稣也将带来一把剑。他将是把活生生的爱火。混乱是上帝的躯体。秩序是魔鬼的锁链。至于罗伯特·西尔,任何一个让约翰·凯纳尔·贝德布莱斯和伦纳德·伯德布雷恩为他举行筹措基金鸡尾酒会的黑人都是我书中的一个家奴,他已经进入了权力圈,他已经进入了宣传圈,他已经辱没了那新近铸造的灵魂,于是就成了人们所说的无足轻重。我们黑人来到这儿时没有姓名,我们是未来不可分割的种子,种子没有姓名,对不?”
“对,”兔子说,都成了习惯了。
吉尔把鸡肝外层烧糊了,内心仍然冰凉。
十一点钟新闻。一个长着薄薄一层胡须的男孩,他的面孔离摄像机太近,焦距都无法保持,他尖声叫道:“滚开猪猡!一切权力归人民!”
一位看不见的采访者嗓音甜美地问他:“你愿怎么描述你们组织的目标呢?”
“摧毁现存镇压人的机构。生产资料由社会控制。”
“你能不能给我们的电视观众讲讲‘生产资料’指的是什么?”
摄像机正被人推推撞撞的;在别的时候被弄得很暗的起居室,随之闪烁不定起来。“工厂。华尔街。工业技术。所有那一切。一小撮富豪集团正把污染强行塞进我们的喉咙,还有在越南和少数民族聚居区的超音速运输机和种族灭绝。所有那一切。”
“我明白了。那么,你们的目标就是通过砸碎窗户,来抑止控制不住的技术并为一个新型人道主义建立基础。”
当摄像机挣扎着要重新对准他时,那孩子在镜头以外看起来模糊不清。“你在开玩笑吧?你将是第一个碰壁的人,你——”而那“哗哗”声表明采访已经被录了音。
兔子说:“给我讲讲技术吧。”
“技术,”斯基特极其耐心地解释说,他深吸了一口大麻,那烟头就发出了红光,“无关紧要。把这话记录下来,吉莉。”
但是吉尔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大腿闪闪发光。它们感到乐滋滋的。
斯基特继续说道:“我们大家都致力于从事繁重的劳动以忘掉我们熟知的一切。我们正在把苹果缝回到树上去。喏,罗马人有了技术,对不?接着野蛮人把他们从中解救了出来。野蛮人就成了他们的救星。既然我们无法引诱爱斯基摩人来侵略我们,我们自己就养育了一代野蛮人,请原谅,是你们养育了他们,白鬼养育了他们,美国白人中产阶级和全世界的仿效者已经在自身中发现了一股神圣的力量从而生育了数百万个只有贵族阶级在不太愚昧的时代才会生产出的弱智白痴。墨洛温王朝最后几位王子说话语无伦次,被牛车拽着到处跑,而如今我们有幸看到机械化时代的语无伦次者。书中如实写道,我们将会激动万分,并把一切都献给毛主席。对不?”
兔子争辩说:“这不公平,这些孩子有些观点还不错。且不说战争,污染该怎么看?”
“和白人说话,”斯基特说,“我越来越感到乏味了。你们总在为自己辩护。这些狂热的孩子,像上帝的羔羊一样确信无疑地渴望维持现状而无视神圣的计划和神圣的愤怒。他们敌视基督。他们在越南觉察到上帝的面孔就对着吐唾沫。假先知们:通过他们的扩散你就知道时机即将来临了。公开的厚颜无耻、坦率的保护层、受到崇敬的愚蠢,贿赂和保护法是唯一实用的法律:我们就是罗马。而我就是新黑暗时代的基督。假如不是我,那么就是某个非常像我的人,他那未来的时代肯定是属于我。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兔子吸着自己的大麻烟,感到他的世界张开了胸怀去接受真理,就像女人展开了双腿,就像花朵绽开,就像明星们互相回避。“我完全相信。”
斯基特喜欢兔子给他读《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与时代》。“你真让人愉快,对不?你今晚就会成为我们的大个儿黑鬼。作为一个白人,宝贝儿,你决没有多大出息的,但在黑鬼方面你就会过得带劲儿。”他已经用回形针和蜡笔在书中几段做好了记号。
兔子读到:“读者必会注意到在奴隶的姓名之中提到了埃丝特。这是一位年轻女人的名字,她具有对女奴而言永远是遭诅咒的东西——就是说,个人的美貌。她个子高挑、皮肤白皙、身材匀称,构成了一副花容月貌。最受劳埃德上校宠爱的奴隶的儿子‘纳德·罗伯茨’追求埃丝特,正如埃丝特是一名美女一样他就是一名长相漂亮的年轻小伙子。某些奴隶主也许会乐于促成这对情人的婚事,然而因某种原因安东尼上尉反对这两人相爱。他严令她离开年轻的罗伯茨,并告诉她若是再次发现他俩交往,他会严厉惩罚她。但是把这对恋人拆散是不可能的。他俩依然经常约会。这里我们就略过吧。”红红蜡笔记号在本页底又恢复了;兔子听到自己的嗓音饱含着激情,像清晨的雾霭,像孩童的恐惧。“那是一天清晨,万籁俱寂,所有家庭依然在睡梦中酣眠,厨未升烟。事实上,我是被可怜的埃丝特那令人心碎的尖叫和让人同情的哭嚎惊醒的。我睡觉的地方就是通向厨房的一小间房子里那肮脏的地板——”
斯基特打断说:“你能闻到那小屋的味道,对不?肮脏,对不,陈旧的土豆,还不等长一英寸就变黄的一丁点儿草,对不?闻闻那味儿,他就睡在那地方。”
“嘘,”吉尔说。
“——透过未刨平木板的裂缝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和听到正在发生的事,而不会被人发觉。埃丝特的手腕被紧紧捆住,扭成麻花状的绳子紧紧系在火炉斜上方一根粗大木梁上的一个粗大U形铁钩上。她就站在长凳上面,双臂被紧紧地缚在头顶上方。后背和双肩完全裸露。后面就站着旧主子,手中拿着牛皮鞭,一边满嘴说着刺耳、猥亵、挑逗性的侮辱性语言,一边忙着干那野蛮的活计。他把那残酷的行径干得从容不迫,并把那折磨拖得长长的,就像一个乐于从受害者的痛苦中取乐的人那样。他一次次地挥舞着手中可恨的皮鞭,并调整着鞭打的角度以便用他的力气和技巧施加最为痛苦的打击。可怜的埃丝特从未遭受过如此严厉的鞭打。她的双肩丰满娇嫩。每次猛烈的鞭打,不仅使她皮开肉绽,而且使她疼得尖声嚎叫。‘发发慈悲吧!噢,嗳呀!’她哭叫道,‘我再也不干了。’但是她那尖厉的哭叫似乎只能增加他的愤怒。”红色的记号中断了,兔子迅速掠到本章的结尾部分。“整个场面,以及一切伴随而来的事态,都让人憎恶、震惊到了极点,而且一旦得知了这种野蛮鞭打的动机,语言也因其无法对可怕的犯罪行为表达出正义感而逊色。鞭打完后我不敢说出会有多少鞭痕,旧主子解开痛苦不堪的受害者,放下来时她几乎都站立不住。我从内心是同情她的,而我的年龄尚幼,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其震惊就尤其巨大。我吓坏了,大气不敢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由于爱德华和埃丝特继续约会,而不理会一切阻止他们约会的努力,这里所描述的场面就在不断地重演。”
斯基特转向吉尔,像孩子常干的那样,在她胸前猛拍一掌。“别对我嘘嘘的,你这贱货。”
“我想听这一段。”
“是什么让你感兴趣的,贱货?”
“我喜欢哈利读书的样子。带着感情。”
“操你们白人那些感情。”
“嗨,慢点儿,”兔子看到暴力在即,就不由自主地说道。
斯基特疯狂了。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撑住,又把另一只手伸向她的喉咙用力将白衣裙向前一扯。布料很结实;还不等听到撕裂声吉尔的头就猛地向前一倾。她向后一缩坐在沙发上,双眼冷漠呆板;那对乳头坚硬的小乳房在撕成V形的裂口中反弹了一下。
兔子的本能不是去救她而是护着纳尔逊。他把书扔在鞋匠长凳上,然后站在孩子和沙发之间。“上楼去。”
纳尔逊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站起身来,呜咽着说道:“他会弄死她的,爸。”他的面颊通红,双眼深陷。
“不,他不会的。他不过是被麻得神魂颠倒了。她喜欢这个样。”
“噢,胡说,胡说,”孩子绝望地重复道,脸庞凹陷下来,几乎要放声大哭。
“嗨,那个小宝贝儿,”斯基特叫道,“你想用鞭子抽我,对不?”斯基特一跃而起,走了几步醉舞,猛地用力把自己的衬衣脱掉,以致撕飞了袖口扣子,打在灯罩上。他那赤裸的瘦削胸膛,其关节联接处真让人感到震惊:粘连在骨头上的每块肌肉都清晰可见,整个躯干似由森林巨木雕刻而成,比影子要黑暗,比象牙要稠密。这样的胸膛兔子以前只在十字架上看见过。“接下来干什么?”斯基特大声喊道,“想抽打我的屁股眼儿,对不?这就给你!”他的双手已经解开了纽扣的遮盖,接着正在解皮带,然而纳尔逊已经逃出屋子。他的抽泣声传到了楼下,渐渐消失。
“好吧,够了,”兔子说。
“再读一点儿书吧,”斯基特央求说。
“你完全被吸引住了。”
“你那个该死的儿子,认为这个贱货归他所有。”
“不准叫她贱货。”
“伙计,这个耶稣难道没玩儿过她吗?”斯基特格格直笑。
“你真讨厌,”吉尔一边告诉他,一边把撕开的布撮拢。
他把一片布猛地扯开。“哞。”
“哈利,帮帮我。”
“读书吧,宝贝儿,这样我会好的。给我读下一个回形针指的地方。”
头顶上,纳尔逊的脚步声穿过了地板。他若是读书,孩子就会平安无事。“哎呀,是从这儿开始吗?”
“行。小吉莉,你爱我,对不?”
“哎呀,这巨大的财富,这金光四射的光彩,这穷奢极欲的挥霍,这对于辛苦劳作的免除,这闲散舒适的生活,这巨富的海洋,并不是珍珠大门,它们似乎——”
“你是我的珍珠大门,姑娘。”
“可怜的奴隶,躺在坚硬的松木板上,搭着盖不住身子的薄毯,睡得比枕在羽绒枕上的狂热酒徒还要酣畅。对于懒人而言食物就是毒药,而非养料。隐匿不见的邪恶精神正潜伏在丰富诱人的珍馐美味之中,自欺欺人的饕餮之徒满脑袋装的都是疼痛、脱缰的情绪、狂暴的脾性、消化不良、风湿病、腰痛和痛风,劳埃德夫妇就从中得到了足够的配额。”
在书页边界的那一边,斯基特和吉尔正扭作一团;她的内裤、双乳在灰色的闪光中暴露无遗。兔子发现,那另一次的闪光正是她的微笑。无声的咧口大笑使她露出了灰暗的小牙齿;她就喜欢被人强奸。吉尔发现他在偷看,吃了一惊,生气地从下面挣扎出来,把破烂的衣裙裹在身上,跑出了屋子。她的脚步声忽隐忽现地上了楼梯。斯基特惊讶地看着她飞逝而去;他叹了口气,重新放好脑袋下面的大枕头。“真妙,”他叹了口气说道,“再读一段,宝贝儿。给我读他反击的那一段。”他那褐色的胸膛和淡棕色沙发融会到了一起;那泡沫上蒙的是绿棕红三种色彩的格布,如今经过磨损后已褪色成为一种几乎叫不上名的暗色。
“你知道,我明天得起床上班去。”
“你在担心那个小布娃娃吧?你不用担心。贱货那玩意儿,伙计,就像是片舒洁纸巾,用过后就扔了。”他听见没人吭声,就说:“我不过开开玩笑,对不?是为了逗你生气,行了吧?来吧,咱们再回到正题吧,下一个回形针。你的不幸,伙计,在于你总是个已婚男人形象。女人不喜欢只知道结婚的男人,她们需要某种灵感以刺激她们猜谜,对不?女人停止了猜谜,她就完了。”
兔子坐在银丝线座椅上读书。“不知从何处产生出那必要的敢于冒险的精神去和一个人搏斗,而他在四十八小时之前只消稍微吐出一个字就能使我像暴风雨里的一片叶子一样颤抖不已,我至今仍说不清;不管怎么说,我下定决心去搏斗,而且更为有利的是,我是实实在在地全力以赴。战斗的狂热向我袭来,接着我发现我那有力的指头死死顶住了暴君的喉头,由于忽视了后果,在那一时刻,我们似乎都平等地站在了法律的面前。那人的肤色被忘得一干二净。我感到身体像猫一样轻快敏捷,处处防着他。他的每次打击都扑了空,而我并未给予还击。我严格地处于守势,以防止他打伤我,而非试图去打伤他。他有几次意欲把我压倒在地,反被我摔倒。我把他的喉咙抓得太用力乃至抓破的血顺着指甲流了下来。他抓住了我,我也抓住了他。”
“噢,我喜欢这段,扣人心弦,真让我着迷,”斯基特说,他用一只手肘撑住身子,于是就和另一个男人面对面了。“再给我念一段。就一小段。”
“我该上楼了。”
“跳过几页,翻到画双杠的地方。”
“你干吗不自个儿读?”
