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面对镜子梳理刚洗好的头发,就想要剪掉,已经想了好几年了。
提起濡湿的头发,试着束在后脑勺。
心头一惊。
好像……过世的妹妹。
放开手,甩头。头发甩出的水滴,一片散乱,得重来了。擦掉粘在水银薄膜表面上的小水滴。
——一点都不想。
妹妹在世时,从不曾觉得像。妹妹英姿逼人、刚毅果决、思路清晰,总是活的抬头挺胸。和自己完全不同,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然后,这才发现自己没办法剪掉头发的理由。
——因为妹妹是短头发。
自己之所以穿和服,也是因为妹妹喜好穿洋服;自己会弯腰驼背,是因为妹妹抬头挺胸。
日复一日,宛如整理仪容的仪式般,将留的极长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扎起来,穿上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以带子紧上,涂上白粉,点上朱红,然后总算是完成了自己这个女人……
人说服装就是文化。那么这些繁杂的化妆、整装过程,就是女人变成女人的仪式。在文化性别差异里,雌与雄是不同的,众人特别夸示某些部分、模糊某些部分,来获得社会上的属性,成为男人或女人。因为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装扮的。
那么所谓女人的本性,是存在于包裹女人的衣服上吗?
那么……
——现在倒映在镜子里的这个裸女是什么人?
织作茜想着这些事。
她抓住右边的乳房。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上的女性。
因为是男人。妹妹常说,将个人的属性归结于性别,是不智的。妹妹生前积极地参与提升女性地位、扩大女性权力的运动。
茜十分明白妹妹说的道理。
茜也一样,不仅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人;不仅是一般女人,更是织作茜这个个人。如果将个人的人格视为独立人格来尊重,人格当中当然同时具备所谓的女性特质与男性特质,所以只拘泥于生物学上的性别,而扼杀其中一边,绝不是正确的做法。因为是女人,因为是男人——这种话,无疑是从个人身上剥夺个人尊严的歧视用语。但是……
妹妹却叫着“因为是女人”,伸张着女性的权利,吼着“因为是男人”,贬抑着阳具主义,不是吗?
不,这是水平的混乱。
茜靠着自己的肉体触感思考着。
妹妹的发言与妹妹的主义主张并不矛盾。
不能将观念上的——文化上的性别,与肉体的——生理上的性别混为一谈。聪明的妹妹一定是以精确的语言谈论着这些问题。只是……
茜思考。
虽然明白道理,但茜的心中却潜藏着什么,让她无法同意。那或许只是对妹妹的自卑感而产生的毫无来由的敌意,也或许不是如此。
——什么是个人呢?
妹妹死后,茜经常思考这件事。
应该要主张的自我、应该受尊重的个性是什么?说起来,人格是什么呢?那是如此特权性的事物吗?现在的茜怎么样都不认为她有什么依据,能够抬头挺胸地主张“我就是我”。
仔细想想,个人主义或许已经是过时的思想了、宛如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天经地义之事,呐喊着什么身为个人的自觉、获得人权等口号,这不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吗?
即使如此,茜还是没有质疑过这就是近代应有的摸样,所以她自认为她以往也一直贯彻着个人主义。但是她现在认为,这一切都只是妄想。
茜想起来了。
在妹妹举办的女性运动读书会里,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生孩子的是女人,要不要生孩子,应该由女人——生孩子的个人来决定。茜听到这番言论时,也同样感觉不对劲。
所谓胎儿,是体内的他者。那么是女人生孩子,还是孩子从女人身上生下来,着难以判断。不,没办法决定是哪边。
对女人来说 ,生产虽然是在个人意志下进行的行为,却也是无视于个人意志的生理现象。所以茜认为生孩子是女人的任务这种想法,原本就是错的。因为把生产当成任务,等于是在无形中认定精神与肉体是彼此乖难的。
尽管生而为人,女人却被盛装在女人这个器皿当中,而因为被囚禁在这个器皿当中,就无法自由地进行精神活动,这实在是太没有道理了——这种主张茜也不是不明白。但是现在的茜认为,女人这种东西,说穿了只是用来生孩子的器皿罢了。生孩子的身体与“女人”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是同义的。器皿当中其实什么也没有装。只是器皿本身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器皿罢了。隆起的胸部、柔软的皮肤、身体的设计全都是为了生孩子——为了能够生孩子而形成的。
未有幻想观念中的“个人”与身体分离时,身体这个器皿才不是本质。这种情况,身体的功能与衣服无异。所以如果要从根本的部分贯彻个人主义,等在尽头处的现实,会是必须将肉体的性别也视为文化差异来看待。
没办法脱卸铭刻在肉体中的女性。
追根究底,如果不切掉这个乳房,缝合性器,改造肉体本身,就无法逃离它的束缚。
男人也是一样。
茜觉得,如果能够因此获得幸福,那当然无妨。
——幸福。
什么是幸福呢?
