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整,男人们从小小的印刷厂里走出来,脸色苍白,活像鬼魂,眨巴着眼,等着室外的光线把依附在面部上的室内灯光的阴魂驱散。若在冬季,此时的松树街该黑下来了,黑暗早早地就会从山顶上压将过来,悬挂在萧条的布鲁厄城上空;现在是夏季,因里面的云母而闪闪发光的街边的花岗岩石条、由斑驳的陋巷划分开来的一排排住房、带有犬牙交错的托架的小小门廊、灰色的奶瓶箱、乌黑的银杏树以及灼热的停靠在路边的小车,这一切都宛如要爆发的感情却又被凝固起来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畏缩蔫败了。为了振兴濒临死亡的商业中心区,该城已推倒数个地段的建筑物以修建露天停车场,这使得长满杂草、瓦砾遍地的荒芜开阔地取代了昔日拥挤的街道,往日从远处看不见的教堂正面,如今已暴露无遗,教堂后面入口通道和半截子巷道形成了新的景点,因地面宽度增大使太阳更加火辣残酷。宾夕法尼亚的夏季,天空无云无色,盘旋着使人面色苍白的湿气,除了让苍白的东西更加苍白以外,一无是处。男人们也不用晒日光浴,蒙上一层汗水,皮肤自然就晒黄了。
厄尔·安斯特朗和哈利父子俩就走在这群刚下班的排字工人中间。父亲年近退休,身材瘦削,因冤苦悲叹而面容憔悴,松动的假牙滑向唇外又使得面庞凹陷了几分。儿子身材要高出他五英寸,也要胖点;壮年的他软塌塌的,不知怎的,面色黯然无神,脾性乖戾。曾使他胜任“兔子”这个绰号的小小鼻梁和微微翘起的嘴唇,与因十年排字生涯孕育而生的粗胖腰部和他的日渐佝偻一起,成了使他濒于声名尽损的怯懦无能的标志。不过,由于他的身高、块头和残留的机敏,他一路上的摇头晃脑依旧使他十分显眼,数年来已经没人叫他“兔子”了。
“哈利,去喝一杯怎么样?”父亲问。在韦泽街和小街相汇之处有一个车站和一家名叫凤凰的酒吧,门外有一位用霓虹灯做成的仅穿牛仔长靴的裸体姑娘,室内微暗的墙上画有仙人掌。他们要乘的巴士行驶的方向正好相反:老人乘坐16A路车绕过山开往佳济山镇,他一辈子都住在那儿;哈利则乘12路往相反的方向开往宾州别墅区,那是城南新开发区,那儿每户人家都有带车库的平房和用推土机推出来的四分之一英亩的草坪,枫树苗被拴在土里,似乎不这样树苗就会飞走似的。三年前他和詹妮丝、纳尔逊搬到了那里。父亲一直觉得他们是被逐出了佳济山,因此多数时候他们都要在一起喝点儿酒以减轻下午分别时的愧疚之情。在一块儿干了十年活儿,他们之间产生了哈利孩童时期就可能会有的爱,当时母亲巨大的阴影把他俩拆开了。
“来杯施利茨,”厄尔对酒吧男侍说。
“代克利,”哈利说。空调器开得太大,他把衬衣袖口抹下并系上扣子。他上班前后总是穿着白衬衣,以遮掩身上的油墨。出于礼貌,他先问母亲身体如何。
但父亲却不给一个礼貌性回答。往常他总是回答说:“还过得去。”今天他则侧身向柜台边移近了些,悄声说:“不怎么样,哈利。”
母亲患帕金森氏综合征已经有好几年了。哈利的心思偷偷地溜了号,不去想她的模样及其病况:一双骨节外突的手持续性颤抖,笨拙的双脚拖地而行,一双眼睛带着茫然的惊讶注视着他,嘴巴随意张开却忘了合拢,以至唾液流出口外,医生却说她的头脑和以前一样正常。“你是说在晚上?”就这个问题还想把她藏在黑暗之中。
老人又一次不让兔子的愿望得逞。“不,现在晚上好多了。他们给她一种新药而她说现在睡得好多了。更多的麻烦是头脑里的。”
“什么事儿,爸?”
“我们没有谈过,哈利,这不合她的天性,这不是她和我曾经谈论过的那种事儿。你母亲和我对有些事从来都是闭口不谈的,我们受的家教就是这样,如果没受这种家教或许会好些,这我没法儿知道。我是指他们塞进她脑子里的那些事儿。”
“他们是谁?”哈利对着鸡尾酒的泡沫叹了口气,心里想,他也在变,他们俩都在变。说的话都让人摸不着头脑。父亲向他靠得更近些,准备做些解释,他发现父亲也成了城市内外数以百计的那种瘦骨嶙峋、牢骚满腹的怪僻老头儿。这些人吮吸这同一枚砖质奶头达六十年之久,已经随奶头一块儿干瘪枯萎了。
“嗨,还不是来看她的娘儿们,她如今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一个是迈米·凯劳格,另一个是朱丽娅·阿恩特。我真不愿用这种事儿来伤你的脑筋,哈利,然而她说的话越来越古怪荒唐。米姆现在在西海岸,只有你能帮我理顺思绪了。我不愿惹你不高兴,然而她越说越荒唐了,她甚至想给詹妮丝打电话。”
“詹妮丝!为什么要给詹妮丝打电话?”
“这个嘛。”干完了一杯施利茨,他用枯瘦的手背抹了抹湿漉漉的上嘴唇,像老人抓东西那样蜷曲着五指。因牙齿松动而形成的苦相正要败坏哈利的胃口。“这个嘛,疯话涉及到了詹妮丝。”
“我的詹妮丝?”
“好了,哈利,别生气。别责怪传送坏消息的人。我在尽量把她们说的话讲给你听,并非说我也信。”
“我只是奇怪竟会有流言。我几乎见不着她,现在她整天呆在斯普林格车行。”
“对了,问题就出在这儿。可能是你错了,哈利。从那次以后你对她一直就不管不问。”那次他弃家出走。那次婴儿淹死了。那次她把他拽了回来。“十年前那次。”父亲又说了一句多余的话。在这家冷冰冰的酒吧,塑料花盆放在镜子下方的搁架上,里面种的是仙人掌,小小鸡尾酒搅拌器不停地抛射出七彩光线,哈利开始感到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一阵凉意正在他体内肆意滋长,凉到手腕,系上扣子的袖口也抵挡不了这寒意。并非全由这消息所致,这变了味儿的平静需要一种新的组合把它打破。
“哈利,在我看来,人们的恶念超过了人类的理解力,可怜的灵魂是没法防御的,她躺在那儿没法不听。要是在十年前,她难道不会把她们撵出去?她那舌头难道会饶了人?她们说詹妮丝在到处瞎跑。是和某个男人,哈利。没人说她跟几个人有那种关系。”
寒气从兔子的胳膊扩散到了肩膀,再沿着静脉直抵腹部。“她们讲了名字吗?”
“据我所知没有,哈利。十有八九没这码事儿,她们又怎能知道呢?”
“可是,她们若能编造出事儿来,就能编造出一个人来。”
酒吧里的电视机正开着,声音却关掉了。这是那天第二十次火箭升空,数字倒读的速度快得眼睛都跟不上,很快就到了零:然后高高的水壶下面冒出白色烟雾,升空的速度太慢了,似乎要倒下来,迅速缩小变成一个向后撤退的小点、一颗摇摇晃晃的小星。酒吧阴暗处的男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没被升空,留在了这儿。哈利的父亲嘟嘟哝哝,窥探似的问:“她近来有什么异常没有,哈利?听我说,我明白那多半是屁话,然而——她近来,你要知道,有什么异常没有?”
听父亲骂娘,兔子心里难受;他怏怏抬起头假装看电视,现在节目播的是一群人正在猜测幕后藏的是什么奖品,当证实是台八英尺食物冷藏柜时,人们蹦跳尖叫,互相接吻。他敢发誓,在一刹那间这位年轻的主妇张开大嘴和司仪接了一个深度适中的吻,让他尝到了她那个舌头的味道,也有可能是他看错了。不管怎么说,她一刻不停地吻别人。司仪的双眼鼓得圆圆的,滚向摄像机寻求怜悯,屏幕上就转换成一则商业广告。在无声的意大利实心面条的画面背后,某个歌剧演员一晃而过。“我不知道,”兔子说,“她有时酒喝得烂醉,而当时我也在喝。”
“你不会的,”老人告诉他,“你从不酗酒,哈利。我一生中见过的酒鬼,都和那边版画中的布尼一个样,有一个酒鬼,连老命都搭上了,而且他明明知道会这样,即使警告他明天会喝死,他也要喝。你晚上可能会喝上一两杯威士忌。你再也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你不是酒鬼。”他把松松垮垮的嘴藏进啤酒里,哈利敲了敲柜台,又要了一杯鸡尾酒。老人又凑近了些。“好了,哈利,你不想谈这等事儿,就原谅我多嘴吧,不过你床上的事迹不赖吧?过得不错,是吧?”
“不好,”他慢吞吞地回答说。对此诘问他颇不以为然。“说不上很好。谈一谈妈妈的情况吧。她的呼吸惊厥症最近又犯了没有?”
“再也没有那种能把我惊醒的发作了。吃了那些新的绿色药片后她像个婴儿一样酣睡不醒。我得承认这种新药真神了,未来十多年间想死的唯一办法就是用毒气了,希特勒的主意真不赖。你知道,现在已经没有疯疯癫癫的人了:只需早晚给他们服一片药,他们就会像爱因斯坦一样通情达理。你没有明确地说过不好,还将就吧,你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喔,坦率地讲,爸,我们从来没有那般愉快过。妈还跌跤吗?”
“她白天可能会摔一两跤,从来没说过。我告诉她,我告诉她去躺到床上看电视吧。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只要能下床做事儿就不想老是躺在床上。我想她真该照顾好自己,把自己冷冻起来,过一两年他们或许会发明一种药,治这个病像治普通感冒一样简单。你知道已经有了些可的松;然而医生说他们不知道是否会有更坏的副作用。你也知道吓人的癌症啦。我的想法是,好歹试试看;总之,他们也是打算治好癌症的,用移植手术他们不久就会把整个内脏给你换了。”老人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就低头盯住空啤酒杯,泡沫溜到杯底;他禁不住又加了一句,像作总结似的:“很可怕。”见哈利没有回应,又说:“天啊,她就是闲不住。”
酒性开始发作。兔子不再感觉到冷了,脑袋开始飘飘然。这儿的空气似乎稀薄了些,眼睛也习惯了黑暗。他问:“大脑还够用吧?你总不至于说该给她吃药治疗精神病吧。”
“说实在话,不会向你撒谎的,哈利,当舌头找到了词语,她说出来的话像钟声一样响亮。她最近因詹妮丝的事儿闷闷不乐。上帝保佑,我真不愿打扰你,但这是实情,如果你和詹妮丝能抽出时间晚上过来一趟,对她一定大有益处。经常不见你,她的想象力就自由游荡了。我明白你已答应星期天她过生日时来,但不妨想一想:如果你身卧病床只能和白痴、电视机还有许多存心不良的长舌妇为伍,那真是度日如年啊。你若能在周末前的某个晚上去一趟,带上詹妮丝一块儿来,玛丽就可以看上她一眼——”
“我会的,爸,你知道我会去的。”
“我懂,主啊,我懂,我懂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到了你现在的年纪,你该明白你老爸不是你过去瞧不上眼的笨蛋了。”
“詹妮丝在车行办公室总是干到十点、十一点才回来,我又不忍心把孩子一人留在家里,这就麻烦了。我得马上回家去了,以防万一。”以防房子烧了。以防某个疯子闯进去住下了。报纸一直在报道这类事儿。模糊中他看到父亲的嘴角深陷了进去,被岁月剥蚀的双眼噙着一层薄薄的泪水,老人证实了他的疑虑。兔子生着闷气。在揭人短。詹妮丝:谁愿要你那种笨小狗?她出于对父亲的爱,呆在那儿舍不得离开了。自从去车行干活以来,她就快活得像女童子军,夏天有一半时间都是晚饭吃过才回来;他吃盒装便餐,独自照料纳尔逊睡觉,然后等着她像风一般吹进来,面颊红润,侃侃而谈;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志得意满,从某个方面讲,这使他也感觉良好。他很生气父亲在不断地用詹妮丝来伤他,于是就捡起最方便的武器——妈妈,进行还击。“你们请的那位大夫是否建议送她去私人疗养所?”
开关已经扭到妻子这一边,老人的大脑却还未转过弯儿来。哈利有一个想法,这想法就像是火车车轮在道岔口磨擦而起的火花。妈妈以前这样对待过爸爸吗?给他戴绿帽子。一个劲儿在床上性事上找茬儿不就暗示曾经有过的经历嘛。真难想象,不光有和谁的问题,而且有在何时何地的问题;在他的记忆里,她总是闭门不出的呀,除了油漆工和耶和华见证人以外没人来过呀,像爸爸的流言使他心寒一样,这个想法却使他兴奋而且开辟了一些可能性。爸爸还在讲:“……开始的时候。我们打算在她卧床不起之前至少可以拖延几天。如果在我退休并能整天守在家里之前,她就已经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了,我们就只能被迫做出那样的选择。话虽这样说,我还是不愿意看到那一天,天啊,真不愿意看到那一天。”
“嘿,爸——”
“给,四十美分。外加十美分小费。”老人给钱时把银币攥得紧紧的方式表现出对他而言那是真正的银币而不是只能在柜台上无精打采旋转几圈的被阉割了的冒牌铜板。价值观早过时了。大萧条时钱真值钱啊!而今再也不受器重了,甚至一角银币都不再是银质的了。肯尼迪的头像把半元硬币毁掉了,使之离开了流通领域再也收不回来。把银子都弄到月球上去了。结账这麻烦小事儿耽误了他询问妈妈的情况,等到走出门外才发现不能再问了,他并不很了解父亲。屋外,站在炽热的阳光下父亲就完全失去了靠拢相伴时的亲近感,只显得苍老——眼睛下方两个赤褐色斑块,鼻梁两侧布满似将爆裂的血管,头发像纸板一样无色。“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我忘了。”哈利说罢,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从空调屋一走进酷热中就释放出了这般爆裂声,弄得半条街的人头都转过来看。鼻涕也流了出来。“不,我记得。私人疗养所。我们怎能负担得起?一天差不多要五十块。肯定会把我们榨干的。”
父亲哈哈大笑,却又戛然而止以防滑动的假牙掉下来,又踉踉跄跄地走了几个舞步,正好来到灼热的人行道上,站在了红底白字的巴士站站牌下,有人画了几笔,用口红涂成滴脓。“哈利,上帝以他的方式给予你妈和我的待遇一直是不赖的。信不信由你,在这么个时代活了这么久竟会得到些好处。这个星期天她就满六十五岁,可以享受国家医疗照顾了。从1966年开始我就一直在交医疗保险费,就像是一吨重的忧愁从胸中卸掉了。再也不会被医疗费用压垮。他们在书中把约翰逊小子骂得狗血喷头,但是相信我,他为小人物做了不少好事。他栽了跟头是因为他的理想太高了。瞧现在天上的小子们,尼克松准备沽名钓誉,但那是民主党人立的功劳,从我记事起,从威尔逊开始,情况一直如此——共和党人从未给小人物办过事儿。”
“言之有理。”哈利漠然答道。他的车正开过来。“告诉她我们星期天去。”他挤到车身后部没人的地方,用手抓住扶手,眼睛转向车外,他看见父亲正是其中的一个“小人物”。伟大的美利坚对他瞪目凝视,政府赐予美味祝福时对他乜斜偷觑;一天的活路已干完,一杯啤酒已下肚,阿姆斯特朗在天外,合众国披挂上了人类历史的桂冠和陶醉之情,这些都使他快乐兴奋,紧张不安,闲不住的双脚笨拙地挪来挪去;可是在瞪目乜斜之下爸爸显得是那样瘦弱渺小。就像发射台下的一颗砂粒,他已尽了自己的那份义务。而且他的身体还很健康;谁能想到妈妈反而先垮了?当巴士猛地一下颤抖着开走时,哈利的脑际慢慢浮现出他看作是可怕的圣物的妈妈:黑发变成了白发、对生活表现出过分精明的男人般的大嘴、他孩提时就总觉得里面有某种炎症的菱形鼻孔、眼睛的颜色从来都是不敢看的;时下患病之际眼睑浮肿几近闭目,长长的面孔似因汗水微沁而微微发光,枕头之上的大脑木然。他很少去看望老母的秘密正在于他不忍看到这般模样,而非詹妮丝之故。当她搜索着词汇欢迎他的到来时,他却只能瞪着眼瞧着她,觉得这是在浪费生命之源。病人特有的清淡气味和黄褐色氛围不仅驻足在她的卧室里,而且飘到了楼下,在前厅以周身包裹的方式表示迎接,再飘到爸爸热饭的厨房。这气味就像是煤气泄漏了出来,当他和米姆年纪还小的时候,她就经常为此而担忧。他低下头敷衍地祈祷,宽恕我,宽恕我们,让她好过点儿吧。阿门。他从来只在巴士上祈祷。现在这辆车也染上了那种气味。
车上的黑鬼太多。兔子注意到他们越上越多。他们始终都存在,他记得小时候在布鲁厄大街上屏着呼吸走过去,他们只是站着看,从不伤害人;但现在他们更加嘈杂喧闹了。他们不是光着头而是留着长发。那也没什么,更接近大自然了,大自然是我们正在消耗殆尽的东西。车间就有两个男人是黑人,法恩斯沃斯和布坎南,相处一段时间你就不会再留意了;至少他们还没忘记怎样哈哈笑。事情真麻烦,做了黑人,总是低工资,他们的眼睛和我们的不一样,充满血丝、褐色、眼圈内水汪汪的,好像眼球将要抖落似的。在某本书中读过,某个人类学家认为,黑人不比我们更原始,而是进化得比我们晚了些,是最新的人类。在某些方面要强健些,在某些方面要脆弱些。肯定要迟钝些,他们的聪明伶俐也没什么了不起,造不出原子弹和铝制啤酒易拉罐。当然你就不能说比尔·科斯比是傻瓜。
然而这些颇有教养的宽容想法依然消除不了心中的恐惧;他不懂他们为何如此喧闹。坐在他前面的四个黑人,戳戳碰碰,不时发出清脆响亮的吵闹声;他们很清楚,这是在骚扰那些拎着购物袋回家的白种胖女人。其实,任何肤色的小子都如此:但是总有点怪怪的。他们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种族。不仅指皮肤而且指拼拢在一块儿的形体,吊儿郎当像狮头,头形也奇特,似乎他们的思想也呈现着不同的形状,哪怕它们并无恶意时蹦跶出来后也走了样。巴士上所有这些美洲黑人的埃弗罗发型、金耳环、唬唬叫般的喧闹声,似乎就像小鸟偷偷带进来的热带植物种子撒遍了整个花园。他的花园。兔子明白这是他的花园,即使詹妮丝指责他庸俗不堪,是法西斯,他仍坚持在鹰牌小车后窗上贴一面国旗图案。报纸上有报道说康涅狄格州有些人家,父母离家去了巴哈马,小子们闯了进来闹腾一通把家具砸得稀巴烂。这个国家有越来越多的地方像这个样子了。国家似乎是自然长成的而不是牺牲了许多生命建立起来的。
巴士离开韦泽街,跨过跑马河,开始把乘客抛下而不是载上。城里有一些破旧的廉价品商店(曾经是他的购物胜地,柜台齐鼻高,小开本《圣经》散发出圣诞味)、克劳尔百货公司(他曾在家具部仓库专干撬开木制包装箱的活儿)、布满花盆的环形交通交叉口(有轨电车轨道经常在交叉口发出铿锵声和火花)、因郊区商业街的兴旺而冷落了的市区商店的橱窗里空空如也布满灰尘,那些令人忧伤的狭窄区域现在改作摇摆舞厅和妇女时装用品小商店,殡仪馆门面镶上了人造花岗石,剩余农产品批发商店,兼营炒花生的鞋庄,在费城印刷的黑人报纸沉痛悼念姆博亚遇刺身亡,一家兼卖赌博性彩票和安全套的花店,一家杂货店隔壁是管架衣物零售店,再隔壁是一家名叫金博友谊娱乐厅的低级酒馆,位于街道拐角处,这些都像是香烟头一样散落在桥头附近,随处可闻可见——经过他青年时代积满煤渣的闪闪发光的开阔水面,(一个男人从桥上跳下去想自杀却卡住臀部直到警察把他拖了出来),如今河道已被疏浚,反衬着斑斑点点的游船,城市让位给了西布鲁厄,该区不过是对该城拙劣的模仿,全是相同的涂成红色的砖房,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单薄,但是到处都能看到停车场、加油站的油泵和画着徽章的天棚,像湖一样深的超级商场停车场填满了闪闪发光的鱼翅。这巴士,高速急驶哼哧哼哧,越来越轻,黑鬼们消失了,它驶向广阔之梦,越过周围稀疏点缀着草坪绿地和在新加固的护坡上长着刚被剪枝的八仙花的堡垒似住宅,博物馆一晃而过,那里的花园总是开满鲜花,天鹅们吃着学童们抛去的面包屑,接着县立精神病院耸立的新盖侧楼的窗户一闪而过,窗户中了暑,在夕阳的映照下发射出橘红色光芒,像是在燃烧。眼皮底下是西布鲁厄干洗店、一个自称为娱乐天堂的玩具店、安装有树桩形门罩的丽都街电影院:上映《2001年太空漫游》。韦泽街转个弯,接上公路,一头扎进绿绿的郊外,那里有二十年代工业小巨头修建的半露木头的梦幻屋,灰浆石子上等红砖,馅饼渣似的薄片状灰墁,像是老太婆用糖果和做饼干用的硬邦邦面团捏成的带有双车车库以及弯弯曲曲私人车道的房屋。在布鲁厄县,除了有几处用铁栅栏围成的用绵延数英里草坪护卫的豪华庄园外,就没有什么地方能超过这些房屋了,最成功的牙科医生可以去买一栋,还有最卖力的保险推销员和最殷勤的眼科医生也可以。这个区域甚至有另一个名字:宾园,目的是要和西布鲁厄划清界限。宾州别墅区充满希望地模仿这个名字,尽管它没有合并进这个自治村镇而只是坐落在熔炉区边缘,只配遥望的份儿。这个区曾经用木炭炉火为革命的滑膛枪熔化钢铁,现在几乎仍是农田。该区拥有的几台雪犁和唯一的行政司法长官几乎无法对付这个农庄上泥泞的草地、凸凹不平的碎石路面和被开发者们建了一半却突然扔下不管的排水管道。
兔子在宾园的一个站下了车,途经一条模仿都铎王朝风尚的恩伯利大街来到两区交界处,路名变成了宾州别墅区的恩伯利环形车路。他住在新月街,倒数第三家。这里也许有过美景风光,由红色谷仓和粗石砌成的房屋形成了坡度徐缓的峡谷,然而在增加了更多的宾州别墅以后,现在从任何一扇窗户望去看到的都是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而电话线和电视天线正是裂纹之所在。他的房屋正面装有苹果绿铝制隔板,门牌26号。兔子踏在自己的石板门廊上打开家门,门上开有三个小窗口,排列得像三步台阶一样,依次回响着门铃声的三响节奏。
“嘿,爸。”儿子在起居室里边喊道,这间屋在他的右手,就像过去的客厅那样大,里面有个火炉但从未用过。“他们已经离开了地球轨道,离我们有四万三千英里了。”
“他们真棒,”他说,“妈妈在吗?”