“这不一样,对不?自个儿读。每个学生娃都知道,这不一样。来吧,宝贝儿。我心情好极了,对不?我没找茬儿,我一直是个忠诚的汤姆,给汤姆一块骨头,按我说的读吧。我就要脱光衣服了,我要让所有的毛孔都听见。唱吧,伙计。唱吧。从上面一点儿开始,那儿读作一个人没有力量。”他又催促着说,“一个人没有力量。”一边手忙脚乱解皮带搭扣。
“一个人没有力量,”兔子专心地读着,“就是没有人类最基本的尊严。如此形成的人类本性使之不能给予无助的人以荣誉,尽管它可以怜悯他,而且倘若没有力量的迹象出现甚至是怜悯也无持久。”
“对,”斯基特说,他那模糊的身影正在慌乱地运动并摇晃着滑来溜去,接着一块白色的东西在沙发上闪闪发光,远在铅印书页的留白之上。
“他仅仅懂得,”兔子读道,发现那词语含意深刻,每个单词都像是回荡着他那嗓音的黑色大桶,“这场格斗对我精神上的影响,他本人已经带来了某种东西,或者某种危险的东西,就存在于抗御暴君的非正义和残酷的挑衅之中。暴君和懦夫这就交了手。反抗他之后,我就感觉到了以前从未感觉到的东西。”
“对,”斯基特的声音从长方形岛屿似的书页那边看不见的深渊里传了出来。
“这是一种复活,是从奴隶制那黑暗的、传播瘟疫的坟墓上升到相对自由的天堂。我再也不是卑躬屈膝的懦夫,一看到尘土之上同类寄生虫皱眉就颤抖不已。但是我那久遭威胁的灵魂被唤醒,要采取独立的姿态。我已经达到了这种地步,将生死置之度外。”强调了一下。
“噢,对。说得对。”
“尽管在形体上我依然是奴隶,但这种精神使我成为事实上的自由人。当一个奴隶无法被鞭打制服时,他就获得了大部分的自由。”
“阿—门。”
“他就拥有了一块像自己刚强的心一样宽广的领地要捍卫,这样他就真正成了‘人间力量’。”
“念下去,念下去。”
“从这时起直到我从奴隶制中逃脱,我都未曾真正挨过鞭打。他们尝试了几次,但均未成功。我的确被打得浑身青肿,但我描述的那个事例就标志着奴隶制能使我臣服的残暴行径宣告终结。”
“噢,你的确塑造了一个可爱的黑鬼。”斯基特喊道。
兔子从书页上抬起眼睛,看见沙发上再也没有那一块白色了,全然一片黑暗,只有某种东西在沙沙作响的节律中动来动去,那节奏真似从前面在吸食他的阳物。他的双眼不敢往下看那只手,活动着的反射光轮廓线正好就是斯基特那有节律运动的胳膊。像条鳗鱼那样长,正在进料喂养。兔子站起来大踏步走出屋子,他把书扔在地上,似乎它很烫手,而封面上点彩画出的黑鬼那双火辣辣的眼睛迅速追随着他走过粗陋的地毯,走上擦得光亮的楼梯,走进头顶有一只磨砂固定物正在楼梯平台上方发着白炽光的白色领地。他的心猛地一跳。他已经逃脱了。好险哪。
楼下浮木台灯射出来的灯光从下面撒在小枫树身上,树叶之红就像是你蒙在手电筒上的手指头。那弯曲的树冠占去了卧室窗户的一半空间。吉尔躺在床上转身面向他,脸色苍白,浑身冷如冰块。“抱住我。”她说,“抱住我,抱住我,抱住我,”说的次数之多,语气之坚定着实吓了他一跳。女人们真疯狂,她们包容着这种古老的疯劲,他怀里抱着的是风。他感到她想要别人操她,以任何方式,没有快感也行,但是得把她压住。他乐意为她效劳,可他无法穿越存在于他俩之间的惊恐和憎恶。她是条在水面下忸怩作态的美人鱼。他正刻板地漂浮着以防止自己在恐怖中淹没。他大声朗读过的书在折磨着他,因为他窥视到了深不可测、卑鄙肮脏、冷漠麻木的数代人,以及已被埋葬的酷刑拷打和烦乱绝望的根由。起床、工作,再也没有理由了,没有做事的理由,没有不做事的理由,除了空荡荡教堂里那瓶装的酸臭味儿就没什么东西可供呼吸了,也没什么可供依托的;他就生活在一口窄小的井里,那阴暗潮湿的井壁挤压着他使他惊愕气馁,不,是吉尔紧贴着他,试图取暖,而今夜却是热烘烘的。他问她:“能睡着吗?”
“不能。一切都在土崩瓦解。”
“咱们试试吧。太晚了。我再拿条毛毯,好吗?”
“别离开我,哪怕一秒钟也不。我会冻垮的。”
“我转过背去,然后你就能抱紧我。”
楼下,斯基特“啪”的一声关了灯。外面,那棵小枫树像被吹灭的火焰突然消失。在兔子心中,他使自己的活动完满地进入黑暗,进入沙发那有节奏的褐色之中。接着,恐怖重返而归挤压着他,像眼睑垂下般地将他封闭了。
她接电话的声音听起来有厌倦谨慎之意。“布鲁厄信义公司,我是福斯纳希特太太。你有什么事?”
“佩吉吗?你好,我是哈利·安斯特朗。”
“原来是你。”一副新的讽刺腔调。“真不敢相信!”言过其实了。男人太多。
“嗨,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纳尔逊和比利本周六去钓鱼并邀请我吃周末晚餐?”
“记得,哈利,记得很清楚。”
“我现在答应,是不是太晚了?”
“一点儿都不晚。怎么又想起这事儿了?”
“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这样或许会开心些。”
“会开心的。周六见吧。”
“明天见。”他澄清了一下。他本想继续聊下去,这正是他吃午餐的时间,可她中断了交谈。有工作压力。别指望得太早。
下班后当他离开韦泽站走回家时,在恩伯利大街通向一条私人车道的拐角处,在一个红白蓝相间的邮筒旁,有两个男人跟他搭讪:“你是安斯特朗先生?”
“是的。”
“和你聊会儿天好吗?我俩是你的邻居。”说话的这人年纪在四十到五十之间,胖乎乎的,穿着一件绷得紧紧的灰色西装。那狭窄的翻领是五年前的式样。面部温和而痛苦。一个硬邦邦的鹰钩小鼻和双眼下面浮肿的两块肉很不相称。那下巴就是并排而起的两块让人扫兴的疙瘩,从而形成一个酒窝,使藏匿的胡须剃起来很是不便。他长着布鲁厄式的黄色皮肤,呈现出一副机敏狡猾的白领神态。是名会计,或教员。“我叫马赫龙·肖沃尔特,住在新月街的对面,你可能注意到那房子后面多修了点东西,我们在今年夏天修好的。”
“噢,对。”他想起那遥远的锤击之声,但那时他未留意;他的确远望过宾州别墅区,只发现那并非是佳济山:就是说,那是块未名区。
“我在搞计算机,硬件终端,”肖沃尔特说,“这是我的名片。”正当兔子扫视上面的公司名址时,肖沃尔特说道:“我们打算使该城商业事务发生革命性变化,把那个名址存入你的记忆中去吧。这位是艾迪·布鲁巴赫,住在风景区再远一些的地方,叫万寿菊,在你的上首。”
艾迪没有递名片。他长着一头黑发,比哈利个儿矮,年轻。他站立的姿势就像军队里的士兵,纽扣全都扣上了,双肩收拢,肩胛骨之间痒痒的,想要打架。只不过部分是因为那板刷发式,他的头顶看起来呈扁平形状,像兔子电视机上的那些脑袋。当他握手时,他就想起了别人。谁呢?布鲁巴赫的半边脸上有块下颌骨被取掉,留下一处凹窝和一条L形的红色疤痕。那双灰眼就是磨钝了的刀尖儿。他以简短的语调说:“是先生。”
肖沃尔特说:“艾迪在那边费斯勒钢厂的装配车间工作。”
“你二位今天一定下班很早,”兔子说。
艾迪告诉他:“这个月我上夜班。”
肖沃尔特弯了一下腰,似乎远处正演奏着舞曲,于是他就想打断兔子和艾迪的谈话。他说道:“我们决定和你谈谈,我们很欣赏你的耐心。我的车就在这儿,你愿不愿意坐进去?这样站在外面,一点儿都不舒服。”
小车是丰田牌;哈利想起了岳父,于是那全部的忧虑神情就悄悄流露出来。“如果时间不长,”他说,“我宁愿站着谈。”说着就靠在邮筒上使自己不至于高过这两个人。
“时间不会长的。”艾迪·布鲁巴赫一边保证,一边猛地动了一下肩膀,轻快地向前跨了一步。
肖沃尔特又伸了伸肩似乎想干预一下,那双眼周围更显忧伤。他擦了擦松软的嘴巴,说道:“唔,不会的,没必要。我们并无恶意,只是问几个问题。”
“几个友善的问题。”兔子澄清道,他急切地想帮帮这人;这人小心翼翼的缓慢声音属纯布鲁厄式的,犹如城市本身一样看起来无精打采、温和开通、和蔼可亲,而且眼下正处在抑郁沮丧之时。
“喏,我们几个人,”肖沃尔特继续往下说,“你知道,讨论过居住区的事情。一些孩子不断地讲些,你知道,他们在你家窗户里看到的情况。”
“他们一直在往我窗户里面看?”蓝色的邮筒发烫了。他不再靠着,站直了身子。时令已是十月,但人行道已显示出非常坚硬的样子,一股不加掩饰的烦躁停歇在柔嫩的沥青平屋顶、细高的幼树、像智力玩具一样用木头水泥砖块假大卵石板墙装配起来的低矮房屋。他试图透过这些房屋看到他自己的。要保护它。
布鲁巴赫气势汹汹逼进兔子的眼皮底下。“他们无意窥探任何窗户,他们知道的是强行推进到他们鼻子底下发生的事儿。而且闻起来气味儿不正。”
肖沃尔特插了话,其声音听着像女人用甜言蜜语哄骗小孩,上面涂了一层黄油。“唔,不,此话严重了。不过是真话,我猜想,也不算是什么特殊的秘密。他们一直开着那辆保时捷出出进进,而且我最近注意到他就在房前和小孩打篮球。”
“他?”
“你请来的住在你家的那位黑人小子。”肖沃尔特说着,就微微一笑,似乎谈话中的症结找到了,接着就会一帆风顺。
“还有那白人姑娘,”布鲁巴赫补充说。“我那小儿子几天前回家说,他看见他们就在楼下地毯上做爱。”
“唔,”兔子支吾着说。他荒唐地感觉到比这两人高很多,他感觉到在试图弄明白那男孩看到的内容细节时可能会飘然而去,一个小小的装在镜框里的长方形物件悬挂在脑海里,正如一幅画高挂在墙上一样。“当你朝别人家的窗户里看时,你看到的都是这类东西。”
布鲁巴赫麻利地走到肖沃尔特的前面,兔子就想起和他握手使人联想到的那个人:给妈妈服新药片的医生。我按我的意志扭曲人体。我就是生,我就是死。“听着,老兄。我们设法在这个居民区里抚养孩子。”
“我也是。”
“可那是另外一码事儿。你在那儿都教些什么样儿的反常者?我为孩子感到难过,这是实情,我难过呀。但是我们其余的人又当如何?我们在尽可能尽最大努力做事。这是一个体面的白人居住区,”他说,“体面”一词发出的声音很轻微,但却是鼓足了力量而为的,“这就是我们住在这儿而不是河对面布鲁厄城内的原因,他们在那儿允许他们狂放不羁。”
“允许谁狂放不羁?”
“你他妈的知道得很清楚是谁,看看报纸吧,这些老太太们甚至不能在大白天带着钱包出门。”
肖沃尔特一副忧愁讨好的模样,他侧身绕了一圈,挤到显眼的位置。“白人居住区并非真的是关键,我们愿欢迎任何一个懂得自尊的黑人家庭,我过去和黑人一块儿上学,而且我愿在一周的任何一天里和黑人并肩工作,实际上我的公司就有一个招聘计划,问题在于,他们的领导人告诉他们别去找麻烦,告诉他们说那是背叛,应该学会如何老老实实地生活。”这番演讲已经比他预想的滑得更远,他猛地刹住。“如果他像男子汉一样做事,我会把他当人看待的,我这样说出不出格,艾迪?”
布鲁巴赫胸部一挺,于是那装着一盒香烟的衬衣口袋就绷紧了;两只前臂仿佛随着血管收缩而向两肋弯曲。“在越南我和他们并肩作战,”他说,“没问题。”
“嗨,真有趣,你也是个越战老兵,我们正说的这家伙——”
“没有问题,”布鲁巴赫继续说道,“因为我们都懂得军规。”
肖沃尔特的双手偷偷挪动着、颤动着,在向下抚摸时碰着了那窄小的翻领。“是那姑娘和黑人搞在了一块儿。”他匆匆说道,刚一点到就打住了。
布鲁巴赫说:“天哪,那些黑鬼都喜欢白屁股。你本该看看基地周围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兔子主动说:“是黄屁股,对吧?”
肖沃尔特使劲拉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离邮筒有几步远。哈利在想,是否有人向里边投过信,他每天都从旁边经过而它似乎像消防栓那般神秘,等待着可能永远不会来临的那一时刻。他从未听它铿锵的开启声。在佳济山大家总要寄情人节贺卡。肖沃尔特说:“别老是逼他了。”
兔子朝布鲁巴赫喊道:“我没有逼你,对吧?”
肖沃尔特拉得更紧了。于是哈利被迫弯腰把耳朵对着那人的钩状小鼻和忧愁松软的嘴巴。“他的情绪不稳。他觉得受到了很大的威胁。来责怪你并非我的主意,我就对他说过,人都是有隐私权的。”
兔子想要把事情摆平,就低声说:“居住区还有多少人像他那样?”
“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我本人也大吃一惊。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却都有偏见。我相信他们若没生儿育女,这里若非孩子们的生活区,就会更加相互宽容了。”
兔子却担心他们对布鲁巴赫太粗鲁了。他向那边喊道:“嗨,艾迪。我跟你说。”
布鲁巴赫并不乐意被扯进来,他一直想让肖沃尔特去解决算了。兔子看明白了这个结构:一人谈判,另一人助威。真是个专业化和勾结的时代。布鲁巴赫厉声说道:“说什么?”
“我保证不让我儿子看你家的窗户,而你保证不让你儿子看我家的。”
“我们那边给你这样的家伙起了个绰号。叫自作聪明。他们有时不过是由于随意瞭望而受伤害的。”
“我跟你说点儿别的事吧,”兔子说,“作为补充,我会尽力记住把窗帘拉上。”
“你最好多干些该死的事情而不是拉下那该死的窗帘,”布鲁巴赫告诉他,“你最好把这整块地方设置上该死的路障。”
不知从哪儿钻出一辆邮车,红白蓝三色相间,那个倾斜式挡风玻璃就像个显示器,尖叫着停在路的边栏旁;一位穿着灰色衣服的小个子男人,以急急忙忙旁若无人的神态,打开邮筒前门,掏出一束束信件装进一只灰色袋子,看起来有数百封,再“砰”的一声锁上,就开车离去了。
兔子走近布鲁巴赫。“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搬出居住区。”
“我想要你把黑人弄走。”
“你就是不喜欢他和姑娘搞在一起,假设他留下,让姑娘走呢?”
“让黑人走。”
“他作罢客人后会走的。祝你晚餐愉快。”
“已经警告过你了。”
兔子问肖沃尔特:“你听到威胁了吗?”
