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路灯存在感为零。细雨适时地落下,透过被雨珠覆盖的视线,时澄月看见他的脸被氤氲得带上柔软的光。
因为身高的差距,他半敛着眉眼垂眸看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她清楚地看见自己错愕的神情落在他灼灼视线里。
他静静地看着时澄月,最后从嘴里吐出一个字:“哦......”
“咳——”
祁嘉虞在后头意味深长地咳嗽了一声,时澄月顿时回过神来,她手足无措地将手中的水甩到林一砚面前。
大概是没把握好力度,那瓶水混着风迎面而来,林一砚眼眸动了动,在瓶身即将抡上自己的脸颊前往后退了半步。
“对不起对不起。”时澄月尴尬地说,“我就是想问你……你想喝水吗?”
祁嘉虞坐在后头,面色复杂地看了时澄月一眼。
神经病,莫名其妙问人家喝不喝水。
林一砚看着她,一张漂亮的鹅蛋脸,下巴的线条柔和,明媚的五官上是拙劣演技所展示出来的略显羞怯的表情。
诚然,这的确是一张让人心动的脸,如果她这份羞怯不要太过拙劣的话。
林一砚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手中那瓶在半分钟前差点甩到自己脸上的水。
“二手的,我不要。”他声线偏低,像包裹着沙粒的小石坠入清池,抖落沙砾,散开一阵悸动涟漪。
伴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时澄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顿了一瞬。
今天真是诸事不顺。
一天被人拒绝两次,她霎时没了精力。肩膀微垂,有气无力地哦了声,刚转过身,却突然察觉到垂下的矿泉水瓶瓶身那端被人抓住。
她惊讶地转过头,又一次和他对视上。
隔着茫茫斜风细雨,他的目光完整无误地笼罩在她脸上。
脸莫名发烫。
又是一阵风吹过,耳畔大概是耳鸣了一下。所以时澄月没注意到林一砚脸上那点微不可察的别扭,只听见少年清朗音色入耳:“下次给我瓶新的就好。”
·
最里侧那一排靠外的篮球场上,少年们拿着球,边飞奔着运球边高声呼喊,暴躁骂声和调侃笑声交织成片。
几乎每个球场上都是一样的盛景。
林一砚接过那瓶水后,下意识转了下还没锁屏的手机,脚步顿在原地,似乎还在等着她什么话,可是又不过片刻,他就像个陌生人一样往自己班级的球场走去,这样一整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时澄月觉得刚刚的停顿和犹豫只是傍晚给予她的错觉。
时澄月坐在地上,双手环膝:“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男生啊?”
祁嘉虞回答:“正常,十二班的。不管是大课间、吃饭,还是体育课,北楼那几个重点班的行动路线都恰好和我们错开,我们的确没怎么见过那几个班的人。”
江理实验一个年级共有十二个班级,为了方便人流运行和疏散,一到八班位于南楼的三楼和四楼,九到十二班却坐落在北楼顶层,况且十班到十二班这三个班级是重点班,时澄月这成绩不管怎么分班都分不到那一栋楼去。
时澄月哦了声:“怪不得。”
祁嘉虞:“林一砚,上学期期末考了年级二十四,大学霸呢。”
时澄月:“才二十四?”
二十四就能叫学霸?这学霸的名头也不至于批发吧?
闻言,祁嘉虞有些惊讶地看着时澄月:“你瞧不起年级第二十四?”
时澄月:“长得丑,想得美。”
祁嘉虞又解释:“他上学期缺考了一门。”
时澄月立刻变了语气和态度:“那居然还能到二十四!”
真厉害。
“不过——”时澄月有些不解,“他刚刚为什么要说下次啊?”
祁嘉虞对此表示正常:“那么多追你的男生约你出去吃饭,你不是只会说‘这次没空,下次吧。’你有给过他们‘下次’的机会吗?”
时澄月恍然大悟。
原来“下次”只是一个客套的外交辞令。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给她“下次”机会。
雨下了一会儿又有变大的趋势。
时澄月起身,拍拍屁股,不再纠结刚才的话题:“我要去接我弟了。”
祁嘉虞跟着起身:“有个弟弟的感觉怎么样?”
时澄月背包的动作一顿,眼睫微垂,看不出情绪:“现在觉得挺好的。”
她单肩背着包,两手揣在兜里,慢吞吞地跟在祁嘉虞身后。
“林一砚你注意力集中一点行不行!”
