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完全不同,但很诱人。”
——尼尔·阿姆斯特朗 ,1969年7月20日
白昼,黑夜之间苍白的夹片,它们混在一块儿,一点儿都不相同,形成了淡色的透明体,以致把所有的昼夜堆集在一起才会暗淡下来投下致命的阴影。八月的某个星期六,布坎南在工间休息时走近兔子。他们都是上半天班,大概正因为如此才有这份儿亲密。这黑鬼在外面装卸台的太阳底下享受了早晨的威士忌,此时他从嘴唇上抹掉残留的酒滴,问道:“他们待你如何,哈利?”
“他们?”哈利认识这个人的相貌和名字已有几年了,但是和一个黑人谈话,仍然感到局促不安,似乎总是要讲些他并不十分明白的玩笑话。
“整个世界,伙计。”
“还不坏。”
布坎南站在那儿眨巴着眼,审视着,那身体挺逗人地轻轻摇来晃去。很难说出他们的年龄。他可能有三十五岁,也可能有六十岁。他的上嘴唇留着最少量的可能是黑色的胡须,比排版刷还要小。他的肤色灰白,没有一点光彩,而车间里另一个黑鬼,法恩斯沃斯,看起来像是擦了鞋油,在印刷机器中间,在静静的无影灯下,灼灼生辉。“但也不好,哈?”
“我睡不好觉。”兔子老实坦白说。这些天来,他有一种要坦白、要发泄的渴望,他太孤独了。
“你家婆娘还在外面和人鬼混?”
大家都知道了。黑鬼们、苦力们、游民们、白痴们。囚犯们、书记员们、巴士售票员们、美容院老板们、整个砖城布鲁厄。维里蒂雇员被确定为本周乌龟王八。安斯特朗接受市长授予的官方犄角。“我一个人住,”哈利承认,又补充一句,“还有孩子。”
“那事儿怎么办?”布坎南轻轻摇晃着身子,说道,“那事儿怎么办?”
兔子无力地说道:“等弄清楚了再说。”
“有没有相好的?”
哈利一定是吃了一惊,因为布坎南急忙进行解释:“男人总该有个女朋友。你老爸最近到哪儿去了?”这句问话立刻从那句主张里涌流出来,看起来并无联系。
兔子感到为难气恼,但由于布坎南是个黑人,他不知道该怎样去回避他,于是说道:“他请了两周假,这样就能开车把我妈送到医院去做些检查。”
“那样好。”布坎南在深思熟虑,嘴上两片向外突出的如垫子似的嘴唇似乎在通过哼哼声进行谈心;然后,一个新的想法就通过它们冲了出来,使得小胡须也在微微颤动。“你老爸真是你的好朋友,那可真不错。真真不错呵,我从来没有过那样一个老爸,我知道那人是谁,他就在城市附近,但是按你老爸的样子他就从不配当我爸。他从不会那样做我的朋友。”
哈利犹豫不决,不知他是该同情还是该大笑。“这个,”他打定主意照实说,“他就算是个朋友,可也让人心烦。”
布坎南尽管想说些辛辣的话表示反对,可还是喜欢听这句话。“噢,别这样说嘛。有老爸关心你该感激才是。你有所不知,伙计,你有多运气。婆娘在外面到处卖屁股并不意味着整个世界就到了末日。你该找个女朋友,就这么回事儿。你这家伙还有点名气嘛。”
厌恶和激动在哈利心中一争高下;在布坎南身边他感到高大白净,又太柔顺,成为一个集可笑、脆弱和贪婪于一身的让人感到刺痛的目标。和黑鬼说话让他的眼球后部感到痒痒的,大概是因为他们的眼睛看起来水灵灵的,眼白中显出忧郁和哀伤。他们的整个存在似乎都浸泡在痛苦之中。“试试看吧,”他不情愿地说,心里正想着佩吉·福斯纳希特。
收工铃声响了。布坎南猛地把肩膀一耸,隆成一个弓形,像是因此要宣布一个判决。“怎么样,哈利,今晚和几个小伙子出去走走,”他说,“大约九点、十点到金博娱乐厅来,瞧瞧会生出个什么玩意儿来。也许有,也许没有。照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会越来越老的。年老肥胖挑剔,大个子好人是不能这样走下去的。”他发觉兔子会本能地拒绝,便很快举起手掌亮出银色亮光说道,“想想吧。伙计,我喜欢你。你若不来,就不来好了。没关系。”
整个星期六,那份儿邀请一直在耳朵里嗡嗡直响,布坎南话中有话。他正躺在地上等死,已经躺了好几年了。他的身体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一到下午他的双眼就看字模糊,甚至走在绵延诱人的弯弯人行道上回家,也没有要跑上几步的冲动,晚饭前就在尽力赶跑瞌睡,天一黑就无法控制了,甚至一觉醒来也无法振作一下以放松自己的情绪。每天早晨天一亮就醒来,新的一天磨蹭着他的眼皮。他一生中没去过多少地方,不晓得什么缘故他已阅尽了人间沧桑。树木、天气、前门四周正在霉烂的装饰物使晒裂开的口子越来越大。每天外出他都能看到用湿木料建成的房子。死后没有信念,没有希望,相同的东西经历得太多了,好像他已经活了两辈子。从返回到詹妮丝身边时起他就开始过第二辈子的生活了;可怜的孩子正在过第一辈子呢。保佑那个笨蛋吧。她至少还有要逃出来的动力。女人们,三角区里一团火,永远不会熄灭,通过击退阳物而开始,再通过疯狂地追逐一个依然坚挺的阳物而告终结。
上一周他曾打电话给车行,想弄明白斯塔夫洛斯和她是在汇报工作还是在夜以继日地云雨交欢,米尔里德·克劳斯特回答说,她转给詹妮丝,詹妮丝悄悄说:“哈利,爸不知道我们的事儿,不要打来电话,我给你打回去。”那天后半晌她把电话打到家里,纳尔逊在另一间屋看《吉利甘的小岛》,讲得再冷静不过了,他几乎都没听清是她的声音:“哈利,不管这给你带来什么样的痛苦我都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们一生中的此时此刻都不要被负疚的感情所驱使,这是很重要的。我正在努力想老老实实研究一下我,想弄明白我是谁,我该往何处去。哈利,我需要我们俩来做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决定。已经是1969年了,两个成熟的人没有任何理由仅只是由于惰性而把对方闷死。我正在寻找一个健全的本体,我建议你也来寻找一个。”说完更多的此类话语之后,她挂了电话。她的词汇量大大扩充了,或许她老在看精神病学对话节目。有罪之人将得到辩护。操她。亲爱的主,操她。在巴士上他这样想。
他想,操她,到了家后他喝了杯啤酒,洗了个澡,穿上了宜人的夏装,质地是浅灰色的雪克斯金细呢,他把纳尔逊的睡衣从烘干机里取出来,把他的牙刷从浴室里拿出来。小家伙和比利已为他在外过夜做好了安排。哈利给佩吉打电话证实了一下。“噢,完全正确,”她说,“我没打算去别处,为何不过来吃晚饭?”
“不行,我想不行。”
“怎么不行?有别的事儿要干?”
“有点儿。”他和小家伙六点前后乘一辆空荡荡的巴士到她家。每到这时韦泽街就已经呈现出周末不断加快的节奏,小汽车急匆匆地开回家又开出来,一位长着满头橘红色头发的大胖子站在凉篷下玩味着雪茄烟味,似乎天使马上就会降临,关了门的商店铺面发出期待光临的微微闪光,姑娘们扬起像玫瑰丛一样大的脑袋迈着咔哒咔哒的脚步向前走,鬈发都包裹在头巾里。好一个星期六之夜。佩吉站在门口迎接他,请他进去喝点儿东西,她和比利住在西布鲁厄新建八层居民楼中的一个套间,在此可以俯瞰这条河,这地方原来是挽车赛马跑道。从起居室向外瞭望,整个布鲁厄尽收眼底,市政府的摩天大楼上面的混凝土雄鹰在鹰牌椒盐卷饼广告牌背面高高展开了双翅。在像花盆般发红的城市那头,佳济山披着一身翠绿的服装,山的一边被碎石采石场深深切开一个口子,像一块烤肉正在被人切开。河水黑如煤灰。
“就一杯吧。我得到别处去。”
“你说过了。要什么饮料?”她穿着微微发白的贴身紫色纹花呢超短裙,裸露出粗壮的大腿。詹妮丝那双漂亮的大腿,总是值得骄傲的。佩吉膝盖以上白晃晃的肉看起来松软无力。
“有没有调好的鸡尾酒?”
“我不知道,奥利以前总是有的,我们搬家的时候我想那东西都留给他了。”她和奥利·福斯纳希特过去住在几条街区以外的石棉瓦盖顶的半边房内,离该县精神病院不远。奥利此时就住在城里,在他开的乐器店附近,她和孩子就住这套房。奥利就在眼皮底下,要找也容易。她在一些空书架下面的一个低柜里翻腾了老半天。“我什么也找不到,买来时都装在袋子里的。杜松子酒加别的怎样?”
“有没有苦味柠檬?”
又找了一通。“没有,只有一些汤力水。”
“那也够好的了,要我来调吗?”
“可以。”她站起来,双腿沉重,浑身汗渍渍的,松了一口气。早知道他会来,佩吉就打定主意不戴太阳镜,以此表示信任。一双硕大闪亮的眼睛裸露在他面前,那脸色却起了相反的作用,当双眼似乎被天花板的角落吸引去了的时候整个脸却正对着他。他知道她有一只眼有问题,但他从未弄清是哪一只。眼睛四周那网状的白色皱纹总是被太阳镜掩盖着。
他问她:“你来点什么?”
“噢,什么都行。跟你一样吧。我什么都喝。”
他在窄小的厨房里敲打制冰盒时,两个孩子就偷偷溜出了比利的卧室。兔子在想他们是不是看到了色情照片。这类照片过去孩子们得给李树街那个老跛子一美元才能弄到一张,而现在你在商业区只需花七十五美分就可以买到一本全是色情照片的杂志。高等法院,那些老朽们却任凭屋顶坍塌下来。比利比纳尔逊高出一头,晒得黑黑的,而纳尔逊则像他母亲那样皮肤棕黄,两人的头发都盖住了耳朵,福斯纳希特家的孩子要更黄更鬈一些。“妈,我们想到楼下去,在停车场骑自行车。”
“一小时后回来,”佩吉告诉他们,“我给你们做晚饭。”
“我们离家前纳尔逊吃过一块花生黄油三明治,”兔子解释道。
“典型的男人食谱,”佩吉说,“你今晚要去哪儿,穿得这样整齐?”
“也不到什么地方去,我告诉一个家伙说要见他。”他没说是个黑鬼。他该邀请她出去玩儿,这个突然的感觉使他感到惶恐。她是为外出而打扮的,但是并未浓妆艳抹,只是显得她今晚无意呆在家里而已。他递给她汤力水杜松子酒。最好的防御就是采取进攻的姿态。“你没有薄荷或酸橙或别的什么吧。”
她那拔掉毛的眉毛扬了扬。“没有,冰箱里只有柠檬了。我这就到杂货店去给你买。”完全是诚心实意的样子:利用他的抱怨编织默契的情感。
兔子笑着收回了声明:“算了,我在酒吧呆惯了,那里什么都有。我在家里也只喝啤酒。”
她笑了笑作为回答。她感觉到像老师初次上讲台一样紧张。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扑哧一下坐在松软的皮椅上。“嘿,还不错嘛。”他宣布说,指的是窗外景色,但是说得太早了点,因为坐在低矮的椅子上看不到什么景色,只能看见天空。但见薄薄的白云犹如咸肉中的肥膘。
“你该听听奥利在怎样抱怨房租。”佩吉坐了下来,不是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而是坐在平展的格子窗台上,窗下安装着暖气管。她正对着他。因为她坐得比他高,所以他能看见她的大半截大腿,闪闪发亮的皮肤鼓鼓囊囊到不成形的地步。她仍然在卖弄她的所有,正上方就是内裤的三角形状,这就是活到1969年所能得到的又一恩泽。超短裙和那些杂志:唉,见鬼去吧,谁人不知女人有三角区,为何不让它合法化?车间有一个家伙带来一本杂志,老实说,里面全是裸体女人。蹩脚的四色印刷模糊不清,但是那些裸女,倒立着的、背向着的,姑娘相互依恋着在嘴里转动着舌头,用双手拍打着肚皮,还竭力掩饰着自己的蠢样儿。裸身女,的的确确,家常便饭了。要是没有高等法院,这事儿也许永远也扯不清。
“嘿,老奥利怎样了?”
佩吉耸耸肩。“常打电话来,通常都是说不能和比利一块儿过星期天。你知道他从来不是你那种爱管家务的人。”
“他在怎样混日子呢?”
“噢,”佩吉说着话,又笨拙地转了转身,兔子借着窗口的光线看见喝下去的汤力水泡沫已使她有了刺痛感,真让人惊讶,她快喝醉了,“他和一帮小爬虫在布鲁厄四周瞎游荡。大抵是些,音乐家。他们常去费城,和纽约。去年冬天,他在阿斯彭滑雪就把一切都说给我听了,包括姑娘。他回来时脸都晒黑了,我哭了好多天。我们住富兰克林大街那地方时,我根本就无法把他拽出门去。你是怎样过日子的?”
“我干活儿。和孩子在屋里闷闷不乐地过日子。看电视,在后院捉迷藏。”
“你因她而闷闷不乐吧,哈利?”屁股笨拙地一扭,这女人就从暖气管那歇栖之处挪了下来,一对蓝眼睛在他头顶上疯狂地盯着什么,他以为她要向他扑过来,就把身子一缩。她眼睛周围的网状皱纹似乎要向他的头上罩去。然而她从他身旁漂了过去,哐啷一阵,又倒满了一杯酒。“再来一杯?”
“不要了,谢谢,我这杯还没喝完。过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这么快,”她不被人注意地轻轻说道,似乎是在小厨房里想起了一首歌的开头。在窗下很远的地方传来孩子们坐在童式车上发出的逗趣声、咳嗽声。吵闹声像一只粗暴的美国秃鹰,猛地扑下来又飞上去盘旋缠绕。再远处,河流那边隐隐传来布鲁厄来往车辆的嘟哝声,像大海一样连绵不断;偶尔有车子鸣笛声,鬼火也眨巴眨巴眼。似乎她已在炉子上烤熟了思想,就在厨房里喊道:“她不配。”然后她的身体移到他的背后,声音就在头顶上。“过去我不知道,”她说,“你这样爱她。我看詹妮丝也不知道。”
“唔,你已习惯了某个人。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污辱。和那样一个南欧佬干。你该听听他诽谤美国政府的话。”
“哈利,我怎么想你是知道的。我相信你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他一无所知。她似乎以为他一直在阅读她内裤上印的思想呢。
“我看她对你的态度太可恶了。上次我们一块儿吃午饭时,我就这样说她。我说:‘詹妮丝,你试图为你辩护感动不了我。你抛弃了一个当你需要他就会回到你身边的男人,而且你还在孩子成长的节骨眼儿上把孩子给抛弃了,他这时最最需要的就是要有一个稳定的家庭环境。’我当着她面说的这番话。”
“实际上小家伙经常去车行看她。她和斯塔夫洛斯带他出去吃饭。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像是赢得了一位叔叔。”
“你也太仁慈了,哈利!奥利会把我勒死的,他仍然妒忌得要死,总是问我男朋友都是谁。”
他不信她会有,就喝了一小口。尽管在这个县大屁股女人还不至于去乞食。德国佬喜欢大块头。他说:“不过,我还不知道我跟詹妮丝究竟过得好不好。她也得活呀。”
“唷,哈利,你若是这样推理的话,那我们都得活呀。”照她站在他面前的姿势来看,他若是坐直了,鼻尖就会正好碰上她那个地方。想起使人痒酥酥的阴毛,他说不定会打喷嚏。他又喝了一口酒,感到那没味儿的液体在体内空间不断扩展。她若不是有所提防,他可以随时把身子坐直。从她的头发推测那里或许是一簇浓密湿润的蓬乱发丛,话虽如此,但你也说不准,杂志上的一些裸体妞儿在肚皮根部仍只有一小束,很难说能配得上那讨厌地方的真正价值。花瓶而已。她走到一旁说:“如果人人都得活下去,那谁来维持家?生活就是一种妥协,是在做你想干的事儿和做别人让你干的事儿之间的妥协。”
“那可怜的上帝老人要你干事儿该怎么办?”
这个不请自来的名词刺激了她的神经,使她从已经采取的挑逗姿态中退缩。她将脸转向窗外,背对着他。狗的姿势。把她从椅子上拽翻过来让她用手指头撩拨到湿润而他就从后面干。詹妮丝特喜欢这样干,更像是动物交配,她不会被他脸上的表情分散注意力的,湿漉漉的亲吻往往是连续进行的,当他们首次开始同时运作之时她抱怨说无法呼吸了,他问她是不是患腺样增殖症。说正经的。没有两个是一样的,世上有十亿娘儿们,雪花呀,你一摸就融化。我们最保护的是最想受到侵扰的地方。佩吉把酒杯像放颗硕大宝石一样放在窗台上,转过身来,脸形都大大扭曲了。既然那个词已冲着她跳了出来,她就问道:“你难道不认为上帝也是人?”
“对,我以为上帝是一切但不是人。我觉得我是这样看的。我的看法我觉得也并不很明白。”气恼之中,他站了起来。
一个庞然大物靠着窗户,一个热血沸腾的影子,太阳光从血红色城市消退之时在她身躯四周映射出淡紫色的光圈,一座模糊不清的大山。佩吉解释说:“噢,你是用”——为了协助她那笨拙的思想,她用双手在空中画出他的体型,按这种手势再向两边松开双手——“整个身心在思考呀。”
她显示出无望和含糊的表情,看来哈利除了走进她画的那个体型圈内吻她以外就无事可做了。她那背着光的脸庞,感觉起来是又大又凉。她的双唇就在他的双唇上笨拙地拱来拱去,松软而有弹性的蜡状橡皮软糖,依旧起着麻醉作用。并非完全无滋无味:小时候兔子就喜爱像多兹牌那种甜味柔和些的糖果;坐在电影院里他经常能吃完三镍盒糖果,用舌头和牙齿玩着,玩着,玩着,再用牙咬,便产生了销魂感受。他的那一节东西上下移动,她不断碰撞着他,竭尽全力来适应他的身高,以便抚摩他。她身上那块陌生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而更高些的陌生地则有些玩意儿。她的臀部因用力踮起脚尖而形成硬块。她用力推进,推进。他感觉到她的心逐渐冰凉了;她已经把他们两人的心包裹在一个粗糙硕大的黑暗球体之中了。
什么东西在圆球上刮擦了一下。一把钥匙插进了锁里。按着房门敲了一下。哈利和佩吉相互推开了,佩吉把散乱在左顾右盼的双眼周围的头发拢到脑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房门,把孩子们放进了屋。他俩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妈,他妈的那东西又坏了,”比利告诉母亲。纳尔逊抬眼看着哈利。这孩子眼泪汪汪。詹妮丝离家后,他总是沉默寡言,感情脆弱:一只装满泪水的蛋壳。
“这不怪我,”他干哑着嗓子叫道,冤枉成了他喉咙中的一把筛子。“爸,他说全都怪我。”
“小乖乖,我没那样说。”
“你说了。他说了,爸,不怪我。”
“我只是说他踩得太快。他总是踩得太快。他骑到一个石子儿上摔倒了,现在车灯撞歪了,车也骑不动了。”
“就是因为太便宜了所以才老是撞坏的。”
“不是便宜货,差不多是最好的,怎么说你也买不起嘛——”
“你送给我我也不要。”
“那你还要跟他说话。”
“嘿,行了,行了,”哈利说,“我们把它修好。我付钱。”
“别付钱,爸。谁也不能怪。就怪他太娇生惯养了。”
“你这个小东西,”比利说着,打了他一拳,和哈利三周前打詹妮丝时一模一样,用了劲儿,但是选的是一处能承受得起的地方。哈利分开他俩,捏紧比利的胳膊,小家伙闭上了嘴。这小家伙总有一天会很倔强的。他的膀子已经有劲儿了。
佩吉这才把注意力集中起来,其五脏六腑也才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比利,如果你坚持玩危险车,这种事儿总归要发生的。”她对哈利说:“该死的奥利给他买这玩意儿,他这是存心跟我作对。他明知我讨厌机器。”
哈利觉得该和比利说句话。“嘿,比利。是把纳尔逊带回家,还是想要他在这儿过夜?”
两个孩子都哀求着要纳尔逊留下过夜。“爸你根本用不着来接我,明早第一件事就是骑车回家,我昨天把车留在这儿了。”
于是哈利松开比利的胳膊,在纳尔逊的耳朵周围吻了一下,并试图找到佩吉那只正在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好吧。我就走了。”
她说:“非走不可?呆一会儿。给你做不做晚饭呢?再喝一杯?还早呢。”
“那家伙在等我。”兔子撒谎,绕过家具来到了门口。
她的身体紧随着他,那双出神发呆的眼睛在绵纸一般的眼窝里闪着光芒,双唇呈现出被吻过的嘴唇常有的松弛模样;他抑制着要再买一盒多兹糖的贪婪冲动。“哈利,”她开了口,由于绊了一下,身子似乎要向他倒去,只是二人并未碰着。
“什么事儿?”
“我通常都在家。如果——你知道。”
“我明白。谢谢汤力水杜松子酒。你们窗外的景色很棒。”然后他伸出手拍了一下,并未拍在她的屁股上,而是拍在她的屁股侧面,那地方太宽大,太结实,掌心感到颤悠悠的,关上她的门之后,他感到纳闷,他干吗要坐电梯下楼,出门呢。
去见布坎南为时还太早。他途经西布鲁厄的小巷道往回向韦泽街走去,穿过呆滞阴暗的夏日余光,不断听到的是远方球赛的喧闹声、碗碟在厨房洗涤槽里咔嗒作响的声音、电视被布蒙住后发出的沉闷的窃窃私语声并搀和着呆板的欢笑声和鼓掌声、预备好了避孕套开始换挡的少男少女们开车而过的呼啸声。孩童和老人坐在铅灰色牛奶瓶箱旁边的门廊台阶上面。一些人行道路面铺着砖块;这些西布鲁厄最年长的邻居,紧靠着河流居住,如今形如坐禁闭,性格温顺,生活无聊。他们从中国和巴西引进了一些树种,这些城中之树从未见识过美国森林;在几棵树之间,坚定严肃地繁殖着给水栓、停车计时器和标志牌,有一些是有效的绿底白字广告牌,指引着司机开往高速公路而在联邦盾形徽上面或州界石牌上面都昭示着公路编号;从这些朦胧暧昧的西布鲁厄小路、人行道和压皱成舒服的如同陈旧衣服一般的沥青街道上,人们可以箭一般地开往费城、巴尔的摩、首都华盛顿、商业和时尚的总部纽约。或向另一个方向可以抵达匹兹堡、芝加哥、雪山、阳光海岸线。然而在这些代表广袤与运动的令人敬畏的金属标识下面,身着汗衫的肥胖男人在闲逛,年迈女人迈着乡间捡鸡蛋者那趔趔趄趄的步子奔走于饶舌者们之间,狗儿们靠着凉爽的路边条石在蜷睡着,孩子们拿着曲棍球棒和把手上缠着布带的网球拍胆怯地对着塑料空心球和皮球挥着球棒和球拍,一点一点地在把自己塑造成下一代运动员和宇航员。在黄昏之中,在他的本质升腾而起形成的烟雾之中,他感到眼睛里刺痛剌痛的。如此多的爱,太过分的爱,这正是我们的疯狂之所在,它正在使我们堕落,使我们像蒲公英的绒球一样爆裂开来。他停步在一家拐角杂货店,买了方块糖,是噢亨利牌子,然后来到韦泽街的汉堡天堂店买了一块“登月特制”(是圆面包上插着美国国旗的双层牛肉饼加乳酪)和一杯香草味牛奶和冰淇淋混合饮料,那味道就像是从化学残渣底部发出的。韦泽街旁那湖泊般辽阔的停车空间让人眼花缭乱。
汉堡天堂店里灯火辉煌,就连他那巨大淡紫色月形的指甲都被映照得微微发光,而付款时放在台上的硬币似乎是大型金属车轮。这片灯光的尽头,便是布满敌意的黑暗。他大胆地走过一家暗淡模糊的路边银行,穿过了大桥。在巨型花茎上高高挂起的条形弧光灯把光线洒到地上,匆匆来往的车辆在光线中都变成了紫色。桥上除了他没有别的行人。从桥的中部放眼望去,布鲁厄宛如一张网,沾满了光彩夺目的水滴。夜里的佳济山依然故我。极顶酒店顶上那灿烂的污点像颗星星高悬在那里。
水边衍生的蚊虫轻轻擦过兔子的脸庞;詹妮丝的出走从内心困扰着他,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啤酒咖啡借以解愁。人生在世,得照顾好自己。一人独眠,他惧怕那张床,直到深夜他还在看电视,卡森、格里芬,都是些除了厚脸皮以外没什么可卖的趾高气扬的家伙。就靠十足的厚颜能挣几百万。好一个美国梦。小时候他一听到这个字眼儿就想象上帝在躺着睡觉,像被子颜色一样的美国地图像一片白云从他的大脑里飞将出来。佩吉的拥抱拖住了他的手脚。外衣感觉黏糊糊的。金博友谊娱乐厅就在布鲁厄这边的桥头,从李树街走过半个街区就到。里面,都是黑人。
对他而言,黑人只是个政治术语,但是这些人的的确确是黑人,他一走进去,黑得发亮的脸就转了过来,看着这位穿着件黏糊糊灰色外衣的庞大温和的白人。恐惧感传遍了全身,然而那台硕大的闪着绿色和紫色光亮的“月意”牌投币自动电唱机却依然在播放着音乐,清脆的欢笑声和令人快慰的咕哝声又恢复了流动;他的到场不过是个意外的妨碍而已。他像个气球一样悬挂在那里等待着疾飞;接着有人撞了撞他的手肘,布坎南站在了他身旁。
“嘿,伙计,你来了。”这黑鬼从烟雾中走了出来。他那过分修剪过的胡须在这儿看起来像凶神恶煞。
“你以为我不会来?”