“不在。在学校时他们让我们所有人都集中在礼堂看发射。”
“她打电话没有?”
“我回来后还没接到过。我刚回来一会儿。”纳尔逊,十三岁,比正常个头要矮,皮肤像母亲的一样黑,某种标致的东西和小心谨慎的神态倒是从安斯特朗家遗传下来的。长睫毛不知来自何处,披肩的长发则是他的自作主张。不管怎样,兔子感到要是他再高一点留长发倒还不错。照现在的样子,他实在太像个女孩了。
“你整天干啥?”
电视上还是那个节目,人们猜谜打闹,哇哇乱叫亲吻司仪,一切仍在进行。
“没干多少事儿。”
“去操场了?”
“去了一会儿。”
“然后去哪儿?”
“噢,西布鲁厄那边,只在比利家玩了一会儿。嘿?”
“什么事儿?”
“他父亲为他的生日买了一辆童式自行车。棒极了。车身很长,得把手伸很长才能抓住车把。”
“你骑过了?”
“只让我骑了一次。整部车亮闪闪的,上面没有一点漆,全是金属,香蕉式车座是白的。”
“他比你大,对不?”
“大不到两个月。仅此而已。只有两个月,爸。”
“他在哪儿骑呢?在街上骑是不允许的,是不是?”
“他们的房子有个大停车场,他在那儿到处骑着玩。没人说什么。只花了一百八十美元,爸。”
“说下去,我去拿啤酒。”
房子够小的了,孩子说话父亲在厨房都能听见,他的声音和电视里欢快贪婪阵发性感情迸发和冰箱门开关时厚重的吸气声混合在一起。“嘿,爸,有些事我真不懂。”
“讲吧。”
“我原以为福斯纳希特夫妇离婚了呢。”
“是分居。”
“那为什么他父亲经常给他买些漂亮的玩意儿?你该去看看那台高保真收录机,全是他的,在他屋里不让人用。四个喇叭,爸,还有耳机。耳机真大,戴上后就像是钻进了小蒂姆的肚子里了。”
“那真是个好地方,”兔子说着就走进了卧室。“要不要点儿?”
孩子从罐里喝了一口,上唇毛茸茸的地方就沾上了钥匙眼大小的泡沫。他做了个鬼脸。
哈利解释说:“人们离婚并非是当父亲的不喜欢孩子了,而是他无法和他们再住在一块儿。福斯纳希特不停地为比利买这些花钱的玩意儿大概是因为离开他而内疚。”
“他们为什么要分居,爸,你知道吗?”
“这可把我难住了。更大的谜应该是:他们为什么要结婚?”当佩吉·福斯纳希特还是佩吉·格林的时候兔子就认识她,那时她的屁股宽大性感,眼睛大而闪亮,坐在中排老爱把手挥来舞去,因为她以为她什么都懂。对福斯纳希特他知之甚少:瘦弱的矮子老爱耸肩,在舞会乐队中常吹萨克斯管,现在是韦泽街北区一家乐器店的合伙人,以前叫弦乐唱片店,现易名为保真音响世界。福斯纳希特购买时打了个折扣,比利的那套音响就形同白送。就像他们不停地把奖品塞给尖声叫喊爱出风头的年轻人一样。深吻司仪的小姐消失了,一对黑人夫妇在猜谜。脸色苍白,但肯定是黑人。好吧,让他们去猜,去赢,去和其他人一块儿尖叫吧。总比从屋顶上朝你开枪强些。他仍然纳闷,不知那黑人新娘是何等模样。大嘴唇,把那玩意儿吸得让你神魂颠倒,黑鬼的阳具和耶稣的一样疲软,像鞭子一样长,费很大劲才扬起来,一进去就不出来,难怪白种女人需要他们,白种男人太快了,他们急着干正事,好使美国强大。兔子喜欢大家乐节目,此时特雷萨在表演摇摆舞,她喜欢他们在她皮肤上涂的白字。每次看到白字时詹妮丝和纳尔逊总是问那是些什么字;他干的是排版这一行,当然能认出来,哪怕是闪电式的、倒写的或镜子里头的:他眼很尖,托瑟罗过去常赞扬他,说他简直能够通过他的耳朵眼看到篮球。托瑟罗,一位了不起的不可思议的巧妙的捧场者。而今已不在人世了。游戏方式变了,全都是跳起投篮,呈大弧形抛球,雄心勃勃的黑人在那儿运球弹跳,像你前臂一样大小的通红的手掌把球投了出去。他问纳尔逊:“你为啥不在球场上玩儿?我像你这么大时整天在球场上闹腾或玩二十一点。”
“是啊,你能行,你个子高嘛。”纳尔逊曾经对体育也着了迷。入过校竞赛联合会。但最近他放弃了。兔子把责任推在母亲保存的剪贴本上,那上面记录着四十年代后期他打篮球的那些岁月,那时他创下了几个县记录:去年冬天每次去佳济山时纳尔逊总要把它拿出来趴在地板上看那些陈旧干黄的比赛记录。胶水都干了,以致翻阅时发出阵阵“噼啪”声。佳济山中学队大败黄鹂中学队,安斯特朗独得37分。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对孩子而言犹如一道星光。
“我个儿高,”兔子告诉他,“但像你这个年龄时比你现在高不了多少。”撒谎,不过也差不离。只高几英寸。这个世道几英寸就要命了。打高尔夫球。操蛋。宇航轨道。摆好拳击架势出击那个洞。他对纳尔逊的个头感到难过。他自己的身高从未给他带来好处,如果能去掉五英寸给纳尔逊他也愿意。只要双方都能得益。
“不过嘛,爸,体育现在不吃香了。没人愿搞。”
“唔,现在什么吃香?吸毒和逃兵役。以及让你的头发长到眼睛里去。你妈究竟在哪儿?我要给她打电话,把他妈的声音关小点好不好。”
大卫·弗洛斯特已取代了配对游戏,于是纳尔逊干脆关掉。孩子脸上朦胧闪现的被吓倒了的神色使兔子感到后悔:就像他在街上打喷嚏时父亲脸上的神色一样。天哪,他们甚至对打喷嚏都感到恐慌。儿子和父亲都一样脆弱,这让他感到可怜。要照顾别人,麻烦准会有,你开始感到爱护太过分了。然后你会开始感到真是多事。
电话在一组透明架子的下方,这架子在名义上把卧室隔开形成一个叫做早餐角的凹形餐室。上面放着几本烹调书,然而在他的记忆里詹妮丝从未浏览过,只是端出老一套炸鸡、索然无味的牛排豌豆和法国式土豆丝。哈利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于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斯普林格车行。我是斯塔夫洛斯先生。”
“你好,查利。嗨,詹妮丝在吗?”
“当然在,哈利。混得怎样?”斯塔夫洛斯是个推销员,总能找到话说。
“麻烦事儿多,”兔子回答。
“别挂断,老朋友,尊夫人来了。”离开话筒,他的声音喊道:“接电话,老公打来的。”
另一个听筒被人拿了起来。在暂时沉默的间隙兔子似乎看见了办公室的模样:货品陈列室地板上微微发光的小车,斯普林格老头的毛玻璃门关闭着,绿色台面的柜台后面是三张钢桌:一张归斯塔夫洛斯,一张归詹妮丝,斯普林格用了三十年的那张桌放在中间,由记账员米尔里德·克劳斯特占用,只是由于她在这后半辈里冒出了某些女性难题而常感心烦意乱,所以她的办公桌上面除了铁网篮、纺锤、吸墨纸以外空空如也。兔子还能看见去年的小狗日历仍挂在墙上,而一个从纸板上剪下来的丰田客货两用车放在用旧的咖啡色保险箱上,前面是圣诞树。他上次到斯普林格车行是参加圣诞晚会。在经营了数年旧车生意后能荣获经营丰田车的权力斯普林格颇感得意,他曾对哈利说他感到“像一个每天都在过圣诞节的孩子”。“亲爱的哈利,”詹妮丝说,他从声音中听出有点异常,少许匆忙中喘出来的是一首轻快的歌,这歌声被他打断了。“要责备我了,是吗?”
“哪里的话,我和孩子只是在纳闷,再这样下去我们他妈的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在家里做的饭。”
“噢,我明白了,”她喊道,“我也讨厌这个样子,只是由于米尔里德经常外出,我们不得不翻阅她的账本,她的记账次序真是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他听出了她的话中还夹有另外一个声音。“老实说,”她继续喊道,“若是发现她骗走了爹爹数百万我们也不会惊讶的。”
“那好吧。你瞧,詹妮丝。听起来你在那边挺好玩儿的。”
“好玩儿?我在工作,亲爱的。”
“当然。那么他妈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生?除了你的老婆在设法为家里多带回一小块面包以外什么事儿也没发生。”面包?“‘发生’——的确。你也许认为坐在黑暗的地方摇动着机器一小时挣七美元左右是了不起的收入,哈利,事实是一百美元什么也买不到,哗的一下就没了。”
“老天爷,我干吗要听你讲通胀?我想知道的全部内容只是我的老婆干吗不回家给我和那小杂种做他妈的晚饭。”
“哈利,谁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了?”
“说坏话?他们怎么会呢?詹妮丝。只是告诉我,我把两份快餐饭放在炉子上还是怎么的?”
通话停了,这时他脑海中展示出一幅图景:看见她双翅在盘旋,歌声停止了:想象他自己在翱翔,没有根底,自由自在。年代已久的一个预感,很模糊。詹妮丝说着话,字字斟酌,所以他感到像是在儿时注视着妈妈把一勺一勺的糖放进一碗奶油面糊中去。“你能不能,亲爱的,就今天晚上?我们这儿正遇上件小小的麻烦事儿,真的。很难解释清楚,但是我们必须把几个数字落实一下,否则明天就不能发工资了。”
“这个我们是谁?你爸在那儿吗?”
“噢,当然在。”
“我能不能和他说几句话?”
“什么事儿?他在车行外面。”
“我想问问他是否买好了看棒球比赛的票。小家伙缠着要去。”
“唔,其实这会儿我没看见他,我想他已经回家吃晚饭去了。”
“这样就剩下你和查利了。”
“别的人出出进进的。我们正拼命设法把米尔里德搞成的一团乱麻清理好。这是最后一晚上,哈利,我保证。我在八九点钟回家,然后明晚我们都去看电影。西布鲁厄仍在放那个什么太空漫游,今早开车经过时看到的。”
突然之间兔子对谈话对一切都感到厌倦。使他不知所措的旺盛精力包围着他。一个男人的欲望会减弱,但世界的欲望从来不会减弱。“好吧,干完后回家。但是我们得谈谈。”
“我很乐意谈,哈利。”他真的只想谈谈而已,可从她的口气中听出她以为“谈谈”就是指床笫之欢。她挂断电话,伴随着一阵满意而不耐烦的声音。
他又开了一罐啤酒。扣环断了,他只好去刀具抽屉的杂物下面找了一把又锈又旧的三角开刀。他热了两盒汉堡牛排快餐;一边等炉子的温度预热到华氏400度,一边看包装盒上列举的配料:水、牛肉、豌豆、脱水洋芋片、面包屑、香菇、面粉、黄油、植物黄油、盐、麦芽糊精、番茄酱、玉米粉、辣酱油、水解菜蛋白、味精、脱脂奶粉、脱水洋葱、佐料、糖、焦糖染料、香料、半胱氨酸、硫胺、盐酸盐、阿拉伯树胶。锡纸上的图片没有任何线索显示这些东西是怎样掺合在一起的。他过去总是以为阿拉伯树胶是用来擦掉痕迹的。都三十六岁了,他懂得的东西比幼年时还少。由于这个差异他现在也明白了他将来也同样是知之甚少。他永远不懂怎么说汉语或者操一个非洲公主会是什么滋味儿。六点钟新闻全是讲太空,全是讲虚空:一个秃顶男人在用小玩具演示飞船对接和分离的方法,然后播出小组人员谈论这次飞行对今后五百年的意义。他们老是提到哥伦布,但是据兔子所知,情况却完全相反:哥伦布盲目漂流,然后就有所得,这些家伙们非常明白,不管去哪儿,所得都不过是虚幻之境。汉堡牛排带有防腐剂的味道,纳尔逊只吃了几口。兔子想逗他多吃一点:“不看电视无法吃电视快餐。”他们不断地换频道,尽量找点有意思的看,然而什么也没有,节目一个个放了过去,直到在九频道看到卡罗尔·伯内特和戈默·帕尔在就《孤独的骑警》编排非常精彩的滑稽短剧。这使兔子想到过去,那时在杰克逊路他常坐在扶手椅上听收音机,一边吃着花生酱夹心饼干,经常弄得扶手沾满了奶油渍。妈妈经常为此发脾气。每个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晚上七点半,这个节目就开始了,若是在夏天,你踢完球回来,后院的邻居都静悄悄的,然后在八点,各家的门又打开,游戏又开始了,多么慷慨的夏夜,夜深沉正好安眠就寝,大洋那边在打仗,因此他正好可以在如此幸福的岁月里在如此安静的成长中消磨时光。吃着烙饼,有杰克·阿姆斯特朗相伴,还有吉露牌果冻,它会带给你杰克·本尼。
在这个短剧里,孤独的骑警有个妻子。她在小屋里踏着脚步走来走去,说她恨死了家务活儿,恨死了寂寞的生活。“你从不回家,”她说,“你总是吆喝着‘嗨嗬,西尔弗’,在一阵灰尘中消失”。看不见的观众笑了,兔子笑了。纳尔逊没有看出有什么可笑的。兔子告诉他:“那是他们过去引荐节目的方式。”
孩子别扭地说:“我知道,爸。”兔子稍稍地放松了一下,就有个笑话没听见,笑声正在消逝。
此刻,骑警的妻子正在抱怨说,丹尼尔·布恩给妻子带回来漂亮的毛皮,但是,我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呢?一张战时公债券。她打开一扇门,大量的债券哗哗流出来满地板都是。在短剧的最后,卡罗尔·伯内特和戈默·帕尔以及扮演汤托的演员(不是小萨米·戴维斯而是另一个黑人演员)不停地在公债券上偶然摔倒,从而把债券压得嘎嘎响。兔子想到了观看电视的数百万观众、捐助人偿付的数百万美元,却没人有时间去想这种事儿会发生:地板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债券。
汤托对孤独的骑警说:“最好下次吧,先把银弹装进枪膛。”
妻子转而埋怨汤托:“他。我们为什么非得请他进餐?他从未回请过我们。”
汤托告诉她,若是到他的圆锥形帐篷来,她会给七八个勇士绑架走的。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很感兴趣。她转动着那双伯内特式的大眼睛说:“那就走吧,que más sabe。”
纳尔逊问:“爸,que más sabe是啥意思?”
兔子一怔,只得回答说:“我不清楚。我想是‘好朋友’或‘老板’一类的意思吧。”实际上进一步一想,他对汤托仍一无所知。孤独的骑警是个白人,因此牧场上的法律和秩序对他有利,然而汤托又当怎样?自己种族的犹大,一个更无私更孤独更英勇的有德行者。何时领过薪水?为何对蒙面陌生人如此忠心耿耿?战争时期无人敢问。汤托就属于“正确的一边”。那么这就是一个恰当的梦,红白同路,红色热爱白色就像国旗上的红白条一样自然无疑。“正确的一边”现正置于何处?在竭力回答纳尔逊时他已经错过了好几个笑话。短剧正走向高潮。妻子正对孤独的骑警讲:“你必须在我和他之间进行选择。”双手抱在胸前,恶狠狠地站在那儿。
骑警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汤托,上马,”他说。他把《威廉·特尔序曲》唱片放在唱机上面两人就离去了。妻子踮着脚尖走过去,债券在脚底下嘎嘎作响,她把唱片换成《印第安人之爱在召唤》。汤托从屏幕的另一侧走上来。他和她亲吻拥抱。“我一直就想,”卡罗尔·伯内特向观众吐露内心秘密,她的脸也越来越大,“和印第安人风流风流”。
从看不见的观众中爆发出一阵笑声,甚至坐在家中安乐椅上的兔子也笑了,但是在笑声的掩盖下这最后的逗乐就平淡地结束了,大概人人都以为汤托是不会上钩的,尤其是,会像耶稣和阿姆斯特朗一样不近女色。“该睡了,哼?”兔子说。他关掉机子,此时屏幕正在展示那一串串的演职员名单。小小星光突然一闪,然后消失了。
纳尔逊说:“学校同学都说福斯纳希特先生有了外遇,所以才离婚的。”
“或者是由于不知道妻子的哪一只眼在盯着他而使他厌烦了。”
“爸,什么叫外遇?”
“噢,就是说两人各自结了婚却又搞到了一块儿。”
“你和妈妈有没有这种事儿?”
“当然没有。我度过一次假,但时间不长。那时你大约三岁。你记不得了。”
“我当然记得。我记得妈妈老是哭,在妹妹的墓地大家都在追你,我记得在威尔勃街的那间屋里,你就站在我旁边,透过纱窗一块儿俯看小城,妈妈正在住院。”
“是啊,那时真不幸。如果斯普林格外公买好了他许诺的票,我们周末要去看棒球赛。”
“我知道,”孩子冷冰冰地说,不由自主地向楼梯口走去。每天总有一两次在他的眼角里总是感觉到看见屋内有另一个女人,她不是詹妮丝,不过是留长发的儿子,这使他颇为不快。
又来了一罐啤酒。他把纳尔逊吃剩下的晚饭刮进垃圾粉碎机,由于宾州别墅区的下水道安装马虎,水流不畅,粉碎机有时就发出甜丝丝的怪味儿。他走下楼梯,把玻璃器皿放进洗碗机里;詹妮丝的绝招之一就是到处乱钻,随手就把污浊不净的杯子和用作烟灰缸的托盘放在一起,把满是苦艾酒味儿的酒杯随意放在手边的某个壁架上面——电视机上、窗台上。她又如何能帮忙理清米尔里德的那团乱麻?或许走出了家门她就是股效率高的旋风。会喊“嗨嗬西尔弗”。会和印第安人厮混。可怜的爸爸和他的流言。可怜的妈妈躺在那里遭受恶意的嚼舌和噩梦的折磨。他们俩,大脑像老鼠哧溜一下就能钻过去的干草堆一样枯竭了。他不愿再想下去。他望了望窗外,看见阴暗处一道道电视天线的轮廓,看见一个铝制晒衣架和远处停车场上的一个篮球圈。他怎么才能使小家伙对体育感兴趣呢?他若是个儿矮不能打篮球,那就打棒球。任何一样都行,只要把某些东西投放到那里头,比如一些狂喜吧,那么以后就会有所回味的依仗。他若是现在就因无所依托而空虚无聊,他必定难保长寿,因为我们是越来越空虚无聊了。兔子从窗户旁转过身来,看见屋内的一切东西都有一种变化不定自由随意的光泽。反射的微光来自卧室沙发和椅子上面的合成纤维,来自詹妮丝买的台灯上的人造艺术形象,那灯座由一块缠着金属线的浮木做成以增加重量,来自看起来很不自然的用天然木料做成的搁架,除了几个带着集市纪念品光彩的烟灰缸外,上面空空如也,来自钢制洗涤槽、厨房油地毡上面发狂般的螺纹、水中的油脂。物物不相容。洗涤槽上方的窗户晦暗而无光泽,就像漆在疯人院窗户上面的橙色油漆。在窗玻璃上他看到了自己的那双湿手。双手浸在水里。他压扁了他早已漫不经心喝干了啤酒的铝制啤酒罐。罐中液体在他体内感觉像是金属:腐蚀着他,使他发福。物物不相容。他一定是疲倦了才不能集中精力思考问题并从中得出结论。兔子勉强爬上楼梯、像水中运动般地逼迫着自己脱衣刷牙,下沉到被窝里也懒得关掉楼下和浴室的灯。他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阵哀怨的让人憋气的喧闹声,纳尔逊还醒着呢。他想,该起来去道声晚安,给孩子一声祝福,但是身子很沉而灯光也射进他的卧室,伴随着轻柔的撞击声,这孩子一会儿开门,一会儿关门,好像正在找什么事儿做。从襁褓时兔子就能在别人醒着时睡得很沉,那些人站在那里,像撑起整个世界的钉子,像路灯柱、街道牌、蒲公英茎、蜘蛛网……
某个大东西溜上了床。是詹妮丝。梳妆台上发荧光的针盘正指着十点五十五分,两个指针叠在了一块儿。有她入寝,热度顿增。皮肤比棉花暖和。他正梦着一个抛物线,正试图驾驭,然而他正努力驾驭的东西不听使唤,像一个破裂的雪橇。
“乱麻解开了?”他问她。
“快了。很抱歉。爹爹回来了不让我们走。”
“总算找到了漏洞,”他咕噜咕噜地说。
“你和纳尔逊今晚是怎么过的?”
“没怎么过。”
“有没有人打电话来?”
