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中,那部电影是黑白的。
那是部日本电影,我记得的是海边的场景。
不,虽说是海边,演员已在海里了。穿着和服的母子在涨潮的海中岩石上交谈。母亲手抚着发疼的胸口,坐在岩石上。
汹涌的海浪迫近两人身后。
母亲对顶着光头的小儿子说道,快上岸,绝对不能往后看。儿子听从了母亲的话。海浪仿佛追逐着他似的轰隆作响,浪头愈来愈高。儿子遵照母亲指示,一心一意朝陆地奔去。
过了一会儿,他不经意地回头。
远方仅有溢满整个画面的凶猛大海,到处不见人影,只剩下狂暴的浪涛。
镜头特写了儿子哑然的脸。
当时我还是个小学生。
大概是十岁左右的事,我和母亲一起看了电视播放的这部电影。那是在傍晚,不清楚是什么季节。但我确信这个场景是电影尾声的高潮处,总之我只记得这个部分。
我对这画面留下强烈的印象。泛滥整个画面的海浪袭来,带着整片大海空无一人的那份恐怖击倒了我。那是应该存在的人却无端失踪的恐怖,以及母亲在孩子眼前消失的冲击。
有关那部电影的记忆,时常在我脑海中苏醒。我始终挂念着。
多年后,我从电影杂志之类的管道看见了记忆里那对海中母子的照片,才晓得那部电影叫做《青幻记》。
青幻记,青色的幻影。占满整个画面的大海。
在叔叔葬礼结束后的路上,不知为何我突然感觉有道浪打到了脚边,唐突地想起了那部电影。
“妈。”
我对静静走在身边的母亲问道。她稍稍偏头看向我。
“还记得我小学时和你一起在电视上看过的电影吗?一部叫《青幻记》的电影。”
“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母亲微微牵动了下疲惫的脸孔,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仿佛是响应和她感情非常要好的叔叔的死,母亲凹陷的眼睛四周显得十分干燥。
母亲总是一贯的冷静,是个相当有才能的女人。从小,我就没见过她感情用事的模样。
这样的母亲,此时只是轻轻一瞥,就让我这明明已经三十三岁、人高马大的儿子,觉得自己像是突然毫无脉络讲起梦话的幼儿,顿时手足无措。
但我还是毫不在意地继续追问。不知为何,我认为非得当下确认这件事情不可。
“我只记得最后的部分——穿着和服的母子在海中的岩石上,母亲要儿子独自跑上岸。可是浪头却愈来愈高,儿子回头一看,母亲已不见踪影了。”
“嗯……我不记得,真是让人不舒服的故事。”
母亲冷淡地答道。她重新围好脖子上的围巾,从手提包里拿出香烟。
“我一直忍耐着,让我抽一根吧。”
晚秋的太阳西沉得很快,母亲头部的轮廓浮现在橘色冷光中。从她逐渐变暗的侧脸,吐出了疲倦的烟雾。不抽烟的我无趣地站在一旁,看着如蚂蚁般流动的人群。
穿着丧服前来吊唁的客人陆陆续续追过我们。从他们的背影隐约能看出仪式后的疲倦与解放感。
叔叔是业界知名的舞台导演,所以很多人来追悼。
当他还在医院时,便拟好了自己葬礼的程序。葬礼按照叔叔留下来的行程表进行。会场里播放着叔叔准备好的卡带,曲子是尾崎纪世彦曾经大受欢迎的《直到再次相见》。
“为什么会想起那种事情?”
母亲像在警戒什么似的看着我,让我有点害怕。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起来。”
母亲的眼神突然变得毫无表情,低声说道:
“不会是想起悦子去世时的事了吧?”
