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缓苗期

有人在跟踪她。

旋婳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身后那个脚步声就停了。仿佛一个鬼魅的幽灵,紧贴着她的后背,踩着她的脚跟,在她跑的时候也跟着跑,在她停的时候也跟着停。

她咽了一下口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吞咽的声音。

天色昏暗,除了这一条路还亮着灯之外,整个世界都一片漆黑。没有人声鸟叫,没有车行和灯光,死寂得让人心里发毛,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身后的脚步声。

保持着稳定的前进速度,她伸出手在包里掏了掏,找出了自己放进去的粉饼盒,黑暗的夜路,只有远远的地方有一盏灯。她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往灯下飞去。

脚步声始终跟在她身后。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要跟踪她?他在看着她吗?

隐藏在黑暗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走到路灯能照亮的范围时,旋婳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打开粉饼盒,粉饼盒里有一面镜子,这是她从书上学来的,被跟踪的时候可以用镜子看到身后的人。

粉饼盒打开,细碎的粉末扑散开来,镜子在路灯下反射出惨白的光斑,旋婳快速地将它举起,朝后照去——

一张英俊的脸藏在黑暗中,与她对上了视线。他正从镜子里看着她,对她笑。

“啊!!!——”

“叮铃铃!叮铃铃!”

“——喂?你好,这里是顺水快递,可以下楼来拿一下快递吗?”

早晨,旋婳是被电话铃从噩梦里叫醒的。她在床边大喘着气,梦里那张脸把她吓得不轻,却又在睡醒后快速地远去,从记忆中被抹去。她还握着电话,电话那头“喂喂”了两声。

“您好,可以下楼来拿下快递吗?”

旋婳这才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应了声,穿好外套下楼。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股冷风吹过,冻得她手脚发麻。拢紧外套走出去,一枚灰白色的树叶悠悠地落在了脚边,早春的天气残留着冬日的严寒,街边的树好像还没有从残酷的严冬回过神来。

快递的车停在小区门口,几个人围在旁边等快递小哥拿快递,旋婳自觉地排到了队伍末尾去。

“你们听说没有,401那个房来新住户了!”

几个大爷大妈在旁边做健身操,嗓门清脆得早起发困的旋婳都为之一震。

“噫——”大妈们互相使着眼色,拉长了的语调显得怪异无比,“那个房子?”

“别说了,不嫌晦气哪!”

“什么晦气不晦气的,那房子卖不出去才晦气呢!就因为那破房,咱们这小区的房价都跟着跌,现在卖掉了是好事啊!”

401,就是旋婳的隔壁。

就在一个月前,401的原主人死了。死在家里,尸体被人挖掉了眼睛,在玄关面对大门摆出了下跪的姿势,冬天天气冷,那人又是独居,门一关硬是死了三天才被发现。

警察把整个小区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来。401的案子就变成了悬案,街坊邻居都传这起凶杀案跟最近的连环杀人犯有关,搞得整个片区的人都人心惶惶,生怕下一个被杀的可怜虫就是自己。

旋婳就住在401的隔壁,死者尸体下跪的方向正对着她的房子,作为重点怀疑兼保护对象,旋婳被警察盘问走访和监视了整整一个月,又连着做了好几天被人跟踪的噩梦,连觉都睡不好。

现在隔壁空旷的屋子终于搬来了新邻居,这件事就像是一个崭新的开端,仿佛预示着一个月前满城风雨的传言和恐怖谣言都将翻篇,即使是谈论八卦的大爷大妈,虽然嘴上说着晦气,但脸上的表情还是有几分放松,不像再之前那样沉重了。

旋婳心情也好了不少,她长长地吐了口气,看到淡色的雾气在冬天过于冷冽的风里缓缓散开,由衷地笑了起来。

不过,这好心情也没有维持多久。终于快排到她的时候,旋婳突然听到大爷大妈们的话题换了一个:

“说起来,401隔壁那个小姑娘……”

“啧啧,嗨!那个小姑娘也是惨哦,无妄之灾……”

“什么无妄之灾,如果不是她天天不务正业,人家警察能怀疑她吗?我早就说过了,女孩子就是要找份正经工作。”大爷的声音透着一股恨铁不成钢,听起来他简直就像是旋婳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似的,语气抑扬顿挫,“女孩子!女孩子就是要找个安稳工作,相夫教子……”

旋婳侧过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大爷的脸,确认他跟自己长得毫无相似之处,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失散多年的老父亲。

“人家哪里羡慕你的正经工作,人家长得好看,有老公养呢……”说这话的人则是一股酸溜溜的味,朝别人挤眉弄眼的时候,连眼睛眉毛都挤在一起,活像生吃了一颗柠檬,“她老公有钱得很,那天我看到她开一个什么车,什么什么……我也不认识,但反正就是那种很贵的车!人家连司机都有,上下车还有人给拿包……”

是啊,上下车有人给拿包,大清早的没人给拿快递。旋婳打了个哈欠,听到前面叫自己的名字:“勃艮第红的快递——”

她拨开人群走到前面去,看到了自己的快递——一个半人高的箱子,看着快递小哥抬箱子时异常沉重的动作,恐怕也不轻。她瘪瘪嘴,问快递小哥借推车,小哥挠了挠头,不好意思:“车被借走了,你要不等等他们还回来?”