“没有。”
尽管夜已深了,他感觉到她依然精神抖擞,生气勃勃,想说话,道歉,想握手言好。她一上床事情就变了味:从一个他正设法驾驭的不听使唤的木筏变成了一道曲线,又成为一只鸟巢,一个填得满满的山谷,它本身早被压弯了。她的一只手伸过去摸他,凭着运动员原有的本能,他把她拨开以护住那个部位。她转过身背对着他。他接受了这种抵制。他贴靠着她。在她没有骨头的腰部,肉与肉紧贴在一起,像只鸟在向下俯冲。他一直担心她结婚后会和她母亲一样长胖,但是随着她的年岁越来越大,父亲式的矮小清瘦精干进取在她身上呈现了出来。他的手离开腰部在她的腹部前面四处游荡,由于生过两个孩子,她的腹部略显松软,温柔可爱,像小狗的脖子。他当初该不该让她再生一个以代替那个死去的婴儿?或许是他的过错。当时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个陷阱,子宫和坟墓,性事和死亡,他把阴部看成是老虎嘴而逃遁了。他的手指搜索到更低处,摸到了卷须,再低一点,发现那个地方早已湿了。他想到固定排版机上的字钉,想到明天的活儿,他的心已飞到了厂里。
维里蒂印刷厂主要承印订单、基金筹措舞票、秋季政治鼓动单、春季的中学年鉴、看过就扔的超级市场传单、广告邮件。在轮转印刷机上该厂还印刷一种周报,名叫《布鲁厄缸报》。自从两家日报及时报道所有本地消息和报业辛迪加提供的国内新闻以来,该报就以报道城市丑闻见长。该报也曾经出版过一本德语期刊《精神理疗椅》,1830年创办。在兔子时代他们已经停刊,因为发行量锐减到只有该县及周围数县在偏僻角落居住的几千名农夫阅读的地步。兔子记得这事儿,因为这意味着老克特·希拉克离开工厂,他是那种脸色阴暗愁容满布的德国人,络腮胡子像是文身刺进皮肤里的而非从中长出来让人刮掉的。当他阴沉地坐在属于他的角落里时,他的头发呈铁灰色,腮帮呈铅灰色;他是被雇用来校对宾夕法尼亚德文版的,然后用黑体字型手排,别人是不许碰的。边饰和内页用的大号装饰性字母是用木头雕刻而成,经过一个世纪的墨手操作已变得乌黑。希拉克干活时精力非常集中,只在午餐时才抬起头用德语和波兰裔工头帕亚塞克说几句,或者和车间里两个黑鬼中的一个说几句,或者和安斯特朗父子之一说几句。希拉克一直讨人喜欢,因为他一丝不苟做成的事情是别人无法取代的。然后某个星期一他被辞退了,他的角落很快就被围墙隔开而变成了雕版工的工作间。
《精神理疗椅》完蛋了,而《缸报》不断威胁说要拿到费城一家大型胶印厂去印刷。你只需把广告、照片、文字拼贴起来送走就行了。未来威胁着维里蒂,它只属于更妙的照相制版法、照相胶印法,此外还属于照相排版和计算机排版,它能在一秒钟内把几千个字母输送到胶片上而无需和金属亲热,靠编了程序的计算机输送甚至可以自加连词符或根据需要推迟运作;一台胶印机需三万多美元,而印刷票据和海报用平面活版印刷仍然是最方便的。《缸报》在任何一周都有可能倒闭。这份报纸显然是多余的。
布鲁厄工厂制造的部件飞向月球,这是本周头版新闻。兔子排着字,用双栏宽度,苍白的手指摆弄着,用过的字模像雨水落在铁皮屋顶上似的掉回到头部上方的铁槽中。
当布鲁厄人下星期天抬头凝望明月之时,月亮看起来就可能有点异样了。
这是为何?
在布鲁厄生产的一小点重要产品将被送往
不行。成了单字行。他尽量把它拿回来然而这一行太紧,没法再挤进去,他只好排成单字行。
月宫。
之字电子器件公司,位于本市第七街和
洋槐街相交处,
嗬。
洋槐街相交处,《缸报》记者于本周向外透露飞船上制导导杭计算机上面一个关键电子开飞船上制导导航计算机上面一个关键电子开关系统是由他们在这儿制造的,就在那幢外表平常的砖制建筑里面,曾经是薄纱针织公司的平常的砖制建筑里面,曾经是薄纱针织公司的厂房,而成千上万的布鲁厄市民天天从旁经过却一无所知。
用于开关的印花式电路板——大小只有半张邮票重量不及一颗葵花子——一旦丧失作用,阿姆斯特朗、艾尔德林和科林三位宇航员就会飘离月球消失在称之为“深太空”的无限真空之中。
但不会有丝毫危险的,之字电器公司总经理勒洛伊·“旋转”·伦吉尔在极其现代化的浅绿
跳过二十行。改为单栏宽度排行。
色办公室对本报记者做了这番保证。
“这不过是我们的又一项工作而已。”他说,“我们每周要制造一百个这样的电路板。”
“很自然,之字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极感自豪,”伦吉尔补充说,“我们正在新的大海上航行。”
机器高高地耸立着使他感到温暖,它像母亲一样护卫着他,并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它性情暴躁、有上千个部件,是机器生产的黄金时代的幸存者。右边放着铅字盘;左边放着星形空铅条、字模盘和大嵌条盘;眼睛的水平处挂着一个带绿色灯罩的灯泡。在这个太阳的上方,机器像雷雨云团一样使劲向黑暗处推挤,字模来来往往,推杆呈螺旋形空转着,所有这些沙沙抖动的呜咽哀鸣的杂乱一堆正等着他智慧的轻巧一触。熔铸的铅在字模盘后面等待着;机器有时被轧住了,那炽热的铅就喷射了出来:哈利曾被烫伤过。但是机器是婴儿;它的要求,尽管十分坚决,可也不多,而且这些要求一旦得到了满足,顺从就会自动降临。它的忠诚是没有问题的。你服务于它,它就服务于你。哈利喜欢这儿的灯光。光线柔和悦目,均匀的蓝色光线不会形成阴影,如此安详柔美,以至对于微微发光的倒置字母看一眼你就能认出来。这和家里的光线形成对照:站在厨房洗涤槽旁,他便投射出阴影,看起来像是碟子上面的脏物;当他坐在卧室里时,詹妮丝借以阅读杂志的落地灯照得他不得不眯起眼,楼梯台的灯泡老是烧坏,孩子老是抱怨电视屏幕上有反光,当然,屋里全黑的时候除外。在维里蒂印刷厂的大房间里面,天花板上装着日光灯管,男人们像鬼魂一样走来走去,没有一点影子。
十点三十分喝咖啡休息,爸爸走过来问道:“能不能今天晚上过来一趟?”
“很难说。詹妮丝昨晚说要带孩子去看电影。妈还好吧?”
“还好。”
“她又在说詹妮丝了?”
“昨晚没有,哈利。最多不过是顺便提一下。”
老人侧身靠得更近了一些,像是手里握着珠宝一样紧紧地抓着纸咖啡杯。“你和詹妮丝谈了吗?”他问,“套出点儿什么没有?”
“套她的话,她是谁,审她呀?我很难见着她。她昨天在斯普林格车行很晚才回来。”兔子畏缩了,在完美的灯光下他看见父亲的嘴唇缩了进去,怀疑的双眼偷偷转向一旁,哈利解释说:“斯普林格老头儿催着她在十一点之前把账本理顺,自从开始销售日本车以来他就成了个残酷的老板。”
爸爸的瞳孔稍微放大了一头发丝儿,眉毛抬高了新4号铅字那么宽。“我还以为他和太太去了波科诺斯。”
“斯普林格一家?谁告诉你的?”
“我想是你妈,我忘了是谁讲给她的,也许是朱丽娅·阿恩特。大概是在上周。他们说斯普林格太太的腿怕热,肿了。不知该怎样描述上了年纪后的感受,并非一切都值得夸耀。”
“波科诺斯。”
“他们说的一定是上周。你今晚若不能来,你妈会失望的,我该怎样给她说?”
铃响了,该上班了。布坎南没精打采地走过来。在嘴唇上擦了擦早晨的这杯威士忌留下的痕迹,而且眨巴着眼。“老爹懂得多,”他开玩笑地喊了一声。一头圆滑的黑海豹。
哈利说:“给她讲晚饭后我们争取去,但是已经答应孩子去看电影,或许我们去不了。星期五可能行。”父亲的脸色,失望却没责备的意思,这使他愤怒,于是喊道:“真要命,爸,我有自己的家要管!我没法儿都照顾到。”他回到机器旁边才松了口气。机器和他很合拍,大脑一旦轻轻接触一个词(“波科诺斯”),就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一按键就发出很大的雨声,很高兴他又回来了。
他下班回来时詹妮丝已经回到了家。鹰牌车停在车库里。小房屋笼罩着香烟味儿;半杯苦艾酒放在电视机上面,而另一杯则放在卧室和早餐角之间的一个搁架上面。兔子喊道:“詹妮丝!”房子尽管小,却有回声,也能听见电视机旋钮的咔哒声、开瓶塞的噗噗声、纳尔逊弹簧床垫的吱嘎声,就是没人回应。他听见有连续玩水的声音,就爬上楼梯。楼上浴室充满了水蒸气。真让人惊讶,女人们竟能忍受这么热的水。
“哈利,你把好多冷空气都带了进来。”
她正在浴缸里刮腿上的茸毛,有几处小刀划破的口子正往外流鲜红的血。詹妮丝从来都不是一个最吸引人的女人,脸色看起来阴沉沉的,好像未充分发育似的绷得紧紧的。在婴儿溺死之前的那十年间,好莱坞正不断推出大个儿肥胖女明星,而她却个儿矮,但是她的腿却十分漂亮,现在亦如此。兔子一直都欣赏那双膝盖骨突出、肌肉结实、充满自信的双腿;他喜欢看人身上的骨头。妻子正把一条沾满肥皂沫的腿抬起来,像是在展览。透过蒸汽他看见灰白色浓稠肥皂水在她弯腰去刮脚后跟时流进流出,在阴门腹部屁股周围“咂咂”作响。结婚十四年来他已听到看到过她无数次的沐浴而此刻他正处在欣赏她沐浴的最佳时刻。他可以毫无错漏地数清这些岁月,因为结婚的时间比孩子的年龄大六个月。他问:“纳尔逊在哪儿?”
“和比利·福斯纳希特到布鲁厄看童式自行车去了。”
“我不同意让他去看童式自行车。会出车祸的。”他的女儿是他们的另一个孩子,已经淹死了。这世界是流沙。要找条可靠的路一直走下去。
“噢,哈利,看一下并无害处。比利有一辆一直骑着呢。”
“我买不起。”
“他答应自己去挣一半。你若是挑剔,我们的那一半用我的钱支付。”她的钱:她父亲几年前就送给她股票了。而且她如今在挣钱。她还需要他吗?她问:“你肯定把门关上了?怎么突然有一股冷风。这屋子没有多少隐私了,对吧?”
“天啊,你认为我应该为你的隐私付多少钱?”
“那么,你就不必站在那里盯着看,你以前看过我洗澡的。”
“可是,我一直没看见过你脱掉衣服的样子啊,不过我不记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你很不错嘛。”
“我不过是个贱货,哈利,我们现在有好几百万呢。”
几年前她从不说“贱货”,这使他激动,像是在他的阳物上吹去了一阵香气使他发情。她正勾着身刮毛的脚后跟开始流血了,突然,红成一片,让人吃惊。“天啊,”他告诉她,“你真笨。”
“你站在那儿看叫我紧张嘛。”
“那你为什么现在洗澡?”
“我们原打算出去吃晚饭,还记得吗?如果我们要在八点看电影我们就得六点起身。你该洗掉那些油墨味儿。想不想用我的水?”
“满是血和毛。”
“哈利,真是的。刚有点儿岁数就这样挑剔。”
又用了一次“挑剔”。不是她的声音了,另一个声音,她体内的另一个声音。
詹妮丝接着说:“水箱没有时间重新烧热一浴盆水的。”
“好吧,就用你的。”
妻子跨出浴盆,水溅到了防滑垫上,她的双脚和臀部被热水蒸成了玫瑰色。当她从后颈拢起头发时双乳耸动着。“想不想给我把背擦干?”
他不记得上次要他擦背是什么时候。给她擦背时,她那娇小的身材就和裸体女人拥有的绝对身材优势合二为一了。纤纤细腰和胁腹部增多的脂肪形成弯弯的曲线。兔子蹲下来擦干满是红红鸡皮疙瘩的屁股。大腿后部,散乱的黑色阴毛,两股间润湿的泥淖。“好了,”她说,然后就走到一旁。他站起来把她头发下面的地方轻轻擦干:大自然处处有鸟巢。她问:“你想在哪里下馆子?”
“噢,随便。孩子喜欢西韦泽街那边的汉堡天堂。”
“我在想,桥那边有家新开张的希腊餐馆,我想去尝一尝味儿。查利·斯塔夫洛斯几天前谈到过。”
“对了。说到几天前——”
“他说,他们有极好的葡萄叶片之类的东西和烤羊肉串,纳尔逊会喜欢的。如果我们不逼他尝点新,他这辈子就只能吃汉堡了。”
“电影七点半开始,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才现在洗澡的嘛。”看哪,一个崭新的詹妮丝,仍然背对着他站着,用屁股贴靠着他裤子的拉链,踮起脚尖弓起背巧妙地使它产生了双倍的潮湿接触面。他的心软了下来;他那玩意儿坚挺起来。“而且,”詹妮丝继续说下去,踮着脚像个孩子似的上下运动着,合着“班伯里十字架”的调子唱道,“看电影不只是为了纳尔逊,而且还为了我,为了一周如此辛劳的工作。”
有个问题他正要问,然而她的抚弄把他的问题抹掉了。她挺直身子,说:“快点,哈利。水就要凉了。”在他那棕黄色的制服前面遗留下两块湿漉漉的斑痕。闷热潮湿的浴室已使他昏昏沉沉;当她打开通向卧室的门时,冷空气的袭入把他冻成了硬块;他打了个喷嚏。他脱衣时门仍然开着,于是他可以看到她在穿衣服。她的动作麻利、快捷;她把黑色连裤袜拉上脚时,其速度之快犹如蛇在沙滩上耸动前行。她跑向壁橱取裙子,跑向衣柜取衬衫,镶褶边的银灰色的那件,他以为是专为舞会保留的。用一只脚试了一下水温(太热),他想起来了。
“喂,詹妮丝。今天有人说你父母在波科诺斯。昨天晚上你却说你爸在车行。”
她在卧室中央停住不动了,双眼盯着浴室里头。黑黑的双眼更黑了;她看见他那硕大的白皙身体、他那平展松弛的腹部、他那未受割礼的器官软绵绵地悬吊着,就像金色的鸡腿倒挂起来后那悬吊着的雄鸡鸡冠一样。她看见那快步如飞的运动员被击倒在地,戴着绿帽子。她看见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像切猪油一样被一把小刀切成薄片。他抛弃她时那天使般的冷酷无情、他回来时兴趣的突降和对家庭紧紧的守候:这种混合中的某些东西是她无法饶恕的,这为她自己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她的双眼一定在他身上燃烧,因为他转过背开始跨进她的水中:他的臀部和她情夫的融合在一起,她想,为何所有男人看起来都单纯无辜易受伤害,回复到了他们的孩提时代。她坚决地回答说:“他们去了波科诺斯,但是早早地就回来了。妈妈一直认为在那些旅游胜地她只落了个受冷落的份儿,”也不等他对撒谎作出反应,她就跑到了楼下。
浸泡在用她的毛发和血液调和的水池里,兔子听到纳尔逊进了屋。被闷住的声音提得很高,透过天花板传了进来。“那个劣等童式车,”孩子宣布,“已经散了架。”
詹妮丝说:“那么你难道不高兴幸亏不是你的?”
“当然了,但是有一种更贵的,真正叫绝,一辆蒙娜·丽莎,外公可以按优惠价为我们买回来,所以不会比那辆便宜的花钱多。”
“你爸和我都认为,花两百美元买个玩具不合算。”
“它不是玩具,妈,它是可以让我真正学到发动机知识的东西。你可以弄个执照,爸将来开车上班就不用老是乘巴士了。”
“爸爸喜欢乘坐巴士。”
“我讨厌!”兔子大喊一声,“满车都是黑鬼味儿。”下面厨房一片寂静,没人听到他在说什么。
整个晚上他都有种没人听他说话的感觉,有种他的精神在果肉状绝缘物里被窒息了的感觉,于是他就说得声音更大更固执了。开着车(即使有他的一个国旗图案,鹰牌车感觉起来也更像是詹妮丝的而不是他的,她开的次数要多得多),经过恩伯利大街到韦泽街,越过电影院,跨过大桥,他说:“去他妈的,我就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回到布鲁厄就餐,我他妈的整天都是在布鲁厄过的。”
“纳尔逊同意我的建议,”詹妮丝说,“尝试一下也有趣嘛。我已向他保证过那儿有大量食物,并不甜腻,这跟中国食品不一样。”
“我敢肯定,我们看电影会迟到的。”
“佩吉·福斯纳希特说——”詹妮丝开始说道。
“那号笨人,”兔子说。
“佩吉·福斯纳希特说开头最腻味了。许多星星,还有交响乐。不管怎么说,一定会有一些音乐片断或至少是这类的东西好让你出去在门厅多买些糖果。”
纳尔逊说:“我听说开头真叫绝呢。有许多穴居人真的吃生肉,一个小子说他差点儿呕吐了,然后你看见其中一个人真的被一根骨头弄死了。他们把骨头又抛向空中,它就变成了一艘宇宙飞船。”
“谢谢你了,‘败兴’先生,”詹妮丝说,“我感觉我现在已经看过了。你俩去看电影吧,我回家睡觉。”
“真见鬼,”兔子说,“正好跟我们一块去受一次洋罪吧。”
詹妮丝以退让的口气说:“女人们才不钻研科学呢。”
哈利喜欢这种吓唬她之后的感觉,喜欢这种主动直率地面对这个面目不清的未知者之后的感觉,他在生活中已经感觉到了它,在他们中间它就像是家庭的第四个成员。死去的婴儿?尽管詹妮丝最初比他更悲伤,尽管她在忧伤的重压之下像根芦苇弯下腰来,他甚至担心会折断的,但是从那以后的长年累月里,他已经成为这份忧伤的唯一继承人。自从他拒绝让她再次怀孕以来,谋杀和犯罪感就全都归他所有了。开头他试图去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解释说和她做爱已变得太暗淡、太严肃、太类似死亡了,因此对可能因此而出现的一切充满疑虑。然后就不再解释,她似乎忘记了:像只猫在角落处嗅来嗅去,开头一两天还咪咪叫着寻找淹死的小猫咪,然后就回来舐牛奶,再躺在洗衣篓里打呼噜了。女人和大自然一样健忘。既然她们是科学图谋了解的对象,她们就没有必要去研究科学。一想起那婴孩,一回忆到在杂货店付钱打电话听到她的死讯时的情景,他胸中就形成一个纽结,隐隐之中他把这个结和上帝联系在一起。他记得,回家时在巴士上祈祷过。
在詹妮丝的引领下他从右边开过位于金博友谊娱乐厅旁边的大桥,又过了几个街区后他把车停在榅桲街。随后他锁上了车。“这就是贫民区,”他对詹妮丝抱怨说,“最近这一带发生了许多强奸案。”
“噢,”她说,“《缸报》就只登强奸案。你知不知道强奸是怎么回事儿?那是女人事后改变了主意。”
“瞧你在孩子面前都说了些什么。”
“他知道的东西比你愿意让他知道的还要多。这和私事无关,哈利,这是事实。现在的人比你小的时候世故多了。”
“和你小时候相比又怎么样呢?”
“我承认,那时我很笨,头脑很简单。”
“但是?”
“但是什么事儿也没有。”
“我还以为你要说你现在有多聪明呢。”
“我并不聪明,但至少我在努力解放大脑。”
纳尔逊走在他们的前面,他们说的话他大都听到了。越过石板屋顶和另一个停车场工地的碎石,他们可以看到韦泽广场上的葵花啤酒大钟。纳尔逊指着那口大钟说:“已经六点二十了。”由于不能确定他的话是否必要,他又补充说:“在汉堡天堂他们会立刻端上来,那很好,他们把食物放在大炉里保暖,炉火冒着蓝色火焰。”
“你不能去汉堡天堂了,小子,”哈利说。“尝一下比萨天堂吧。”
“别稀里糊涂了,”詹妮丝说,“比萨饼是纯粹意大利式的。”她对着纳尔逊说:“我们有很多时间,这么早那儿不会有人去的。”
“在哪儿?”他问。
“就在这儿,”她说。她一点没错地带他们来了。
这地方是一排砖房,按照布鲁厄的式样红砖涂成牛血红。一个不带霓虹灯的小招牌上写着:餐馆。他们沿着砂岩台阶走到门口,一位慈祥的、嘴上有胡须的女人接待了他们,领他们走进以前是前厅的地方,现在把墙打通后和里间联在一块儿,再后面是装着旋转门的厨房。中间只有几张餐桌。沿着两边墙是隔开的小间。光秃秃的白墙上只有一幅画,画上是一个椭圆脸的黄种女人和手握闪着亮光的蜡烛的婴儿。詹妮丝不知不觉走到一个隔间的一侧,纳尔逊走到另一侧,哈利不得不走进去坐在纳尔逊身旁,帮助他点菜。他想找到特别像汉堡的食物。桌布是一块红方格布料,蓝色玻璃花盆里的雏菊是真花,软软的,哈利注意到了,他摸了摸。詹妮丝选对了。地方不错。唯一的音乐来自厨房里正开着的收音机。其余的顾客只不过是一对情人,他们非常热切地说着话,并不时地互相摸摸手,沉浸在某种连眼睛也不予信任的生存环境之中。男人似乎是憋红了脸,女人则因害怕而脸色发白。他们属于宾园一带的人,米黄色和铅灰色衣服显得凉爽,这样的穿着打扮非常合适,正像七月袭进这块潮湿闷热的河边低地后任何着装都合适一样。他们的面孔显现出分明有钱的样子:前部清晰的眉毛是踉跄走步的肮脏穷人永远无法复制的。尽管哈利从未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但他仍喜欢看见他们在这儿。在这家餐馆里他们的存在是如此高雅别致。也许布鲁厄还没有它看起来那样完全死掉。
菜单是用胶版印刷印制而成的。纳尔逊的脸绷得紧紧的,仔细地看着。“里边没有三明治,”他说。
“纳尔逊,”詹妮丝说,“你如果在这儿挑三拣四,我就再也不带你出来了。要像个大人的样子。”
“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解释说:“每样东西都多少有点羊肉。羊肉串是在架子上烤出来的。茄片夹肉是和茄子和着做的。”
“我不喜欢茄子。”
兔子问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大家都知道这些。哈利,你太土气了。你们俩,坐在一块儿,铁了心要受折磨。真是丑陋的美国人。”
“你自己看起来也不像中国人呀,”哈利说,“甚至你穿上方特勒罗伊爵爷的衬衫也不像。”他低头瞧了一眼指头尖,看见摸过雏菊后留在那儿的黄褐色花粉。
纳尔逊问:“卡拉莫瑞亚是什么?”
“我不知道,”詹妮丝说。
“那我要。”
“你不知道你要什么。要苏伏拉克亚吧,最简单了。是烤架上的几块肉,烤得很好,中间夹辣椒和洋葱。”
“我不喜欢辣椒。”
兔子告诉他:“不是使你打喷嚏的那种,而是像掏空的西红柿一样的绿色菜。”
“我懂,”纳尔逊说,“我不喜欢。我知道辣椒是什么东西,爸。我的天。”
“别那样说话。你什么时候吃过?”
“在辣椒汉堡里。”
“或许你该把他带到汉堡天堂,让我在这儿得了,”詹妮丝说。
兔子问:“既然你他妈的那么精明,你想要什么菜呢?”