法国有座著名的圣米歇尔修道院。
浮在面对大西洋海湾的岛上,就像要塞一样。退潮时会露出一直连接到法国本土的巨大泥滩,涨潮时被高涨的海面包围的修道院便成了一座孤岛。
以前读过一部以这里为舞台的推理小说,故事的开头是描写在泥滩上进行调查的老人,遭遇突如其来的涨潮而受惊吓的场面。
涨潮了!我如此专注,以致完全没注意到时间吗?真不敢相信。但是,那声音和吹拂而来的冰冷海风,实实在在告诉我确实涨潮了。如同古老的布列塔尼童谣歌唱的“海浪轰隆作响,以狂奔之马的速度直奔而来,圣米歇尔即将被海潮包围”。
老人不需借助童谣的譬喻,也能够理解迫在眼前的危险。虽说涨潮的速度无法和急驰的马匹相比,但发亮的水膜正以时速二十五公里的速度,毫不间断地翻腾逼近海湾。大浪不足为惧,然而一旦发现海水渗透般悄悄包围过来,下一秒便淹没脚踝,接着就高过腰了……
我随意地翻着文库本,反复阅读开头的部分。
这时我察觉话筒另一端的人回来了。
“抱歉,久等了。”
“没关系,我才不好意思,在你这么忙的时候还拿私事麻烦你。下次请你喝一杯吧。”
“我可是记住了。那么,关于你问的《青幻记》作者,并不是山本周五郎,而是一个叫一色次郎的人。他除了这本书就没写过什么有名的作品了。”
“咦,不是山本周五郎?”
“嗯。版权页写的初版日期是一九六七年八月八日,三十年前出的书了。我想大型图书馆应该找得到吧。”
“是吗?谢了。”
我们接着闲聊一阵后挂断了电话。
原来不是山本周五郎啊。
我一直认为《青幻记》有原著,因为我曾在某间图书馆架上看过写着这个标题的书脊。当时我对那本书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只记得书名映人视野一角时,心中想着“原来那部电影有原著啊”。我还以为那是山本周五郎的作品之一,看来是我弄错了。
我本来打算趁这个机会找出原著来看,却在山本周五郎的作品里遍寻不着,才求助于任职老字号出版社的大学友人。他不愧是专家,立刻就给了我答案。我喜欢看书,也自认还算熟悉文学作品,但从没听过这个作家的名字。
下班后我绕到图书馆,以计算机检索书名后,发现区立中央图书馆有这本书,于是便直接前往。
挑高的天花板和安静的空气都相当令人怀念。看到沉重的木制大型书柜整齐地排列着,我莫名地感到安心。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坐在走道的圆椅上,认真地翻着书页。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跳加快,仿佛即将见到从孩提时代就未曾谋面的朋友。
有了。
我一下子就在书架角落找到那本书。
那是本很旧、很薄,装订简单的书。
我伸手拿下那本蓝色书名的书。
“不要被外观骗了。这一带看起来虽然很浅,但藏着速度湍急的暗流,已经冲走了好几个人,也有小孩在只有大人膝盖高的地方溺死。”
是谁告诉我这些的?应该是当地的人吧。
父亲乡下老家的海上,有很多以红色浮标围起来、禁止进入的海域。乍看之下和普通可游泳的海域没什么差别,不如说是故意将看起来最适合下水的地方全部围住了。我想必是为此感到不满,说不定便问了某个人禁止游泳的理由。当时我刚在游泳教室学会一口气游二十五公尺,很想在海里游看看。一问之下,对方露出了恐怖的神情这么说道。
母亲在一旁听到我们的对话后非常害怕,严厉地命令我绝对不能在那一带游泳。素来胆小的我也没那个打算,我只要能在小浪打得到的地方玩水就心满意足了。
几天后,事情发生了。
我的婶婶堂本悦子死在海水浴场外围的海湾里。
而且是死在有些特殊的状况下。
为什么在母亲提起前,我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我边翻着书页,边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经母亲这么一说,我清楚地忆起了当天的情况。
那是暑假即将结束,我、母亲及叔叔夫妻四人乡下假期的最后一天。
