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厄普代克的《兔子归来》
西方的文学创作随着亨利·詹姆斯的崛起宣告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他1843年出生于美国,后来定居在英国。他第一个把小说作为一门艺术进行了探索和创作试验;第一个作为大西洋两岸文化的解释者描写了两岸人民的关系和矛盾;第一个把对人物外部的刻画转移到描写内心,以揭示生活中真正的经验和感悟。于是,文学作品就显露出来它本来就应具有的心理学和哲学上的意义;而对于纤细感受和情绪进行的惟妙惟肖的描写就开创了一代新风。从此以后,许多作家都围绕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危机、荒诞以及个人精神上的异化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试验。他们把拥有变化不定、庞大复杂心理结构的主人公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直接进入作品世界,随主人公而感受、体验。由此,在诗歌中产生了未来主义、印象主义,在小说中产生了意识流,在戏剧中产生了表现主义,以及随后产生的存在主义文学、女性主义文学、荒诞派戏剧、新小说派、黑色幽默和达达主义等。他们把人们所感受到的压抑、空虚、恐惧、失望、绝望等用不同的奇特手法表现出来,借以表达作家对人类生活的看法和解释。读者通过那些没有英雄气概、没有远大理想而只有错乱神经、猥琐气息的凡夫俗子去认识世界、认识自我,并在和艺术家的沟通中感受到一点难得的谅解和安慰。然而,这些反英雄并非真的是荒谬怪诞、神经错乱的疯子,而是些有感受、有思想的生灵。只是面对荒诞错乱的世界,他们因不愿仿效而又无所适从。反之,作品中的“正常人”则往往是被物质化社会所毒化的帮凶。这样,作者对社会的嘲弄、讽刺和批判就通过这种形式表达了出来。当然,这是作家的看法。
现代主义的各种技巧被一些文学大师如约瑟夫·康拉德、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娅·伍尔夫、尤金·奥尼尔、阿瑟·米勒、威廉·福克纳、贝克特、冯尼哥特、约瑟夫·海勒、帕特里特·怀特、弗朗茨·卡夫卡等表现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到了20世纪中期,任何作家都受到严重的挑战。首先必须树立新的风格就成为新一代作家的最大难题。作为哈佛大学英国文学专业的优秀毕业生,厄普代克就深知责任之重大。他基本抛弃了那些红极一时并能因此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现代技巧,转而采用现实主义作为创作的基本方向。他1957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时,其学者因素看来大于创作家的因素。为他赢得声誉的《兔子,跑吧》是部严格按照哲学观念进行构思规划而创作出来的作品,明显带有思考讨论的成分。不过那艺术的笔触把它包装得非常好,反而能使读者乐于深入到那个年代,去和主人公一块儿探索、一块儿失落。追求过程中的主人公始终被阴影所笼罩,就像那网状的公路交通一样,他怎样奔跑追求都挣脱不了网的束缚。然而,主人公的探索之所以具有价值,是因为人人都有个从无知到有知的探索过程;并且只有通过这个过程,主人公的个性特点和命运方能得到展现。
