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在这一站下车了。
学生时代我经常在这里下车。我就读的大学里,从以前便有不少人住在这条路线上。我想当中大概又以地方出身的学生占了多数。这条路线的站前气氛和地方都市的政府所在地很像。车站大楼中有服饰店、杂货店以及老字号的饮食连锁店,站前的狭窄圆环上矗立着写有交通标语、意义不明的雕刻物,还有被车子废气脏污了的杜鹃花丛。围着圆环的甜甜圈店和冰淇淋店门口有公车站牌。公交车以圆环为中心忙碌地进进出出,吞下排成一列的乘客后便离开,去了我不知道的某处。公车站牌前,还有站前混合大楼上层贷款业者派遣来的年轻员工,挂着做作的笑脸分发面纸。两名老妇人站在面对着圆环、狭窄的日式糕饼店门口聊天。老书店门前的杂志区,有群回公司途中的上班族和放学后的高中生站着翻阅杂志。
沿着铁路有条林立着酒吧和餐厅、散发出一股没落气息的马路。与铁路平行的另一侧道路上,有家银行,从旁转进去,便会看到写着商店街名称的大型广告牌。穿过那个广告牌后是一条长长的混杂大街,这条路非常适合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半左右的傍晚时分。菜贩的吆喝声,店头烤鸡的味道。孩子骑着脚踏车横冲直撞,国中生买了零食边走边吃,来买晚饭配菜的主妇心血来潮地试穿无意间看见的凉鞋。
经过鞋店和酒店,接近商店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四方形角落。
那里有香烟铺和房屋中介,而香烟铺的斜前方有一家咖啡厅。
那并非我记忆中的咖啡厅。
这也没办法,在那件事情后,店铺想必被出售且加以改装过了。还不如说,现在也同样是咖啡厅更令我不可思议。附近的居民、现在的店主和刚刚进来的客人们是怎么想的呢?
放在店门口,写着咖啡公司名称的广告牌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店名。外墙改漆成淡蓝色,充满明亮悠闲的气氛,和以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我推门走进店里。
空间大小完全没变,吧台和收款机的位置也一模一样。
过去那位年约五十多岁的老实老板,总是默默地站在吧台里冲泡咖啡。他永远穿着蓝衬衫、灰背心,那大概是他的制服。他有点眼袋,太阳穴上浮着一些老人斑,白了七八分的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下巴也剃得十分光滑,和他干净利落的手法很搭配,看了就让人感到安心。他是个沉默的男人,我不记得听过他的声音。
而她则站在收款机内侧。
围着暗红色牛仔布围裙。
如今管理这家店的是个看似三十多岁、蓄着胡子的瘦长男子。
送咖啡来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从他那看起来没什么经验、有点轻浮的样子,应该是打工的学生。说着“欢迎光临”的脸孔还带着少年般的稚嫩神情。
我在坚硬的木制长椅坐下。桌子和椅子像是分别购买的,仔细一看发现花色有些不同。整间店的风格该说是早期的美国风情吗?总之能感受到老板的坚持。这么一想,我才注意到地板也是木头的。
玻璃烟灰缸上有洋酒商的标志,看来是厂商的赠品,让人不禁怀疑老板是否为其他物品花光了预算,感觉有些落差。但看向其他桌子时,我发现每张桌子上的烟灰缸都是不同厂商、不同形状的制品,或许烟灰缸也是老板的收藏品。
我拉过烟灰缸,点起了香烟。
以前和朋友来这里时,我通常都坐在这个位置。
朋友的公寓在穿过铁路的另一边。
那栋公寓叫“KAIWA庄”,每次去那里时我总会想,“KAIWA”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拉开玄关的门,镶着毛玻璃的老旧木门并排在走廊两侧,白天也暗沉沉的。