茜年轻时曾经修习药学。
那个时候,她曾听教授说过。
人的喜怒哀乐,全都视脑内物质分泌的多寡而定。就连崇高的母性,也是由于某种激素的分泌所造成。要是那种激素停止分泌,就算是禽兽也会放弃育儿,不再疼爱自己的孩子。对生物来说,鱼儿也只是一种生理现象。主张只有人不是如此,是一种傲慢吧。那么……
什么是爱呢?
爱不是什么不可侵犯的、形而上学的真理。
而是可以还原为物理、形而下的生理现象。
这样……就好了。即使如此,也不代表爱不存在。只是不必要的过剩幻想消失罢了。不,人应该了解那才是爱。
人身为生物,天性就是如此。人的身体是无法控制的自然,意志处于自然的统治下。那么先了解自己的身体,才是认清个人的第一步吧。
——这个身体就是我。
什么寻找自我,根本是胡说八道。
精神与肉体密不可分。累计肉体的经验,就等于活着。将非经验的观念视为先天的真理,并不一定能够过得幸福。肥大的观念只会折磨身体而已,就是因为一味追求观念的“个人”这种幻想……
结果,茜变得满身疮痍。
即使不去思考,幸福就在这里,
不必追求,安居之所就在此处。
——这个身体就是我的归宿。
失去妹妹,失去母亲,失去所有的家人后,茜总算发现了这件事。
——如果是妹妹,会说些什么呢?
他会笑我,说这才是放弃思索的愚昧个人主义吗?还是会训斥我,说这样无法改变社会构造?或是藐视我,问我事到如今还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
或许聪明的妹妹早已再明白不过,更洞悉了遥远的未来也说不行。茜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好像和妹妹聊聊。
虽然这已经不可能了。
茜连一次都没有和生前的妹妹好好地议论过。不只是妹妹,茜一直避免着与任何人发生语言冲突。
除了一个人以外……
茜不后悔,她已经决定不后悔了。
织作茜自豪地注视着自己倒映在镜中的裸体。然后不再盘起头发,应该是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妹妹的洋服。
她穿上洋服,并没有什么象征性的含意,只是觉得有种重新来过的感觉。家人过世后,茜的时间变得徒然地漫长,或突然地缩短,有时候还会在她悲伤哭泣时停止;不过,此时她总算有种时间恢复平常速度的感觉。
她把长发在后面束起来。
也不化妆了。
——没必要粉饰了。
茜穿上宽领黑衬衫与黑长裤,离开房间。在这栋大的荒谬的摘自迎接客人,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预定中最后一次。
——那个人不适合作为最后一个访客。
虽然已经见过四、五次面,但茜怎么样都无法对对方怀有好感。即使如此,她还是准备了茶点。
风振动玻璃,发出极为刺耳的声音。春天以来,天候一直不稳定。
不久后,那个老人小题大做地率领着随从前来。几乎所有的随从都在屋外等待,茜觉得实在多余。
老人名叫羽田隆三。
他在社会上的地位崇高,但与茜没有什么关系。
老人一看到茜的模样,便眨了眨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抽动了几下鹰钩鼻。
“这到底是怎么啦……?”