那天晴朗无比,前天晚上的激烈雷雨像不曾发生过,我们度过了在海边平和的一日。除了大雨过后的海水温度不适合长时间游泳外,悠闲流逝的时光十分适合做为孩子的夏日纪念……
我停止回忆,专心在书上。
《青幻记》是本淡淡叙写关于死去母亲回忆的抒情小说。书中交错着主角在冲永良部岛上扫母亲墓时发生的事,及主角幼年与母亲共度的最后时光两种回忆。岛上有个“只有死期将近的人才会回来”的不成文定律。主角的母亲患了肺结核,带着从小就不在身边的儿子回到岛上。老母亲看到回乡的女儿,抱着她痛哭失声。儿子从小由于各种原因无法和母亲一起生活,对母亲的思念更是强烈。母亲明知能与儿子相处的时光所剩不多,却因得了会传染的不治之症,而无法尽情地拥抱孩子。
故事的发展很可能一不小心就陷入过度女性化的感伤,但那贯穿全书、充满透明感的哀伤调性,惊险地维持了这部作品的平衡。
我在电影里看过的海中场面,仍然充满了压迫感。
穷困的母子俩专心地在珊瑚礁水洼里捞鱼,当他们发现涨潮时已经太迟了。
走在盛夏的镇上时,突然有水流到脚边,吓了我一跳。停下一看,原来有个拿着水桶泼水的陌生人站在离我几步的前方,正搔着头。以往也曾发生同样的事情。
排列在水洼周围的鱼,五、六只一起唰地浮了起来。这些鱼早就死了,我却忘了这件事。
“妈妈,鱼逃走了。”
我对母亲说道。接着,看向带走鱼的海浪时,我发现周围的状况起了变化。
鱼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涨潮的海浪来到母亲和我的正后方,卷走了那些鱼。我们明明在广大珊瑚礁的正中央,但不知何时,白色的泡沫已覆盖了大半边。
母亲立刻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马上逃离,却察觉身体出现了异状。
“我是怎么了?胸口……”
母亲拿着鱼笼勉强走着,说不定其实想当场坐下。
附近有块桌状的岩石,母亲绕过水洼走向那里。我从右侧支撑着她。
“妈妈,你怎么了?”
“是啊,怎么了呢。”
母亲这么说着,边按着胸口。母亲脸上的肌肤顿时变得粗糙。涨潮的海浪淹过了我们的脚踝,出乎意料地有着强大拉力。
绕过水洼后,岩石就在眼前了。还剩两、三步时,母亲像要倒下似的脚步踉跄,攀住了岩石边缘。
“稔,推一下妈妈的背……”
她边说着边爬到岩石上。
之后便接续到当时我在电影中看过的场景。
我就这样一口气读完《青幻记》,而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一天。
我和叔叔一起堆沙堡,他的手很灵巧。从我还在学走路起,叔叔就送我他亲手做的玩具,是我的英雄。由于父亲早逝,叔叔经常到家里来。他让我体会到亲手制作物品的有趣之处。我高中参加话剧社,叔叔招待我去看他导演的舞台剧公演,有时候也会让我到后台参观。他是舞台美术设计出身的导演,非常喜欢各种大小道具。他会介绍我认识沉浸在充满惊奇的世界的人们,像是能够画出比天上云朵更逼真云朵的名人、能够以保丽龙雕刻出木制佛像的人、老是收集舞台布置的古董玩具而导致预算超支的友人等等。
我还记得当时是由叔叔开着厢型车直接从公演处到乡下,路上他让我看了那次公演没使用的小道具和下次公演的试作品。
看起来像真的就好,实物不见得看起来会像真的。好比歌舞伎中使用的刀或穿的衣服都特别夸张。只要舞台上看起来像真的就行了。说到这个,我朋友里有个专门制作模型的,他曾说连塑料模型也经过变形,如果仅将真车缩小比例,做出来的成品一点也不像车子。我们平常都只看到车子的正面或是侧面,但制作塑料模型时,会是从空中往下看的样子。实际从空中俯瞰车子和我们平常所见的车子不同。为了接近一般的印象,必须改变车子的长高比例。
堆沙堡是件困难的事情。若在接近海岸线的地方堆容易遭浪破坏,但太远离水边,沙子又会过于干燥而缺乏堆成沙堡的黏性。叔叔认真思考了一阵子后,决定从海边开条小道引水,做一个水流常在的潮湿洼洞,从那里搬运沙子来堆城堡。
经过一番苦战,总算做出还像样的城堡了,我们开心地高呼万岁。
奇怪,悦子上哪去了?