朋友的房间在一楼角落,大量的书本围着从不整理的床铺堆成一座小山。衣橱门坎上拉着晒衣绳,上头永远都吊着毛巾和衬衫,大白天里室内便很昏暗。
每到晚上,那个房间就会变成饮酒之处,不过白天时只要我上门找他,朋友便会起身和我一起外出。
我们穿着拖鞋发出啪哒啪跶地拖沓声,沉默地朝平交道的方向走去。我常猜想“KAIWA”会不会是房东的姓。那还真是特殊的姓,汉字应该怎么写?海和、贝轮、鹿岩、饲羽,脑海中浮现了各式各样的汉字组合。
某天,我终于开口问了朋友“KAIWA庄”名字的由来,朋友想都不想地就回答我那是源自英文“conversation”,也就是“会话”的意思。听说是房东希望房客之间能愉快相处,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穿过平交道前往那间店是一种仪式。
我随意地打量店内。
过去的装潢并不是这样,当时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咖啡厅。入口的玻璃是很深的褐色,以白色文字写着店名。大片玻璃窗外并排着观叶植物的盆栽。人口处有座白色三层柜,上方摆着公共电话和印有信用卡公司标志的便条纸及原子笔,柜子里则放着漫画周刊和报纸。由于总是立刻被顾客弄乱,女服务生只要经过便会细心地整理一番。吧台上放着不锈钢托盘,上头倒迭着一模一样的杯子。出水口呈三角形的银色水壶擦拭得闪闪发亮,折好的深蓝色抹布垫在水壶下方。
吧台和桌子是成对的白色合成板材质,吧台的凳子和沙发则是黑色合成皮。桌上摆着圆形不锈钢烟灰缸。每张桌子上方都有从天花板悬垂而下的三角形吊灯,钝重的光芒照着桌面。地面似乎贴着暗红色塑料布,不过上头的长年污垢已经泛黑,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店内没有播放音乐,不过或许是常客的要求,只有收音机小声地播报着高中棒球赛和相扑实况。收款机对面的墙上,挂着四方形时钟和风景照片月历。当时,所谓的咖啡厅是日常与非日常的空白地带,也带着些微暗沉、自虐味道的心虚。
爽朗的青年送来了开水,那是个很小的杯子,似乎只要用力一握就会破碎,里头只漂着一个冰块。
我盯着玻璃杯看,盯着杯中的冰块看。
我察觉到青年困惑的眼神,慌张地点了招牌咖啡。
“这里以前也是咖啡厅吧?”
我若无其事地这么问,青年侧首不解道:
“是吗?我听说这间店之前是照相馆。”
果然如我所料,这里转手过好几回。历经不同的营业种类后,再次开起了咖啡厅。即使更换店面,自来水和瓦斯的配线位置也不会改变,所以只要是餐饮业的店铺,吧台位置和桌子的摆设位置也早自然地决定好了。
“招牌咖啡。”
我听着青年对吧台这么说,忆起过去那段长久的岁月。当这家店开幕时,那起案件想必早已被埋葬在记忆里了。
看到新闻报导前,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望月加代子。
我是在将报纸揉成一团、准备塞进要寄回老家的纸箱里时,看见了那则报导。因为对报导的标题感兴趣,再加上依稀看过报导中的店名。这不是大学时常去的店吗?这是我在那家店看过的人吧?那是一年多前的报纸了。从那之后,又过了更长久的岁月。我早通过了人生的转折点,在已能预见人生剩余时光的此时,不知自己为何会再次想起那则报导。
望月加代子,即使如此念着她的名字,也无法和记忆中的她重迭在一起。
记忆中,她总是穿着暗红色围裙,两手郑重地交迭身前,站在收款机后方。
她的身材瘦小,当时大概三十五、六岁左右。
她是个“干练的大姐型”的女性,肌肤透白,手腕上清楚地浮现青色静脉,长发总是往后扎成一束,穿着白上衣、黑窄裙和低跟凉鞋。她不太化妆,只搽了淡粉红色口红,然而那非常适合她。她的轮廓立体,相当漂亮,双眼炯炯有神,总是微笑着。