“拿不准,”布坎南说,“很拿不准。”
“你约我来的。”
“是呀。哈利,说得对。我不是跟你争论。我是高兴呢。咱们先找个座。你要喝一杯,对吧?”
“我不知道,胃里倒是有点感觉。”
“那你需要喝两杯。告诉我喜欢什么酒。”
“也许是鸡尾酒吧。”
“根本不行。那是妇人吃色拉午餐时喝的。鲁夫,你这老混蛋。”
“来了,来了,”从卖酒柜台传来了应声。
“给这伙计搞杯薄荷鸡尾酒。”
“来——了。”
鲁夫的秃头就像布鲁厄博物馆里的一个短柄小石斧,只不过磨得更光亮些罢了。他弓身钻进酒吧柜台的海底红光之中,布坎南把兔子领到后面的一个隔间。那地方很幽深,比外面的看起来更复杂。隔间像深色木料做成的海角,都退缩其后隐匿起来了。顺着一面墙望去,看到的是鲁夫和光线很低的柜台;在柜台的后面和上方,蓝带、百威和米勒啤酒的小招贴不仅照常上下飘动微微闪光,而两个经过剥制的小鹿头,依然张大着那明亮褐色的眼睛永远也不眨一下。瞪羚,他们会是瞪羚吗?越过一片空地,往另一堵墙望去,有一架小型三角钢琴,用那种喷漆罐喷成了银白色,是呈圆形漩涡状银白色,钢琴后面仍有足够的空间安装一排隔间。在一间和大厅斜向相接的屋子里,有一张台球桌:那些黑仔的所有胳膊腿像蜘蛛般围着那质朴宜人的绿色毛毡。只要有人玩游戏,兔子就会安下心来。在有人玩游戏的地方就筑起了一道抵御愤怒的隔墙。“过来见一个人,”布坎南说。隔间里的两个影子是一男一女。男人戴着银白色圆眼镜,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年纪不大。女人上了年纪,满脸皱纹,抽着一支黄色香烟,抽这种烟需要用劲儿吸,需要沉住气,闭上眼,需要发出类似叹息之声。她那褐色的眼睑已成灰白,又涂成蓝色。滴滴汗珠在她的喉咙根部的下方、在位于双乳之间的斜骨上面闪着亮光,她似乎有乳房,其实是没有的;尽管那像雄鸡鸡冠一样血红的上衣领口裁得很低,显示出有的迹象,其实没有。还没等介绍,她就向哈利打了声招呼,然而那双眯起的眼睛犹如滑进了一场梦魇,紧紧盯住他不放。
“这伙计,”布坎南宣布道,“是我的同事,和他老爸一块儿在维——里——蒂印刷厂干活儿,活字——排版专家,”他用一种奇特的一板一眼的均等长度发出音节,是假装的还是某种信号?“但不仅如此。还是个著名运——动——员,头号篮球运动员,年轻时是布鲁厄的大明星呢。”
“棒极了,”另一个黑人说。圆圆的眼镜弄斜了,闪着微光。吸引了他们目光的那张脸的影子在黑暗中感觉着很瘦小。发出的声音清楚明白,干巴无味儿。
“许多年以前的事儿了,”兔子说道,为他的大块头、傲慢的白皮肤和逝去的名声表示歉意。他坐在隔间里躲了起来。
“他有那双手,”女人诉说道。她正瞧得出神。她又说:“伸一只给老蓓蓓看看,白小子。”他紧张地感到刺痛,真想对着甜丝丝的烟雾打喷嚏。兔子从膝盖上抬起右手放在光滑的桌子上。清白的肉。变形的爪。他回想起电视里配有解说和音乐的黑猩猩的表演,因误解了正确的意图,猩猩就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女人摸了摸。她的触摸像爬行动物一样冰凉。他抬起双眼,焦急地琢磨着。在闪闪发光的骨头上方的喉咙处吊着一串宝石,餐巾上用的莱茵水晶石没准儿就是真钻石;毕竟是凯迪拉克轿车、鳄鱼皮鞋,他们不像白人把钱用在真正的房产上,斯普林格那些经济实用的丰田车一点都不中他们的意。他的大脑随着脉搏一块儿怦怦直跳。在她的一只眼旁边贴着一个银色小亮片。口音难听但后来听起来就很舒服。她的假睫毛形成两枚巨大的新月。她如此着意地打扮自己使他不会怀疑她有伤害他的意图。他的脉搏慢了下来。她的手像蛇一样向前滑动,他感到很舒服。“把大拇指弯一弯,”她仰起头来建议道。她抚摸着大拇指弯曲的地方。那薄薄的皮肤暴出筋脉的圆顶。那苍白无色的月牙形指甲。“这种拇指意味着甜蜜和光明。在人马座和狮子座里这显示着快乐。”她温柔地捏了捏一个指关节。
那个并非布坎南(布坎南已经挤到柜台去查看薄荷鸡尾酒弄得怎么样)的黑鬼说:“不像任何一个锯掉小指头向你冲来的魔鬼,对不?”
蓓蓓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回答说:“对,先生。这根拇指非常通情达理。只要路子对头,它绝对可以发挥作用。这儿有几个关节,就不那么好,从这些关节中奏不出音乐来。”说着她就用指头按了按关节上的一根琴弦,其用力之大和从容自信让人吃惊。“但是这个大拇指,”她又接着抚摸起来,“足以让人心碎。”
“所以这些小甜心都让人心碎,对不?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怎样抖动胖屁股,并不是说他们那勾当干得不精彩,他们干得真够平庸呢,对不?他们之所以这么平庸,是因为他们信那么多宗教,对不?那个高个儿白种上帝过去告诉他们说,操那个黑小妞去吧,而他们真的是没法逃脱了,因为上帝在打他们的胖屁股。倒着写的吹牛皮就变成了操蛋,对不?”
兔子在纳闷那年轻黑鬼平常是否真的就这样说话,不知道有没有正经的时候,他坐着没动,甚至也没有把手从女人的审查中抽回来,她的触摸像牙齿一样让他心寒。他进了豹子窝了。
布坎南那个老混蛋急忙跑了回来,在兔子面前放上高高的一杯白色琼浆就挤了进来,于是兔子就得挤过去坐在那人的对面。布坎南的双眼把几张脸打量了一番,就猜出是话不投机。他轻蔑地说:“这人的妻子,你知道什么?那女人,我从不喜欢见到她,不算维里蒂野餐聚会的时候,在那儿法恩斯沃斯,你们都认识法恩斯沃斯吧——?”
“像个父亲,”年轻人说,又补充道,“对不?”
“——用那个啤酒桶把我敲得头昏眼花,都记不住别人的名和姓了,我当时在哪儿?对了,那女人,突然在几周前一拍屁股把他给甩了,甩得很麻利,泡上了另外一位绅士,你不是说像是个西班牙人什么的,哈利?”
“希腊人。”
蓓蓓格格一笑。“宝贝儿,他遇到的事儿你就没遇到过?他的拇指一定和这张臭嘴里的舌头一样长。”她用肘轻轻碰了一下同伴,他把轮流抽的香烟从嘴唇上取下来,烟已经很短了但还得燃下去。他伸了伸舌头。那舌头之白让兔子吃惊;满嘴发光的肉。舌头又厚又白,看来并不长。兔子发现,这个男人不只是个孩子;那小块儿山羊胡子可能是他所能长出的一切。哈利不喜欢他。即使蓓蓓已经干瘦得很厉害,像盒底的梅干,他想,他还是喜欢她。他们在这儿都置身于盒底。这杯酒,和他的手,是此处最白的东西了。不去想另一个人的舌头了。他啜了一口。太甜,邪门了。马上就感到有点儿头疼。
布坎南在继续讲:“我看不对劲儿,身体挺棒的大个男人在孤零零过日子居然没人去安慰一下。”
山羊胡子动了一下。“一点儿都不关我的事儿。给这人时间去想想,对不?把有关那烂货的想法统统赶走,对不?机会就在于他能喜欢上什么,你知道的,比方干木工活儿。”他对蓓蓓解释说,“你知道,许多这样的穷白人都在地下室干着这份儿聪明事儿,跟集邮一样,对不?他们就这样发展壮大了。真够聪明的,对不?”他拍了拍头盖骨,狭窄的脑壳上也许铺垫着一英寸厚的浓密黑鬈发。其质地使兔子想起母亲用钩针织出来的东西,只是她并未使用细金属丝罢了。如今她的双手已经铁青,伸不直了。即使在这儿,家庭的不幸也要向他刺来,钻出疼痛的洞穴。
“我以前集过棒球卡,”他告诉他们说。他希望能在他们身上煽起足够的粗野无礼以便找借口离开。他还记得棒球卡上那口香糖味儿,以及粉末状的砂糖产生的光滑感。他啜了口薄荷鸡尾酒。
蓓蓓看着他做了个鬼脸。“你不必喝那马尿。”她又用肘撞了撞邻居,“咱们再抽支大麻烟吧。”
“姑奶奶,你一定以为我是用干草扎成的吧。”
“我知道你会变戏法,来一支吧。别那么小气,这个白佬需要振奋一下精神,到了这会儿我已经没谱了。”
“吸最后一口,”他说着,就把那一小截湿烟把儿递给她。
她在葵花啤酒烟灰缸里把烟头弄碎。“这截烟蒂特此完结。”接着高高抬起干瘦的手掌再要。
布坎南正格格发笑。“亲爱的大娘,别着急嘛,”他告诉蓓蓓。
另一个黑鬼正在点另一支烟;烟头的纸烧卷了,闪起火光,纸在向后退却。他边说边递给她:“浪费是罪过,对不?”
“别作声。这宝贝儿需要放松一下,我不喜欢看见他们忧伤的样子,我老是伤心,他们不像我们,他们的内脏排解不了。在那方面他们还只是婴儿,他们得把忧愁传递给别人。”她正把香烟递给兔子,湿润的那头朝向他。
他说:“不用了,谢谢你,十年前我就戒烟了。”
布坎南格格笑着,一边用拇指和食指把胡须抹得更尖。
男孩说:“他们想长生不老,对不?”
蓓蓓说:“不是那破玩意儿尼古丁。这种烟草态度很友好。”
蓓蓓正在劝他哄他,斜对面的布坎南和那个男孩讨论起他的长生不老问题。“老爹常说,在南方,你永远看不见有白人死掉,也看不见有骡子死。”
“上帝就站在他们那边,对不?上帝是白人,对不?他再也不想让白种甜心上他那儿去瓜分他的猎物,他一人独吞,这想法不错,棉花地里就只有他和所有那些黑人天使。”
“你那张嘴会坏你大事的,小子。那个人就决定了这儿的局势。”
“你在卖谁的黑屁股,她的还是你的?”
“你就去吻你的鞋后跟儿去吧。”
蓓蓓正在说:“你吸进去让它尽量往下走,然后尽可能长时间地憋住气。它需要跟你融合在一起。”
兔子试着这样做,但是因为咳嗽而把烟一口一口都咳了出来。同时他担心会上“钩”,担心突然会给他扎上一针,担心有些东西倒进酒里自己会慢慢产生幻觉。命令对友谊娱乐厅的死者进行解剖。验尸官注意到皮肤颜色异常。
男孩看见他咳嗽,就说:“他的确帅。我以前还不知道他们也是从困境中熬过来的。跟那帮穷白鬼一样,对不?”
这句话足够使兔子感到气愤反而憋住了一口烟。他的喉咙发烧,肠胃翻腾。他如释重负地吐出烟等着看会有什么结果。什么事儿也没有。他啜了口鸡尾酒,然而此时那酒味儿如同混合饮料残渣的化学药味儿。他不知如何能逃离此地。佩吉的邀请还算不算数?只要能在布鲁厄大街上去领受夏夜那潮气十足的接吻,他也会心满意足啊。别人在消闲快活而自己却心乱如麻。
蓓蓓问布坎南:“你在打什么主意,布克?”她正摆弄着那支烟,烟雾迷住了她的双眼。
这胖子一耸肩就撞着了兔子。“没什么庞大计划,”布坎南咕咕哝哝地说,“看看会有什么进展。姑奶奶,照你这个样儿,黑白键你也会分不清楚的。”
她把烟雾喷到他的脸上,说:“谁管谁呀?”
男孩插话了:“白脸佬不会住这儿的,他是嫖客,对不?”
布坎南平和的脸色一下变了,他批评说:“又是那张嘴。”
兔子对此感到厌倦,就大声问道:“还有别的话要说吗?”一边对蓓蓓捻弄着手指头要那支大麻烟。吸进去仍然烧喉咙,然而某种东西正开始紧密配合他的需要。他感到自己是个很帅、很气派的东西,比别人高超许多。
布坎南在询问另两个:“今晚吉尔在吗?”
蓓蓓说:“她留在厅后面了。”
男孩问:“迷迷糊糊了,对不?”
“你闭上嘴巴,听着,她可是清白的。她才没有迷迷糊糊呢,只不过由于要消除踪迹,由于精神恍惚而有点累罢了。”
“清白,”男孩说,“什么叫清白?白人就清白,对不?骚货就清白,对不?狗尿就清白,对不?法律保护的没一样不清白,对不?”
“错了,”蓓蓓说,“仇恨就不清白。像你这样满怀仇恨的小子,最需要洗净的。”
“洗净是他们对耶稣说的话,对不?”
“吉尔是谁?”兔子问。
“洗净是彼拉多说的话,他认为他该去洗别人,对不?别对我说清白二字,蓓蓓,他们用那个黑乎乎的袋子把我们蒙得太久了。”
布坎南仍在巧妙地向蓓蓓打听:“她会来吗?”
另一个插话了:“她会来的,那骚货是挡不住的。即使把门锁上,她也会从门缝里钻进来的。”
蓓蓓略为惊讶地转向他:“那么你爱上小吉尔了。”
“你可以爱上你不喜欢的人,对不?”
蓓蓓垂下头。“可怜的宝贝儿,”她低着头说,“是在作贱自己,而别人却在袖手旁观。”
布坎南按照自己的思路,慢慢说道:“想想看,他可能会乐意接待吉尔的。”
男孩坐直了身子。从柜台和大街反射过来的电荷,在他的眼镜框上旋转。“打算给他们配对儿,”他说,“你想把自己搅和进白人的风流韵事儿里去。你可以随时把这些魔鬼切得粉碎,对不?你可以让摩西在山上受你指挥。”
他似乎想斗嘴,另二人却不理睬。布坎南仍然隔着桌子向蓓蓓刺探消息。“想想看,”他耸耸肩,“一箭双雕嘛。”
一滴眼泪从皱巴巴的脸上掉在桌面上。她的头发紧紧地梳向脑后,像个女学生的发型,后面扎着一条带子,头发分缝笔直,像头颅上的一把刀。一头鬈发,这样梳理一定很疼。“她的骄气一直受挫,命中注定,逃也逃不掉。”
“谁有可能相信你这一派胡言呢?”男孩问。“这儿的白佬有学问,用不着算命碰运气,对不?”
兔子问:“吉尔是白人?”
男孩愤怒地对另两个说:“别再哼哼唧唧了,她会来的,上帝呀,她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呢,对不?我们就是洗净她那恶习的血液,对不?清白。他妈的,真让我难受。那骚货什么脏物都吞。脸上还笑嘻嘻的,对不?就因为她清白。”看来在愤怒的背后不仅颇有来头而且颇为神秘。兔子越看越明白,这两个人正在采取行动,要把他和这块不断靠近的云彩,这位吉尔,拴在一块儿,她一定像鸡尾酒一样苍白,一样有害。
他宣布说:“我得马上走。”
布坎南马上按住他的前臂。“走有什么用,兔子老弟?你还没达到目的呢,朋友。”
“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你们客气点儿。”通过门缝钻进来:这个形象和体内的烟老是纠缠着,他觉得他能够从隔间里站起来,像个披肩从布坎南的肩上扫过去,走出门外。没有任何东西,妈妈,或者詹妮丝,能够阻拦他。以前托瑟罗经常夸奖他,他能运球闯过一大群人。
“这么仓促就走,”布坎南警告说。
“还没听蓓蓓弹琴呢,”另一个人说。
他顿住了。“蓓蓓弹琴?”
她坐立不安了,盯着那双干瘦的没戴戒指的手,瞎摆弄着,咕噜咕噜地说着话。“让他走吧。让那人跑吧。我不要他听我弹琴。”
男孩取笑她:“嗳呀蓓蓓,你看看现在这副熊样子吧!他想听你干那号事儿。那黑乎乎的东西,对不?你刚才干了那鬼头鬼脑的算命把戏,你现在可以弄弄班卓琴,完了没准儿还可以牵线搭桥,只是现在看起来还不到时候,对不?”
“别耍贫嘴,黑鬼,”她说,脸仍然埋得很低,“哪天你才能正经点儿。”
兔子小心地问她:“你会弹钢琴?”
“他将了我的军难为我,”蓓蓓对这两个黑人承认说,“他的那些指关节不怎么好。有不祥之兆。”
布坎南伸出一只印刷工才有的宽手盖住她那干瘦的双手,一根指头上戴着乳液状蓝色翡翠戒指,另一根指头上是发亮的旧铜戒指,哈利对此颇感惊讶。他的另一只膀子沉沉地扰住哈利的双肩。“假如你是他,”他对蓓蓓说,“你会有何感觉?”
“难受,”她说,“无论如何会像我现在一样难受。”
“为我弹一曲吧,蓓蓓,”兔子置身于充满爱意的瓦罐里说道,她抬起双眼看着他,任凭双唇向后一拉露出长长的黄牙齿和像大黄根茎一样颜色的上下牙床。“爷儿们,”蓓蓓快活地拖长调门说,“当然他们连马粪都会宣扬的。”她挤出隔间,身着鸡冠一样红色的衣服蹒跚而行,穿过像鸡爪乱爬似的鼓掌声来到似乎是由儿童给涂成银白色漩涡图案的钢琴旁边。她给柜台发了个信号,要鲁夫打开蓝色聚光灯,然后僵硬地鞠了个躬,在黑暗之中也不愿露出一丝笑容,在一阵急奏以驱走烟雾之后,她开始弹奏了。
蓓蓓都弹了些什么?都是些中听的老歌。音调和谐优美。《在懒人河上》、《你真呱呱叫》、《你真俊》、《夏日》,你都熟悉的。有数百、数千支曲子呢。是来自印第安纳的人在曼哈顿写出来的。这些曲子都非常自然地流到一起,在敲击了六七次的黑色和弦之桥下面流淌着,似乎蓓蓓在教钢琴记住一个它不会说的单词。或者是为驱走沉寂。或者是在诉说,我在这儿,来找我,来找我。她的双手,整个地是黄褐色骨头,静悄悄地悬挂在键盘上像放在桌上的手套;她透过蓝色的尘埃抬头凝视,集中注意力,任由双手去弹奏另一支曲子:《滑稽的情人》,《烟雾迷住了双眼》,《我无法动身》,此时,她开始随着乐曲哼唱了,歌词从某处遥远的烟雾里诞生,美国人在美国梦里已激动了数十年,嘲弄梦,躺在梦里挨饿,但又实现了梦,哼着梦,到处都唱,都成了国歌了。机灵鬼和乡巴佬、平顶大草帽和齐胸工装裤、暴发户、破碎心、空中小楼阁、火车道旁小棚屋、升降浮沉有几多、富裕和贫穷、有轨电车、最新无线新闻。待兔子降生人世之时这一切都已近尾声,整个世界像只苹果,萎缩了,变质了,而美国再也不是那座乘着小船就可以从欧洲随时抵达的最富有智慧的乡间小镇,百老汇也改弦易辙了,但是这儿一切依旧,存在于蓓蓓演奏的音乐之中,存在于她登过和跳过踢跶舞的小小台阶之中,这一切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再也不会有别的音乐会如此,真的没有,尽管蓓蓓在演奏一些披头士歌曲如《昨天》和《嗨,裘德》时,演技低劣,但依然可见她自己的那种冰块在杯中咔嗒作响式的风格。演奏时蓓蓓摇头晃脑,身体后仰;在双臂的一端,曲目回复如初,扎根于切分乐曲之中。兔子看见了马戏团帐篷、焰火、农夫的马车,一条空寂的、遍布细沙的小河缓缓流动,河中唯一在动的是那鲇鱼正躺在金光闪闪的水面下安眠。
男孩倾身向前,小声对兔子说:“找个娘儿们,对不?说定吧。给五十可以玩一夜,怎么干都行。她可在行了。”
兔子沉浸在音乐之中,显得不知所措。他摇摇头说道:“她可太好了。”
“好啦,伙计。她得活呀,对不?这儿一个子儿也不给她。”
蓓蓓已经变成了铁路,丑八怪脑袋上下晃动,镶有宝石的餐巾闪着蓝光,音乐在怪诞的地方滚滚而过,一缕缕的不谐和音以及这同一个细弱单薄的音符向四周的延伸如同把滴滴鲜血洒向空中,一切悲哀的力量和幸福像鞋底一样磨穿。从四周黝黑的隔间里发出低沉的声音:“继续蓓蓓”,“唱吧,唱吧”。隔壁房间那些蜘蛛似的男孩们爬在绿色毛毡上凝固不动了。她对着一个并不比棒糖大的麦克风,以一种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的声音唱起来,那纯粹是人的声音,《旧约·传道书》中的语言。降生之时,即死亡之时。堆砌石头之时,即抛弃石头之时。说得对。主的忠告。没别的语言,真的没有。那歌喉一经打开,其势逐渐增大,尤以黑人歌声那巨大无穷的真理之库威慑着兔子,然而因他存在于此并享此耳福,又使他欣喜若狂;和这些黑人共度良宵,他浑身洋溢着快乐,他想对着那位蓄着山羊胡、戴着眼镜的兄弟透过溢满了蓓蓓歌声的夜空高声喊出心中之爱。他充满渴望但却没有倾泻出来。因为蓓蓓停住了。她似乎突然感到了疲倦或者受辱,蓓蓓的歌声戛然而止,耸耸肩退场了。
这就是蓓蓓的表演风格。
她佝偻着腰,颤抖着,紧张不安地回到桌旁,此时更显苍老。
“妙极了,蓓蓓,”兔子告诉她。
“的确是,”另一个声音说。一位白晳的小个子女孩一本正经地站在那里,身穿一件像烟雾般暗淡的白色便装。
“你好,吉尔,”布坎南说。
“你好,布克。斯基特,你好。”
这么说来他叫斯基特了。他瞪眼看着那支烟头已经小到不能称作烟蒂的香烟。
“吉莉乖乖,”布坎南说着,站起身来,两条大腿把桌边挤得咯吱咯吱响,“容我介绍一下,这是哈利·兔子·安斯特朗,跟我,还有他爸,都在印刷厂干活儿。”
吉尔问:“他爸在哪儿?”仍然看着斯基特,而他却不愿看她。
“吉莉,你坐在我这儿,”布坎南说,“我到鲁夫那儿拿把椅子。”
“坐吧,宝贝儿,”斯基特说,“我要开小差了。”没人愿意留他。也许大家和兔子一样,见他要走了都觉得高兴。
布坎南哧哧一笑,双手搓了搓。两只眼和所有人都保持着联系,而蓓蓓似乎在打盹儿。他对吉尔说:“喝杯饮料吧?七喜?鲁夫还能调制柠檬水。”
“什么也不要,”吉尔说。茶会的做法。双手放在膝上。细瘦的双臂。雀斑。兔子闻到她身上有高档香水味儿。她真叫他激动。
“没准儿她要喝来劲儿的酒,”他说。有个白种女人在这儿他感到有了更多的责任。黑鬼,你不能责备,不能比他强。贩奴船、小屋、卖到河下游去、三K党、詹姆斯·厄尔·雷伊;四十四频道在不停地播放这类纪录片。
“我年龄不够,”吉尔有礼貌地告诉他。
兔子说:“谁在乎?”
她回答:“警察。”
“在他们管得不大紧的街上,这姑娘可以喝个半醉,”布坎南解释说,“但在这儿他们盯得可紧了。”
“警察在操闲心,”蓓蓓说着梦话,“警察是我们操闲心的朋友。警察操他妈的在大惊小怪。”
“别这样,蓓蓓,”吉尔央求说,“别装相了。”
“你真让你黑老妈醉眼蒙眬了,”蓓蓓说,“不是我最心疼你的吗?”