厄普代克不仅通过在扉页上引用哲学家帕斯卡尔(1623—1662)《思想录》中的语录,来暗示该书所具有的哲学思辨过程和结果,更通过主人公与两位教士的讨论,以及多个富于寓言的人名地名来揭示该书所具有的哲学深度。帕斯卡尔说道:“神恩的运动,内心的顽固;外界的环境。”这三个表示帕斯卡尔直觉主义精神实质的短语,便是理解主人公精神活动的钥匙。它暗示出主人公只能在单个维度或联系中进行思维,一时只能处理一种关系,也搞不清活动是可逆的。这样一来,方方面面就得不到平衡,灾难就不可避免,他却无法解释灾难产生的根源。于是,他认为要避免灾难的唯一办法就是返回到原出发点,静止不动。
厄普代克最认真的哲学思辨更表现在1963年出版的《马人》之中,不过侧重点有所不同。但这都反映出作者在创作之初对哲学、神学、神话等知识在小说中进行运用的重视,且都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作者在该作品中暗示了57个神话人物,如喀戎、普罗米修斯、维纳斯、阿波罗、阿喀琉斯、赫拉、赫尔墨斯、潘多拉、宙斯等;若非有深厚的古希腊罗马神话知识,要真正理解这部小说就实非易事。作者以其当中学数学教师的父亲为原型塑造了另一个中学教师考德威尔,以他本人为原型塑造了儿子彼得。彼得不理会人生的悲哀,立志继承父亲的精神以求不朽。这样,厄普代克也就在此时顺便向世人暗示了他未来的雄心壮志。
这是他初次创作时的表现,到了兔子四部曲中,他就有了自己的独创风格。《兔子,跑吧》和《马人》的创作显然为后三部“兔子”小说打下了必要的埋伏;不过作者可能是为了强调象征着末日的数字9的重要,而把与9没关系的《马人》置于一边,另作独篇。但是,在以原始文化和象征的引入运用以增加作品的深度方面,这两部作品都具有共同的特征,从而标志着作者独特的创作风格正处在形成阶段,并且已显露出成功的端倪。在后三部“兔子”小说中,这种风格就被更娴熟地运用和发展起来了。
如果说厄普代克在《兔子,跑吧》中主要探讨基督教哲学对人性的影响,在《马人》中探讨神话对人类精神的呼唤,他在此后七年间发表的作品中就主要探讨了性爱和人生的关系及影响。在《兔子归来》中,他还着重探讨了不断加剧的国内外政治局势对人生的制约和捉弄。这样,在前两部兔子小说中的一跑一归就构成主人公生命的第一阶段:处于精神和物质都非常贫困的迷惘之中,时时摆脱不了死亡的威胁,但不乏善良的本性和追求的勇气。当主人公通过继承岳父的财产而进入中产阶级之后,主人公就进入了他生活的第二阶段(后两部“兔子”小说),此时他享受着物质上的富裕,而精神上却更加空虚、无为,任凭儿子挥霍家产,从而预示着大灾难的到来。
“兔子四部曲”的创作历时30年之久,但作者罕见的记忆力和独特的创作技巧把四部书紧紧连接在一起,而每部书又可独立成篇。它不同于传统的家世小说;作者把焦点集中在美国社会的一个下层家庭中一个本来是有点前途的小伙子及其家人身上。通过这个青年人的一生,作者审视了一个人的生活、思想、追求、失落、危机、孤独、恐惧,并使之成为一个被遗弃、被孤立、被操纵、被玩弄的没有归宿、孤立无依的生灵;唯一伴随着他的是那与日俱增的失望、绝望和恐惧,以及一连串的磨难和不幸。贯串始终的其他人物及小城环境,便成为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主人公哈罗德·安斯特朗(Harold Angstrom),昵称哈利(Harry),因其青年时在篮球场上的突出成绩和追逐女性而被队友称为“兔子”。当作者在《兔子,跑吧》中描写托瑟罗的妻子看起来“痛苦[harried]而庄重”,以及鲁丝穿着“皱巴巴[harried]的棉布裙子”时,他就似乎在提醒读者注意“哈利”的含义:“掠夺,蹂躏;苦恼,折磨。”这样,主人公实际上是位“饱受折磨的哈利”(harried Harry)。