她原本就不排斥服务业吧,做起事情来总是干净利落、沉稳冷静,有种不让任何事击倒的坚强气质。她虽然会和习惯坐吧台的常客亲呢而不做作地聊天,但也会细心地注意其他客人的状况。因此,就算单独前来,客人也能放心地坐在桌边的座位。
每次只要到公寓找朋友,他一定会带我来这里。我想朋友多半是对她有好感,或许去看这位漂亮又能干的大姐是他私底下的兴趣。对当时喜欢故作姿态说些玄之又玄的事、根本不知身体力行的学生而言,她是再耀眼不过的存在了。
像她那样的人一定每天都准时起床,勤快地打扫家门口,向路过的行人打招呼,每个月还会定期存钱到邮局里。如果钮扣掉了她会缝好它,脚踏车的刹车发出怪声时会请脚踏车店的人上油,也会收集商店街的印花换小小的纪念品。最小的弟弟如果感冒了会替他煮稀饭,也不讨厌替母亲到附近的医院领药。看着如此认真地生活的人,若还是个漂亮的女性,那更让人由衷感到安心。
他们该不会是父女吧,朋友曾这么低声说过。
她和吧台里的老板交谈的模样,确实有种家人之间特有的轻松感。
说不定她是离婚后,才在这里工作的。
朋友的想象虽然有些夸张,但从她的年龄看来,的确也不无可能。不过这并非什么不好的印象。虽然是我们擅自的想法,但这种宛如早期家庭连续剧的设定,其实和她给人的印象不谋而合。
对,她就是给人这种印象,积极向前、认真努力,散发着一股纯洁的气质,然而却又有种跨越过去的重大不幸后,才获得这副样貌的感觉。我当时曾对她的境遇抱着奇怪的妄想,或许是她活得太过正当坦荡,老天反倒想考验她,而让她遭受了灾难。
你不去上课吗?这是你朋友吗?
送咖啡来时,她只会稍微说个一、两句话,朋友也仅仅回答“我逃课了、同班”之类的寥寥数语。她似乎很清楚讲上一、两句话,他便满足了,并不期待更深入的交谈。没错,如果离能干的大姐太近,我们会喘不过气的。大姐只要一如往常地工作就好,只要偶尔看看这边,挂念一下不肖的弟弟们就行了。
她的声音和外表给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低沉而清晰。说不定她的内心意外地十分男性化。
青年将芳香的咖啡送上桌,厚重的大杯子拿起来相当顺手。许多咖啡厅的杯子都意外地难拿。
我边愉快地喝着浓咖啡,边看着冰块逐渐融化的玻璃杯。
她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呢?每天早上七点开门迎接来吃早餐的客人,和常客们聊天,送午餐上桌,晚上八点半打烊。当她伸手拿水壶时,在想着什么?
常客中有很多中高龄男性,几乎都是附近商家的老板和退休的上班族,他们总是悠闲地聊着天。这种小咖啡厅只要常客一多,普通的客人就很难进来。他们似乎也很了解这种状况,都会不着痕迹地错开上门的时间,避免只有常客占领吧台的状况。
虽然上门的时间段不同,但大家经常一杯咖啡坐到底。这样也能不倒店,当时或许真是幸福的时代。
坐在吧台的常客们愉快地笑着交谈着,她也会附和他们。
老板则在吧台里平淡地洗着杯盘。
加代子好可怜,从早到晚都被绑在这家小店里,不会想去别的地方吗?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到哪里旅行。但如果想去远一点的地方,中元节假期也只有三天啊。老板,替加代子办个员工旅行吧。
一个肥胖的男人随意地这么说道。
唉呀,我在存钱,打算有一天要出门旅行。
她睁大双眼,微笑答道。
哦,你想去哪里?
别的客人问道。
我想去南方的国度,遥远的南国。
加代子去南国啊,和你的形象不太搭呢。
客人笑着起哄。
南国。
从她嘴里说出的这个名词,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总是勤奋工作的她,似乎讨厌什么事都不做地动也不动,很难想象她在常夏的海边放松自己的样子。然而,我觉得那名词不自然的原因不仅如此。
南国。
大部分的人不都是说“南方岛屿”吗?她为什么会说“南国”呢?我一直挂念着这个问题,有天趁朋友去厕所时,我忍不住问她。
南国是指什么地方?
