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有人说樱树底下埋着尸体吗?其实睡莲也是。睡莲底下埋着美丽的少女喔。若不是池底的暗泥里埋着美丽的少女,才开不出那么美丽的花。
不记得最早是稔还是亘这么说的,但我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时,便十分认同。那能从北侧窗户望见的沼泽不知为何总让我很郁闷,但漂浮在又沉又凝滞水面上的几何形状花朵却如同宝石般美丽。即使是晴朗的白昼,沼泽也总显得阴暗,满布沉淀的瘴气,然而那些花居然能出淤泥而不染地生长其中,我不禁觉得每天仿佛都看着一个小小的奇迹。因此,花朵从躺在污泥中、宛如人偶般的白皙少女额头长出来的说法,对当时的我相当具有说服力。
我也能让花朵盛开吗?
听到我如此低语,亘的表情沉了下来。他只要发现我又望着沼泽,就会一脸不快,明明平常是个那么活泼开朗的少年哩。每当我看到他那样的神情,心中也沉重起来。我故意忽视这些,开口问他。
亘,你觉得呢?我希望听他亲口保证我是美丽的少女。
会啊,理濑的话一定能开出比任何人都还艳丽的花朵,只是……
亘停止了发怒的口吻,不再继续说。我等着他的下文。只是?
你必须躺在暗冷湿滑的泥土中。
如此说着的亘,侧脸显得极其苍白。
孩提时代,我的世界非常平淡。从放学到哥哥们回家的这段时间很漫长。升上小学二年级时,我们搬到了这里。当时的稔已经是高中生了,亘则是国三的准考生。我不讨厌独处,却也无法融人吵吵闹闹、像塑料球般横冲直撞的同学间,所以不是在家看书,就是练习钢琴、听老唱片,或是帮祖母做家事。祖母虽不多话,但只要向她发问就会发现她无所不知。她不会成天唠叨,但很严格。这样的态度和距离感让我觉得很自在。比起混乱脱轨,我更喜欢秩序井然的世界。
当时的住处是栋老旧的洋馆,从玄关爬上二楼的第三层阶梯,是我的专属位置。我总在降雨的午后,撑着下巴透过玄关的采光窗盯着大门,等待哥哥们回家。灰色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进入永恒,雨永远不会停。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会在某个时间回家。每当稔打开铁门进来,我的喜悦总带着紧张。稔看到我坐在阶梯上时,必定会面无表情地直盯着我看。我则佯装平静,全身紧绷。稔就像银色匕首般美丽。他总是一贯地沉稳冷静,总是随时观察着周遭一切,总是如此聪明伶俐。我们隔着采光窗的玻璃互相凝视。他打开玄关的门,对我说道——
理濑,不要撑着下巴,你的齿列会变形,变成不干净的女孩喔。
稔非常讨厌“不干净的女孩”。胖女孩、丑女孩、脑筋不好的女孩、个性别扭的女孩。他虽然从不说出口,但只要看他的眼神就一清二楚。他瞥向路上擦身而过女孩的冷淡视线,就像看到腐烂苹果般不快,那是短暂如鸟影掠过眼眸的轻蔑。我总在采光窗的彼端探寻那份恐惧,想确认他看着我的眼神中是否夹杂着对“不干净的女孩”的轻蔑。
而每当亘回到家时,我只单纯地感到愉快,如同等待主人回家的狗般喜悦。那是一种“太好了,终于可以一起玩耍”的安心感。亘只要一看见我,便会露出开心的笑容。
好饿喔,有没有什么吃的?我冲下去拥住他。
可恶,这次又刷新数学小考的最低分了。亘把脱下来的学生帽粗鲁地扣在我头上。
为什么?那不是你最擅长的科目吗?亘的帽子有顽皮男孩子的味道。
因为状况不好啊,我从早上就开始拉肚子了。