哈罗德(?—1040)系英格兰国王(1019—1035)克努特(995?—1035)的私生子,父王死时他趁机自立为王(1035—1040)。这位强有力的国王和卓越的将军,却因挪威国王和诺曼底公爵威廉的同时进攻而死于威廉之手,英格兰从此为威廉所得。安斯特朗来源于瑞典光谱学家A.J.安斯特朗(A.J.Ångström)。这个物理学家发明了一个10-10米的长度单位来测量无限小的物体和波长。根据他的贡献,这个单位就用他的姓氏命名,并略作Å。用这个单词作为主人翁的姓氏,一则暗示了他作为蓝领工人在社会上所处的被人忽视的地位;其次,Angstrom中的前五个字母Angst意为对“(时世的)忧虑,疑惧”,而这个丹麦词在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哲学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其三,在德文中,Angstrom意指“忧伤,困境”。可见,在一个以强欺弱的社会结构中,作者选取此词是想从各个方面来暗示哈利地位之卑微,以及不可避免的灾难和忧伤。
诨号“兔子”至少也有三方面的含义:其一,作为一个善良的动物,它具有快速奔跑的特点,暗指哈利有善于逃避生活的特点;其二,在实验室里兔子是非常合适的实验动物,意味着哈利在社会上是被作为牺牲品的角色;其三,作为美国俚语中的贬义词,它指那些不知疲倦追逐女性的男人,而哈利在四部曲中共有七八个情人,如鲁丝、吉尔、佩吉、塞尔玛等;如此以来,二战后美国人的颓废精神状态和生活结局就尽在其中了。
岳父斯普林格(Springer)是四个车行的老板,经营旧车翻新再售。这个姓氏来自动词spring,意为“跳跃,涌现,反弹”,springer就意为“跳跃者”,用作此人的姓氏就喻指他属于新发家的一批新贵和暴发户。为了显示与众不同的阔人气派,他总是把胡子修理得干干净净,打着领带,穿着干净衬衣,在家庭里布置着杂乱的豪华家具。妻子詹妮丝(Janice)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受到了物质主义的浓厚影响。她大脑空空、呆头呆脑、没有理想、没有抱负、也不善理家。在克劳尔商场工作时,模仿别人和同事哈利在女友的公寓里同居,导致未婚先孕;于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和哈利结了婚。而她在能力和性格上的诸多缺陷,也就成为哈利对生活强烈不满的原因之一。
父亲厄尔(Earl)是个典型的碌碌无为、缺乏勇气、胆小怕事、温克尔(Rip Van Winkle)式的怕老婆者,一辈子只满足于做个平凡的排字工,但也有点思想。其名“Earl”意为“伯爵”,而其容貌和性格绝无伯爵那高贵的气质,实实在在是一个“迷惘的父亲”(lost father)形象。于是,高贵的名字和渺小的姓氏形成了反差和不可调和的矛盾。
母亲玛丽(Mary)主宰着哈利的命运。她像耶稣的母亲一样,对儿子充满希望,期望他能建立“新宗教”,以“造福”于人。可哈利除能继承母亲那一点善良本性之外就无能为力了。于是,她就把希望寄托到女儿米姆身上,想把她作为一件“秘密武器”去实现那渴望已久的目标。为了使这个计划呈现出神圣的色彩,作者使用了与神学有关的词汇:加利利、耶稣、基督教、教堂、牧师、祈祷等,并描写了许多宗教式活动。
米丽亚姆(Miriam)是基督教《圣经》中希伯来女先知之名,为摩西和亚伦的姐姐。它作为哈利妹妹的名字时,颇有回味无穷的意味。她似乎像名字所暗示的那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她洞察世事,特别能理解男人的苦衷,在精神沙漠般的西海岸抚慰着惊魂不定的男人。现代社会给男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创伤,她就通过献身于此以缓解男人紧张的情绪,而不是谋利。米姆和男人的关系就从侧面反映了社会给男人带来的不幸和恐惧,而哈利的精神状态正是这群无所适从的男人的一个代表人物。