或许是问得太过唐突,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啊,抱歉,因为你之前说过想去遥远的南国旅行,我才这么问的。我有点在意,为什么不是南方岛屿而是南国呢?
我的说明虽没什么条理,但是她应着“原来如此”,理解了我的问题。
她将银色托盘抱在胸前,说了句“那是因为……”后望着远处。
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道。
我不想去南方的岛屿,也不想动都不动地躺在海边。我想去美国,然后一路向南直到尽头。
那听来像是她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真心话。
她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而且,美国电影中的犯罪者最后都逃往墨西哥,不是吗?
她这么说完后,转身回到了收银台。
当我要求咖啡续杯时,杯中的冰块已完全融化了。
这里的招牌咖啡虽然好喝,但味道过于浓厚。我忍不住拿起水杯,滋润口中的干渴。
这么说来,当时有个年轻男人常上门光顾。
他并不加入熟客的阵容,总是坐在离收银台很近的桌子。
朋友说,那是独居在附近的上班族,想要追她。
那男人看来很老实认真。他会弯起高大的身躯坐到沙发上,每次都点美式咖啡。发型是整齐的三七分,可能是容易流汗,手里总捏着手帕。那条手帕皱成一团,而从裤脚的空隙可以窥见他一年到头都穿着冬天的袜子。虽然他看上去就是个独居的单身上班族,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出身良好,给人的印象并不坏。
当然,他也不曾积极地向她搭话。他能做的只是拼命大口喝水,等待她来替自己加水。
其他常客也察觉到他的心情,可是没有人故意捉弄他。大家都在暗地里替他加油。
我意识到自己正猜测着她和那男人间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时,不禁苦笑了起来。事到如今,还在意多年前的别人感情状况有什么用?
而且那个上班族根本没和她说过几句话就死了。
最近都没看到那个男人。
有天我随口这么说道,听到朋友回答“那人已经死了”的时候,我大感惊讶。
死了?看起来那么健康的男人?
朋友用力地点了点头。
车祸吗?
朋友摇头否认。
不,听说是急病死的。我之前的确觉得他气色变得很差,其他常客也很担心。大家正聊着最近都没看见他时,才知道房东发现他死在房间里了。
生病啊,他看起来那么健康,人生真是难以预料。
你怎么和老人有着一样的感慨啊。
如此说着的朋友,当时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好。
你的脸色也很差喔。
听我这么一说,朋友顿时一愣。
是吗?没这回事,我只是最近在忙毕业论文而已。
我还记得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是要压抑害怕的心情而一口气喝光了开水。
我喝着第二杯咖啡,茫然地思索着。
虽然朋友这么说,他却不到一年就过世了。那是他大学刚毕业,就职没多久时的事。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家人和朋友们都感到不解。人类的生命真是难以预料,生死的界线究竟在哪里呢?在那家店里隔桌相对喝着咖啡时,我们的命运究竟在何处产生了分歧?
我的眼前浮现出加代子勤快穿梭于桌间,不断帮空杯加水的模样。她始终保持着微笑,不着痕迹地注意店内客人的水杯是不是空了。只要一发现空水杯,她便会欣喜地拿起水壶大步大步走向客人。而客人对于她能立刻注意到自己的水杯是不是空了,也感到高兴。
认真的女服务生、赖着不走的客人,咖啡厅里再常见不过的景象。
我并不知道那小小的交流竟成为命运的分歧点。
最初的契机是商店街的经营者接二连三地死去。
他们的交情非常好,是多年老友。他们的身体同时出了状况,各自就医的结果皆是肝功能显著下降。所有人都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突然出问题,几个月后竟相继死亡,家属们于是觉得事有蹊跷。
虽然无法追查出特定的原因,不过所有人死前的症状都很类似,家属怀疑可能是相同原因造成他们的死亡。他们的家庭医生怀疑是药物中毒,收集了所有人的毛发送往熟识的大学医院病理学研究室。
令人惊讶的是,死者的毛发里都含有大量的砒霜,而且是长期累积在体内的。
但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从何处摄取了如此大量的砒霜。
警方一开始怀疑是家庭内部问题,然而砒霜的成分显示他们摄取的砒霜完全相同。五个人不可能在各自的家中摄取同样的毒物,加上他们的家庭环境都十分良好,必须检讨其他的可能性。
警方决定彻底调查五个人经常出入的场所。
由于五人是这一带的名士乡绅,频繁进出的店数量不少。从寿司店、荞麦面店、家庭料理店到中华料理店都有。
出现在名单最后面的,便是那家咖啡厅。
接着,检测店内料理台和自来水管周边后,发现了大量的砒霜。
她总是将水壶擦得闪闪发亮,露出可人的笑容,手脚利落地替客人加水。
那个时候她究竟在想什么?