“这小家伙喝了酒,警察怎么会知道呢?”兔子愤愤不平地问。
布坎南用劲呵斥道:“哈利老弟,他们可以嗅出来嘛。”
“这儿有警察?”
“老弟,”——说着他就侧身靠得更近了,而哈利感觉到他又找到了一位父亲——“要不是警——察的耳目,可怜的金博每晚就不止只卖两杯啤酒。警——察的耳目绝对是本镇下层生活的脊梁。他们让许多工厂都开了工,也不敢向骚乱者开枪,生怕打死了自己的人。”
“跟约克镇一样了。”
吉尔问兔子:“喂。你住在布鲁厄?”你看出她不喜欢这儿多了一个白人,于是就笑了笑没有回答。操你,小女孩子。
布坎南代他回答说:“小姐,他住在布鲁厄?他若是再住布鲁厄的话就会成为一则活广告。他会成为椒盐卷饼猫头鹰广告牌上的猫头鹰。我认为这家伙从未越过第十二街。去有没有,哈利?”
“有过几次。实际上我在得克萨斯服过役。”
“打没打过仗?”吉尔问。什么东西让人感到痒痒的,或许是只小猫吧,它就是靠这种方式进行沟通的。
“我准备好了去朝鲜,”他说,“但是他们从未派我去。”那时他还暗自庆幸,但却因此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成了他一生中的耻辱。他从未做过战士,但如今身上的死亡味儿足够浓烈,乃至想用某种方式把它去掉。
“那个斯基特,”布坎南正在说,“刚从越南回来。”
“所以他这样粗鲁,”蓓蓓提供了这个结论。
“我也说不上他是不是粗鲁,”兔子坦白说。
“不错,”布坎南说。
“他粗鲁,”蓓蓓说。
吉尔的柠檬汁送来了。她还真是个小姑娘,看到杯子放在面前就兴高采烈:茶会上还有蛋糕。她面露喜色。玻璃杯口上挂着一块月牙形酸橙;他取下来放进嘴里,酸得她做了个鬼脸。孩童般的丰满已经在她身上消失,而女人般的结实还没有形成。她是白嫩的皮肤里透着红色的那类人;头发毫无生气地垂吊着,没有光泽,几乎是肉色般的,或者是某种娇嫩树木的树皮颜色,如紫杉或雪松。小巧柔软的耳朵充满深情地缓缓显露出来,像白鸡蛋壳碎片;哈利怯生生地感觉到该保护她。那紧绷绷的娇小骨骼令他想到纳尔逊。他问她:“你做什么工作,吉尔?”
“什么也不干,”她说,“到处流浪。”他这样问未免太直截了当了,让人感到难堪。坐在她周围的黑人宛如影子一般。
“吉莉这孩子真可怜,”蓓蓓主动介绍说,因体内酒力的作用而激动万分。“她误入歧途了。”接着她拍了拍兔子的手似乎在说,你难道没误入歧途吗?
“小吉尔,”布坎南说得更明白,“从康涅狄格家中逃了出来。”
兔子问她:“那是为什么?”
“为何不跑?让自由之钟长鸣嘛。”
“是否可以知道你的年龄?”
“可以。”
“我正在问呢。”
蓓蓓还没放开兔子的那只手;她用食指指甲戏弄他手背上的汗毛。她还会干这个,弄得他牙根都凉了。“都小到你可以当她爸爸了,”蓓蓓说。
他开始看出点儿名堂来了。他们正在把这个问题向他兜售出来。他是个可咨询的白佬。这女孩自己也不情愿,但还是顺从地参加了这次商谈。她带有搪塞性地向他打听:“你有多大?”
“三十六岁。”
“除以二。”
“十八了,哈?你离开父母,在外跑了多久了?”
“她爸死了,”布坎南轻声插了一句。
“够久的了,谢谢。”她脸色苍白,雀斑更显突出:血斑干了变成褐色。干巴巴的小嘴唇绷得紧紧的;下巴向他移了过来。她正在挪走等级地位。他属于宾州别墅区。她属于宾园。富家子弟老爱惹麻烦。
“久到什么程度?”
“久到可以干些恶心人的事。”
“你觉得恶心?”
“治好了。”
布坎南插话说:“蓓蓓帮她解脱了。”
“蓓蓓真是个好人,”吉尔说,“蓓蓓收留我时我的确是糟透了。”
“吉莉是我的宝贝蛋儿,”蓓蓓突然说,就像演奏时由一个音调向另一个音调过渡时一样突然,“吉莉是我的小宝宝,我是她的大宝宝,”说完就把自己那双褐色的手从哈利手背上取走,圈住姑娘的腰搂抱着,让她紧贴在上衣那鸡冠般的红色上面;两人都是女的,一个是干梅子,而另一个是马利筋。吉尔高兴地噘着嘴。嘴唇移动时显得很可爱,哈利心想,那下唇似乎是冻裂的,显得很粗糙,但是现在是夏季湿度最大的时候,并不是冬天哪。
布坎南进一步解释说:“其实,这姑娘并没有固定的地方可去。几周前,她来到这里,我想她不知道这里主要是黑人集中的场所,像这样一位漂亮小姑娘和一些弟兄们呆在一块儿他们会把那可爱的四肢一个个撕下来”——自己禁不住格格直笑——“蓓蓓马上就把她保护起来。唯一的麻烦是”——胖子用劲把身子挪得更近了,隔间就显得更挤了些——“蓓蓓那地方不够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
这孩子突然怒气冲冲:“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都不受欢迎。”她大睁着双眼,其颜色兔子以前从未见到过;眼睛模糊蒙眬,缓缓移动,似乎那粉红色眼皮太娇嫩了,或者似乎在拒受教导独创一条自己的云游世界之路以后,对于还要寻找些什么已经失去明确的主见。她的眼睛碧绿。是八月草地那干燥倦怠的绿色,而这正是他最喜欢的颜色之一。
“吉莉宝贝儿,”蓓蓓搂着她说:“你会成为最受欢迎的白人小不点儿。”
布坎南声音越来越轻地和兔子说话:“你知道,这种事儿发生在约克镇,也会发生在这儿,我们该怎样保护”——他的手稍稍指向姑娘的同时,优雅地把这句话悬在了空中;这令哈利想到斯塔夫洛斯的手势。布坎南最后格格笑着说:“我们正忙于防范,以免被人抓住把柄。只看你会在什么地方被逮住了,黑人嘛,哪里会有好运气!”
吉尔急忙说道:“我不会出事儿的。你们俩不要再说了。别打算把我卖给这个讨厌鬼。我不要他。他不要我。没人要我。没什么了不起。我谁也不要。”
“谁也离不开谁,”蓓蓓说,“我并不在意你住在这儿,说穿了,是一些先生们有意见。”
兔子说:“布坎南就有意见。”这个结论让他们大吃一惊;那两个黑人突然尖叫一声,然后摇了摇身子,哈哈大笑起来。又一杯薄荷鸡尾酒送到桌上放在兔子两手之间,酒色之白如同柠檬。
“小心肝儿,问题只在于太显眼了,”蓓蓓又发愁地加上一句,“你使我们都太显眼了。”
一阵沉默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扩展开来,此时一群成年人在等待一个小孩变得理智一些。吉尔绷着脸问兔子:“你是做什么的?”
“排字。”兔子告诉她,“看电视。到处转悠。”
“这个哈利,”布坎南解释说,“几天前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他妻子无缘无故一拍屁股离家出走了。”
“无缘无故?”吉尔问。她生气地噘起小嘴,一副挑战的姿态,然而还不等问完这句话,她那兴趣的火花就已经熄灭了。
兔子想了想:“我想是让她腻味了。还有,我们政见不合。”
“在哪方面?”
“越战。我是双手赞成的。”
吉尔屏住了呼吸。
蓓蓓说:“我就知道你那些指关节长得不美嘛。”
布坎南自愿来圆场了。“工厂里人人都赞成。我们的看法是,你不在那儿拖住他们,那些穿黑睡衣的家伙就会跑到这边街上来。”
吉尔认真地对兔子说:“你该和斯基特聊聊。他说那真是神话般的游历。他喜欢。”
“我并不知道内情。我也不是说去打仗或被逮住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儿。我只是讨厌那些小子们百般抨击。有人说越战是个错误所以我们要撤回来。如果你和错误永不沾边就什么教训都得不到。”
“阿门,”蓓蓓说,“生活本来就是胡说八道。”
兔子感到一时性起,就继续说道:“我想,对那些大学里的学生娃或越共我都是不大相信的。我看他们也成不了气候。我看那些少数派正努力想把干了一半的事情都推翻掉。干了一半不等于干完,但总比没干要好嘛。”
布坎南火烧火燎地想缓和气氛。他的上嘴唇由于胡须裂缝处以下有汗水而发出噗噗的声音。“我百分之九十九地赞同。开明的私心正是我所喜欢的。依我看,开明的私心是我们在这儿有希望认真考虑问题应持的最好态度。不管谁在天上执刀切馅饼卖,我都是不会买的。像斯基特那样的年轻人,他们说一切权力归人民。你在四周找找那些人民,不过是他们几个。”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汤姆们,”吉尔说。
布坎南眨了眨眼。他伤了自尊心,声音就更低沉了。“我不是汤姆,姑娘。那种腔调无济于事。那种腔调只能说明你还太嫩。我这个人只求从A点移动到B点。从摇篮到坟墓我都不会去伤害别人的。像这个哈利一样,你可以问问他。也像你爸爸那样,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
蓓蓓抱着这位倔强的柔弱女子说道:“我就喜欢吉莉的胆量,不像你这样又胖又老又臭的男人,只顾坐在那儿像舐旧烟把儿一样舐着自己,生命对她来说可以置之度外。”但是她一边讲一边盯着布坎南看,似乎在期待他的默许。母亲和父亲,到处都能找到。
布坎南用柔和平静的语调对吉尔解释说:“所以问题就在这儿。哈利这小子就住在西布鲁厄最豪华区域里一座豪华大宅里,就他一人住,从来都不曾有过女朋友。”
哈利反驳说:“我不是一人住。儿子也在家。”
“男人应该有一个,”布坎南继续说道。
“弹琴吧,蓓蓓。”从一个黑洞洞的隔间里传来忧郁的声音。鲁夫微微点了一下头,打开了蓝色灯光。蓓蓓叹了口气,把斯基特留下的烟蒂递给吉尔。吉尔走出隔间,摇了摇头示意蓓蓓出去。兔子以为这姑娘要走了。当她又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很愉快。再次听到蓓蓓弹琴时他呷了口鸡尾酒,而她则从柠檬汁里取出冰块来嚼。台球房里的小子们在轻轻地继续玩着球。咔嗒声、酒味、音乐混合在一起从而使他的心胸变得博大广阔,足以容纳下蓝色光线、黑色面孔、“忍冬属玫瑰”、比紫花苜蓿还要香甜的走味儿的烟以及对面这个幽灵。她的手腕手臂似乎是半透明的,属于另一种生灵;她还未成年,但女人味儿已初露端倪,这味儿就像他几乎能瞧见的小小齐伯林飞艇从她身上向四周飘散。接着他的内部空间扩展到足以包容得下金博夜总会以外的整个世界,那里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和多姿多彩的不同种族、形状如同天花板上印痕的七块大陆、系着每颗星球的那一条条万有引力磁力线、在太空之中地球所呈现出的壮丽景观犹如一块蓝色大理石块上旋转着的朵朵云彩;一切都是那么温暖、湿润,新生命即将诞生,唯有他本人和家庭依旧是个陌生干涸之地,干涸冷清在宾州别墅区那块真空地带里徒劳地旋转着,如同一只被抛弃的太空密闭舱。他不愿回到那儿去,然而他必须去。他必须去。“我该走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
“嘿,嘿,”布坎南抗议起来,“今晚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我得回家去以防我的孩子和陪他一块儿玩的那小家伙发生摩擦。要是他们在医院不再给我母亲做检查了,我就得在明天去看望父母。”
“你溜号出去,蓓蓓会伤心的。她相中你了。”
“或许她相中的另一个家伙会回来的。我猜蓓蓓肯定是个大情种。”
“难道让你恶心了?”
“不,岂有此理。我喜欢她。告诉她。她弹得很棒,这真让我大开了眼界。”他想站起来,然而桌边挤得他弯着腰。隔间斜向一边,他微微晃了晃,似乎已经回到了他正准备返回的缓慢旋转着的家里。吉尔条件反射般顺从地随他一同站了起来。
“总有一天,”布坎南在他们眼皮底下继续说着话,“也许你能更好地了解蓓蓓。她真是个好人。”
“这我承认。”他对吉尔说,“坐下吧。”
“你不是要带我走吗?他们都这样想。”
“哎呀,我可不希望如此。”
她坐了下来。
“哈利伙计,你伤了小姑娘的感情了。你这人真讨厌。”
吉尔说:“像他这样的讨厌鬼,我不会动情的。我敢肯定他在搞同性恋。”
“有可能,”布坎南说,“所以老婆才会走嘛。”
“跟我来吧,先让我走出来。我愿意带她——”
“那就随你的便,伙计。记在我的账上。”
蓓蓓正在弹《一次又一次》。我思忖着我正是如此。
哈利弯着腰,桌边挤疼了他的大腿。“好吧,小子,跟我来。”
“我不稀罕。”
“你真烦人。”他言不由衷地老老实实地加上了一句。
“你才是呢,”她告诉他。
“好了,吉尔,对这位先生要礼貌一点儿。”布坎南急忙退出隔间,以防出现连锁拥挤的情况。他让哈利溜出来,非常信赖地靠在他身上。一伙儿老家伙。他的嘴里灌进了毒品,呼出的气味儿难闻。“问题在于,”他解释说,这是他今晚做的最后一次解释,“她呆在这儿,年龄不够啦等,看起来都挺玄乎的。警察小儿,并非想完全敌视我们,但是迫于公众舆论的压力他们一直把我们盯得很紧。所以这儿并非对每一个人都合适。她这么个可怜的孩子需要爸爸的保护,这是个简单的道理。”
兔子问她。“他是怎么死的?”
吉尔说:“心脏病。是在纽约一家剧院的门厅倒在地上死的。他和母亲正在看《头发》。”
“好吧,咱们走。”兔子对布坎南说,“酒钱是多少?哎唷,酒开始上头了。”
“我们付吧,”对方答道,同时挥了挥那银色闪亮的手掌。“由黑人弟兄们付吧。”他禁不住呼哧呼哧喘着气并格格地发笑。他吃力地想保持一本正经的姿态:“你真了不起,伙计。了不起的男子汉。”
“星期一上班时见。”
“吉莉宝贝儿,要当个好姑娘啊。我们要保持联系。”
“一定。”
一想到布坎南有工作,就让人感到不安。我们都在工作。不分昼夜。肚皮饥饿了,精神饥饿了。张开大嘴用力咀嚼,打开阴门尽力吞咽。穷凶极恶呀。灵魂。小时候他经常尝试着描绘它。肚内像绦虫一样的寄生虫。悬挂在身体上的一小枝槲寄生,靠空气生活。在肝肺间摇摇晃晃的水母。黑人的灵魂要多一些、大一些。像鳝鱼一样趾高气扬。夜间的喂食者。在巴士上从他们的下腹部发出的气味儿很动人。他们害怕哈利一定会去的那种清洁干燥的地方。他纳闷是否会感到恶心。鸡尾酒里有毒药。月牙形汉堡包的上面有毒药。
蓓蓓变了调,按下六个和音,就像是六个黑乎乎铅条抽出来轻轻搓着却啪的一声掉进字盘里一样,她弹起《有个小旅馆》。祝你走运。
后来,兔子带着吉尔来到街上。在右面,朝着山的那一边,韦泽街在蓝蓝的街灯下向远处延伸着它的灰黄色尘雾。极顶酒店看来一片模糊而且支离破碎,葵花啤酒大钟的背后露出黄色霓虹灯花瓣;若非如此,那么整条大街就会模糊暗淡。他仍记得彼时的韦泽街有五家电影院,凸起的招牌上混杂的霓虹灯图案看起来像狂欢娱乐场一样浮华绚丽。过去人们经常拉着孩子的手在街上散步。如今郊外的购物中心把顾客都吸引走了,强奸犯也频频出没此地,这昔日的闹市区已呈现衰败景象。上周的《缸报》大字标题写道:本地流氓袭击老年人。标题原文本来写着黑人,而非本地人。
他俩向左拐,朝跑马河大桥走去。河水的潮气使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断定不会再感到恶心了。再也不会的,自孩提时起,他一直都能胜酒力;有些家伙,比如罗尼·哈利森,喜欢喝酒,喝了几杯啤酒之后,或者在一场大赛之前就会恶心呕吐,牙缝里还要开威士忌酒的玩笑,但是兔子哪怕是因此而肚子疼,也要使劲忍住。他在金博娱乐厅坐着时感觉到整个世界就在他心中,此刻依然如此;他要把它藏匿在心中。该城夜间的气氛。沥青和混凝土因被整天烧烤而变成了姜黄色,公路交通就像实施管制时一样车流稀疏,车灯之间甚是空旷。偶尔有车灯扫过这个姑娘。当她站在路边镶边石上踌躇犹豫之时,车灯就会捕捉住她那双雪白的小腿和单薄的衣服。
她问:“你的车在哪儿?”
“我没车。”
“那不可能。”
“我老婆离家时开走了。”
“你再也没了?”
“没了。”真是一个富家子弟。
“我有一部,”她说。
“在哪儿?”
“不知道。”
“你怎会不知道呢?”
“我经常把车停在离蓓蓓不远的李树街那头,我不知道那是别人车库的入口,有一天早上他们就给拖走了。”
“你没去找回来?”
“我没钱支付罚款。而且我也怕警察,他们可能会查出我的底细。州警察一定张贴有公报找我。”
“你返回康涅狄格难道不是最简单易行的解决办法吗?”
“咱们别讲大道理吧,”她说。
“这有什么不好?”
“全是由于自私。让人恶心的自私。”
“出走也包含有非常利己主义的内容。你母亲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姑娘未答话,她穿过大街,从金博娱乐厅走到了桥头。兔子只得跟上去。“你的车是什么牌子的?”
“白色保时捷。”
“哎唷。”
“我十六岁生日时父亲送给我的。”
“我岳父在城里经营丰田车。”
他们几次触及到这个话题,然而某种对应总使得他们的交流中断下来。穿过大桥后,他们就来到空旷人行道的一个小小低洼处,在汽车时代的今天,这里几乎没有人再会驻足。整座桥是三十年代浇铸成的——人行道上的方形图案、宽大的栏杆和路灯基座——都是泛着红色的粗糙的混凝土;在他们的头顶上矗立着一根样式新颖的路灯支柱,通身是铸有凹槽和花饰的铁杆,它显示出宏伟堂皇的样子,但却未能照亮桥头,此项任务就让位于那安置在通道中心的高大铅制灯杆上散射而出的紫罗兰式冷色光线。她的白衣服被这种光线一照就让人感到神秘可怕。在一枚胸章上刻有一个男人的名字,无法辨认。吉尔不耐烦地问道:“喂,该怎么办?”
他以为她指的是交通工具的事儿。他仍然感到摇摇晃晃,肚内装有太多的烟和酒,以至于无法考虑她的话。通向布鲁厄市中心的道路好像是被堵住了,出租车在那儿悄悄地徘徊打盹儿。在金博的霓虹灯光彩之外的朦胧幽暗之中,褐色的身影、本地流氓在门口一边盯着看一边格格地发笑。兔子说:“咱们走过桥看能不能搭上巴士。最末一班车十一点前后到,也许星期六要晚一点。要是真没车来,步行回我家也不远。我家孩子从来都是步行回家的。”
“我喜欢走路,”她说。她又令人感动地补充道,“我身体结实。别把我当小孩看。”
栏杆摹仿着栅栏的斜十字形状浇铸而成;这些斜十字在他的腿边慢悠悠地咔嗒而过。他不停触摸的砂砾般的栏杆只有微热的感觉。微粒状物似乎是掺和进去的岩盐。再也没人这样修栏杆了,再也没有这种微红的颜色了;她匆匆忙忙跟在后面,肉体发出温热,雪松切口般颜色的头发也随之起伏飘动。
“你急什么?”
“难道你没听见?”
小汽车飞驰而过,在他们面前滚动着一个个光球。一块铁砧掉进黑沉沉的河床:溅起白色水花,像小船轮廓。身后,是嗒嗒的跑步声,追得很急。兔子大着胆子停下脚步向后偷看了一眼。有两个褐色的身影正在追击他俩。当他们在一连串身着淡紫色衣服的天使们的脚下飞奔、不断在暗影之间进进出出之时,他们的影子一次次地变短、加倍、加长和重叠;有一个手中挥舞着白晃晃的东西。这东西在闪闪发光。哈利心情紧张;他真想撒尿。西布鲁厄的桥头永远走不到了。本地一男人为保护一无名女孩被歹徒刺伤。他捏住她的胳膊想拉着她跑。她的皮肤光滑细嫩,和栏杆一样微微发热。她气喘吁吁地说:“放开手,”就一甩手摆脱掉了。他转过身来,竟意外地发现被他遗忘掉的东西,勇气,依然存在;他的身体适应了在正视一次威胁时所产生的死板式轻率盲目,躯体僵硬,只有眼睛还是一对柔软的小点,他本人就是一面够格的盾牌嘛。杀吧。
黑鬼在近处紫色的月亮下面停下脚步,又惶恐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他们年纪轻轻,身体反应迅速。他比他们个头高大得多。有一个人的手里有一个闪着白光的东西,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镶着珍珠的钱包。手拿钱包的人蹒跚前行。他的白眼仁和珍珠在灯光下都变成了淡紫色。“这是你的吗,小姐?”
“噢,是的。”
“蓓蓓让我们赶来的。”
“噢,谢谢你。谢谢她。”
“我们吓着谁了吧?”
“我没有。吓着他了。”
“是啊。”
“这家伙也吓我们一跳。”
“很抱歉,”兔子主动说道,“这桥上有鬼。”
“不错。”
“好了吧,宝贝儿。”他们那淡紫色的眼球滴溜溜地转;当穿着补丁牛仔裤的四条腿在寻找离开的节拍时,那四只紫色的手轻轻上下舞动着。他们一齐哈哈大笑起来;就在此时此刻两辆巨大的带着拖车的卡车从桥上驶过,相向而行:两个长方形巨块在轰隆轰隆的声音中重叠起来,把它们之间的空气挤压得啪啪直响,又在各自的车道上疾驶着,因摩擦桥面而发出辘辘声。桥身在颤抖。两个小黑鬼消失了。兔子和吉尔继续向前走。
体内的大麻、白兰地和恐惧使得他异常熟悉的这条林荫道显得亲切美妙。没有巴士了。她的衣襟在他的眼角处飘动翻飞,他的皮肤舒展开来,各种感觉就像一团蚊虫搅混在一块儿,旋转在一块儿,他没话找话地说:“你的家在康涅狄格州。”
“那地方叫斯托宁顿。”
“在纽约附近?”
“近得很。爸爸经常星期一去那儿,星期五再回来。他喜欢航海。他说斯托宁顿是全州唯一临海的小镇,一切都建在海湾。”
“你刚才说,他已经去世了。我母亲——她患有帕金森氏综合征。”
“瞧,你就喜欢说这类话?走路得了。我以前从未来过西布鲁厄。还不错。”
“什么还不错?”
“这儿的一切。它不像别的城市,没有值得夸耀的历史。因此它就不会那么让人感到失望。瞧那边,汉堡天堂店。妙极了,里面有紫色火光,一切显得金碧辉煌,富有新意。”
“我今晚就是在那儿吃的饭。”
“味道怎么样?”
“很差劲儿。也许是吃得太多太杂了,我该再抽口烟。我的孩子喜欢那地方。”
“你说他有几岁?”
“十二岁。今年十月份满十三。不该那么矮。”
“他还只有十三岁呀。”
“当然。我尽量不去逼他。”
“你逼他去干什么?”
“噢。我过去所喜欢的他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想他玩得没趣味。他老是守在家里。”
“嗨。你叫什么名字?”
“哈利。”
“嗨,大个儿哈利。你给我弄点儿吃的行吗?”
“当然了,我是说行。在家里?我不清楚冰盒子里还有些什么。我是指冰箱。”
“我的意思是去那边,卖汉堡的地方。”
“噢,当然行。对不起,我真该死。我以为你吃过了。”
“也许吃了,这类与身体有关的生活细节我老是忘记。但是我想还是没吃。肚子里感觉到的只有柠檬汁。”
她挑了个腰果汉堡,花了八十五美分,又要了一杯草莓奶昔。她在枯黄的光线下吞吃着汉堡,他又为她要了一份。她笑了笑,表示歉意。她的小牙齿向里斜着长,灰白颜色牙齿之间留有明显缝隙。真不错。“我一般对吃不在意。”
“为什么?”
“太讨厌了。你不认为,这是我们所做的让人更感厌恶的事情之一吗?”
