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
那是在五月的夜晚进行的。在黏腻、漆黑的深夜十二点半,天蛾在外面飞舞的旧家二楼窗边。白色蕾丝窗帘对面的庭院里,茂密的树丛摇晃着。
或者是初冬某个晴朗的傍晚,在乡村田园中行走的慢车里。
盛夏也无妨。烈日当空时,海边的车站里。坐在候车室阴影中那张清凉的木制长椅上。
“出现‘怀念’的心情了吗?”
众人闭上双眼,各自沉向横亘在内心深处那片名为过去的海洋。将自己逼至感受到怀念、心痛、几乎落泪的心情为止一将从遥远记忆深处浮上的褪色片段一一取出——
“那么就从你开始吧。”
被指名的人有些犹豫,需要小小的决心才能开始那件事。然而,仅仅一会儿,他便以混杂着羞耻和自我厌恶的生硬口吻说起话来。
“我还记得自己出生那天的情景。”
四周响起嗤笑声,也传出了“你是三岛由纪夫吗?”的嘲弄。
“我不晓得三岛由纪夫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没有说谎。要说怀念的话,没有比这个更令人怀念了,毕竟是人生开始之日的记忆啊。”
那你就说说看吧,众人间冒出略带揶揄的话语。
“首先是房间中的景象。周围有人吵闹着,我看见了有裂缝的墙壁,上头挂着我妈的外套。是暗红色的。墙壁旁边有建设公司的月历,能清楚看见1964.11的数字。我也记得上面的图案,是世界各地建筑物的照片。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俄罗斯的传统建筑。俄罗斯有种趣味的木造建筑,别名‘洋葱和尚’,这是由于在像是寄木细工的建筑物屋顶上,盖了洋葱般的浑圆球状物体。月历上便是这种建筑物的照片。”
你妈是在家里生产的吗?众人间传出了讶异声。
“是的。我妈是福岛人,老家那一带的人至今还是到产婆家里生产,也就是所谓的座产——坐着生小孩。孕妇会带着一升瓶、白米和一捆旧报纸去,非常豪爽。几乎所有人都在生产当天就抱着小孩回家了,乡下女人真是健壮。我刚刚说的似乎便是在那个产婆家的记忆。”
该不会是你妈的记忆吧?你才刚生下来,连眼睛都还没张开不是吗?另一个声音这么说道。
“不,那是我的记忆。我还记得当时妈妈手臂碰触我的感觉。刚上小学时,我曾画那个‘洋葱和尚’给妈妈看,告诉她我待过有着这张照片的房间。听我这么一说,她才头一次想起产婆家挂有月历。总之,这就是我最早也最怀念的记忆。”
众人对他如此坚持的记忆内容议论纷纷,但不久便告一段落。
“那接下来是你吗?”
大家的视线集中在另一人身上。他愣了下,接着一脸困惑地低声说道:
“我认为时间并不是连续不断的。有时绕了一圈,有时倒退回去,也有时是四处断裂和重合。”
又一个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听众间响起了厌烦的抱怨声。
“我有段非常怀念的回忆。只要一想起,时间的波浪便会排山倒海地冲进我脑中,让我既想掉泪又头晕目眩,悲喜交加,十分难受。至于是什么样的回忆——我站在雾气缭绕的旷野上,旷野正中央有道未经修筑的路,两个小孩慢慢地从雾的另一端跑过来。不晓得名字的双胞胎女孩,微笑着跑向我。脑海有时会突如其来地浮现这个情景,而后我便会全身无力,陷入低落的忧郁状态中。我一直不知道那发生于何时何地,只记得十岁起就有了这段记忆。前阵子,我无意间看到教育电视台的节目,吓了好大一跳。有个叫做牛肠茂雄的摄影师,还很年轻就因脊椎溃疡去世。那个人拍摄的作品中,有张和我刚才描述的风景一模一样的照片。那是张黑白照片,有两个孩子从雾中旷野的道路奔跑过来。她们和我记忆中的女孩非常相像。”
总之就是说你在哪里看过那张照片而已嘛,有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是这样的。我想了很久,应该是在教育电视台的节目中第一次看到那幅风景,而这个记忆反复拜访了小时候的我。所以我说过了吧?时间并非连续不断,记忆也不是。它们会在许多地方扭曲和倒流。”