在发现空杯、拿起水壶的瞬间,以笑脸相迎一直要求加水的客人的瞬间。
为什么她要在水壶里加进那种东西呢?
从调查结果得知,这家店使用砒霜很长一段时间了。特别是水壶、水杯和流理台周围的反应尤其明显,至于咖啡杯、虹吸管、热水壶等则完全没有反应,也就是说只有水壶里被加了砒霜。而且一次的量也不多,大约是一星期只在这家店喝一次水的话,立刻就能排出体外的量。而那些常客是因长期喝下掺有砒霜的水,最后才发生了中毒症状。
那个上班族和朋友的死,也是由于每天都到那家店,一去就待上很久,且持续要求加水,体内累积砒霜的速度比较快。但或许不健康的生活也提早了他们的死期。
事情爆发后,有些人恶质地开玩笑说:“莫非她是不满那些客人只点一杯咖啡却一直要求加水吗?”不过这样一来,她那总是热忱接待客人的态度反而令人不解。
望月加代子在常客相继死亡之际便消失了踪影。
她住在咖啡厅附近的两房公寓,但等到警察终于踏进那儿时,屋里已没剩什么东西了。
但是,房里墙壁上贴着非常陈旧的大张外国观光海报。据房东表示,当打开门时,那光景让他不禁毛骨悚然。
望月加代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终究无人知晓。
她是东京人,几乎没有亲戚,独生女,有着家族遗传的虚弱体质,双亲也没有兄弟姐妹。高中时父母相继去世,她从都内的高中毕业后,便一直在咖啡厅或餐厅打工养活自己。由于长得漂亮,做事又干净利落,不论哪家店都非常器重她。然而她每隔两、三年必定会辞掉工作,离职时总是告诉老板“今后要在国外生活”。因为她那脚踏实地、完全没有娱乐的生活方式,每家店听到这样的理由时,都不禁认为“原来如此,她一直在存钱啊”。
不过,她是到了那家咖啡厅后,才开始使用砒霜的。
警方调查了她之前工作过的每一家店,并没有发现砒霜的痕迹,也分析不出她究竟是从哪里取得砒霜的。
这件事情爆发时引起了很大的骚动,这也是当然的,居然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厅被下了十年的毒,任谁都难以置信。同时也造成其他店家很大的困扰,接受完警方的调查后,老板便关了那家店,退休不再工作。不久,他便悄悄地卖掉了店面。此外,老板和望月加代子没有任何私人的关系。
我喝掉第二杯咖啡,点起了香烟。
加代子为什么会一直待在那家店?她喜欢那家店的什么地方?是因为和沉默的老板很合得来吗?
从早到晚在那家小店当服务生,十年的岁月里毫不间断,定时地往水壶里加入砒霜,光是想象就令人深深感到不可思议。
那是为了打发时间吗?对她而言一切都是游戏吗?
很多时候,咖啡厅送上桌的水,客人会一口也没喝就留下来。那些客人没喝、必须倒掉的水,在她眼中或许是一场单人赌博吧。
你真幸运。
我想象着她喃喃自语地倒掉那些水的模样,没有人喝所以被倒掉了。即使如此,她也不觉得遗憾。因为她并非要杀死什么人不可,区别只在于幸运和不幸的人罢了。
唉呀,喝下了啊。
每次看到空水杯她便会露出微笑,或许那是苦笑也不一定。
这个喝太多对身体可不好喔。
然而,身为优秀的服务生,她不可能放着空水杯不管,必须立刻加水进去。只是她服务得愈周到,客人便离死亡更近一步。
那是什么感觉呢?她很享受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吗?