“人不得不如此呀。”
“那是你的看法,对不?”即使在这个光照耀眼的地方,她的脸上也仍然有一种朦胧模糊无从捉摸的神态,某种早熟又尚未定形的神态。吃完后,她用餐巾纸把手指头挨个儿擦干净,果断地说道:“非常感谢。”他付账。她抓起钱包,里面都有些什么呀!信用卡?干革命的联络图?
他喝了点咖啡,好让自己保持清醒。整夜不睡觉来操这可怜的小不点儿。要保持古板中年人的尊严。种族不同。在服役时他们常说,在中国,女人们把刀片塞进阴道以防日本人图谋强奸;一想到这事儿兔子的阴囊就打颤。领略步行的妙处吧。他们迈步走进韦泽街。商店窗户一片黑暗,只有防盗灯还亮着;阿克米停车场空空如也,只有零散的几对情侣在拥抱调情。电影院大招牌上的《2001年》已改为《大地惊雷》。片名很短,可以全部写在上面。他们在眨巴着眼的黄色灯光下穿过街道来到恩伯利大街,然后是恩伯利路,接着是新月街。新开发区很黑。“这儿真是阴森森的,”她说。
“我想是地势平坦之故,”他说,“我成长的那个镇,没有两座房子是建在同一水平面上的。”
“不知怎的总有股下水道味儿。”
“实际上,下水道一点都不好。”
他身边的这个模糊他视线的生灵把他的体重减轻了一半。他飘飘然走上台阶来到小门廊,双膝在不停地打颤。她那位于他肩旁的侧面像就像一角旧银币上那张脸一样俊秀沉着。那个有三扇阶梯式窗户的大门的钥匙差点儿从手中飞走,它摸起来像是有奇异魔力似的。他轻轻打开室内客厅的灯,发现原来的旧家具都变了样:仿造的补鞋匠式长凳,面对面置放着的沙发和银丝线座椅像两个疲倦得爬不上楼的大块头醉汉,漆成木纹的金属柜里放着的电视机屏幕上一片空白,一眼看透的搁架上空空如也。
“哎唷,”吉尔说,“真俗气。”
兔子辩解说:“我们从未认真选购过家具,碰到什么就买什么。詹妮丝买的窗帘也总是不一样。”
吉尔问:“她是个好妻子吗?”
他的回答游移不定。这问题又把詹妮丝拽到了屋内,厨房里静悄悄的,她蜷缩在楼梯口,仔细听着。他的回答简练有力:“不算太差劲儿。组织安排的能力一般,但自从和那小子搅和在一块儿后安排得却很周密,至少她是尽心竭力去干的。她以前喝酒总是过量,不过还能控制得住。大约十年前我们发生了一场悲剧,我想这使她清醒了些。也使我清醒了些。孩子死了。”
“怎么死的?”
“意外事故。”
“太不幸了。我们睡哪儿?”
“你干脆睡孩子的房间,我看他不会回来了。和他一块儿玩儿的那小家伙,是个被娇惯坏了的小傻瓜,我告诉纳尔逊说若是太让人讨厌就回家来得了。也许我早该回来接电话。几点了?喝杯啤酒吧?”
她身无分文,手上却戴着一块至少能值一百美元的小表。“十二点十分,”她说,“你不想和我睡?”
“哈?该不是头脑发热吧?和讨厌鬼睡一块儿?”
“你是个讨厌鬼,可是你刚才给了我吃的。”
“算了吧。算在白人社区账上吧。哈哈。”
“你还恋着这个甜蜜可笑的家。老是担心没人需要你了。”
“是啊,而且有时很难认识到。我若是去正视这个问题,没准儿真是没人需要呢。为回答你的问题,我当然乐意和你同床,我该不会因强奸幼女罪被拘捕吧。”
“你真的怕法律,对不?”
“我只是想尽量别招惹它而已。”
“我按着《圣经》向你保证——你有没有《圣经》?”
“以前有个地方放着一本,是纳尔逊上主日学校时用的。那一切后来都淡忘了。做个保证就行了。”
“我向你保证已满十八岁,法律上已成年。我不是黑帮的诱饵。没人偷拍你的照片来敲诈你。你可以操我。”
“怎么搞的,你差点儿都让我哭起来了。”
“你真的被我吓坏了。让我们一块儿洗个澡吧,然后看看感觉如何。”
他放声大笑:“我猜想那时我会同心协力去完成的。”
她脸色严肃,一个严肃的小脸动物想嗅出新的巢穴。“洗澡间在哪儿?”
“把衣服脱在这儿。”
这要求让她大吃一惊;她收紧了下巴,因为惊恐,双眼睁得大大的。没有理由说这儿只有他是被吓怕的人。富婆娘认为起居室俗气。吉尔就站在他和詹妮丝上次做爱的地毯上脱衣服。她踢掉便鞋,脱掉外衣。她没戴乳罩。她的一对小乳头向上翘着,再向后一撤,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穿着比基尼内裤,黑色饰边,那花样精美得叫不上名儿。不等停一会儿让他陶醉于其中,她就用两个指头把松紧带往下一拉,身子一扭,走了过来。詹妮丝在那儿有块湿润的三角区,侵入未刮毛的大腿的内侧。吉尔几乎连个影儿都没有,琥珀色绒毛向笔直娇美的鬃毛中心延伸,其颜色越来越黑。喇叭形骨盆就像是忍饥挨饿后的颊骨。她的腹部像幼童的一样,显然没有生过孩子。她的胸部在灯光下转动时看起来几乎就不存在。赤身裸体使她的脖子显得更长:在从头颅根部从容不迫地弯向小巧的背部的曲线中,在由两块肥肉团与臀部联结起来而且自上而下肌肉饱满的两条腿上,可见其真正的丰满成熟。她的脚脖子比詹妮丝的要瘦小一些。但是,嘿,她就裸着身站在这间屋内,站在他的屋内。这个确实陌生的生灵,太信赖人了。她弯腰捡起衣服。她轻轻地在他的地毯上踏着步,似乎在提防大头针。她站在离他有一胳膊长距离的地方,一本正经地噘着嘴,下嘴唇干巴巴的,皮肤上有一个雀斑。“你呢?”
“在楼上脱。”他在卧室脱了衣服,他总是在那儿脱的;在隔墙另一侧的洗澡间,水开始叫喊、开始唱歌、开始飞溅。他往下看了看,对那勃起的阴茎不予理睬。在洗澡间他看见她弯着腰在水龙头上调试水温。屁股中间有一小束绒毛。从后面看那似乎是男孩纤细的后背楔入了杂乱的缠绵情意而变成了女人那绸缎般光滑柔软的脊背。他真想去摸她,去摸那绸缎般的匀称美,于是就摸了一下。背部像玻璃碴一样刺痛了他的指头尖,然而我们知道那里并没有玻璃碴。吉尔并未因这下触摸而畏缩或转过身来,她仍在调试水温直到她满意为止。他的阳物变小了,但是已不再窘困了。
他们洗浴得十分轻柔、宁静、流畅和纯净。双方都很专注周到:他在她的乳房上涂上肥皂,再用清水冲洗干净,乳房完全的洁净似乎刺激着他必须洗得更加洁净;她用膝盖顶着他的背部进行揉搓按摩,似乎劳作一年的疲劳都存在于此。她用湿透的毛巾蒙住他的双眼;她查了查他胸膛上的灰白汗毛数(六根)。甚至当两人面对面站着揩干对方的身体而他像个海盗似的对她虎视眈眈之时,他感觉到他俩是抛射到云彩上的聚光灯光线的末梢,感觉到他俩的任务就是要像电视机上两个被漂白的生灵在一间空荡荡的屋里欢娱一样,在这个家中永久驻足。他因为对此产生的知足之情而导致的阳痿却怎么也摆脱不掉。
她扫视了一下他的腹股沟。“我不能使它勃起,是不是?”
“你行,你行。太行了。只是依然很生疏。我甚至连你姓什么都不知道。”
“彭德尔顿。”她跪在浴室地毯上,要把他的阴茎塞进嘴里。他退后一步生怕被咬着了。
“等一等。”
她别扭地抬头看着他,看着他那松弛的腹部上那道斜坡,就像一个快上完了学还没找到答案的小学生一样呈现出一副胡思乱想、疑惑不解的表情,嘴里因噙着禁食的糖果而口角流涎。他把她扶起来,就像是扶起一个小孩,可她比小孩的个儿要高得多,她的腋窝痒人且很深;他吻她的嘴。不是橡皮软糖,她的双唇僵硬。她扭开那张瘦脸,对着肩膀说:“我没法让别人勃起,真正勃起。乳房不丰满。我母亲的乳房很漂亮,或许那就是我的烦恼。”
“把你的烦恼告诉我。”他说着,就拉着她的手来到卧室。
“噢,天啊,又来了。给人排忧解难,哈?不过看起来你比我还惨,有人脱掉了衣服而你甚至没任何反应。”
“最初的几次是很难的,你首先需要吸引住某人的一点儿注意力。”他关掉灯,两人躺在床上。她想再次抱住他,尖牙齿、尖膝盖急切地想干成那事儿,但是他让她平躺着,按摩着那双乳。他把它们弄成垂直的样子,手在上面画着圈儿按摩。“这不该成为你的烦恼。”他低声安慰着说。“很可爱的一对儿。”他感到下面那地方很快硬了起来,充足了血;像冰箱里的奶油糕点。为逃亡者开设的野餐。父辈们夜晚将近之时忠于职守吧。
全身放松了下来之后,吉尔就显得清瘦结实;肌腱和怨恨都浮到表面。“你该去操我母亲,她对男人是真心的好,她认为他们是生活的全部内容和终极目的。我知道甚至在爸爸去世前,她就在乱搞男人。”
“所以你才离开她?”
“我真的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的。”
“说吧。”
“和我一块儿出走的那小子试图让我大量吸毒。”
“这还不至于让人难以置信嘛。”
“是的,但他的理由很荒唐。瞧吧,你不想听这类废话。现在硬起来了,为什么还不对我来?”
“说说他的理由。”
“你明白,当我腾云驾雾之时,你知道,我会看见比如上帝吧。他从来不行。他只看见陈旧电影的片断,根本就是串不到一块儿的东西。”
“他给你吸的是哪种东西?大麻?”
“噢,不是,听着,吸大麻就像是喝杯可乐什么的。如果他能搞得到,就用迷幻药。那药片真神了。他抢大夫的车弄些样品出来,然后搅和在一块儿观察会有什么反应。他们给这些药片都起了名字:紫色心肝,布娃娃,我记不全了。之后他偷了注射器就开始打针,多半他连药名都不知道还要打,真是疯了。我从来不让他扎进我的皮肤。我考虑到,塞进嘴里的东西,我还可以吐出来,但是注射进血管里的东西,我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那会要了我的命。他说那是快乐的组成部分。他真的是如醉如痴了,但是你知道,他用这个控制着我。我就跑了。”
“他没跟踪你?”一个瘾君子爬上楼梯。青绿的牙齿,有毒的针头。兔子只顾着听,那阴茎早已蔫了。
“没有,他不是那种人。我始终认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男还是女,他思考的全部内容就是再打一针。吸毒成瘾的人就是那个样子。真让人讨厌。你以为他们在和你说话或者做爱什么的,其实他们从你肩膀上望过去却只是想着再打一针。你明白过来你什么也不是。他并不需要我去为他找回上帝,即使他就在街上遇见了上帝,他也会硬逼着他掏出够多的钱去买几袋毒品。”
“他长什么样儿?”
“噢,大约五英尺十英寸高,褐色头发直披到肩,用刷子刷头时头发像微波一样起伏;他的体形匀称优美。甚至当海洛因攫走了所有血色后,他的身体依然很好。他的后背真正是绝妙透顶,宽阔的肩膀呈倾斜状,后背上都是隆起的有微波的小小肋骨肌肉包,你看,就在这儿。”她碰了碰他,但想的却是另一个人。“上初中时他一直是赛跑运动员。”
“我是说上帝。”
“噢,上帝。他会变的,他每次都不一样。但是你一直明白那就是他。我记得他有一次像是一朵大百合花的花心什么的,只是被放大了一千倍,一种光滑闪亮的漏斗一直向下,向下。我没法儿说了。”她翻过身狂热地吻着他的嘴唇。他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使她激动不已;她爬起身来,弯着腰,像浣熊喝水一样低头亲吻着他的下巴、胸膛、肚脐,一直向下就停在那里。她的嘴一点一点地轻轻咬着,真让人惊讶,他抑制着不要笑出声;她的手指抚摩着他大腿上的毛,就像冰块威胁他的皮肤一样使他觉得痒痒的。她的头发在他的腹部搭成一个帐篷。他推她一下,但是她咬住不放:干脆就放松一下吧。天花板。车库灯光反射到屋顶照出一块变色的斑痕,那地方是烟囱防雨板漏雨弄湿的。该把车库灯关掉。不过这灯或许能够有效地防防盗贼。附近这些瘾君子见什么偷什么。他不知道纳尔逊今晚是怎么过的。睡着了,他是仰面睡觉的,张着嘴,让人感到害怕;就像在布痕瓦尔德拍摄的照片一样,皮肤似乎是紧紧地绷在骨头上的。总想叫醒他,以证实一下他没事儿。错过了今晚十一点钟新闻。越战死亡人数,大概某处又发生了种族暴乱。布坎南,真滑稽。严格地说,并没有计划,他只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开始把他卖给蓓蓓,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模样。床上的詹妮丝情急如火,似热锅上的蚂蚁,而这个小家伙一直很冷静,一个学龄前小孩在专心运用她知道的一切。真管用。
“很不错,”她一边说,一边抚摩着膨胀变长的阳物,由于唾液它正闪着微光。
“你真不错,”他告诉她说,“没有失去信心。”
“我喜欢它,”她告诉他说,“它使你伟大坚强。”
“干吗操这份儿心?”他问,“我是个讨厌鬼呀。”
“想不想插进去?”姑娘问。但是当她四脚八叉仰面躺着,当他正试图插进去时,她一点儿都不难为情的神态像她刚才畏缩的神态一样让他感到悲凉,感到泄气;于是他就萎缩变小了。她那模糊的面孔大睁着双眼提高了调门说道:“你不喜欢我。”
正当他摸索着要回答她时,她已睡着了。这就是他从未想到要问的问题的答案:她是否疲倦?当然疲倦了,就像她刚才的饥饿一样。一阵内疚和忧伤在他胸膛的肌肉里扩展延伸,压迫着眼底。他起了床,给她盖上被单。夜晚正在变得凉爽,八月在掩护太阳退却。冷冰冰的月亮。裂开的墙纸。闪光灯下的泡沫岩。脚印存在了十亿年,没有沾上一丝灰尘。双脚踩在厨房油地毡上感觉到冷。他关掉车库灯,再把花生酱涂在六块梳打饼干上面,做成三块三明治。詹妮丝走了以后,他和纳尔逊就买他们喜欢的东西,整个埋在了盐和淀粉当中。他坐在起居室吃着饼干,他没坐那把银丝线座椅,坐的是那把在结婚时就买的老式棕色座椅。他嘴里嚼着饼干,眼睛盯着像空玻璃鱼缸一样的电视屏幕。该砸了它,毒药,他在什么地方了解到,今天的小孩情绪之所以摇摆不定,乃是因为他们是被电视机带大的,这个看两分钟,那个看两分钟。饼干碎渣粘在他胸前的毛上。六根灰毛。该再多几根的。詹妮丝为斯塔夫洛斯都干了些什么不肯为他干的事儿?你干的也只有那么多。三个洞,两只手。她快活吗?他希望如此。可怜的傻瓜,不晓得什么缘故他竟然压抑着她的潜能。让事情自然发展吧。巨大百合花的花心。他不知道耶稣是否愿意等着妈妈,一个穿着睡衣的男人站在光滑的斜槽一端。他希望如此。他想起来明天该上班。又想起来不该上班,是星期天。星期天,那条老狗。该上教堂去但他没法儿说服自己去相信。鲁丝过去嘲笑过他和教堂,那时他能使自己去相信一切。鲁丝和她的养鸡场,他纳闷她能否吃得消。希望如此。他勉强从宽大的座椅上站起来,把胸毛上的碎渣掸掉。有一些往下掉,却粘在了下面的肚皮上。真纳闷为何生成毛茸茸的样子,有弹性,如果大家像修女和法官那样修面剃头,他们就可以拿头发去填充床垫。楼上,床上那块肉体像根银棒一样使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都忘了她粘在他的手上了。不祥的手指关节。可怜的小家伙,她搅和了一阵想重新做爱,她把毛茸茸的嘴凑上去深吻了一会儿,倒下去就又睡着了。一天的辛劳换来一天的安宁。清教徒的道德标准。他一边想着佩吉·福斯纳希特,一边自慰。纳尔逊会怎么想呢?
一大早了,吉尔还在睡。九点四十五分,兔子正在清洗盛过麦片粥的碗和咖啡杯,纳尔逊站在厨房的纱门旁。他刚给自行车打过气,脸上正红红的。“嗨,爸!”
“嘘。”
“怎么啦?”
“你吵得我头疼。”
“昨晚喝醉了?”
“什么话?我从来都没醉过。”
“你走后福斯纳希特太太哭了。”
“大概是你和比利调皮捣蛋了吧。”
“她说你要去布鲁厄见一个人。”
她不该把这种事儿讲给小孩听。这些离婚女人,把自己的儿子当成了小丈夫:哭叫、胡说,还当着他们的面换丹碧斯。“和我在维里蒂一块儿上班的同事。我们听一个黑人妇女弹钢琴,然后我就回家了。”
“我们坐到十二点多,看了一部精彩的电影,演的是士兵乘坐可以打开船头的船在某个地方登陆,像是叫诺威——”
“诺曼底。”
“说得对。你那时在哪儿?”
“我没在哪儿,打仗那阵儿我和你一样大。”
“你可以看到机关枪子弹打在水面上溅起一排排水花,打得真热闹。”
“嗨,尽量把嗓门压低点儿。”
“为什么,爸?妈妈回来了,是不是?”
“没有。吃早点没有?”
“吃过了,她给我们吃咸肉和法式吐司片。我学会了怎么做,很简单,你只需打几个鸡蛋,把面包拿来炸就行了,改天我给你做一些。”
“谢谢。安斯特朗奶奶以前常做。”
“我不喜欢她做的饭。都很腻人。难道你喜欢她做的饭,爸?”
“我喜欢。别的做法儿我都不懂。”
“比利·福斯纳希特说她快要死了,是吗?”
“她得病了。但是病势缓慢。你见过她那个样子。她会好的。他们总会有新药治疗的。”
“我希望她死了算了,爸。”
“不能这样想。不能这样说。”
“福斯纳希特太太告诉比利说,怎么感觉就怎么说。”
“她肯定讲了许多废话。”
“你为什么说那是废话?我看她很不错,你先得看得惯她的眼睛。你不喜欢她,爸?她觉得你不。”
“佩吉是不错。今天打算干什么?你上次去主日学校是什么时候?”
孩子随着他转圈儿好使自己不离开父亲的视线。“我跑回家是有原因的。福斯纳希特先生打算带比利去河上钓鱼,船是他认识的一个家伙自个儿的,比利问我能不能一块儿去,我说得问问你。行不行,爸?我总得回来取游泳衣和干净的裤子,他妈的那童式车把衣服都给弄脏了。”
兔子听着他周围的语言纷纷落下。他无力地说道:“我还不知道河里能钓到鱼。”
“他们弄干净了,奥利说的。至少在布鲁厄上游。他说他们在埃佛特岛周围放养了鲑鱼。”
奥利,是这回事儿吗?“离这儿有几小时路呢。你从未钓过鱼。记得我们带你去看球赛你都觉得没劲儿。”
“球赛没劲儿,爸。其他人在玩儿。这事儿要靠自己去干。哈,爸?行不?我去拿游泳衣,我说过骑车十点半之前返回去的。”孩子走到楼梯底下了:叫住他。
兔子叫道:“你走了,我一整天干什么呢?”
“你可以去看奶奶。她只想见到你一个人。”孩子认为已经得到了恩准,就“砰砰砰”跑上楼梯。他在楼梯平台上发出一声尖叫,把他父亲吓得怔住了。兔子挪动到楼梯底部,伸开双臂打算接住纳尔逊。但是孩子平安地到达从下面数第二级台阶时,就停住了脚步,一副吓坏了的模样。“爸,你床上有东西在动!”
“我床上?”
“我向里瞥了一眼看到的。”
兔子说:“可能是空调机扇片掀开了床单。”
“爸。”随着产生这种恐惧的某种缺陷开始渐露端倪之时,孩子脸上的苍白也开始消退。“那东西有长头发,我看见一只胳膊。你不去叫警察吗?”
“算了,咱们就让可怜的老警察休息去吧,今天是星期天,好了,纳尔逊,我知道是谁了。”
“你知道?”随着在大脑中收集有关床上长发生灵的信息,孩子自卫似的垂下两个眼皮。他正试图把这种不成熟的新设计和父亲朦胧出现的身影联系起来,穿着汗衫的莫名其妙的巨人,就在他面前,兔子主动说:“是个离家出走的女孩,昨天晚上不晓得怎么就和她搅和到了一块儿。”
“她打算住在这儿?”
“如果你不让我住我就不住了,”吉尔的声音从容地从楼梯上传了过来。她身上裹着被单走了下来。睡眠已经使她显得更加结实,现在她的眼睛就像湿漉漉的鲜嫩青草。她对孩子说:“我叫吉尔。你叫纳尔逊。你爸一直在念叨着你呢。”
她披着被单朝他走去,就像个罗马元老院的小议员,头发拢在背后藏在被单里面,前额闪闪发光。纳尔逊站着没动。兔子吃惊地发现他俩的身高几乎一样。“你好,”孩子说,“他念叨我?”
“噢,是啊,”吉尔一边炫耀着她那上等人家的神态,此刻无疑变成了自己的母亲,即在陌生人的家里滔滔不绝地讲客套话的那个女人,一边奉承着花瓶、窗帘,一边继续说道:“你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常高。你真幸运,有个父亲护着你。”
孩子大张着嘴凝神望着。圣诞节早晨。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儿的东西,但是在打开包封之前就先喜欢上它了。
吉尔把被单卷得更紧了一点儿,就引着他俩走进厨房,用声音之丝线拖着纳尔逊向前走。“你真幸运,要去划船。我喜欢小船。在家里我们有一只二十二英尺长的单桅小船。”
“单桅小船是什么船?”
“只有一个桅杆的帆船。”
“有些船有更多的桅杆?”
“当然了,如双桅纵帆船和二桅帆船。在双桅纵帆船上船的尾部有根大的桅杆,二桅帆船上的大桅杆在船头。我们曾有一只二桅帆船,但是太费劲了,你还真的需要一个男子汉帮忙。”
“你以前常驾船?”
“整个夏天都驾船玩儿,十月才结束。不仅如此。到了春天我们都来刮锈、堵缝、油漆。这几乎是我最喜欢干的,我们大家,我的父母,我,还有我弟弟都一块儿干。”
“你有几个弟弟?”
“三个。第二个弟弟的年龄和你差不多,十三岁?”
他点了点头。“快了。”
“我最喜欢他了。最喜欢了。”
外面一只鸟在一阵突然的骚乱中嘶哑地哀啼了一下。猫?电冰箱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纳尔逊突然主动说:“我曾有个妹妹,但她死了。”
“她叫什么名字?”
他的父亲只得替他回答:“瑞贝卡。”
吉尔仍然没有看他,而是集中在孩子身上。“我可不可以吃早点,纳尔逊?”
“当然可以了。”
“我并不想吃掉你最喜欢的那一份儿早餐,麦片粥或别的什么。”
“你不会的。我来指给你看看是放在哪儿的。不要动早餐饼,都放了一千年了,味道就像地板上的绒毛。葡萄干麦片和字母饼还不错,我们这个星期刚在阿克米买的。”
“谁去买东西,是你还是你爸?”
“噢,——我们一块儿去。有时他下班后我在停车场等他。”
“什么时候去看你妈妈?”
“看了好多次了。有时周末我就呆在查利·斯塔夫洛斯的住所里。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有把真枪。很不错,他有执照。上个周末他们去了海滩,我就没过去玩。”
“海滩在哪儿?”