不要管他了,虽然周围的人都摇头否定他,他却毫不在意。
“下一个是谁?”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气氛变得有些拘谨。他盘腿坐着,悠闲地抽着烟。众人无言地催促着他开口。
“……你们看过斯皮尔伯格的《鬼哭神号》吗?剧情讲述在深夜看着变成雪花状态的电视画面时,幽灵出现的故事。我有过类似的经验,小时候因为有非常想看的节目,常在深夜偷看电视。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时并没那么晚,只是对小孩子来说,九点或十点也就算深夜了。总之,房间里只有我一人,全家都睡着了。我穿着睡衣、披着外套,坐在暖桌上,边担心着万一被爸妈抓到怎么办,边紧盯着屏幕不放。就在那时,广告戛然而止,画面唰地变成雪花状态。接着那画面又突然停止,出现了不知道位于哪里的小镇。那是北方——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我从画面色彩感觉到,那应该是北方的小镇。那是个海边小镇,画面角落看得见大海,正中央则是一条绵延不绝的柏油路。影像粒子粗糙、画质非常恶劣,从电线杆缓缓后退的景象能察觉摄影机一直沿着道路前行。无声的画面就这样持续着。”
众人安静地听着。
“这不止发生过一次。好几个夜晚,我都看见同样的画面,摄影机一直拍着同一个小镇的同一条道路。今天晚上看到的风景是昨天晚上的后续。摄影机似乎是慢慢地往远处移动。我开始厌倦延续不断的单调风景。不过,我虽然心里厌烦地想着究竟要走到哪里,却仍动也不动地紧盯着屏幕。结果,某天道路尽头突然出现一个长发女孩。最初只能隐约看见她站在画面远方,接着便愈来愈靠近。那是个十三岁左右、还带着稚气的女孩。在那之前原本是完全无声的状态,但当她的脸近到镜头只能拍摄到她的上半身时,她突然说‘我要先去由纪那里了’。只有这样,这就是最后。接着画面便骤然切换回普通的电视节目。”
哇,好恐怖,四周响起了害怕的尖叫声。
“一点都不恐怖,我非常怀念那女孩和那海边小镇。只要回想起这段,心里便觉得很温暖。我还偷偷期待着或许哪天能够见到她呢。”
他看来毫不在意,然而周围的人还是怀抱恐惧地议论了一阵子。
“再来呢?”
众人看向某张脸孔。他一直在发呆,撑着脸颊看着远处。坐在附近的人捏了下他的手臂,他惊讶地看着周围。
“轮到我了吗?”
他慌乱了一阵后,呼地叹了口气,露出了做梦般的神情。
“……我不知道那是自己真正的体验还是梦境。在某个安静、古老的不知名小镇住宅区里,有栋盖着黑瓦片屋顶的木造两层楼建筑,我就住在那里。时值二月左右,我似乎是承租某户人家的房子。我坐在二楼窗边的榻榻米上,低头看向窗外。那天万里无云、十分晴朗,空气很冷但阳光暖烘烘的,我的心情十分轻松。窗外是那户人家的庭院,里头有棵梅树。白色的梅花盛开,连空气都染上了梅花的色彩。那片光景美丽得难以逼视,仿佛只有梦中才能见到。我心想,春天就要到了。我和坐在身边的某个人分享此刻的心情。对我而言,他是能放松相处的对象,我们不需要言语就能沟通。我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只知道他在我心中非常重要。我只记得那男人和我年纪相仿。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清楚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鸟啼声,也能想起阳光照射在脸颊上的感触和温度。然而,我就是想不起那究竟是什么人的房子,自己到底和什么人在一起……”
“我先走了。”
仿佛有人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我刹时清醒过来。
我慌张地抬起头,长发少女的背影恰好消失在门关上的另一节车厢。是她吗?是我认识的人?还是错觉?