远方的风再一次吹开她的外套,旋婳打了个寒颤,这下是彻底醒神了。

她抬起头,跟蹲在三轮车上的清秀小哥对上了视线。

一上一下,距离不远,清晰得仿佛能看到女孩儿脸上细小的绒毛。早上天冷,她却穿着一件睡衣,披着单薄的毛衣外套,一张掩盖在黑发里的小脸被冻得红彤彤的,眼底的黑眼圈明显是她许久没睡好的证明,眼睛里带着刚睡醒的迷蒙,一点儿困出来的泪花挂在潮红的眼尾和眼睫上。

肉眼可见地,小哥的耳根慢慢地红了。刚刚还手脚麻利嗓门比广播还大的小哥这会儿眼巴巴地看着她,憋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要不,待会儿我帮您送上去?”

“不用了。”旋婳摆摆手,拢好衣服,双手接过小哥递来的快递——重得她踉跄了一下没站稳。

“您小心!您小心!”小哥连忙道。眼见着这位身形纤细的姑娘好不容易站稳了,他挠了挠头,颇有点不好意思,对上她那张漂亮得仿佛在晦暗冬日里发着微光的脸,结结巴巴地鼓起勇气,“那、要不还是我帮您……”

再抬起头,却见旋婳已经走远了。小哥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女孩儿抬着沉重的箱子走了两步,然后哐地一下把箱子顿在地上,蹲下身揉了揉手腕。他看不清楚她的脸,却忽然在脑海里想象到了她皱着秀气眉毛的样子。

“阿山——”一股热气忽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回头喊了一声伙伴,“帮我看着点人,我去帮客户抬东西!”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凭着一股少年气冲到女孩儿面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抬起沉重的箱子。

抬头,对上女孩惊讶的脸。

那羞耻仿佛才后知后觉地回到他的灵魂里,腾地一下烧红了他的脸。

“我——那边有我同事看着,我帮您抬上去吧!”

旋婳惊讶了一瞬间:“那谢谢你了,帮我抬到电梯上就行了,谢谢你。”

小哥红着脸闷头抬箱子。

“您住哪?”

“我住11栋402。”

“402——我听说这小区最近好像出了命案。”小哥干笑了两声,没话找话,语气有点干巴巴的,“还挺可怕的。”

门口离她住的11栋不远,两人已经快走到门前了,路过刚刚那群大声八卦的大爷大妈。

“哎。”旋婳也叹气,“可不是嘛,就是我隔壁啊。”

“隔壁,哦哦——啊?!”小哥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震惊之下手一松,沉重的箱子又是哐一声落到地上。“您是住402那个旋婳?!”

四下一片寂静。大声八卦的大爷大妈也尴尬地停住了。

“你知道我?”

“知、知道……”快递小哥又结巴起来了,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脸变得更红了,“那个,我听他们说你……”

大概也不是什么好词。旋婳耸耸肩,抬起地上的箱子,对小哥挥了挥说:“谢谢你帮我抬到这里啊。”说罢,吃力地抬着箱子,往电梯门走去。

小哥呆在原地。片刻后,身边响起了大爷大妈的窃窃私语:“长得好就是占便宜,撒撒娇就有男的帮忙,也不知道……”

“说、说什么呢!”小哥突然大声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他脸还是很红,但眉头紧紧皱着,“人家旋小姐才没有撒娇,这是我们的工作!”

旋婳才没有跟他说什么,是他……看了人家一眼,就上赶着要倒贴。

打抱不平的对象突然毫不留情地反驳自己,几个大爷大妈也有点尴尬,正要再说两句找补,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送货上门是快递公司的要求,刚刚那位姑娘只要送到楼底下是她好心,倒是你们……一群退休了没事干的老不死,就这么喜欢背地里讲小话?”

语气温和,但话语里的意思可一点儿也不温和。几个“老不死”眼睛一瞪就要开骂,却见身后走上来的男人,只是匆匆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嫌弃之色毫不掩饰,却也不屑于跟他们说话,转身就跟上了旋婳的步伐。

“等等!”快递小哥回过神来,警惕地拦住他,“你是她的谁,这个小区要刷卡才能进电梯,不能跟人进。”

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从兜里抽出一张卡,夹在指尖,晃了一晃。

那张电梯卡上标着一个显眼的数字,是用红色记号笔写的,鲜艳的颜色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滴出血来。周围的人一瞬间都闭嘴了,为着那张卡上的数字——

401。

“我是新搬来的,住401。”男人微笑着,越过目瞪口呆的众人。

……

“——等等!”

