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对三保典子产生了兴趣。
每年黄金周前,我任职的公司会在新宿的城市大饭店举办新进员工欢迎会。除了避开新年度开始之际的忙乱期外,新人这时也逐渐适应了公司,职务调动的员工也习惯了新工作。只不过,还是卡到了月底和月初的连续假期,因此不论何时举办,忙碌程度都没有差别。
那天从早上起天空便暗沉沉的,寒冷的雨水敲打着柏油路面。就算同样都地处西新宿,从公司所在的高层大楼到饭店也得走上十分钟。大家透过窗户望着楼下开着一朵朵伞花的马路,叹息着披上了雨衣离开公司。四月对包含人事课在内的总务部而言,是非常忙碌的时期,所以其他员工眼中的新人,在总务部早就是熟面孔。这时候总务部已着手进行下个年度的招募工作了。身为庶务课的一员,公司内部印刷品的送印是我的工作。由于明天必须回稿给印刷厂,我花了很多时间检查公司简介的原稿,离开公司的时间比其他人晚了一些。
明明马上就要五月了,春天的夜晚却又冷了起来,我冻得全身发抖。雨虽然停了,穿着单薄上衣的女子仍在伞下交抱着双臂,逃也似地快步走着。唉,又是新人欢迎会,不是刚出席过吗?我在伞下呼出了白色气息。身为资深女性员工,对新人的兴趣是一年比一年低了。他们总是大举入侵,在公司内部造成漩涡,等到漩涡停止后,有些人便沉到了水底,或是消失无踪了。我已不再为这种日子特别准备新的套装,不光是新人欢迎会,公司内的任何活动我都提不起兴趣。
这时候,前方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我惊讶地望向声源。周遭的人们也都被那声响吸引了视线。
“怎么了?”
“是车祸。”
“哇,卡车撞进电话亭了。”
“电话亭里面还有人喔。”
“好惨。”
众人不安的低语声瞬间转变为带着兴奋的喧哗。我也不例外,对这个远离日常的气氛心跳不已,挤进了转眼便聚集起来的人群中。伞尖和湿掉的外套冷到让我很不舒服。
阻止了卡车继续前进的电话亭,面对马路的那侧呈“く”状扭曲着。玻璃因为冲击和裂痕变成一片白色,里面有个中年男子看似倚靠绿色话机站着。与其说是站着,不如说他被夹住了。记事簿及开了上盖的公文包,混杂着玻璃碎片掉落在他脚边。看到飞溅在记事簿上的血痕的瞬间,我不禁感到一阵反胃。
铁青着脸的卡车司机打开靠近马路这边的车门跳了下来,顾不得自己额头上还在流血,冲到电话亭旁边,砰砰砰地拍打着玻璃门。
“喂!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司机拼命想拉开变形的门扉,但由于屋顶扭曲的关系,屏风式的门扉动都不动。站在附近的几个年轻上班族跑了过去,四人使劲地拉着门。围成人墙的群众气也不敢喘地紧盯着事态发展。终于,随着“轧”的声响,门被打开了,周遭传出松了口气的叹息。
他们将电话亭中的男子拉出来后,让他躺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但他似乎失去了意识,脸色惨白,双眼紧闭。他可能撞到了话机,嘴唇裂开,下巴也肿了起来。即便在耳边出大声叫他,男子依旧动也不动。雨滴啪答啪答地打在男子脸颊上,他可能觉得很冷,身体抖了一下。
“他受伤了。”
突然,有人看是男子肩膀流出的血,相当害怕似的低声说道。大概是被玻璃碎片刺伤了。众人心里或许都想着不止血不行,但没人知道该怎么做,只好无助地彼此对望。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比起有人打个电话却碰上意外的状况,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此刻众多看热闹的行人中,竞没人知道正确的急救方法,只能茫然地望着发生意外而受伤的男子。
就在这个时候。
有个穿浅蓝色薄外套的年轻女子从人墙中穿了出来,迅速蹲在那名男子身旁。众人惊讶地看着她。
女子的表情十分冷静。她凑近男子的脸确认呼吸,边看着手表边压住他的颈动脉测量脉搏。从她利落地将手指压在男子颈动脉的动作看来,显然十分习惯这种状况。她判断男人没有生命危险后,接着碰触男子的肩膀和手腕,似乎在检查是否骨折了。当她发现男人的上臂正在出血时,便迅速拉下男人的领带,毫不犹豫地用力绑紧男人的腋下。这中间其实只过了短短几分钟。救护车从远处来到附近的这段期间,围观的人们一直盯着她压着领带的手指看。纤细白皙的手指——可能是相当用力才那么苍白——仔细一看,她的手掌还沾上了血。这时,我才发现那名女子和我是同一家公司的员工。
当我悄悄走进宴会厅时,新人致词早已开始,混杂酒气的谈笑声摇晃着沉淀的空气。如我所料,没剩什么食物了。
会计课的胜又瑞枝眼尖地发现我,走了过来。她是我少数的女性同期之一。她发现我晚到,事先替我留了一些食物。我双手合十地感谢她后,悄悄使了个眼色,要她看向在我之前进场的年轻女子。她很快就加入宴会厅后方的一群年轻女孩。
“知道她是谁吗?”