伸了个懒腰,我似乎是在等待发车时发起呆来了。非观光季节的平日早上,电车内没什么乘客,附近只有我一个人。新宿站的月台上站着许多穿着西装的上班族。隔着一扇车窗便能同时看见日常与非日常的时间流动,真是不可思议。正觉得车窗像画框时,我想起了挂在自己房中的一幅画。
原本我就是喜欢木制画框才买下它的。为了办事而前往宫益坂时,无意间在途中的裱框店看见了那副画框。那画框带着红色,边缘很粗且浮现着清晰的木头纹路,四个角落有着朴素的花朵浮雕。当我告诉店员想要那副画框时,对方回答只有这一个。那我就买这个,一说完,店员立刻答复没有箱子可以装。没有箱子也没关系,听我这么表示,店员终于不太情愿地包装起那画框。说不定他也偷偷喜欢着那副画框,不想卖人。
如今收在那副画框里的,是安德鲁·魏斯“黑尔嘉”系列中名为《田间小路》的画。画面右方是绑着辫子的女性头颈背影,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左边的田间小路则延伸到远方山丘上。我从小就容易被有着道路的画吸引,如果遇上道路消失在地平线或是森林之中的画,便会忘我地紧盯着,甚至忘记了时间。我想象着道路的另一端将出现某种事物,同时也觉得自己能够沿着那条道路走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咚地一声,电车开动了,逐渐远离繁忙的日常生活。
传来乘务员播报预定停靠站名和停车时间的声音。
我打了个呵欠,将脚放在应该没有人会来坐的位置上,打开了啤酒。零食是今天早上在便利商店买的炸花生、起司和牛蒡,这搭配意外地美味。
电车的韵律像是心脏的跳动,我仿佛陷入了梦境。
如此茫然眺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对我来说是无上幸福的一刻。只要一放空,隐藏在日常生活下的种种回忆就如波浪排山倒海地涌进来。令人忍不住想放声大叫的记忆、心痛的记忆,根本不记得何时发生的记忆。我满怀喜悦地享受着这样的状态,同时却也感到恐惧。如果一直保持现状,我是否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回忆吞没?封闭在潜意识的某个角落中,永远搭着这班电车,做着永恒的梦……
然而,一方面我也察觉到,自己有意识地避开思考即将见面的朋友的事。我捏扁啤酒空罐,从提包里取出一张明信片和旅馆介绍手册。
我用我的名字预约了房间,会从出差地直接过去,请在房间等候。我有很多话想说,非常期待和你见面。
我仿佛从那力道强劲的笔迹中听见了她的声音。“我有很多话想说”,我竟然对这句话感到恐惧,真是太难为情了。
我和她一块儿长大,到高中为止都在一起。她既美丽又坚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我从小就很尊敬她,总是跟在她身边。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对她真挚的处世态度感到痛苦,进而难以忍受。我是个只要能平凡安稳地过日子便心满意足的人,她却始终无法认同,不停地责难我。虽然知道她是为我好,内心仍受到了伤害,而逐渐开始退缩。最后,没办法变得和她同样坚强的我,憎恨起她,疏远了她。
她聪慧又敏感,想必明白我为什么疏远她。但是,她却执拗地追逐着我。即使彼此上了不同的大学,分住在距离遥远的地方,深夜的电话、直接放到信箱里的信件、突如其来的造访却接踵而至,她的存在成了某种威胁。我们好好谈一下吧,我能够这样说话的对象只有你了,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跟我聊聊吧。
这就是所谓的天敌啊。
大学的朋友一脸认真地这么说道。人生当中,必定会出现这样的对象。我也认识一个。你只能和对方战斗,不然便是一直逃避。因为是天敌,你和她就像食物链般闭锁的关系,如果不做点什么,她会一辈子都是你的天敌。
不过,我们终究各自开始工作,过着每天被这个世界追得团团转的生活,她也减少了联络我的次数,甚至在她结婚后,便完全失去了音讯。反正女性朋友的交往就是这样,偶尔想起她时,我总是既感到安心,却又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被工作追着跑、当上主管、每年和朋友一起出国旅行几次、抱怨公司、吃好吃的东西,烦恼脸上的痘子或是生理不顺、听父母亲的牢骚——当我几乎以为人生就要这样过去时,有一天,我在信箱里发现了眼熟的字迹。
我离婚了,想和你见面好好地聊一聊。
一来,我认为一切都没问题了。某种程度上,我也已是个社会化的成年人,能站在平等的位置和她抗衡了。二来,我对她的期待是,经历人生的苦痛后,或许她也有所改变。
然而,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第一声时,我立刻知道她完全没变,一切都按照她的脚步进行。不知何时,原本要留给年底旅行的年假,却被迫为她用掉了其中几天。而由于她的出差,取消预约的期限就这么过去了。
车窗外,单调的田园风景持续着。
我以前曾在电视的纪录片节目看过,中国有一支名为客家的民族,他们共同生活在乡下的巨大圆筒型建筑物里。那栋特异的建筑物是他们的家、他们的城堡、他们的城镇。一楼是饲养家畜的地方和食堂,是众人公用的部分。二楼以上则分住着各个家庭,只要结婚就能获得一个新房间。建筑物中的生活完全自给自足,有着数百年的历史,是个封闭的王国。
在那之后,每当我看见田园风景时,便会下意识地找寻圆筒型建筑物。那个小小王国一定存在于某处。某处必定存在着和我们的时间流动完全不同、能一举推翻我们既有价值观的美丽小国,不是吗?