茜知道老人的视线从自己的胸部移动到腰部。
“没什么。”茜答道,但老人装作没听见,下流地说:“多么诱人的女人哪。”这个老人一碰到不想听的事,就装成重听。
“你也会做洋服打扮哪。”
“这是舍妹的衣服。”
“这样啊,所以尺寸不合,身体线条都露出来了,对老人家来说太刺激喽。”
茜没有回话。
老人擅自进屋,没有人带路,却消失在走廊另一头了。秘书急忙点头致意,跟了上去。从玄关到大门外,好几个随从在两则并排。茜瞥了他们一眼,跟在老人后面,前往会客的大客厅。茜进入房间时,老人已经落坐在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茜说:“我立刻端茶。”结果老人说:“不必了,坐下吧。”
“听说你拒绝了婚事。”
“是的。”
“哎,老公才刚死没多久,说没办法也是没办法吧,可是你也不可能对那个阿呆有所留恋吧?”
“我是有所留恋。就算傻,他也曾经是我的丈夫。”
“哼!”老人鼻子一哼。“好个叫人赞叹的贞女哪。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拒绝那桩婚事,是明智之举。那个小毛头没有经营能力,等到他站到中央开始掌舵,再大的财阀也会两三下就被搞垮啦。”
“恕我僭越……,我对这些是没兴趣,也没兴趣诋毁别人。”
“你这个女人说话还真直,跟我听说的完全两样哪。每个人都告诉我,你是个唯唯诺诺,对男人唯命是从的柔顺女人。”
“我听从的只有丈夫。”
“结果是一匹悍马啊。”老人笑道。“嗳,无所谓。重要的是……”
老人伸张皱巴巴的脖子,仰望挑高的天花板,环顾样式潇洒、古色古香的房间。
“……这栋宅子,你真的要卖吗?”
“我们以您要收购为前提,已经像这样会晤了很多次。今天预定正式签约……,听你的口气,好像不喜欢和我见面哪。感觉你好像越来越冷漠了。”
“没这回事……”
这是事实。
早春发生的事件中,茜失去了所有的家人,活下来的只有茜一个人。虽然她想逃离古老的旧习和束缚,等待着她的却是绝对的孤独。而事件的结果也为茜带来独自一人继承织作这个古老家族的家名于财产的沉重事实。
时候处理十分辛苦。
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茜决定放弃所有的不动产——包括住惯了的宅子。这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她预期很难找到买主,然而她的操心是多余的。
不晓得是在哪里打听到的,买主很快就决定了。
出现在茜面前的皱巴巴的老人夸下海口说:“有什么想卖的,你尽管出价,我照价全部买下。”
那就是羽田隆三。
老人说他是织作伊兵卫——茜的外祖父的弟弟。
确实,茜曾听说外祖父是入赘女婿,老家姓羽田。但是外祖父过世已久后来两个家族之间完全没有交流,老实说,茜也十分困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否可信。
但是……
用不着调查,她马上就发现老人的身份并不可疑。
羽田隆三身居要职,是制铁公司的理事顾问。
老人担任顾问的羽田制铁,是老人的父亲——也就是茜的外祖父的父亲——羽田桝太郎所创立的钢铁企业。
听说是明治三十六年创业。
据说近代制铁业的隆盛,起点可以回溯到官营八幡制铁所开工的明治三十四年,现在的民间钢铁企业,全都是紧接在那之后——集中在明治末期创业。羽田制铁也算是其中之一。
另一方面,茜的外祖父伊兵卫成为织作家的入赘女婿,也是明治三十四年。
羽田家与织作家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因缘?再出了茜以外的族人全部死绝的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不过不难想像,当时已经藉由生产纺织机致富的织作家,应该在羽田制铁创业时提供了某些援助吧。
可能因为如此,受到败战的影响,生产量虽然一时衰减,但钢铁企业比其他行业复苏的更快。听说钢铁业趁着朝鲜动乱的特需景气,率先恢复,甚至变得较战前更为兴盛。
三年前,也就是昭和二十五年,半官半民的托拉斯日本制铁被解体分割,翌年二十六年开始,也投入了巨额资金,试试钢铁业的设备和理化计划。过去原本是平炉工厂的羽田制铁,依次为契机转型为高炉工厂,现在正如日中天。
可以说是盛极一时。
突然冒出来的富裕远亲,突然宣告要以极佳的条件买下茜的土地房产等一切。
但是,却迟未谈拢。
狡狯而忙碌的资本家,每次见面都花言巧语地东闪西躲,在进入重点以前,短暂的会见时间总是会先结束。
所以茜简直就像是为让好色老人欣赏而与他见面一样,每次都只是在讨好金主而已。
“您真的有意收购吗?如果您无意收购,请您直说。我会透过适当的管道立刻寻找其他买主。”
“何必这么急呢?”老人说。“就算不卖掉这座宅子,你的财产也多得让你三、四辈子都用不完吧?”