“爸说脏话了。”
“嘘,”詹妮丝说,“你们俩。有一种很不错的鸡肉馅儿饼,然而名字却忘了。”
“以前你来过这地方,”兔子告诉她。
“我要梅乐佩特,”纳尔逊说。
兔子看见孩子粗短的手指(妈妈老是指出,他的小手像斯普林格家的)停在菜单上,于是告诉他:“真笨啊,那是甜点心。”
门口传来一阵高声迎候的声音,一大家人走进门来,全是黑发和微笑,侍者像徒儿一般殷勤接待,把一张桌推进一个隔间,好给他们全体腾出空间。他们唠唠叨叨地说着话,他们“哧哧”地笑,他们咕咕地交谈,他们因到达的欢乐而趾高气扬。他们的椅子“吱吱”直响,他们的孩子拘谨地瞪着眼睛盯着什么,在大人吵闹的遮盖下面作惊讶状。兔子在自己破旧的小家庭中间感到衣服被剥得精光。宾园那对人,在骚扰中,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犹如在水下,然后又恢复原状——她此时红着脸,他脸色苍白——在桌布上面保持接触,拉拉手,越过高酒杯的脚向前摸索。这群希腊人安静了下来,但有一个人没有。他一定是和他们一同进来的,只是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兔子认识他。詹妮丝不愿转过头,她一直盯着菜单,双眼一动也不动,所以并非真的在看。兔子小声对她说:“查利·斯塔夫洛斯在那儿。”
“啊,是吗?”她说,然而仍不愿转头。
但是纳尔逊转过头大声叫起来:“你好,查利!”每到夏天,这孩子都要在车行玩儿很久。
斯塔夫洛斯的视力很差,但依然敏锐。他的眼镜片呈淡紫色,他定睛瞧着。他的脸部突然绽起一笔买卖快做成时才会有的笑容,一个嘴角暗中向里一收形成一个酒窝。他明显地属于界限分明的人物。斯塔夫洛斯比哈利矮几英寸,年轻几岁,然而由于天性中贮存有浓厚的庄重与严肃,这使他的风度和姿容显现出更老成持重的样子。他的头发轮廓正在缩小。他的眉毛一字儿排开。他慎重而又迟缓地移动着脚步,似乎怀里藏着容易碎裂的东西。他穿着马德拉斯式窄条方格衬衫,戴着矩形角质边厚镜片眼镜,留着一副浓密的方形短连鬓胡子。他就带着这种愿做如是选择的神态在世人中移动着脚步。他已三十多岁还未成家,足见其审慎行事的品质。兔子见到他时,总会比他预期的要更喜欢他。他使兔子想起那些伙伴,情投意合,性情温和,从不喋喋而言,真正的玩球手。斯塔夫洛斯一边提心吊胆,一边绕过片刻间的犹豫不决形成的障碍向他们的隔间走来,还是哈利先开了口:“到这边儿来吧。”而詹妮丝,脸虽朝下,却已让开了座位。
查利对詹妮丝说:“都来了。不错嘛。”
她说:“这两个真可恶。”
兔子说:“我们看不懂菜单。”
纳尔逊说:“查利,什么是卡拉莫瑞亚?我想要。”
“不,你不能要。很小,就像,在乌贼鱼黑液里烧成的章鱼。”
“真扫兴,”纳尔逊说。
“纳尔逊,”詹妮丝严厉地说。
兔子说:“坐吧,查利。”
“我不想搅和在一块儿。”
“就算是赏光吧。见鬼。”
“爸一直脾气粗暴,”纳尔逊揭了短。
詹妮丝不耐烦地拍打她身旁的座位;查利坐下来问她:“孩子到底喜欢什么?”
“汉堡包,”詹妮丝做戏似的呻吟道。转瞬之间她这会儿已变成了一个演员,每一种姿势和腔调都被迫传达出不言而喻的距离。
查利那个有点方形的脑袋弯下来专心致志地看着菜单。
“咱们给他点凯夫特底丝。好不好,纳尔逊?肉丸子。”
“上面不能有番茄酱。”
“没有酱,只有肉。一点薄荷。救生糖里就有薄荷,好不好?”
“好吧。”
“你会喜欢的。”
但是兔子感觉到一辆破车卖给了纳尔逊。他还感觉到,由于詹妮丝身旁斯塔夫洛斯那宽阔的肩膀以及那人两个手指上闪着金光的粗大金戒指,这张餐桌便转了一个弯开往一条兔子不能选择的道路。他和纳尔逊都坐在后排座位上。
詹妮丝对斯塔夫洛斯说:“查利,你为何不给我们所有人都点菜?我们一窍不通。”
兔子说:“我知道我要点什么。我自己点菜。我要这个”——他随便从菜单上选了一种——“这个佩达克亚。”
“佩达克亚,”斯塔夫洛斯说,“我认为不行。那是腌泡羊羔肉,你得提前一天预定,至少要六个人吃。”
纳尔逊说:“爸,再过四十分钟电影就要开始了。”
詹妮丝解释说:“我们正打算去看那部无聊的太空片。”
斯塔夫洛斯点点头,似乎他已经知道了,有一种滑稽的回声使兔子的耳朵竖了起来。詹妮丝和斯塔夫洛斯两人说的话听起来呆板,是复制出来的。当然他们整天在一块儿工作。斯塔夫洛斯告诉他们:“电影很糟。”
“为什么很糟?”纳尔逊急切地问。他双唇翘起,双眼微微吸进眼窝,婴儿时期每当奶瓶快吸干时所呈现的这副面孔至今还没有改变。
斯塔夫洛斯变温和了些。“纳利,对你而言是棒极了。到处是玩具。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刺激。就连拍摄手法也不刺激。”
“难道每件东西都必须够刺激吗?”詹妮丝问。
“并非如此,但应朝这方面努力,”斯塔夫洛斯告诉她。面对兔子,他说:“来点苏伏拉克亚吧,你会喜欢的,而且很快就上来了。”在一个令人羡慕的强有力的小小手势里,他移动了一下手,掌心向外似乎手指头被折断了,发出“劈啪”响声,连眉头也没有抬起来,那位慈祥的女人就跑了过来。
“雅苏。”
“卡乐斯贝拉,”她回答。
当斯塔夫洛斯用希腊语点菜时,哈利审视着詹妮丝和她那奇特的红光。岁月对她一直很温顺。似乎也对她感到歉意。她少女时代嘴唇周围显现出的某种吝啬和平庸的神色,已经随着脸上其他小小皱纹的出现而得到缓和;她的头发,曾因其稀疏而惹恼了他,也被视作他贫困的标记,如今她从中间分开,柔滑润泽,一泻而下,盖住了双耳。她没有涂口红,而在灯光下她的脸却拥有吉卜赛人的简朴干练和在报纸照片上见到的女游击战士的威风尊严。吉卜赛人的面孔她得自于她的母亲,威风尊严她得自于六十年代,这些都使她不显得柔软无力。相貌平常包含着足够的美丽。而如今她正处在幸福的漩涡里,身子在不停地扭动着,同时在烛光下一双白手快速而又夸张地画着圆弧。她告诉斯塔夫洛斯:“你要是不来,我们恐怕要饿死了。”
“不会的,”他说,真是个让人安心尊重事实的男子汉。“他们会照顾好你的。这些人很厚道。”
“这两个人,”她说,“太美国味儿了。真拿他们没办法。”
“是啊,”斯塔夫洛斯对兔子说,“我看见了你贴在旧鹰牌车上的图案。”
“我告诉查利了,”詹妮丝告诉兔子,“我当然是不会贴上去的。”
“那有什么不好?”他问他们俩。“我们的国旗嘛,对吧?”
“那是大人物的国旗,”斯塔夫洛斯说,他不喜欢这种观点,在有眼镜保护的近视眼睛下方轻轻地弹了一下手指头。
“但不是你的,嗯?”
“哈利对此着了迷,”詹妮丝警告说。
“我并非着了迷,我只是对一些人感到有点儿悲哀,他们来到这儿挣些来路不明的钱——”
“我生在这儿,”斯塔夫洛斯很快说道,“我父亲也是。”
“——然后呢,把他妈的国旗打翻在地,”兔子继续说,“就像是扔一张卫生纸。”
“国旗就是国旗。不过是一块布嘛。”
“对我而言它不仅仅是一块布。”
“那是什么?”
“它是——”
“伟大的密西西比河。”
“它是一直不曾打断我说话的人。”
“也不过插了一会儿嘴。”
“那也比中国式的一直会打断你说话的做法要好得多。”
“你瞧。密西西比河很宽阔。落基山脉转动不已。我就是不大明白警察棒打嬉皮士的脑袋,还有五角大楼在全球各地玩牛仔打印第安人的把戏。这就是我对你那个小玩意儿的认识。它意味着玩弄了黑人并把中央情报局派往希腊。”
“我们若不把人派到另一边去,我他妈的敢肯定,希腊人没法儿自己管理好。”
“哈利,别闹笑话了,他们创造了文明,”詹妮丝说。面对着斯塔夫洛斯,她说:“你看看,一谈起政治,他的嘴一点都不让人。”
“我才不谈政治呢,”兔子说,“那是他妈的美国公民宝贵的权利之一,不去谈政治。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就该反绑着双手在大街上走着而被任何一个暴徒所棒打,说是开始革命了。一听到飞黄腾达的破车推销员头发锃亮,双手撑在肥胖的屁股上面破口大骂一个自他们出生以来就一直在往他们嘴里塞糖吃的国家,我真的很生气。”
查利开始站起来。“我还是走吧。越来越好笑了。”
“别走,”詹妮丝央求说,“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谈这事儿他就失态。”
“是啊,别走,查利,就留在这儿迁就一下这个狂人。”
查利再次坐下并谨慎小心地陈述说:“我想追随你的思路。告诉我塞给越南的糖果吧。”
“很好。如果他们愿意,我们可以把它变成第二个日本。那就是我们想做的,制造一个到处是公路加油站的快乐富有的国家。可怜的老约翰逊,天哪,在电视上满眼泪汪汪,你一定听他讲过话,如果他们停止扔炸弹,他差不多是乐意把北越变成该死的联邦的他妈的第五十一个州。我们在央求他们安排一些选举,任何选举都行,而他们宁愿扔炸弹。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我们正试图牺牲我们自己,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对外政策,正试图牺牲我们自己好让黄种小子们幸福快乐。而像你这样的家伙却懒洋洋地坐在餐馆里呻吟:‘天啊,我们腐败了。’”
“我还以为是我们而不是他们在扔炸弹呢。”
“我们已经停止了;你们这些自由主义者都游行要求停止我们就停止了,可是我们又得到了什么?”他朝前靠了靠,清晰地宣布答案。“他妈的什么也没得到。”
那边窃窃私语的那一对儿吃惊地望着这边;两隔间以外的那家人已经安静下来侧耳倾听,纳尔逊满脸通红,深陷在眼窝里的双眼赤红而伤心万状。“他妈的什么也没得到,”哈利更为轻声地重复说。他俯身压着桌布,旁边的雏菊随之战栗。“现在我猜你要说‘凝固汽油弹’了。那是他妈的咒语。二十年来他们一直在活埋村长、往医院打迫击炮,由于汽油弹,他们反而成为艾伯特·施威策和平奖的候选人了。臭,狗,屎。”他的嗓门又大了起来;这使他的态度坚定严厉,那些背信弃义、忘恩负义的想法污辱了国旗,也污辱了他。
“哈利,你要让别人撵我们出去呀,”詹妮丝说。但是他注意到她仍然快活,她的一切正在旋转,像热灶上的甜点心。
“我就要懂他的意思了,”斯塔夫洛斯告诉她。“照我的理解,”他对兔子说,“我们是大肚妈,正试图迫使这个任性的孩子吃一些对他有好处的药。”
“正是这样。你听懂了。我们是大肚妈。而且他们多数人想吃这药,渴望极了,几个穿黑睡衣的疯子却宁愿把他们活埋了。你怎么看?你以为我们是为了大米?本叔叔的理论。”兔子哈哈大笑又补充说,“又老又坏的本叔叔。”
“不,”斯塔夫洛斯说,把双手平放在花格桌布上面,平直的双眉直盯着兔子喉咙最底边——哈利注意到,他小心谨慎,为什么?——“我认为这是一次错误的武力赌博。这不是我们想要大米,而是我们不想让他们得到大米。还有镁。还有海岸线。我们和俄国人下棋下得太久却不知我们已经输了。白种人在黄种人国家再也吃不开了。肯尼迪的顾问们以为在主任办公室里按一下电钮就可以控制整个世界,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奥斯瓦德选出了约翰逊这个笨蛋,他以为要做的一切就是用更大的拇指按在电钮上就行了。于是机器过热了,通货膨胀了,一头是市场萧条,另一头是大学生骚乱,中间是美国母亲们的四万个儿子被沾上大粪的竹尖戳死。人们再也不愿让年轻人在丛林里被杀死了。或许他们从来都不喜欢这样做,只是以前常常以为牺牲是必要的。”
“那么现在不必要了?”
斯塔夫洛斯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了。你是说战争是避免不了的。”
“当然,在那里打总比在这里打要好。小战争总比大战争要好。”
斯塔夫洛斯说着,双手放在桌沿上,准备往下劈。“但是你喜欢战争。”双手劈了下来。“照你所说,把黄种婴儿烧死了也是对的了,朋友。”“朋友”一词语气很弱。
兔子问他:“你以前是怎样服役的?”
斯塔夫洛斯耸耸肩,再抬平双肩。“我是身体不合格。心脏有杂音。听说朝鲜战争时,你呆在得克萨斯。”
“他们叫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他们现在叫我上那儿,我也会上那儿的。”
“好极了。你能使美国伟大。一个真正的拿着枪的狗腿子。”
“他属于沉默的大多数,”詹妮丝说,“不过他老是不甘寂寞,”看看斯塔夫洛斯,满心希望她的挖苦话能够得到回应。天啊,即使她的屁股在中年已经定了型,但她还是那么笨。
“他是一个标准产品。”斯塔夫洛斯说,“他是一个典型的好心肠的帝国主义种族主义分子。”从那种周到而又平稳的语气,以及那一点卖掉车后按捺不住的微笑中,兔子能够看出这是在向他讨好,向他请求——是他朦胧的感情——做同盟者。但是兔子被锁进他的直觉里面,从而把美国的每次行动都看作是“武力赌博”,这就会不得要领了。美国若不使用武力,它的行动就会如同在梦中,如同上帝的一张脸。哪里有美国,哪里就有自由;哪里没有美国,伴随着疯狂而来的铁链就会统治一切,黑暗就会吞噬数百万之众。在勤快的轰炸机下面,天堂才成为可能。他反驳说:“我不懂你这番种族主义的责骂。你一打开电视就有黑人面孔对你吐唾沫。从尼克松往下每个人都在熬夜苦想,试图想出如何让他们所有人都发迹起来而不至于陷入做工的麻烦之中。”他的舌头一点也不饶人;但是他在护卫着某种无限脆弱的东西,那颗与生俱来的星星。“他们大谈种族灭绝,而此时他们正是谋划灭绝之人,他们这些人,黑鬼们以及富家子弟,都想把这一切毁掉;一旦某个穷酸警察滑稽地瞟他们一眼,他们就会嚎叫着跑去找律师。在我看来,越南战争——有没有人想听听我的看法?——”
“哈利,”詹妮丝说,“你在折磨纳尔逊呢。”
“我的看法是,你该不时地打打仗,然后再表示你的意愿,无所谓在哪儿打。麻烦的不是战争,而是这个国家。我们现在不会去朝鲜打仗了。天哪,也不会和希特勒打了。这个国家已被自己的麻醉药麻翻,在自己的油脂油膏、胡言乱语和污秽里陷得如此之深,正需要向从底特律到亚特兰大的每座城市扔氢弹好把我们惊醒,而甚至在此时此刻,我们还会以为是谁在亲吻我们呢。”
“哈利,”詹妮丝问,“你想让纳尔逊死在越南吗?继续讲下去,告诉他你会的。”
哈利转向孩子说:“小家伙,我不想让你死在任何地方。你妈妈正是那位热衷于死亡的姑娘。”
甚至他也知道说这话太残忍了;他感激她没有因此崩溃,而是暴怒起来。“噢,”她说,“噢。告诉他为什么没有弟弟妹妹,哈利。告诉他是谁拒绝要第二个孩子。”
“越说越有意思了,”斯塔夫洛斯说。
“很高兴你看出来了,”詹妮丝讲给他听。她的双眼深陷;纳尔逊也仿效她的样子。
谢天谢地,食物端上来了。纳尔逊停着没动,因为发现肉丸子泡在肉汁里。他看见兔子要的整整齐齐串起来的羔羊肉就说:“我要那个。”
“那我们就换换。闭上嘴吃你的,”兔子说。他看到对面詹妮丝和斯塔夫洛斯正在吃同样的东西,一种白色馅儿饼。以排字工的眼光看,他俩坐得太靠近了,两边都留出了不相称的空间。为促使他们调整一下他说道:“我认为这个国家真不赖。”
詹妮丝接过话头,斯塔夫洛斯仍在一声不吭地嚼着。“哈利,你从未去过别的国家吧。”
他对着斯塔夫洛斯说:“从来都没有这种愿望。我在电视上看见这些国家的模样,他们全都在拼命争取向我们学,又因为他们没法快点儿赶上而烧我们的大使馆。你都去过哪些国家?”
斯塔夫洛斯不情愿地中断吃饭回答说:“牙买加。”
“哎唷,”兔子说,“一位真正的探险家啊。三个小时就飞到某个希尔顿饭店的休息厅里了。”
“那边的人非常恨我们。”
“你是说他们恨你。他们从未见过我,我也不会去的。他们为什么恨我们?”