好累,我叹了口气,打开超商的塑料袋取出罐装咖啡。
时间过得真快,尤其是大学毕业后,转眼便过了好多年。我虽然很早就意识到自己正过着平凡的人生,然而那种平凡有时却也带着无能为力的绝望和焦躁。我讨厌自己明明早习惯于平凡安逸的日子,却还是能敏感地察觉那种心情。
然后,今天晚上又得听她说教了。认真生活着的她,过着问心无愧人生的她。我内心突然涌起一股至今未曾有过的深刻憎恶。我都背负着“一生平庸”这巨大的痛苦活着了,为什么还要遭受她的责备?
在松元站下车后,我再次惊讶于这里居然如此靠近山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城镇里,流动着硬质空气。每当前往地方都市时,虽不知这样形容是否适切,但我总会感受到某种“宗教”的气息。东京仿佛有着形状颜色各异的太阳,大家各自选择要行走在哪道阳光下。然而,地方都市却有种众人都仰望唯一阳光的气氛。
突然间,我感受到了某股视线。
我不由得全身僵硬,边窥视着周遭的状况。然而周围只有学生和中年女性游客悠闲地走着,是我的错觉吗?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城镇,我随意地朝松元城走去。孩提时代,这座城镇是世界的全部。到了这个年纪,我不禁觉得这城镇宛如箱庭,原本该在遥不可及之处的城堡其实就在身边而已。
小巧、黑色的城堡。我混在旅行者中进入城里。登上微暗、角度陡斜的楼梯后,运动不足的双腿立刻酸痛得仿佛发出哀嚎,我清楚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带着尘味的木头香气令人怀念,那是衣柜中的味道。玩捉迷藏时,我屏住呼吸躲在衣柜里,耳边清晰可闻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爬上天守阁了。透过开在四面墙上的长方形小窗户,能将市内风景三百六十度地尽收眼底。这时我的汗终于止歇,从窗户吹进的风令人通体舒畅。
这座城别名“乌城”,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座城晚上会飞喔。在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它会化为一只巨大的乌鸦,在众人熟睡的寂静深夜里翱翔。谁都没见过它飞的样子,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等我们长大,能够很晚都不睡觉的时候,一起去看大乌鸦飞的样子吧。
小学时,只要经过这座城堡,她就会这么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只是她的幻想,我却一直都深信着这件事。每次仰望这座城堡,我便会想象着城堡幻化为巨大乌鸦遨游在夜空中的模样。
那一定是只很大的乌鸦吧,我俯瞰市内风景如此想着。那么大的乌鸦要真的飞起来,它振翅飞翔的声量肯定会惊醒大家。当我们成为大人后,别说是深夜,甚至能通宵不眠。如今的我和她还看得见乌鸦起飞的情景吗?
稍微填饱肚子后,我在河边某家民俗风的老字号咖啡厅喝着咖啡。
窗户上镶着朴素的彩绘玻璃,看似常客的老人在店内悠闲地聊天。旅行的好处在于时间的流动和平常不同,令人难以相信与忙碌不堪的平日是相同的一天。而以往居住过的城镇,时间的流动更为独特,记忆中的时间洪流逐渐将我拉回过去。
和她约好见面的旅馆,位于从这里搭公交车将近三十分钟的地方。那里并非一般的温泉街,只有一栋旅馆,气氛感觉不错。
当我低头查看公交车时刻时,耳边响起了叩叩声。
我没理会,相同的声音却反复响起。
我抬起头。
镶在窗上的绿色玻璃另一边出现小小的拳头。有人在外面敲着窗玻璃。我吓了一跳往后退,那个影子也迅速离开窗旁。
我站起来,从上方的透明玻璃望向窗外,看见了长发翻飞的背影。难道是她?她在做什么?莫非她一直在车站前等着我,还偷偷尾随在后?为什么?