我登上亘的脚踏车,我们往堤防骑去。我配合着前方双手放开龙头、发出怪叫的亘,也跟着大叫出声。我们一起收集蛇莓,爬到树上找鸟巢。亘明朗的笑脸就像太阳一样灿烂。
理濑,你知道《源氏物语》吗?我把满是泥土的鞋子挂在腰边,赤脚倾身紧挨亘的背后时,他突然这样问我。
不知道,怎么了?亘的背部瞬间僵硬了起来。
不,没事。亘的声音混在风中,橙色的河川风景飞过我们身边。
我隐约察觉到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哥哥。
但我想祖母是如假包换的祖母。和她在一起时,我感受到我们之间有道大河般的存在,而稔和亘或许是我的堂哥吧。从懂事起,我便发觉自己的家庭状态和其他人大不相同。虽然对自己身边不存在其他孩子都会有的,名为“双亲”的成年男女一事感到不可思议,却从未为此感到不自由。然而,我还是嗅出了这个赝品家族的味道。暂时的组合,伪装的组合。我学会在里头扮演恰如其分的角色。在稔面前是完美的女孩,在亘面前是开朗而男孩子气的妹妹,在祖母面前则是不需费心照料的孙女。女孩子是塑造出来的,由男孩和大人的视线所塑造。
理濑好厉害,这个给你。
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束非洲菊。看见那只手上方那对湿润、热情眼神的瞬间,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这是什么,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非洲菊的花瓣疲软地扭曲着,我颤抖地接下了这把恐怖的花束,哭泣着冲向亘。看到我满脸恐惧和嫌恶,亘吓了一跳。但当他瞥见因我逃走而呆愣在地的隔壁班男孩时,微微转过身去,露出了苦闷的眼神。
那天的夕阳有点阴暗,但很温暖。郁郁葱葱的树木扭动身躯似的摇晃着。
在镇上小型会馆举办的钢琴教室发表会之后——
理濑表现得最好、最可爱了。
稔心情甚佳地走在最前面,我和亘不知为何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手上的非洲菊花束和磨得亮晶晶的脚尖,映入我的眼帘。蕾丝袜,垂着鞋带的黑皮鞋,黑色天鹅绒洋装。名为美丽少女的偶像,名为完美女孩的商品。我第一次察觉到稔眼中的话语。
风吹动树丛呼啸而过,群鸟纷纷归巢。
我为了借写作业要用的书而翻动亘的书架时,一本英日字典里掉出了照片。
我毫不犹豫地捡起它,胸口瞬间刺痛了一下。
亘和一名少女并肩微笑着。那是个清纯、可爱的少女。她倚靠亘站着,两人手臂微微地接触。我心里一阵骚乱,眼前浮现橘色非洲菊的残像。为了掩盖就要爬上胸口的污浊纷杂情绪,我将照片夹进字典用力阖上。
随着雨季变换,吹过深夜的风带来了睡意。
亘不再陪我一起玩耍。漫长的灰色午后持续着。稔在晚餐餐桌上挖苦带着女孩在堤防上散步的亘。祖母制止了稔,亘则面红耳赤。我默默地抓起面包,喝了一点汤。
某天午后,我坐在老地方等哥哥们回家时,家门前停了一辆很大的黑色车子。有个穿着红色外套、身材高挑的女人走了出来。
仅是这样的动作,她便仿佛散发着光芒,显得非常特别。她轮廓很深,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成熟女子,如此美丽、如此有存在感,如此散发着不祥之气。
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快了,那人马上就要抬起头。下个瞬间,她便会隔着玄关的窗看到我了。那时,她眼中将看见什么?