“理由都一样。剥削。我们在偷取他们的铝土矿。”
“那就让他们拿到俄国换土豆吧。换土豆和火箭发射场。”
“我们在土耳其有火箭发射场,”斯塔夫洛斯说,他已心不在焉了。
詹妮丝想帮一把。“我们扔了两个原子弹,俄国人却没有。”
“他们那时没有否则也会扔的。日本人正准备切腹自杀,而我们拯救他们免于一死。现在瞧瞧他们那样儿,幸福快乐之极双倍地奋勇向前,左右操控我们。我们为了他们而同他们打仗,而你们这些反战分子却在出售他们的小汽车。”
斯塔夫洛斯用折成方形的餐巾擦擦嘴又恢复了争论的胃口。“她的看法是,如果越南是个白人国家,我们就不会陷入困境。我们也不会卷进去的。我们原以为只需‘呸呸’几声,亮几件爵士乐般的杀伤性武器。我们原以为这不过是又一次柴罗基部落起义。麻烦的是,柴罗基人这次在数量上超过了我们。”
“哦,那些该死的可怜的印第安人,”哈利说,“我们该怎么办,让他们把整个大陆变成野营地?”对不起了,汤托。
“我们若是这样做了,这块地的模样也会比现在好得多。”
“而我们却无处安身了。他们挡着道。”
“言之有理,”斯塔夫洛斯说。“现在你挡着道。”他补充说,“白脸佬。”
“让他们来吧,”兔子说,此刻他俨然成了一座堡垒。眼中温柔的蓝色火焰已经变成无情的大火。他低头盯着他们。他盯着詹妮丝,她脸色阴沉全身紧张:一个印第安人。宰掉这个印第安女人。
然后儿子说话了,他的声音是透过抑制住的眼泪拼命挤出来的:“爸,我们看电影要迟到了。”
兔子看了看表,发现只剩四分钟。小家伙说得对。
斯塔夫洛斯想帮上一把,像没做过父亲的男人那样父亲般地进行安慰,他以为关键时刻还是可以把孩子们哄过去的。“开场部分最无聊了。纳利,你不会错过太空部分的。尝点儿巴克拉佛吧。”
“穴居人会错过的,”纳尔逊说,几乎是完全哽咽住了。眼泪几乎就要冒出来。
“我想该走了,”兔子告诉另外两个大人。
“这对查利不太礼貌,”詹妮丝说。“的确不礼貌。不管怎么说不喝咖啡看这种冗长电影我无法保持清醒。”她转向纳尔逊:“巴克拉佛挺好吃的。层层的面粉薄片夹着蜂蜜,就是你爱吃的那种又干又脆的东西。尽量体谅一下别人,纳尔逊,你爸妈难得在餐馆吃饭的。”
兔子不耐烦了,就建议说:“或者你尝点正餐中要的东西,甜饼或别的什么。”
眼泪终于出来了;孩子绷紧的脸一下子变了。“你们答应了的。”他呜呜地哭了,把脸靠在光秃秃的白墙上面,伤心得已经无法说出话来。
“纳尔逊,我对你感到失望,”詹妮丝告诉他。
斯塔夫洛斯把那支铅笔又藏在耳朵后面,对兔子说:“如果你们现在要走,她可以留下来喝咖啡,十分钟后我顺便送她到电影院。”
“那倒是个办法,”詹妮丝慢慢地说,她的脸色小心谨慎地舒展开来,宛若一朵感觉迟钝的花儿。
兔子告诉斯塔夫洛斯:“行,好极了。谢谢。你送她真是太好了。你迁就我们真是太好了,如果我说过什么过分的话就请你谅解。我只是不能容忍别人说打倒美国的话,相信这是心理上的原因。詹妮丝,你带钱了吗?查利,你告诉她我们该付多少。”
斯塔夫洛斯又老练地重复了那个掌心向外的小小手势:“不用了。算在我账上。”不容争辩的。他站起来,急急忙忙要去看穴居人(生肉?一根骨头变成了一艘宇宙飞船?),兔子发现,在他们中间,餐馆里的那对宾园情侣正在付账仿佛正在把婴儿放下来休息,沐浴在渴望的家庭幸福之中:这也刺激着他想对詹妮丝说句话,好让纳尔逊更高兴些:“明天提醒我给你爸打个电话,问一下棒球比赛的门票。”
此刻大家都想取悦别人,因此还不等詹妮丝答话,斯塔夫洛斯就说话了:“他还在波科诺斯。”
詹妮丝原以为当查利称哈利为“白脸佬”时一切都完了,从哈利抬眼看她的神态,从他眼中那吓人的蓝光,到查利脱口说出爸爸不在家,她明白这下完了;但是无论如何却没有完。或许是电影使他们的感觉都麻木了。电影太长,后来一段梦幻般的情景让她感到头痛,里面是太空人正登上行星,然后变成一个戴白色假发的小老头儿,然而她开车回家就决定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坦白承认并挑衅他采取行动。他大不了仍是出走,这也能减轻她的心理压力;她在厨房喝了一杯苦艾酒壮胆,但是楼上纳尔逊正在关自己的房门,而哈利仍在浴室。当她满嘴牙膏味儿酒味儿从浴室出来时,哈利正躺在被窝里只露出个头顶。詹妮丝钻进去躺在旁边听了听。他的呼吸属睡熟时的一起一落。于是她就睁着双眼躺在那里,宛如一轮明月。
在他们十分钟实际上已变成了二十分钟的喝咖啡时间里她告诉查利说当他知道她要带他们到这家餐馆时他还要过来这太不谨慎了而他,以他常有的保持尊严的方式,双唇伸出似乎成了一个菱形有点像恶棍似的耸了耸肩他说他以为那正是她想要的,那正是她告诉他她准备说服他们上这儿来的原因。此时她在静静地想心事儿,他不理解恋爱中的女人,他以为只要去下馆子,吃东西,就算对她表达了足够多的爱心,他没有必要露面而使这一切处于危险之中。这甚至是把平滑的表面弄得粗糙了。因为一旦他的躯体出现在那里她的一切防备就会被摧毁,假如他不是要和她喝咖啡而是要她去他的家里她也会去的她甚至正在大脑中编造一个借口以告诉哈利说她的身体突然感到不适。而幸好他没有要求她,他喝完咖啡付清全部账单按照诺言把她送到了树桩式大帷幕下面。男人们在这方面总是要求严格的,互相之间信守着诺言,女人们则次之,本性嘛。做爱时查利就向她推销她自己,喃喃不休地说出她身体的各个部位,给它们起上哈利仅在愤怒时才用的名字,她起初反对但是看见对查利而言它们属于爱的语言她就舒畅多了,那是他维护自己体力的方式,把属于她自己的东西再兜售给她。和哈利一块干的时候,她从不感到惊慌,她知道他不能坚持很长时间,查利永远能抑制住,那是一个粗大可爱的玩具她想怎么玩就可以怎么玩,她的玩具熊。刚开始时,他肩膀背后的软毛使她感到震惊,那是某种畸形反常的东西然而不是的,许多男人都那个样儿。穴居人。穴居熊。黑暗中她绽起了笑容。
小车驶过大桥,沿着韦泽街行驶在黑暗中。他问她哈利是否猜着什么了。她说她看不会的。只是最近几天什么事一直惹他烦恼,大概是她在办公室里呆得太晚了。
“或许我们应该稍稍降点儿温。”
“哦,让他自作自受吧。他过去总以为我没用,我有了工作他起初很高兴。现在他认为我忽视了纳尔逊。我对他说:‘给这孩子一点自由吧,他十三岁了,你依赖他比你母亲依赖你还厉害。’他甚至不让他买童式自行车,大概是因为太危险了。”
查利说:“他肯定对我怀有敌意。”
“不一定。一谈越南他对谁都那样。他真的是那样想的。”
“他怎么尽想着那些破烂玩意儿?我们——他们,美国第一。早过时了。”
她试图想象一下感受怎样。有个情人的好处之一就是,它使你重新思考一切。你的余生便成为某种电影,单调无聊而又滑稽可笑。她终于回答说:“他对某件事情是认了真的,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儿。”她费劲地接着说,因为只要她努力去思考,她的舌头、她的头脑就是一片模糊不清,说话踌躇吞吐,而且查利·斯塔夫洛斯有许多极好的特点其中之一就是无论如何都能让她前言不搭后语地把心里话抛将出来。他不仅把她的身体而且把她的声音还给了她。“或许他回到我身边,回到纳尔逊和我身边,是出自传统的原因。他想过传统式的生活,但是没人再那样过,他感觉到了。他让自己的生活去适应他也感觉到在不断消失的法则。我是说,我明白他认为他正在失去一些东西,他老是读报看电视新闻。”
查利哈哈大笑。大桥上的蓝色灯光在他平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背上忽隐忽现。“我懂了。你算是他的海外债务。”
她也哈哈大笑。但是他似乎有点儿刻薄,竟然拿这样一个婚姻开玩笑,毕竟,这也是她的一部分。有时查利并非真的在听。她父亲就这样:天性都是匆匆忙忙,一切都是耳边风。走在人前头,你就会错过迟缓者所能看见的东西。
斯塔夫洛斯感觉有点儿过头就想设法弥补。到了电影院时他拍了一下她的大腿。“太空冒险,”他说,“我的太空冒险计划就是带上你的屁股和睾丸钻进被窝里呆上一个星期。”此时此刻,灯光从帷幕下方斜射进车内而少量迟到的观众颤抖不安地在买票,他把爪子迅速伸进衣内越过双乳翘起拇指塞进凹地。他这一摸使她激动发躁,她怀着负疚和迟到的心情,冲进了电影院——院内有酱紫色的地毯、不自然的冷气、摆放糖果的盒子——她发现纳尔逊和哈利坐在前排,由于她的缘故他们不得不坐在那儿,她使他们迟到了这样她就可以吃上情人的饭,巨大的正在爆炸的银幕就在他们的头顶,头发在燃烧,耳朵映得通红。脑袋的后部,一样地天真单纯,从而在她体内犹如春情勃发般地涌出一阵爱意,一阵怜悯,她跨过陌生人参差不齐的膝盖挤到丈夫和儿子留给她的座位。
一辆小车在外面弯曲的道路上行驶。一片片灯光猛地投射到天花板上面。下面的电冰箱在喃喃自语,把自己的冰块儿滴进自己的盘里。她感到身体像竖琴般绷得紧紧的,渴望被人拨弄。她就拨弄着自己:年轻时她几乎从未干过,嫁给哈利以后这样干当然是不对的,婚姻应该使之永远成为不可能,只要转向那个人他就给你把问题解决了。如今和哈利同床该是何等悲伤,他们的房门都对对方关闭着,都能听到对方哭泣但就是进不去,不仅仅是婴儿的原因,尽管那也是可怕的,最可怕的事件,而连这事儿也已淡漠了、磨平了,乃至于在那屋里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她的影子,而且她不是独自一人,屋里一定有某个男子和她在一起,他现在和她在一起了,不是查利而是包含着查利,你干的一切都是在这个人面前干的让他把肉喂进来该有多好。她就在大脑中想象着它,就像你已经吞进去的东西。一味地大啊,大。慢慢地,慢慢地像糖在溶化。除了这一次她已经和他干过许多次了她能够很快达到高潮,有时要他接连不断地炮击以使她震惊起来,亢奋起来,她自己弄她的玩具,真奇怪玩儿还需要学才会,他们,每个人,体操教师、圣公会牧师、妈妈甚至在一次可怕的令人为难的时刻,都常常告诉她不要把你的身体当成一件玩物它就应该是它本来的模样,她在纳闷是否纳尔逊的弹簧床垫在吱嘎响,他那小玩意儿在等着长毛,他会怎么想,他该怎么想,生活如此孤单,她回家时他独自一人坐在电视机旁,他的童式车,她丧失了它。尽管她弄得越来越快了,她还是丧失了它,她的激情。真傻。这一切都真傻。我们生下来他们尽力喂养我们为我们换尿布爱我们我们长了乳房来了月经使男孩子迷恋最后有一两个走上前来抚摸我们等不及结婚我们就怀了孩子然后把孩子打掉这次使男人迷恋自己甚至还不知晓直到你陷得太深了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肉欲变得越来越重要后来那个阶段终于越过了我们就开着车到处跑头戴插花的帽子到图森呆一会儿或在新罕布什尔州看树叶变颜色去逗一逗小孙儿然后像可怜的安斯特朗太太一样躺在床上,哈利老是找她去看望她但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应该去她从来不说她一句好话那时她身体健康当她的嘴一边唾沫四溅一边就在摸索着单词时她的眼珠挣扎着要从脑袋里突现出来争取听见她自己说出来的坏话,然后就有了养老院或是医院,可怜衰老的灵魂就像他们常常看到的她父亲年迈的姐姐那样,电视机在大厅里摆得到处都是圣诞装饰树上的针叶掉在亚麻地毡上面,然后我们死去了如果我们没有劳神费力地生出来也不会有丝毫关系的。总是有战争骚乱历史产生但是如果你不感兴趣它也就不会像报纸上说的那般重要。对此而言哈利似乎是对的越南或朝鲜或菲律宾没人会关心的,然而总会有人为之而死的,就那回事儿了,靠着那些乳臭未干的男孩们去死,另一边的孩子们像纳尔逊那般年龄。真奇怪查利如此关心,如此生气,似乎他是少数民族,他当然是的,她父亲经常讲他上学时打群架,我们打他们,斯普林格是英国名字,爸爸对此很自豪,那么,在校时她经常扪心自问,她为何又是那样黑,不是晒了太阳,皮肤却是橄榄色,头发一直是拳曲着的从未自然蓬松地摆平展过,直到最近才明白让它在前面长长了再用饰针向后夹住,尽管查利卧室有一幅圣像但他还称她是他在操的马利亚真是亵渎神灵,上学时她没有充分发育,然而看到她日渐丰满壮实,她原谅了那些岁月,所有那些年,都冲查利而来。他的贱货,他的富婆娘,尽管他们从不曾富有只是受尊敬而已,爸爸给了她一点股票好混过那段日子那时哈利正不负责任地在外瞎混,股息支票正源源流进,开着窗户的信封,她不想让哈利看见,那会使他的工作失去价值。一想到这些年来哈利工作得如此辛苦,詹妮丝就想哭。他母亲以前常常唠叨说他是如何卖力地练球、运球、投篮,反过来却心怀恶意地说纳尔逊没有这天分。真傻。这样想下去哪会有个头,还有个明天需要对付,应该和哈利讲个明白,她问该怎么办时查利只是耸耸肩,如果爸爸吃中饭时还未从波科诺斯回来他们就到查利家去,阳光过去常使她窘迫但是她现在最喜欢白天干了,你可以看见一切,男人如此无辜的屁股,甚至还有那个像收紧的皮囊一样的小孔,柔软黑黑的毛,他们都是坐着干的,对他们而言这世界都已充分开垦过了:真傻。确信已经完全满足了,詹妮丝收回手睁开眼睛看着哈利睡着时缩成一团的样子,他真蠢把她的性欲封闭了这些年,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那一切始终都在那儿,他有责任去把它唤醒,她为查利做了一切是因为查利求了她,那样感觉起来很神圣,她并不在乎,你总得活下去,他们把你带出来你总得活下去,你被制造出来仅为一件事,女人们现在极力否认烧掉胸罩但是你被制造出来仅为一件事儿,这感觉起来像是在堕落,一次背叛,一只深处的眼睛睁开了,一次你对深处世界的探险,哈利对此一窍不通,他从不敢细想一下,拼命向前跑,他太爱挑剔了,其实是厌恶性欲,她一直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唉:并不真正在那儿。她明白他明白,她睁开双眼,看见他滚到了床边,悬崖边,他俩都在这边儿上,即将堕落了,她闭上眼,她就要堕落了:落在那儿。噢。噢。床在抱怨了。
詹妮丝的身体在往下陷。她在哪儿读到过,他们说一些医生在你干的时候量血压,一些东西粘在头上以测量人们是如何专心倾力的,当你自个儿干时总是处于最佳状态。她使得床颤抖不已已经把哈利惊得半醒;他笨重地翻了个身用手臂抱住她的腰,一个柔弱的高个儿正在发福。她用刚干过的手指抚摩着他的手腕。是他的错。他是一个软弱的白种幽灵。竭力想为她制造一个匣子好把她装进去像可怜的小瑞贝卡死后他们把她放进匣子里一样。她过去信奉的哭湿胸膛的习惯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感觉到了这点,于是内心发出了巨大而骇世的呼喊似乎想挖出一个洞让生命重新返回来。她又想起了电影,巨大的轮子及时靠着黑色的天鹅绒旋转和着那壮丽辉煌的交响乐一起把她从所有的慌张狼狈中拔将出来走进了剧院。她就像一个芭蕾舞女主角一样轻飘飘地穿行在她的生活、爸爸、哈利、纳尔逊和查利这些稀疏的行星中间,她认为他不在时春情涌动是对情人的背叛,她偷偷地把指尖,上面还有来自潮湿地的美妙气味,伸向嘴唇,一边亲吻一边想着,你啊。
次日,星期五,报纸和电视全是约克镇黑人骚乱的消息,狙击手误伤了无辜的消防队员,寻常百姓上了街,这世界将走向何方?宇航员正靠近月球的球心引力范围。傍晚,一场暴雨席卷了整个布鲁厄,连续降雨逼得顾客和下班回家的工人钻进了商店的入口处,哈利和父亲挤进凤凰酒吧之前白衬衣就已经湿透了。“昨晚你们没来,”厄尔·安斯特朗说。
“爸,我告诉你了我们没法儿去,我们带孩子外出吃饭然后去看了场电影。”
“也好,别对我发火。我以为你仍悬而未决呢,但是没关系,说说该不碍事吧。”
“我说过我们会去的,就这句话。她很失望吗?”
“她没有表现出来。你母亲的天性就是含而不露,这你知道。她知道你遇到麻烦了。”
“什么麻烦?”
“电影怎样,哈利?”
“孩子喜欢看,我不懂,我看没什么意思,但是后来我感到像吃过的什么东西一样让我恶心。一回到家我很快就入睡了。”
“詹妮丝觉得怎样?她玩得可好?”
“见鬼,我不知道。像她那种年龄,你想她会玩得好?”
“几天前我希望如此,我该不是管了不该管的闲事儿了吧。”
“妈还在唠叨这事儿?”
“有一点儿。得了,大娘,我告诉她,得了大娘,哈利早长大了,哈利是个懂道理的公民了。”
“是啊,”兔子承认,“也许这正是我的毛病。”说完打了个哆嗦。穿着湿漉漉的衬衣站在这儿真是冷极了。他打手势再要一杯代克利鸡尾酒。电视的声音关掉了,里面正播放约克镇的警察三三两两在街道搜寻的录像剪辑,然后插进在越南的巡逻队镜头,孩子们的形象因为恐惧和疲倦而受损,哈利没和他们同甘共苦,心里感到难过。接着节目转向那个渴望出风头的大个儿挪威人,他放弃了乘坐纸船横穿大西洋的尝试。即使电视音量开得大一点,他正说的话也会被酒吧内的噪音所淹没:雷雨的兴奋激昂加上星期五夜晚的降临。
“想想今晚你能不能过来?”父亲问。“不用呆很长时间,大概十五分钟就行了。这对她意味着有个世界还存在着,而米姆就像是死了,甚至连张明信片也不寄。”
“我跟她谈一下,”哈利说,指的是詹妮丝,可是他在想着在西海岸到处做妓的米姆,他以前常带她在杰克逊路上滑雪橇,她的头巾上落满了雪花。他想象着她在派对上的形象,毫无表情地等待着,或者刚涂上油躺在游泳池旁,在身旁的遮阳伞下面躺着某个大腹便便的恶棍,脸部中间塞着一支雪茄,活像是一个辅助阴茎,他把它从嘴里抽出来哈哈大笑。“但是别让她抱太大的希望,”他补充说,指的是母亲。“星期日我们肯定去。我得走了。”
暴雨已经过去。阳光透过撕开的天空倾泻而下,立刻晒干了人行道。地图般的湿块:一块打成浆状的舒洁纸巾保持成一座小岛,周围一片水渍。突然,拎包的人和瘦骨嶙峋的黑鬼闲人笑眯眯地从一个废弃鞋店门口的避雨处露出脸来。涂改过的站牌,包装纸从刷有保持布鲁厄清洁字样的垃圾桶涌出来,桶盖扬起来像只飞碟,凹陷的多车辙的柏油路面都因刚刚过去的倾盆大雨而自鸣得意,反射着光芒。浓黑的暴雨云团像散乱的手帕和条条马尾越过佳济山岭向东飘去,于是天空恢复了从宾夕法尼亚湿气中形成的雾霭朦胧、单调呆板的面孔。于是,正谋求浓缩成愤怒的紧张急躁,又在兔子心中郁结了起来。
他到家时詹妮丝还未到家。纳尔逊也未归来。走上人行道他看见,由于雨水的洗刷,他们的草坪因爬行草而平滑光洁、因车前草而尖头林立。小家伙恐怕是得了一元五的津贴才不停地剪草的,但从六月以来他就没剪过。那台属于斯普林格家的小型动力剪草机停放在车库里的一只油箱旁,油箱在一只车轮旁,内装汽油和润滑油比例为3∶1的油料,后来他们买了一台可以坐着开动的剪草机。他加上油,在汽油里搅了一下——箱内的润滑油是琥珀色,漏斗中的汽油是无色的——拉第四下时发动起来。剪草机刀片转动着吐出团团黏合着的大块湿草,一来一往穿行在构成屋前草场的两个方块形草坪。屋后还有一块更大的草坪,那儿竖有晒衣服的柱子,纳尔逊和他有时用磨损得能看到帆布线的垒球玩接球。那边的草也需要割了,但是他想让詹妮丝在前院看见他,好让她先有点儿内疚再开始和她谈。
然而在回家的那一时刻,她飞快地开过新月区,溅起没有涂上柏油的砂砾,以她惯有的令人生气的方式把鹰牌车塞进了车库,恰好关上的门顶住了保险杆,草叶片正把长长的背影和剪过的尖梢混合在一起。兔子就站在他们的一棵树旁,细长的枫树用绳子在地上拴着,手掌因为用大剪刀修剪了一小段草坪而弄痛了。
“哈利,”她说,“你竟然在户外!真令人好笑。”
这也不假,花园别墅区每家拥有四分之一英亩被吹得神乎其神的草坪和强制建造的烧烤烟囱,但这些并不能把居住者吸引到户外,甚至在夏天孩子们也不出门:在兔子童年时居住的舒适砖房区里,人们总是在户外活动着,在挖了洞的灌木丛中捉迷藏,在碎石小巷里打闹,在窗边玩耍,一切都很安全,至少有一个大人会从窗户里向外观望。这里呢,宽阔的草地上只有悲凉,荒芜的天空插满了纤细的电视天线。天空被无线电波所毒害。地下冒出凄凉的气息。
“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明摆的嘛,工作。爸过去常说雨后不要割草,草都倒伏着的。”
“‘明摆的嘛,工作。’明摆着的是什么?”
“哈利,你这个人真怪。爸今天从波科诺斯回来让我呆到六点以后处理米尔里德的糊涂账。”
“我还以为他几天前就回来了。你撒了谎,为什么?”
詹妮丝跨过割过的草坪站在了他的身边。他,她和树。这棵栽种下的细长的枫树无法长粗长高了,似乎在光天化日之下感到惊慌失措。不知是谁家星期五晚上烧烤的火油味飘了过来。宾园里的邻居都像陌生人和匆匆过客——会计师、推销员、督学员、核算员——对他们而言这些人的生活如同飞驰而过的汽车以及见不着面的孩子的喧闹声。詹妮丝的脸红了。她的身体表现出一种富有挑战意味的轻柔。“我忘了,那句谎话太无聊了,你当时在电话里很生气,我总得说点儿什么。似乎最容易说的话就是,爸在那儿;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总是稀里糊涂的。”
“你给我撒了多少次谎?”
“没有了。现在我想不起来。也许在一些小事情上有,小事儿能值多少钱?那类事儿女人们总不爱讲真话的。女人喜欢撒谎,哈利,那会使事情更有趣儿。”接着,挑逗似的,她把舌尖轻轻地在上唇弹了弹就停在那里,像捕兽机上的弹簧。这可不像她的行为。
她向小树走去摸了一下。他问她:“纳尔逊在哪儿?”
“我和佩吉安排了一下,让他和比利晚上一块儿玩。”
“又和那些笨蛋在一块儿。他们会教给他一些想法的。”
“到了他那个年龄他也该有些想法了。”
“我几乎答应爸今晚我们过去看看妈。”
“我看不出为什么得去看她。她从不喜欢我,她除了想破坏我们的婚姻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还有个问题。”
“是吗?”
“你在操斯塔夫洛斯?”
“我原以为女人只是被操呢。”
詹妮丝转身走进了屋,跨上三级台阶,走进装饰有苹果绿的铝制隔板的屋子。兔子把剪草机放回车库,从侧门走进厨房。她在那儿做饭,把锅盘弄得叮当响。他问她:“出去吃饭换换口味儿好不好?我知道榅桲街旁边有家漂亮的希腊餐馆。”
“他的到场不过是巧合。我承认是查利推荐去那儿的,那有什么错?而你对他太无礼了。你真是不可思议。”
“我不是粗鲁,我们在讨论政治。我喜欢查利。这小伙子不错,一个油嘴滑舌的左翼南欧佬。”
“你最近真的挺奇怪的,哈利。我想你妈的病传染给你了。”
“在餐馆,你似乎对菜单挺在行的。你肯定他没带你去那儿吃午餐?或者在加夜班的晚上去?有许多个晚上你都在干活,似乎并未做多少事儿嘛。”
“你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我就知道你老爸和米尔里德·克劳斯特从前自己干时并没有加班加点。”
“拥有丰田车销售权后整个规模都变了。永无止境的提货单、进口税、报关表。”詹妮丝又想到了更具防御性的词汇;就像小时候,在水槽里用白雪筑堤坝。“不管怎么说,查利有许多姑娘,他可以随时把姑娘召来,单身女郎比我还年轻。她们甚至不用请求就和人上床,每个人都在吃避孕药,她们只不过玩儿一下而已。”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告诉我的。”
“那你俩也真够亲热的了。”
“那倒不一定。只是有时他很空虚或者需要一点母爱什么的。”
“说得好,或许他被那些火辣辣的年轻娘儿们吓怕了,或许他喜欢大一点儿的女人,妈妈咪呀啦什么的。这些圆滑的地中海式的人物渴望大量的母爱。”
看见他兜进圈内,她感到神魂颠倒;她在反抗体内不断增长的作为妻子应进行合作的愿望,以帮助他发现盘踞在她心中如此巨大的事实真相,而她几乎不能选择出足够的词汇来表达。
“无论如何,”他继续往下说,“那些娘儿们不是老板的女儿。”
不错,他会那样想的,这正是她想到的那些个第一次,当她被她一窍不通的数字之网所纠缠之时那些个第一次的抚摸,当爸爸到其他车行去公干时他们经常准备的那些个第一次的三明治午餐,在街那边的阿特拉斯酒吧那些个第一次的五点钟威士忌酸味酒,在小车里的那些初吻,总是换车,它们都是从车行借来的,散发出新车的气息,像上了釉料的皮肤,他们的触摸就在里面燃烧。直到他说服她相信是她本人,滑稽老成笨拙的她,娘家姓斯普林格的詹妮丝·安斯特朗,又变成了含苞待放的斯普林格;她的肌肤像冰淇淋被舐吃过,她的时间常常被偷去浓缩成宝石,她的神经在纤细的发条式循环中被享乐紧紧把握住,享乐在不断收紧的快速旋转圈中振荡,最后表现为一种处于狂喜状态的睡眠,一种如此激烈的催眠以致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眠,就好像那天下午已经睡过午觉一样。如果你开车走偏僻小道,途经旧式农贸市场,你会发现他的家只需十二分钟就到了。市场现今只剩下一排空荡荡的白铁屋顶式小棚屋。
“作为老板的女儿对他有什么好处?”
“这可以使他感觉到在向上爬。所有这些希腊人或波兰人或此类人物都野心勃勃。”
“我从来没意识到,哈利,你满脑瓜竟装着种族偏见。”
“你和斯塔夫洛斯到底有没有瓜葛?”