我慌张地付了钱,走出店外,某个穿蓝洋装的少女正转过街角。看来不是她,那女孩个子很小,怎么瞧都只有十三岁左右。
我小跑步追在她后头,突然想起在电车中看见的少女背影。她和那时的女孩很相似,难道她搭了同一班电车?那究竟是谁?
转过街角后,少女进了路上某家店。
我加快脚步走近那家店。那是有名的大型艺品店,透过窗户能看见许多玻璃制品和陶器。我也跟着踏进店内,里头有很多货架,民艺品堆到天花板附近,年轻女客们依喜好各自挑选着商品。我边喘气边寻找少女的踪影。这家店并不特别宽敞。
不见了,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她走进来。
我打量店内一圈,和一脸狐疑的店主对上了视线。
“刚刚有没有一个国中生年纪的女孩子进来?她穿着蓝洋装。”
店主讶异地摇摇头。我相信少女的确走进了这家店,然而店主也不像在说谎。更重要的是,他没有理由骗我。
我哑然地再次环视店内,挂在墙上的画框映人眼帘。那是原木画框,里头收着一张照片。那是年幼少女奔跑在雾中旷野道路上的照片。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在某处看过这张照片。我走近仔细地盯着它瞧,接着又和一脸不可思议的店主对上了视线。我问他,这画能卖我吗?他以那是非卖品的理由拒绝了我。
那栋三层楼高的木造旅馆,孤伶伶地盖在地势较高的田野中。
她还没抵达,只有“工作时间延长了,我会很晚才到”的留言等着我。我一直紧张于和她的对决,看到留言后,我的气势顿时消减不少。我先洗澡,接着吃晚饭。
三楼的和式餐厅十分安静,颇富历史感的拉门及挑高的天花板上绘满古老的画,仿佛带着某种怨念。看着这个天花板睡觉的话,一定会做恶梦吧。宽敞的和式餐厅以屏风区隔出座位,方便客人们用餐。客人几乎都是老夫妇及怎么看都像偷情的情侣之类的组合,大家都低声聊天,悠闲地进食。只有我孤伶伶地吃着饭,却不可思议地并不感到寂寞。
如果此刻她在身边,会说些什么呢?
我听见了隔壁那对男女的低声对话。
“我从小就很害怕石灯笼。”
“石灯笼?你是说寺庙或神社里的那种?”
“对,每次只要从旁走过,我就会很紧张。真的,连冷汗都冒出来了。我原本没什么感觉,直到毕业旅行时,才头一次发现自己害怕石灯笼。你去过靖国神社吗?”
“九段下的靖国神社?”
“对。”
“没去过,怎么了?”
“那里很恐怖喔,高大的石灯笼并排在参拜道路两侧,我光站在门口看就吓坏了。那里不是赏樱名胜吗?每到花季便人潮拥挤。我曾参加公司的赏花活动到那儿,但实在太害怕了根本踏不进去,最后只好先回家了。”
“听起来很严重哪,你想过是什么原因吗?”
“当晚回家后,梦见小时候的事我才想起来。”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而留下了心理创伤吗?我也常听说这样的情况。”
“我杀了人。”
“什么?”
“我小时候曾让石灯笼飞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真的,我做了梦后才想起来的。以前我家附近有个会故意放狗吓唬小孩的老太太。她独自住一间大房子,里头摆设很大的石灯笼。一天,和我一块儿玩的朋友被狗咬了。老太太故意在我们经过时放出那只有攻击性的狗,然后在一旁抽着烟,眼睁睁地看我朋友喊痛。那时,石灯笼直直地飘了起来。我正想着‘啊,浮起来了’的瞬间,石灯笼就掉到老太太身上了。”
“你这玩笑还真难笑。”
“哦,你不相信吗?”