告一段落后,叔叔突然东张西望了起来。
应该在画画吧。
婶婶是个有点神经质的人,她的身体不太好,即使来海边也都在读书或画画。听说她和叔叔是因为画画这个共同兴趣认识的。
我和叔叔漫无目的地四处找寻婶婶的踪影。
海水浴场的外围,有个没有人烟、安静的海湾。
要到达那个海湾,必须从高耸崖上一条弯曲的小路走下去。
走到尽头后,眼前豁然开朗。海湾较浅处有块横倒着的大岩石,婶婶坐在上头,面对着沙滩正在画画。她似乎在画崖上的风景,忙着看着上方。她身穿红洋装,戴着麦杆帽和太阳眼镜,专心地挥动画笔。
婶婶好认真喔。
她也很容易沉迷于某件事。喂!
听到叔叔这么一叫,婶婶大梦初醒似的抬起头,发现我们后便朝着这边挥手。
这里由于地形的关系,一涨潮就会变得很深,要小心哪。你可不会游泳啊。
叔叔大声叫道。但是,我知道叔叔也不会游泳。有个我认识的小道具负责人曾偷偷告诉我,即便叔叔再怎么热爱舞台,也因怕水而厌恶必须使用水的舞台表演。
我不相信叔叔的话。在当时的我看来,那不过是海水高度最多只到脚踝、海底沙粒清晰可见的温和浅滩罢了。
当我和叔叔回到沙堡边,烦恼着要不要再盖栋别馆时,母亲从海中叫住我。
喔,你们的城堡堆得真棒。快点过来,妈妈教你在海里游泳的诀窍。
我虽然在母亲面前展露了在游泳教室的学习成果,但其实在海里游得不怎么样。母亲称赞我后,便示范了起来。我对她那优雅而有力的泳姿佩服不已。
和煦的午后持续着,太阳缓缓西沉。
过了一会儿,我们注意到海边起了一阵骚动。
一个女人脸色大变地在喊叫着什么。
她的女儿不见了。
救生员们试着让她冷静下来,一面询问她状况。
好可怕,她女儿在哪里呢?
母亲皱起了眉头。
大人们开始分头搜寻四周,也有救生员进人海中大声叫着孩子的名字。海边笼罩着不安的气息。我们依偎在一起观望事情的发展。
喂,有人倒在海湾。
分散四处的其中一个大人冲向这里,聚在海边的人们都注意着他的行动。
男人的手在身体前挥舞着。
那不是小孩,是穿着红衣服的女人。
我们愣了一下看向他,接着叔叔、我及母亲面面相觑。
我们朝着海湾,摇摇晃晃像要跌倒似的从那条唯一的弯曲小路走了下去。
我哑然地看着眼前展开的风景。
海湾变成了轰隆作响的蓝色大海,方才如牧歌般的海面消失无踪,狂暴的风景中,只见刚才的巨大岩石露出了所剩无几的面积。在那正中央,有个穿着红洋装的女人俯卧着。
我们放声尖叫,手足无措地看着婶婶。有人大喊着可以从海上搭小船靠近岩石,叔叔一听便冲了出去。
我、母亲和另一个大人咽着口水,紧盯着海水缓缓吞没婶婶倒卧其上的岩石。时间漫长得仿佛将持续到永远,但实际上大概只有四、五分钟吧。
波浪上漂浮着许多松叶。我想说些什么便随口提了这件事后,身旁的男人回答我,昨天晚上落雷打中悬崖的松树林了。
不久,海面上传来一道巨大的声响。叔叔和两个看来十分强壮的男人一起搭上白色的小船。海浪摇晃着小船,好不容易抵达了岩石。叔叔率先爬上岩石,战战兢兢地触摸婶婶的身体,似乎察觉她已经断气了。叔叔重新振作,抱起婶婶,男人则帮忙将婶婶放到船上。
叔叔,明明很讨厌水的。
比起婶婶的死,叔叔的勇气更令我印象深刻。
我抬头一看,海水几乎淹没了整个岩石,只能隐约看见有块坐垫大小的白色空间。