瑞枝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嗯嗯”地用力点头。
“啊,她是三保小姐,今年四月从品川营业部调到我们这里的。”
“三保(Miho)小姐?那是她的姓吗?”
“对,一二三的‘三’与保持的‘保’,很特殊的姓呢。全名是三保典子。怎么了?”
“没事,因为她一直走在我前面,结果发现目的地相同,有些好奇而已。我现在才注意到原来她也是公司的人。”
“她今年好像是第六年了吧。这是她头一次在总公司工作,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她很老实,也很靠得住,是个很能干的年轻人。好久没有这么像样的人才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直想着几分钟前看见的情景,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应该对她照护事故伤员一事保持沉默比较好。她对赶来的急救人员交代了几句话后,便若无其事地快步走向饭店会场。那模样简直就是落荒而逃,显然她无意夸耀自己刚才的行为。进入饭店后,她直接走往洗手间,我也悄悄尾随进入。除了想仔细看看她,一方面也是因为走在寒冷的天气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尿意。她没分神注意我,紧盯手掌,缓缓地洗着手。
她看起来就像是随处可见的年轻女孩,纤瘦而姿态优美,穿着时尚却不过份的衣服,中等长度的发型和时下OL没什么差别。她的妆容仔细而干净,长相不差却表情贫乏,是张有些无趣、一旦自眼前消失就会立刻遭到遗忘的脸。当我走进洗手间,经过她身后时,注意到她的外套染上一大片血迹。只见镜中的她察觉我的视线后,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她低头看着外套下摆,摸了一下血迹。
关上厕所门的瞬间,我在心中暗暗惊叫。
镜中的她笑了。
她看着沾附在指尖上的血迹笑了。
“三保小姐很能干呢。她虽然不喜欢跟大家一起吵吵闹闹,但也不是很内向。”
“即使会计课每天下午都忙碌得像战场,她还是很冷静。我每次有事到会计课时,总是不知不觉便去找她了。”
“是啊。虽然只差一岁,但我觉得她就和姐姐一样。”
女孩们吃着小小的便当,如同小鸟般聚在一起谈笑。
那也是偶然发生的事情。有个会计课的女职员恰巧休假,平时都与她一起吃便当的女孩子便跟着会计课的瑞枝来找我。而附近的总务课刚好有两个人跟那女孩同期,大家就一块儿吃便当了。于是这个和平常成员完全不同的午餐时间,大家热切交换起从平常成员那里得不到的情报,甚至能知道一些连在同单位也无法轻易开口询问的事。听了一些结婚与离职相关消息、某些纠葛的人际关系等最新八卦后,突然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在这之前,我早忘了自己曾对她怀抱兴趣。但听到她名字的瞬间,当时的好奇心又冒了出来。镜中微笑的女孩。虽然我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事情,但她为人不错,没什么可以谈论的话题,谈话一下子就结束了。
因此我若无其事地点了点瑞枝——我想知道瑞枝会怎么评价那个女孩,然而向来毒舌的瑞枝也大大称赞了共同工作三个月的三保典子,看来只得承认那女孩确实很能干。
三保典子似乎真的非常有工作能力。不知何时起,只要经过会计课,我便会下意识地注意她。她总是淡淡地融人职场的气氛,安静地工作着,虽然不起眼,但并未封闭心房,是个相当平凡的员工。只是,我总觉得她将一切打理得过于周到,给我一种为了某个目标正默默累积实力,在实现前绝不宣之于口的印象。
不期然地,瑞枝脱口问道:
“她到过在职专班之类的地方上课吗?”