肖沃尔特微微一笑,他擦了擦眉头,不再垂头丧气了。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我跟你说过,”他说,“别逼他。我们非常礼貌地来找你。我想重复一遍,问题在于正在发生的事情,而不是哪个人的肤色。紧挨着我家有间空屋,我对房地产经纪人讲,像对你说的那样明白无误:‘任何一个有丈夫在家的黑人家庭,都可以按现行市价购买,当然可以让他们买去,当然可以。’”
“很高兴认识了一位自由主义者,”兔子说罢,就握了握他的手。“我老婆老是说我保守。”
同时,由于他喜欢对方,由于他喜欢在越南打过仗的任何人,如果他不是年龄太大、肥胖又胆小,他本该去那里作战的,所以他也主动和布鲁巴赫握了握手。
那趾高气扬的小个子男人拘谨地把双臂垂在身边。他反而转过脑袋,这样一来就露出那遭到严重损害的下巴。兔子看见,那伤痕不是红色L型的,而是&型的,缝合、重叠皮肤以补平裂口的白线使伤疤显得很复杂,那裂口可能会永远留下,可能会永远让人看着不舒服。兔子强迫自己看着它。布鲁巴赫的声音少了点儿火药味儿,几乎懊丧悔恨,镇定中带着悲伤。“我捡回了这张脸,”他说,“我是在那儿遭的殃,因此我就该在这儿过体面的生活。我不希求同情,有许多伙伴的境况更遭。我只是让你明白,在我目睹并经历过战争之后,没有哪个自作聪明的人敢在我自己的居住区内逼迫我。”
家里,静得出奇。电视机没开。纳尔逊在厨房餐桌旁做作业。不,他在看斯基特的书。他还没看多少页。兔子问:“他们在哪儿?”
“在楼上。睡觉。”
“在一块儿?”
“我想吉尔睡你的床,斯基特睡我的床。他说睡沙发糟透了。我放学回家时他醒来过。”
“他脸色怎样?”
这问题触动了一个新的脉络,纳尔逊却回答得非常迅速。尽管父子之间存在着诸多阴影,但最近已经融洽很多。“胆战心惊,”他眼不离书回答说,“他说最近反应迟钝,昨晚整夜未眠。我想他吃了些药片什么的。他似乎有点儿没看看我是个啥样子,就从我的头顶上望过去,不停地叫我宝贝儿而不是叫小宝贝儿。”
“那吉尔怎样?”
“睡得死死的。我朝里面望了望,叫她的名字她都没动一下。爸——”
“爽快说吧。”
“他给她些东西吃了。”他过于深思熟虑,所以说起话来不那么爽快;说完之后他双眼深陷,而父亲则感觉他懂事了,胆怯,犯愁,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又不想惹父亲生气。
哈利鼓励说:“东西?”
孩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她再也不笑了,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是坐着,没事干就睡觉。你看没看过她的皮肤,爸?她变得太苍白了。”
“那白皙是自然生成的。”
“是,我知道,但远非如此,她一脸病态,爸。她几乎什么都不吃,而且有时候呕吐不止。爸,无论如何,别让他再那样整她了。阻止住他。”
“怎么阻止?”
“你可以把他撵出去。”
“吉尔说过会儿跟他一块儿走的。”
“她不会的。她也讨厌他。”
“难道你不喜欢斯基特?”
“当然不。我知道应该喜欢的。我知道你喜欢。”
是吗?真让人吃惊,他向纳尔逊保证说:“我和他谈谈。但你知道,人不是财产,他们在一块儿想干什么我管不了。我们无法代替吉尔的生活。”
“如果你真想做,我们就能做成。只要你真的关心她。”纳尔逊这话近乎于挑战了;兔子的本能使他要和这小子和睦相处,使他对此不予理睬。
他只是提醒了一下:“她已经成人,不能收养。而你太年幼,不能结婚。”
孩子皱了皱眉,低头看书,沉默不语。
“行了。我问你几句话。”
“好吧。”纳尔逊的脸绷紧了,预备拒绝回答;他预料会问他吉尔、性和他本人的有关事情。能使他失望兔子感到很高兴,这就给了他一点儿回旋余地。
“两个人在我回家的路上拦住我说孩子们朝我们的窗户里边望过。你听没听到这类事情?”
“当然了。”
“当然什么?”
“他们当然望过。”
“是谁?”
“他们都来过。弗兰肯豪瑟、那个饭桶吉米·布鲁巴赫、艾芙琳·莫里斯,还有她那些宾园的朋友,马克·肖沃尔特和玛瑞琳,我想是他的妹妹,尽管她还是个小不点儿——”
“他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
“时间不定。有时他们在放学回家我在练足球的时候,有时在你回家之前,我在前门外面闲逛的时候。有时我猜他们是在天黑后来的。”
“他们看见什么了吗?”
“我猜有时看见了。”
“他们和你说过没有?他们有没有挑逗你?”
“我想。有时。”
“你这孩子真可怜。你对他们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说,滚你妈的蛋。”
“嗨。注意你的言词。”
“我就是这样说的。你要问嘛。”
“还有,你们打没打架?”
“没怎么打。只是有时他们骂我的时候才打。”
“骂什么?”
“脏话。别在意,爸。”
“告诉我他们骂你什么。”
“黑鬼纳利。”
“哈。真是些乖娃娃。”
“他们只是小娃娃,爸。他们没别的意思。吉尔说别理睬他们,他们年幼无知。”
“那他们有没有拿吉尔取笑你?”
孩子把脸完全扭开了。他的头发盖住了脖子,不过甚至从后面看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个女孩:肩臂的生成角度,缺少梳理的头发。那哽咽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再也不想谈这件事了,爸。”
“好吧。谢谢。嗨。我很内疚。你不得不生活在我们一起搅和的混乱局面里面,我感到内疚。”
让人惊讶的是,那哽咽的声音又恢复了。“哎呀,真希望妈妈能回家来。天哪,我希望如此!”纳尔逊在厨房椅背上狠打了一拳,然后把前额伏在拳头打过的地方;兔子抓耳挠腮,不知所措,绕道走向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如今夜幕落得更早了。六点钟新闻过后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兔子对斯基特说:“我今天见到一位从越南回来的老兵。”
“呸,这世界这么快就塞满了越南老兵,要不了多久就不会有别人了,对不?别忘了,走进绥和的一座灯塔,四周全是白墙,大家都到那里去胡写乱画过一两次。唔,让我确确实实感到兴奋的是,有某个人,叫查利或不友善者,我们把这地方移交给他们时阿文才敢靠近这地方,那一边有人在整堵墙上都画满了胡伯伯的个人像,胡伯伯被人诅咒,胡伯伯在吹大话,胡伯伯做这做那,这是十足的无礼行为,对不?我心中就暗自想到,那些可怜的越南佬和我们一样遭人玩弄,我们都在疯老头儿们的控制之下,以为他们仍然能让历史重演,历史再也不会重演的,宝贝儿。”
“那会重演什么?”纳尔逊问。
“糟透的局面,”斯基特回答道,“然后,最有可能的是,产生了我。”
纳尔逊的双眼寻找父亲的目光,如今每当斯基特的疯狂一出现,那双眼就会这样。“爸,我们要不要把吉尔叫醒?”
哈利正在喝第二罐啤酒,抽第一支大麻烟;他那穿上长袜的双脚高高搁在鞋匠长凳上面。“为什么?让她睡吧。别那么神经过敏。”
“不,先生,”斯基特说,“这孩子有个好计划呢,那该死的小吉尔哪儿去了?我真是欲火中烧。”
纳尔逊问:“欲火中烧是什么意思?”
“欲火中烧就是我感觉到的一切。”斯基特回答说,“小宝贝儿,去把那个卑鄙的贱货拽下楼来,告诉她说老少爷儿们需要进食了。”
“爸——”
“去吧,纳利,别抱怨了。按他说的话去做。你有没有作业?在楼上做吧,今晚归大人们了。”
纳尔逊走开后,兔子才舒了口气。“斯基特,有一事我不明白,你觉得越共怎样?我是说他们是对,是错,或什么的?”
“就一个个人而言,或者我该说就一个个越南佬而言,他们都真是好样儿的。如此勇敢,他们一定会打胜的,许多人不比小纳利大多少,对不?作为一群人,我从来没有弄懂他们是什么样儿的人,除了我们是白人或黑人这些具体事情,而他们是黄种人并且是最先居住在那儿的,对不?否则我就说不出他们那样干有多大价值,因为他们那些人最喜欢割人的生殖器吊死人把人活埋在沟里而且对付的也是像他们一样的黄种人,对不?所以我倒愿意把他们看成是那骗人上当的预言让人困惑不安的又一个侧面,如此你才可能明白我在这注定的时刻降临的意义。不过。不过,我得承认作为这种让人厌烦的权力事务的组成部分,政治并不能使我有多大兴趣。有人性的东西让我感兴趣,对不?还有你,对不,宝贝儿?她来了。”
吉尔飘然而至。她脸上的皮肤看起来绷得紧紧的。
兔子问她:“饿不饿?自己做块花生奶油三明治吧。我们吃的就是这个。”
“我不饿。”
兔子竭力扮作斯基特,就刺激她说:“老天,你该饿了。你骨瘦如柴。看你的屁股都成什么样儿了,连块儿肉都摸不着。也不想想我们干吗要把你留在这儿。”
她不理睬他,只和斯基特说话。“我需要,”她告诉他。
“废—话,姑娘,我们都需要,对不?整个世界都需要,那难道不是我们商议好要做的吗,宝贝儿?整个愚昧的世界都需要我。而我,我需要别的东西。把你那阴门送到这儿来,白人姑娘。”
现在她才朝兔子望去。他给她帮不上忙。她和他一直都不属于同一个阶级。她在斯基特身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轻声问他:“什么?如果我干,你愿不愿干?”
“可能干。告诉你是什么吧,吉尔亲爱的。”
“咱们为这人干吧。”
“哪个人?”
“这人。那人。那边的维克多·查利。他需要。也不想想他留我们在这儿住是为什么?要产子,这就是原因。嗨。哈利老友?”
“我在听呢。”
“你喜欢做个黑鬼,是吧?”
“是的。”
“你想做个好黑鬼,对不?”
“对。”天花板上一阵令人悲伤的沙沙声,是纳尔逊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出的,但感觉好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别下来。就呆在那儿。烟雾和他的静脉血液混合在一起,那肺部成了一株长满枝条的树。
“那好,”斯基特说,“现在讲一下怎么干。你是个大个儿黑人,坐在那儿。你被铁链拴在椅子上。我呢,我是个雪白的白人。注—意。”说着,斯基特迅速站起身来,脱掉衬衣。他的上半身就消失在屋内浓浓的昏暗之中。接着他又在皮带处乱抓乱摸,那下半身就消失了。只有眼镜犹存,一对银色光环。他那不见其人的说话声就是黑暗。他的脑袋,一块圆圆烟雾,慢慢使来自风景区尽头街灯的蓝色光线黯然失色了。“而这儿的这个小姑娘,”他喊道,“像煤一样黑。是位从黑鬼河谷抢来的乌黑发亮的处女,对不?站起来,亲爱的,露出牙齿让我们看看。彻底清扫一下。”他那黑糊糊的手的阴影渐渐滑向白糊糊的吉尔,再把它向上举起,就像陶工用嗡嗡叫的转盘把一大块黏土向上引导,做成一个花瓶。她持续向上升起,烟雾从花瓶里缭绕上升。她的衣裙不停地向上飘动以致盖住了脑袋。“转过身来,亲爱的,把臀部露给我们看看。”一声轻柔的掌击声为黑暗增光生辉,白色旋转起来。兔子大睁着双眼,在鞋匠长凳的另一侧,只能够分清光线和黑暗的浓淡深浅,只能够在六英尺之外开始看清那两个躯体的立体形象。他能看见吉尔两股之间那黑糊糊的缝隙,臀部肌肉形成的隐隐约约的凹部,在犹如枯瘦面颊般的股骨之间的那朦朦胧胧的厚密绒毛。她的腹部看起来很长。在她原本是乳房的地方,黑色蜘蛛在打架:他用斯基特的双手把这些整理好。斯基特在跟吉尔窃窃私语,双手在月光下像蝙蝠在振翼拍翅。他听到她用经过头发过滤的声音说出的一句话里面就有“满足”这个单词。
斯基特格格一笑:像之字形闪电。“现在,”他喊道,而其嗓音已经变成金色环圈向前旋转,变成拍卖商兼作毒品贩子,“我们就要用这个煤黑煤黑的小妇人来演示一下忠顺服从,她已经被在田纳西州的纳什维尔城外从事活动的交易能手训练完毕,他们绝对保证她在厨房、门厅、马厩或者卧室不会有任何麻烦!”又一声轻柔的掌声,白色黏土渐渐缩小;吉尔正在下跪,而斯基特仍在站着。一声最为优美的滑行所产生的银铃般悦耳的响动打破了沉默的局面;但是兔子看不大清楚。他需要看清楚。浮木台灯就在他身后。他没有转过头来,而是摸索着把灯打开了。
干得好。
他看到的景象使他想起印刷工序的最初瞬间,一块抹上油墨的印版离白纸咫尺之遥。眼睛逐渐适应之后,他看见斯基特不是黑人了,其肤色略呈棕色。这两个皮肤光洁的孩子正在接受轻微的体罚,一个被迫站着,而另一个则被迫跪着。斯基特蜷曲着身子把长长的手向下伸去以庇护吉尔的侧面不被强光照耀,而手指甲就像稚嫩的玫瑰花瓣。她的双眼依然紧闭着,嘴巴依然张开着,双乳太小而未留下灯影,在用作搁架的脚后跟后背上隆起延展的肌肉以及在睾丸旁荡浮着似乎要从空中迎取接力棒的那只手的白色掌心之中,她的女性味儿最为十足。斯基特有一两块地方没有被她脸上的光辉所照亮,闪闪发亮的耻骨裂缝以下有一块紫色漂成了淡紫色以及像山羊胡子一样的形状和密度。在继续保持保护性蜷曲姿势的同时,斯基特局促不安地把脸转向灯光;他的眼镜发出暗淡的光线,同时上嘴唇模仿着痛苦的模样翘了起来。“嗨,伙计,捣的什么鬼?把灯关掉。”
“你真漂亮,”兔子说。
“好吧,脱光衣服插进去吧,她满身都是洞穴,对不?”