“你该不会喝醉了吧?该回房间了。”
不可思议的夜晚。
我斜眼看着隔壁的空床铺,茫然地思考着各种事。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何时?过了七年,她现在是什么模样?这么一想,我发现自己虽能忆起她儿时照片上的脸孔,却记不得她成人后的容貌。她非常美,有张轮廓很深、清楚展现出过人意志的脸,还有着纤瘦高挑的身材、小麦色肌肤、黑色直长发——然而这些都只是空谈,她的面部还是空白一片。
我等着她的到来,不知不觉就这么亮着灯睡着了。
我和她造访了夜间的松元城。今天晚上一定要看到城堡化为乌鸦的瞬间。我们屏息等待。我知道,那是你编出来的。话都涌上喉头了,我却说不出口。身旁的她将手指竖在唇边,要我安静,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
突然,城堡呼吸似的膨胀起来,转眼间便冒出了鸟嘴,接着是气势十足的巨大翅膀,最后是两只脚。你看,她小声地说道。乌鸦轻巧无声地飞往漆黑的天空。
跟我来。她冲了出去,我跟在后面。无意间抬头一看,许多石灯笼飘浮在漆黑的天空中。糟糕!不快逃的话会被石灯笼压死。我和她在黑暗中默默奔跑着。远处的山丘上看得见白色洋馆,那是开智学校。我以前常和她在那栋建筑物附近玩扮演公主的家家酒。我们爬上一直延伸到山丘的道路,那是条怀念的道路。只要沿着这条路前行,就能进入遥远而令人怀念的世界。山丘上某人背对伫立着。那人绑着辫子,一头麦芽糖色头发,她是安德鲁·魏斯的“黑尔嘉”。啊,居然在这里见到你。好久不见了,我好想见你呢。她回过头,口齿清晰地对我说道:
“我先去等你了。”
隔天早上天气好得惊人,隔壁床铺还是空荡荡的。
我在桌布白得炫目、晨光照射入内的西式房间吃着早餐,因为睡眠不足脑袋昏沉沉的。
“您的同伴怎么了呢?”
长得和尾形一成很像的旅馆老板悠哉地这么说道。看着他那张有点傻气的脸孔,我初次不安了起来。
她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一定发生什么事了。
我喝下咖啡让脑袋清醒后,首先打了自己公寓的录音机,没有任何留言。我的记事本上没有她老家的电话,所以我打回自己家里,最小的妹妹接了电话。我问她有没有接到什么联络。
话筒另一端瞬间陷入沉默,使我更加不安。
“她不可能不来的,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
“姐姐……”
她的声音听来很可疑。
“怎么了?”
“你在说什么?由纪子去年过世了啊,她因为离婚问题自杀了。我们家也收到了阿姨寄来的一周年法事的联络明信片啊。”
“什么?”
脑中一片空白。
妹妹在话筒另一端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吞下支离破碎的话语,挂了电话。
心脏咚咚咚地狂跳着。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我混乱不已地收好行李、支付费用后,逃出了旅馆。
明亮清爽的山中早晨,一尘不染的蓝天飘浮着雪白的卷云,树梢闪耀着柔和的绿色光芒。
一定是听错了,妹妹一定是和其他人弄混了。
搭上公交车时,我总算恢复了冷静。总之她没来,我还是回东京吧,没必要留在这里。不论她说什么,就以请不了假为由,拒绝见面吧……
正打算翻开时刻表的瞬间,旅馆介绍手册和她寄来的明信片掉了下来。看,这不是她寄来的明信片吗?果然妹妹还是将她跟别人搞混了。我捡起明信片,然而那上头并非我所熟悉的她的笔迹,而是由毛笔写成,通知由纪子一周年法事日期与时间的明信片。
白色的高塔伸入了蔚蓝的天空。
我站在开智学校前,这是栋美丽洋馆风格的博物馆。
她总是公主,而我是王子。我们在白色城堡的周围摘着花朵,一直玩到太阳西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了?
由于太过混乱,我的大脑已拒绝思考。全身因冷汗湿答答的,我最后和她通电话是在何时?前天?三天前?还是一年前?
我踉跄走进学校,经过贩卖部和展示室,咚咚地爬上木制楼梯走向二楼。木头的味道刺激了我的记忆,令人怀念的气味。从楼梯间的窗户看得见飘动的白云。我一阵晕眩,倚靠在白色墙壁上。
我在这里,遭回忆的波浪吞噬。我就这样靠着墙壁,永远看着流动的白云……
咚地响起了某种声音。
我惊讶地往下看,那个曾见过的蓝洋装少女正迅速走下楼梯。
“等一下。”
我不自觉地开口叫道。
我听见少女走下楼梯时,楼梯发出了唧唧声。
地下室?