在“兔子系列”中,“医治”哈利创伤的药方有两个:其一是鲁丝、吉尔和米姆主动和男人温存抚慰所代表的温和方式,它以沟通为其核心内容;其二是富人的女儿詹妮丝对哈利的责骂和遗弃,以及另一些富人对他的恐吓和纵火所代表的激烈方式,它以毁灭为其核心内容。既然社会站在后者的立场之上,哈利和米姆的惨败就成为不可避免的结局。然而,在男权主宰的社会里,一切的不公平、压力等都是由一些强势男人主宰安排的,首先就由他们来承受。米姆又有何理由去帮他们化解不安呢?实则是愚蠢的做法。正确的做法是,每个人以道德为基础先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再去做一点帮助别人的事情;否则就是本末倒置了。
如果哈利对父亲的生活还有发展的话,纳尔逊就在拉其父的倒车。纳尔逊(Nelson),昵称纳利(Nelly),意指“懦夫,傻瓜,同性恋者,女性化的同性恋者”;用作形容词时指“同性恋的;女子气的”,为20世纪40年代同性恋用语。这些解释很符合纳尔逊的个性特点。在《兔子,跑吧》中,纳尔逊年满3岁,刚好具备了感知外部灾难的年龄基础。家庭的不和与妹妹的死亡给他的童年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并给他以后的生活以深刻的影响。在《兔子归来》中,他年满13岁,渴望母爱,渴望和异性交往,这是他和吉尔能融洽相处的感情基础。而在与男性伙伴相处中,他明显是处于男同性恋关系中的女方。虽然他通过翻阅剪报上关于父亲在中学的比赛成绩的报道,来表达他对成功的羡慕和渴望,但是结果却使他更加自愧不如、自暴自弃、自甘落后。父亲往日的成功反而削弱了他奋斗的勇气。还有那表现他性格软弱的外在形象:矮个儿和小手。这种软弱在今后不断发展下去,不仅使他没有念完大学的勇气,也使他成为葬送哈利家业的掘墓人。
哈利的成就直接来源于篮球教练马尔蒂·托瑟罗(Marty Tothero)的发现、精心培养和鼓励,因此他就不难成为哈利的一个重要支持者、指导者和精神领袖。Marty为Martin的异体,都近似于martyr(殉道者);从而使人联想到与之有关的人物,如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又一个殉道者。马尔蒂精心塑造了一个明星,却也无法在毕业后的哈利身上再创造一个成功,而他本人也在痛苦中离开了人间。
哈利的逃跑代表着战后青年那迷惘的追求,这远不是埃克尔斯和鲁丝所能解决的。Eccles是Ecclesiastic的缩写形式,其意为“传教士,牧师”。可见,这个从形式到内容都基督教化的牧师却代表着软弱落后的基督教精神。美丽的鲁丝(Ruth)因其观念比较“落后”,致使她无法理解哈利。她原以为和哈利结婚就可以达到这个目的,然而她的请求吓跑了哈利。在哈利的感觉中,结婚就意味着义务,义务就意味着死亡。于是,他在花园里的三个月工作经历,和他从大自然中感悟到的东西,都成了他走向十年禁欲的思想基础。
查利·斯塔夫洛斯(Charlie Stavros)代表着政府观念的对立面。在20世纪60年代的越战中,“查利”指“越共士兵”,或称为“VC”,读作Victor Charlie,来源于“越共”(Vietcong)。在希腊语中,Stavros意为“十字”(cross),暗示哈利创立“新宗教”的愿望在查利身上找到了共鸣,从而使他成为哈利的灵魂伴侣(soul mate)。已故花园主人贺拉斯(Horace)则代表着古罗马文化,在《兔子归来》中他就被希腊人查利所取代。这样,哈利对古代文化的向往或潜意识的钟爱,反映出他那模糊的、与众不同的精神追求和内涵。查利热情助人,心地善良,尤其懂得关心异性的生活,犹如米姆之于男人;二人都在进行着异曲同工的“解救”工作。最后,当米姆和查利成为朋友而有私情之时,私情就成了沟通二人感情的媒介,并使他俩成为志同道合的同志;同时通过“逼”詹妮丝回归和哈利团聚的方式宣告了“新宗教”的建立和功效。原来,哈利经过十年而探索的“性爱新宗教”在查利和米姆的活动中得到了确认:即一种只有性爱而无家庭义务的关系。当然,在现实中,这是有违道德的,它最后必然以失败而告终。