我能理解瑞枝的想法。对OL而言,二十六七岁正是迷惘的时期,究竟该留在公司追求自我实现,还是向外发展?若是对现况感到迷惘,通常会不知不觉地在职场流露出犹疑不定的那一面。然而,若是预定要结婚或有其他目标之类,和外边世界有所联络的人,则懂得适度保留,能清楚地划分工作与私事的界线。三保典子显然属于后者。
女孩们继续聊着八卦传闻。
“对了,三保小姐好像是护校毕业。”
其中一个女孩突然想起似的说道,再次引发了我的好奇心。护校,眼前浮现出她测量脉搏的模样。原来如此,这就能够解释她当时那准确的急救行为。
“咦,真的吗?你听谁说的?”
“最近聚餐的时候,法人营业部的田中说的。他和三保小姐是高中同学。”
“好奇怪啊,护校毕业却来当OL。”
“真可惜,护士有很多机会认识医生的。”
“不过一定很累吧?要值夜班,薪水也不高。”
“我是没办法,但三保小姐或许很适合。”
“对,我也这么想,所以曾经问她为什么不当护士。”
“结果?”
“她说,虽然努力地考取了执照,但就是没办法看到血。很意外吧。不过像她那么能干的人,却害怕见血,反而很可爱呢。”
三保典子是靠关系进入公司的。
所谓的关系有很多种,她是由某个旧财阀系统大客户的干部级人物介绍进来的,后台相当地硬。不过,三保典子并没有让引介她的人丢脸,她不仅工作态度认真,能力也获得相当好的评价,对公司而言是十分划算的交易。
她从神奈川的公立高中毕业后,便进入东京一流医科大学的看护系。读了三年顺利毕业,也通过了那一年的国家考试。她的籍贯是兵库县,而身为紧急联络人的母亲,住址也在宝冢市,看来双亲在她高中毕业后就搬回老家了。她独自住在东急池上线沿线的公寓里。
她为什么不当护士呢?
在微暗的数据室中,我边思考边悄悄将她的数据归位。
为什么我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差点自嘲地笑了出来。
只是好奇而已,一切都是我个人的好奇心。我不会在看了她的履历后,就告诉别人这些事情。我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一定是生活太无聊了,我只是在重复着盖章动作的日子里,寻求一点小小的刺激罢了。
更衣室里,女人们以毫无紧张感的语气聊着天。那是回家前,卸下业务用面具回归日常脸孔的瞬间。不会被汗水弄糊的粉底、聚餐的餐厅名单、邮购内衣的好坏等等,全都和我无缘。那些话题离我十分遥远了。如果想加入谈话当然没问题,但随着岁月流逝,一切都麻烦了起来。逐渐腐朽的每一天,不停重复着永无休止的每一天,我似乎看见覆盖在身上的外壳慢慢增厚。
突然间,我注意到三保典子站在和我有段距离的置物柜前,她的侧脸恰好对着我。宽敞的更衣室里,回家前的几个女人散发着各式各样的味道,闹哄哄的。虽然我们的置物柜互为对角线,她的侧脸仍醒目地闯进我的视线范围。
她还是笑着,拿着一个能包覆在掌中的小瓶子。
那是什么?香水吗?