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这里,某种锐利的东西贯穿了我的心脏。羞耻和恐惧猛烈朝我袭来,但我仍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那双眼捕捉到我的刹那,像是先流露出“?”的疑问,接着却转变为“!”,散发出不可思议的光辉。宛如隐藏在云朵后的太阳露出了脸,一种热切的喜悦与兴奋,不知为什么隐约掺杂着一丝淫靡倾泄而出。
她那擦着鲜艳口红的嘴角微微上扬,缓缓露出仿佛要大声叫好的笑容。我感到有双冰冷的手拂过心脏,身体某处骚动了起来。那是内心深处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被强行打开的感觉。
她从容地拨了下鬈发走向玄关,高跟鞋在砂地上踩出声音,那一刻,我有股奔到玄关锁上门的冲动。不能让这人进来。
我正打算起身时,厨房传来了微微的惊叫声,祖母小跑步出来。祖母很少如此情绪高昂。她开门招呼那人进来,两人泛红着脸互相拥抱,十分开心。
啊啊,还是进来了。我有种徒劳的空虚感。
理濑,你长大了呢。
听到出乎意料的粗哑嗓音,我回过头。她认识我?
下一刻,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僵住了,也发现望着我的女人察觉到这件事。她将视线移向我正注视着的对象。
铁门开了,亘脸上挂着羞赧的笑容,带着一个女孩进来。那是我在照片上看到的女孩,远比照片上还要可爱、还要讨人喜欢的女孩。
晚餐十分地华丽、热闹,令人不知如何自处。
那女人带着压倒性的气势闯入我们之中,支配了餐桌的气氛。但我完全不清楚她和我们家的关系。一个看起来很亲密的女人,很擅长谈话的女人。祖母和稔似乎都和她很熟,两人都眼睛发亮地和她切切对话。亘则有点不同,他对那女人露出了些许困惑和害怕的奇妙神色。不,那或许只是我多想了而已。因为坐在他身边的美丽少女吸引了我所有注意力。
我感到很混乱,也很气自己。为什么,这份痛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非得这么难受不可?至今我从不曾如此。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女孩,我都不曾像现在这般全身紧张,这般懊恼自己是如此不堪。
我紧盯着少女。纤细白皙的喉头,看似柔软而绑成马尾的头发,总是微笑着的沉稳双眼,稚嫩可爱的粉红色双唇,从制服袖口伸出的细瘦手腕,偶尔和亘交会带着恶作剧眼神的褐色双眸。我窥见亘无言响应的视线中,有着甜美的温柔。那湿润热情的双眸,使我陷入非洲菊花瓣正摇曳的错觉。
太奇怪了,为什么我会如此痛苦?为什么会憎恶我最喜欢的亘?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可爱的少女可恨?我喝着无味的浓汤,边拼命地找寻答案。太奇怪了,这一点都不公平。
我感受到一道视线,仿佛看透一切、艳丽微笑着的女人的视线。女人像要舔遍我全身地关注着我的表情,似乎很享受。对,她发现了,她发现此刻的我是个“不干净的女孩”。
悲伤的宴会结束了,亘送少女回家。我伫立在玄关的阴影中,紧盯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门的另一边。
我立刻躲回房间。那女人和祖母的谈笑声直到深夜都还回荡在家中。她似乎住下来了。
黑暗中的天花板看起来像是诡异的黑色龟壳。迟迟无法入睡的时间里,我从无数的裂缝中窥见了少女方才的微笑。心跳声咚咚咚地令人生厌。
黑暗中的睡莲。
深夜,我悄悄下楼去了洗手间后,静静站在北侧窗旁。
我凝神细看,终于看见轻轻浮在水面上的青白色花朵。
它们好像在发亮呢。
身后传来低语,我没有回头。
一道叹息声接近。
简直就像宝石。
睡莲下埋着美丽的少女。