过了一会儿,叔叔脸色发青、神情恍惚地回来了。
他茫然地环视我们后,缓缓摇了摇头。
海湾的光景彻底地改变了。
狂暴的海面和令人畏惧的海浪生动地在我脑海里再次复苏。
原来如此,所以那部电影的那个场景才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惊讶于自己尘封的记忆居然这么鲜明。
我发现自己翻开书的最后一页却动都没动,便继续往下读了作者的后记。
令人讶异的是,小说内容确有其事,大海吞没了作者母亲身处的珊瑚礁。
……我出生在亚热带的岩石上。那是位于西南诸岛中,名为冲永良部的孤岛。这座岛由珊瑚礁构成。不需多加解说,所谓的珊瑚礁是“腔肠动物”的尸体累积而来。换句话说,宅既是石头之岛,也是死亡之岛。
这座岛上没有泥土。不,要说有还是有的。但那是几万年来,海风风化珊瑚礁表面而产生的石头粉末,和内地平原上那种饱含水分的黑土不同。岛上的人们收集这些粉末,种植甘蔗、撒下蔬菜的种子。但因底部很浅无法深耕,蔬菜的根无法垂直成长,只能横向发展,当强台来袭时,就会像枯叶般地漫天飞舞……
死亡之岛、死亡之海。读著作者的后记,我的记忆再次苏醒。
婶婶的死非常不可思议。
她是溺死的。
不会游泳的话,在海中当然会溺死。
但她当时在岩石上。
难道她是受惊于突如其来的涨潮,想逃走却被卷入海中,挣扎着在快要溺水时爬上岩石,最后力竭而亡吗?
结果并非如此,她的衣服是干的。
众人都很困惑,根据验尸报告她无疑是溺水而亡。不过,她究竟是怎么溺死的?婶婶既不会游泳,衣服也是干的,看来她并没有离开岩石,可是也没有任何人接近岩石。前往海湾的路只有一条,只能从耸立在海水浴场沙滩悬崖上的那条弯曲小路走下去。那条路前方有一间小商店,那里的店员证明在我和叔叔后,没有其他人下去海湾。加上海湾的潮速很快,那里早围起来禁止进入了,还有救生员监视着。就算以小船接近,也会发出很大的声音。
众人都感到相当不可思议,却找不出解答,只留下婶婶死亡的事实。
有人找到了婶婶漂流在海湾中的素描簿。
接近完成的悬崖画湿答答的。
这么一来,我便能理解为何《青幻记》会深深刻印在我的记忆里。
既然读完了原作,按理应该就这样告一段落。但将看完的书还回图书馆后,我心里还是有疙瘩,无法释怀。
电影中的海浪和记忆中的海浪重迭,不时在我心里翻腾。
或许是心底还留有孩提时代叔叔教会我的那份手工制作的乐趣,大学时我进了建筑系。虽然成绩不特别突出,但也顺利毕业并进了二线的外包设计室。我经常加班,母亲则因接手父亲留下来的公司总是镇日在外奔波,即使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也很少一起吃饭。母亲和我虽然都因叔叔的去世受到了打击,但在每天忙碌的工作中,内心慢慢地恢复平静,叔叔的身影也渐形遥远。
然而,某天当我在计算机上画着繁复却单调的图面时,突然错觉屏幕上出现了一片辽阔的海洋。
计算机屏幕仿佛是映出海洋的电视画面。
我吓了一跳。
是电影。
我之所以受到惊吓,是那部电影里那个场景的缘故。当时,我虽然知道《青幻记》,但并没有读过原作,却还是因那个场景受到惊吓,为什么?