我眯眼注视她的双手。
她悄悄地将瓶子放到鼻子附近,独自安静微笑着。
“我也相当意外,虽然三保是很少见的姓,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是同一个人。她一直以来都说要当护士,大家也认为她一定办得到。因为她很能干,手又很巧。当年她是橄榄球社经理,打橄榄球不是很容易受伤吗?连教练都称赞她的紧急治疗非常迅速而正确。和我同班的女孩子透露,她从小就持续照顾着家中病人,好像是奶奶和父亲的样子。由于这样的经验,才想当护士。没想到进了公司后发现她居然是同事,真的吓了好大一跳。她也很惊讶。我问她怎么没当护士,她吐了吐舌头,只表示拿到了执照。我也没继续追问,不过她稍稍提到需要钱,我想她应该很辛苦吧。”
这个隶属法人营业部的田中青年,看起来虽然个性很好,但似乎不太会察颜观色。感觉上是那种将工作交给他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丢回来,让人不太想和他共事的类型。如果是瑞枝,大概一星期就会放弃他了。不过做为三保典子情报的提供者,他倒是相当称职。
趁午休时间去买备用丝袜时,我巧遇交情不错的前上司,便和他一起进了咖啡厅。当下可能是心里一直记着他是法人营业部长,还暗中期待或许他的部下也会同席。
听了田中的话后,我愈发感到混乱。她在少女时代一直照顾祖母和父亲——要论动机,没有比这点更强烈的。橄榄球员受伤的话,不光是骨折或脑震荡,一定也经常会看到血。既然她能干净利落地处理那些伤势,想必也早预料到当了护士后,会遇上更多见血的场面。既然这样,那又是为什么?我无法接受她告诉同事放弃当护士的理由,怕见血?不,我认为她……
更衣室里闹哄哄的。
我注视着三保典子的侧脸,她又拿着那个小瓶子。那似乎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某种药物吗?但她没有打开盖子,只是静静地享受着瓶子的触感而已。
最让我在意的是那张笑脸。她平常不会整天将笑容挂在脸上,而是一副沉稳、让人心情愉快的表情。就算偶尔露出笑容,也不会发出声音。然而,她拿着那个小瓶子时的笑容却完全不一样,那是我曾在镜中见过的神情,是种会让看见的人内心涌现不安的奇妙笑容。仿佛她已在更衣室里安装了定时炸弹,在场的女人几分钟后就会全部死掉,而她正偷偷嘲笑着竟然没人察觉。
为何我会想象这么残酷的事情?难道生性认真的OL,一脸陶醉地拿着私人物品有罪吗?
“护士当中,许多是小时候家里有病人,或是有过住院经验的。不,我的情况是妈妈也是护士的关系。小时候曾因太过寂寞而埋怨她,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却开始觉得妈妈实在很了不起,决定升学方向时便很自然地选了这条路。三保小姐在同侪中也十分优秀。该怎么说呢,她好像早下定决心走这条路了。大家都还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就算怀抱着成为护士的目标,内心仍会感到迷惘,会想这样好吗?我真的适合走这条路吗?可是三保小姐完全没有这种问题,有种‘我一定会成为护士’的气质——因为她没有丝毫迷惑,总是冷静而正确地判断、处理各种状况,患者一定也能安下心来。听说三保小姐小学时就在家照顾癌症末期的爸爸,她妈妈是上晚班的,两人轮流照顾。啊,这样的话,我就懂了。在医院实习时,她总想照顾病况最严重的病患,只要是负责的病患一定会看顾到最后——有时能顺利出院,有时则不幸去世。年轻女孩通常都讨厌做这些事情。咦,香水?三保小姐用什么香水?我们不擦香水的,我也没看过她拿香水。”
午休。
静悄悄的空旷房间里,铁门紧紧并排着。
大家来拿外套和便当的十二点出头,以及开始上班的一点前,更衣室便会闹哄哄的。不过,到了十二点二十分,更衣室就空无一人了。
我察觉自己的脸色苍白,明明不想前进,却还是拖着脚步慢慢走了过去。日光灯在铁门上反射出钝重的光芒。
那个置物柜在更衣室最深处。
“三保”
我轻轻深呼吸一口气,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亮到扰人。
既然要动手,就得速战速决。万一被人发现,传出我站在某人置物柜前之类的谣言可麻烦了,但我只能迟缓地移动手指。
不可能打得开,大家肯定都上锁了。
一定没上锁,整天要开这么多次门,谁会每回上锁?