她真笨,纳尔逊高兴得嘴角泛起了笑容。“在新泽西。大家都只说是海滩。以前我们有时去原始森林,但是爸爸很讨厌坐车。”
“我很怀念,”吉尔说,“大海的气味。我长大的地方,是座半岛上的小镇,三面环海。”
“嗨,我给你做些油炸面包片好吗?我刚学会的。”
也许是忌妒让兔子对这一幕感到不耐烦:儿子尽管个头小,但却骨骼粗大,居于支配地位,机灵聪明,披着被单的吉尔看起来像一个卡通人,正义女神或自由女神或和平纪念女神。他走出门取回星期日版的《凯旋报》,坐在门廊台阶上的阳光之中看起连环漫画来了,直到眼睛都看花了,他才回到起居室,漫无目标地看埃及人、费城人、奥纳西斯家族的故事。从厨房传来吱吱的响声、格格的笑声和耳语声。他正在看园艺栏(别瞧不起羞怯的黄花、酸模草和艾菊,在整个八月,它们在田野路边大量快活地繁殖生长;在小心晾干和整理之后,它们就可以做成迷人的花束放在墙角,使整个冬天勃然生辉),此时儿子胡须上沾着牛奶走进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种新型的活力,急切地问道:“嗨,爸,她可不可以一块儿去划船?我已给比利打过电话,他说他爸不介意,只是我们得赶快去。”
“或许我介意呢。”
“爸。别这样”哈利从儿子紧张的脸色中看出其含义是:她会听见的。她一人太孤独。我们应该对她态度好些,我们应该对穷人、弱者、黑人态度好些。爱心就存在于此啊。
星期一,兔子正在排《缸报》头版。寡妇,六十七岁,遭强奸又遭抢劫。三名黑人青年被拘留。
警察当局透露,星期六他们在李树街42B-19号拘留审问了两名未成年黑人和温德尔·菲利普,三人涉嫌一宗粗暴强奸一名身份不名的sywsfyz kmlhs粗暴强奸一名身份不名的年迈白人妇女,事件发生在星期四深夜。
这宗缺德罪案,是第三选区一连串
类似事件中最新的一次,唤起附近居民去组织一个自卫委员会,该委员会已于星期五市政会议之前成立。
人人自危
“大街上再没有安
全感了,“委员会发言人伯纳德·沃格尔对《缸报》记者如是说。
“甚至在自己的室里也不感到安全。”
在咔嗒声中哈利的肩上感到有人拍了一下,他向四周看了看。帕亚塞克,面有难色的样子。“安斯特朗,电话。”
“活见鬼,是谁?”他感到该说上这么一句,作为对在维里蒂工作时间内被电话传唤表示的歉意。
“一个女的,”帕亚塞克不耐烦地回答说。
“谁呢?”吉尔(昨天晚上,当她成功地逗弄他玩儿的时候,她那因划船而弄湿的头发使他的肚皮痒痒的)碰到了麻烦。他们把她绑架走了,警察、黑人。或者是佩吉·福斯纳希特打电话又约他吃晚餐。或者是母亲突然病危,心脏在跳最后几下时拨了这个号吗。此刻她只想跟他而不是跟父亲说话,对此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他从未怀疑过她最喜欢的是他。电话放在帕亚塞克的小办公室里,三面装着毛玻璃,桌上是零件目录(这些旧式默根特勒机器老是出毛病)和打眼装订的积压原稿。“喂?”
“你好,亲爱的。猜猜是谁。”
“詹妮丝。海滩怎么样?”
“又挤又闷。这儿怎么样?”
“不错。”
“我听说了。我听说你出去划船了。”
“是呀,孩子的主意,他要我接受奥利的邀请。我们顺河而上开到埃佛特岛。并没有钓到多少鱼,州政府放养了一些鲑鱼,但是河里的煤渣仍然太多。鼻子都被晒疼了,碰都不敢碰。”
“我听说船上的人很多。”
“大概有九个。奥利和这群音乐人到处跑。我们在那个旧野营地搞了次烧烤,离斯托基的采石场不远,你知道,那巫婆在那儿住了许多年。奥利的朋友都带有吉他,他们在一块儿弹唱。感觉不错。”
“我听说你还带了位客人去了。”
“你听谁说的?”
“佩吉讲的。是比利告诉她的。他对此感到很激动,他说纳尔逊带去一位女朋友。”
“比对童式车还来劲,哈?”
“哈利,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你在哪儿找到这女孩的?”
“哈,她是这儿车间里跳摇摆舞的。吃午饭时跳。工会请来的。”
“从哪儿,哈利?”
她那令人厌倦、盛气凌人、要一问到底的口气真使他感到高兴。她就像学校里的小学生,正在悄悄地成长。他坦白说:“也可以说是在酒吧里捡的吧。”
“那么,她要住多久?”
“我还没问呢。这些小孩不像我们过去那样喜欢制定个计划,他们才不怕饿死呢。嗨,我该回到机器那儿去了,顺便说一句,帕亚塞克才不喜欢我们在这儿打电话呢。”
“我并不想经常打电话给你。上班时给你打是不想让纳尔逊偷听到。哈利,你在听我说吗?”
“当然,不听你说听谁说?”
“我要那女孩离开我家。我不想让纳尔逊招惹这类事儿。”
“哪类事儿?你是说你和斯塔夫洛斯那类事儿?”
“查利是个成熟的男子汉。他有许多侄儿侄女,因此他很能理解纳尔逊。这女孩听起来就像是被毒品熏昏了头的小动物。”
“比利是这样讲的?”
“佩吉和比利谈过后又打电话给奥利,要他进一步描述了一番。”
“那是他的描述。哎呀。他们那时相处得蛮好嘛。我告诉你,她比奥利带去的那两只老乌鸦要漂亮得多。”
“哈利,你真可恶。我看这是条死胡同。你怎么处理自己的性要求我想我是管不了的,但是我不想让我儿子受到毒害。”
“他没有被毒害,她让他帮忙洗碟子,这是我们都无法做到的。她就像是他的姐姐。”
“那么她是你的什么,哈利?”还不等他回答,她又重复问他,她的声音像她母亲的一样,让人感到被嘲弄,感到心疼,“哈利,她是你的什么?小老婆?”
他想了一下告诉她说:“你回到家里来,她肯定会走的。”
现在该詹妮丝考虑了。她终于说道:“假如我回到家里,也只能是把纳尔逊带走。”
“试试看吧,”他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他在帕亚塞克的椅子上坐了一分钟以便等电话再响一次。真的响了。他拿起话筒。“怎么样?”
詹妮丝说着话,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哈利,我并不想把这话说给你听,但是如果你争点儿气我也就不会离开的。是你赶我走的。那时我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但现在我知道我得到了。所有那些责备我都拒绝接受,真的。”
“好吧。没人责备你的。保持联系吧。”
“我要那女孩离开我儿子。”
“他们玩得很好。请放宽心。”
“我要去告你。我要把你送上法庭。”
“很好。看了你那惊人的演技,法官至少会大笑一场的。”
“从法律上讲那房子是我的。至少有一半归我。”
“说吧,哪一半归我,我要把吉尔留在我那一半。”
詹妮丝挂了电话。或许说出吉尔的名字伤了她的心。这次他不再等下一次电话,离开了这毛玻璃围成的小屋。因恐惧和肿胀而不停地在颤抖的双手融会在了机器的咔嗒声中;正如体外的汗珠融会在油味和墨味之中一样。他在机器旁重新坐好,胡乱排了三行之后才把电话一事抛在了脑后。他以为斯塔夫洛斯能够给她提供法律上的建议。然而,这次他再也不认为斯塔夫洛斯是敌对阵营中的一员了,他指望他能控制好这个疯女人,他的妻子。通过她的肉体,他俩反成了兄弟。
一连几个晚上,吉尔都在调整兔子的身体以适应她。他无法克服把她作为女人来运用时所产生的顾虑——她的阴门会刺疼他,这是部分原因;一插进去他就想到那些剃刀片——但是她呢,打从划船回来度过了湿头发之夜开始,就手指、嘴唇并用,以便使他成功地勃起。接着,小块凝结的胶糊状精液就射在了她的皮肤上,尽管很容易就擦掉了,但是他的想象中却留下了一块如同在她肩上、喉咙上、小巧的后背上用酸物质灼伤般的伤痕;他的幻觉中看到她那苗条美丽、柔顺可人的躯体上最终会布满这些看不见的伤疤,如同报纸上登载的被凝固汽油弹烧伤的小孩一样。他也试图用手和嘴予以回报,但她却礼貌地劝阻了他。她把他推开,并向他保证说她降临此地,就是要服侍他,或者只是希望能有另一条大腿在她的双腿之间默默地产生一种压力,只要在几分钟之内他不再出现一阵阵的抽搐,那就万幸了。八月之夜潮湿闷热;仰面躺在床上,沉闷的空气犹如天花板悬挂在一英尺之遥的脸庞上方。一辆小车在松软的柏油和松散的碎石上面喧闹着滑过。一英里开外的河对岸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警笛的鸣叫声,一种新的声音,比刚才时起时伏的叫声还要疯狂。纳尔逊打开灯,撒了尿,冲洗了马桶,又关了灯,发出的咔嗒声如在耳边。他一直在偷听?他可曾偷看?吉尔的喉头在一起一伏。她睡着了。
他每次下班回来都看见她在坐着看书,或坐着缝补东西,或和纳尔逊坐着玩大富翁游戏。她的书真不可思议:瑜珈、精神病学、禅宗,都是在阿克米的搁架上偷来的。除了买东西,她不愿走出门外,甚至晚上也如此。并非由于几个州的警察正在找她——他们也在寻找数以千计像她这样的人——更主要的是由于兔子生活之中奉为衣食的寻常日光、风景和街道似乎像有毒的和过于强大的东西一样冲击着她。当他们打开电视时,她就离开房间,他们也就很少看,只是有时她下厨房去了他才偷偷地看一回六点钟新闻。到了晚上,她和纳尔逊就讨论上帝、美貌和生命的意义。
“不管人们做些什么,”她说,“他们做的时候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会随之而存在。假如制作出来是为了挣钱,它就会发出铜臭味儿。正因为如此这些房屋才这么丑陋难看,所有的偷工减料依然存在于房屋之中。一切都是为了省钱。穿着天鹅绒和貂皮服装的绅士和淑女把石子拖上了斜坡,正因为如此大教堂才如此漂亮可爱。想想画家。他拿着带彩的画笔站在画布面前。当他画上一笔时,不管他感受如何——假设他疲倦了,或厌烦了,或快乐了,或自豪了——这些感受都将存在于这一笔之中。颜色虽一样,但是我们能感觉到差异。指纹同理。笔迹同理。人就是一种机械装置,能把物质变成精神,能把精神变成物质。”
“关键是什么?”
“关键是忘我的境界,”她说,“和干劲。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产生于如此的境界。世界是上帝创造的,它就没有铜臭味儿,它从不知疲倦,从不过分富足,也不过分匮乏,它总是丰富得恰到好处。地震之后一秒钟,所有的石头都静止不动了。到处都有欢乐,甚至在雷鸣或雪崩时也不例外。乘坐我父亲的小艇出游时我常常抬头望星空,发现星星之间似乎有看不见的琴弦相联结,音量开得恰到好处,弹奏出数以千计的我几乎是听不见的音符。”
“我们为什么听不见星星?”纳尔逊问。
“因为我们的自我使我们变成了聋子。我们的自我使我们变成了瞎子。一旦我们只想到自己,就如同是在眼中吹进去了一粒灰尘。”
“《圣经》里是这样讲的吧。”
“他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若是消除了自我,宇宙将会绝对地干干净净的,所有的动物、岩石、蜘蛛、月亮石、星星、沙粒都可以大胆地只干自己的事儿。唯一有意识的只有上帝。想想吧,纳尔逊,就像这个样子:物质是精神的一面镜子。但是像一间巨大的房间,一间舞厅,是三维的。在里边是另外的一些小镜片以这样和那样的方式倾斜着,并把光线向岔路上反射。因为对于那张朝里面窥探的大脸而言,这些小镜片只不过是些黑暗的斑点,他在那里连他自己也看不清楚的。”
听到她如此讲下去,兔子竟神魂颠倒起来。她那通常就简洁和干巴的声音在她的语句中移来移去,宛若在把记忆正确的东西背诵出来,以低沉的声音讲述,犹如地下淙淙的流水声。她和纳尔逊坐在地板上,中间放着大富豪游戏棋盘,房屋旅馆金钱的游戏已经玩了好几天了。没人觉察到他已经走进屋里正俯瞰着他俩。兔子问:“那么他为何不把这些斑点铲除掉?我认为这些斑点正是我们。”
吉尔抬起头来,此刻那张脸像一面镜子一样茫然。他想到昨晚的情形,他期望她的嘴唇周围都能被灼伤;就像是一根失去控制的水龙头在一个劲儿地向一只滑溜溜的小口水罐里灌水。她回答:“我拿不准他是否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宇宙如此广袤无垠,我们这部分又如此微乎其微。如此微乎其微,进化时日又如此之短。”
“也许我们自己可以把它擦掉,”兔子主动建议道。他想帮忙,想乐观地战斗下去。接受教育不分年龄大小嘛。跟詹妮丝和斯普林格老头儿在一起你是没法讨论这类事情的。
“是存在那种死亡愿望,”吉尔勉强承认说。
纳尔逊只想和她说话:“你相不相信其他行星上面有生命?我不相信。”
“为什么,纳尔逊,你太小气了。为什么不信?”
“我不知道,说出来有点好笑——”
“说吧。”
“我一直在想,其他行星上若有生命的话,宇航员一走出宇宙飞船就会被杀死的。他们没死,所以没有。”
“别傻了,”兔子说,“月球就在我们的家门口。我们说的是银河系中几十亿光年以外的生命。”
“不,我看月球倒是个很好的检验,”吉尔说,“如果没有人愿意费神去保护它,那就证明上帝是多么不满意了。无数英里内全是灰尘。”
纳尔逊说:“我在学校认识的一个家伙说月球上有人,但是比原子还要小,所以他们即使把所有的岩石都磨碎了也找不到。他说他们有完整的城市,有一切。我们通过鼻孔把他们吸进来,他们就会使我们认为看见了飞碟。那小子就是这么说的。”
“我自己呢,”兔子仍然在主动献策,引用他排过的《缸报》上那陈旧的特写文章,“对木星内部还抱有希望。你知道,我们看到的外表是气体。表层以下数千英里的地方可能存在着一种化学物质混合体,这种混合体能够维持一种生命,某种像鱼一样的生命。”
“你那种惧怕浪费的清教观念使你产生了那个想法,”吉尔告诉他,“你认为其他行星该用来干些什么,该种上庄稼。为什么呢?或许行星被安放在那儿只是为了教人类怎样从一数到七。”
“为什么不让我们的每只脚都长七个趾头呢?”
“学校里有一个家伙,”纳尔逊禁不住说,“生来就多长一个指头。大夫把它割掉了,但是你还可以看得见。”
“还有,”吉尔说,“天文学。若没有这些星球,夜晚的天空将成为一个僵化不变的老顽固,我们也就永远猜不到会有第三维空间了。”
“上帝也真够细心的,”兔子说,“我们是否只是他那明镜上的一些小微粒。”
吉尔不在意地挥了挥手。“顺便说一句,”吉尔说,“他创造了一切。完全是出于自愿。”
她可能心情爽然愉快。有一次他说她该多到户外活动活动,她就穿着比基尼内裤走出房门,在周围十几家住房的窥视之下,躺在野餐烧烤架旁边的毛毯上晒太阳。一位邻居打电话发牢骚,吉尔就辩解说:“我的乳头很小,我原以为他们会把我当成男孩的。”此后哈利开始每周给她三十美元采购东西,她就到警察局把她的保时捷车赎了回来。车库的停车费是最初罚金的四倍。她把地址写成新月街,并佯称是在和叔叔一块儿消夏的。“这东西真讨厌,”她告诉兔子,“但是纳尔逊这么大了该有辆车兜兜风,没车真丢人。在美国,除了你人人都有车。”于是保时捷就停放在路边。白色车面已是灰尘满布,乘客座那边的前挡泥板被擦伤,顶部车篷的揿钮坏了一个。纳尔逊爱车如命,每天早晨都要去瞧上一眼。他把车洗干净。他看了看说明书,转了转轮胎。开学前那水晶般珍贵的七天开始了,吉尔开着车把他带到乡村、农场和布鲁厄县的山区。她在教他开车。
有几天他们都是在兔子下班回家后一小时才返回家的。“爸,它就像一阵风。我们一路开上山,那儿有一个鹰保护区,下山时吉尔让我握住方向盘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开,一直开到公路上。你听说过挂挡滑行吗?”
“我一直都是那么做的。”
“只用挂低速挡,不用踩闸门。感觉很舒服。吉尔的保时捷有五挡,车的重心很低,你只要挂空挡让它嗡嗡响就行了。”
兔子问吉尔:“你敢肯定能把握好分寸吗?这小子会撞死人的。我不想被人起诉。”
“他很能干。而且有责任心。他一定是从你那儿学的。我总是坐在驾驶位上,只是让他握握方向盘而已,当然这样做比他自己控制车危险还要大。山上确实没人。”
“只有鹰,爸。多得数不清。它们都歇在那些松树上等那些家伙把整个死牛和别的东西运过来。脏兮兮的。”
“唔,”兔子说,“鹰也得活呀。”
“我就不停地这样跟他说,”吉尔说,“不仅羔羊身上有上帝,老虎身上也有。”
“说得对。上帝的确喜欢把自己嚼碎了。”
“你知不知道你成了什么样儿?”吉尔问道,双眼绿得像草地,头发像一团拉得细长的琥珀色乱麻融化在窗户的余光中;刚捕捉到的一个想法正在她的大脑中拍着翅膀一蹦一跳的。“你这人玩世不恭。”
“人到中年了。过去也爱瞎想一气。并非因为你的想法更高明,而是古老的观念让人厌倦了。过一会儿你会发现甚至美元和美分也是一种观念。最终最要紧的事只能是每天一次的往马桶里抛撒些粪块。无论如何,这才是真实的。有人向我走来说:‘我是上帝。’我会说:‘把标志牌给我看看。’”
吉尔带着白天留下的欢乐与淘气正处于极度兴奋之中,她跳着舞步走上前来,像蝴蝶式拥抱一样拥抱了他一下就又跳着舞步走开了。“我认为你这人很好。纳尔逊和我都这么看。我们经常说起你。”
“是吗?说起我,你整天想的就是这事儿?”他本想逗逗乐,让她继续快乐下去,然而她的脸沉了下来,犹豫了一秒钟;纳尔逊的脸色显示他说了不该说的话。在那辆小车里。他俩都干了些什么。唔,他们无需更多的空间,更多的接触:年轻的躯体。儿子那稀薄的胡须,黑黑的头发;她那琥珀色的长发,最有柔情的火焰。两个躯体还不会像他的那样发胀。正当青春年少,最为单纯的接触。姐弟般的羞怯,在洗碗槽里忽隐忽现的水渍玻璃制品中碰碰手。假如头天晚上她就主动给老成笨拙多毛的他放一次喷气式飞机,她有什么不该做呢?把小孩带着一块儿玩儿,人之常情。为何不能?多事之时提出了这个首要的问题。为何不能?
他不再去深究因她而突然产生的负疚感,当天晚上他成功地使她满意地接纳了他;尽管她用了嘴协助,她的阴门还是紧得麻木了,他用力插了进去。他持续的坚挺真让她害怕;他让她坐在他身上,并且非常容易地就把她那缎面般光滑的臀部分开,上下不断地运动,骨盆处饿得要命,急需进食,她剧烈地吸进空气又尖声地发出恰似欢快呼声般的痛苦和惊奇之声。“你把我装了进去!”他试图想象那装进去的样子。她体内某个地方有一块黑红黑红的地板,永远不会知道它在哪儿,在两块肾里,在大小肠里,在肝脏里。披着一头肉色头发、长着云雾状内脏的银白色美丽姑娘在他身上飘荡,刺激他,像块云雾吸取他的养分,落下来了,原谅他了。对她的爱恋,真让他吃惊,然而厌恶和惊慌包裹着他,于是他很快便入睡了,只有最初几个睡梦跌跌撞撞地挤了进来。此时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去冲洗身子、检查纳尔逊睡着没有、向上帝祈祷、吃一片药,不管她需要做别的什么,都是为了抚慰他那麻木的阳物撕裂所致的创伤。多令人伤心、多么奇怪。我们用空气制作伴侣后再伤害她们,于是她们就在完成创造的同时蔑视我们。
工间休息时哈利的父亲悄悄走到他身旁。“小日子过得怎么样,哈利?”
“还不错。”
“我真不愿意这样唠唠叨叨,你早已长大成人,自有一本难念的经,我明白这点,但是你有时晚上若能过来和你妈聊聊天我就感激不尽了。她现在听到不少中伤你和詹妮丝的闲言碎语,你若能给她解释清楚就会让她平静下来。我们不是道德家,哈利,这你是知道的;你妈和我尽量只借自己的光生活,再就是把上帝仁慈地赐给我们的两个孩子拉扯大,但我知道这该死的世道已经变了样儿,那么我们,我和玛丽,是不会做道德家的。”
“总的来看,她的身体怎么样?”
“唔,这是又一个难题呀,哈利。我们在继续治疗,在给她服用一种新型奇特药,他们起了个什么名我总也记不住,左旋多巴,对,是左旋多巴,我看这药仍在试验阶段,但是毫无疑问在许多病例中它都有奇效。麻烦的是,它同时具有他们还知之不多的副作用,在你妈的病例中出现的有消沉、恶心和厌食;还有噩梦,哈利,噩梦把她惊醒,她再把我惊醒,于是我就听到她的心在跳动,像鼓声一样咚咚响。我以前从未听见过,哈利,另一个人的心跳在屋里听起来像脚步声,那就是左旋多巴带给她的梦。当然了,毫无疑问,她说起话来更便当了些,双手也不像以前那样颤抖得厉害了。很难辨明对与错了,哈利。有时你认为,就让大自然顺应自然规律吧,但接着你又纳闷,什么是大自然,什么又不是?又一个副作用”——他靠得更近了些,向四周望了望,然后低头瞧了瞧纸杯里的咖啡糊,自寻烦恼地说道——“我不该提这事儿,可又忍不住,你妈说她正吃的这种新麻醉剂,不管你怎么称呼它都行,却让她感到,我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又向四周望了望,然后就向儿子吐露秘密——“情意绵绵的样子。她如今,刚满六十五岁,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产生这些冲动很糟糕,她说她都快受不了了,她说不能看电视,商业广告使她感觉更糟。她说她得自我解嘲了。这是不是那种幻想的东西?好端端的女人成了那个样儿。不好意思唠唠叨叨这么久,我想是自己一个人跟这些东西待得太久了,米姆到了国家的另一头不知怎么样。基督晓得她并不怎么样,仿佛你没有自己的麻烦事似的。”
“我是没有麻烦事儿嘛,”兔子告诉他,“现在我正操心儿子什么时候该去上学。我看他的情绪很稳定。我知道,我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去佳济山的原因之一,就是孩子小的时候妈对他很苛刻,孩子现在还怕她。另一方面我不愿让他一人呆在家里,整个县到处都是抢劫强奸,他们来到城郊摸到什么就偷什么。我正在排一则新闻,说珀利有个女人在上楼去卫生间的时候,他们就偷走了她的吸尘器和一百英尺长的浇花用水管。”
“都是这些该死的黑人干的,事实就是如此。”厄尔·安斯特朗放低了声音,所以听起来沙哑,其实布坎南和法恩斯沃斯总是和布尼以及其他酒鬼在厂外的小胡同里消闲。“我总是称他们为黑人,他们现在也叫自己为黑人,这正合我心意。他们干不了白人的活儿,有几种除外,譬如说布克,尽管他来这儿时间最长却从未排过版面标题;所以他们就得去抢去杀,都是些当不了皮条客和职业拳击家的人。他们干不成事儿而且从来就没干成过。这个国家本该听取不知是谁提出的建议,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乔治·华盛顿,开国元勋之一,用船把他们都送回非洲,那时我们还有机会。现在,非洲不会要他们的。饮酒、凯迪拉克以及白人骚娘儿们,但愿你原谅我这样说,把他们都惯坏了。他们是全世界的废料,哈利。美国黑鬼是下等人中最下贱的。”
“行了,行了。”兔子看到父亲对一切事情都动真格儿的,心里颇感不快。他换个话题谈论他们之间最为严肃的主题:“妈常提到我吗?”