“不是钱的问题。”
这里——是发生过惨剧的地方。
“嗳,好吧,我又没说我不买。话说回来,怎么样?……你有没有意思当我的小老婆啊?”
“您又开这种玩笑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啊。如果是你这样的女人,要我出多少钱包养都愿意。虽然我是你的叔公,但我和大哥是异母兄弟,血缘很薄。只要你有那个意思,想要什么尽管说。而且虽然我就快要过喜寿了,但我那儿可还是生龙活虎的哟。”
看不出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老人长大没有牙齿的嘴巴,呵呵大笑。
茜说要去端茶,起身离席。
老人还在背后笑着。
茜故意慢吞吞地准备。她折回去时,那下流的笑声终于止住了。
“话说回来,茜小姐啊……”口吻也变的正经一些了。
难道总算要进入正题了吗?茜转过头去,但似乎也不是。
“……我说啊,你知道吗?这附近的川崎制铁不是在做熔矿炉吗?”
“您是说……千叶制铁所吗?”
千叶制铁所虽然同样在千叶县,单位与千叶市里,离宅子不并不算近。不过老人说着“对对对”,满意地点了好几次头。
“那是最新式的,一贯作业,成本也便宜了两到三成。听说一号炉的初期工程就快完工了,下个月下旬就要开火动工了。我们也不能悠哉下去啦。然后,说到我们的现任社长啊……”
老人喝了一口红茶。“……是个大呆瓜哪。那个呆瓜社长急功近利,竟然雇了一个叫什么经营顾问的可疑家伙,真是蠢。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就一切妥当了嘛,竟然浪费那种钱……。对了,你们那里也一样吧?令尊在世时还可以放心。这么说虽然有点过意不去,不过听说你那个死掉的老公很无能。”
亡夫的事,茜记得不是那么清楚。
她回答:“先夫是个平凡人。”这是事实。
“平凡?这字眼真方便哪。”老人说,笑了起来。“叫人摸不清你是在褒他还是贬他哪。这个好。对了……你们公司现在怎么样了?”
“织作一族虽然死绝了,但公司还在,也有许多职员,所以不能放任公司倒闭。目前暂时从柴田集团那里请来新社长,委托他们经营。公司原本就在柴田旗下,大部分的主管也都赞同这么处理……”
“这样啊。可是那太可惜啦,便宜都被那个小鬼给捡去了,大哥和上一代当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很不甘心吧。”
“会吗?”
“那当然啦。他们想把公司留给自己的后代吧?是啊……对了,你继承下来不就好了?我来当你的后盾,你就当社长吧,肯定会赚钱的。纺织机械还有很多赚头的,接下来的最优先问题是把设备现代化吧?只要开发新型机械,大卖特卖就行啦。也可以拿去出口。只会紧抱着特需不放,就此满足,这样的经济根本是错的。我这个垫子不错呐,怎么样?”
“您说经营顾问怎么了呢?”
老人苦笑。
“嗳,你就考虑考虑吧,到时候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那个顾问啊,还算是派的上用场。他知道要合理化经营,业绩也提升了。可是他啊,用的是风水。”
“风水……?”
“喏,不久前滞留在中国的居留民不是总算回来了吗?兴安丸。”
茜记得那是三月下旬的事。一直被搁置不管的中国居留民所搭乘的撤离船,战后初次进了舞鹤港。
“……也因为这样,最近中国不是成了热门话题吗?中国变成人民共和国之后,大受瞩目,所以那个呆瓜社长开始感兴趣了。说到风水,就是中国的占卜。生意可以靠占卜来做吗?不让顾客厌倦,让顾客买个不停,生意才做得成啊。真是开玩笑,受不了。那个混账家伙,只是业绩好了一点就抖起来了,竟然叫呆瓜社长去买伊豆的土地。那种地方怎么可能盖得了工厂?我这么说,他就说不是要盖工厂,而是要盖总公司大楼。胡说八道。我说我们的公司就是在丹后,那家伙竟然顶嘴说伊豆土地好,运势佳。”
“这……”
又怎么样了呢?茜完全不了解老人为何要对她说这些事。
“然后啊……”老人说道,望向秘书。
秘书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担任经营顾问的‘太斗风水塾’的主持人南云正司,根据敝公司的调查,他所提供的经历全为假造,所记载的本籍地等等,也全是捏造的资料。”
“嗳,就是这样,所以拿他伪造履历为由,把他解雇也成。占卜师全都是骗人的,是欺诈。既然同样是欺诈,至少也得像现在轰动一时的华仙姑那样,干点大手笔的嘛。可是啊,别看我这样,我这人可是不会按牌理出牌的。”
这一点茜也知道。
老人向秘书要雪茄,甘甜的香味笼罩了房间一角。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我对这类事情……”
“伪造经历潜入公司,随便信口胡诌,骗点小钱。到这里都还可以理解。可以理解是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要怂恿社长买土地?”