男声在电梯外响起的一瞬间,电梯门正合拢得只剩下一条缝了。旋婳眼疾手快,按下了等待按钮,电梯门缓缓往两边打开,就像舞台上缓缓开启的帷幕,露出台上摆好姿势的演员。

门外的男人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衣服下摆收进裤子里,勾勒出劲瘦有力的腰线,再往上,旋婳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为俊秀的脸,眼尾上挑,剑眉星目,下颚线条干净利落地收紧,看起来锋利得像一把刀,眉眼间却还有些青涩的学生气。

“谢谢。”男人快步走进来,一叠声地道谢。

旋婳摇摇头,对着电梯面发起呆来。借着镜面似的放光,她注意到男人自从进入电梯之后就一直看着她,不过她也没有放在心上,电梯很快到了四楼,滴地开了门,旋婳弯下腰推着箱子,忽然身边传来一股大力,手中原本沉重的箱子,轻而易举地就被推出了电梯。

男人帮她推着箱子的脚步,也出了电梯。

“……?”旋婳疑惑了。

他们这个小区一层只有两户,她的隔壁402就是401,这人……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身边的男人忽然对她笑了笑。电梯前空间明明很大,可他借着推箱子的姿势,跟她靠得很近。旁边就是墙面,他几乎是把她压在了箱子和墙面之间,弯腰时投下一个阴影,把她藏在了黑暗中。

“我是住隔壁的。”男人笑了笑,他比旋婳要高出一个头,这种身高分明是极为有压迫力的,可他说话时却露出一个小小的尖牙,“刚刚搬来,请多指教哦,姐姐。”

401……那不就是出了命案那家?

刚刚还在那群八卦的大爷大妈的嘴里听到他,现在两个八卦的主角头凑着头,面对着面,面面相觑。

“那家……”旋婳犹豫着,“上个月才出了命案,你知道吗?”

说话时,男人已经一个用力,帮她把箱子抬了起来。他似乎搬来有一段时间了,不等旋婳指路,就搬着箱子抬到了旋婳的门前。

他端着箱子,示意旋婳开门:“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买?你不怕吗?……我是说,很多人说,连环杀人犯都有怪癖,会回到自己作案的地方欣赏。”这可比鬼怪之类的恐怖多了。

男人耸耸肩,给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原因:“我很穷。”

“……?”

“凶房便宜,我只买得起这个。”男人苦着脸,箱子抬了又抬,示意她赶快拿钥匙,自己要抬不动了。

旋婳回过神来,赶紧从包里掏钥匙,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旋转钥匙的时候,长袖从胳膊上滑落,不小心露出了手臂上几条泛红的伤口。那伤口又细又长,像是细小的刀口,几条结痂了,留下了深紫色的疤痕;还有几条却非常新鲜,甚至渗着血。

男人眼神一凝,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几条伤痕像是白玉上的裂纹一样扎眼。

旋婳对他的视线却全然不觉。她回头道:“谢谢你,箱子放在玄关就好,我自己抬进去——”

男人把箱子放在地上,抬头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担忧的表情,忽然问:“这是什么?”

“嗯?”

男人伸出手,指向她手臂上的伤痕,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袖子,撩起后露出胳膊上的伤痕:“这是什么?”

“?!”旋婳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一脚踩在了门栏上,差点绊倒,还是男人抓着她,她才没有摔倒。

“你——”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吓到了旋婳。语气放缓了许多,满目担忧地看着她,“你的伤是怎么回事?你丈夫虐待你吗?”

丈夫?虐待?

旋婳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你……”你不是才搬过来吗?为什么对我的事情知道这么清楚?

她还没有问出口,男人愣了愣,放开了她的手臂,主动解释道:“我搬过来有两天了,见过你丈夫。”

“……有时候,我听到你的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声音。”男人面露歉意,“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些声音实在很难忽视。”

旋婳才意识到他还拽着自己。她匆匆撸下手臂上的衣服,遮住伤痕。

男人还看着她,脸上忧虑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像个热心肠的、无法对家暴这种残忍之事视而不见的好心人。

“……没有这回事,你猜错了。”她匆匆丢下一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踩进屋里,连道谢都忘了说,“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只留下门外的男人,静静地站着。他站得离门很近,鼻尖几乎紧贴着门,似乎这样的距离就能让他窥探到门里的人。

半晌,他轻轻地,轻轻地。

将眼睛贴到了猫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