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秋宜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高中时期。
那会她还是个家庭幸福,吃穿不愁,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王振决定贷款在学校附近开了家早餐店,起早贪黑虽然辛苦,但夫妻俩不怕吃苦,慢慢的,生意步入正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李诗柚也还在她身边。
“秋秋,你报了这个播音专业是不是以后就能上电视了。”
体育课上二人躲在大树底下,抱着膝盖聊天八卦。
秋宜眉梢飞扬,笑得自信潋滟:“当然了,我以后会是最出名的女主持人,就像董卿那样,主持节目,上春晚,全国的观众都会认识我。”
李诗柚从不打击她:“那我就是全国最知名女主持人最好的朋友。”
秋宜勾住她的胳膊:“跟着姐,一辈子让你吃香喝辣。”
那时的阳光刺眼夺目,树影婆娑,记忆里的蝉鸣比任何时候都要喧嚣。
李诗柚的脸寡淡模糊,秋宜努力地想要看清她当时的表情,可画面一转,却变成了停尸房里,那张死气灰败的面容。
她食言了。
十八岁的秋宜从云端堕入沉泥。
2009年的那个秋天,王振外出采买时突发心梗死在街头。
本以为不会再有更绝望的事发生了,可10月底,她的生日,周兰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被确诊为尿毒症。
早餐店被抵押还了贷款,还剩一笔数额不小的外债
接到周兰的电话时,秋宜正在买蛋糕的路上。
她本想做顿大餐让妈妈重新振作起来。
可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爱捉弄人。
那之后,秋宜幻想中美好的大学生活彻底沦为泡影。
只要没课她便游走在各式各样的兼职里。
夏天顶着酷暑在街头分发传单,冬天穿着裙子在户外主持两百一场的商演,生病发烧也舍不得去医院,每天睡足五个小时都是奢侈。
早上醒过来,她第一眼看的不是闹钟,而是天气,下雨的话就没法做室外的兼职。
上完课就要跑到兼职的地点,半夜才能消停,根本没有力气去伤心,因为累得沾到枕头就能睡着。
吃食堂最简陋的饭菜,穿最廉价的衣服,用旁人淘汰的二手手机,一套像样的护肤品都没给自己买过。
生日那天才愿意吃肯德基,进到电影院里面看电影,还是李诗柚从南舒跑来梧城坚持要请的。
曾经说要让好友吃香喝辣的豪言壮语成了她郁结于心的疙瘩。
每次在学校看到那些光鲜亮丽的同学,她都好羡慕。
她们有疼爱她们的父母,有自己的爱好,没有生存的压力,只需为学业和爱情烦恼。
她呢,光是让自己不饿肚子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好累,好累,累到想缩进壳子里,什么都不管。
可秋宜没有任性的权利。
但为什么,都这么拼命了,日子也一天天的变好了,还是救不了妈妈,救不了李诗柚,最后剩那么点钱还被男人骗走了。
……
昏睡中的秋宜不住地低声泣吟,她醒不过来,紧闭着双眼,泪水从眼角滑落,紧接着被一个微凉的触感轻轻拭去。
商亭眉头微蹙,捻去指尖的湿润,目光沉沉地望着秋宜烧红脆弱的脸。
一只小手拍了拍他,商亭回过头,安抚性地揉了揉商姝的脑袋,告诉她不用担心。
“姐姐是不是太累睡着了?”商姝小手比划道。
商亭重新看向秋宜,视线落在对方疲倦乌沉的眼下,脑海浮现出傍晚桥上,女人抓着栏杆回首时,凌乱墨发下,那张满是绝望的脸。
应该是很累,很累了吧。
心口莫名发闷,男生喉结轻滚,垂下长睫,悄悄替她掖好被角,锐利冷硬的轮廓在昏黄的壁灯下逐渐融化柔和。
骨感修长的指节触到秋宜短俏的发尾,商亭不自觉伸指摩挲了一下,指腹就这么碰到了她发烫的耳垂。
女人湿润的长睫倏地一颤,商亭如梦惊醒,弹坐起身。
他居高临下紧紧盯着秋宜,对方并未醒来,可心跳还是不受控地加速起来。
商亭沉了口气,对自己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
他担心商姝又到处乱跑,趁着客人少了赶回来看看她,结果开门就发现在潮河桥上拉着他发疯的女人竟然倒在了自己家里。
兄妹俩大眼对小眼,空气凝滞。
商亭一开始瞧见那头短发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上前看清她的脸才认出来。
他询问商姝怎么回事,年龄尚小的聋哑妹妹还说不清楚事情原委,只不停摇晃昏迷的秋宜,吓得张嘴嗯嗯啊啊,想要说话,却做不到。