茜没有兴趣,所以随口应答:“不知道……例如说……会不会是与该处的地主勾结,打算收取买价的一部分作为报酬?”
“这我也想过了,不过看样子并不是。社长说,土地的地主好像说不卖。嗳……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你可以答应吗?”
“答应……什么?”
“我听到传闻了,你可以把处理你们家事件的侦探介绍给我吗?”
“侦探?哦……”
老人应该是在说榎木津。
侦探榎木津礼二郎与织作家发生的事件关系匪浅,他也解决过与织作家关系密切的柴田家的事件。
但是榎木津似乎是个异常乖僻的人,茜听说他对于没有兴趣的委托,总是一概回绝。
“听说那个人非常难委托对吧?而且街坊都流传那个侦探是榎木津集团首脑的公子不是吗?说道榎木津,就是那个靠贸易获致万贯家财的前华族英杰吧。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茜回答。
“你见过他吗?”
“……见过。”
“可以帮我介绍吗?”
“这……”
老人突然如此要求,但茜感到犹豫。
因为如果隆三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那么榎木津这个人就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人。
不过这并非茜本人的感想,而是根据榎木津身边的人所说的片段资料所做出来的判断。茜除了在惨剧之夜与榎木津交谈过两三句话意外,与他几乎没有接触。虽然也不是因为如此,但是老实说,茜无法理解榎木津这个人,也不打算去理解。不过她并不厌恶榎木津。
茜认为,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斥力。榎木津恐怕也对茜这种人毫无兴趣,或许根本就不记得她,所以茜也不把他放在心上。所以不会发生兴趣,所以不了解。
“我和榎木津先生并不熟。”茜答道。“我……也不知道榎木津先生的联络方式……如果羽田先生无论如何都想要委托榎木津先生,我想透过柴田先生,请榎木津先生的父亲转达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柴田财团顾问律师团似乎也有管道可以与榎木津先生取得联系……柴田先生那里,我可以代为牵线。”
“这样好。”老人说。“不过让柴田那个小鬼居中斡旋,也教人不太爽快哪。话说回来,你没关系吗?你和柴田那个……呃……”
“这没有关系,请不必担心。话说回来……”
“嗳,不必那么急嘛。”老人再次说道,喝完茜所泡的红茶,然后问道:“话说回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你把这栋房子卖给我的话,就无处可去了吧?虽然你有的是钱,但是难道打算成天游乐度日吗?我买下这里以后,会立刻可把它拆掉。既然买了,我不会平白浪费。”
“这……羽田先生当然可以任意处置,我对这栋宅子……”
家人……死在这里。
“……没有什么好的回忆,不过,我有唯一一个条件……”
“我知道,你说庭院的坟墓吧?改葬的事,我已经在打听了,不必担心。只是,你们家的宗派乱七八糟的,麻烦死了。而且上一代和你妹妹是基督徒吧?还有,不是有个木像想要一起祭祀吗?那很棘手。欸,那是日本的神像吧?所以啊……死者之灵姑且不论,神像或许就难了。不管是寺院还是教会都不会答应收下……”
“果然……如此吗……”
代代祭祀在庭院的先祖之灵。
织作家流传的两尊木像。
茜对私人没兴趣,对过去也不留恋。她一向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但是现在的茜,却不知为何觉得不能抛下死者。她觉得不能够亏待过去。
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所以她想找个地方建个灵庙,祭祀葬在庭院里的所有神灵。
茜有些在意墓地。
从大客厅看不见。
老人盯着茜的脸颊说:“怎么,表情犹豫不决的。我说要买就买,不必穷担心。只是……”
“只是?”