这么一心生疑惑,我突然好想看那部电影。那部电影曾发行录像带吗?要如何得知有没有发售录像带?好想看,我好想立刻就看。
我再次拜托朋友帮忙。我想起高中时参加的话剧社成员中,有人在一家小型电影发行公司工作。我透过好几名朋友终于和她讲到话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比起怀念之情更多了一点意外感,她听完我唐突的请求后说道:
“好啊,公司前辈中有人是日本电影迷,我帮你问问看。”
她这么回答后,挂断了电话。
世上就是有所谓的专家,不到三十分钟她便回电给我了。
“找到录像带了,而且是前辈自己的带子,所以可以借你看。”
她的公司位于涩谷站往惠比寿方向再稍微走一段路的住商混合大楼里。
这几天她因为加班都睡在公司,加上我家里的录像机也坏了,便决定到她公司偷偷地看录像带。
那是间像一般住宅的小办公室,摆满了一捆捆海报和放着录像带的架子。从屏风隔间里传来了夹杂着英语和法语的对话,似乎有人正在交涉事情,口气非常粗鲁。
“你就自己随便看吧,那里有咖啡。”
她将录像带递给我,指着谈事情用的空间里的电视机说道,和我随便闲聊几句后就回去工作了。
我静静地看着录像带的封面。
上面印着我记忆中的场景。
《青幻记》,导演成岛东一郎,一九七三年,青幻记制片公司制作。
解说写着,导演太过喜欢原著,所以为这部电影成立了制片公司。这是原著出版六年后的事。
我内心缓缓涌起一股紧张感,将录像带放进了机器。
电影开始。
我不禁愣住了。
不同于我的记忆,这是部色彩相当鲜明的电影。我对这部电影一直只有寂寥日本海的印象,此刻这印象反而被南国的海洋和花朵鲜艳的色彩压倒了。导演似乎是非常有名的摄影师,画面从构图到色调都十分准确,看得出来导演对这部电影胸有成竹。
电影逐渐吸引了我。
导演十分喜欢原著,因而忠实呈现了故事原貌。我还清楚记得原著的内容,戏中台词也几乎一模一样。听起来,主角的旁白和原著的叙述文完全吻合。
少年与祖父的再婚对象不合,被迫出门兜售祖父留下来的不值钱发明。
身为岛上最出色舞者的母亲,在死亡来临前留下奇迹般的舞姿。
少年无法理解母亲的死亡,惊愕地听着巫女的话语。不久少年终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稔,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想紧紧拥抱你。
现在和过去的片段交错着,电影将要迎向高潮处的珊瑚礁场面了。
我没能照顾母亲太久,因为束手无策的时刻就要来临。我只轻拍母亲的背短短一段时间。然而,母亲似乎在那期间下了某种决心。某种我不明了的决心。
“可以了,谢谢。”
母亲这么说着,缓缓转向我,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些。母亲略微发青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泛着光芒、令人恐惧的微笑。母亲的身后晴空万里,云朵飘浮在她肩膀一带。当时,不知为何只觉得母亲离我非常遥远。或许母亲的脸是从云端露出的也不一定,她正从云朵上呼唤我。
“稔。”
这时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我从未听过的嗓音,充满了慈爱。在这之前我从未听过母亲如此温柔的语调。温柔到让我不舒服。
好一会儿,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低头看着我,用力地对我说道:
“妈妈有事要拜托你。只要是妈妈说的话,你都会听吧。一定会吧?回答我。”
我点了点头。母亲喘个不停,但口齿还是十分清晰。
“妈妈的胸口,不知道为什么愈来愈难受,手脚也渐渐麻痹没办法动了。我想应该不太严重,可是走不了了。我要拜托稔,你看后面,悬崖那里有个裂缝对吧,我想你可以从那里爬上去。我要你赶快拼命跑到那里,然后找人过来。”
妈妈留在这里,你赶快回去。我茫然地抬头看着母亲。
“妈妈呢?”