“狗东西,病成这样就不用打这么猛了吧!”
一天里面,这个名字出现的次数不算多,却占据了时澄月此时全部的注意力。她迅速回头,正好看到林一砚起跳截球,在三分线外投球的那一幕。
白色卫衣在上场时就已经脱掉,里面还穿着一件短袖,下身是一条黑色运动裤,小腿线条流畅,和球场中的其他人穿着相似,却又能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
“这球要是投进了,我管林一砚叫爹。”
话音刚落,篮球在篮筐上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准确无误地落入框内。
“完了,凭空冒出来个儿子,我回去想想怎么跟我妈交待。”懒散语气里透露出调侃笑意。
随着林一砚的回答,球场上更热闹了,传来比刚刚更响亮的笑声。
在篮球落地的那一瞬,他随意地朝篮球场外的位置扫了一眼。
隔着雨季潮湿的空气与攒动的人群,他们好像进行了一场长达数十秒的对视。时澄月甚至可以看见他嘴角扬起的意气风发的笑,以及因为那个不知对谁绽放的笑容而散发出的压不住的蓬勃少年气。
漂亮男孩总是值得驻足的。
所以时澄月多看了一眼。
祁嘉虞见她没跟上来,又重复:“走不走啊?”
时澄月回神,一把搂住祁嘉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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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三分球结束后,林一砚今天的篮球时光也宣告结束。
他随手把球丢给离自己最近的男生。
“不打了?”
“你们玩。”
林一砚坐在长椅一端,把刚刚脱下的卫衣快速地套上。
田鑫泽接过球后也没了再打的兴致,又抛给另一个男生,示意大家接着玩,然后跑到林一砚身边:“这就打爽了?”
林一砚揉了揉鼻子,整个人瑟瑟发抖:“头疼,我要死了。”
田鑫泽笑:“感冒了就回家休息,这场球不打是会死吗?”
沉默片刻,林一砚把卫衣后头的帽子戴上,抽绳拉到最紧,只露出半张脸:“是。”
他声音带着厚重的鼻音。
田鑫泽忍不住啧啧两声:“你这个感冒也太严重了吧,不是说上午那场数学考试要快点做完然后睡觉的吗?我看你检查到了最后一刻。”
“没检查。”
“那你那么认真地盯着试卷干什么?”
林一砚怔怔看着球场,回答得有些敷衍:“发呆啊。”
额头和后背的汗在夏风的吹拂下一消而散,周身的热意褪去之后就更觉得冷。他又抽了抽鼻子,想打喷嚏没打出来,索性作罢。一手拿着矿泉水瓶,另一只手捏着手机一角,重复转着。
田鑫泽看他:“你不是从来不带手机来球场的吗?”
林一砚不走心地哦了声:“以备不时之需来着。”
不过没被需要上,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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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澄月到育和实验小学门口的时候放学高峰期已经过去,校门口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还在等家长的学生们。
她站在原地,也不往前走,只招招手:“时澄阳——这儿——”
远处,一个小男生坐在原地,正和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说着话,他抬头望去,又不知道和女孩说了什么,然后摆摆手,朝着时澄月跑过去。
等时澄阳走近了,时澄月卸下书包塞进他怀里:“帮姐姐拿着。”
时澄阳目瞪口呆,两手抱住书包,仰头,稚嫩脸上满是纳闷情绪:“时澄月,你又不读书又不学习,每天带着那么多书来回跑是不是有毛病?”
时澄月闲散地走在后头,双手环胸,一派自得的样子:“姐姐的事情,你不要过问。”
时澄阳翻了个白眼,故作老成地发问:“你开学考考得怎么样?”
时澄月随手从时澄阳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抽出一根棒棒糖,剥了糖纸放在嘴边:“不知道。”
“肯定又是倒数。时澄月,你说咱俩都是一个爸妈生的,你怎么就没我厉害呢,我又考了年级第一。”
时澄月不带任何情绪,敷衍地夸赞:“哦,真厉害。”
时澄阳自知没趣,又说:“对了,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他回头,却正好和叼着棒棒糖的时澄月对上眼,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书包,“你你你你——”
奈何时澄月一点儿都没搭理她弟的暴怒:“我今天认识了我未来的男朋友。”
时澄阳气鼓鼓地转过头,小脸通红:“时澄月你有毛病吧!”