两种矛盾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重合般地叫喊着。
喀嚓一声,铁门简单地开了。我感到有点虚脱,不过还是悄悄地窥看了置物柜中的东西。
里面非常整齐。吊在衣架上的便服和放在底部的高跟鞋,没有开封的茶包,放在纸袋内的生理用品及三双一套的淡褐色丝袜。
折迭好的小毛毯里,放着那个东西。
很漂亮的红色巧克力罐。
但是,摸到罐子的瞬间,我就知道里头装的不是巧克力,因为里面传出了喀锵喀锵的玻璃互撞声。
我轻轻打开了盖子。
“相当独立的孩子,这是我对她的印象。我还清楚记得那孩子的事。我是她五年级的导师。她坐在教室角落,总是很认真地直视着我,听我说话。当然也有其他专注听讲的孩子,但她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感觉上,她非常在意讲话的人能带给自己多少有用的知识。她并非轻视对方,而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一回家就得忙着照顾病人及做家事,根本没办法念书。大部分的学生,只要老师说起与课本内容无关的事就会很高兴,但她听到我开始讲其他话题时,就立刻失去了集中力;相反地,如果是实用的内容,她的反应则热烈许多。
“直到现在,我还难以忘怀远足时发生的事。当时班上的孩子,有的是单亲家庭,有的为了帮忙家业而无法参加学校活动,还有的缺乏亲情关爱。我会偷偷在春假时集合这些孩子,带他们去远足。如果在上课期间这么做,会被指责偏爱某些孩子,所以我趁重新分班前的春假带他们出门。我也带了三保一起去。我们花了一整天爬孩子也能轻松登上的小山,玩得很开心。下山前稍事休息的时候,我和他们聊到万一在山里迷路时该怎么办?我先问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回了像是待在原地不动,或找可以看到远处的地方等孩子气的答案。知道三保当时说了什么吗?她一脸认真地说‘我会去找野鼠’,大家一听都呆住了。我反问‘为什么’,她立刻回答‘抓到后砍掉它的头’,我们愈听愈惊讶。我继续追问‘为什么要砍掉它的头’,她则一脸无所谓地说‘为了它的血,因为血液是最好的营养食品’。”
加班让我非常疲倦。
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的庆祝大会,对总务而言是恶梦般的大活动。寄送邀请函、确认VIP的行程、订购纪念品。虽然几名男性员工还在加班,不过我已经没什么工作效率,决定视而不见堆积如山的工作,下班回家。
我揉着太阳穴走进更衣室。铁制的置物柜门像墓碑般并排着。
我下意识地看向更衣室深处的铁门,为何只有那扇门散发着光芒似的浮现出来?
我缓缓走向那扇门。
最深处的置物柜中有个红色的巧克力罐,里头紧紧并排着褐色的小瓶子,然后里面有……
我站在那扇门前。
“我的置物柜怎么了吗?”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十分沉着的声音。
我全身动弹不得,她站在哪里?原来如此,她一定躲在更衣室大门的阴影处。这层楼现在只剩下我一个女性员工,所以她一直等着我推开更衣室大门。
在安静到让人不舒服的房间里,从后面传来“喀喀喀”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
我下定决心转过身去。
三保典子站在离我约两米尺的地方,这是我初次正面直视她的脸。
她是个稳重、随处可见的年轻女子。然而,不同于我至今的印象,如此近看,才发现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
“咦?啊,不、不是的,我只是很累了,四处走走而已。”
“关谷小姐,你听过置物柜小偷的传闻吗?”
她紧盯着我,以平静的口吻若无其事地说道。我不禁愕然。
“什么?怎么可能,我才没做那种事情。”
我知道自己脸泛红潮。她表情不变地清楚说道:
“可是,你之前也开过我的置物柜吧?”
我无话可说,心跳加速。
“怎么可能,我为什么要开你的置物柜?”
“你去见了我的小学导师和护校时代的朋友吧,为什么这么做?”
她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不,她已经知道我做的所有事。她还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我开始手足无措。我只是好奇,只是想瞧瞧而已。我莫名火大了起来,像小孩般稍不顺心就暴跳如雷。
“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很熟练地急救了受伤的人而已,就是这样。”
“哦哦。”她露出了理解的表情点点头。我对她有兴趣一她一定为此感到不可思议吧。然而,她很快地恢复冷静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觉得很困扰,简直像被人调查了日常行为一样。朋友和老师联络我这件事情,担心我是不是卷进了什么麻烦。难道是上面的人要你调查的吗?我究竟做了什么?”