“妈妈在这块石头上等你。”
“浪来的话,怎么亦?”
“这块石头是干的,浪不会打到这里来。妈妈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你来救我。稔,你一定会来救妈妈吧。”
岩石上——
我眼前浮现了红洋装。鲜艳的红色,婶婶的衣服是干的。干燥的岩石上。打到脚边的波浪。濡湿的脚,湿润的沙。倒塌的沙堡。海浪一打便消失踪影的城堡。流动的沙。石头粉末。这座岛上没有泥土,要说有还是有。被海风风化而成的石头粉末。强台来袭时,蔬菜便像枯叶似地漫天飞舞…
深蓝色的大海,紧逼而来的涨潮,占满整个画面轰隆作响的海浪。
我身体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我觉得自己非照母亲说的话行动不可,伸手要拿起鱼笼。这时,母亲用力地按住我的手,用力到我觉得疼痛。母亲的表情眼看就要崩垮,似乎再也无法强颜欢笑。母亲下定决心般地喊道:
“稔,叫我妈妈,你刚刚只叫过一次!”
“妈妈!”
“稔,再叫一次……”
“妈妈!”
我害怕叫声被海浪的声音压过,高声地大喊。
“妈妈,那我走了。”
“谢谢。你不可以走有蓝色海水的地方,要踩着黑色石头快跑喔。妈妈会……”
母亲这么说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将我转向另一边,接着在身后说道: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你要赶紧跑喔,不快点就来不及了。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回头。”
我紧张得胸口上下起伏,无法答腔。母亲硬逼我答应。
“到对岸为止,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转头看后面。你会答应我吧。”
我点点头。母亲推了推我的背,我离开了母亲所在的岩石。
讨厌水的叔叔。他啊,很讨厌需要用水的场面。在远离海岸线的地方,堆砌沙堡。从小船跳到岩石上的叔叔。像树叶般摇晃的小船。只要看起来像真的就好。实物不见得看起来就会像真的。摇晃在海面上的大量松叶。缓缓地、满满地掩盖了海浪。前天晚上下了大雨。因为雷声,无法人眠。湿淋淋的素描簿。未完成的画。
我脑中的影像和眼前的电视画面相互交错。
画面中的少年拼命地向前奔去。他按照母亲的嘱咐,抵抗着逼近脚边的海浪,朝通往悬崖上的那条路奋力前进。绝壁终于出现在眼前,他找到了通往岩石裂缝的道路。像是被海浪推了一把,少年爬上陆地。
接着,他回头一看。
有岩石,但只剩一片木板的厚度。
的确有岩石,母亲却不在上面。
少年放声大喊着母亲。
深夜,我打开玄关门锁进到家里时,母亲叫住我。她似乎还没睡。
“吃了吗?”
“吃了。我马上就要睡了。”
“是吗?晚安。”
母亲在厨房兼餐厅的饭桌上摊开帐簿,敲打着计算器。
我看着她纤细的脖子。
母亲一直都独自一人,从没想过依赖什么人吗?她从未想过要丢下一切吗?不曾在疲惫之际渴望有个能够倚靠的肩膀吗?