果然有条件吧。
老人咳了一下。“嗯。不管这个,你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已经决定你的去路了吗?”
茜……
关于这件事,她当然认真地想过了,不过还没有决定。不,无法决定。她想工作。可是经济上并不窘迫的人,出于自我满足而参与社会,这样真的能够叫做自立吗?更重要的是,自己能够做什么?
茜老实地回答。
老人脸上的皱纹挤得更深,大为欢喜。“这样啊,这样好。喂,津村,你听见了没?这真是太巧了。听好了,茜小姐,你仔细听我说,那样的话……你要不要帮我工作?怎么样?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
这个老人怎么突然说这些?
“工作吗……可是我……”
老人再咳了一下。“我说的不是铁钢那边,是徐福那边的工作。”
“徐福?那是什么?”
“就是‘徐福研究会’啊……”
说道徐福,不是那个奉秦始皇之命,出海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古代中国方士吗?
茜只知道这样而已。
“……之前我也跟你谈了很多吧?我跟你说过。”
茜不太记得,她没兴趣。
老人的脸皱得都歪了。
“怎么,你忘记啦?你把它当成老人家的胡言乱语,根本没听进去是吧?”
完全没错。
茜露出笑容,粉饰太平说:“那当然了。羽田先生所说的话,我一直不去听、不去记。因为其他人姑且不论,像羽田隆三先生这等大人物,不管是一言半句、举手投足,都会左右到企业的盛衰,不是我这种外人能够置喙的。那么对于我无关之事,不见、不言、不闻,才是礼数吧。”
老人拍了一下手。“加上不干,四猴哉……是吧?怎么,看你守身如玉,嘴巴却伶俐得很嘛。不过像你这样的大美女,不必去守什么猴崽子的誓言。你是我大哥的孙女,对吧?也是织作家的女儿吧?而且又是个大美女,我相信你。对吧,津村?”
“是的。”秘书行了个礼。
“嗳,无所谓啦,为了你,要我重说几遍都行。听好啦,我再说一次,这次你好好记着。‘徐福研究会’是我出资设立的一个民间研究团体。会员还蛮多的,什么乡土史家、民俗学者,以民间的学者为主,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吧。他们比较研究各地流传的徐福渡来传说……你那是什么表情?”
茜不觉得自己的表情有任何改变。
“哈哈,你是想说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会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很奇怪是吧?嗳,这也是当然的。不过这不是出于私欲而做的。”
茜确实也有这种想法,但她不觉得自己表现在脸上了。说穿了,不管茜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还是怎么想都没有关系,这只是一种开场白、引子罢了。是继续说下去时必要的话头。不出所料,老人自顾自地往下说。
“它是在战后设立的,今年已经第五年了,有了相当的成果。”
老人望向秘书,秘书把脸凑上去。接到老人的指示后,秘书从公事包里取出小册子,踩出脚步声走上前来,交给了茜。
“你看看吧。”
老人伸伸下巴。茜看了一眼。封面上写着“徐福研究第八号”。翻开纸页,里面是严肃的研究报告。就算在茜的眼中看来,那也是十分正经的东西。
“这是……”
“喏,看吧。这下子你真的纳闷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竟然会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对吧……?”
“……嗳,这也没办法哪。我之所以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可不是我老糊涂了,也不是打什么坏主意。你要先理解这一点。”
茜没有回答,但老人说起理由。“我家——羽田的本家,现在位于东京的正中央。原本姓氏用的好像是秦(hara)这个字,不过听说因为容易混淆,所以换成了羽田(hara)这两个字。秦氏全日本都有,京都也有一堆。然后呢,我们家往前追溯,是丹后过来的。”
“总公司……不也是在丹后半岛吗?”