厄普代克也赋予环境深刻的寓意。取名为布鲁厄(Brewer)的小城标志着恶劣的大环境。意为“啤酒酿造厂”的小城代表着典型的美国城镇,该城居民就代表着典型的美国人。用此词命名暗指该城如同酿造厂,不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控制着全城舆论的报纸称作《布鲁厄缸报》(The Brewer Vat),喻指报纸如同发酵缸一样,也在不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取名为“佳济山”(Mt.Judge)的山峰俯瞰着居民生活,暗指在末日审判(The Judgment Day)来临之时审判有罪之人;然而那山间公路犹如锁链束缚着它,使其无法行使权力,末日审判就不过是一种毫无希望的寄托。但在哈利的潜意识里,那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哈利的善良之处就在于:他想做个好人,并希望好人受到指引和鼓励,坏人受到惩罚。
两个核心人物吉尔和斯基特占据着《兔子归来》二分之一强的篇幅,能否理解这二人便成为理解该书的关键。白人姑娘吉尔(Jill)是Juliana的昵称,后者曾是荷兰女王(1948—1980)的名字;Jill意指“姑娘,情人,妻”。这个融高贵和普通于一身的单词犹如吉尔的生活境况,耐人寻味。她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物质生活富裕,却生活得非常艰难。她貌不惊人,素质比较良好。她给哈利家带来一种在彼此失落的文化,为哈利及其儿子所急需。
从越战中退役回国的黑人斯基特(Skeeter),代表着长期受压迫而仇恨白人社会的那类人物。在美国口语中,skeeter意指“蚊子”,形体之小、力量之小、地位之小却不断嗡嗡乱叫骚扰别人,由此便尽在意中。如果吉尔带来了和平、安宁、温暖,斯基特便带来了让人感到火烧火燎的“真理”和战斗气概;这二者均是哈利所缺少的气质。倘若这三人融为一体,就会组成一个“圆”形的人物形象,吉尔和斯基特便分别代表哈利的女性自我(feminine self)和男性自我(masculine self)。这样,这三个人的活动就成为一个人心理活动的外化再现。为了使小说人物的活动更贴近现实,厄普代克把他们描写得非常隐晦(吸毒、打闹、读书、讨论等)。作者试图通过他俩悲惨的结局,来揭示出世人的冷酷无情以及环境的不仁不义;从而展示出人生悲哀的根源。
作家的地位主要是建立在他那富有个性的创作风格之上的。厄普代克不愧是个文体大师,他创造性地吸收了前辈们的风格特点,从而使他的作品在可读性和艺术性两方面都有惊人的收获。为了更直接把个人的不幸和社会生活的干预紧密联系起来,他速记下来电台和电视广播并把广播内容引入小说人物的活动之中;必要时他还去电台查对广播内容,以期用真实去增添身临其境之感。这便是厄普代克创作风格中非常突出的特点之一。在李奇(Leech)所著《小说的风格》一书中,李奇就举例分析了现实事件在作品中的功用。这是一则引自1978年8月31日英国《卫报》上的报道:
一位法国军团的逃兵在科西嘉北部枪杀一名西德游客并打伤了死者的妻子。然后绑架了游客的女儿和另一位姑娘。当警察围住他时,姑娘们安然获释,逃兵却自杀身亡。
若该报道出现在文学作品之中,就应对它做不同的解释。李奇分析说,西德人和逃兵都在追求自由,却只能带来灾难性的冲突;结果是逃兵由于负罪和压迫通过暴力和犯罪获得了自由;但是通向自由的道路上充满了危险和死亡的威胁,女儿却获得了讲和的好处。他接着推断说,这正是一般人类冲突的戏剧化表现,人物、地点、事件都成了代表人类经验的一种类型或范畴。当然,这则报道若是出现在不同的文体中,对它的解释也可能有所不同。