我悄悄上楼进到自己房间。
我没有开灯,直接瘫坐在椅子上。
然而,蓝色的浪潮立刻紧逼而来。
是的,我确实察觉到了。从我看见那个海湾起,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清楚地看见了。因此,我才会将那件事埋葬在自己的记忆中——
溺死的婶婶。
那是当然的。为了让婶婶看起来像溺死在海里,叔叔将婶婶的头压人事先准备好装有海水的脸盆,淹死了她。
没人预料到会有小孩失踪。海湾总是渺无人烟,谁都没想到涨潮前会有人去那里。婶婶比预计的提早被发现,才变成了那样特殊的状况。
这么说来,当时那个女孩找到了吗?
我突然有些在意,却想不起来。
只要看上去像是真的就好。岛上遍布着石头粉末。
叔叔的话及《青幻记》的后记,一字一句都带着真正的意涵朝我而来。
叔叔开着厢型车直接从公演处过来,是为了将婶婶的尸体运到海湾。正确地说,应该是为了搬运装着婶婶尸体的大道具。
还有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岩石的下沉比他想象中还花时间一因为和平常惯用的高度不同,这也无可奈何。
就是这个。
那幕冲击我的电影场面。
女人坐在海中的岩石上。下个场面,女人消失了。上升的海面吞没了岩石。
不对。
我抓着头。实际上,我看到的场景并非如此,岩石并非被上升的海面吞没。
反而是岩石下沉了。
叔叔制作了一个岩石,材料是什么呢?要能溶于水中的东西,或许是盐吧。叔叔将其上色,做成了看起来像是岩石的东西。至于要放在海湾原有大岩石上的石头,他应该也会就地取材。那是从海湾看过去时,可以挡住另一边婶婶尸体的石头。随着涨潮,放躺着婶婶的石头便逐渐溶化。
我注意到从海湾和从悬崖上看到的岩石高度不一样。
讨厌水的叔叔抢先从船里爬上岩石,也是为了不让人察觉岩石上造假的部分。
他明明可以将婶婶推落某处就好,为什么要采取如此迂回的方式?为了不在场证明。他和我一起目击到坐在岩石上的婶婶,好证明自己没有机会下手。也就是说,叔叔认为自己可能受到怀疑——难道,叔叔和婶婶的关系发生了问题?或许只有我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很清楚。
看到湿淋淋的素描簿上的画时,我察觉了。
那是幅悬崖的画,画了崖上的松树林。那是叔叔前一天画的,尚未遭前晚落雷劈倒的高大松树。
叔叔很爱我,我也很爱他。叔叔没有孩子,他想当我的父亲吗?他深爱我到这个地步吗?
浪潮声又响起。从过去的记忆,从我记忆深处的风景。
对,我早就发觉了。从一开始,从那个瞬间起,就算不看电影我也知道。
坐在岩石上的人是我的母亲。
即使她穿着红洋装,带着长假发和太阳眼镜。
以前我看过某个电视节目,让几个孩子从屏风后面伸出手,母亲再依露出部分猜哪个是自己的孩子。没有人犹豫,每个母亲都在看到的瞬间便走向自己孩子,握住孩子的手。拿开屏风后,没有一个母亲弄错,大家都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我不禁佩服地说着“好厉害”,一起收看的母亲则回答“我也能立刻分辨出来喔”。
对,孩子也是如此。看到的瞬间,便知道那是自己的母亲。当时坐在岩石上的女人,她的脖子、肩膀的线条无疑是我的母亲。之后,母亲为躺在身后的婶婶换上洋装(或是准备了相同的服装?)以事先穿在衣服下的泳衣渡海回来。母亲善于游泳,也许以潜水用的呼吸器躲在某处。即便监视着禁止游泳区域的进出状况,恐怕也很难察觉有人从海湾潜上来。
为什么母亲要帮叔叔制造不在场证明?她爱叔叔吗?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为什么母亲不和叔叔结婚?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我?
海浪愈来愈激烈地朝我袭来。
我缓缓打开房门。
厨房的橘色灯光微微倾泄在楼下的走廊上。
我从黑暗中小声地向下呼唤着。
脑中浮现出回头朝着大海大叫的幼小少年脸孔。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