商亭听到秋宜急促难受的喘息,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掌下过烫的温度倒让他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因为发烧晕倒了。
这么想着,男生弯腰打横抱起秋宜向屋内走去。
她轻得出奇,宽大的外套掩盖了她过瘦的身形,也令他高估了她的重量。
秋宜囫囵呢喃着什么,滚烫的鼻息落在他颈侧,痒得他低头看她,全身绷紧僵硬。
“妈,妈妈……”
下意识凑近,低迷可怜的呼唤就这么刺进耳朵。
商亭呼吸一滞,青筋浮凸的大手跟着收紧,捏住了秋宜细弱的胳膊。
他顿在床前,抬眼看向墙上挂着的,唯一一张照片。
照片里,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怀中抱着五岁的商姝,笑意腼腆,怯怯地注视镜头。
那双温柔疲惫的眼眸仿佛透过镜框直直望向自己,刺痛了少年波澜渐起的心脏。
他垂下眼,深吸口气,黑睫投射出小片阴影,遮住眸中的情绪。
可是紧咬鼓动的下颌还是暴露了他翻涌的内心。
十八岁的少年背影挺阔,他已如愿长大成人,成了众人口中的男子汉,肩头也背负着很多无形的责任。
但这一刻,无声又漫长的黑夜里,总觉得那根支撑的傲骨有了破碎的痕迹。
秋宜是被饭香味叫醒的。
她睁开酸胀的双眼,率先看到的是痕迹斑驳的房顶,视线渐渐清晰、下移,接着看到的就是墙上的照片。
那是个极为秀气的女人,她怀中的女孩秋宜认得,是商姝。
看来女人就是她去世的妈妈。
可爸爸呢?
秋宜手撑着从床上坐起,怔然地扫视这间卧房。
墙上除了妈妈的照片外别无其他,她记得商姝明明说过爸爸妈妈都没了的。
怎么只摆了一张照片?
退烧后的脑子还不甚灵活,还未等秋宜从疑惑中回神,有道高瘦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愈发浓郁的食物香气也跟着飘到面前。
秋宜抬头和商亭四目相对。
女人眼睑泛红,黑眸还带着茫然的雾意,有种弱态的美感。
竟然是他……
她今晚救的失足少年竟然就是商姝的哥哥。
还真是——巧。
商亭不着痕迹地低下眼,单手将面碗递过去,语气不算好:“下了碗面,吃不吃?”
当看到盖着荷包蛋的热汤面时,秋宜的肚子顿时响起警报,她下意识吞咽了一口,胃部饿得紧缩泛痛。
“吃,吃……”
她忙不迭点头,上抬的目光染上点不自知的感激和殷切。
商亭眉心微蹙,莫名不愿看到女人露出这幅神情。
就像……程奶奶家门口那条从出生就被拴住脖子的看家狗。
遇到点小恩小惠就感激涕零。
商亭又想到她今晚企图跳河自杀的模样,心底的厌弃愈加浓郁。
他最瞧不起抛下一切,一死了之的人。
秋宜伸出双手去接滚烫的面碗,商亭面色阴沉,僵硬地松开手,攥在掌心的筷子冷漠放在一边。
转身离开时他冷冷撂下一句:“吃完就走吧。”
刚喝了口汤的秋宜闻言抬头看向窗外。
天还没亮。
一阵失落和迷茫铺天盖地袭来,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她此刻的情绪格外脆弱,不禁哑声开口:“我不知道去哪。”
商亭脚步几不可见地微顿,但很快又继续朝门口走:“不关我的事。”
秋宜鼻尖一涩。
她抓起筷子沉默地咬了口荷包蛋,浓郁的香气充斥了她的所有感官。
第一次觉得荷包蛋这么好吃。
好吃到想哭。
少年蹲在门口穿鞋,看样子是要出门。
秋宜看了眼腕表。
才凌晨四点。
这么早他要去哪啊。
秋宜捧着碗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出房间,余光瞧见商姝正沉沉睡在沙发上,唇瓣微张,模样可爱娇憨。
“喂。”
她站定在少年身后,轻轻叫他。
商亭压着眉骨不耐抬头,冷淡地看着她。
二人一俯一仰,距离很近,压抑沉闷的黄色暖光笼罩下来,将这块逼仄的空间哄出昏昧粘稠的气息。
商亭的五官立体深邃,肤白唇红,仍带着青涩的少年感。那双锋利的眼犹如不见底的漩涡,晦涩不明,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
秋宜莫名心头发紧,生出点怵意。
她竟然会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孩给震到。
等等——
商姝的哥哥不是十八了么……
秋宜思绪猛地一顿,杏眼微瞠,脱口而出道:“你不是说你未成年吗!”
听到这话,商亭方才周身的戾气兀地消散,他神色一松,似笑非笑地眨了下眼,抬颌挑眉,露出符合气质的痞气。
“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他轻笑,声线沉郁好听:“这么傻的么。”
作者有话要说:气泡音:小~傻~瓜~
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