我想那确实有着无以名状的紧张感,那是唯有她才知道的游戏。这次的客人会喝下多少水呢?今天他会喝下多少水呢?
因此,她才能在那家店工作那么久。看着随时间过去身体愈来愈差的客人,或许就像每天观察盆栽的生长情况一样。
那个上班族又如何呢?至少在我看来,我认为她对那个上班族有好感。那个上班族给人的感觉不错,且打心底爱慕着她。
眼前浮现了她满脸笑容地往他杯里加水的模样。
你明明这么喜欢我,却对我下毒。你明明这么喜欢我,死亡却因此提早来临。
她比任何人,不,只有她自己清楚这件事。然而,她却不停手,依旧拿着加有定量毒药的水壶往杯子里加水。
当我注意到时,杯里的水已喝光了。
我立刻察觉到那名青年走了过来。他外表看起来虽仍带着稚气,却似乎受过良好的接待训练。他立刻收掉了水杯,看来是要再加冰块。
他放下装有一块冰块的水杯后,我轻轻地对他点了点头。
他对我露出了微笑。
看到他的笑容,我突然觉得那或许是她表现感情的方式。
她没有家人,总是孤身一人。能干的她就算独居也能好好过日子,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相对地,或许她不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寂寞,也不懂该如何对他人表露自身的感情。
记忆中,她从未露出寂寞的神情,也不曾表现出渴望保护者或企盼有人成为自己心灵支柱的态度。能干的大姐,希望她一如往常勤快工作的大姐,只要靠近她便让人喘不过气的大姐。那样的她仿佛是个完全体。
不需要他人的她,难道未曾对自己的生存方式感到疑惑吗?
她聪明能干,工作态度干净利落,受到客人和其他店员的喜爱。
恐怕她根本感受不到何谓寂寞吧?然而,或许她也对此感到困惑,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情感,又该对谁表露呢?是这个似乎喜欢自己的上班族,还是这个将自己当做姐姐般仰慕的大学生?要怎么和他们互动才能传达自己的情感呢?
因此,她在水壶里加入了砒霜,这是自己对他人的情感,是自己对他人表达情感的手段。
当我察觉自己对她的揣想投入过多感情时,不禁苦笑了起来。
这不过只是妄想罢了,只是一时太过感伤而已。
事发以来,没有人再见过望月加代子。曾对此案件大做文章的报章媒体在新案件发生后,便立刻遗忘了她的存在。警方虽对她展开了通缉,却没发现任何她的消息。只有她已经死了,或是逃往国外之类不负责任的传闻四处流窜。
事实上,加代子唯一的兴趣似乎就是工作。放假时,她也不出门游玩,总是在家懒散地度过一天。每个人都说她生活俭朴,存款数字应该不少。
留在公寓里的观光海报,那或许是墨西哥的海报吧?我脑中浮现出加代子搭上巴士一路南行的模样。
一路往南走。
她靠在巴士窗边撑着下巴,风轻抚过她那总是绑得整整齐齐的头发。
她面无表情,只是透过车窗紧盯着外头的风景。
我喝光水,打了个呵欠。
抬起头往外一看,太阳逐渐西沉。我因为太过缅怀过去,而坐了很久。
窗外行人走过。
刹时,。我仿佛看见一个很像加代子的女人经过。
那一瞬间,我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加代子如今究竟在何处?
一个在未知的拥挤城镇中行走的女人。
谁都不会留意的,一个随处可见的女人。
虽然长得漂亮,却不起眼。个子小而朴素,立刻就能混进人群。
究竟有多少那样的女人?在日本这个国家有多少居住着这种女人的城镇?看似个性良善的端正脸孔,充满清洁感的打扮。能接受快速理解工作、表现出色的女人居住的城镇到处都是吧。她不渴望他人相伴,独自一人便不会感到寂寞。不论去到何处,都能以理所当然的表情生活吧。因为她具有常识又能干。
明知自己做的事情是种犯罪,却不打算停手,也不打算被擒。最重要的是,她并不认为自己做了坏事吧。那是她的仪式,她唯一的方法。
如果我是加代子,会怎么做?