“我很害怕,”兔子坦白说。此话当真,他俩不仅看起来漂亮,而且在同一个幻觉之中变成的这台连锁机器会把他撕成两半。
尽管吉尔对“啪”的开灯声已经麻木,但是这番坦白还是把她从恍惚中刺醒;她转过头,斯基特的阴茎变松软了,一连串闪亮的水汽被打破。她朝哈利望去,又朝远处望去;当他同情地伸手关灯时,她尖叫一声。在他幻觉的一角,他也看见了:一张脸。在窗边。双眼像两支燃着的香烟。灯熄了,脸就消失了。窗户成了一间黑屋里的一个淡蓝色矩形物。兔子向前门跑去并把门打开。夜晚寒气刺骨。十月间。草坪看起来虚假做作,没有生气,干枯颓败,单调乏味:一幅枯草的快照。新月街除了停泊的小车以外空荡荡地伸向远方。枫树还太修长纤细不能藏人。小孩本可以沿着花坛从房前跑过而此刻却藏身于车库。车库大门开着。而且,这孩子若是纳尔逊,他会知道车库通向厨房的门。兔子决定不去查看,不去追捕;他感到自己已是无路可走,眼前的景色就是一幅淡而无味、牵强生硬、冷漠无情的图片。唯一移动的东西是他呼出的气体。他关上门。他没听到厨房有东西在动。他对起居室说:“没人。”
“糟糕,”斯基特说。阴茎已完全松软下来,当他蹲下时它已成了双腿间的肉鞭。吉尔躺在地板上哭泣;面部向下,赤裸的身体蜷成一团。半边屁股构成情人节爱心画的顶部,不过是白色的;肉色扇形头发抛洒在暗绿色的地毯之上。兔子和斯基特一块儿蹲下身抱她起来。她抗争不从,没精打采地滚来滚去;头发飘过面部,盖住嘴唇,像蜘蛛网一样粘住了下巴和喉咙。就像是一串马利筋白沫涂在了下巴上;兔子用手帕给她擦下巴和嘴巴,而且数周以后,当一切都荡然无存之时,他就掏出这块手帕把鼻子捂住,闻着这极其细微的刺激性味道。
吉尔的双唇在移动。她在说话:“你保证过的。你保证过的。”她在和斯基特说话。兔子弯着腰,那张大脸俯视着她,但她的双眼只是瞧着他身旁的那张狭长的黑脸。她眼中的绿意已消失殆尽,黑色瞳孔已经使得虹膜黯然无光。“真是愚蠢之极。”她说着就轻轻抽泣了一声,似乎是为了自我解嘲,真是一位非常明白自己是在夸大其辞的康涅狄格家庭主妇。“噢,天啊。”她用更为老练的声音补充道,说完就闭上了双眼。兔子碰碰她。她在冒汗。他一碰,她就开始发抖。他想用毛毯盖住她,如若没有别的东西就用他的身体盖住她,但她只愿同斯基特说话。兔子并不为她而存在于彼处,他只认为自己就在此处。
斯基特俯身问她:“谁是你的主耶稣,吉尔亲爱的?”
“你是。”
“我是,对不?”
“对。”
“你爱我甚于爱你自己?”
“远甚于此。”
“你看我时看见了什么,吉尔亲爱的?”
“我不知道。”
“你看见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对不?”
“对。你保证过的。”
“爱我的鸡巴?”
“爱。”
“爱我的精液,心上人吉尔?爱它流进了你的静脉?”
“爱。求求你。射进去吧。你答应过的。”
“我是你的救世主,对不?对不?”
“你答应过的。你一定要,斯基特。”
“好吧。告诉我说我是你的救世主。”
“你是。快点。你真的答应过的。”
“好吧,”斯基特急忙解释说,“我就把她安顿好。你上楼去,宝贝儿。我不要你看见这事儿。”
“我想看。”
“这次别看。是邪门歪道,伙计。邪道,邪道,邪道。是卖狗皮膏药。别惹火上身,就是没和这事儿搅和在一起你也因为我吃尽了苦头。走开。我在恳求呢,伙计。”
兔子懂了。他们在交战。他们已经扣押了一名人质。在彼处的各个角落,都遍存敌意。他查看前门,在回应三声钟响的三扇小窗下方站了片刻。他悄悄溜进厨房。那儿空无一人。他插上通向车库的小门上的门闩,侧身登上楼梯,缩着身子站在纳尔逊的门口留神听着那不知不觉的呼吸声。他听见孩子在呼吸时伴有极为刺耳的声音,其声直扣心底。在他自己的卧室里,街灯把稀稀疏疏的枫树叶反印在墙纸上。他穿着内衣上床睡觉,以防万一要起床逃跑;小时候过夏天,当绳子上挂的衣服未晾干时他就常常穿着内衣睡觉。兔子听着楼下的响声——咔哒咔哒声,厨房的格格声,油地毡上的脚步声,总是使他睡意绵绵之声,妈妈的起床声,正被护理的新世界之声。他思想上的紧张感开始解除,而心脏仍在不停地“咚咚”响,波涛在吉尔那白色情人节爱心卡上消散,像阳光一样在视网膜上打上了印记。平版印刷与活版印刷相比,平版法决不会有腐蚀作用,看着滑溜溜的,正是未来的浪潮。她上了床躺在他身旁;那情人冷冰冰依偎着他的腹部和柔软松沓的阳物。他已经睡着了。他问她:“很晚了吧?”
吉尔非常缓慢地说:“相当晚了。”
“感觉怎样?”
“就现在看,好多了。”
“我们得把你送到大夫那儿。”
“没有用。”
他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如此显而易见,他想象不出为什么以前从未想到过。“我们得把你送回你父亲身边。”
“你忘了。他已不在人世。”
“那么,找你母亲去。”
“小车开不动。”
“我们去赎回来。”
“太迟了,”吉尔告诉他,“你想向我求欢已经太迟了。”
他想回答,但是这话中含有的令人费解而深奥的真理将他带往下方,一只手抚摸着她腰部那向内凹陷的地方,一只富于感情的小鸟正浸入自己的爱巢。
阳光,这老资格的小丑,给房间涂上了金色饰边。枫树有太多的树叶被吹落,晨光不加掩饰地斜射入内。一阵头疼掠过脑门儿,做的梦(帕亚塞克和他乘坐的独木舟,正摇桨溯流而上,穿越一片墨绿色地区;其目的地感觉着是座遥远的高山,像桌布一样条纹满布,褶皱处处。“我何时能得到银弹?”兔子问他,“你答应过的。”“傻瓜,”帕亚塞克告诉他,“愚蠢。”“你知道得真多,”兔子可笑地回答说,接着心情在一阵光照中豁然开朗)和前天晚上混在一起,二者都不真实。吉尔露水般地睡在他身旁;在喉咙根部,汗珠沿着发际线聚集起来,晶莹发亮。为了不搅醒她,他细心体贴地抬起她的手腕转了方向以便能看见长满色斑的胳膊内侧。它们可能是蜂蜇的肿块。并不太多。他可以和詹妮丝谈谈。这时他想起詹妮丝并不在这儿,只有纳尔逊是他俩的孩子。他慢慢而又小心地起了床,发现自己穿着内衣,不禁乐了。像当初妈妈把他的睡衣挂起来晾干时一样乐不可支。
早餐后,吉尔和斯基特还在睡觉,他就和纳尔逊耙松并刈割草坪,将草置于苗床之内以度严冬。他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刈割,尽管秋草在高地处已枯干,但在有水分的洼地处仍然翠绿无比,并且从厨房到大街形成了一线绿意——或许污水管接头处破裂漏水,因此水流十分缓慢。还有那树叶——他朝纳尔逊大声嚷嚷,对方不得不关掉“嘭嘭”作响的刈草机:“这样一棵瘦削小树怎么会有这么多树叶?”
“这不是它的叶子。是从其他树上吹来的。”
他看了一下,发现邻居都栽有树,像他的一样幼小,但是有些树已同屋顶一样高。将来某一天纳尔逊将回到这里,回到他童年居住过的地方,他会发现它异常幽暗,浓荫蔽地,草坪生长茂盛,家园神圣珍贵。兔子听到孩子们在别的庭园里叫嚷。越过几道篱笆和车道他看见小孩子在进行星期六练球,一个声音尖叫道:“没人防我,没人防我。”接着球之后便听话地移了过去。这个居住区并不坏,他想,如果你能给它一个机会这地方会很不错的。在其他房屋四周拿着草耙和刈草机的男人们学着他的样儿。不等孩子重新启动刈草机,他便问纳尔逊:“你今天不去看你妈妈?”
“明天去。今天她和查利开车去波科诺斯,去观赏秋叶。同去的还有查利的某个弟弟和弟妻。”
“好家伙,她在自得其乐。”一个真正的斯普林格。他暗露笑容,一反常态地自豪起来。合法的信纸信封一定尚未问世。那么他,对,他可以加入那支布鲁厄怪人大军。爸爸过去常说,那是人类渣滓。他要趁仍住在新月街时更好地享受一下。他重新开始耙草,也留神听那刈草机的“嘭嘭”声再起。恰恰相反,只听到启动装置不断重复的摇晃声和“哒哒”声,接着听到纳尔逊的声音在叫:“嗨,爸。我看是没油了。”
那么,星期六就有了晒太阳的小差事,有了护理和采购的行动。他和纳尔逊拎着五加仑空油罐信步走到韦泽街,在盖蒂加油站把油加满。返回时,他们看见吉尔和斯基特正从家里走出来,那打扮真让人忍俊不禁。斯基特穿着条瘦腿裤、鳄鱼皮鞋、栗色高领衫和桃色开襟毛线衣。他看起来就像是职业高尔夫球场上的最新球员。吉尔穿着她的白色衣裙和哈利的一件褐色厚运动衫;她叫人联想到在去出席足球比赛前的午间运动集会上的啦啦队长。她的脸庞尽管窄小,而且面部皮肤既薄又紧像牛皮胶,但却泛着淡淡的红晕;她显出心情激动而又温柔亲切的样子。“如果需要的话,冰箱里有一些萨拉米香肠和莴苣供你和纳尔逊做午餐用。斯基特和我要去布鲁厄看看怎么能把那辆可怜的小车处理一下。我们原先也想去拜访一下蓓蓓。处理完之后我们就晚些再回来。或许今天下午你该去看看你母亲。你一直没去过,我心里很内疚。”
“好吧。我可能去。你没事吧?”又面对斯基特说:“有没有车费?”
斯基特的那身装束为他平添了一份花花公子的味道;他挺起山羊胡子,勉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吉莉拿的有。我们一旦用完了,你的大名就可借来一用,对不?”兔子努力去回想昨晚那个赤裸的男人、悬吊着的阴茎、那凸出的脚后跟、那犹如在丛林之火近旁的蜷伏,但他却想不起来,那是另一个领域。
作为庄重严肃、光明正大之人,他责备说:“在我和纳尔逊六点左右出门之前你们最好回来。我不想叫这房子空无一人。”他压低声音以免让纳尔逊听见。“昨晚过后,我都有点儿害怕。”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斯基特问,“我不记得有任何怪得吓人的事儿,我们都只是老百姓嘛,在愚昧的州里度过残生而已。”他已经全身挂满盔甲,无人能够伤及于他了。
兔子检验了一下:“你这黑鬼真坏。”
斯基特在阳光下微微一笑,露出两排天使般洁净的牙齿;他的眼镜片抛射出的两道光环高出那些电视天线。“现在你在唱我的歌了,”他说。
兔子问吉尔:“和这狂人一块儿你吃得消吗?”
她轻轻说道:“他是我的甜爹。”说着,就挽起他的胳膊,渐渐远离新月街,消失在杂乱的落地窗之中。
兔子和纳尔逊收拾好了草坪。他俩吃过饭,抛了一会儿橄榄球,然后孩子问他能否去参加那边的练球。他们能听见那里传来的喊叫声,有一些孩子他认识,就是那些朝窗户里观望的小子们,但这没关系,爸;而且真的感觉到一切均可以被原谅,一切均会沉入星期六的美国就像雨水渗入土壤,白昼汇入时间。兔子走进屋看了一会儿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的第一场比赛,巴尔的摩正遥遥领先于梅兹。接着换了频道,是橄榄球比赛,宾州正遥遥领先于西弗吉尼亚,不祥的预感像气泡一样在他体内膨胀,他再也不能安静地坐着,便走到电话机旁给他家里打电话。“你好,爸。嗨。我本想今天下午过去,但孩子正在外面玩球,而且无论如何今晚我们还得去福斯纳希特家,她能不能等到明天?妈妈。还有,我该抓紧把纱窗换成外层窗,昨晚就感到凉嗖嗖的。”
“她可以等,哈利。你母亲最近等了很久了。”
“是啊,唔。”他是说这并非他的过错,年迈又不是他发明的。“米姆什么时候回家?”
“最近几天,我们不知道确切日期。她是怎么走的,就会怎么回来。她的旧屋已收拾好了。”
“妈妈近来睡得怎样?她还做梦吗?”
“真奇怪你竟会问,哈利。我一直在说,你和你母亲几乎是通灵人。她的梦越来越可怕。她昨晚梦见我们把她活埋了。你、我和米姆一块儿。她说只有纳尔逊试图阻止过。”
“哎呀,或许她终于对纳尔逊热乎起来了。”
“还有,詹妮丝今早给我们打了个电话。”
“是什么事儿?我真恨要为斯塔夫洛斯付电话费。”
“是些什么事儿,很难说。我们弄不懂她有什么具体的事儿,她似乎只想保持联系而已。我认为她有难言之隐,哈利。她说她非常非常担心你。”
“那是当然。”
“我和你母亲花了很长时间讨论她打的电话;你知道我们的玛丽,她在为某事烦恼不安时是从不承认的——”
“爸,门口有人来。告诉妈我明天去,一定去。”
门口一直没有人。他突然感到无法和父亲继续谈下去,老人说出的每个单词都把音调拖得很长,带有责备的口气。但是此刻撒了谎,这又令他十分惊恐。“没有人”已经变成门口的魔鬼。他悄悄地穿行在所有的房间之中,搜寻着斯基特可能会用来缚牢吉尔的用品。从收看过的电视里他能想象出这种用品的模样:注射器、压脉器、溶解药粉的长匙。沙发座垫下露出来一美元的零钱、一本被压卷的平装书《冰上之魂》、从耳环或钱包上掉下的一颗珍珠。楼上吉尔的梳妆台抽屉里放着内衣,压在下面的只是一盒丹碧斯棉条、一小捆发夹、用了半板的甲醚药片、不满一小管治粉刺用的软膏。他想,最后要看的地方是楼下壁橱。壁橱安装在一个设计很糟的墙角里,靠近那个毫无用处的壁炉。壁橱所在的那面墙是染色松木墙,墙上悬挂着詹妮丝在克罗乐商店连画框整个儿买下的海景画,实际上这是一幅带画框的画,一只造型独特的塑料板,从它钉在墙上时起兔子就没有忘记过。壁橱里,几个聚乙烯袋子里装着冬衣,包括斯普林格老头儿在詹妮丝二十一岁生日时送给她的貂皮围巾,袋子下面平放着一只黑色小提箱,上了暗码锁,像是刚收拾好。斯基特这样做是为了能在三十秒内抓起它从屋里跑出来。兔子摆弄着铁锁,随意组合着数码,指望上帝能创造出一个小小的奇迹。然而,这样做没能成功,他就按次序拨弄它,从111、112、113、114开始,接着211、212、213,但均未奏效。实际上,有无穷个数字在他眼前展现开来,使他头晕目眩。壁橱里的少许尘埃令他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拿起玻璃清洁剂走出门外去清洗外层窗。
这活路使他平静下来。你把铝制纱窗拉到窗顶,把夏季置于脑后,接着向内窗喷射蓝色雾剂,对之有节奏地用劲猛喷以使雾剂薄薄地分散开,再专心用劲儿去擦掉那层薄膜和灰尘。它吱吱尖叫,像鸟儿在鸣唱。然后把冬天护窗从狭槽里滑放下来,从四月起护窗就一直在那里等候。他重复着那道程序。走进屋又重复那道程序,如此两遍。就这样四个完美无缺的透明窗就允许室外景物走进室内,允许别家走进自家。反之亦然。
快到五点时斯基特和吉尔返回来了。他俩都喜形于色。通过蓓蓓他俩找到了一个男人,他愿出六百美元买下保时捷。他开车带着她进城,检查了那辆车,吉尔在转让给他的登记簿上签了名。
“他是哪种肤色?”兔子问。
“他是绿色的,”斯基特说着,就向他亮了一下在手中排成扇形的十美元一张的纸币。因手指揉弄日久,纸币已经泛黄。
兔子问吉尔:“你为什么要和他平分?”
