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秋宜目前的心情犹如被车轮碾过的枯草,塌了一片,还散发出难闻的气息。
她想笑又没力气笑出声,只能耷眉无奈翘了翘唇角,将剩下的糖都给了小姑娘。
对方一点不客气,拿了糖之后却不走了,学着秋宜的模样一屁股坐到地上,将脏不拉几的皮球圈在怀里,低头认真扒糖纸。
秋宜眼瞅着本就不干净的裙摆染得更埋汰,有点小洁癖的她没法不在意。
她拧眉闭了闭眼,自己调理了一下,随后被打败似的叹了口气,伸手帮小姑娘扬起的裙角捋好,顺势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嘀咕了句:“就穿这么点不冷么,怎么带孩子的……”
接着拿过挎包,准备给她垫着坐,于是低声道:“屁股抬起来。”
不理她。
秋宜眉头一跳,好脾气地重复:“地上脏,屁股抬一下。”
“……”
风声穿堂而过,隔壁有声发闷的咳嗽适时响起,气氛略微尴尬。
小姑娘只顾着手里的糖,跟她说话仿佛听不见一般。
就像朝永不会得到回音的空谷呐喊,让人无端心累。
莫名的,就因为这小小的插曲,秋宜降下去的情绪再一次翻涌,强忍的平静也逐渐崩塌。
她抬手抹了把脸,眼圈泛红,颤抖着长长吐出一口气,撑着墙壁站起身。
去哪都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有人在意她是走还是留,是死还是活。
一个没礼貌的小鬼而已,她较劲也没什么意义。
这么想着,她拉上行李箱就要走。
却在即将越过女孩时,察觉袖口被人轻轻拽住了。
“……”
身形猛地一顿,秋宜下意识垂头看去。
视线对上了女孩乌黑浑圆的黑眸。
四目相对,秋宜不争气地湿了眼眶。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因为得不到一句谢谢,她就委屈的想流泪。
明明她从前并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或许,心彻底碎了之后,人会变得极端敏感吧。
容易将任何小事加注在心头,直到撑不住的那一刻。
秋宜没吭声,她默默看着女孩松开她的袖口,慢慢抬起右手,伸出拇指并弯曲了两下,眼眸在昏暗的月光下明亮而纯净。
刹那间,在看懂了这个手势的瞬间,秋宜眼底一怔,心脏骤缩,细细麻麻泛起酸涩。
眼泪就这么滚了下来,秋宜皱了皱眉,眼神瑟缩,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因为继父王铮就是聋哑人,为了更好的沟通,周兰带她专门学过手语。
所以她看得懂这个手势的意思。
也很久……没有见过这个手势了。
【谢谢。】
意识到了怎么回事,秋宜再也忍不住情绪,俯下身将女孩抱进怀中。
她的下巴抵在瘦小的肩头,哭声压抑,眼泪落在女孩裸露的手臂上,被秋风卷走所有温度,很冷很冷。
女孩听不见,可温度不会骗人,只能茫然地眨了眨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秋宜魔怔似的说了许多句对不起,“是我的错。”
善良的人总是伤害自己。
不一会,秋宜感觉有双小手慢慢抓住了自己腰侧的布料,女孩回应了她的拥抱。
秋宜双臂收得更紧。
两个女孩子就这么在凄冷的寒风中无声相拥。
一个天生就拥有干净纯洁的无声世界,一个历经痛苦到头来仍然善良。
这个世界一直很糟糕,可它温柔的时候却又无比令人贪恋。
直到被女孩拉到家门口,秋宜还没彻底缓过神。
是的,因为她给了半条软糖,就莫名其妙的被对方邀请到了家里。
没想到女孩家就在老屋西边拐角过去的巷口深处,可能她家大人还和外婆认识。
见秋宜迟迟不进来,商姝扯了扯她的手。
秋宜眨眨眼,顺着她的力道进了屋。
她不由打量起这间房子。
目测三十平左右,很小很挤,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一进门左手边就是做饭的地方,灶台整洁,调料瓶口干净如新,估计不是经常下厨。
只有一间小卧室,摆了张双人床,可只有一边有睡人的痕迹。
右手边的卫生间很逼仄,蹲坑,只能容纳一人洗漱。
客厅有张沙发,上面放着枕头和掀开的被子,看样子有人睡。
没有电视,也没有空调,整个家里称得上家电的东西就是地上的老旧电风扇以及卫生间门边的老式洗衣机。
正对门的大窗上挂着几件换洗衣服。
除了两件粉色的童装,还有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衣摆洗得发皱,像是成年男性穿的。
秋宜眼睫微动,这才注意到门边角落摆着的男士球鞋。
手又被扯了一下,秋宜回过神半蹲下去。
商姝小手比划个不停,嘴角挂着笑。
秋宜慢吞吞地解读出来:“哥哥要很晚才回来,你今晚陪我睡好不好?”