能够停止这场玩了十年的游戏吗?
我心中涌起了这个疑问。
在那之前,她每隔两、三年便更换工作地点。虽然不清楚缘由,我想或许是习惯独处的她,反而不懂如何建立亲近的人际关系吧。工作几年后,难免会产生情感。不用说,她的性格、外表都十分出色,周遭的人也会待她犹如自己的家人吧。于是,她渐渐对身处这样的状态感到痛苦,才不得已以“要去外国生活”为借口辞去工作。
然而,她却选择在这家店待了十年,想来是毒药的魔力将她束缚住了吧。虽然我认为如果要使用毒药,定期变换工作地点比较有利,但她选择了留下继续左右客人生命这条路,这想必给了她某种强烈的充实感受。
这样的话,如今的她……
夕阳晒上了窗户。
她仍旧在某处工作着。车站后头的小咖啡厅,常客,老实的店主。客人和店主都很高兴这次来了一个优秀的员工,将她端上的咖啡杯送到嘴边。她非常努力地工作,总是勤快地更换烟灰缸,并在空杯里加水。
或许此刻她也正一脸欣喜地擦着水壶。
我拿起账单,站起身。夕阳透过窗户射进眼里。
真可怕。
但是,那并非对今天也许仍在某处下毒的她感到害怕,而是对安心于她可能还活在某个地方的自己感到恐惧。
“谢谢光临。”
方才的青年和我擦身而过,对我点了点头,走去收拾我喝过的咖啡杯。
身形瘦长的老板低头打着收款机。
“您以前该不会住在这里吧?”
他向我搭话。虽然留着胡子,意外地却是个很年轻的人。
可能是听到了刚才我和那名青年的对话吧。
“不,是我朋友住过这附近。他以前常带我来这里的咖啡厅。”
“这样啊。”
老板轻轻地点头,计算着价钱。
“其实我过去也住这附近,只是之后我父亲健康恶化,全家搬回老家了。两年前,我回来买下这个地方时,吓了好大一跳,这一带变得我完全认不得了。”
这么说,老板可能不知道当时的案件。我茫然地想着,他看起来这么年轻,或许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情,才能便宜地买下这里吧。
“老板,湿纸巾送来了。”
青年打开收款机旁边的门,走到店后头去了。
敞开的门上贴着被阳光晒得泛黄的旧海报。青年嘴里吆喝一声,提起了装着湿纸巾的塑料袋。
“请务必再次光临,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我听着背后传来的招呼,走出店外。
我思考着老板最后那句话的意义,慢慢地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
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后来健康恶化,全家搬回老家了。
那和他父亲有什么关系吗……
杂乱的商店街,拥挤的购物人潮。
能看见老旧的圆环和慢如牛步的公交车了。
我走进车站,打算在自动卖票机购买车票。
随意透过窗口玻璃看向车站办公室的瞬间,某种东西在我脑中炸了开来。
我目光所及之处,贴着某处温泉的大型观光海报。
我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他是那个老板的儿子。健康恶化的是那个老板,他由于那起案件不得不关店,搬回老家。
然后,他再次买回父亲曾开店的场所,经营起了咖啡厅。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执着咖啡厅这门生意?
外国的观光海报。
刚才,那名青年打开店里后门时,门的另一边贴着海报。
墨西哥。南国。乘着巴士南行的加代子。
我确信那是曾贴在加代子房里的海报。
如此说来,那间店,那起案件……
我突然一阵晕眩。
只有加代子才有着黑暗的热情吗?难道默默泡着咖啡,一直站在吧台里的主人对顾客就没有感情吗?所以两人才会有着宛如家族的亲密感,不是吗?
这是妄想,这不过只是妄想。
刚刚喝下的两杯水。
喘不过气只是我多心罢了,不知为何冷汗涔涔一定也是我的胡思乱想而已。
我拼命告诉自己,边逼着颤抖的手,将捏得发热的车票硬塞进自动剪票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