时澄月哼哼两声:“是呢,家族遗传神经病,你小心一点。”
时澄月回头看了眼还坐在校门口等着家长来接送的小女孩,她的手里似乎也拿着一根同样包装的棒棒糖。
心下明了,原来是小姑娘送的棒棒糖,怪不得小气成这样。
育和实验小学到青山别墅区的路程不长,公交只要十分钟,走路就要耗费些许时间。
时鸣磊和李淑然常常忙于公司事务,出差是家常便饭,所以家里通常只有姐弟俩和一个住家保姆。
“为什么不让张叔来接我们啊?”时澄阳前后各背着一个书包,走到半道上小少爷脾气发作。
“我早上刚跟你说过,他老婆预产期,这两天没法来接送你了。”
“那我们为什么不打车?”
闻言,时澄月转过身,边看着时澄阳边倒着走:“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咱爸咱妈还没成为暴发户,我都是走路去学校的,哪来的钱打车。”
时鸣磊和李淑然在时澄月读小学时还只是公司里的普通白领,那一年,时鸣磊迷上炒股,赚了点钱,又正好赶上了互联网热潮,夫妻俩心一横辞职,白手起家,结果也是幸运眷身,赚了个盆满钵满。
走过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路,转弯就到了青山别墅区,此时天已经完全融为黑色。
时澄阳大力地踩着时澄月的影子:“你上小学的时候也是一个人背两个人的包吗?”
时澄月:“没有呢,所以你很幸运,多少男生想背你姐姐的包都没这个机会。”
时澄阳气呼呼地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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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晨,时澄月随手拿过桌上的肉松面包和鲜牛奶,在玄关处穿鞋:“时澄阳,一个人上学不会被人贩子拐跑吧?”
时澄阳:“会。”
时澄月冷笑:“那太好了,咱家三栋别墅都归我了。”
时澄阳插吸管的手一顿:“你想得真美。”
一个人上学只是一句玩笑话,时澄月和时澄阳放学时间相近,但上学时间相差太久,司机请假的这几天就由家里的阿姨送时澄阳去上学。
时澄月走到校门口的时候眼睛一晃,目光落在站在学校大门口的男生身上。
男生身形高挑挺拔,左手手臂上别着的红袖标更鲜明得衬出皮肤白若冬霜。他的身边站着一堆人,不是没穿校服就是前额刘海长过眼睛,反正总有层出不穷的问题。
学校门口每天都有人检查这些仪容仪表,凡是被逮住的问题学生都会被记下来统一上报至教务处和各班班主任手中。时澄月从来不关注这件事,却因为今天的检查人员是林一砚而多看了几眼。
“时澄月,你不进去吗?”一道微低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时澄月有些被吓到,条件反射地往旁边躲了一步。她侧头,一道清瘦的男生身影落在她身旁。
平复过心情,她打了声招呼:“班长早啊。”
如果说中学时代,有人天生没有名字,那么这个人不是同桌,就是班长。
路梁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早上好,时澄月。”
“班长,这些人要站多久啊?”时澄月随意地拉了拉路梁的袖口。
“站到早自习开始后五分钟。”
江理实验六点四十五开校门,七点二十到七点五十五是早自习时间。也就是说,她可以拥有四十分钟的时间。
“在想什么?”路梁问。
时澄月正在心里盘算着,闻言回神:“没什么。”
路梁轻轻咳嗽一声:“那你要和我一起进去吗?”
时澄月:“好。”
时澄月刻意走在路梁的右边,经过林一砚时他正低头在纸上记名字,时澄月抬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弹了一下他的笔端。林一砚没防备,笔陡然晃了一下,“嚓”一声,在纸上划出道短短的黑色痕迹。
他抬头的时候,时澄月没躲闪,她大剌剌地将目光投落在林一砚身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早啊。”
没等对方做出什么回应,她就扭过头去,晨风吹起的长发将她的侧脸遮了个彻底。
路梁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你认识他?”
时澄月摇头:“但是马上就要认识了。”
林一砚低头看着白纸上因为她的动作而脱离原本字迹的笔画出神,他想起时澄月刚刚回头朝自己投来的那一眼,明媚五官连带发梢都似哼出一段灵动清香。
开学第一周就轮上了他值周,所以要早起二十分钟到学校。林一砚起床气重,他在燥热氤氲的困顿早晨带着那点长时间没有散去的起床气,挂着张臭的不能再臭的脸迎接每一个学生与老师。
只是这一刻,心里的阴霾突然烟消云散。
他居然觉得,这个落在自己肩头的倒霉差事,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