斯基特说:“我理解你的敌意。你想要一份儿,对不?”他鼓起双唇,眼镜闪着微光。
吉尔一笑置之。“斯基特是我的同谋。”她说。
“你得听我的劝告,你那笔钱该怎么花?”兔子说,“你该买张火车票回斯托宁顿。”
“火车早停开了。无论如何,我想该买几件新衣服。这件破旧的白衣裙你难道还不厌烦?我得用别针把前面别住,然后罩上这件运动衫。”
“你穿着合身,”他说。
从他的口气中她听出有责备之意。“何事烦你?”
“就是你的马虎凌乱。”
“你愿意让我离开吗?我这就走。”
他的两只胳膊仿佛被打了一针一样变得麻木不堪;他的双手感觉沉重,手掌有些刺痛、发胀。她那轻轻咬动的嘴唇如苹果般坚强,晨光中雪松色发丝犹如扇形珊瑚般散落在枕头上,她绸缎包裹着的白色情人节。“不,”他请求说,“先别走。”
“为什么不走?”
“你我难解难分了。”这句话在他的嘴唇上感觉着不自然,说出口就像一阵干风吹过;早该对斯基特说这句话了,因为斯基特非常赞赏地格格直笑。
“宝贝儿,你在学着成为输家。我喜欢。我主喜欢。输家将会夺得地球,对不?”
纳尔逊玩儿完橄榄球回来了,上嘴唇撞得青肿,撇嘴一笑快乐如常。“他们难为你没有?”兔子问。
“没有,很好玩儿。斯基特,下周六你该去玩玩,他们问起了你,我说你过去是布鲁厄高中队的四分卫。”
“四分卫,臭狗屎,我是后卫。我的个儿小,他们找不到我。”
“我倒不在乎个儿小,这使你跑得更快。”
“好吧,”父亲说,“先看看你洗澡能洗多快。还有,有生以来头一次把你的头发梳一下。”
吉尔和斯基特兴高采烈地为他们去福斯纳希特家送行。吉尔把哈利的领带整理好,斯基特就像普尔曼式卧车的服务生一样给他的双肩掸灰。“想想吧,亲爱的,”斯基特对吉尔说,“我们的小家伙已经长大成人,这是第一次约会。”
“只是吃顿晚餐而已,”兔子申辩说。“我要回来看十一点的新闻。”
“那个长着斜眼的大块头白鬼,她会弄点儿东西当作甜点的。”
“你愿呆多久就呆多久,”吉尔告诉他,“我们把门廊灯开着,不等你了。”
“你俩今晚打算干什么?”
“不过是看看书,织织毛衣,在火炉旁舒舒服服地坐会儿,”斯基特告诉他。
“如果你需要找我,她的号码可在号码簿里找到,就在M下面。”
“我们不会找的。”吉尔告诉他。
纳尔逊冷不丁说道:“斯基特,把所有的门都锁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出门。”
黑鬼拍了拍孩子梳理好的头发。“不会出门的,辣椒。老柏油娃娃,他只会呆在他那块石南地里。”
“爸,我们不要走了。”
“别犯傻了。”他们走了。橘黄色的阳光向低矮房屋之间平展的草坪构成的开阔地带上投下了修长的条状阴影。随着新月街的蜿蜒延伸,太阳移动到了他们的身后,兔子注视着他俩那被拉长的并排身影,深深地被纳尔逊那极像自己的走路姿势所吸引:脚下迈着同样不受束缚、从容不迫的大步子,头部和肩膀保持着同样略为紧张的戒备状态。影子里的孩子,像他本人一样,就像豆茎顶上的巨人一样高大,两条重叠在一起的长腿在人行道上迈步行走。兔子转过头想说句话。身旁,孩子那过长的黑发在他迈着大步跟上步伐时不断跳动着,他很吃力地提着个装杂物的纸袋,里面装着为明天划船,提前的生日派对准备的睡衣、牙刷、换洗内衣和运动衫。兔子发现没什么可说的,只有无言的爱在向下旋转。爱恋这种自我的向下延展坠落至对他本人的延伸的爱沉入时间之流,一直到他走进坟墓,冷静的爱,犹如在细棒般的枫树和落叶间呈水平线燃烧的日光,它们仿佛自身燃烧得蜷缩起来。
从佩吉的窗户望去,布鲁厄像巨大炉床上的灰烬一样发着红光并在渐渐缩小。在河岸暗下来以后很久,河流仍在闪烁着蓝光。现在套间里多了一条小狗,这是一只长着毛茸茸大爪的金毛狗,它在用那滑溜溜咬人的小嘴用力拖兔子的手;那柔毛摸起来就像蕨类植物一样柔软得让人感到惊讶。佩吉记得他喜欢代克利酒;这次她备好了调酒料,用电动搅拌机把冰块“格格”作响地搅和了一会儿之后才把酒端给了他。有一半是泡沫。一个月来她已苍老了许多:腰间多了一两磅肉,头发分缝处又多了两三根白发。她把头发以螺旋状盘在脑后,而不是像一名高中生那样任其散落在肩上。她的脸看起来向外鼓着,像是用力擦洗过,因而显得光洁闪亮。她不耐烦地告诉他:“奥利和我可能要复合了。”
她穿着一套蓝装,秘书的装束,这比那条总是露出苍白大腿的佩斯利涡旋纹花呢裙更合她的身。“这样不错嘛,对不?”
“这对比利有好处。”纳尔逊一到,两个孩子就又乘电梯下了楼,他们试图修好放在墙根的童式车。“实际上,这是主要原因;奥利担心的是比利。我在外上班天黑才回家,他就和桥头那帮坏蛋厮混在一起。你知道,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了,他们的眼前就是种种诱惑。不仅仅是抽烟和一点儿冲动。十三岁这当口,可塑性很大。”
“比利今年十四了?我猜是有了。”哈利说。他把泡沫从嘴上擦掉,希望她从窗口走开,以便他能看见整个天空。“我猜他们估计他们可能会在十八岁时死去。”
“詹妮丝说你喜欢这场战争。”
“我不喜欢,我只不过为之辩护而已。我过去并未考虑过这事儿,他们现在有许多种死法而我们当时并没有。无论如何,如果这样做有效果,那么对你和奥利都会不错的。也有一点儿伤心。”
“为什么伤心?”
“为我伤心。我是说,我想我错过了机会,没——”
“没什么?”
“没把你弄到手。”
本来是句道歉的话,可不应该这样说,太刺耳。他和斯基特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太长了。但是佩吉那木然的表情,那种在她以习惯性姿势靠着窗户站立时形成的侧影所表现出的木然表情暗示了这一点。一张空头支票。女人在被你操之前都表情木然。万事万物在被你操之前也都表情木然。我们和越南,操女人和被操,鲜血就是智慧。必须是某种更佳的途径但都不切实际。他的沉默由于后悔而显沉闷。她把木然表情保持了几秒钟,沉默不语。然后她走进他周围的空间,打开灯,拿起了枕头往原位放,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她弯腰挺身,转过身,让灯光照在两肋上。她丰满得有棱有角。一个笨拙的大块头女人却并不肥胖,笨拙但不臃肿,因夜晚降临,因奥利或别人,因年已三十六却一无所知而伤心忧愁。他和佩吉·格林从上一年级起就坐在同一间教室。她曾目睹过他矫健的身姿。当他光着身子行动敏捷个头瘦高成了英雄时她就坐在烤人的露天座位上尖叫鼓劲。她看到了他一事无成。她“扑通”一声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理了理那已不复存在的发式,说道:“最近我被玩儿了好多次。”
“你是说被奥利?”
“其他人。我上班时认识的小伙子。奥利有怨言。这也许是他想回来的原因。”
“奥利若有怨言,你该常和他讲讲。这么说来你肯定也想要他回来。”
她望着她的玻璃杯底部,里面只有冰块儿。“那你和詹妮丝情况怎么样了?”
“詹妮丝是谁呀?我再给你倒杯酒吧。”
“哇。你都成了绅士了。”
“有点儿。”
当他把金酒加汤力递到她手中时,他说:“给我讲讲那些小伙子吧。”
“他们都不错。我也不以他们为荣。他们是人。我也是人。”
“你干了却未坠入情网?”
“当然了。这可怕吗?”
“不,”他说,“我认为蛮不错的。”
“你认为最近有许多事情蛮不错的吧。”
“是啊。我不再那么拘谨了。”
两个孩子上楼来了。他们抱怨说新买的车灯装不上。佩吉给他们东西吃,是一砂锅鸡腿和鸡胸脯肉,被肢解的可怜生灵正在温火慢煮。兔子不知道为使他的生命延续下去已经杀死了多少动物,还会有多少被杀死,谷仓旁的场地上堆满了杂物,到处是怦怦直跳的心脏、盯人的眼睛、飞跑的腿,所有这一切都咯咯呱呱地塞进他的大脑,就像塞进一只黑色麻袋。不要回避这样的事实:生命需要死亡。要想活就得杀戮。晚饭一下肚,他们就紧紧地守在电视机前:杰基·格利森,《我的三个儿子》、《霍根的英雄们》、《巾帼枢纽站》、《曼尼克斯》。来次放纵。纳尔逊在地板上睡着了,放射性光线不停地照射在闭着的眼睑和张开的嘴巴上。兔子把他抱进比利的房间,同时佩吉把自己的儿子用被子盖好。“妈,我不瞌睡。”“已过了睡觉时间。”“这是周末晚上嘛。”“你明天有许多事要做。”“他什么时候回家?”他一定以为哈利没长耳朵。“他想回就回。”“你准备干些什么?”“不关你的事儿。”“妈。”“我听听你念祷文好吗?”“等他走出屋再说。”“那你今晚就自个儿祷告吧。”
哈利和佩吉返回起居室看本周新闻综述。周末时事评论员和平时的那位相比头发要黄一些,表情要和缓一些。他说本周有些好消息。美国在越南的死亡人数据报道是三年来最低的,而且某二十四小时内根本没有美军人员战死。苏联本周发布几条头条新闻,同意美国关于禁止在世界海洋洋底进行核试验的建议,同意和红色中国进行会谈,讨论曾经流过鲜血的边界争端,以及发射联盟六号飞船,这一次环连三级太空壮举就把建立永久太空站的时间大大提前了。在华盛顿,休伯特·汉弗莱支持理查德·尼克松对越战的处理方式,还有刘易斯·B·赫尔希陆军中将,二十八年来一直担任本国义务兵役制争强好胜的领导人,被解除原职后晋升为佩带四星的上将。在芝加哥,法庭外面的骚乱和里面的行为不检点继续成为所谓的芝加哥八人案审讯的主旋律。在贝尔法斯特,抗议者和英国军队发生了冲突。在布拉格,捷克斯洛伐克修正主义政府,最严厉的措施之一是,禁止公民出国旅游。为明天哥伦布日游行所做的准备工作正在加紧进行,而斯堪的纳维亚人组织举行威胁性抗议,坚持说是莱弗·埃里克松而非哥伦布发现了美洲,而对于星期三的禁止核武器日,则会有全民出动的和平抗议。“废话,”兔子说。体育。天气。佩吉笨拙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机子关掉。兔子同样手脚不灵地站起来。“晚餐不错,”他告诉她。“我想我该回家了。”
电视机关了,别处的灯光映照出他俩站着的轮廓:客厅那边卫生间的门为孩子们半开着,通向公寓大楼过道的房门下面有一条明亮的裂缝,布鲁厄的磷光穿过所有窗户。佩吉的身体因被遥远的灯火所横切和勾边,看起来有点儿错位;一只胳膊从黑暗中猛地举起来,满不在乎地梳理着头发,但似乎并未挨着,她耸耸肩,或者说是打了个寒颤,于是就把影子从身上抖落了下来。“你不想,”她问道,声音都变了调,它产生于他俩之间那朦胧的蕴藏激情的空间,显得更加轻柔,喘息声更加明显,“把我弄到手?”
是的,原来如此,是的,他想。他俩拥抱,抚摸,拉开衣链,她浑身上下都像是橡皮糖,却又像个雕塑般庄严。她那雄浑的体态就像一幅等高线地图上他未曾踏过的覆盖着白雪的土地。鲁丝之后他就从未抚弄过这样大块头儿的女人。她赤裸着身子把他的衣服脱光,甚至跪下来解他的鞋带,然后按照吉尔对斯基特的样子对着他跪着,这样他就滑过了一条鸿沟,站在了他昨晚凝神注目的地方。他轻轻松开她,把她放在地板上,品尝着她两腿间的泥土味儿和咸味沼泽地。她的两条大腿很自然地分开了,那地方已经湿漉漉的,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干这一行她真是得心应手,实际上她和许多男人都上过床。她以熟悉的方式握住他的阳物,他就感觉到他们也在场,感觉到自己在与他们竞赛,这样他的欲火就熄灭了,那东西软了下来。她停住手爬上前来把橡皮糖般的舌头压在他的双唇之间。他俩忘情地在地板上翻滚,头颅和脚踝骨不断地在家具腿上碰撞。那小狗听到他俩在骚动,就以为他们想嬉戏玩耍,于是把冰凉的鼻子和乱扒乱摸的爪子塞进他俩敏感的肌肉之间;他那蕨类植物般柔软的爱管闲事的瞎忙活使人觉得痒痒和难受。这第三个动物的到来使兔子再次兴奋起来;佩吉觉察到了这一点,就把他引导到下面的福地,这是一块黑糊糊的皱纹区,位于双臀之间,在她行走之时发出滴答声。她抓起皱巴巴的衣服像护垫一样挡在胸前,走到孩子的门口停了下来,听了听,点了点头。她的头发已经散乱。小狗在他们的门口低吠了一会儿,用爪子挖那儿的地,仿佛要挖出什么东西,后来被他俩五官发出的狂热气息所压倒,并在他俩轰隆作响的淫欲声中渐渐安静下来。和这个他不了解的女人在一起他觉得害怕,担心搞她的时机不对,但是她告诉他:“等一下。”他已在她的体内,她稍稍做了点儿调整,把阴道的肌肉放松了一下接着又拉紧,然后宣布说:“行啦。”她抢在他的前面发起了一次攻击。这是一次重击,大胆而又有力,这使他触到了甜蜜的部位,不用担心她会伤着:一次没有疯狂的做爱。然后于不知不觉间陷入了事后的局促不安——这是因为他们恢复了辨别力,还有其他摆脱了混乱状态而重新浮现的思想,是因为弄清楚了彼此肉体之所属,明白了是谁得到了荣誉。他把脸埋在她脖子边那热腾腾的凹窝里,说了声:“谢谢你。”
“谢你自己吧,”佩吉·福斯纳希特说。接着,趁他还没有疲软又抱着他的屁股来了次冲刺,这令他不太喜欢。吉尔和詹妮丝两人也都精于此道。他依然如在家中,在劫难逃。
直到她说:“别再压着我了,好吗?你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身子太沉了?”