老头儿在嘴唇上舔了舔唾沫,叹了口气,以十分信任哈利的样子把身子往下沉得更低了,眼睛往下瞧了瞧双手捧着的滤去浮渣的凉咖啡。“老是念叨你,哈利,每时每刻都在念叨。他们把你们的事儿讲给她听她就大骂斯普林格全家人;噢,瞧她骂得那样儿,那家的女人她骂得特别起劲。显然是,妇人们只说你和一个十几岁的嬉皮士搅和在一起,所以詹妮丝就被首先赶出了家门。”
“不对,是詹妮丝先走的。我一直在请她回来。”
“唔,不管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我明白你一直在争取走正道。我不是道德家,哈利,我明白你们今天的年轻人比我们当年精神更加紧张,心理压力更大。要是我当初也忧虑原子弹和富人家的小革命者,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把猎枪顶着我的脑袋,让这个世界没有我而自个儿转动去吧。”
“我会设法解决好的。我该和她谈谈,”兔子说。他抬头透过父亲的肩头看见那只黄脸挂钟已经跳到离工间休息结束的十一点十分还差一分的地方了。他知道在这个滚滚向前的世界上母亲是唯一理解他的人。他还记得我们登月的当天晚上那行将就木的躯体用肘轻轻把他一推,但是只有当他懂得内心正在发生着什么事儿并能加以保护之时,他才会向她吐露内心的秘密。她有她的麻烦事儿,死亡和左旋多巴,他有他的麻烦事儿,吉尔。姑娘和他们已经住了三周,正在学会操持家务和默默地嘲讽地看他一眼,暗示说我理解你,而他却主动要讨论共产主义或当今的青少年或任何一个让人痛心的地方,他感到那些地方正开始腐败堕落并正悄悄渗进邪恶和疯狂。那种可怜、嘲讽、妒忌的眼光自他伤害了她的心房触动了她的子宫的那天晚上就开始了。
父亲比他感觉到的还要亲近些,因为老头儿靠得越发近了并对他说道:“我心里头一直压着一句话一定要说出来,哈利,原谅我说了这么冒昧的话,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加小心,要是把一个未成年女孩的肚子搞大了,法律只能持令人悲观的态度。还有,据说她脏得像黄鼠狼,到处传播淋病。”更为荒唐可笑的是,当挂钟走完了最后一分钟,复工铃声发出刺耳的叫声时,老头竟拍起手来了。
他穿着下班后专用的粗质白衬衣,打开苹果绿房屋的前门,楼上传来了吉他乐曲声。吉他的琴弦在慢慢地拨动着,两个尖细的嗓音随着曲调移动。他被吸引上了楼,在纳尔逊的房间,两个人正坐在床上,吉尔以瑜珈姿势坐在床头枕头旁,露出了她那黑色花边内裤的三角部位。一把吉他以怀抱的方式放在大腿上。兔子从未见过这把吉他;看起来是新的。浅色的木质板像浴后擦了油的女人一样微微发着亮光。纳尔逊穿着运动短裤和T恤衫坐在吉尔身旁,伸长脖子去看放在她的脚踝边床单上的一张乐谱。孩子那悬吊在床沿上的双腿乍看起来健壮、修长,就要被詹妮丝那样的黑色绒毛覆盖住了,接着兔子注意到布鲁克斯·罗宾逊、奥兰多·塞佩达、斯蒂夫·麦克奎恩骑着摩托车的旧招贴画已经从墙上取掉。苏格兰胶带粘贴的地方油漆已经剥落。他俩正在唱“……男人必须走——下去”;尽管他们一定是听到了他上楼时带有警告性质的脚步声,但是他一走进屋,那脆弱的丝线还是被吓断了。儿子的内衣内裤穿得还可以:比黄鼠狼要干净多了,吉尔叫纳尔逊每天在爸爸回家之前洗一次澡,或许是由于她自己的父亲只是在星期五才回到斯托宁顿的家里,所以她一直把洗澡当成一种仪式来操办。
“嘿,爸,”纳尔逊说,“这歌儿好听。我们在唱和声。”
“从哪儿弄的吉他?”
“我们骗来的。”
吉尔用一只光脚推了推孩子,然而未来得及阻止他开口。
兔子问他:“你们怎么骗的?”
“我们站在布鲁厄大街的角落,多数时候是在韦泽街和第七街,然后我们来到卡梅伦,这时一辆警车慢慢开过来查问我们。不过是聊聊天儿,爸。吉尔总是叫住这些人说我是她弟弟,我们的母亲快要死于癌症而我们的父亲溜走了,家里还有一个吃奶的小弟弟。有时她说是一个小妹妹。一些人就说我们该去申请救济,但很多人都给我们一美元左右,所以最后我们就有了二十美元,奥利答应按这个价把四十四美元的吉他卖给我们。而且吉尔在里屋和奥利说了几句话后他就把乐谱也白给了。”
“奥利的心眼儿可真好啊?”
“哈利,确实如此。别门缝里瞧人。”
他对纳尔逊说:“我想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话。”
“爸,这样做并不是不老实,我们叫住的这些人给钱后都感到舒心很多,因为我们不再成为他们良心上的负担了。不管怎么说,爸,在一个权力属于全体人民金钱不再存在的社会里,你才能要什么有什么。”
“唔,见鬼去,你现在的生活正是如此。”
“是呀,我什么都得向你讨,是不是?我一直连童式车都买不起。”
“纳尔逊,多穿点该死的衣服,就呆在你的房间里。我要和吉尔说几句话。”
“如果你伤她的心,我就和你没完。”
“如果你不闭嘴,我就把你送去跟妈妈和查利·斯塔夫洛斯一块儿住。”
在卧室里,兔子小心地关上房门,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对吉尔说:“你在把我儿子变成像你一样的乞丐和娼妓,”等了一会儿没见她反驳,他就一巴掌打在了她满是蔑视表情的瘦脸上,此时那一本正经的嘴唇和鲜活的双眼早已无所畏惧地阴沉下来,恰似树叶遮挡后的阴影,成为一个摇曳隐蔽的群体,一块他想轰坍的微型森林。这一巴掌感觉起来像是打在塑料板上;刺疼了手指,没起一点作用。他又打了一巴掌,一手揪住那干枯的肉色头发,牢牢地卡住她的脸,在她屈服之后试图溜之大吉之时,他感觉到那令他胆颤的愤怒,不过,他在她的脖子侧面打了一拳后,就把她扔到了床上。
吉尔仍然捂着脸,抬起头不断地嘘他,那奇怪的嘘声发自内翘的小牙齿,直到她开口说话为止。说出的话既冷静又傲慢。“你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干,你不过是想伤害我而已,这就是原因。你不过是想获得快感而已。你才不管我和纳尔逊骗人呢。谁乞讨谁不乞讨,谁偷谁不偷与你何干?”
她质问时,他茫然无以为对;而她就继续说道:“那猪猡法律除了强迫你去干那油渍渍的脏活并把你变成一个连傻瓜老婆都守不住的胆小怕事的讨厌鬼以外对你还有什么用处?”
他抓住她的手腕。很脆弱。像粉笔。他想折断,想感受一下那噼啪声;他想绝对安静地把她在怀里抱几个月等着手腕痊愈。“听着。我的钱是他妈的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你在依赖它过日子,你若是想回去和你那些黑鬼朋友瞎混,去吧。滚出去。别来缠我和孩子。”
“你真恶心人,”她说,“你这个欺软怕硬的讨厌鬼。”
“换一副腔调吧,”他说,“你这让人恶心的贱女人。你们这些富家小子把生活当儿戏真让我恶心,你们向可怜巴巴的笨蛋警察扔石子来保护你爹爹的大笔赃款。你不过是在闹着玩儿而已,宝贝儿。你以为你在玩一个快乐娘儿们的大游戏咧,还是让我告诉你实情吧。我那可怜的呆笨老婆扭动起屁股来比你玩前面那东西还在行呢。”
“从后面搞很对,那是她受不了你那副熊脸。”
他一边更加使劲地捏她那粉笔似的手腕,一边告诉她说:“你都没汁没力了,宝贝儿。你才十八岁就被榨得干干净净,什么你都尝试过,什么你都不怕,你还纳闷为什么一切都死气沉沉的。你变着法儿都弄到了自己手中,乖乖,所以一切才死气沉沉的。他妈的基督,你以为你图谋改造世界然而是什么东西迫使人们逃跑你连他妈的一点线索都没找到。恐惧。才迫使我们这些穷光蛋逃跑的。你连什么是恐惧都不知道,是不是,可怜的宝贝儿?所以你才死气沉沉的。”他使劲捏着她的手腕直到脑海里浮现出手腕里边互相连接的弯曲骨头像照X光那样模模糊糊要折断了才住手;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点儿,他从中只看到了一丝惊慌,那是他安放在那里的。
她挣脱手腕抚摸着,仍然直盯着他的双眼。“人们因恐惧而跑已经跑得太久了,”吉尔说,“还是换成爱试试吧。”
“那么你最好为你自己另找一个天地吧。月亮上面凉丝丝的。冰凉而又丑陋。你若是不要,共产分子要。他们不会是他妈的那么傲慢的。”
“什么声音在响?”
是纳尔逊在哭,在门外,不敢进来。他和詹妮丝干架时他也是这副模样:每当他们剑拔弩张之时,孩子就求他俩住手。或许他想象着贝姬就是在这样的争吵声中淹死的,而这次呢,就会要了他的命。兔子放他进来解释说:“我们在讨论政治。”
纳尔逊从啜泣的空隙中挤出一句话来:“爸,你为什么和大家都过不去?”
“因为我爱我的国家,不能容许别人对它挑三拣四。”
“你若是爱它你就该使它更好,”吉尔说。
“它要是更好了,我就得更好些待人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他们都乐了,他最后才笑。
就这样,通过僵硬痛心的笑声——她仍在抚摸着手腕,被他打的手开始疼起来——他们寻找重组家庭气氛的途径。吉尔为晚餐做了鲽鱼片,柠檬味,易消化,在阳光下文火煨熟,薄薄的鱼皮呈褐色;纳尔逊买了一个上面洒满了麦芽精的汉堡包,这使他想起碎果肉饼。麦芽精、夏南瓜、荸荠、香芹盐、佛米丽亚:都是吉尔采购进家里的部分异国情调的食品。她烹调的菜味儿他从未品尝过:烛光、海鱼、健康食尚,格调。吉尔家里有个女佣,所以过了好几个晚上她才明白那些弄脏的碟子是不会变戏法地自己去清洗干净,而是要人来端走洗净的。星期六上午,依然是兔子负责用吸尘器清扫房间。他把他的衬衣和床单胡乱卷起来拿到洗衣店,把纳尔逊的短袜和内衣分拣出来送到地下室的洗衣机里。他清楚地看到,灰尘在积厚,事态在恶化,混乱在渗入,时间在取胜,孩子们对此却视而不见。倘若她不做饭,他情愿做她的临时男佣。她做的饭菜已经更新了他对生活的品味。而今吃晚餐他们要喝葡萄酒,是半加仑瓶装加州白葡萄酒。总是吃色拉:布鲁厄县制作色拉时倾向于做成像泡白菜一样的东西,上面白花花一层油;然而吉尔的双手却把莴苣切成一个个透明的薄片,像健康一样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它的存在。詹妮丝经常从“半块面包店”买些面团似的甜食用作甜点,吉尔用水果调配成不同的花样。和詹妮丝常常端上来的淡而无味的黑咖啡相比,她的咖啡就是黑色的甘露。满意知足使得哈利无话可说;他看着碟子从餐桌上轻轻收走,就趾高气扬地端坐在起居室。洗碗机里放满了东西在心甘情愿地嚓嘎嚓嘎响时,吉尔走进起居室,坐在俗气的地毯上,弹起吉他。她弹的是什么?《永别了,安吉莉娜,天空红彤彤的一片》,还有几首别的她只能弹出一段。她或许有六根弦。按在档子上的手指不时地扯住了一股股悬吊着的长发;头皮一定被扯疼了。她的嗓音像是一把很快就会唱哑的瘦小乐器。“对我的审—判,主啊,很快就结—束了,”她唱完了,停了下来,抬起头来期望别人鼓掌。
纳尔逊鼓掌了。是一双小手。
“好极了,”兔子醉意朦胧地告诉她说,又继续说下去,为他的一生表示歉意,“不是在开玩笑,我曾经有过轻松的内心体验,结果却让周围的人蒙受了伤害。革命,或别的叫法儿,不过是一种幌子,让人喊叫着混乱啊真好玩儿。这个,只要有别人给你提供生活用品,那一时刻,的确好玩儿。我的意思是说,混乱是一种享受。”
在他说话的语句之间,吉尔一直在为他弹拨着琴弦,部分是促使他继续说下去,部分是开他的玩笑。他转身看着她。“现在该你说了。把你的生活经历讲给我们听吧。”
“我没有生命,”她说着,弹着,“为女无父,为妻无夫。”
“讲个故事吧,”纳尔逊央求说。她在笑的时候,露出了稀松的灰牙齿,瘦弱的面颊出现了两个酒窝,他们明白她会答应的。
“这是吉尔和她生病的情人的故事,”她声称,然后拨动了一根弦。兔子一边审视着这把女人形体一样的吉他一边想,似乎这些音符早存在于此,期待着从鸽棚一样的圆洞里飞出来。“如今吉尔,”吉尔继续说道,“是个清秀的小姑娘,在中产阶级的怀抱中成长。她爸和她妈各有一辆小轿车,梅赛德斯的星徽在一辆车盖上标着。我不知道继续押韵能押多久。”她滑稽地拨弄了一下。
“别勉强自己了,”兔子建议说。
“十足正统味儿的,”——强调念了一下“味儿”——“培养和教育——全是航海、舞蹈和法语。”
“继续押韵,吉尔。”纳尔逊请求说。
“吉尔十四岁来月经,即使脱掉背带也难比皇后让人惊。对男孩的了解仅限于少年网球手,彼此的父母常常一块儿去吃饭。这些她都极赞赏,自从能观察到父母饮酒闲聊赚钱和消耗,她也不知不觉年龄增长身体增胖赶时尚。噢噢,这句太长。”
“别为了我而押韵喽,”兔子说,“我要取一罐啤酒,还有谁要?”
纳尔逊喊道:“我喝你的,爸。”
“取自己的吧。我自己去拿。”
吉尔弹拨了一下以重新引起他们的注意。“好吧,把烦人的故事往短里说,一年夏天”——她搜寻了一下韵脚,然后补充道,“她老爸魂突断。”
“噢噢,”兔子说着,就拿着两罐啤酒回来了。
“她遇见了个男孩从身心两头牵着她的鼻子转。”
兔子慢慢拉着扣环想尽量压住那扑哧声。
“他的名字叫弗雷迪——”
他发现只能使劲拉,不然拉不开,他便狠劲儿一拉,啤酒泡沫透过小孔就冒了出来。
“对他而言最妙的事莫过于她已做好了准备。”弹一下,“褐色的双肩很好看,全因当过救生员,他的游泳衣裹住的家伙有时硬来有时软。他来自遥远的地方人难到,在纳拉干海湾对面传奇式的罗得岛。”
“嗨,”兔子喝彩说。
“他唯一糟糕的事情是,在内心深处,那褐色漂亮的救生员形象已消除。内心只剩个干巴老头形象和可怕的欲望在啼鸣,只求大麻毒品、致幻剂、安非他明。”现在弹拨的节奏变了,在弱拍的中间突然弹了起来。
“他天生一个败者相,而牙齿雪白如琅玕,间间断断一整夜,他把温柔处女吉尔奸。她为他而失了身”——弹拨——“深陷窟宅入罗网;几乎每次恶少电话响,她都如痴如醉似癫狂。她此刻服用毒药片,彼时服用幻觉剂,然后”——她停了下来身子向前一倾紧紧盯着纳尔逊,那孩子轻轻喊道:“啊?”
“他亲切建议注射时用吗啡因。”
纳尔逊看起来像是要哭:双眼下沉而下巴鼓起一个包。兔子在想,他怎么看着像生气的女孩。除了那笔直的小鼻梁,他在儿子身上看不出有多少地方像他本人。
音乐声在继续。
“可怜的吉尔吓破了胆;校内的学生劝她别做自毁的笨伯。妈妈丧期未服满已成新欢的佳—丽,他是附近威斯特—里离异的税务律师。可恨弗雷迪坚持天堂超尘埃,而吉尔只要世俗爱。她需要感觉那阳物而非针头和药片,弗雷迪却常常央求哀告甜言和哄骗。”
于是兔子开始想她以前是否这样唱过,那韵脚可真是巧妙灵活。这姑娘从前又有什么未曾干过呢?
“她惧怕辞世入黄泉”——弹拨,弹拨,浅橙色头发在使劲摇动——“他问为何又继续劝。他说世界腐败又错乱;她说没有理由去抱怨。他说举起双手来旁观,法西斯猖狂又惊骇;她说那种思想由它去,只有你这白人把我来危害。他说这第一针就打在你皮下;她说好吧,爱人,把毒品打进去吧。”弹拨弹拨弹拨。她仰起脸看着他俩,俨然成了一名报丧女妖,血浆全被榨干了。她说了下一句话。“真是糟透了。”
弹—拨—呀。“他不停地抓住她的头拍打她的屁股,不停地说着放松放松作媚术,说他原属救生族。他问是否看见上帝的脸,她说已看见;谢谢,但是她说不见得有什么好结算。她发现爱人那褐色皮肤雪白牙齿死巴巴;她怕他爱他每次呼吸都惧怕。于是小吉尔该怎么办?”
在弱拍上沉默了下来。
纳尔逊突然说:“怎么办?”
吉尔咧嘴一笑。“她跑到斯托宁顿储蓄所取走大笔款。她跳进保时捷一拍屁股开跑了,于是她就来到这儿和你们两个讨厌鬼住在一起了。”
父子俩鼓起掌来。吉尔狠狠地喝了一口啤酒作为对她本人的酬劳。到了卧室,她仍然处在这种艺术家的洋洋得意之中,要求得到奖赏。兔子对她说:“唱得真好。但是你知道有什么我不喜欢呢?”
“什么呢?”
“怀旧。你很怀念,和弗雷迪厮混的那段时光。”
“至少,”她说,“我不是在做戏给人看,你称之为什么,扮作一个快乐骚货?”
“很抱歉刚才是我脾气不好。”
“还要我滚吗?”
兔子感觉这事儿就要发生了,他把裤子、衬衣挂起来,把内衣裤放进有盖的提篮内。他把她扔在地板上的衣服捡起来挂在壁柜里她那一边的衣钩上,把她穿脏的裤子放进提篮里。“不。留下。”
“请求我留下。”
他转过身来,疲倦的大个儿男人,肌肉松弛,八小时后他又得起床排字了。“我请求你留下。”
“把那几巴掌收回去?”
“怎么收回?”
“吻我的双脚。”
他跪下来答应她的要求。如此迅速的顺从包含着快感却也使她感到烦恼,她绷直双脚一踢,于是脚趾甲就戳在他的面颊上,很危险,差点儿伤着他的眼睛。他按住脚后跟继续亲吻。主妇的脚后跟,有点像面团。脚背上布满青色的血管。更衣室里的味道仍记得清楚。廉价的香子兰味儿。
“把舌头伸进趾头之间,”她说道,她羞怯地哑着嗓子发出这道命令。他再次顺从之时,她在床上斜着身子慢慢伸开双腿。“现在吻这儿。”她知道他喜欢这个,不过还是邀请一下,以便看看她能把他,这个陌生的男人,训练成什么样儿的人。他那蓄着生硬的旧式短发的头——敌人的装束、运动员和战士;耳朵上方的头骨上长的那些暗黑亚麻色细丝在头顶稀疏了——在她的双股之间感觉像块圆石那么庞大。由唱歌激发起来的热情正在消退,此刻由于舌头的不断舔食而将遥远的热情再次连接起来。火花点燃了,一根青色的无头小钉在她内心渴望的荒漠中不断延伸。“再高一点,”吉尔说,然后,那异常柔软和脆弱的声音说,“快一点。”
一天下班后,他和父亲正沿着松树街向凤凰酒吧走去,想在上车前喝点啤酒时,一个留着短连鬓胡子、戴着角质边眼镜的精干强壮男人拦住了他俩。“嗨。安斯特朗。”父子俩都停了下来,眨巴着眼。干完一天的工作之后,在阳光的包围之中,他们总有一种隔世之感。
哈利认出是斯塔夫洛斯。他穿着绿色线条相间的暗灰色小方格套装。他看来身体稍微有点瘦,态度更加冷淡,沉着的神情更像是装出来的。或许是他因这次偶然相见而感到紧张。哈利说:“爸,但愿你愿意见见我的朋友。查利·斯塔夫洛斯,厄尔·安斯特朗。”
“见到你很高兴,厄尔。”
老头儿不去理会伸过来的宽手掌而是对哈利说:“该不是诱奸我那儿媳的斯塔夫洛斯吧?”
斯塔夫洛斯企图快点脱身。“诱奸。话太严重了吧。我倒宁愿说是迁就。”他做作的微笑也没被理会。斯塔夫洛斯转身对哈利说:“我们能否谈一会儿?兴许就在角落喝一杯。很抱歉插了一杠子,安斯特朗先生。”
“哈利,你打算怎么办?你想自个儿和这杂痞呆一会儿,还是我们俩把他赶走?”
“来吧,爸,那又有什么用呢?”
“你们年轻人自有一套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我老了,改不了了。我乘下班车。他的话你别信。这杂种看来很滑头。”
“代我问候妈。周末我争取去一趟。”
“能来的话,你会来的。她不停地梦见你和米姆。”
“好吧,什么时候你把米姆的地址给我?”
“她没有地址,只是由洛杉矶的某个机构转交,他们现在都这么干。你想给她写信?”
“也许是寄张明信片。明天见吧。”
“噩梦啊,”老头儿说着,就溜到井栏边等16A路车去了,啤酒被骗走了,那瘦小失望的后颈让哈利想到纳尔逊。
凤凰酒吧里面又黑又冷;兔子觉得两眼间痒痒的想打喷嚏。斯塔夫洛斯带路来到一个隔间,两手一抱放在佛米卡桌面上。毛茸茸的双手抱着她的双乳。哈利问:“她怎么样?”
“她?噢,见鬼,身体棒着呢。”
兔子不知道这话是否当真。他的舌尖在下颌冻结住了,想不出一种巧妙的方式去刺探。他说:“他们下午没有服务员。我自己要杯鸡尾酒,你要什么?”
“苏打水就行了。多放冰块。”
“不要酒?”
“从不沾酒。”斯塔夫洛斯清了清喉咙,一只手伸直向后把短连鬓胡子上面的头发理顺,然而手在微微打颤。他解释说:“医生说我必须禁酒。”
兔子拿着饮料回来,问:“病了?”
斯塔夫洛斯说:“还是心脏上的老毛病。詹妮丝一定给你说过,我小时候就有心脏杂音。”
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他和詹妮丝坐着没事儿干时经常谈论他,就好像他是他俩的宠儿。他的确记得詹妮丝哭着喊道他不能结婚,希望他,哈利,她的丈夫能予以同情。说也奇怪,他同情了。“她是提到过一些事儿。”
“风湿热。谢天谢地他们现在已经把那些东西都根治了,十二岁以前我什么病都得过。”斯塔夫洛斯耸耸肩,“他们告诉我若是能照顾好身体我能活上一百岁。你知道,”他说,“这些医生。好多事情他们还不懂呢。”
“我懂。他们此刻正在折磨我的母亲。”
“天啊,你该听听詹妮丝是怎样数说你母亲的。”
“不那么热情吧,哈?”
“一点都不。不过她也需要发发牢骚好证明自己一贯正确。这孩子让她绝望极了。”
“她把他留给我,他就跟我了。”
“你知道,在法庭上是不会判给你的。”
“咱们走着瞧。”
斯塔夫洛斯用手在装满了苏打水泡沫的玻璃杯周围剁了一下(可怜的佩吉·福斯纳希特;兔子该给她打电话)以表明谈话要换一个角度了。“真见鬼,”他说,“我无法接收他。我没房间住。就现在这样,一旦我的家人来了我就得把詹妮丝打发到电影院或她父母家里。你知道我不只有个母亲,还有个祖母。她九十三岁了,还老说要活一万年呢。”
兔子试着去想象斯塔夫洛斯房间的模样,詹妮丝描述说里面挂满了着色照片,但他想象出的却是詹妮丝赤身裸体、身染颜色的模样,本月游乐女伴,装模作样地坐在柔软的希腊沙发上面,有柔软感觉的深黄颜色,抱着双臂,肉体在臀部一扭恰好挡住了那一大块黑黑的毛丛。中间折页的折缝对直穿过肚脐中心而一只手吊着一朵玫瑰。这个幻象第一次使兔子充满敌意。他问斯塔夫洛斯:“你看这样会闹出什么结果来呢?”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
兔子问:“她厌烦你了?”
“天啊,没有,正相反。她把我玩儿得团团转。”
兔子啜了一口,咽了下去,问另外一个核心问题:“她想孩子了?”
“纳尔逊,最近常来车行,不过她在周末就能见着他,不知道她以前是否见的次数多些。不知道詹妮丝是否最适合做母亲。一想到乳臭未干的小儿子和这个嬉皮士同居,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自在。”
“她绝对不是嬉皮士;除非她那年龄的人都是她才是。那同居者是我。”
“她那功夫怎么样?”
“她把我玩儿得团团转,”兔子告诉他。他开始打量斯塔夫洛斯了。起初,在街上这样突然地遇见他,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朋友,通过詹妮丝的肉体而相识。然后一走进凤凰酒吧,他便感到他是个病人,一个强打精神抱打不平的人。现在他把他看作是他从不喜欢的那类人,一个竞争者。那种人只会坐在长凳上大喊大叫,然后教练在执行新的打法时派他们上场或指示他们上场有意犯规。聪明机灵,盯人很紧的小个儿玩球手。好吧。兔子就再次较量一番吧。他该做的只是保持镇静,就让斯塔夫洛斯进攻吧。
斯塔夫洛斯微微耸了耸宽大的肩膀,喝了点苏打水,接着问:“你怎样来看待自己和这个嬉皮士泡在一起?”
“她有名字。吉尔。”
“吉尔的意图是什么,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她父亲死了,她母亲她又不喜欢,她若是交不上好运,我想她会回到康涅狄格去的。”
“恕我直言,你难道不是她的好运吗?”
“是啊,现在是她的部分好运。”
“她也是你的部分好运。你知道,你和这姑娘同居使得詹妮丝闹离婚成为显而易见的事实了。”
“你吓唬不了我的。”
“我是否可以这样来理解。你已向詹妮丝保证说只要她回去那姑娘就肯定走?”