“没有,”然而她感觉是在撒谎,像是孩提时观看雪坝在融化,真实必将冲垮它,真实太强大、太坚韧了:尽管她吓坏了想要哭,这却是某种她应该学到的东西,她坦白起来像个小孩。她感到非常自豪。
“你这个蠢货。”他打了她一下,不是在脸上而是在肩上,像一个男人试图敲开插了闩的门。
她笨拙地回击了一下,打在他脖子的一侧她能够打着的地方。哈利感到一阵快意:犹如在隧道里看到了日光。他打了她三下、四下、五下,没法停止下来,向着那日光开辟道路。他打得并不重,却已疼得她呜呜哭泣;她弯下身子以至他最后的几下殴打就像槌子一样打在了她的脖子和背部,他站在一种从未那样看过她的角度——粉笔白的头发分缝处、蜡烛白的后颈、乳罩背带透过衬衫后背的衣料显露出来。她压抑着的哭泣声越来越大,她在屈辱中表现出的美丽使他惊讶,通过向这个懦夫屈膝的有失脸面的姿势为她脸面增加的光彩使他惊讶,他停了下来。詹妮丝意识到他再也不会打她了。她不再蜷成一团,“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任凭她自己放声大哭——高调门儿地哭,并且将因受了惊吓而喘息的长久折腾变成了一种让人吃惊的噪音。她脸色通红,皱巴巴的,像初生儿;他好奇地跪下来研究她。那双黑眼珠对他闪了一下,抬起头对着他的脸吐去,却没吐准;唾沫掉在了自己的脸上。对他而言这不过是浪花最轻微的亲吻。脸上溅满了自己的唾液的她大声叫道:“我干过,我就是跟查利睡过觉!”
“哈,可恶,”兔子平静地说,“你当然干过。”他低着头钻进她的怀里,以防她抓他。他一面轻拍她的胁部,一面又试图把她抱起来。
“我爱他,哈利你混蛋。我们一直都在做爱。”
“好哇。”他叹了口气,悲叹那逝去的日光,悲叹那逝去的因揍她和撬开了她的尊口而产生的狂喜。如今她将成为另一个他必须护理的瘫子。“你干的好事儿。”
“都有几个月了,”她坚持说,由于对他的反应感到狂怒,她扭动着身子试图再吐他一口。他把她可能抓他的双手夹在两侧紧紧按住她。她盯住他的脸。她的脸色狂乱、寂然、凝固不动。她在搜寻最能伤害他的词汇。“我为他做了一切,”她说,“我就是不为你做。”
“你当然会做的,”他咕哝了一句,想抽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前额,以便重新把她圈住。他看见了额头上的光泽以及厨房油地毡上的光泽。她的头发往外扭动着形成如大理石花纹的油地毡图案上那往外涌流蠕动的纹路,洗涤槽边她常站的地方图案已经磨掉。从身旁停滞的阴沟溢散出微微甜丝丝的味道。她索性嚎啕大哭,全身松软以哭解愁,而他则毫不费事地就把她架了起来抱进起居室里放在了沙发上。他拥有了蟒神之力:小腿颤抖,因手握剪刀把而弄疼的手掌上出现了一道僵僵的月牙形状。
她沉陷在宽大的沙发里。
他提醒她说:“他床上功夫比我强。”好让她的坦白继续流出口,就像大夫在往伤口涂药水。
她咬咬舌头,尽量去想一下,用一种收拾残局的眼光通盘考虑了自己的堕落。不道德的欲望——为免受皮肉之苦,态度平和一点,描述精确一点——玷污了她最初的惧怕和愤怒。“他和你不同,”她说,“他比你更让我感到激动。我相信主要是由于我们没有结婚。”
“你们在哪儿干的?”
一幕幕往事旋转而过,障住了她的双眼——小车座上、地毯上、透过挡风玻璃就可看见的大树下、由三张绿色铁桌保险箱和丰田车剪纸画构成的狭窄空间内的米灰色地毯上、装饰有硬纸镶板、床单散乱的汽车旅馆房间里、他那阴暗的单身寓所里,那里塞满了笨重家具和装在银框里的变了色的亲戚照片。
“在不同的地点。”
“想嫁给他吗?”
“不。不。”她为什么要这样回答?肯定的回答就会导向一个深渊。她不会不知道。她一向认为通向乐园的大门也会通向虚无。她打算向哈利的近处移动,把他拉到她的身旁;她躺在沙发上,一只鞋掉了,伤痕开始疼起来。而他,把她抱到这儿后,就跪在地毯上。她拉他时他依然浑身僵直。他完了,她把他害死了。
他问:“我以前就那样糟?”
“噢,亲爱的,不是的。你对我很好。你回来了。你在那样脏的地方干活儿。我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汤,哈利,我真的不知道。”
“不管是什么汤,”他告诉她,“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说这话时,看起来就像是纳尔逊,一副迷茫不满、受了伤害的表情,对于撬开嘴套出来的东西感到左右为难。她看出该和他做爱了。矛盾的波涛在体内移动,渴望这个白皙没汗毛的陌生人。憎恶这个渴望,迷恋可能被指称为背叛的行为。
他退缩了,生怕不能满足她;他离开沙发坐在地板上情愿说话,要打个平手。“还记得鲁丝吧?”
“你跑了之后一块同居的婊子。”
“其实她不是婊子。”
“不管她是什么人,她怎么啦?”
“几年前,我又看见她了。”
“和她睡了吗?”
“噢,上帝,没有。她已经很规矩了。我们是在韦泽街相遇的,她在买东西。她胖多了,我都没认出来,我想是她先认出了我,从这个女人打量我的方式上可以看出来;然后我想起来了。是鲁丝。依然是浓密的头发。那时她已经走过去了,我在后面跟了一会儿,然后她钻进克劳尔商店。我准备碰碰运气,就等在侧门口,心想她若从那儿出来就向她问声好,她若从另一个门出来那就算了。我等了五分钟。我真的不怎么感兴趣。”但是说完这些话,他的心跳更快了,就像他当时的心跳一样快。“正当我要走开时她拎着两只购物袋出来了,看了我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缠着我。’”
“她爱着你,”詹妮丝解释说。
“也爱也不爱,”他说,这样的自鸣得意失去了她的同情。“我提出为她买点饮料,但她只让我陪她走到停车场,那辆旧式爱克米就停在那儿。她告诉我,她住在郊外去加利利的路上。她的丈夫是个农场主,也经营几部校车,我得到的印象是那家伙比她大,以前曾建立过一个家庭。她告诉我他们有三个孩子,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她把钱夹里的照片拿出来让我看。我问她多久进一次城,她说:‘承蒙您关照,再也不来了。’”
“可怜的哈利,”詹妮丝说,“她说话太刻薄了。”
“喔,她过去就这脾气,现在也没变。我刚说过,她胖多了。她有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加入进你在城里常见到的那些拎着购物袋的胖女人行列里去了,但同时,那个人依然是她自己。”
“行啊,你还爱着她。”詹妮丝说。
“不,那时我不爱她,现在也不。你还没听说她那时干的更糟的事儿呢。”
“我真不相信你回到我身边后从未设法和她取得联系。至少打听一下她是怎样处理她……怀孕那桩事儿吧。”
“我觉得不该那样做。”但是在妻子黝黑周到的眼睛里,他现在看出来存在着更为复杂的规则,其中一些是他应该懂得的。在经常发挥作用的表面规则的背后有一些规则。她当初把他拽回来时本应该解释清楚的。
她问:“那更糟的事情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否该讲给你听。”
“讲吧。我们都把它讲出来,然后就把衣服脱光。”她的声音里带有倦意。吐露出一切而产生的冲击力一定在消退。他说的话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犹如玩扑克时我们开输家的玩笑。
“你刚才说过。那婴儿。我想到了这点就问她那女孩有几岁了,也就是那个最大的孩子。她没讲。我要求再看看钱夹里的照片,你知道是想看看有没有长得相像的地方。她不让我看。她笑话我。她真讨厌。她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话?”
“记不清了。她看了我一眼,说我长胖了。这话竟从她口中讲出来。然后她说:‘跑吧,兔子。你在莴苣园里曾经玩得很开心嘛。’或者诸如此类的话。没人再叫我兔子了,我就感到有点怪。这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大概在秋天。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现在讲实话吧。这十年来,你和别的女人有过来往吗?”
他让大脑在往昔的日子里搜寻,碰到了几处黑暗的地方,维里蒂正在一家波兰-美国俱乐部的一个房间里举行一年一度的游艺会,一个瘦削的胸部平平的姑娘因为感冒,仍然戴着奶罩,穿着毛衣;然后在泽西海滩还有让人悚然的一幕,詹妮丝和纳尔逊到游乐园去了,他穿着游泳裤从沙滩上回到小屋。门口传来了敲门声,进来的是一个矮胖的黑人姑娘,两个瘦削男孩护送着她。她要求付给她五至七美元,这要看他要她干什么。他很难听懂她的口音,就让她重复——她不敢抬头,和她一块儿的男孩哧哧直笑——“拧进去”,“口交”。他感到害怕,迅速关上了那扇没用的门,上了锁,以避免遭到强奸的威胁,再对着墙壁手淫;墙壁飘来一股潮湿的咸味儿。“你是知道的,自贝姬发生了那事以后,我的性欲一直不那么强烈。性欲来了,要发泄,然后某种东西就把它浇灭了。”
“我要起来。”
詹妮丝站在电视机前,屏幕像绿色的灰烬,一堆死火。她很利索地脱掉衣服。当她脱掉连裤袜时奶头黝黑的双乳呈管状下垂摇摆。喉咙以下肤色依旧。夏季他们经常在星期日去西布鲁厄游泳池,但是那孩子现在长大了,不能和父母一起去,所以再也没人去那儿了。自斯普林格发现了波科诺斯以来他们一直就未去过海滩。古怪的棕色小湖被囚禁在深绿色树丛中:兔子不喜欢那儿,从未去过,从未去过任何地方,只在房子周围度假。他以前常做白日梦,梦到了南方、佛罗里达或亚拉巴马,去看棉花地和短鼻鳄鱼,但那不过是男孩子的梦幻,已和婴儿一块消逝了。他曾经看见过得克萨斯,这也该够了吧。舌头塞在她的双唇中间,赤身裸体的詹妮丝解开他的衬衣,双手到处乱摸。他木然地接过手,完成了这工作。裤子,最后是鞋子。袜子。空气认识他,白天的空气缠绵不去,夏天的空气刺痛了他那不认识日光的皮肤。他和詹妮丝有好些年没在白天做爱了。她让他站在中间。“你不喜欢看?过去我总是感到很不好意思。”
黄昏时分他们依然赤身裸体。他们的晚饭是她做的意大利式蒜味咸腊肠三明治,喝的是威士忌。室内光线暗淡,周围的邻居都开了灯,灯光反射进来。邻居的灯光,以及从新月街经过的小车,都把飘忽不定软弱无力的目击者抛进屋内:敞开的搁架像并行的利剑刺向前方,浮木灯座的台灯抛撒出一道犀牛般的身影,纳尔逊在学校的照片装在壁炉架上的纸板框架里面。照片上的纳尔逊在彩色涂料那经过防腐处理的色泽下面咧嘴微笑。黑暗降临。为使他们自己能看得见,詹妮丝打开电视机,关掉音量,接着飞船部件舱模型哑巴式飞行表演闪烁着浅蓝色光点,防暴部队站在被捣毁的超级商场前,在佛罗里达登陆的小划艇横渡了大西洋,系列幽默剧和西方传奇剧,偌大灰色的脸庞转瞬即逝,像水银一样动摇不定。在这一切的陪衬下他们再次欢爱了一番。她的躯体像一片连绵的细沙,那张嘴像结构松散的黑洞,眼窝里放射着光芒;他自己的躯体像是被连续炮击照亮了的荒芜的原野,悄悄激发起来的形象并不比詹妮丝玩游戏式的朦胧的抚摸更加柔和,这些形象穿肠而过对他颇有益处。她翻过身来把数月来学到的知识都倾泻在他的身上;她的欲望使他大吃一惊,心里明白他是无法填满那沟壑的,只有任何超过大地对死亡的渴望程度方能与之匹敌。她的负罪感变成了爱;她的爱变成了疯狂。第一次太快了,但第二次甜丝丝的,里面湿漉漉的,心儿在激荡,第三次痛快得要死,灵魂几乎被净化,第四次,因为没有第四次了,就感到悲哀;骑在他的大腿上,她的那个部位就暴露在电视亮光忽隐忽现的触摸下,并且在不均衡地颤动着。她弯下头,头发撩拨着他的肚皮,并把追逐明星阳物的那无情的眼泪滴在了那一直未能满足她的松软皮肤上。
“天哪,”他说,“我都忘了。今晚该去妈妈家的。”
他梦见和查利·斯塔夫洛斯一块儿把一辆小型血红色丰田车开往北方。变速挡很细,纯粹是支铅笔,因此他担心换挡时会折断。还有,他穿着高尔夫球鞋,这使得踩踏板时怪别扭的。斯塔夫洛斯在司机位上就座的同时,以呆头呆脑嘟嘟囔囔的方式,用一双戴着宽大戒指的手优雅地打着手势,讨论着他的问题:林登·约翰逊请他去当副总统。他们需要一位希腊人。他乐意接受,但不想离开布鲁厄。所以他们正在谈判至少把夏令白宫搬迁到布鲁厄。查利解释说,他们有许多空地可以建宫殿。兔子在想,或许这也是他离开印刷厂获得一份白领工作的机会。服务行业和软件系统正是未来之所依。他充满信心地告诉斯塔夫洛斯:“我能舐邮票。”他伸出舌头让他看。他们正行驶在一条往北的高速公路上,进入了被废弃的煤区,再往北,就是宾夕法尼亚的北部荒野了。然而就在这儿,在这个森林湖泊地区,一座奇特的白色城市展现在公路一旁;一排排小山似的高大房屋白得像床单,簇拥着伸向天外,一座庞大的城市,很奇怪好像还未取名。他们在郊外一个杂货店旁分手,斯塔夫洛斯递给他一张地图;兔子费力地找到了它的方位。这个大都会,标上了一个牛眼大的记号,简单地命名为:崛起。
崛起,崛起……这梦正让人不愉快时他醒来了,伴随一阵头痛和阳具的勃起。阳具感到呆滞细小并因和詹妮丝欢爱过而生疼。床的另一边空着。他想起来他们是两点后睡的觉,那时电视屏幕上只剩下嗡嗡叫的测试信号。他听到楼下吸尘器的声音。她起床了。
他穿上周末的服装,斑斑点点的丝光卡其布男衬裤和杏黄色开领短袖式马球衬衫,然后下楼。詹妮丝在起居室做清洁,把银色吸尘管拖来拖去。她瞅了他一眼,脸相老了。性欲催人老。牧师们就娃娃相,处女们过了五十岁头发还是黑的。我们这些人呢,魔鬼使我们枯萎。她说:“餐桌上有橘子汁,锅里有一个鸡蛋。我先把这房间打扫完。”
他坐在早餐桌旁打量着他的房屋。厨房在一边,起居室在另一边,都可以看得见。作为自己生活背景的家具在晨光中闪着亮光:一把套着合成纤维织品的扶手椅在一缕银色光线的照耀下生机勃勃,一张泡沫橡皮蒙面的沙发,一张模仿古式补鞋匠长凳而整修过的低矮桌子,一块浮木,那是台灯,没有哪样家具是根据它自身的功用而设计制作的,设计的小玩意儿都无需再次修理,一切都不是出自人工制作,他居住于其间而并不了解的家具,是由他不知其名的材料制成的,就像百货商店橱窗里的陈列品一样,还来不及享用一次它就已经衰老陈旧了。橘子汁味儿酸;它不是冰冻的真橘子汁,而是染成橘子色的某种化学配剂。
他把鸡蛋打到平底锅里,把火焰压低,内疚地想着母亲。詹妮丝关掉吸尘器,走了过来。他在吃鸡蛋。她为自己倒了些咖啡,坐在他的对面。她的双眼下有紫色痕迹。他问她:“你准备跟他说吗?”
“我想应该说说。”
“为什么?你不想跟他走?”
“你在说什么呀,哈利?”
“如果他能使你快乐,就跟他走吧。看来我做不到,所以继续干吧,你至少可以得到满足。”
“假如永远得不到呢?”
“我想你该嫁给他。”
“查利不会跟任何人结婚。”
“谁说的?”
“他说过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他没有回答。或许和他的心脏杂音有关。我们只谈过一次。”
“除了商量下一次该怎么干以外,你和他还讨论了些什么问题?”
面对这种奚落嘲弄,她本该站起身来,但是她没有。今天早晨她无精打采,朴实坦然,简慢冷淡,这真叫他高兴。一个比他所了解到的还要朴实的女人在暴露她内心的秘密。我们拥有别人一定会拨动的琴弦。“我们说的并不多。我们讲一些滑稽的小故事,一些从他窗外看到的事儿,一些我们在童年时干过的事儿。他喜欢听我讲,小时候他住在布鲁厄最差劲儿的地方,一个像佳济山那样的小镇对他却意义非凡。他称我为有钱的婊子。”
“老板的女儿嘛。”
“别这样,哈利。你昨晚说过一次了。你不懂。我们谈过的那些事儿,听起来可能很无聊。他有一种天资,查利有的,能把每样东西说得天花乱坠——品尝食物的方式,天空呈现出的景观,光临的顾客。一旦你摆脱掉那种好斗姿态——那是无赖的做法,你会发现在他所了解的范围内,他还是非常聪明伶俐的,而且,很重情义。昨晚你走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逼你说了你并不打算说的话。他讨厌和人争论。他热爱生活。他是真的热爱,哈利。他热爱生活。”
“我们都热爱。”
“并非如此。我认为我们这一代人,由于那种教育我们的方式,我们很难去热爱生活。查利做到了。生活就像是——白天。想不想知道一些事儿?”
他赞同说:“当然想。”虽然明知道这会伤他的心。
“白天做爱——是最妙的。”
“好吧。放宽心。我说过,别离开那个杂种。”
“我不信你的话。”
“只有一件事。尽量别让孩子知道。我母亲已经知道了,去看她的人告诉她的。满城风雨,都在谈论白天。”
“随它去,”詹妮丝说。她站了起来。“让你妈妈见鬼去吧,哈利。她为我们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努力毒害我们的婚姻。现在她在自己生命的毒液中快要淹死了。她快死了,我很高兴。”
“天哪,别说这些了。”
“为什么不说?如果我快死了,她也会说的。她要你和谁结婚的?告诉我,谁会对你更合适?谁?”
“我妹妹,”他暗示说。
“我给你讲点别的。最初我和查利干时,总感到内疚,所以很紧张,我就去想你母亲,想她是如何对待我和纳尔逊——她自己的孙子的。于是我就对自己说,好啦,小伙子,使点儿劲儿吧,我就飘飘欲仙起来。”
“行了,行了。别讲那些细节了。”
“我讨厌,真的讨厌给你讲这些事儿,有许多天”——这使她难过得说不下去了,因局促不安而滑落下来的肌肉就像一张网罩在了脸上,因用力拉动使她的面容愈显丑陋——“对你那次回来感到惋惜。你过去是个漂亮但没头脑的人,而我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人一天天颓废下去。”
“昨晚还不错,对吧?”
“是不错。正因为不错我才生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从一生下来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小子。”他又加上一句,“我导致的死亡,都是你帮着干出来的。”同时,他又想操她,看看她能否把里边的东西都掏出来,昨晚她把舌头转动了好长时间,他俩的嘴胶粘在一起就像在胚胎期第一次细胞分裂还没有发生。
电话铃响了。詹妮丝从厨房墙壁的托架上取出话筒说:“你好,爸。波科诺斯怎么样?不,我知道你几天前就回来了,只是感到难以理解。他当然在家。他就来。”她递给兔子,“你的。”
老头斯普林格的声音细长、油腔滑调、恭顺谦让。“哈利,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你还在赌球赛吗?詹妮丝说起过你问她要今天棒球比赛的门票。票就在我手中,三张,正好在第一垒后面。经理是我二十年的老顾客。”
“好,好极了。小家伙在福斯纳希特家过的夜,我得把他接回来。是不是在体育馆见面?”
“我接你去吧,哈利。开车接你我感到高兴。那样我们就可以把你们的车留给詹妮丝用。”声音中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调子,轻柔温顺,软弱无力,充满诱人的蜜语:宛如在看护一位病人。他心里也明白。全世界都明白。下周就会登在《缸报》上。排字工的妻子和本地推销员厮混。希腊人强烈反对越战。
“告诉我,哈利,”斯普林格继续安慰下去,“你母亲的身体怎么样了?瑞贝卡和我很自然是非常关心的。非常关心。”
“我父亲说还是老样子。你知道,发病过程缓慢。他们有一种药使过程更慢了。这一周一直打算去佳济山看看她,只是我们还没有作出最后决定。”
“哈利,去的时候,代问她好。代问她好。”
每句话都要说两遍:或许他经营丰田车是因为小日本在他讲第二遍时能听懂他的话。
“好吧,一定转告。要詹妮丝来听电话吗?”
“不了,哈利,把她留给你吧。”玩笑话。“我在十二点二十或十二点三十之前赶到。”
他挂了电话。詹妮丝已离开了厨房。他发现她在起居室痛哭。他走过去跪在沙发旁用手臂抱住她。但是这些动作感觉起来就像笨拙木然、完全程式化的舞台动作。她衬衫上有颗纽扣掉了,一只乳房灰黄色的曲线隐入奶罩,与她那热气腾腾的呼吸混合在一起,飘荡在他的耳际。她说:“你不懂,他有多好。不是性刺激或者滑稽逗乐或者别的什么,只是好。”
“我当然懂。我认识一些好人。他们让你感到舒畅。”
“他们让你感觉到你所做的一切和你的存在都很好。他从来不说我有多笨,不像你每时每刻都要说我,而他比你能够想象到的还要聪明很多。他若不是个希腊人,早该去上大学了。”
“噢。他们现在不是让希腊人上了嘛?黑鬼的比例太大了吗?”
“你就爱说这些恶心事儿,哈利。”
“因为没人说过我有多好,”他说着就站了起来。在他身下她的颈背显得脆弱。空手道拳师一劈就会劈断。
外面车道上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斯普林格还不至于来得这样早。他走到窗前。是辆蓝色野马牌汽车。车门打开,纳尔逊下了车。在另一边出现了佩吉·格林,戴着太阳镜,穿着超短裙,短裙使她肥胖的大腿一闪一闪,就像玩牌人的大拇指。不幸——被抛弃了——使她轻快活泼,一副职业妇女派头。她和兔子没打招呼,她的太阳镜藏住眼睛,打上学时他就知道那是堵墙。两个女人走进厨房。从詹妮丝抽鼻子的声音他猜测她正吐露着心事。他走到屋外去干完昨晚就开始干的院内活儿。他的周围布满了一切,在新月街的后院,直到布满烧烤烟囱和铝制晒衣杆的宾州别墅的地平线上,有另一些男人呆在院内;剪草机的声音一家家地回应着,他弯腰向前推动的动作被带到很远的地方,似乎是被倒挂在炽热空濛的天空中的镜子碎片反射的结果。这些都是他的邻居,他们用货车带着家具来又随着货车去。他们凑到一块儿只是在毫无用处的请愿书上签个名,要求下水道修得好一点,消防速度更快一点,除此之外就断无联系。纳尔逊走出来问他:“妈咪怎么了?”