“多呆一会儿吧。”
“说实在的,我该走了。”
“为什么?刚到午夜。”
“我担心他们回到家后会干出些什么来的。”
“纳尔逊就在这儿。其他人,你操什么心?”
“我不知道。我放心不下。”
“哟,他们并不关心你,而你正和关心你的人在床上。”
他反唇相讥:“可你要把奥利弄回来。”
“能有更好的主意吗?他是孩子的父亲。”
“那么这就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没有错。”说着,她跌倒在他身边,他俩再次有力而又极为熟练地做了爱,然后他们交谈。他打了一个盹儿,这时电话铃响了。电话就在他的耳边,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女人的一只温暖而又富有弹性的胳膊伸过他的脸悄悄把它拿起来。是佩吉的胳膊。她听了会儿,就带着一种他读不懂的表情递给他。电话旁有一只座钟,发亮的指针指向一点二十。“嗨。宝贝儿吗?最好滚到这儿来。情况很糟。很糟。”
“斯基特吗?”他的喉咙一说话就痛。干过了佩吉之后他已经干渴难忍。
另一端的声音断了。
兔子踢开床罩,在黑暗中搜寻衣服。他想起来了。起居室。当他赤裸着身子跑向客厅时孩子的门开了。纳尔逊吃惊地望着父亲赤裸的肉体。他问:“是不是妈妈?”
“妈妈?”
“打电话的。”
“斯基特。家里出事了。”
“要我回去吗?”
他们站在起居室里,兔子弯腰抓取散乱在地板上的衣服,匆匆穿上内裤和套裤。小狗又醒过来了,一蹦一跳对着他叫。
“最好留下。”
“会是什么事儿,爸?”
“不知道。或许是警察。或许是吉尔的病重了。”
“他为什么不多说几句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反常。我不能肯定是从家里打来的。”
“我跟你一块儿走。”
“我跟你说过就呆在这儿。”
“我一定要去,爸。”
兔子看了看他,同意了。“好吧,你一定去。”
穿着蓝色浴袍的佩吉站在客厅。又亮了几盏灯。比利起了床。他的睡衣在裤裆处被染成了黄色,他满脸粉刺,个子高挑。佩吉说:“我把衣服穿上好吗?”
“不用了。你已做到仁至义尽了。”兔子正吃力地打着领带:他的衬衣领子后面有一颗纽扣,只有把它解开才能把领带打在下面。他穿上外衣,把领带塞进口袋。他的皮肤随着周身冒汗而感到刺痛,阴茎微微有点儿疼痛。他忘了系鞋带,当他跪下来系鞋带时,满肚子里的东西直往喉咙那儿涌。
“你怎么去?”佩吉问。
“跑着去,”兔子回答。
“别开玩笑了,有一英里半路程呢。我去穿衣服开车送你。”
该告诉她说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呢。“我不想要你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我都不想让你和比利看见。”
“妈——妈,”比利在门口抗议道。但是他仍穿着被染黄的睡衣,而纳尔逊却已穿好了衣服,只是还光着脚。胶底运动鞋提在他的手上。
佩吉让步了。“那我就把车钥匙给你。是蓝色野马牌,靠墙那一排第四个停车位。纳尔逊知道。不,比利。我和你都留在这儿。”
兔子接过钥匙,手里一阵冰凉,仿佛刚从冰箱里取出来。“非常感谢。我刚才或许已经说过这话?真让人过意不去。晚餐不错,佩吉。”
“你喜欢我很高兴。”
“这事儿我们会告诉你的。也许什么事儿也没有,也许是那个混蛋被石头砸昏了头。”
纳尔逊已经穿好袜子和运动鞋。“咱们走吧,爸。福斯纳希特太太,非常感谢你。”
“你俩都不用客气。”
“即使我没法儿去划船,也得感谢福斯纳希特先生;我八成儿是去不了。”
比利仍在努力。“妈—妈,让我去吧。”
“不。”
“妈,你是个婊子。”
佩吉打了儿子一耳光:他的面颊随即出现了粉红色条纹,很像是手指印,孩子的脸无法自制,变得阴沉沉的。“妈,你是个妓女。桥头小子都这么说。你跟任何人都瞎搞。”
兔子说:“你们可别生气噢。”说罢就转过身。父子俩逃到走廊,来到钢制楼梯井,也不等电梯,就一直下到停着汽车的底楼,这是一个被嵌在一处灯火通明的低矮洞穴内的七彩湖泊。兔子眨巴着眼睛,意识到甚至当他和佩吉正在他俩共同的小小黑暗区增加热度时,一个荧光闪闪的冰冷世界在门厅在楼梯井在支撑着巨大建筑的不知睡眠的支柱之间包围着他们。宇宙永不安眠,蚂蚁和星星都不安眠,死去了就会永无睡意。纳尔逊为他找到了蓝色野马。仪表板灯在点火装置处闪着绿光。发动机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复活了,退了出来之后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他们沿着着了色的洞穴墙壁驶去。在楼梯井的砖制建筑物旁边的一个角落里,那辆全铬钢童式车等待修理。一个沥青出口变成了停车场,变成了两边布满狭窄的房屋和巨大的绿色招牌的街道,招牌上刻有数字,拱顶石、护板、无法抵达的城市名。他们来到韦泽街;车辆很少,不太吉利。交通信号灯已经失灵,只是一闪一闪的。汉堡天堂店关了门,而店内的紫色烤炉仍在闪闪发光,另外天花板上的电子管发出的灰黄色的余光令盗贼和为非作歹之人灰心丧气。一辆警车尖叫着飞驰而去。此时,停在阿克米的车一望无际。是不是停泊的一小部分车被丢弃了?或者是情人们?或者满是车辆的世界里的鬼魂们其鬼影就像树叶一样随处飞落?一只亮得让人难以容忍的旋转灯突然出现在兔子的后视镜上,并随着它的迅速增大,警报器发出的难以抑制的悲伤就扑面而来。消防车那红色的车身猛冲而过,把野马车都吸引到了街道中心,那里原是有轨电车路基的所在地。纳尔逊喊了声:“爸!”
“叫爸干吗?”
“不干什么,我看你失控了。”
“决没有。你爸不会的。”
电影院的招牌没有亮灯,又短又粗,上面写着:应邀重映——《2001年》。韦泽街沿途的所有商店都亮着防盗灯,有几家还采用了新的防护办法,在窗户上装上了铁栅。
“爸,天上有火光。”
“在哪里?”
“靠右边。”
他说:“那不可能是我们家。宾州别墅区还在前头。”
但是恩伯利大街向右转了一个比他曾经注意到的还要急的弯,于是宾州别墅区弯弯曲曲的路就一直把他们带向烧成玫瑰色圆顶的地方。黑糊糊的人影迈着无声的脚步奔跑着,飞驰而来的小汽车成对角线靠着路的边栏停着。在恩伯利大街和新月街的交汇点上站着一个警察,当旋转的救火车灯从他身旁经过时,被一闪一闪地照亮。哈利把车停在不能再往里开的地方就跟着纳尔逊向风景区跑去。消防水带横过沥青路面,一些干瘪得像长长的帆布裤腿,一些鼓胀得像眼镜蛇,正“嘶嘶”响着从接缝口喷出细水柱。排水沟对打着漩涡的黑水和乱成一团的树叶咬牙切齿;在下水道周围,一个漩涡从堵塞处向外扩大。离他们家还有两栋房屋远,他们就闻到类似于焚烧树叶的烟味儿,但更刺鼻,也更苦涩,混杂着油漆焦油和化学药品味儿;还有一栋房屋远时,浓密的人群阻挡住了他俩。纳尔逊往下一钻,消失在人群中。兔子跟在后面边用肩膀推挤边道歉说:“劳驾,这是我家,请原谅,是我家。”他虽说了这话却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头、探照灯和向上喷射的水柱、使人眼花缭乱的排列和呼喊声、某种对此次事件而言是专横而独特的东西使之像观望太阳一样艰难,他的家就被这一切所遮盖。人群、邻居们闪开来让他通过。他看清了。车库已荡然无存;烧焦的立柱仍在,但是屋顶已经崩塌,同时在水泥地板上那湿透的残骸之中,随着一阵一阵蓝绿色火焰的跳动,木瓦在闷烧。电动割草机的把手仍完好无损地直立着。紧靠车库的房间、厨房及顶上的卧室——那卧室曾经是他和詹妮丝的,然后是他和吉尔的——那里,火焰在顽强抵抗着连续不断的水柱。火势减弱了,但接着又重新燃起,火舌穿过屋顶或窗户:火龙在讥笑。苹果绿的铝制护墙板本身不燃烧;确切些说,它们似乎起到了保护火苗不被水流喷灭的作用。艰难扭动的各个部分在移动组合当中突然出现的裂口使楼上壁纸和厨房搁架的碎片暴露无遗;随后一阵风吹来裂口又合拢了。他望了望楼上窗户,找寻吉尔的面孔,但只望见熏黑的天花板。头上的屋顶只剩下一半,正冒着大片浓烟,浓烟噗噗往上冒,并以看似被梳理过的浓密的巨浪翻滚的方式从只有阴影轮廓线的木瓦中冲向天空。浓烟从纳尔逊的窗户倾泻而出,然而房屋的那一半还未烧着,也许能保住。实际上,房子燃烧时满怀着恶意,吐着火舌,散发着臭味儿:代用和合成材料并不情愿让燃烧得逞。童年时期兔子有一次在佳济山那边的河谷里看见一个粮仓着火了;那是支火把,是干草堆的猛烈爆炸以其余烬映红了天空。这儿则没有如此壮观的景象。
他周围留出一片空地。旁观者和邻居们为了对他这个角色表示敬意,都向后退了几步。几个月前兔子就看见电影制片商的那个明亮孤地,而如今他就处于这个明亮孤地的中心,但却依然感觉是置身圈外,与之无缘,恋旧心切,麻木不仁。他看了看被火光照亮的张张面孔,但却没有看见肖沃尔特和布鲁巴赫。他发现全都是陌生人。
人群骚动起来,嗬。他期望能看见吉尔站在窗口,准备往下跳,那白色裙衣半透明地裹着玉体。但是所有窗口都只让浓烟逃遁,戏剧性场面却发生在地上。一个警察正在和一个瘦小灵活的人影扭来斗去,哈利猛然间想起,是斯基特,但是扭斗转了个方向,是纳尔逊的白脸。一个消防队员协助抓牢孩子的双臂。他们把他从房子旁边带走,带给他的父亲。一看见父亲,纳尔逊就紧紧闭住双眼,在吼叫中缩回双唇,并猛烈地要挣脱开来,而那两个抓住他胳膊的人似乎在疯狂地操作泵杆。“她在里边,爸!”
喘着大气的警察解释说:“孩子企图冲进房子。说里边有个姑娘。”
“我不知道。她可能已经逃出来了。我们刚到这儿。”
纳尔逊的双眼发了狂,他尖声道出了一切。“斯基特说没说她和他在一起?”
“没有。他只说情况很糟。”
在此时,消防队员和警察松开了臂膀,纳尔逊挣脱开来又向前门跑去。热浪一定是向他扑了过来,因为他在门廊台阶上踉跄了一下。接着他又被捉住,捉住他的人穿着油布雨衣,看起来像是甲壳虫。这一次,纳尔逊被带回来后冲着哈利的脸歇斯底里地直叫喊:“你他妈的混蛋,是你把她弄死的。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更有甚者,尽管他是哈利的儿子,但是哈利竟然弯着腰举起手准备招架。而孩子无法从那几个人的手中挣脱。他用不那么尖厉的声音对他们说话,摆出放开他的理由:“我知道她在里边。她一直在求他做点什么来帮助她,他却从不愿做。是他和斯基特干的。斯基特是和我们一起住的黑鬼。放开我,求求你。请放开我。就只让我把她弄出来,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能。她在楼上睡觉。很容易就能把她抱起来。爸,对不起。对不起我骂了你。我不是那个意思。告诉他们放开我。把吉尔讲给他们听。要他们把她弄出来。”
兔子问消防队员:“难道她就不会走到窗口?”
这个消防队员,老耗子一样的男人,长着两簇浓眉和两排黄色长牙,说话时总要思考良久。“姑娘在里面睡觉,不等她醒来浓烟就可能把她包围了。人们还不明白浓烟是非常致命的毒气。置你于死地的,是烟而不是火。”他对纳尔逊说,“好吧,这就放开你,乖孩子!喏,别太孩子气了,我们会派人爬梯子上去的。”
一个背部像甲壳虫似的消防队员对着前门砍去。从三个窗格里掉下的玻璃在石板上摔得粉碎并发出“噹啷”之声。另一个消防队员从屋顶的另一侧钻出来用斧头在二楼过道的上方砍开一个洞,这里大概是纳尔逊的房门所在地。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迫使他踉跄后退。一股紫色火焰向上蹿起。一阵水柱的轰击逼使他后退翻过屋脊。
“他们这样做不行,爸,”纳尔逊呜咽着说道,“他们找不到她。我知道她在哪儿而他们是找不到她的!”接着孩子的说话声就消失在一阵颤抖之中。当兔子向他伸手时他走到一旁捂住面孔。头发下面的后脑勺摸起来很柔软:真是只熟透了的水果。
兔子安慰他说:“斯基特会带她出去的。”
“他不会的,爸!他才不在乎呢。”说着头部就往前倾去,离开了哈利的触摸。
一个警察来到他们身旁。“你是安斯特朗?”他是个新式警察,看着像个大学生:尖鼻子,光滑的下巴,鬓脚留的长度在哈利看来是反社会的。
“是的。”
警察掏出一个笔记本。“有几个人在这儿住?”