她脸上逐渐泛出愤怒的神色,紧盯着我。即使如此,她依然很冷静也很有礼貌。虽然理智上明白她没有错,但这样的追问让我失去了理性。我对如此质问我的她感到不悦,被这个比自己小上一轮的女孩步步进逼,我觉得十分屈辱。
“我看见了哦,你收藏在置物柜里的东西,那个瓶子装的东西。你总是拿着那东西无声地微笑着,实在太奇怪了,你根本就有问题。”
我结结巴巴、使尽全力以轻蔑的口吻说道。
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瞬间愣住了,只能茫然地望着她奇异的神情。虽然我为胸中那无法说明的情绪陷入困惑,然而,我更惊讶于露出笑容的她竟是如此惹人怜爱。
“那是什么?你说我在收集什么呢?”
她大步大步地走近我,打开了自己的置物柜。
里头空荡荡,没有小毛毯、没有纸袋,也没有巧克力罐,空空如也。
“你丢掉了吧。”
“我才没有丢掉什么东西——就算我真的收集了你所说的东西,那又何罪之有?那是什么不该做的事情吗?”
典子不知道为什么亲昵地对我说了这些,声音听来就像歌唱一样。她直盯着我,以她那对沉稳、知性的双眼。远比此刻的我还要理智的双眼,让我感到混乱不已。
她关上置物柜,靠在门上低声说道:
“我从小就决心成为护士,从没想过其他出路。”
她的眼神飘向远方。
“护士是种充满矛盾的职业。成天被各种工作和杂事追着跑,根本不可能好好地照顾个别病患。那和我的理想完全不同,我绝不会忘记自己看护过的人。我想陪伴每个人到最后——为了不忘记那个人,我会向对方要一些小小的纪念品——如此而已。从小我就对那东西着迷不已。我父亲曾担任生物老师,我照顾他的那段期间,只要他不感到疼痛时,就会告诉我关于那东西的各种事情。大家都有的红色东西,延续大家生命的不可思议的红色东西……”
典子眼中似乎已不再有我的存在。
突然,她沉默了下来,那是阵奇妙的沉默。
接着,她以那清醒到令人恐惧的双眸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对了,偶尔以不同的方式要一点纪念品也不错。”
“胜又小姐,虽然时间很短,还是感谢你的多方照顾。”
三保典子拿着花束走过来和我致意。我从传票堆中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似乎已搬完家,接下来要直接回去宝冢。
“你要加油喔,忍耐三年就好了。”
“是。”
三保典子露出意志坚强的微笑。这女孩一定没问题的。在经理课举办的欢送会上,我听到她往后的计划时不由得感动了起来。
她要回老家开设一间看护公司。为了筹措资金,她花了一段时日进一般企业上班,在这期间努力地朝目标金额存钱。据她所说,很多前任护士虽然无法在医院负责全职的工作,却仍想有所贡献。聚集这些人,照顾需要长期在家接受高度医学治疗的病人是她的梦想。
“关谷小姐还没来上班呢。”
三保典子悄悄望向庶务课的方向低声说道。大概是因为关谷和我很亲近吧。
“是啊,她好像一直没康复的样子。”
我不太起劲地附和她。
关谷俊子一个月前被人发现倒在更衣室里,似乎是加班后贫血而昏厥。公司高层为了连续加班的责任归属问题陷入慌乱,更麻烦的是,从她的口袋里发现了其他员工的手表和化妆品。在那之后,公司便把她当成麻烦人物,希望她能就此不来上班。我虽然不觉得她是会偷东西的人,但长期在公司工作之后,以最陈腐的字眼解释,只能说她是“着魔”了,常变得有些“神经质”。我曾到医院探望她好几次,但她似乎因为体内红血球数少了非常多,总是熟睡着,没有清醒过。
“那我先走了。”
“多保重。”
三保典子深深一鞠躬后,转身离开了。我再次低头回到传票之中,但意识一隅却有某样东西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在我抬头的瞬间,三保典子对我露出的奇妙笑容。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稍微思考了一会儿,随即被平常的业务分了神,心里的疑问立刻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