原来T恤和鞋子的主人,是女孩的哥哥。
秋宜抿了抿唇,久违地抬手比划起来,时隔多年,那些手势如同融进了骨血,竟是半点没忘。
她问:“家里只有你和哥哥住吗?爸爸妈妈呢?”
商姝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天真地比划道:“爸爸妈妈死掉了。”
秋宜面色一怔,手僵在半空,久久没有动作。
她垂睫深吸口气,再慢慢道:“哥哥多大了?”
商姝低头思考了一下,先是双手握拳,再犹犹豫豫地比了个八。
看来她还不熟悉怎么表达大于十的数字。
这一刻她明白了为什么小姑娘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了,一个十八岁要边读书边照顾妹妹的少年,确实无法要求过高。
秋宜心内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商姝的圆脑袋,眼里满是怜惜,随后忽然想起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商姝抱着球转身跑到茶几那儿,拿起桌上摊开的横格本回到秋宜面前,示意她看本子上的字。
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
“商,姝。”
静女其姝的姝。
商姝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意思是我自己写的。
秋宜弯唇,一手食指弹打一下另一手食指,接着双手作握棍状,然后斜向拉开。
【真棒!】
商姝一脸得意:“妈妈说,是哥哥给我起的。”
秋宜笑着点点头,接过本子走到茶几前跪坐下来,用一旁的铅笔在商姝二字下面一笔一划写下:【秋宜】
商姝长睫扑闪,好奇地看她。
秋宜用手语向她解释自己的名字,可女孩年龄还小,看不懂她的动作。
商姝撅起嘴,大幅度地摇摇头。
秋宜抿了下唇,随后想到了解决办法。
她举起自己的食指,重复比了两下。
“一一。”
“我叫一一姐姐。”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商姝眉眼弯成月牙,颊边若隐若现一对小梨涡,可爱又治愈。
她贴着秋宜不住地比着“一”字,无声地笑起来。
看到这一幕,秋宜情不自禁地想起继父。
他是个老实到有些傻气的男人。
周兰当时带着她初到人生地不熟的梧城,为了养活她,周兰向表舅借钱在大学门口支了个炒饭摊。
妈妈就是在那里认识的继父王振。
王振卖的是梧城本地的特色梅花糕,他为人善良热情,见周兰一人带孩子不容易,便每晚替她占位,帮忙搬炉子,在她忙时照看一旁写作业的秋宜。
时间一长,二人暗生情愫,没多久就领了证。
得知二人要在一起时秋宜心里生出过不满。
在当时她一个小孩子的眼里,王振说到底就是个残疾人。
而妈妈漂亮又健全,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
带着这个心态,秋宜一直很抵触王振,对他的好不作回应,甚至面露嫌弃。
周兰明白女儿的心思,并不恼,而是柔声对她说:“一一,你知道为什么叔叔不会说话吗?”
秋宜不高兴,便没做声。
周兰:“因为他们是被天使选中的人。”
秋宜被逗笑了:“妈妈,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
周兰刮了刮她的鼻子,继续道:“天使知道人世间有许多难听刺耳的话,便选中了一些人剥夺了他们的听力和声音,让他们永远听不到也说不出那些伤人的恶语,只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
秋宜不解:“那他们也听不到赞美的话了啊。”
话音落地,周兰举起秋宜的双手,掰开右手食指指了指女生的心口,然后将拇指和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颌下,最后食指指了指她自己。
做完这组动作,周兰温柔地抚摸着秋宜的小脑袋:“所以人类发明了手语,向这些人表达爱意啊。”
秋宜不自觉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手势,好奇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周兰:“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秋宜微愣,动作一顿。
原来,有时候一些难以说出口的话语,用手比划出来,竟是这么容易。
秋宜有点明白为什么周兰会喜欢王振了。
毕竟她以前从未在秋门光那里得到过一句赤忱直白的“喜欢”。
人活着,长了一张嘴,不是只留着吃饭的。
得让你在乎的人知道,
我在乎你。
回忆戛然而止,秋宜呼吸一滞,心情又低落了下去。
她的视线落在桌上的一只海碗上,碗里还剩点零星的米粒,一双筷子搁在上面。
这不是程奶奶傍晚手里端着的那只嘛。
原来是送给商姝吃的。
秋宜愣神时,商姝已经抱着自己的小被子从卧室跑了出来,拉起她的手往房间里带,意思是让她陪自己睡觉。
秋宜不禁想,之前每天这小姑娘就自己一个人过夜的么。
心不受控地软了。
秋宜无奈站起身,忽然感到眼前一黑,头昏沉沉的晕眩不已,手脚也跟着发软无力,还没等她站稳,就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闭上眼的前一秒,她好像听到门口传来了转动钥匙的响动,紧接着便意识不清,陷入了昏迷。
作者有话要说:“听不清的耳语最,诚恳。”
“请给时间一点时间,让过去过去,让开始开始。”
《左耳》
秋一一饿到昏迷,商亭亭姗姗来迟,横批按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