“四个。我和孩子——”
“姓名?”
“纳尔逊。”
“有无中间名的首字母?”
“F,指弗雷德里克。”警察写得很慢,说得很轻,但由于周围有人群的咕哝声、烈火的噼啪声、猛烈喷射的水声,他很难听清楚。哈利不得不问:“什么?”
警察重复说:“母亲的姓名?”
“詹妮丝。她没住在这儿。她住在布鲁厄那边。”
“地址?”
哈利想起了斯塔夫洛斯的地址,却说出了另一个:“佳济山,约瑟夫街89号,弗雷德里克·斯普林格转。”
“那么孩子提到的那姑娘是谁?”
“吉尔·彭德尔顿,来自康涅狄格的斯托宁顿。不知道街道地址。”
“年龄?”
“十八或十九。”
“亲戚关系?”
“没有。”
警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写下这一个单词。屋顶的一角发生了什么事儿。人群的吵闹声逐渐升高,一架梯子正通过探照灯的交叉照射往下放低。
兔子提示说:“第四个人是个黑鬼,我们叫他斯基特。斯—基—特。”
“黑人男性?”
“是。”
“姓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法恩斯沃斯。”
“请拼读出来。”
兔子拼读后主动解释说:“他只是临时住在这儿。”
警察抬头瞥了一眼还在燃烧的牧场式平房住宅,然后目光转向房屋主人:“你们在这儿干什么,搞群居村?”
“不,天啊。听着,我是个保守主义者。我投休伯特·汉弗莱的票。”
警察端详着这房子,问:“有没有可能这黑人仍在里边?”
“想来不会的。是他给我打的电话,听着像是从一个电话亭里打的。”
“他说过是他放的火吗?”
“没有,他甚至没说着了火,他只是说事情很糟。他把‘很糟’这个词说了两遍。”
“事情很糟,”警察写完,就合上记事本。“我们随后还要进一步讯问。”反射的火光在他帽子的警徽上闪烁着桃红色微光。卧室上方的屋角正在倒塌;为了摆脱来自邻居电视机的重影干扰,他们调整了两次电视天线,并把它拉长了许多。电视天线在烈火的肆虐中倾斜着,并像棵骷髅树一样慢慢摇晃着向下面坠落,但其根部却牢牢地挂在电线或支架上。水柱跃入原是卧室的地方。一大团黄色浓烟涌出来,金黄色掺和着灰色,色彩之富丽就像是从糕点师傅那媚人的双手中挤榨出来的酥皮。
警察漫不经心地声称:“要是有人在那儿的话,半小时之前就被烤熟了。”
两步之外,纳尔逊正弯腰张嘴呕吐不止。兔子向他走去。这孩子身体软绵绵的,直往地上倒。他抓住他的双肩;感觉就像是在把一条弓着背想窜回水中的鱼拽出来,这条鱼所需要的是潜回水中,否则就是死亡。父亲把他的头发从两颊弄到脑后,以免被吐出的东西弄脏;他在孩子柔软发烫的脑瓜后面用手挽了一个女式发髻。“纳利,我相信她早出来了。她走远了。她平平安安地走远了。”
孩子摇头表示否定,接着又吐了起来。哈利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搂着他的胸部把他抱了一会儿。他把他抱起来是为了不让他淹死。如果哈利松开手,他也会淹死的。他朦朦胧胧地感到身子沉甸甸的,似乎在从该事件的表面穿越而行,像木星般费力地挪动着,被可能会断裂的支柱支撑着。警察、旁观者都看着他和纳尔逊扭来斗去却并未干预。终于有个警察,不是讯问的那个,走上前来以平静的德国口音问道:“我们弄辆车把孩子带到某个地方去好吗?他在本县有没有祖父母?”
“有四个,”兔子说,“也许他该去找他母亲。”
“不!”纳尔逊说着,就挣脱开来,望着他们。“在我们还未弄清楚吉尔在哪儿之前你们休想把我弄走。”他的脸上泪水晶莹透亮,但他神志清楚:此后一小时他就站在父亲身旁等候着。
大火慢慢被扑灭,房屋起居室那边保住了。厨房这边的屋内似乎成了花园,五颜六色的烟雾从那里萌发;福米加塑料贴面、聚乙烯基薄膜、尼龙织品、油地毡都在以各不相同的方式燃烧着,产生出的浓稠混合物返回到了大地和空气中。消防队员们在废墟上浇透水并在烧毁的墙壁后面搜寻。现在楼上的窗户在探照灯的照耀下显得异常刺目。探照灯又移向了更低些的地方。好一幅飞满萤火虫的骷髅画,然而人群由于被一股浓烈的气味所吸引,仍在等待着;死亡在迫近。兔子从未注意到的一个信号把一辆救护车召来了,车上的警报器发出了犹豫迟疑的叹息声。猩红色灯光在车顶上跳着古怪的舞蹈。一个奇怪的容器,一只绿色橡皮袋或裹尸布,被拿进屋内,接着就被三位穿着油布雨衣的阴森男人抬了出来,救护车接纳了这只走了样的包装袋,随之关上车门,发出了只有最为昂贵的汽车门才会产生的那种软绵绵的声音,接着——警报器那犹豫迟疑的叹息声再次响起——车开走了。人群随之而散去。夜晚就淹没在汽车马达的点火轰鸣声中。
纳尔逊喊了一声:“爸。”
“嗳。”
“那就是她,是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
“是某个人。”
“我想是。”
纳尔逊擦擦眼睛。那手势拂下来阵阵灰尘,具有印第安人的特点。孩子似乎粗野得像古代人了。
“我要睡觉,”他说。
“想回到福斯纳希特家吗?”
“不。”仿佛是在辩解,他说,“我讨厌比利。”他又补充了一句作为进一步的修正,“除非你想。”除非你想回去再操一次福斯纳希特太太。
兔子问他:“想去见你母亲?”
“去不成,爸。她在波科诺斯。”
“她如今该回来了。”
“我现在不想见她。带我去外婆家。”
兔子体内有台发动机在咕哝作响,完了,完了,那声音想把他们带回到今天下午,从他们离家的那时刻起,不要做他们做过的一切,不要离家,就让一切原封不动,吉尔和斯基特仍在那里,仍在那边的家中。在这台发动机的响声之下,内心抑制住了对的确已经发生的事情的承认。他战战兢兢地望着纳尔逊,壮着胆子问道:“怪我吧,哈?”
“有点儿。”
“你不认为这只是意外,是运气不好?”尽管孩子甚至懒得耸耸肩,但是哈利仍然明白他的答案:运气和上帝双方都在上头,而他还没有被培养到去相信超过父亲才智的东西的地步。责备之词就为他中止于此地吧,真拿他没办法。
一辆车上的消防队员正在将救火水管盘起。一个警察,就是探问过纳尔逊的那位,走了过来。“安斯特朗?警长想到一个孩子听不到的地方和你谈谈。”
“爸,问问他那是不是吉尔。”
警察精疲力竭,表情冷淡,体形圆胖,就和——他叫什么名字来着?——肖沃尔特一模一样。耐心而又和蔼可亲的布鲁厄人。他透露了信息:“是具尸体。”
“黑人还是白人?”兔子问。
“不知道。”
纳尔逊问:“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乖孩子。”
纳尔逊又开始放声大哭,想呕吐但食物似乎卡在了喉咙里。兔子问那位警察他的提议是否仍然有效,巡逻车是否可以将孩子带到佳济山的外婆家。孩子被领走了,他没有抗拒。兔子原以为他会的,会和父亲在一起坚持到底。但是孩子的头发松松垮垮地披散着,眼泪毫无节制地流着,他似乎宽慰地感到终于躺在了秩序、法律和限制的怀抱里。当西布鲁厄银白色和蓝色相间的警察巡逻车在新月街转了个U字形大弯掉头驶离由救火水管、污水坑和红色反光搅和成的这团乱麻时,纳尔逊甚至连在车窗口挥挥手都没有。空气中有股硫磺味儿。兔子注意到靠近房子那边的小枫树已被烤焦,那小树枝像香烟那样在慢慢燃烧。
消防队员在收拾东西时,他和警长坐在没有标志的小车前部。哈利的双膝由于乘客座旁的无线电器材而感到很挤。警长是个矮个儿,但坐着并不显矮,那厚实发达的胸部上斜挎着一条黑皮带,白发贴着头皮理成平头发式,那曾经折断的鼻梁歪斜着,自那以后就皱皱的积累了很多断了的皱褶。他说:“我们现在有了人命案。这可完全是另一码事儿了。”
“怎么起火的?有没有个说法?”
“我就要问这些问题。但是可以肯定。是放的火。在车库。我在那儿看到一个动力割草机。带着油箱吗?”
“是啊,今天下午我们才灌满了油箱。”
“告诉我今天晚上你到哪儿去了。”
兔子告诉了他。警长通过车上无线电与西布鲁厄总部通了话。还不到五分钟他们就回了话。但是当警长在这几分钟以内保持不容辩解的静默之时,兔子体内就滋长出了一大块东西,即对法律的热爱。无线电就像油炸腊肉一样“咝咝”传出话来:“福斯纳希特夫人证实了嫌疑犯的说法。同住的一个未成年男孩可作为额外证人。”
“好,”警长说着,就“咔哒”关了机。
“我为什么要烧掉我自己的房子呢?”兔子问。
“多数普通纵火犯就是房主,”警长说。他体贴地仔细观察着兔子;他的双眼几乎圆鼓鼓的,仿佛某个人在每个眼角缝了一针。“也许姑娘怀上了你的孩子。”
“她服了避孕药。”
“给我讲讲她的情况。”
虽然看起来很难讲得像感觉到的那样自然,他还是试着讲了。他为什么允许斯基特搬到他家住?那么,问题就更多了,为什么不呢?他试着讲道:“嗯,老婆弃我而去时,我就有点儿迷失方向。这似乎没多少关系,如果我把他撵走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会把吉尔带走的。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对他并不介意。”
“他威胁你没有?”
他试图把这些都回答正确。是出自于对法律的尊敬。“没有。他给我们带来了快乐。”哈利开始感到激动万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法律反对别人住在你家?”
“法律反对窝藏,”警长说话时,就忘了要在小本上写字。“布鲁厄警察报告说,有个叫休伯特·约翰逊的在一项窝藏毒品案指控中外逃未出庭。”
兔子的沉默并非是他所需要的。他就把他的意思讲得更明白些。“对这项起诉和蔑视法庭你都一无所知?”他把话说得还要明白一些,“我就把你的沉默当作是你对此一无所知的表示,好吗?”
“好。”这是唯一有利的机会。“是的,我对斯基特什么都不了解,甚至姓什么都不知道。你说叫约翰逊,我原以为叫法恩斯沃斯。”
“他现在的下落,知不知道?”
“不知道。他从一个听起来像是电话亭的地方打来电话,但是我也不能肯定。”
警察将一只宽大的手盖在笔记本上,仿佛捂住了电话听筒的收听孔。“中止记录。我们一直在监视这个地方。他是条小鱼,小阿飞。我们希望能顺藤摸瓜,抓到更大的东西。”
“更大的什么东西?毒品?”
“社会骚乱。布鲁厄的黑人和费里、卡姆登、纽瓦克取得了联系。我们得知他们拥有枪支。我们不希望这儿成为另一个约克,喏,是吧?”兔子的沉默再次成为他不想看到的,他重复道:“喏,是吧?”
“是的,当然不希望。我刚才在想问题。他说起话来似乎和革命无关,他是那种宗教狂,不是武器狂。”
“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这把火?”
“我看他不会的。这不是他的作风。”
铅笔又回到笔记本上。“让作风见鬼去吧,”警长说,“我需要事实。”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居住区有些人由于斯基特和我们一块儿住而感到恼火,有两个人昨天在街上拦住我发牢骚。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说出他俩的名字。”
铅笔徘徊起来。“他们发牢骚。有没有以纵火相威胁?”
那个被蓄意杀伤、有&型伤痕的自作聪明的家伙。你最好把这整块的地方设置上该死的路天障。“没有那么具体的暗示。”
警长做了一个记号,看起来像是n.c.,然后翻了一页。“黑人和姑娘有无性关系?”
“哎,我整天外出上班。回到家后我们就做晚饭,帮助小孩做作业,然后坐着聊天。就像家里多了两个孩子一样,我并不知道他们每时每刻都做些什么。你是打算逮捕我怎么的?”
警长本人是个慈父般的人,他笑了好长时间才答话。兔子注意到他的鼻子并非因意外事故而折断,而是在时间小巷的某个地方自找的。他那雪白柔软的头发剪得像粉扑一样平整,耳朵上方有一条警察帽勒出来的粉红色凹痕。他咧嘴微笑时满脸都是皱纹。“严格地说,”他说,“这不在我的巡逻范围之内。我是在代替我尊敬的同事——熔炉区治安官值勤,他来了一下又回去睡觉了。我随口说说,即使不把像你这样体面的公民关进看守所,那儿的麻烦事儿也够我们忙活的。随后我们还要问几个问题。”他轻轻合上笔记本,又轻轻打开无线电发出呼叫:“所有警车,布鲁厄警察记住,注意监视,黑人,男性,身高约5.6英尺,体重约125磅,皮肤的黑色程度中等,埃弗罗式发型,名叫斯基特,也就是萨利、凯瑟琳、双复活节——”这时兔子打开车门走了,他连脑袋也没转动一下。
于是在他的一生之中法律之网又再次悄然离他而去。他明白他就是罪犯,却从未落网。恶心就像油烟透过他的身体往下沉。消防队员们浇湿正在冒烟的残骸,新月街沿途那一堆设备都被打得稀烂漂流而去。房屋在耻辱中被圈围起来,支架上挂着黄色闪光标以警告人们不要靠近。不久前这块草坪还是一个完整的舞台,现在却被脚印践踏得凸凹不平。兔子绕道走着,俯视着这灭顶之灾。
后边烧得更为严重:卧室和浴室的附属设备挂在被扭曲管道的支杆上高悬于空中。靠着床头板的那堵墙已经没了。透过屋顶,几块蓝色夜空依稀可见。借助于闪亮的黄色灯光,就像照进地狱般游乐室里的那一种,他向楼下窗户里张望,只见摆在鞋匠长凳两边默默相望的沙发和两把椅子上撒满了坠落的灰泥。浮木台灯依然笔直挺立。在通向早餐角的搁架上,隐伏着斯基特的书籍,已经淋成一团。在厨房所在地,越过车库,哈利能一眼望见2乘4英寸见方的N形物被烧焦,天空开始放亮了。鸟儿——宾州别墅区的鸟儿,都在哪儿?没有足够大的树让它们歇脚——振翅拍翼欢声鸣唱。如今天气寒冷,比夜深人静大火肆虐之时更觉寒冷。东边的天空朝着布鲁厄方向泛起了鱼肚白。佳济山在拂晓前那一片乳白色彩之中渐露轮廓。一大群迁徙的鸟儿向南飞过近郊,飞向韦泽街高耸的疯人院及更远处。油烟正往哈利的骨头上粘附。眼睑感觉着像果壳般僵硬。他在疲惫不堪的精神状态中产生了幻觉;就像我们入睡前的数秒钟之内,最具活力的机体恐怕就是种种类比。佳济山上方使人感到精神饱满的天空就是那死去的婴儿贝姬,而西边那阴沉沉的天空就是那活着的孩子纳尔逊,此时正呈现出风暴天气之色而却被星辰撕开了裂缝。而他,就夹在了中间。
他向受到过重创的前门走去,把玻璃碎渣扫到一边,然后坐在石板门廊上。很暖和,就像壁炉炉床。尽管没有邻居走上前来跟他搭话以便在呈现他灾难的明亮屏幕上爆出火花,但是居住区却已毫无羞愧之色地展现在他的凝视之中,在聚光灯下毫无遮掩。色彩柔和的屋顶木瓦在有些部分映衬出屋椽的样式,后院游泳池、成套秋千和草地一道被露水打得发白。半个月亮歪斜在泛白的天空中,像地板上被人遗忘的玩具。一个穿着飒飒作响的绿色雨衣的老头被留下来巡夜,他走过来和他说话:“这是你的家,哈?”