我看着窗外低喃。肩上传来一股沉重感。她的大手陷入了我的肩膀,好大的手啊。我瞄了她的手一眼,虽然漂亮,骨节却意外地突出显眼。大颗的红宝石戒指如血色鲜红。
对,就像理濑一样的女孩。耳畔飘来她的气息。
才不像,我这么肮脏。
声音尖锐到连我自己都惊讶。我撇开脸,避开尴尬的沉默。
她在我身后窃笑了起来,我全身僵硬。
啊,那个女孩呀。她是个砂糖般的女孩呢。
我的脸颊瞬时火烫起来,果然被她看穿了。
她突然用力掐住我的肩膀。理濑,你听好。
她那冷漠又干涩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宛如咒语般钻进我心底。
那女孩成不了睡莲的。她和你不同,进不了沼泽。她感受不到泥土的冰冷。你刚刚嫉妒着她那温柔单纯的表情吧。直到刚才你都还痛苦得在床上辗转反侧。我喜欢这样的你,我喜欢觉得受伤痛苦的自己很肮脏的你。
她缓缓将脸颊贴在我的额头上,然后悄悄离开了。
静谧的夜晚。窗外模糊浮现了几何形状的花朵。
隔天早上,她在万里晴空下离开了。
理濑,我很期待你长大喔。
逆光中,我握着她的大手一边思考着。她柔软的鬈发轮廓闪闪发亮,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这人不是女人。
黑色高跟鞋踩着砂地走远了。祖母和稔送她到大门口,我则站在玄关凝视着穿红外套的背影。
昨晚,她站在身后,以脸颊擦过我的额头时,我所感受到的不协调,终于在晨光中清楚地显现出来。
那人是男人。
风愈来愈冷。晴朗无云的天空助长了冬天带来的不安。我独自度过漫长的午后,在干枯草原唯一的路上漫步着,寻找没有问题的答案。
突然,我察觉有人正看着我。
抬头只见一辆银色大型车朝这儿开来。驾驶座上那长相精悍的年轻人对我投来一瞥,露出笑容。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目送着车子离去。此时,我发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似曾相识。那是坐在亘身边的少女,和亘交换着共犯般羞涩笑容的少女。那个少女陶醉似的脸泛红潮,张嘴大笑。那表情令我毛骨悚然。
从干枯草原上远去的车子,不知为何像是载着某种不祥的东西。
我认得那驾驶座上的男人,在哪里见道他呢?
包裹着亘的某种闪亮事物消失了。
随着冬天的到来,他变得十分忧郁。
初雪的那一天,我发现亘在大门旁和少女低声争执着。一开始,我没认出对方就是那天晚餐时坐在亘身边的少女。她化了妆、烫了头发,更重要的转变是,她带着不屑的眼神看着亘。
少女不满地对突然沉默不语的亘说了什么难听的话后,很快地转身离开了。留下亘一人站在大门边。他望着少女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后,拖着蹒跚的脚步朝这儿走来。
我坐在第三层阶梯,凝视着采光窗外疲惫的他。
亘抬起头,发觉我后停下脚步,我们透过窗玻璃看着彼此。
亘眼里空无一物,他已不再是我熟悉的顽皮少年。他眼中只有干枯原野般的空虚。
开门进来的亘面无表情地说了声“理濑”,接着便闭口不语。
什么事?我不甚感兴趣地反问他。
不,没事。亘移开视线走进屋里。
但,我仿佛听见了他未完的话语,一个曾在他背后听过的问题。
理濑,你知道《源氏物语》吗?
几天后,我在亘房间的垃圾桶里发现了胡乱丢弃的英日字典。我悄悄捡起它,猛力打开夹着皱巴巴照片的那页。
连月光都冻结了的夜晚。
一切都静静入眠,黑暗也沉睡了。
我独自站在沼泽边。水面如镜子般映照着夜晚,只有灰色圆叶分散漂浮其上。
我静静缩起身子,将藏在睡袍里的英日字典沉人沼泽。
字典没发出任何声响就消失了,冒出了一个正无声低语似的水泡。
何时我也能开出睡莲呢?我抬头望着天空。
犹如水晶的睡莲,美丽的睡莲。
我吐出白色的气息,脑海中浮现硕大花朵穿过我额头,在暗夜中盛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