“是啊。嗳,纪录很暧昧,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不过我认为,我们羽田家的发祥地是在丹后半岛顶端一个叫伊根的地方,那里土地贫瘠又荒凉。行政区域虽然算是在京都,可是那里简直就像是世界的尽头。伊根的新井崎,传说就是徐福上岸的地点。那里也有神社,祭祀着徐福。羽田家母每隔几年就会奉纳帷幕等物品给那座神社。”
“所以……才说那里是发祥地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老人点点头。“传说徐福定居在新井崎,埋骨在丹后。还有徐福的子孙从秦国遣来后自称秦氏。我听人说,中国后周时,有一本书叫《義楚六帖》,上面写道徐福的子孙全部自称秦氏。我刚才也说过,羽田家原本也是姓秦,所以……”
“哦……”
他的意思是,徐福是羽田家的祖先吗?
茜曾经听说秦氏的祖先是犹太人这样荒诞无稽的说法。
虽然同样都是渡来人,但这个氏族也太多来头不小的祖先了。
“茜小姐,你想的没错,我啊,半认真地以为自己是徐福的子孙。”
茜确实是这么想,不过不管茜怎么想,老人应该都打算这么说吧。
“这……我可以视为您这么相信吗?”
“不知道,随你怎么想。”老人冷淡地回答。“嗳,《古语拾遗》什么的也有记载,所以可以知道秦氏大致上的来历。《古语拾遗》上面写道,第十五代应神天皇在位时,有个叫做弓月之君的人,从百济率领了一百二十县的人民渡日,归顺我朝。《日本书记》也有相同的纪录。这个弓月之君一般被视为秦氏的祖先。也有人再往前追溯到秦始皇,不过我对这个说法倒是很怀疑……”
茜心想:徐福和秦始皇根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嗳,《新撰姓氏录》里说,这个弓月之君就是融通王——也就是秦始皇的末裔,大概就是这样吧。嗳,这个秦氏一族啊,顾名思义,应该是机织的工匠,不过还拥有其他许多技术,好像也很擅长制铁。你们家也是做纺织的吧?或许我们源自同一个祖先。”
“我不知道……”
“然后,根据《新撰姓氏录》的记载,秦民十分能干,所以被分置于全国。那一定很方便。在当时来看,他们是尖端技术者。可是因为太好用了,各地的豪族都尽情使唤他们。结果秦氏就提出申诉,说这样太过分了,说那些秦民原本是他们的工人。第二十一代雄略天皇把分散全国的秦氏居民聚集在一起,还给了秦氏。聚集的地点就是京都的太秦。说道太秦,就在我们本家的近邻。所以这个传说是真的。”
茜也知道太秦的由来。
“可是羽田先生,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徐福发祥说不就变成假的了吗?”
“这个啊……”老人将皱巴巴的脖子往前伸出。“应该有一定程度是真的吧。因为也不知道弓月之君来到日本以前,我国是不是完全没有自称秦氏的人。拥有某程度势力的氏族姑且不论,若是少数几个人躲在偏远乡下的一隅贫困地过日子,那怎么可能知道呢……?”
“您是说,他们只是额米有出现在正史中?”
“我是这么认为。伊根是乡下地方,非常偏僻。虽然离京都都很近,但也没有道路直达。而且那里又是个渔村,田地也是梯田,一阶一阶的,小得拿一件蓑衣就可以把整块田盖起来喽,还到处都是火山岩。像那种简直是蛮荒之地的渔民,怎么会知道什么徐福?要是现在还有可能,但是当时可是古时候啊。”
“您是说即使如此,他们还是知道徐福,表示值得相信?”
“非常值得相信——我觉得啦。从大陆坐船出去,从东支那海一带,顺着对马海流的话,就会漂到那一带吧?我已经相信我是徐福的子孙了。但是……”
老人顿了一顿,似乎想要有人应和,茜随即应声。
“但是?”
老人心情变好了。
“其他各地也有许多徐福漂抵的传说,这实在教人扫兴。而且连坟墓都有,还不止一个。北边有青森秋天、信州甲州静冈名古屋,广岛山口,四国有土佐,九州有宫崎佐贺鹿儿岛福冈,还有纪州熊野……”
“还……真多呢。”
“没错。”老人一脸严肃地回答。“徐福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很多人。我想那些人为了寻找仙药,分散到全国各地了。嗳,这就先不提了。我说啊,与徐福有关的土地的居民,都认定当地才是徐福上岸的地点对吧?所以他们彼此忽视、彼此仇视。我认为这可不行,那样的话,不就无法弄清真相了吗?”