“正是。”
“有无某处可去?”
“我想有的。”
“死的是亲人?”
“根本不是。”
“那还不错。振作起来,年轻人。保险费会补偿大部分损失的。”
“我能得到保险金?”
“有没有抵押契据?”
兔子点点头,想起了那个滑溜溜的小小存折,又想象着已被烧毁。
“那你就保过险了。那些银行都可恨,他们只想到自己,你决不会发现那些该死的犹太人会缺钱用。”
此人在场开始显得奇怪反常。几个月来一切东西看起来都像这人在场一样奇怪反常。兔子问他:“你在这儿要呆多久?”
“我值班到八点。”
“为什么?”
“消防程序。防止抢劫。”他们俩惊讶地注视着宾州别墅区沉睡的房屋和冷清的草坪。正观望时,远处响起警铃声,接着楼上亮起灯光,色彩灰黄,恪尽职守。不过,最近抢劫遍布各地。老家伙问他:“里边的贵重物品,你也许想取走吧?”兔子坐着没动。“你最好睡一会儿觉,年轻人。”
“你呢?”兔子问。
“我这把年纪的人不贪睡。打个盹儿就够了。至少,我还喜欢此时此刻的宁静气氛,小时候就喜欢。总是早起,我爸贪酒又贪睡,如果我早上弄出响声来他总要给我一顿狠揍。养成了偷偷溜出去看鸟的习惯。无论如何,室外值这一班,报酬算双份儿。在里面别呆久了,捡出点儿东西来,这社会没安全感。软刀子杀人,名曰新技术。”
兔子站了起来,浑身疼痛;疼痛从胫部向上移动,经过腹股沟、腹部到胸膛,然后冲出。一个魔鬼离他而去了。烟雾、薄雾腾空而起。他转身向前门走去;大门被水泡胀,被斧砍坏,怎么也打不开。老人告诉他:“我的责任是不要任何人碰这座建筑物。要破坏什么你只管干,你是应负责任的一方。”
“是你刚才要我去拿走贵重物品的嘛。”
“你是应负责任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要转过脸去。跌到楼下,触电而死,别喊救命。就我而言,没看见你到那儿。对邪恶视而不见是我做人的原则。”
“那也是我做人的原则。”在推力之下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在另一侧裂成碎片的玻璃在厅门的罩面漆上刮上了数道白色弧痕。那烟雾和臭味儿使兔子不禁流出热泪。房内暖气融融,在自言自语。在他左边那一块儿升起一阵阵轻微的簌簌声和喀嚓声。烧焦的托梁发出杂乱的沉降声,而在原是地板的地方从黑糊糊湿透的瓦砾堆中传出汩汩流水声。金属床架已经坠落进厨房。在他的右边,起居室烟雾迷漫但尚未受损。拉斯特雷牌座椅上的银丝线透过一股刺鼻的烟雾微微闪着亮光;电视机那绿色屏幕等待着别人打开。他想把它拿走,它是这儿唯一可以转售的物件了,但是不行,太重了搬不动,出门时他可能会跌倒,而且有数百万此类东西。詹妮丝曾经说过我们应该把电视机而非炸弹扔进丛林,这将会大有裨益。当时他以为她能有此看法可真算绝顶聪明;难怪那时她竟成了斯塔夫洛斯的喉舌。
詹妮丝总是喜欢那笨头笨脑的长凳。他记得结婚初期她就跪在旁边,用亚麻籽油擦凳,一次擦几英寸长,短而精明,他看着看着不由得性欲大发。他把长凳夹在胳膊下却发现它如此轻巧。他把浮木灯从插座上拉掉也要带走。其余的让抢劫者和保险理算员拿去好了,你永远逃不掉这身烟味儿。就像逃不掉一生中的倒霉味儿一样。他想起那些外层窗,向里里外外喷射雾剂,而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一则集中体现这类细节的传说故事。房子离他而去。他自由了。当他两只胳膊夹着茶几和台灯向新月街走去时,长条形的橘黄色阳光在低矮奇怪的房屋之间延展开来,位于他这边的太阳和一个漫漫长夜之前他和纳尔逊在这儿散步时的太阳照射的方向恰好相反。佩吉的野马是唯一停在路缘边的车辆:一只退潮时搁浅的小船。他打开车门,把座位朝前推好,把凳子放在后面,却发现车里有人。一个黑鬼。在呼呼睡觉。“见鬼,”兔子说。
斯基特迷迷糊糊醒过来就在车的橡皮车底上摸眼镜。“宝贝儿小子,”他说着,戴着孪生镜圈的头就抬了起来。埃弗罗发式的一边都压平了。生虫的水果。“就你一个人,对不?”
“是呀。”小小轿车集中了那种会在早晨给起居室增添趣味儿,给予它肉欲的诱惑的味道,睡眠的甜蜜被调配得浓浓的。
“天亮有好久了?”
“刚亮。大约六点钟。你到这儿有多久了?”
“从我看见你和小宝贝儿停车时起至今。我在韦泽街那边的一个电话亭给你打的电话,然后就盯着你会不会走过去。那车不是你的,但脑袋是,对不,我就穿过几个后院偷偷走过来在你停车后钻了进来。古老的荆棘地理论,对不?我要是不睡觉才怪呢。嗨,上车,伙计,你让风都灌进来了。”
兔子上了车坐在司机位上,听话时头也不回,说话时尽量不露声色。宾州别墅区渐渐恢复了生机。一辆小车刚驶过。“你应当知道,”他说,“他们正在找你。他们认为是你放的火。”
“指望警察佬只能把事情搞砸了。我干吗要烧我的窝?”
“销毁证据。也许吉尔——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吸毒过量。”
“她不是从我这儿搞到的海洛因,那东西没劲儿,还不如糖水。哎,宝贝儿,你房子里那事儿是白鬼干的。你愿意相信事实,还是我该闭上嘴以对那个猪窝表示点儿敬意?”
“那就听听吧。”
斯基特的说话声完全撕下了他那副面孔,比哈利记忆里的更显深沉,带有催眠作用,节奏轻快而又刺耳的语调使他联想到儿时的收音机声音。“吉尔早早就上床睡觉了,我就睡沙发,对不?由于服用的还是那玩意儿,所以她就不用尝试自己那一套,而且我们在县里转了两圈卖掉那辆破车后我已经昏昏沉沉、精疲力竭了。对不?这样我就惊醒了。到处都有这种‘格格’作响的声音。我断定它来自厨房,对不?我以为是吉尔要来缠我再给她打一针,然而却是这种呼呼声和轻微的轰轰声,使我想起是装甲钢板飞弹击中了路边灌木丛,只是这次不在路边。我心想战争打到家里来了。接着传来砰的关门声,从隆隆声中可以辨出是车库门的声音,我就一个箭步跨到窗口,看见两个白佬小子撅着屁股跑过草坪,穿过街道,钻进那边的房屋之间,然后就不见了,对不?我看得很清楚他们没有开车来。接着,我闻到了烟味儿。”
“你怎么知道这些人就是白人?”
“废话,你知道白佬们跑步的模样儿,就像是屁股上插着棍子,对不?”
“如果你再看见他俩你能不能认出来?”
“我不能去辨认这儿的摩西。我的肤色在这个县是要遭电刑的,对不?”
“是的,”兔子说,“别的事儿你应当知道。吉尔死了。”
后座上的沉默时间并不长。“可怜的小婊子,怀疑她是否知道这有什么不同。”
“你为什么不把她弄出去?”
“见鬼,伙计,高温很烫,对不?我想私刑时刻来临了,我并不知道外面没有一千二百个白佬,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爱护某个白鬼女人,让白鬼去爱护他自己吧。”
“但是没人拦你呀。”
“基本的训练,对不?正如追捕我的人所说的,我在逃,在躲。”
“他们并不想伤害你。是我,他们试图告诉我一些事儿。这儿的人不搞私刑,别发疯了。”
“发疯,电视频道你一直都选错了。底特律那些白佬又当如何?”
“加利福尼亚死了警察又当如何?你们的弟兄一直鼓吹的打倒猪猡警察的废话又当如何?我该把你留住。布鲁厄警察会乐意见到你的,他们喜欢对发了疯的黑鬼进行再教育。”
又有两辆小车“刷刷”开了过去。司机从高高的送奶车上好奇地朝下看。“开车吧,”斯基特说。
“对我有什么关系呢?”
“没多大关系,对不?”
野马一触就启动了。马达的声音比轮胎在沿新月街的水坑上“刷刷”滚动的声音还要小,小车驶过苹果绿的废墟和穿着绿色雨衣在门阶上打盹的守夜人。兔子绕过弯曲的街道驶向街道尽头,驶过泥泞的房基之间留下的卡车印辙。他发现了一条被弃置的乡间小道。一排排高大的杨树,一片被忽略的到处是坑的地面。斯基特坐了起来。兔子等待着脖子后面会顶着一块金属。一支枪、一把刀、一根针:他们总会拿着什么的。毒镖。但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脖子后面斯基特呼出的那此起彼伏的热气。“你怎么能让她死呢?”他问。
“伙计,你想谈论罪责问题,我们得回到几百年前。”
“当时我不在。可昨晚你在现场。”
“可是我处境极端不利。”
哈利的脑袋因缺乏睡眠而轻飘飘的;他知道他不该做什么决定。
“跟你说吧。我把你往南送十英里你从那儿自个走吧。”
“这主意不错,但是姑且说是出卖吧。还有一件人们称之为尴尬的事。我们弟兄们叫做饭钱。”
“卖掉车你不是得了六百嘛。”
“那个狡猾的婊子,她在身上揣着呢,我可没拿。我的钱包还在沙发上,还有每件值钱的东西,对不?”
“壁橱里那个黑皮箱怎么样了?”
“哎呀。你一直在刺探。”
“或许我有三十美元,”兔子说,“你可以拿去。随后你得离开。我不会让警察知道这次送行的,就这样好了。正如你所说,在这个县你已经受够了。”
“只有在荣耀之时,”斯基特保证说,“我才会回来。”
“回来时,别来缠我。”
数英里开过了。一座小山,一堆沙砾房屋,一座水泥厂,一块指向天然山洞的告示牌,又一块画着满脸胡须的阿门教徒的巨幅画像。斯基特变了腔调,他用另一种最像白人因而在兔子的耳朵里听起来就最为人道的声音问:“吉尔被糟蹋了,小宝贝儿怎么看?”
“大致就像你所预料的那样。”
“伤透了心,对不?”
“伤透了心。”
“告诉他,世上的贱货多得很。”
“我会让他自己去体会的。”
他们开到两条狭窄公路在阳光下相汇的拐角。在收割完毕的棕黄色玉米地的远处,一座粉刷成白色的石头房子有炊烟袅袅升起。交叉口上竖立着的木制箭头上面写着加利利2。这是唯一的去处了。一架喷气式飞机的尾迹弄脏了天空。宾夕法尼亚越过绿色和褐色静悄悄地向南方伸展出去。一条干涸的石砌引水道位于这儿的公路下方,一块由筑路用的塞缝石建成的路边界石早已腐蚀变色。兔子把钱包里的钱尽数塞进斯基特那粉红色的手掌,强忍住因钱不多想道歉的冲动。他不知道怎么做才合适。给一个犹大的吻?自从那晚他俩扭在一起哈利斗赢了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肉体接触。他伸出手想握手告别。斯基特仔细端详着,就好像他能像蓓蓓一样预知未来的命运。他用油滑窄小的双手把它抓住,翻转过来,于是肉糊糊粉红色的折缝朝向了上方。他凝神深思着,接着郑重其事地对着掌心吐了口唾沫。他的唾液像皮肤一样暖热,哈利最初只是通过目睹而知道此事已经发生:水分里布满了像微型太阳般的水泡。他情愿把这个姿态看成是一次祝福,于是就在裤子上把手掌擦干。斯基特告诉他:“从未弄懂你是什么立场。”
“也许不止一个吧,”对方回答说。
“等的就是这话,对不?”斯基特格格一笑。他咧嘴大笑时上嘴唇就呈现出白人不曾有的复杂表情,中间有条鞭痕,这条令人振奋的裂缝使兔子想起连接龟头和干茎的肉缝。当哈利开着野马在平直的交叉口上倒车时,年轻的黑人就站在一排褐色杂草梗旁等候。在后视镜里,说也奇怪斯基特看起来神智健全,他把真实状态,甚至还有那副眼镜和山羊胡子都融会在一起了,在乌鸦歇脚和捡拾落穗以谋生之地,在布满残茬的田间,那双空空如也的双手垂悬着。
小埃德温·E·奥尔德林上校: 现在你松口气。朝我靠过来。径直往下,朝你的左边靠一点。有很多余地。你对得很准。朝我靠一点。向下。行了。现在你松口气。你就要接住第一扇折叶了。哪扇折叶?好吧,运动。驶向左边。行了。现在你松口气。你已对准通过台。把你的左脚向右移动一点。行了,很好。再动一点。好。
尼尔·阿姆斯特朗: 好了,休斯敦,我到了舱口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