他关掉割草机:“她在干什么?”
“她和福斯纳希特太太坐在餐桌旁快把眼睛都哭肿了。”
“还在哭?我不明白,孩子;她心绪烦乱。有件事你得知道,女人身上的化学成分和咱们的不一样,她们说哭就哭。”
“妈咪几乎从未哭过。”
“所以这样一来对她也许有好处,昨晚睡够了没有?”
“没有。我们看了部老片子,讲的是鱼雷艇。”
“想看棒球比赛吗?”
“当然想。”
“但并不太想,哈?”
“我并不像你那样喜欢运动,爸。竞争得太厉害了。”
“那就是生活。狗咬狗嘛。”
“你这样看?为什么不能让人愉快一点?有足够的东西让人均分的嘛。”
“你认为有吗?为什么你不来和我均分剪草的活儿?你来推一会儿吧。”
“你还欠我报酬呢。”兔子递给他一美元纸币和两个二角五分硬币时,孩子说道,“我在攒钱买童式车。”
“祝你好运。”
“还有,爸——?”
“什么事?”
“我想我干一小时活儿该拿一块二毛五。就这也低于联邦最低工资标准。”
“明白了吧?”兔子告诉他,“狗咬狗。”
他在室内洗手,从袖口上把草叶碎渣摘下来又在大拇指头上缠上急救绷带(柔嫩的地方;上高中时他们常说根据拇指头的大小你就可以判断姑娘有多性感)。这时詹妮丝走进浴室,关上门,说:“我决定告诉他。在你看球赛时我去告诉他。”她的面孔绷得紧紧的,没有一点儿眼泪;鼻子两侧有几处湿痕在闪光。瓷砖墙壁扩大了她的抽鼻声。佩吉·格林的野马在外面吼叫着离开了。
“告诉谁什么?”
“告诉查利。说一切都结束了。说你已经知道了。”
“我说过,去跟他过。至少今天什么也别干。冷静下来,喝杯水。看场电影。那部太空片你再看一遍,上次看到精彩处你在打瞌睡。”
“这是胆怯。不。他和我从来都是坦诚相待,我应该给他讲明真相。”
“我看你在找借口,趁我龟缩在球场里又去找他。”
“你会这样看的。”
“假如他要你跟他睡觉?”
“他不会的。”
“假如他要求了,作为一次毕业赠礼?”
她大胆地盯着他:黑乎乎的凝视在背叛的熔炉里得到锻炼。他明白了:成长就意味着背叛。没有别的途径可走。不离开一个地方就不会到达另一个地方。“我会答应他的,”她说。
“你要上哪儿找他?”
“车行。夏季周末他总要呆到六点才走。”
“为了中止关系,你打算提出什么理由?”
“唔,就说你知道了。”
“假如他问你为什么要讲出来?”
“原因是明摆的嘛。我讲出来是因为我是你的妻子。”
眼泪突然从她的眼睑间涌出,脸上的紧张一下子绽开了,就像纳尔逊在一次隐忧,如一次不及格或一件小东西被盗或一次头痛,供认出来之后脸上的紧张一下子就消失了一样。哈利克制着要抱住她的冲动;他不想再去体验木然的感觉。她踉踉跄跄,一边哭泣一边努力保持平衡,接着坐在浴缸沿上,塑料淋浴帷帘就在她肩上窸窣作响。
“你不打算制止我?”她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制止你干什么?”
“去见他。”
她的忧愁被当做厚礼奉送了出来,他就有资格说狠心话了。他冷冷地说道:“不,你想见就去见吧。只要我不必去见那个杂种就行。”而且,为避免看到她那张脸,他在浴室镜子里打量着自己,一个白里透红的大个儿男人下巴以下都不成形状了,一对小嘴唇扭成想笑的模样。
车道上的碎石又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他从浴室窗口望去,看见了斯普林格那辆崭新的丰田面包车的暗褐色盒状车顶。他朝纳尔逊喊道:“外公来了。咱们走——吧。”他对詹妮丝小声说道:“坐稳了,小子。什么事儿也别干。”他滑进车坐在岳父身旁,隔着意大利面条般的尼龙安全带,对岳父哼唱了起来:“给我买点花生和上好的……”
体育馆在布鲁厄的南部,穿过一座大型立交桥,经过两家旧式针织厂废弃的砖房,沿着一条三车道公路向前开就到了。近年来几家路边餐馆都开始自称是宾夕法尼亚德式风味,那里竖立着硕大的阿门人石膏像和幻影式广告霓虹灯招牌。正宗“德式”烹调。宾州德式瑞典自助餐馆。竭力兜售往日谁也不会要的食物。它们全靠猪油炸的食品和面团制品来吸引顾客,那些东西连猪吃了都会起疙瘩。他们途经城郊集市广场,那里,每年九月同样破烂的商业货摊会重新回到此地,农场主们运来臭烘烘的牲畜,埃及妖妇塞拉芬娜会为那些多给了一美元的乡下佬脱光衣服。他看见的第一个裸体女人就是塞拉芬娜或者是她母亲。她始终穿着高跟鞋戴着黑面罩向后倒仰;她伸展开双腿,在呈半圆形转动时还象征性地保持着西迷舞的某种节奏,因此每个向上拉长的头颅(幸运的是他那时个儿高)都能够看见那个三角区的踪影,一道让人激动又让人作呕的皱痕被一团在他看来像是贴上去的毛发罩住了。已经磨光了?他不知道。他也无法想象。
斯普林格正在为约克镇的骚乱摇头。“狙击手列队射击了四个晚上,哈利。世界将向何处去呢?依我看,我们太没有防卫能力了,我们太没有防卫几个暴徒的能力了。我们的制度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的。”
纳尔逊开始说话了。“这是他们唯一能够得到正义的方式,外公。法律保护的是财产不是人。”
“他们是在砸自己的脚,纳利。许多像我这样善良的白人正转而反对黑人了。慢慢地但是肯定地白人就会反对他们。这不是越南打败了汉弗莱,这是街道上的法律和秩序。这是老百姓投票关注的问题。我说得对不对,哈利?我太守旧了,连我自己都不再相信我的观点了。”
哈利正在回忆,一个古怪老头,站在小舞台的一侧,从后面伸出手放在她的阴门上,喊道:“啊哈!”她停止了跳舞,在黑色面罩里面瞪着眼看着。帐篷里都静了下来;令人惊讶的是,那怪老头的体内竟还有足够多的血涨红了脸。啊哈。哈利永远也忘不了那胜利的喊叫,就好像他已捕捉住了一只珍贵的小动物。啊哈。他耷拉着脑袋回答斯普林格说:“事情变糟了。食品变坏了,人变坏了,或许整个国家都变坏了。现在黑人拥有比以前更多的东西,然而感觉起来也许更少。我们被抚养成人,要什么就有什么。世界现在也许还没有达到你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地步。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斯普林格老头放声大笑;他狂笑着,咆哮着,弄得他那上嘴唇的灰白小胡须和鼻毛都融合在一起了。“你今早听说过特迪·肯尼迪的事儿吗?”
“没有。他怎么了?”
“捂住耳朵,纳利。我忘了你在车上,要不我是不会说的。”
“什么事儿,外公?他干了什么事?有人杀了他?”
“很明显,哈利”——斯普林格用嘴角说着话,似乎是为了避开纳尔逊,然而声音再清楚不过了,孩子完全听得见——“他把某个宾夕法尼亚女孩丢弃在马萨诸塞的一条河里。明摆着是谋杀。”斯普林格的脸,从侧面看去,变成了粉红色骨头的雕刻品,在面颊骨施加最多压力的地方泛起几处玫瑰红斑点,鼻梁根部有一个红色肿块。由于长期对着顾客赔笑脸,一张瘦削的面孔像印第安人一样布满了皱纹。排版至少有一样好处,在你该舔多少次屁股方面还是有个界线的。
“他们逮着他了吗?他坐牢了吗,外公?”
“嗳,纳尔逊,姓肯尼迪的人是从不会进监狱的。手掌会抹上油。证据会隐瞒住。我称之为奇耻大辱。”
兔子问:“丢弃某个女孩,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某座桥边的水面上发现她在他的车里,车底朝天,名字我忘了,那儿有一个属于他们的小岛。是昨晚发生的事,等他们要逮他了他才去自首。他们把这叫做民主,哈利,真是民主的讽刺。”
“你管它叫什么?”
“我管它叫做肯尼迪家族统治的警察国家,我就这样称呼它。自从波士顿那边的名门贵族责骂老乔以来那家人就在四处出动购买这个国家。他出任罗斯福派驻伦敦代表时就和希特勒勾结在一起。现在他们又让那个年轻寡妇嫁给了一个希腊富翁以防止缺少美国钞票用。报纸都说她是个伪善的橡皮软糖,其实那两个正好配对儿。你怎么看,哈利?我是不是扯得太远了?我真是个老古董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了。”啊哈。
“我看,”哈利说,“你算说对了。你真该和小子们一块儿自个儿买个炸弹扔过去。”
斯普林格转过头把目光瞥向一侧(一家麦当劳餐厅的黄色抛物线一闪而过;一辆流动电台车上用花里胡哨的顶罩把正午的太阳分割成了小碎片),想看看他的话是否当真。的确,人们要看别人的眼色来生活该是多么提心吊胆啊。厄尔·安斯特朗至少在那点上是对的:宁愿和东西打交道。斯普林格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在灰乎乎的模糊不清的东西下面露出精美的牙齿。他说道:“不过,我还得为肯尼迪家族说句好话,他们不像罗斯福那样让我生气。哈利,曾经有一个人发疯到因想入非非而送命的地步。肯尼迪家族倒做了一件好事,他们并不想为了穷人们的利益而把经济翻个个儿,他们倒愿意把接到手中的制度继续支配下去。”
纳尔逊说:“比利·福斯纳希特说我们长大以后要把这个制度推翻。”
斯普林格没听见,正沉浸在对行政当局的疯狂和腐败的回味之中。“为了黑人和南部贫穷白人的利益他试图把它翻个个儿,等到干了八年还没有成效时他就准备引诱小日本偷袭珍珠港以便利用战争把他从大萧条中解脱出来。所以你才会看到这些战争,信不信由你,打仗可以把民主党人从疯狂的经济中解脱出来。现在的约翰逊,一把四年任期弄到手,就插手并不欢迎我们的越南,他只是想把黑人拖进经济生活中去。约翰逊,是罗斯福式的人。杜鲁门,在朝鲜干的是同样的勾当。历史每次都为我作了证,你若愿意也可叫我为老古板:你对此怎么看,纳尔逊?”
“昨晚在电视上,”孩子说,“我们看了部老片子,是在太平洋上和小日本打仗,小艇被击沉,舰长什么的背部负伤,还拖着另一个人游了几英里。”
“那就是肯尼迪,”斯普林格说,“纯粹是宣传。他们拍那种电影是因为老乔有许多制片厂。当所有使这个国家出名的规矩商人倾家荡产之时他却把钱扔去拍电影。我听说,他和那边那些犹太共产党人搞得挺热乎的。”
兔子告诉纳尔逊:“米姆姑姑就在那儿,跟那些共产党在一块儿。”
“她真漂亮,”纳尔逊告诉外公,“你见过米姆姑姑吗?”
“真可惜,见的次数不多,纳利。她的确很迷人,我知道你说得对。你该为她感到自豪。哈利,你沉默不语让我不安。你沉默不语让我不安。大概我说错了,大错特错了。说说看,你觉得国家的现状怎么样。到处是这种骚乱。这个可怜的波兰姑娘,从威廉斯波特附近来到这儿,被糟蹋了,淹死了,而未来的总统却在自个儿取乐。怀孕,不会让我吃惊的。纳利,你真不该听到这些事儿。”
哈利没睡够觉,伸了伸手脚,却被车身限制住了。他们到了体育馆附近,一个有色人种的小男孩挥手指挥他们开进停车场。“我想,”他说,“美国嘛,仍然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
但是一定是出了乱子。球赛真没劲儿。穿白衣的运动员那麻木不仁的跳跃姿势一点儿都不招人喜欢,从远距离观看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爆发冲刺运动无法让人懂得其意。尽管篮球是他的强项,但是兔子依然记得棒球草地上的壮观场面,当球在你面前高高飞起时就会产生激动而惊险的情感,你会盯着不断延伸的小点朝它的落地点奔跑,“啪”的一声抓住球,低着头小跑到队员席,从而产生公式化的漫不经心神态,而来自击球员投手座位那礼仪式的轻轻拍手耸肩和殷勤周到则让人不安。这种美要比打篮球时那猛烈的碰撞美有价值得多,这是从乡村牧场提炼的美,一种孤独的游戏,等待的游戏,等待着那投球手去完成死盯着的第一垒再闪电般地扔出去,一种连唾沫、灰尘、草地、汗水、皮球、太阳全都美国味儿的游戏。兔子坐在第一垒后面,两边是儿子和岳父。太阳像块木板一样搁在他的大腿上,节目单像警棍一样卷起来拿在手中,兔子在等待着这种美能通过一个个回合的欢呼声和有节奏的变化、传统的民族魔力和对青春时光的品味升腾而起;但是事情很不对劲儿。观众稀稀拉拉,内场后面的人不断减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男孩零零星星地坐在由外场倾斜向上的绿色座位上。他们在高声呼叫,令人难以忍受。只有醉鬼们、赌注经纪人、瘸子、老头儿们和少年犯才在周末的下午出来看球赛。他们喝倒彩的嘘声粗俗下流,不怀好意。“飞毛腿用球打击他的喉咙!”“宰了那黑杂种!”兔子真希望能保住球赛不受干扰;开阔的场地和不慌不忙的动作所表现出的诗情画意好到了极致,而对他们而言则过于缓慢以致他们难以忍受。而球员们自己,似乎都是无精打采的高手,人人都怀着自己的成功梦,成功地进入高一级竞赛联合会去挣大钱——要拥有自个儿的保龄球球场就得有钱;他们个个都像是专家,不像是男人们在赛球,因为所有男人都只是孩童,岁月一直在努力哄骗人。义气豪侠的虚饰做作已遭抛弃,一种微妙的平衡正在被打破。只有在球衣上手写体爆炸队的下方显眼的爆炸式橘红色,能够唤起旧世界那种家族式的地域忠诚。布鲁厄对黑泽顿,谁关心这个?不会是斯普林格:他看球赛时,嘴唇漫不经心地蠕动着似乎在整理旧账本。不会是纳尔逊:现实的场面对孩子而言是过于庞大了,他正在思念电视上的实况转播和厚颜无耻的商业广告节目。兔子的失望出于礼貌而未表现出来,但却困扰着他,使得比赛的情趣无法在心中升腾而起,无法填补因詹妮丝的坦白承认在他内心留下的可怕的空虚。孩提时代的八队联合会已经随着四十八颗星的国旗一块消失了。棒球游击手们再也不嚼烟叶了。比赛拖延下去,使不尽的乏味的战术、不断的换人和故意的自由上垒使比赛严重超时。黑泽顿以7∶3获胜。斯普林格老头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像是从在不自然姿势的午睡中醒了过来。他从胡须上擦掉一点啤酒。“纳利,恐怕我们的小伙子们没有为你争口气,”他说。
“没关系,外公。打得还好。”
他需要找点东西卖弄,于是就对哈利说:“不过那个年轻的特雷克斯勒是个后起之秀。”
因为在太阳底下喝了两罐啤酒,哈利感到头晕眼花脾气暴躁。他没有邀请斯普林格进他家门,只是对他万般感谢。家里静悄悄的,就像是外层空间。厨房餐桌上有一封封了口的信,是写给“哈利”的。里边的信,是詹妮丝并不成熟的笔迹,带着反复无常的倾斜姿势和小里小气的潦草难认,上面写道:
哈利亲爱的——
我必须离家几天好好想一想。一定请你不要找我或跟踪我,拜托了。我们作为人都要互相尊重互相信任,这是很重要的事。你要我养个情夫的想法让我感到震惊,而我认为这样就太不诚实了,这使我不禁要问我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告诉纳尔逊说我和外婆一块儿去波科诺斯了。他上运动场时别忘了给他午饭钱。
爱你的
詹
“詹”——她在克劳尔商店打工时这个名字用了好几年,那时她身穿在口袋上方缝有手写的詹的罩衫在卖盐津干果。在那段时间里他们常常在下午去第八大街她朋友的住所。当太阳落到巨大的灰色煤气罐后面时,来自地平线上的玫瑰色光线就投射进屋内。当她让他悄悄脱光衣服时真是妙不可言。那时的内衣质地更佳:长袜“噼啪”一声脱下来,皮肤上就留下橡皮带的印痕。詹这个名字十五年来一直就没用过;她在家里给他留的便条上从来就只是一个简单的签名“J”。
“妈妈在哪儿?”纳尔逊问。
“到波科诺斯去了,”兔子一边说,一边把便条收回到胸前,以防孩子想看。“和外婆一块儿去的,天气一热她的腿病就愈发严重了。我知道这说起来很奇怪,但是有时候事情就是如此。你和我今晚只能去汉堡天堂了。”
孩子脸上的雀斑被盖住耳朵的长发框了起来,鼓鼓的双唇紧紧闭着,同时双眼因怕说错话而深陷眼窝——他的脸色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似乎在注意听,就像他三岁时离家出走和死亡擦肩而过时一个模样。或许是那时的阅历规范了他现在要说的话。他坚定地告诉父亲:“她会回来的。”
星期天拂晓,天气闷热。七点钟新闻报道说,昨晚在约克镇和本州西部再次发生零星枪击事件。预计埃德加镇警察局长多米尼克·J·阿瑞纳今天会正式以离开事故现场罪指控肯尼迪参议员。阿波罗十一号进入月球轨道,鹰号舱正在为历史性的降落做准备。兔子昨晚睡得很不舒服,他关掉电视机,赤着脚在草坪上走来走去,想把头疼病从脑壳里赶走。宾州别墅的居屋一片寂静,只有古怪的天主教徒开着小车呼啸而过去做弥撒。纳尔逊九点左右才下楼。哈利给他做好早点之后就端着一杯咖啡、拿着布鲁厄《旗报》星期日版又回到床上。在这份滑稽报纸的头版上面,小狗史努比正躺在狗舍做它的美梦。看着看着,哈利很快就睡着了。小家伙看起来是吓坏了。孩子在吼叫,接着出现了一个无声的气球。醒来时,电子钟上显示是十一点零五分。秒针转了一圈又一圈;真奇怪小齿轮没有磨成粉末。兔子穿上衣服——出自于对星期日的敬意,他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第二次走下楼梯,仍赤着脚,脚底踏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面。他有一种孤零零的感觉。他觉得这房屋很大,都归他所有了。他拿起电话号码簿找出
斯塔夫洛斯,查斯1204艾森威尔街
他没去拨号,只是盯着名字和号码,似乎是看见了妻子,她变得比铅笔尖还要小,在字母中间爬来爬去。他拨了一个记得很熟的号码。
父亲接的电话。“哦?”声音谨慎,时刻准备着对疯子或推销员挂断电话的样子。
“你好,爸;嘿,希望那天晚上你没久等什么的,我们没法去,连电话也没打成。”
稍停了一会儿,并不太长,只是长到让他知道他们的确很失望。“没什么,我们估计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就按往常的时间睡了。你妈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埋怨上的,这你知道。”
“是的。好吧,你瞧,大概今天吧。”
他的声音沙哑起来,低声说道:“哈利,你今天必须过来一趟。若不来就伤了她的心。”
“一定,一定,不过——”
老头儿的嘴顶着话筒,沙哑地强调说:“你明白,这可能是她最后的,生日。”
“我们就来,爸。我是说,只去一部分人。詹妮丝非得离开家不可。”
“怎么回事儿?”
“有点麻烦,是有关她妈妈的腿和波科诺斯的事儿,昨晚她决定了要去,我也不明白。没什么可担心的。都挺好的,就她不在。不过这小家伙在呢。”为了证实一下,他喊道:“纳尔逊!”
没人应声。
“他一定是骑车出去了,爸。整个早上他还一直好好的呢。我们啥时候去?”
“这由你来决定,哈利。后半晌吧。尽早来。我们准备了烤牛肉。你妈想烤个蛋糕,但是大夫认为她可能吃不消。我就在半块面包店买了一个上好的。黄油硬糖霜,你过去不是很喜欢吃吗?”
“是她的生日,不是我的。我该买点儿什么礼物?”