因此,作为虚构(一旦进入小说之中便一切都成为虚构)的人物,逃兵并不存在生与死的问题,有的只是这个事件所表达出来的寓意。对于“兔子系列”中的人物、事件而言,道理也在于此。在《兔子归来》中,横贯全书的太空登月活动是非常重要的背景,它主宰着全书的情绪,象征着探险活动加剧后奇异世界的必然出现。它以火箭发射象征着詹妮丝和吉尔的出走,以太空舱的对接象征着詹妮丝和查利以及哈利和吉尔的私通。此时,查利始终是位神秘人物形象,代表着异质文化、原始文化、宽容精神、奇异世界,代表着能让人得到安慰、安全、满足、温情的地方。詹妮丝以出走来探索自我存在的意义,并在和查利的性生活(象征着勾通)中获得了某种自信。哈利对她的探险,与其说是放任不管,不如说是在怂恿着她。他喜欢查利,感谢他为詹妮丝提供了一次“锻炼”的机会,二人因此成为“兄弟”。
当太空奇景不断输送到地球之时,詹妮丝和查利的探险就转到哈利家中,以哈利、吉尔、斯基特三人的活动为其主要内容陪衬着登月活动,这是一次“更有价值”的探险。其区别在于,詹妮丝是利己式的探险;吉尔是利己利他同时兼备的探险,其主要特征是献身性的。二人结局的如此不同则反映在利己主义、物质主义的世界里,利他主义、献身精神必然会遇到灾难性的后果。作为吉尔死亡的陪衬,是哈利因其收容吉尔和斯基特的善举而面临家园被烧毁、被践踏、被嘲弄的悲惨局面。据上所述,全书的探险结构可用以下图形表示:
由此可见,所有那些活动就分成了三个层面,而哈利以及被称为“月儿”(moon children)的吉尔和斯基特就成了整个事件的中心人物。于是,最辉煌的故事存在于第一层面(地球—太空人—月球)。发生在地下的故事较为安全,存在于第二层面(詹妮丝—查利,米姆—西海岸)。最公开的且又突破社会偏见(种族歧视)的故事是最悲惨的,存在于第三层面;它既是故事的中心,也是现实社会的基本状态。
月儿是指出生在被月亮统治的巨蟹宫时段的人。他俩又被称为“花孩儿”(flower children),这是指佩戴着花朵以象征爱情、和平与美好的佩花嬉皮士。喜欢穿着白衣裙(象征着纯洁)的吉尔和留着非洲式蓬发的斯基特,都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他们那战斗姿态和献身精神的源泉便是那不入俗套的大麻烟。大麻不仅给金博娱乐厅里的黑人以生存的勇气和战斗的力量,也给哈利以力量,更给吉尔和斯基特以力量,并和斯基特的书籍相呼应。因此,书读得越多相伴以大麻吸得越多,同时以吉尔和哈利被斯基特所控制象征着教育的成功。最后,作为重要伪装措施的登月及返航便成为总揽全书的框架,并和书中另外两条探索线遥相呼应。这是作者的构想。由此可见,作者重视现实事件,却采用了反现实的方法处理大麻的功效。读者也应该体会到,大麻只是小说中的虚构道具而已,作者决不是在宣传大麻的作用。
厄普代克创作风格的形式和内容多姿多彩。他在修辞上特别下功夫。他用词确切、别致、新颖、冷僻、变化多端,叙述笔调流畅、妩媚,叙事能力和描绘能力十分高超。他成功地借用了许多现实事件和现实人物,从而暗示了人物本身的生活、活动及灾难与身外力量的控制和影响之间存在着有机联系;这便是出色的伪装所产生的特殊艺术效果。
有人会认为,文学中的语言信息(或称伪装)本身不过是一种代码(code),一种象征性结构。不管怎么说,一部作品若能流传很久,其代码和结构应符合以下三种原则:情节寓意的普遍性,人物命运的悲剧性和艺术价值的超时性。厄普代克的兔子四部曲就具备这些艺术品质,符合这些艺术原则,从而在美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罗长斌
修改于2006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