兔子开始感觉到了,斯塔夫洛斯正在那儿迫切要求打开缺口。鼻子上方痒痒的感觉又开始出现了。“不,”他说着,又祈祷不要打喷嚏,“你不懂。”说完就打了个喷嚏。酒吧里有六张脸到处张望;那个小小的施利兹啤酒,旋转招牌似乎犹豫了一下。电视上他们在智利正在周末分发电冰箱和滑雪板。
“你现在不想让詹妮丝回来?”
“我不知道。”
“你要离婚,于是你就可以一直过上幸福的生活?或者,也许,甚至把姑娘娶过来?吉尔,她会把你的精力消耗殆尽的,美男子。”
“你想得太远了。我只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试图忘掉忧愁而已。别忘了,是她甩了我的。某个油嘴滑舌、鬈发、反战分子类型的日本车推销员把她拐走了,我忘了那杂—种的名字。”
“事情不完全是这样。是她来敲我的门。”
“你放她进去了。”
斯塔夫洛斯吃了一惊。“还能怎么样呢?她把自己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她能到哪儿去呢?我接纳她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得多嘛。”
“那么现在日子好过吗?”
斯塔夫洛斯瞎摆弄着指尖,好像里面藏着扑克牌;若是输了这张牌,其余的还会赢吗?“她继续和我住在一起会使她心存一些我们无法实现的希望。我不能结婚,真可惜。为大家感到可惜。”
“别装孙子了。原来你把她玩够了就想把她撵回来。詹这个老娘儿们真可怜。蠢得出奇。”
“我觉得她并不蠢。我觉得她——对自己缺乏自信。她所需要的是每个正常女子都需要的。做了一回特洛伊的海伦。我对她付出的已经有些时日了。我不能持续不断地付出啊,支持不住的。”他生起气来了;宽阔的眉头也阴沉了下来。“你需要什么?你坐在那儿吹胡子瞪眼睛看着我瞎折腾,那又能怎么样?假如我把她撵走,你会不会接收她?”
“撵出来瞧瞧看。她可以一直住在父母家。”
“她母亲会把她逼疯的。”
“当妈的都喜欢这么干。”兔子想着他妈那样儿。这条诡计的里面包藏着一定深度的痛苦,一定深度的让人伤心的现实,从而使他的初衷显得无聊,是比无聊更坏的一个词:邪恶。他的膀胱因为负疚而产生了一丝快意,小时候跑步上学迟到了,途经通往制冰厂的稀泥排水沟沿时就有这种感觉。他试图解释。“听着,斯塔夫洛斯。是你做错了事。是你霸占了别人的老婆。你若是想脱身出来,那就脱身好了。别妄想让我加入你那狗娘养的联合政府。”
“收回去吧,”斯塔夫洛斯说。
“说得对。是你介入了,你该收回,不是我。”
“我没有介入,我在救人呢。”
“你们鹰派都是这么说的。”他急于和别人讨论越南问题,斯塔夫洛斯却坚持要谈一个让人扫兴的话题。
“她绝望了,伙计。岂有此理,你难道不是和她有十年没有同床了吗?”
“我只有憎恨。”
“那就继续憎恨吧。”
“她并不比一百万个妻子更差。”十亿个骚货,有多少个妻子?五亿个?“我们有过性关系。在我看来也并不赖嘛。”
“我要说的全部意思是,这不是我炮制出来的,是自愿送上门来的。我无需说服她干什么,她一直在强烈地追求着什么。她恰好第一个选中了我。假如我是个独脚挤奶工,我早就主动干了。”
“你太谦虚了。”
斯塔夫洛斯摇摇头。“她真是只老虎。”
“住嘴,你在挑逗我的情欲。”
斯塔夫洛斯直勾勾打量了他一下。“你这个家伙真有点儿怪。”
“说说看你现在不喜欢她的是什么地方?”
他那种完全感兴趣的口气使斯塔夫洛斯的双肩放松了一英寸,这人在衣服翻领前面画出一只小笼子。“这太——限制人了。这副担子我不需要。我只想平稳地,保持一身轻松。我不会永远活下去的,这话可只有你知道噢。”
“你刚才说还有可能的嘛。”
“可能性不大。”
“你知道,你不过是像我一样,在干我以前干的事。如今人人都在干我以前干的事。”
“整个夏天她已经享够清福了,让她回去吧。叫那嬉皮士离开吧,她就想听到这句话。”
兔子把第二杯鸡尾酒剩下的一点儿喝干了。让沉默延长、扩展其滋味,真是妙不可言:他不会答应把詹妮丝接回去的。这场游戏有获胜的把握。由于持续的沉默可能会成为难以忍受的粗鲁,他终于说道:“难说啊。很抱歉,难以决定。”
斯塔夫洛斯马上接住话头:“她服了什么药?”
“谁?”
“你那位慕男狂。”
“服什么药?”
“你知道呀。毒药片。致幻剂。她不至于傲慢无礼吧,要不然你那些家具就会荡然无存了。”
“吉尔?不会的,她已戒毒了。”
“你真的相信?!他们决不会戒的。这些花孩儿,毒品就是他们的牛奶。”
“她对此是坚决反对的。她吸过毒,但迷途知返了。这也不关你的事。”游戏已经脱离了原来的轨道,这使他很不愉快;那儿有个窟窿他一直想堵住,可是又不可能。
“纳尔逊过得怎样?有异常表现吗?”
“他在成长。”答话听起来闪烁其词。斯塔夫洛斯未予理睬。
“昏昏欲睡?紧张不安?午觉不定时?在你玩排字游戏时他们整天都在干些什么?他们一定会干点儿什么的,伙计。”
“她教他对杂痞要客气。伙计,我来替你那些废话付钱吧。”
“那么我该怎样回话呢?”
“希望什么也别说。”
但是斯塔夫洛斯已经偷偷溜过来要投篮了,游戏正进入加时阶段。兔子急着要回家,去看纳尔逊和吉尔,去闻他俩呼出来的气味,去检查他俩的瞳孔,或去干别的什么。他把羔羊留给了一条毒蛇,然而走出凤凰酒吧后,看到的是曚昽的日光正以九月的倾斜度散射在大地上,交通弄得一团混乱,巴士被沿途夹塞堵住了。正在拍一部电影。兔子想起来《缸报》上提到说(布鲁厄在美国中部吗?愚人村制片人对此深信不疑),某个新生独立组织已选中布鲁厄作为外景拍摄地;明星们的大名对他毫无意义,细节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他们就在眼前了。装备有灯光的小车和卡车组成的弧形占了半条街,一直延伸到韦泽街,一群挽着袖口的本地居民,拎着包的老婆子,为非作歹的黑人黑压压地挤满这条街的其余空间,都想靠得更近一点儿。因此车辆都被挤到一条狭窄通道上爬行。本该解开乱麻的警察却围住演出场地,保护电影制作人。兔子个儿高,站在井栏上瞧了一会儿。老巴格达以前常放映米高梅的电影,如今改弦易辙放映裸体黄色影片(乌贼活报剧,在斯瓦普兰度蜜月),它旁边用木板围住的商店之一的门面已经被重新装修,临时用作餐馆;一个留着奶油太妃糖色头发、脸色红润的高个儿男人和一位长着古铜色头发的漂亮小妞臂挽着臂从这家假餐馆里走出来,这时发生了一场事故,一位过路人卷了进去,这是另一位化了装的男演员,他从灰尘蒙蒙的真正围观人群中走出来,一次偶然相遇,接着那第一个男人和女人就哈哈大笑,再慢慢收敛目光,当电影完全剪辑完毕放映之时,这个目光很可能就预示着他俩准备云雨一番。他们演了好几遍。在每拍完一遍的间隙之中,人人都在等待着,说俏皮话,调整灯光和电线。从兔子站的距离,不可能把那小姐看得清楚:她的双眼闪着光,她的头发像头盔反射着强光。甚至她穿的服装也闪闪发光。当某个人,可能是导演,也可能是电工,站在她身旁时,他就黯然失色了。兔子看见聚光灯如何在异常明朗的白天从日光中切开口子,看见现实生活被拔高浓缩在阴森可怕虚弱无味的孤岛上,岛周围所有其余的人——电工、警察,令人窒息的被牢牢吸引住的观众的海洋,包括他自己——都属于半阴影色调中的鬼魂,被忽略的哀求者,他也因此感到黯然失色,既黯然失色又内疚惭愧。
本市开挖出土古迹
随着布鲁厄城在翻新重建,它也在不断地发现自己。
市中心正在进行的大规模的爆破和重建继续挖掘出大量“从前”的手工制品,从而给该城的历史增添了有趣的洞察力度。
一家保存有完整壁画的秘密酒馆在莫瑞尔和格瑞里大街修建停车场的过程中得以重见天日。
前辈们还记得这家隐蔽所是“手套”诺格尔和禁酒时的其他人士常常光顾的地方,也是以吹长号闻名的“红头发”温里奇这类乐师的训练场所,他们的继续努力使之成为全国家喻户晓的人物。
旧式招牌也随处可见。都是完全按照奶牛、蜂房、长统靴、迫击炮、犁的形状制作出来的,他们为“绸缎呢绒和杂货”、皮制品、毒品和药品做广告,制作出了无数奇装异品。由于保存在地下,大多数仍然很容易就看清楚了那日期是十九世纪。
在陈旧的牧场界石基础之中,发现有金属工具和磨石。
还有不少箭头。
布鲁厄历史学会副会长克劳斯·舒勒博士和《缸报》记者曾度过了
工间休息时,布坎南大摇大摆地向兔子走过来。“小吉莉还合你的口味吧?”
“她总是那样。”
“她为你干得不错,是不是?”
“是个好姑娘。这几天就像小孩子一样手忙脚乱,但是孩子和我都已习惯了。”
布坎南微微一笑,他那精巧的小胡子像M一样排开。他向前摇摆了半步走得更近一点。“小吉尔继续在给你做伴?”
兔子一耸肩,感到浑身无力,紧张不安。他总喜欢听天由命的态度。“她没别处可去嘛。”
“说得对,伙计,她一定是把你侍候得满不错的。”他还没走开,没到外面平台去喝威士忌。他站着没动,仍然笑眯眯的,但是一丝忧愁体谅的神情慢慢浮在脸庞,他说道:“你知道,哈利朋友,劳动节就要来了,小家伙又要上学,还有你看见的无处不有的通胀,货物紧缺。到了财政紧缩的时候了。”
“你有几个孩子?”兔子客气地问。和他一块儿干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想到布坎南已成了家。
这个灰溜溜的男人晃动着他的脚趾。“噢……就算五个吧,是数过的。他们都盼着爹爹过日子,而劳动节就使他有点为难。最近老莱斯特玩牌手气一直不顺啊。”
“真遗憾,”兔子说,“兴许你不该去赌吧。”
“小吉莉拼命满足你的需要,我心里痒得要死,”布坎南说,“我一直在想,二十肯定可以帮我度过劳动节。”
“二十美元?”
“这就足够了。真是不可思议,哈利,我还是学会了超支应有个限度。朋友之间借二十美元这点小钱肯定就会使节日轻松愉快。如我刚才所说,看到吉尔如此卖命,你一定倍感兴奋。倍加慷慨。人常说,恋爱中的男人是大家的朋友。”
然而兔子已经掏出钱包找出了两张十元纸币。“只是借给你的噢,”他说着话,心里害怕,明知他是在撒谎,又因那种失落感而烦恼,上学迟到跑步去时膀胱里甜丝丝的感觉又来了。就要关门了,校长克莱斯特先生总是站在前门旁边,铁链哗啦啦直响,手推的门闩摩擦着向黄铜锁的锁眼推去,以捕捉迟到者然后啪的一声关进他那不透气的办公室,记下他们的名字。
“我的孩子向你祝福,”布坎南说着,卷起钞票走了,“可以买下全世界的铅笔了。”
“嗨,蓓蓓有没有出事?”兔子问。他的钱装进布坎南的口袋里,他就发现自己格外自在了些;他买到了咨询的权利。
布坎南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一手。“她还是那么活跃。像小青年说的那样在干自己的事儿。”
“你知道,我只是担心你会和她失去联系。”
就由于他缺钱花。布坎南审视着兔子的脸,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含义。拉皮条嘛。他发现弄清楚了,于是胡子也绽开了。“你想在善良的蓓蓓身上插一杠子,是不是这意思?吃腻了鸡脯白肉,想吃鸡腿了?哈利,你爸会怎么说呢?”
“我只是问她过得怎么样,我喜欢听她弹琴。”
“我知道,她肯定看得中你的。有空上金博来啊,我们会安排好的。”
“她说我指关节长得不好。”收工铃刺耳地响了。兔子试图猜度安排下次接触需要多久,这人在他心中占有多大的地位;布坎南看出他的心思了,于是就开玩笑似的喜气洋洋地拍了一下兔子伸出来的手掌,心里却在想着他的指关节。这一拍真过瘾。皮肤相触嘛。
布坎南说:“我喜欢你,伙计。”然后便走开了。一个葡萄干布丁般颜色的肥肉块在他的后脑勺处颤抖不已。饮食太差了,淀粉食品。猪小肠,玉米粥。
迷人的一小时,他私下里侃侃而谈论及布鲁厄的最早历史时期是作为与跑及布鲁厄的最早历史时期是充作和跑马河沿岸的印第安部落进行交易的贸易站。
他拿出一品脱的被侵蚀原木木棚屋
他拿出相片照有被侵蚀原木木棚屋给我们看当时给原始定居点起名为格林威治,源于著名天文台之家,英国的格林威治。
在克莱斯特博士的收藏品中还有许多韦泽街的迷人的照片,当时街上只有几家粗粗建好的商店和客栈。最著名的客栈要数“鹅肉和羽毛店”,乔治·华盛顿和随员西征时逗留一晚,他们是去平息1720年的威士忌叛乱。他们是去平息1799年的威士忌叛乱。
本地区第一个铁矿是著名的“黄鹂高炉矿”,在城南七英里处。克莱斯特博士收藏有原样矿渣,他兴致勃勃地讲起这些早期的炼钢工人生产出有足够力度的粗铁所采取的生产办法
帕亚塞克走到他身后。“安斯特朗。电话。”帕亚塞克这人个儿矮,拖沓,秃顶,他那竖起的眉毛使头部四周平添了一种压力感,似乎是前额压迫到了眼睛上方,从而形成了长长的水平对折线。“打完后你该告诉对方你家里有电话。”
“对不起,埃德。可能是我那疯狂的妻子。”
“私人时间里你就不能让她发发疯?”
从他的机器来到毛玻璃墙壁里相对安静的空间,就像是穿越有浮力的水域升浮到意外的密闭空间。顷刻之间,他就开始抗争起来。“詹妮丝,看在基督的分上,我告诉你别往这儿打电话。打到家里。”
“我不想和你那位小接线生说话。只要一想起她的声音我就全身发冷。”
“通常是纳尔逊接电话。她从不接的。”
“我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也不想看见她,或听别人说起她。哈利,一想到那人我内心产生的反感就难以形容。”
“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听起来你在说醉话。”
“我头脑很清楚。而且过得满意,谢谢你。我想知道,纳尔逊要上学了,你准备了些什么衣服?你知道他今年夏天长高了三英寸,衣服都不合身了。”
“是吗,那就太好了。也许他最终不会成为这样矮小的人。”
“他会长得和我爸一样高,我爸不是矮个儿。”
“真遗憾,我一直认为他是呢。”
“你是不是要我马上挂断电话?你希望如此?”
“不,我只是希望你把电话打到别处而不是厂里。”
她挂了电话。他坐在帕亚塞克的木质转椅上等着,看着挂历。九月已到,还未翻页,那八月挂历女郎正拿着两个圆锥形冰淇淋,凹进处恰好盖住可能是乳房的部位,一根是草莓,一根是巧克力,上面的说明文字是:太多了!此时电话铃又响了。
“刚才我们谈到哪儿了?”他问。
“我要把纳尔逊带到商店去买上学穿的衣服。”
“好吧,随便什么时候过来把他接走都行。定个日期吧。”
“哈利,只要那姑娘还在,我是不会走近那座房子的。我甚至也不会走近宾州别墅区。很抱歉,纯粹是生理上的反感。”
“你动不动就反胃,或许是怀孕了。你和查斯就没采取点儿预防措施?”
“哈利,我再也摸不透你了。我对查利说过,我很难相信竟能和那人生活了十二年,似乎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十三年。纳尔逊十三岁了。”
她开始哭了。“你永远也不原谅我了,是吗?”
“我原谅,我原谅。别紧张。我会把纳尔逊送到你的爱巢去买衣服的。定个日子吧。”
“星期六早上把他送到车行。我不希望他到住所来,他一走就太让人难受了。”
“非得星期六不可?吉尔说过要开车带我们俩去熔炉谷,儿子和我都没见过。”
“你是不是在开我的玩笑?为什么你认为这一切都很好笑,哈利?这是生活呀。”
“现在没开,说真的,我们过去开过。”
“那就告诉她你去不成。你们俩把纳尔逊送过来然后就可以躺在床上。一定要带些钱来,我不明白为什么得我付钱买衣服。”
“在克劳尔商店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记账就可以了。”
“克劳尔已经日薄西山,这你是知道的。珀利附近新开一家小商店很不错,走过以前中国人开的海鲜酒楼就到了。”
“那就新开一个账户吧。告诉他你是斯普林格汽车行的,可以用一辆丰田车作保。”
“哈利,你不该有这么大的敌意啊。是你赶我出家门的。那天晚上你说的话,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它冲击了我的一生,‘你想见就去见吧,只要我不必去见那个杂种就行。’这是你的原话。”
“嗨,你倒提醒我了,前几天我还看到他了。”
“谁?”
“查斯。你那位黑泥鳅情人。”
“怎么见的?”
“他下班后截住了我。拿把匕首等在小巷。哎呀,我说,你逮住我了,你这个共产脱党分子。”
“他要干什么?”
“噢,谈你呀?”
“我怎么啦?哈利,你在撒谎,我再也不说了。我怎么啦?”
“谈你过得是否快乐。”
她没再还嘴,于是他就继续说:“我们的结论是肯定的。”
“说得对。”詹妮丝说着就挂了电话。
此后才出现了贝西默熔炉。
韦泽街褪色的旧照片显示一条繁荣大街正在形成它雅致大方砖房低矮土质街面上马拉货车车轮的印痕promi-土质街面上马拉货车车轮的traks prami-土质街面上马拉trolleyyyfff etaoin etaoinshrdlu etaeinshrdlucmfwpvbgkqjet
他问吉尔:“你和孩子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噢,没干多少事儿。上午在屋里荡来荡去的,下午开车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佳济山。”
“城里?”
“山上。我们在极顶酒店喝了杯可乐,在公园里看了一会儿垒球赛。”
“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让孩子吸大麻了?”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对你迷恋很深,我就推测要么是大麻,要么是性的原因。”
“要么是小汽车。要么是我把他当人看而不是当个失败的小运动员看的事实,就因为他长得不到六英尺六英寸高。纳尔逊非常聪明、敏感,对他母亲出走感到非常不安。”
“我知道他聪明,谢谢,几年来我对他了如指掌。”
“哈利,你要我离开,是不是?如果是你的意思我一定会走的。要不是蓓蓓日子难熬我会回到她那儿去的。”
“什么样儿的日子难熬?”
“她因私藏毒品而被捕。前几天晚上警察光顾了金博,大约带走了十个,包括她和斯基特。她说他们只是想要一大笔好处费,而主人却溜了。顺便说一句,主人可是个白人。”
“这样说来你一直和那群人有联系?”
“你不要我这样做吗?”
“随你的便。自己的生命自己去折腾吧。”
“有人在找你的茬儿,是不是?”
“有几个人。”
“随你怎样待我都行,哈利。在你的实际生活中我无足轻重。”
在起居室里她就站在他面前,穿一条截去裤管的牛仔裤和一件宽松罩衫,微微抬起的手张开着垂在身旁,像个用人等着接盘子。由于为他清洗碟子,她的手指都泡红了。他被这番话所感动,就殷勤地坦白说:“我需要你甜蜜的嘴唇和珍贵的屁股。”
“我想他们开始使你厌烦了。”
他理解那意思正相反:他使她厌烦了。以往总如此。他反击了:“那好,性方面又怎样,你和儿子?”
她把目光移开。她的鼻子和下巴都很长,一旦她望着别处,他就感到那干巴巴的飞蛾嘴巴一副泰然自若、漫不经心的轻蔑神情,超越于他之上,还想飞得更高些。夏季又给她增添了几颗雀斑,主要是分布在像奶罐一样鼓起的前额上。嬉皮士们把头发梳成许多小辫,因此她的头发有点儿拳曲,“他喜欢我,”她回答说,其实是答非所问。
他告诉她:“明天我们不能到熔炉谷旅游了。詹妮丝要带纳尔逊逛商店买上学穿的衣服,我该去看看我母亲。你若愿意可送我去,要不我就坐巴士。”
他认为待她还是蛮好的,她却冷漠地盯了他一眼说道:“你有时让我想起我妈。她以为我该由她管。”
星期六上午,她走了。然而她的衣服仍然像破布片一样挂在衣柜里。楼下餐桌上留着一张纸条,上面用绿色魔笔写道:全天外出。会把纳尔逊送到车行的。。于是他就坐巴士去了。佳济山的草坪,水泥人行道之间的块块草地,都被烤焦了;枫树上所有铺展开来的树叶都已变成金黄色。空气中已弥漫着那种气息,返回学校上课,又重新开始并再次确认那存在着的秩序。他希望能感觉轻松些,以前每当新年伊始,每次度假或假期结束,挂历上每翻新张,他总是感觉轻松;然而他的成年人生活却证明没有季节可言,只有天气的变化,而且年纪愈大,天气就愈不能使他产生兴趣。这个行星为何就不停地转啊转啊也不感到厌烦而把自个儿炸个稀烂算了?
老家隔壁依然挂着待出售招牌。他想从前门进,但门锁着;他按门铃,爸爸磨磨蹭蹭咯噔咯噔老半天才来开门。兔子问:“门锁着干吗?”
“抱歉啦,哈利,最近城里夜贼很多……我们不知道你要来。”
“我不是说过要来吗?”
“你是说过的。不是你妈和我要埋怨你,我们清楚这几天你的日子难熬。”
“并不太难。从某方面讲反倒更轻松些。她在楼上?”
爸爸点点头。“她几乎不再下楼来了。”
“我原以为这新药能管用呢。”
“多少还管用,但她情绪很低落,缺少意志。十分之九的生命要靠意志,我父亲过去老说这句话,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就越能理解他说得十分在理儿。”
房内消过毒的气味依然让人感到压抑,但哈利上楼却一步跨两个台阶;吉尔的消失使他因气愤而力量倍增。他突然闯进病房说道:“妈,把梦讲给我听。”
她的病体已掂不出重量了。她瘦骨嶙峋,只剩下仅有的结缔组织;枯瘦凹陷的脸庞上的表情显示出对预见到的甜蜜的期待。比先前更强有力的声音就从这种外貌中脱颖而出,字里行间没有片刻犹豫。
“晚上把我折磨得够惨了,哈利。厄尔告诉你没有?”
“他提到做噩梦。”
“对,噩梦,不过还不至于恶到觉也睡不着的地步。这屋里每件东西,我都了如指掌。晚上甚至那个毫无恶意的旧梳妆台和那把——可怜巴巴已不成形状的座椅——它们。”
“它们怎么啦?”他坐在床上拿起她的手,生怕因他块头大而产生的晃动使她的骨头相互挤撞而折断。
她说:“它们要。闷死我。”
“哪些东西要?”
“所有东西——都要。它们都以最奇怪的方式,蜂拥而至,就这些和我生活了一辈子的。自然朴实的家具们。你爸睡在隔壁房间,我能听见他打呼噜。没有小车开过。只有我和街灯。就像是在——水下。我还有残存的力气数数。我估计我能数到四十,三十,然后就只能数到十。”
“真不知道呼吸也能受此影响。”
“不会的。都是我的大脑作怪。是我大脑中想到的东西。哈西,这使我想起他们疏通排水沟的情景。所有那些头发和泥污都与什么人许多年前扔掉的一把橡皮梳子搅混在一起。依我看是在六十年前。”
“你对此生该不会有如此看法吧,是不是?我觉得你的事儿做得不错。”
“什么事儿做得不错?可笑的是,我们连我们在做些什么都不知道呢。”
“有过几次欢笑,”他主动说,“拥有几个孩子。”
她就此打断他的话说道:“我经常梦见你和米姆。总是在一块儿。你一毕业你俩就算是分手了。”
“米姆和我在这些梦里,在干些什么事儿?”
“你们抬头看着我。有时你要吃的而我又没有。我记得有一次我往冰箱里看。一个男人冻死在里面了。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只有一个人。梦中有许多完全陌生的人。不然就是炉子点不着。或者是厄尔买东西回家我找不到他放食品的地方。我知道他。就放在某个地方。都是些稀里糊涂的事情。但是非常重要。正对厄尔尖叫时我就惊醒了。”
“米姆和我说些什么话没有?”
“没有,你们只是像孩子一样抬起头。稍微有点害怕,但肯定我会救你们。危急关头。你就是这样看着。甚至我还能看到你们死了。”
“死了?”