“只要你到场,哈利,就是她需要的全部礼物了。”
“那好。我想点别的吧。给她解释一下说詹妮丝不能来。”
“正如我父亲——愿上帝保佑他——过去常说的,这码事儿只可以遗憾,别无办法。”
爸爸一旦打开了郑重客套的话匣子,就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兔子挂断了电话。小家伙的自行车不在车库——那是辆生了锈的施温牌车,防护板上都有擦痕。他一直打算给他买辆新的。鹰牌车也不在。只有润滑油桶、汽油桶、剪草机、杂乱堆放着的浇灌花草用的胶皮管(上一次肯定是詹妮丝用的),缺了齿的刮草耙子以及鹰牌车雪天用的轮胎。兔子茫然地在屋子里游荡了一小时左右。不知该给谁打电话,没有小车,也不想走进放着电视机的房间。他拔掉花圃边上的杂草。在搬进新房的第一个激动人心的夏季,詹妮丝就在那儿种上了几种球根花种,栽上了植物和灌木丛。从那时起他们就任其自然,眼看着杜鹃花枯死,听任水仙和蝴蝶花繁殖生长;年复一年,夏复一夏,任凭福禄考和杂草互争高低,万物就在大自然中自然消长。他除掉杂草乃至于也开始把自己看成了杂草,一只手的指甲里面沾满秽物,形成很大的月牙形,其状丑陋不堪,宛若上帝之手在挑选,在杀戮,然后走进屋在冰箱里找了找,吃了一根生胡萝卜。他翻了翻电话号码簿,找到了福斯纳希特。姓福斯纳希特的人有很多,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推测出M就是他要找的。M指的是玛格丽特,只用首字母可以避开淫猥电话的骚扰,不过,如果他迷恋此道的话,他很快就可以推测出用词首缩写字母的都是些独身女人。“佩吉,你好,我是哈利·安斯特朗。”他略带几分自豪,自报了大名;他们一同上的中学,她仍记得他那时是球星。“想问一下,纳尔逊是不是和比利在一块儿玩?他骑车出去好一会儿了,我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佩吉说:“他不在这儿,哈利。抱歉。”她的声音冷若冰霜。她什么都知道了,詹妮丝昨天给她灌满了一耳朵。接着她稍带几分热情地问道:“过得怎么样?”他听出话中有话:奥利离开了我,詹妮丝离开了你。喂。
他急匆匆地说:“还不错。嗨,纳尔逊去的话告诉他说我找他。我们要去他奶奶家。”
说再见的时候她的声音又冷了下来,融进了知情人的那张巨大的寒光闪闪的冰冷面孔之中。纳尔逊似乎是县里唯一不知内情的人:这使得他更显珍贵。然而,孩子回来时,由于踩车太卖力,满脸通红,头发湿漉漉的。他告诉父亲说:“我去了福斯纳希特家。”
兔子眨了眨眼说道:“好吧。从现在起,咱们得保持密切联系。现在我既是你妈又是你爸。”他们吃的午饭是黎巴嫩香肠外加黑色陈面包。他们走过恩伯利大街来到韦泽街,再乘12路车向东去布鲁厄。星期天车少,在无云无色的天空下面他们只得等二十分钟。在医院站上来一群探视病人者,他们完成了自己的职责,神态茫然迷乱,手里拿着枯萎的花和读过的书。一只只小船,像白色箭头犁翻了皱纹满布的尾波,在桥下黑色河面上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兔子正要下车时,一个黑人小子把脚伸到过道;他跨了过去。“大脚,”那孩子对同伴评论说。
“厚嘴唇,”跟在后面的纳尔逊,对着那黑人男孩说道。
他们想找一家开着门的商店。给他母亲买礼物总是很难的。别的孩子总是给他们的母亲买些看着舒服的便宜货:一角商店里的珠宝,一瓶瓶的花露水、一盒盒的糖果、围巾。对妈妈而言那些东西要么太过分,要么不够分量。米姆总是把她自己制作的东西送给她:编织的布壶套、亲手描绘的日历。兔子做东西不在行,于是就把他的奖品、报道他的大幅标题送给她。兔子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件礼物。妈妈似乎很满意:如今过着超脱的生活,不受俗事所烦扰。但是现在送什么?垂死之人渴望什么?当纳尔逊和他在布鲁厄那五光十色的星期天空荡寂静的商业区里边走边找的时候,那些稀奇古怪的修复术器械——胳膊、腿、电池启动的心脏——就在兔子的大脑里乱窜。在第九街和韦泽街相交处附近,他们找到一家开着门的杂货店。暖水瓶、太阳镜、修面润肤液、柯达胶卷、柔软的婴儿裤:没有东西可送给母亲。他需要某种大一点、亮一点、能讨她欢心的东西。淑女液体化妆品,超级复合维生素,不粘油清洁器。裸脚防晒油。一层货架上摆满了各种洗发香波,包封上的微笑娘儿们各不相同:布隆德白雪皇后、丹妮丝·威特、基拉妮·罗素特、帕里斯昂·斯伯丝、斯班妮丝·布莱克·韦恩。纳尔逊扯着他的白衬衣袖口把他领到包装浮华的“日光推子大王”和“旋转光泽磁化电动皮鞋擦光器”紧挨着的地方。“她不再穿皮鞋了,只穿拖鞋,”他说,“据我所知也从不理发。过去头发一直拖到腰部。”然而他注意到了一个12.95美元的增湿器。盒上的示意图,看起来像是一只肥大的飞碟。即使她动不了身,这东西仍有用。虽然在布鲁厄这一带,夏天的湿度已经大到不能再大的地步了,但是在冬天,暖气管烘干了整座房子,墙纸起卷剥落,皮肤干燥皲裂;它可能会派上用场。它可以白天黑夜地守候在那儿,而他却不行。他走过去看了看康特黎克水瓶和2.5英寸放大镜,又放下了。他感到五脏六腑都开始在翻滚作呕。世人的痛苦真是个火山口,所有这些糖浆药片的一千倍也无法把它填满。他来到装有鲸头骨梳子的“快捷安适电动按摩器”跟前。包装盒上有几个裸女的侧身像,优雅地触摸着她们的肩膀,抚摩着脖子的背部,像在搞同性恋一样,其余部分盖着通上电的电线,看起来像是毛刷的东西,任凭你去想象了。11.95美元。褥疮。这可能有用。它可以让她开怀大笑、把她逗乐、哼哼唧唧: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按摩器。比增湿器要便宜一美元。时间在滴滴答答地走着。纳尔逊用劲拖着他的袖口要他买一杯淡棕色核桃冰淇淋苏打。小家伙在吃的时候,他买了张生日卡配上按摩器。卡上一只雄鸡在啼鸣,血红色的太阳在升起,封面上绿色的字母在高喊早起妙极……而在内页……祝你生日快乐,妈!妈。是。上帝,这世上竟有这么多独创巧妙的废话。不过他还是买了,因为雄鸡的橙色是明快欢畅喜气洋洋的色调,能够取悦于她。她的眼睛不大可能昏花,不过她的舌头说话时打转,双眼也有昏花的可能。保险点儿为上策。
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空空荡荡。他们俩,父与子,感觉到异常的孤独,兔子紧紧抱着偌大的包装盒。大家都到哪儿去了?地球上还有无生命?被人抛弃的软绵绵的街道上,三个街区以外的地方就是“葵花啤酒”的巨形广告牌,其中心部位安装着一只钟,指示快到四点了。他们在老地方等车,就在凤凰酒吧的对面,哈利的父亲习惯等车的那个角落。他们乘上16A路车去佳济山。就他们两个乘客,司机神秘地告诉他们:“他们快降落了。”开上坡他们穿过城市公园,途经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坦克、巨大凹状贝壳形音乐台和网球场,绕过此山的肩部。在一个山肩,是加油站和绿色的断崖;在另一个山肩,是悬崖,更远处,是一座高架桥。小家伙盯着窗外,望着另一座山,兔子问他:“今早去哪儿了?说实话。”
孩子终于回答说:“艾森豪威尔大街。”
“去看妈妈的车是不是在那儿?”
“我想是。”
“在不在?”
“在。”
“你进屋没有?”
“没有,只是朝窗口望了一会儿。”
“还记不记得看到的房号?”
“1204。”
“对。说得对。”
他们在中央大街下了车,就在花岗石贴面的浸礼会教堂旁边。他们跨上杰克逊街向父母家走去。街道一直没变样。房屋相距太近,没有空地停车,又太坚实了没法儿拆掉,淡红色砖块里面刻有紫色伤痕,孩提时的兔子以为那种纹路是冻皲裂了,像他冬天时的嘴唇。枫树和七叶树罩暗了插满树桩的前门草坪,围护着的缠着铁丝的小栅栏是由伏牛花和黄杨木构成的。屋屋相连拥挤稠密,屋顶盖着石板瓦,门廊砌着砖墙,在每扇斜装着玻璃的橡木门上方有一扇眨巴着眼的扇形气窗,其暗淡色彩正符合教会的规章。小时候兔子把那气窗想象成是路德教圣坛上方的诸窗之子,进而想象成是上帝之子,一名可见的身着淡紫色和金黄色相间服装的卫士就守卫在爸爸、妈妈、米姆和他每天走出走进十几次的地方。现在他要和儿子一块儿走进屋去,敲起门来仍觉得自己像个儿子,他感到父母的居处令人窒息。尽管起居室内餐具柜上的钟指着四点二十分,黑暗却已经降临了:黑暗的地毯、拉得严实的窗帘、没有光泽的墙纸、窗外盆栽的植物蜂拥而起挡住了玻璃。妈妈过去经常抱怨他们那一半住房处于拐角里侧;但当老邻居布尔格夫妇作古之后他们那一半要出售掉之时,他们连价钱都没去询问一下,来自斯克兰顿的一对年轻夫妇就买了下来,年轻的妻子怀着孕赤着脚,年轻的丈夫在外头422号公路的某家新电子学工厂里还算是个人物,于是安斯特朗依旧住在阴暗的一半。他们乐意。阳光褪了色。空间封死了。他们把他,哈利,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发光,而自己却在这儿拥抱阴影。两条水泥人行道的中间夹着绿草带,在另一头的邻居住屋里住着一位年迈的卫理公会教徒,妈妈过去经常就谁该剪那溜草和他争吵,出售招牌在那里已经挂了有一年之久。人们现在需要更多的空气和土地,这是那些依山而建的拥挤居民区无法满足的。在屋里兔子闻着有防腐剂的味道:一股味儿夹杂着另一股味儿、岁月沧桑之味儿、石蜡、烟雾剂和死亡之味儿;一股安全之味儿。
一个轮廓、一个影子,从厨房里走出来。他猜想是父亲,然而却是母亲,穿着浴衣曳足而行,终究是站着在走动。她板着脸靠向前去接受他的亲吻。她那皱巴巴的脸颊依然暖融融的,镇定地放在他手腕上的那只手干瘦冰凉。
“妈,生日快乐。”他怀抱着按摩器。还没到拿出礼物的时候。她盯着包装盒,似乎它就是挡在他们之间的盾牌。
“都六十五岁了,”她一边搜寻着词汇,一边说着话,因而句子说到一半就打住了。“当我二十岁时。我对男朋友说我想挨枪子儿。当我三十岁时。”她的双唇以奇怪颤抖的方式想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而同时双眼紧紧地盯着他。由于某种不息的流动,她又抬起双眼,一眨不眨,目光茫然地凝望着太空,给人一种完全失明的感觉,一种黑板上的东西都将被擦掉的感觉,这使兔子大吃一惊。
“你把这话告诉给爸了?”
“不是你爸。另一个人。后来才认识你爸的。这另一个人,我很高兴。他没来这儿看到我这副样子。”
“我看你脸色很好,”兔子告诉她,“我原以为你起不了床呢。”
“纳尔逊。我的气色怎样。你说说?”这就算是和孩子打了招呼。她总是在出题考他,使他处于防守的姿态。他不能成为另一个哈利,他身上有太多詹妮丝的影子,这使她永远无法原谅。那双斯普林格家的小手。而今她自己的一双手在浴衣带前抓住哈利的手忘了拿开,因痉挛而在不停地颤抖着。
“还不错,”纳尔逊说。他很小心谨慎。他已经学会把简洁快速的回答当做最好的防御手段。
为了把注意力从小家伙身上移开,兔子问她:“你该不该起来?”
她笑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真让人吃惊;头向后倒仰,大鼻子因鼻尖和内侧的凸线而微微发光,手也停止颤抖。“我知道,和厄尔说的一模一样。根据现在的状况你会以为他要我躺在床上。我已经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大夫。要我起来。我得烤个蛋糕。厄尔要。从‘半块面包店’买那种无滋无味的玩艺儿。詹妮丝在哪儿?”
“对了,关于这事儿,她非常抱歉,她不能来。她得离开家和她妈一块儿去波科诺斯,这让我们都感到惊讶。”
“事情都是。让人感到惊讶的。”
厄尔·安斯特朗那细弱的声音急切地从楼梯上传了下来,带着行骗者剽窃来的喜气洋洋:“他们降落了!鹰舱已经着陆了!孩子们,我们登上月球了。山姆大叔登上月球了!”
“那地方,对他正合适,”妈妈说着话,一个粗暴的动作把一只扭歪的手向后扫向耳际,以抚平从搓成团的圆髻上掉下来荡来荡去的一根头发。真好笑,头发变灰白了,也变得更难以梳理了。他们说甚至在坟墓里,它还要长。打开女人的棺材就发现里面塞满了头发,就像是塞满了一个床垫。阴毛也如此吗?真好笑,它从来不需要剪掉。塞拉芬娜的看起来是磨旧了,脏兮兮的。当他搀着母亲的胳膊上楼梯去看月亮时,手肘往上的肌肉让人感到不安——松垮垮地盖在骨头上,像是一只煮熟的小鸡身上的鸡皮。
电视机放在屋子前部妈妈的卧室里。气味就和他们先前养的那两只猫住的地下室的气味一样。他试着去想猫的名字。潘西。威利。威利是雄猫,经常打架,肚子开始咕咕直叫时就得把他送到动物急救中心去。电视上没有月亮的图像,只有模型纸板随着“噼噼啪啪”的声音模拟着正在发生的事态,在人的“噼啪”声中打出的电子控制的字母拼出了说话人的姓名。
“……该地区差不多有数千个一两英尺高的小型环形山,”一个男人正在以一种他过去在汤姆·米克斯主演的电视剧间插播向观众推销麦片的声音进行解说。“我们看见在前方几百英尺远的地方有一些有棱有角的岩石,大概有两英尺见方。大约就在行进路线的前方看到一座小山。很难估计,但是可能会绵延半英里到一英里。”
证明是来自休斯敦的声音说:“明白,宁静海。我们在记录。请回复。”那声音具有得克萨斯的权威。似乎语言是他们发明的,说起话来可爱极了。兔子1953年在拉尔森要塞驻扎时,得克萨斯在他看来就像是月亮,棕色土地像把刀从膝下向远处延伸而去,直到犬牙交错的紫色地平线,天空比他能够相信的要巨大得多,空旷得多,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离开这座潮湿翠绿的小山区。每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都悦耳、大胆、可爱,甚至妓院里姑娘的声音也是如此。宝贝,你可没付两次的价钱。
一个叫做哥伦比亚的声音说:“看来比昨天好得多。太阳照射角度很低。看起来像小煤块一样粗糙不平。”像一块什么?电子字母详细说明道:迈克·柯林斯在环绕月球飞行的指令舱里讲话。
宁静海说:“预定着陆点周围,迈克,的确凹凸不平。非常的凹凸不平,到处是环形山,大量的岩石中有很多很有可能还超过五到十英尺见方。”妈妈房间里的花边窗帘因年久而发黄,用雏菊形别针向后别着,这在婴儿眼中显得不可思议。在暖气安全阀冒气的地方往上的墙壁上印有玫瑰花和刺花图案的墙纸松散地卷了起来。一种长毛绒安乐椅吸够了尘埃。小时候这张椅子放在楼下,他经常摇着它好把一柱柱的摇摇摆摆的尘埃释放进午后箭杆般的斜阳中去;这些摇摆腾升的尘埃就像是他的世界,每柱代表一个地球,他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上面,渺小得让人难以想象,让人难以忍受。傍晚一些日光经常会透过枫树,钻进屋内。现在,这些枫树长得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地挡住了阳光,使得房屋像地下室般黑暗。床头柜上放着一小堆药瓶和一本《圣经》。墙壁上挂着他和米姆上中学时照的着色照片,他还记得是一个劲头十足、矮小肥胖、青色下巴的江湖骗子拍照的。那人自称有一家照相馆,每年春天都鬼头鬼脑地钻进教学楼,让他们在大礼堂排好队,弄湿头发后再梳理一下,这样一来,家长们在两周后就不得不让他们把钱拿进教室,换取一张8×10英寸的着色照片和一张钱包大小的丑八怪照片;现在,时间一个筋斗翻了过去,骗子就变成了施主,否则一切就会永远失去了:在金黄色头发半透明地飘动之中,兔子瘦削的脑袋呈粉红色,双耳向外伸出有一英寸,双眼像弹子一样蓝得不真实,甚至下眼睑也显出年轻人特有的肉感;米丽亚姆那两束闪耀着香波光彩的齐肩发辫是按丽塔·海华丝的发式卷扎起来的,位于其间的脸庞圆鼓丰满,血红色的口红颜料像勋章一样固定在拘泥古板的白脸上面。两个孩子都对着太空微笑,通过那骗子带有污点的镜头,那微笑就从充满汗味和“格格”笑声的体育馆飞向日后卧床不起的母亲身边。
哥伦比亚开玩笑:“拿不准的话,慢点着陆。”
宁静海说:“唔,已经着陆了。”
休斯敦插话了:“宁静海,我是休斯敦。有P22号最新校正数据发给你,做好记录准备。请回复。”
哥伦比亚又开玩笑:“愿为您效劳,先生。”
休斯敦无动于衷,一城的计算机正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它回答说:“好,迈克。P110430218;P21043728,是南面四英里处。这是根据预定着陆点确定的。请回复。”
哥伦比亚把数字又重复了一遍。
宁静海说:“我们的飞行任务定时仪指着9043447,固定不动。”
“明白,记录。你们的飞行任务定时仪固定在——再念一遍时间。”
“9043447。”
“明白,请回复,宁静海。调准的重力看来合适。我们看见你在重复旋转。”
“唔,不好。我刚才想把时间1665弄出来,然而不等我按BRP32进入键,它便继续向前就到了6202。我想在这儿存入一个时间,然后看你是要我继续校正角度,还是在校正前返回一次再按进入键。请回复。”
“明白,有呼叫。等待收听。”
纳尔逊和外公入迷地听着这些过程,玛丽·安斯特朗不耐烦地转过身——或者是因为运动起来很困难所以就使所有姿势看起来显得不耐烦?——而且也使得她曳足走上楼梯平台,又下了楼梯。兔子随着下了楼,心脏在空谷之中颤抖着。她下楼时不需要人搀扶。在耀眼明亮的厨房里她问道:“你说詹妮丝。到哪儿去了?”
“和她母亲在波科诺斯。”
“我干吗要相信呢?”
“你干吗不相信呢?”
她摇摇晃晃地向前弯着腰,打开火炉往里面看。她那乱蓬蓬的金属般头发构成网状亮光。她站起身来,咕咕哝哝道:“詹妮丝。这些天。总躲着我。”
兔子就这样处在了一种被威慑住的、神情恍惚的状态之中,他似乎就只能提出问题了:“她为什么要躲着你呢?”
他母亲凝望着,凝望着,只是张开的嘴唇中间的舌头在动,显露出她想说点什么。“她呀,”她终于说了出来,“我太了解了。”
兔子说:“你了解到的不过是那一帮可怜巴巴的老长舌妇们讲给你听的东西。别再拿这话来折磨爸了,他一上班就来折磨我。”既然她没有还嘴,他便趁机往下讲,“米姆在拉斯维加斯一天要玩出十个花样儿来,我想你应对她而不是对可怜的詹妮丝的私生活多操点心。”
“她从前就被,”他母亲说了话,“惯坏了。”
“是的,我想纳尔逊也被惯坏了。你该怎么样来数说我呢?就在昨天我坐在那儿看棒球赛时,我就一直在想我过去棒球打得特糟。还是面对现实吧。作为一个人我还不及格。作为一个丈夫我只能得零分。维里蒂厂一完蛋我就跟着完了,只好靠救济金过日子。人总得活吧。谢谢了,妈。”
“嘘,”她不动声色地说,“你能行的。蛋糕掉下来了。”她像一把大折刀,又迫使自己向前弯下腰往煤气烤箱里盯着看。
“对不起,妈妈,皇天在上,我最近腻味死了。”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感到好些的。”
聚会很成功。他们围坐在厨房餐桌旁,桌子表面的瓷漆在逝去的无数岁月中已被磨掉。聚会和过去一样,只是妈穿着浴衣,米姆成了纳尔逊。爸切开烤牛肉,然后把妈的那一块切碎;她的右手可以握住叉子,但用不了刀子。她的牙齿滑落下来,他端起纽约州葡萄酒,建议为“我的玛丽,一位历经万般辛苦的天使”干杯;兔子想知道是何种辛苦。没准儿就是这个。她打开几种礼物,对着按摩器大笑起来。“是这个。让我不停地跳?”她问,就让丈夫插上电源,放在纳尔逊的头上,不停地颤动。他需要感受一下快乐欢喜的场面。哈利总感觉到詹妮丝的缺席让他特别难受。切了蛋糕,小家伙只吃了半块,于是兔子就吃了双份,免得母亲伤心。暮色正浓:远处,西布鲁厄疗养院的窗户放射出橘红色光芒,在山的这一边,阴影像夜间盗贼偷偷溜进这座房屋和待售房屋之间狭窄有形的空间。摇滚乐队那沉闷的低音打击乐声,从那对年轻的赤脚夫妇的家里,透过贴有墙纸的墙壁,渗透进来,把妈妈搁架上摞在一起的空铁盒子(里面曾装着饼干、糖、面粉、咖啡)弄得颤抖起来。起居室红木餐具柜的玻璃门也在颤抖。纳尔逊的眼睛开始下沉,当他的脑袋垂下来挨着了冷冰冰的瓷漆桌面时,紧闭着的弓形嘴唇咧开一笑以示歉意,长辈们正谈论着邻里的往事,三十和四十年代的人们,过去在世之时你和他们天天见面甚至从未想到要拍张照片。年迈的卫理公会教徒拒绝剪除属于他那一半的草带。在他的前面住着西姆一家和他们那个漂亮的女儿,母亲每次吃早点和晚餐时都要尖声叫喊。街那头那个男人在一家椒盐卷饼厂上夜班,有天清早开枪自杀,除了送奶马车的马以外谁也没听到枪声。那时他们有送奶马车。满街是柔软的灰尘。纳尔逊的眼皮在打架。兔子问他:“想回家吗?”
“非也,爸。”他咧开嘴对自己的打趣话露出疲倦的笑容。
兔子把玩笑话继续下去:“时间是二十一点。我们最好去和飞船会合。”
但是飞船空空如也:宾州别墅里一个长长的空荡荡的盒子,在真空中慢慢旋转,花圃边的杂草只剪除了一半。小家伙害怕回家。兔子也怕。他们坐在妈妈的床上,在黑暗中看着电视。他们得知坐在月亮上的那只巨大金属蜘蛛里的宇航员不能睡觉,所以月球漫步已经提前了几个小时。摄影室里,由于消磨时间而不耐烦和疲倦的人们,在用和实物一样大小的模型演示着预计要发生的事情;在几个频道里,身着宇航服的人正四处走动,锡箔碟子摆放着,像是搞野炊。终于发生了。真正的事件。或者是不是呢?登月舱上的一只脚上出现了一个电视摄像机:屏幕上出现了让人茫然的图像。广播员解释说屏幕上方的黑色是月球之夜,左下方角落处的黑色是飞船和梯子的影子,白色是月球表面。纳尔逊睡着了,头枕在父亲的大腿上。真奇怪,小孩子睡着了头颅怎么会发潮。像地下室里的灯泡。妈妈的双腿上盖着毛毯;她在身后的枕头上撑住身体。爸爸躺在椅子上安眠,他的呼吸宛若远方忧郁的大海,撞击一下海岸再远远退去,撞击一下海岸再远远退去,一台陈旧的抽水机还在不停地运转;灯光透过窗口遮阳篷上的一个裂缝偷偷溜进屋射向他的头顶,稀疏的头发就被弄乱变成了瘦长的羽毛。在明亮的电视机上正发生着什么事情。一个蛇样的轮廓从左上角偷偷溜了下来;是一条人腿。又变成另外一条腿,盖过了明亮的斑点,那是月球的表面。仅呈现出笨拙轮廓的一个男人钻进这些抽象的阴影和强烈的光照之中。他说了句什么“跨步”,但是,一阵“噼啪”声使兔子没听懂全句到底是什么。从旁边移动而出的电子字母拼出人类登上了月球。“噼噼啪啪”的声音,告诉休斯敦说表面很好,呈粉末状,他用脚趾头掘起一点,它就像粉状煤灰粘在了长统靴上,脚趾只陷下去一英寸的若干分之一,比在地球上模拟行走时还要容易得多。兔子母亲的一只手吃力地从背后伸出来,摸到了他的后脑勺,停留在那儿,笨拙地试图给他按摩头皮,她明白,他遇到了麻烦,就想把它从大脑中抹去。“我不知道,妈。”他突然又承认说,“我知道这事儿已经发生,但却一点儿也没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