我慌张地追在她身后。
不论怎么往下走,楼梯仿佛永无止境,走下一段又是另一段。黑暗之中依稀能看见楼梯。
“等一下。”
我察觉有人停下了脚步,有道安静的呼吸声。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走进那令人怀念的黑暗中。
“是谁在那里?”
有人站在那里,我感觉到一股柔软的长发女性气息。
从某处射进了一道细微光芒,闪亮的灰尘飞舞其中。在那景象深处我看见了长发且成熟的女性肩线。
“由纪子?”
微光中,她微笑地抬头看着我。
“是啊。”
令人怀念的嗓音。
“等你好久了。”
电车的发车声响起。
“让你久等了,由纪子。”
她抱着便当冲了进来,她总是拖到最后一刻。我好像不知不觉打起瞌睡了。
“好慢喔,不要让孕妇穷紧张啊。”
“对不起、对不起。不过你居然能挺着这个肚子搭电车啊。”
她砰砰地拍了我的肚子。预产期是一周后。
“没办法啊,我本来想早点回来的,但店里太忙了。”
“不过你也真有勇气,这年头居然不在医院生,不害怕吗?”
“现在的女人都在医院生产了,人死的时候也是。生和死都在医院。明明不久前大家都还是在家里出生,在家里死去的。”
“这么说也是。但你可别在电车里生喔,我没自信能帮你接生。”
她慎重地将装着照相机的背包重新放好。她目前还是个正起步的摄影师,听到我要回老家福岛的产婆家生产时,便央求我让她跟着去拍照。
“我刚刚做了个奇怪的梦。”我看着窗外说道。
“什么梦?”
她拿出橘子递给我。
“清醒前我就忘了,没办法说得很明白,不过那很令人怀念。我和你在别的世界,在那里好像也是朋友。”
“是吗,那还真是孽缘啊。”
她对这话题似乎没什么兴趣,认真看起了杂志。
我试着重新构筑刚才的梦。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梦,夜晚的城堡,黑色的城堡化为一只乌鸦飞上天空。而我和她抬头看着那只乌鸦,一起在长长的路上奔跑着,有股奇妙的怀念之情。
“你决定名字了吗?今年遇上奥运,很多人会取有‘圣’这个字的名字喔。”
“嗯,我想了很多候选名字。”
即将出生的孩子。那孩子会看见什么样的世界呢?第一眼会看见什么呢?
“……我在某个圆筒型的大型建筑物里面。那里有小孩、老人、狗、猫和家畜,也能闻到稀饭的香甜味。我似乎在其中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雨天,大家会在房间里眺望外面的风景。很多人聚在房间里。建筑物外边是广大的田地。我有预感迟早必须离开这栋建筑物,那令我感到有些寂寞……”
那是在飘着毛毛细雨的早晨进行的。寒冷的星期天早晨,坐在有着直立式钢琴的房间沙发上。
或是雨停的傍晚,在明亮的阳光再次归来、空气中散发着雨水味道的缘廊上。
又或是深夜也可以。在冻得几乎全身僵硬的寒冷夜晚中,从音乐会或派对回家的路上,喀喀喀地走在长长的石坂路上时。
“出现‘怀念’的心情了吗?”
怀念,这般不可思议的情感究竟从何而来?这种带着神秘感,明明毫无意义却让人喘不过气的奇妙情感,为何能如此扰乱人心?
“……我身处深夜的巨大神社里。那神社非常雄伟,许多比我还高的石灯笼并排在两侧。不知为何,我非常恐惧,无法继续往前,总觉得只要踏进去,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虽然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有人在后面追赶着,我必须穿过这条参拜的道路。我内心虽焦急不已,两腿却像生了根似的动也不动。然而,我终究抵挡不住背后追逐上来的某种气息,踏进了神社境内。瞬间,我听见咚的一声,仔细一看,黑暗中飘浮着无数的石灯笼……”
来吧,继续说吧,愈多愈好。
怀念,那是我们短促人生的证据。许许多多的记忆造就了每个人。记忆中怀念的人们、怀念的风景、我们所爱的人、爱着我们的人,那些是我们的全部。我们必须持续倾诉着关于怀念的一切,因为那是证明我们存在的线索。
“——接下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