“对。都搽了粉陈列在棺材里。只是仍然站着,仍然等着我能给点儿什么。你们死了是因为我无法从餐桌上拿到食物。这些梦都有一点奇怪的东西,现在想起来了。尽管你像小孩那样仰脸望着我。但是望的样子和现在一样。米姆涂满了口红,穿着那种明光闪亮的超短裙和拉链到膝盖的长统靴。”
“她现在就是这个样子吗?”
“是的,她寄来了一张广告照片。”
“为什么做广告?”
“噢,你知道的。为她自己呀。你知道她们现在做事的方式。我自己也不懂。就在五斗柜上。”
照片有八英寸宽十英寸长,非常光滑,有一条被邮递员弄的对角折痕,米姆穿着一件袒肩露背的胸衣和白色紧身短衬裤,戴着一对手镯,头向后一甩,伸出一只长长的光脚丫——小时候她的脚就大,妈妈得让鞋店售货员翻遍仓库找——放在一只蒲团上。她的眼睛被他们重新改造过,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米姆。只有鼻子上有些东西让人认出是米姆。那种鼻尖和鼻孔:小时候她一开始哭就朝里一收的方式就和现在向里收起的方式一样,这就使她看起来颇为性感。他从照片中感受到更多的是教她摆姿势的男人而不是米姆。下面是用圆珠笔写的发白的口信。她写道,怀念你们大家,希望能早点儿回到东部致意米姆。倾斜拘谨的手笔还没有随中学时代而消失。吉尔的口信是用私立学校训练出的花哨笔直的半印刷体写成,像写海报一样充满自信。这一点米姆永远不及她。
兔子问:“米姆现在有多大年龄?”
妈妈说:“你不想听我说梦了。”
“当然想听。”他开始计算了:他六岁时米姆出生,如今可能三十岁了:她甚至穿上伊斯兰女仆服,也总是呆在家里的。到了三十岁你还没有去做的事你是不可能去做了。你做过的事你会继续做下去。他对母亲说:“就说那最可怕的吧。”
“隔壁那座房子已经卖掉。卖给了那些想盖公寓楼的人。斯克兰顿家已经和他们合伙,然后。这两堵墙建起来后,这座房子就一点儿光也进不来了,而我就陷入了洞穴中,只能仰着脸看。灰尘、可乐罐和麦片盒就开始往我身上掉,然后。我醒了,发现憋住了气。”
他告诉她:“佳济山没有盖高层楼房的规划。”
她没有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生命的另一半,黑夜的那一半,噩梦迭起的那一半如今就像污水从失修的地窖往上冒,就要把她吞没了,事实证明这一直是她最真实的一半,而白昼不过是个幻觉,是个骗子。“不,”她说,“这不是最糟的梦。最糟的是厄尔和我去医院做检查。我们周围的桌子全是我们厨房餐桌那么大。不过不是用来进餐的,每张桌上面都有一个坑,红色坑里面填塞着皱巴巴的床单,所以它们的形状很相像。孩子们用沙垒的城堡那种形状。而且都用管子和有电视图像的机器联接起来。我渐渐明白这是一个个的人。厄尔得意得忘乎所以了,他不停地说:‘政府会付款的。政府会付款的。’接着他让我看你和米姆签字的文件,迫使我成为——你知道,他们中的一员。就是那些坑。”
“那不是梦,”她儿子说,“本来就那样嘛。”
她就在枕头上坐得更直了些,身体僵硬,面露怒色。她的嘴唇向下沉着,显出不原谅人的神态,他从前就最怕这个了,甚于怕吸血鬼,甚于怕小儿麻痹症,甚于怕雷声或上帝或上学迟到。“我都为你害臊,”她说,“我从未想到我的儿子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开玩笑的,妈。”
“你该感激涕零才对,”她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为詹妮丝离开了你,就为这一件事。她一直是。一块湿抹布。”
“那纳尔逊怎么办,哈?他会出什么事儿呢?”她就错在这儿,她忘了时间会创造出的东西,她还是以为这世界只是原来那四个角,她、老爷子、他和米姆分坐在厨房餐桌的四边。她那霸道的母爱就能凝固整个世界。
妈妈说:“纳尔逊不是我的孩子,你才是我的孩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存在了,我就得为他操心。你不能这样就把詹妮丝搁置不理。”
“是她把你搁置不理的。”
“不完全是。我上班时她老打电话。斯塔夫洛斯要她回来。”
“你别同意。她会。闷死你的,哈利。”
“我能有别的选择吗?”
“跑吧。离开布鲁厄。我一直就没弄懂你为什么又要回来。自所有的针织厂都南迁以来,这儿空荡荡一片。大家都明白的。像米姆那样做人吧。”
“我没有米姆能卖的东西。无论如何她到处作妓,已伤透了爸的心。”
“他是自讨的,你爸总是在找。找些借口来把脸拉得长长的。唔,他现在还有我,我让他感到知足。让死者埋葬死者吧。不要否定生活,哈西。抱怨无济于事。我宁愿收到一张明信片看到你快乐的样子。不愿看到你像块木头一样坐在这里。”
总是这些要求和不可能实现的期望。这些粗制滥造的梦。“哈西,你有没有祈祷过?”
“一般是在车上。”
“为再生而祈祷。为你自己的再生而祈祷。”
他的脸在发烧;他低下了脑袋。他感觉她是在要他去干掉詹妮丝,去干掉纳尔逊。自由意味着谋杀。再生意味着死亡。一个石块,他在默默地抵制,而她的嘴角就塌陷得更厉害了,双眼向一边望去。她仍在争取把他从她的子宫里召唤出来,难道就没看出他已苍老迟缓?一个苍老的石块其唯一的作用就是呆在原地别动以防压在他身上的石块都滚下来。
爸爸走上楼来调好电视上费城佬的比赛。“要是没有阿伦,他们这一队可真叫绝呢,”他说,“他真是个臭蛋,哈利,我可没带偏见啊,任何肤色里都有臭蛋的。”
打了几局后兔子就要走。
“你不能看完这场再走吗,哈利?我相信冰箱里还有一罐啤酒,反正我就要下楼到厨房给你妈泡茶。”
“让他走,厄尔。”
为保护电线,杰克逊路沿途许多枫树已被弄得残缺不全,树冠的中央被锯断。这点兔子以前从未注意到,也未注意到新式人行道的方格图案,原先用来绊倒你那四轮旱冰鞋的小小地面明沟已被他们清除掉了。他从前一直在滑旱冰,那时肯尼·莱格特住在街对面,比他年长,后来成为五分钟跑完一英里的健将,一个县议会的奇才,但那是后来的事了。那年冬天,个头更大的莱格特用一块结满冰的雪球向兔子打来,若是打高一点儿非把他的眼球打出来不可,他站在杰克逊路对面冲着他喊将起来:“哈利,听收音机没有?总统逝世了。”他说的是“总统”,而不说“罗斯福”;对他们而言还不曾有别人当过总统。这事儿再次发生时,总统就该有个名字了:就像一个星期五午饭后他正坐在高大的震耳欲聋的机器旁时,父亲从身后溜上来吐露了心事:“哈利,收音机刚才广播了,雕版也制好了。肯尼迪被枪打死了。大家认为是打在头上的。”两个人都死于剧烈的头疼。他们的笑容渐渐消失在一片茫茫星宿之中。我们就在恃强凌弱和精于算计者手中摸摸索索地活着。在车上,兔子按母亲教给他的进行祈祷:但愿左旋多巴成功有效,给予她愉快之梦,别让纳尔逊受到不良影响,千万别让斯塔夫洛斯苛待了詹妮丝,帮助吉尔找到回家之路。但愿爸爸身体健康。我也健康。阿门。
走过山边的一个车站之后,在加油站旁,那儿悬挂着日辉牌荧光漆的旋转广告牌,一个穿着粉红色衬衫的男人猛地在他的身边坐下,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口气。此人历经世事的脸庞吸引了兔子的余光:片刻之后,他大胆地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脸颊和他的衬衫一样是粉红色,头发灰白但像男生一样光滑,忧愁的长眉毛往上一翘,呈现认出老友的神色。“的确请你谅解,”他强调着说道,又呼噜一下把强调的语气收了回去,“你是不是哈利——?”
“嗨,你是埃克里斯。埃克里斯牧师。”
“安斯特朗,是吗?哈利·安斯特朗。真是棒极了,真的。”于是埃克里斯伸出右手,那丰满潮湿的右手用力一握,让人感觉它似乎不想再松手了。在牧师的双眼中有些新的、冷漠而令人吃惊的东西,像他苍白的喉头一样暴露无遗,明显缺少神职人员的气质。兔子发现,那衬衫也是花哨样式,镶着一块优质白色布条和透气半透明的夏令编织物:他想起来此人不穿黑衣只穿精致典雅的深蓝色。埃克里斯依旧握着他的右手。哈利拔手出来。“要告诉我,”埃克里斯又带着那个得意洋洋的强调神态说道,那神态哈利已经忘了十年了,“你的情况如何。你仍然和——?”
“和詹妮丝。”
“我现在可以坦率地说,她很配不上你。”
“这个嘛,或者是我配不上她。我们从未要第三胎。”在最初几个月的和解期间,那曾经是埃克里斯的建议,那时他和詹妮丝正重新开始,甚至一起去圣公会教堂。后来埃克里斯被召唤到费城附近的一个教堂服务。一两年之后他们听说,是詹妮丝的母亲说的,说他在新教区遇到了麻烦;然后就音信全无了。后来他又回到这里,更老练但不显老:要说有区别的话,就是更年轻,体重减轻了许多,处于自我感觉良好的状态,具有从某种程度上看是布鲁厄人难得少见的结实身体和棕黄色皮肤,那样的年轻真使他眼露惊讶之光。他留的长发,在衬衫后领处拳曲着。兔子问他,“你又怎样?”他在想埃克里斯在山边上车,可能到过哪里。那里只有加油站,一家路边小餐馆,高架桥景观,以及在一些铁栏杆的后面,有一些富豪们的别墅隐没在花旗松树林之中。
“还行。还行。我已经入了土;然而还活着。我已经和教会分道扬镳了。”说罢他仍大张着嘴,似乎准备着要发出一阵狂笑,不过没有声音,被异常经历洗涤过的双眼保持着戒备神色。
“为何分手?”兔子问道。
埃克里斯的咯咯笑声过去总是包含着探究和好奇的意思,如果曾令人畏惧,现在却已变成放任和嘲弄。“有几个原因。我过去因某个原因受邀。我却是因另一原因赴任的。”
“你再也不信了?”
“按我的口味去信。我都怀疑当初是否真信。”
“是吗?”兔子感到震惊。
“我信的,”埃克里斯告诉他,声音却呈现出过分的调整,有一种自我安慰的音质,“相信人类具有某种相互关联性。现在也是这看法。如果人们认为发生在这种关联性内的事情能够拯救他们,我是不会反对的。但是这再也不是我选择使用的单词了。”
“你父亲对你离职怎么看?他当过主教,是吧?”
“我父亲——我做此决定时已经去世——愿他的灵魂安息,等等啦。”
“你夫人呢?她长得很漂亮,我忘了名字。”
“叫露西。可爱的露西。实际上是她离开了我。是的,我伤心了很多次。”说罢,这个白喉咙、长头发的男人大张着嘴,为可能的狂笑做准备,但却沉默下来,变成戒备神色。
“她离开了你?”
“因为我的几次轻率她就迅速逃离。然后再婚并住在威尔明顿。丈夫是个令人不快的俗人,化学家的派头。从不轻举妄动。女儿们崇拜他。你记得我有两个女儿。”
“她俩长得伶俐可爱。特别是长女。话已说到这份儿上,詹妮丝也离开了我。”
埃克里斯灰白活跃的眉毛往上一拱。“真的吗?是不是在最近?”
“登月发射的前一天。”
“她比离家出走者表现得更激进。哎,哈利,我们应该找个更加,啊,安静的地方聚一聚,好好谈一谈。”他靠得更近一点以示强调之时,巴士一晃动,他的膀子就碰到了哈利的膀子。他以前总是有种令人惊讶的强健,但埃克里斯已经长得更结实了,比他还强。他那头发蓬松的脑袋显得硕大了。
兔子问他,“嗯,现在干什么呢?”
又一次的狂笑准备,又一次的忍住嘴巴,又一次的戒备神色。“我基本上是住在费城。曾经和青年宗教联盟一起做过青年工作。有三个夏天我在佛蒙特州做过野营生活指导员。有几年冬天,我选择阅读和思考。我认为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是发生在西方人的意识之中,想笑你就请便吧,我正在草拟一本书稿。本质上讲,我所思考的问题是,经过许多苦恼之后,我们正在从柏拉图的岩洞中走出来。书名就叫作‘逃离柏拉图的岩洞’,你觉得这个标题是否吸引人?”
“有点怪,不过别在意我的意见。是哪股风又把你吹回到这个肮脏陈旧的小城?”
“唔,真是很奇怪,哈利。不介意我叫你哈利吧?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我们当初是多么好学上进!我们放任的幽灵却折磨我们。不管怎么说,你知道有个小镇叫黄鹂镇?在布鲁厄以南六英里。”
“我去过那儿。”十二年前,和高中篮球队去的。正上高三。他在那儿度过了不平凡的一夜。
“唔,他们有个夏令剧场,叫作黄鹂表演队。”
“是的。我们经营过他们的广告。”
“对了——你是个印刷工。我听说过。”
“实际上是排字工。”
“你干得好。唔,我有个朋友,是个滑稽可笑之人,非常自负,不过人很棒,是他们的副主任,说服我帮他们搞公关,就是公关活动。实际上就是募集基金。我就到了佳济山,刚去拜访了年迈的很难通融的马赫龙·杨格门寻求捐赠,当然啦,就是那家向日葵啤酒厂。他说过他会考虑的。其含义就是说他不会考虑。”
“听起来有点像你以前做过的事。”
埃克里斯迅速地瞥了他一眼;防守性的倦意笼罩了他的面部。“你是说,明珠暗投了。为基督徒推开绊脚石。是的,有一点像,但我每天只干八小时。以前却要干十六小时,我能够为自己活了。”
哈利不喜欢他以渴望的方式说出了自己二字,太不像他的为人了。他们颠簸摇晃着来到了韦泽街;埃克里斯越过哈利往窗外看,眨了眨眼睛。“我该在这里下车了。能否请你一块儿下车,容我请你喝一杯?拐角处有酒吧能将就一下。”
“天啊,谢谢,不用了。我还要赶路。我得回家。家中只有小孩一人。”
“是纳尔逊?”
“是。你记忆力真好。真是多谢了。你真不错。”
“为见到你再次表示欣慰,哈利。咱们今后再安排一个更好的机会吧。你住在哪儿?”
“宾州别墅区那边,你又回来时他们才建起来的。最近事情有点茫然无绪……”
“我理解,”埃克里斯说罢,巴士很快就嚓嚓地吱嘎一下停了下来。而他就及时地用手搭在哈利的肩膀,都靠近颈部了。他的声音质量改变了,恳求式地,又变成了牧师的腔调:“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生活的非凡时代,我的确愿意在你闲暇时候和你分享我的好消息。”
为了拉开二人的距离,哈利乘坐16A路车又往前多走了六个街区,再拐入格瑞里街,在那儿下车,步行到韦泽街的烤花生店才乘车往宾州别墅区的方向。猪猡警察的暴行激怒卡姆登市,报栏上的大字标题就这样写着,是费里城外的一家激进的黑人报纸。哈利感到不安,沿着韦泽街往北瞭望,寻找尾随其后的粉红色衬衣。埃克里斯触摸过的裸露颈部感觉发痒:这些年后,两人的生活都掀个底儿朝天,那个家伙还有心套近乎,真让人感到惊讶。12路车到了,把他拉过大桥。白昼对着窗户哀诉着,九月的阳光并未带来光明:草坪被剪平了,黑色河水索然无趣、臭气熏天。癖好天堂。布奇·卡西底和太阳舞小子。他跨入恩伯利街向新月街走去,四周的喷水器一齐滴溜溜转着喷水,电视天线的下方在拼命从空中收集四点钟那同一种垃圾。
脏兮兮的白色保时捷留在车道上,一半车身开进了车库,像詹妮丝常做的那样,真让人气恼。吉尔身着套裙,坐在褐色座椅上。她仰靠在椅子上的姿势使他能够看见她没穿内裤。她回答他的问话时摇摇晃晃、慢慢吞吞,似乎答话穿过了一包脏棉花,并通过今天存储起来的模糊不清的记忆库,才来到了嘴边。
“今天一大早你到哪儿去了?”
“出去了。不想跟你这样的讨厌鬼在一块儿。”
“你把小家伙带去了?”
“当然了。”
“什么时候接回来的?”
“刚才。”
“你一整天都到哪儿玩去了?”
“也许,反正我是去了熔炉谷。”
“也许你没去。”
“我去了。”
“那儿怎么样?”
“漂亮极了。实际上,真是个伟人。他真是个英俊的东部人。”
“讲讲房间里的摆设。”
“你从一扇门走进去,可以看到一张四柱卧床,一只套有缨绶的小枕头,上面写着:‘乔治·华盛顿在此就寝。’床边的桌子上你还可以看见他吃的药片,是助他入眠的,那时红衣兵正弄得他神经紧张。四壁墙上装饰有亚麻布料,所有椅子的扶手都缠上了绳子,你没法儿去坐。所以我就坐在这张上面。因为这张没拴绳子。行了吧?”
她的表情似乎复杂多变,每一种表情都使他捉摸不定。欢笑、愤怒、战斗、屈服。“行了。听起来还颇有趣儿。很抱歉我们没法儿去。”
“你上哪儿去了?”
“干完家务活儿后去看了看我母亲。”
“她身体怎样?”
“谈吐好多了,只是看上去更加虚弱。”
“我很难过。她得了这病我很难过,我猜这辈子见不到你妈了,是不是?”
“你想见吗?我爸你随时都可以见到,四点十五分就在凤凰酒吧。你会喜欢他的,他关心政治。他认为这制度是扯淡。”
“我也永远见不着你的妻子了。”
“你为什么想见她?这是为何?”
“我不知道,只是感兴趣而已,也许我爱上你了。”
“天啊,可别这样。”
“你对自己一点儿也不在乎,是不是?”
“自从不打篮球以来,我就不在乎了。顺便说一句,我母亲教导我应该让詹妮丝自作自受,离开这个城市。”
“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能。”
“真是个讨厌鬼。”
她没穿内裤,他总感觉她今天已经被使用过了,感觉到这个独特的夏季,这个月亮的夏季,将永远流逝不再来,他不禁红着脸问道:“你不想做爱,是不是?”这是今天下午第二次脸红了。
“是操还是吸?”
“随便怎样都行。操。”因为他开始觉得她把她有牙齿的这一端给他,是为了把其余的部分留给另一人还没出现的男人,这男人对她来说比他本人更要真实。
“纳尔逊呢?”她问。
“他和詹妮丝走了,她可能留他吃晚饭。他不会出事儿的。或许你看了那么多乔治·华盛顿的故事,现在太疲倦了。”
吉尔站起来把套裙拉到肩部后停在那儿,皱巴巴的一个袋子裹住了她的头,青春的肉体全都隐在那下面,像根蜡烛一样苍白无力。硬邦邦的一对乳头像滴在身上的两滴油。“操我吧,”她一边把套裙向厨房扔去,一边冷静地说道。接着,当她在他身下抚摸扭动时,继续说道:“我要你把我身上的一切污泥浊水都操掉,把这个污秽惨淡世界的一切污泥浊水和惨淡凄凉都操掉,刺痛我吧,把我清扫干净,我要你成为我的五脏六腑,亲爱的,直至我的喉部,对,噢,对,大点儿,再大点儿,把一切都给我抛射出来,噢,真好,讨厌鬼。”她吃惊地大睁着双眼。这绿色物只是一道边缘线,环绕在把纯粹的黑色和他的身影搅混在一起的瞳孔周围。“你那东西变小了。”
这是真的:所有她说过的话,她对它的疯狂渴求,把他吓成了乌有。她太湿润了;某种东西把她扩充大了。她那年轻肉体柔软的殷实,她那精妙绝伦的臀部轮廓,使他恍如隔世:在他和她之间布满了妈妈干枯温暖的尸骨和詹妮丝暗淡的曲线,詹妮丝的肋骨在浸湿的腰际以上呈月牙状,他穿越了这段距离才抓住了她。他意识到风儿在拨弄她的神经末梢,感觉到她是在他以外的力量所驱使下而扭动的,他不过是这种东西的影子,一个白色的影子,他的胸膛是一个正在把她压碎的发光的盾牌。她挣脱了出来,双膝跪下,用舌头舔他的腹部。他们就在云里雾里互相耍弄着。家具在他们身边渐渐暗淡了。他们躺在扎人的地毯上,电视屏幕像一颗母行星一样位于他们的头顶之上,她的头发衔在他的口中。她的屁股成了他眼皮底下的两块肉包。她竭力想贴紧他的脸,然而他的舌头硬度不够。她就倒过身来用阴蒂磨擦他的下巴,直到把他弄痛为止。她一点一点轻轻地咬他身上别的地方。他感到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他迷迷糊糊,柔弱无力。最后,他要求她把乳房,那对硬邦邦的小乳头,从他的阳物上挪开,那东西正把他两腿的结合处当作摇篮躺着呢。他就这样激发着自己,并努力去满足她。而且他做到了,可是,到她浑身颤抖不止动情非凡之时,他们便在相反的方向,通过各自的背部,将内心的秘密倾吐。“我爱你,”他说着,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实现。她骑在他身上,依然像个凶猛的机器在旋转,这机器在艰难地激发过一次以后还在不停地试验着下一次。
在他们发出的渐渐微弱的声音中他听到了他们混合在一起的液体,想象着在她腹内的空间有一台银白色机器,由分泌物的细丝编织而成的蜘蛛状物,正小心细致地吐丝作茧。这种东西把他俩连接在一起。他软弱无力地说:“噢,哭吧。哭吧。”他把她拉到他身边,脸贴着脸,这样他们的眼泪就可以混合在一起。
吉尔问他:“你为何哭了?”
“你又为何哭了?”
“这世界太昏庸无道而我又置身其中。”
“你认为会有更好的一个世界?”
“一定会有的。”
“唔,”他考虑了一下,“这话有道理。”
纳尔逊回家的时候,他们都洗过澡了,衣服都穿上了,灯也打开了。兔子正在看六点钟新闻(夏季骚乱的综合统计数,本周在越南的死伤人数,劳动节来临之际周末交通事故的预测),吉尔正在厨房做小扁豆汤。纳尔逊把跟詹妮丝度过一天后的未打包的战利品铺放在地板上和家具上:时新的紧身短裤、内衣、弹力袜、两条休闲裤、四件运动衫、一件灯芯绒上衣、宽领带,甚至有和淡紫色礼服衬衫相配套的袖扣,更不用说还有新式平底便鞋和打篮球时穿的胶底运动鞋。
吉尔赞叹不已:“妙,真妙,妙极了。纳尔逊,我真是同情那些八年级的女生,她们会被你完全迷住的。”
他急切地看着她。“你知道这太高档了。我不想要,妈妈强迫我要的。商店真令人讨厌,到处都想着赚大钱。”
“她去了哪家商店?”兔子问,“真是活见鬼,她竟然愿意花钱买这些破烂货?”
“她到处立户头赊账,爸。她也为自己买了一些衣服,的确漂亮,看起来像是睡袍,即使你是个女的,也只能在参加聚会时穿才合适。她还买了些别的那种档次的衣物。我买了件西装,带方格的,灰绿色,棒极了,我们一周后才能取,他们要给改小一点儿。当他们给你量尺寸时你难道不觉得好笑?”
“你记不记得户头上的名字是谁?是我还是斯普林格?”
吉尔开玩笑似的穿上他的一件新衬衫并用一条宽领带扎成辫子。为了炫耀,她旋转了起来。纳尔逊看得神魂颠倒,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被她迷住了。
“是她驾驶执照上的名字,爸。这名字难道用得不对?”
“是这儿的地址?所有那些账单都会送到这儿?”
“不管什么都要按执照上的填写,爸。可别生我的气,我告诉她我只要蓝色牛仔裤。一件切·格瓦拉圆领长袖运动衫,只是布鲁厄买不到。”
吉尔哈哈大笑:“纳尔逊,你在西布鲁厄初中会成为穿得最帅的激进分子。哈利,这些领带都是丝织品!”
“这么说来得跟那婊子干一仗了。”
“爸,别这样。不是我的过错。”
“我知道。算了吧。你正在长个子,需要衣服。”
“妈妈穿上一些衣服后看起来挺漂亮的。”
他走到窗边,不再生孩子的气了。他看见他自己的小车,陈旧的鹰牌,慢慢在倒车。他突然看见詹妮丝头部的影子,她正弓着腰伏在方向盘上面,从她坐着的姿势你会想到,随着小车一块长大成人的她和车在一起会是多么舒畅从容。她一直在外等候,等什么呢?等他出门?或者她只是瞧瞧这房子,也许是瞅一眼吉尔?或者是想家了。半边脸上的肌肉一阵紧张的收缩使他意识到自己在笑,他看见那面国旗图案仍旧贴在车后玻璃上,她没让斯塔夫洛斯把它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