“呃……嗯。”
“总之我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所以才发愿要进行徐福的综合性研究,推动各地的乡土史家、民间的研究者和大学等等进行研究——虽然里头也有单纯的好事之徒或废物啦——然后设立了‘徐福研究会’。”
“那么,羽田先生是出于解开历史之谜这种纯粹的学者态度,才设立了那个研究会?”
令人意外地,理由很正经。
“你这次一定在想,像我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怎么可能出钱赞助赚不了钱的文化事业对吧?”
老人第三次说了一样的话。
“可是啊,茜小姐,这只是表面上而已。”
“表面上……意思是……?”
“既然有表面,就有里面啊。”老人说道,露出淫荡至极的表情来。“是药啊。”
“就是徐福的仙药嘛。”
“长生……不老的?”
“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就算有我也不想要。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就算不老也没啥屁用。就这个样子长生不死,那更是敬谢不敏。我顶多只想再长生一点,好抱抱女人而已。我啊,觉得秦始皇也是这么想的。”
老人仿佛要抚平皱纹似地,在脸上用力一抹。“说道秦始皇,他是统一辽阔的中国的英雄哪。大陆的格局和我们相差太远了。丰太阁建造大阪城的时候,愚蠢的百姓大为震惊,可是敌人盖出来的可是万里长城啊。而且在纪元前就已经盖出来了。这个秦始皇啊,号令诸国方士制造仙药……”
“我认为掌握现世权利的皇帝,会翼望永生是可以理解的。”
“没错,没错。”老人点点头。“中国人很现实。这要是埃及的国王,就会渴望来世的权利哪。死后不管变得怎样,根本就名实皆无嘛。中国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会渴望不死也是难怪。不过我认为,中国人是更讲求现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茜问道。
“不明白吗?”老人声音颤抖着。“英雄好色——不是有这么一句话吗?秦始皇啊,把全大陆的美女都聚集到阿房宫去了,数目有三千哪。听好了,三千人哪。即使如此还不够,他甚至还要日本进贡美女过去。妻妾三千人,光是一巡,就得花上一年。然后一年之间毫不间断。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哪……”
把这种传说当成现实才有问题吧。
老人泛黄的眼睛盯住了茜。“……要是像你这么棒的女人,我啊,一个就满足了。要是能让你爱抚啊,三千人份的精气都会给用光喽。”
老人继续送上粘腻的视线,真烦人。
“你要试试吗……?”
茜……一直想这么说一次看看。
老人睁大了满是皱纹的眼睛。如果他要用言语冒犯,只好还以颜色。不出所料,老人色迷迷的话语收敛了。
“嗳,这是两码子事。总是,我认为,秦始皇追求的应该是回春药。比起不老,更想要回春;比起不死,更想要强壮;比起永远的荣华,更追求一瞬间的快乐。这样现实多了。”
这岂不是恶魔主义吗?
长生不老确实是痴人说梦,但老人所说的性欲也太脱离现实。
茜问道:“所以呢?”傲人恢复下流的笑容,说:“少来了,你明明了解。”
“我不了解,难道……是开发会春剂吗?”
“对。听好了,与徐福有关的地方,各自都有仙药流传。在我那里,丹后伊根,传说一种叫‘新井蓬’的黑茎高蓬就是仙药,也有人说九节菖蒲就是仙药。熊野新宫则说天台乌药是仙药。乌药事楠的一种,因为中国的天台山生长的乌药有药效,所以才有这个称呼,不过有个说法认为那是乌鸦啣来,让死人复生的灵草。听说中国传说那种灵草只在我国生长。嗳,每个地方说法都不同。我想要将它们加以比较研究,因为好像每一种都有药效哪。听说富士山里也有珍贵的高山药草,或许也有真货。”
“羽田先生,您是认真……在寻找回春剂吗?”
“当然,就算是长生不老的药也可以,什么都好。只要找到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就算赚到了吧?”
“哦……”茜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个了不得的放荡老人。
老人颤动皱纹说:“我刚才说过了,表面上的研究,已经有了相当的成果。但是里面的部分呢,却完全不行。嗳,寻找回春剂算是副产物,所以也没关系啦。嗳,我这种守财奴做这种一点都不想我会做的事,我想你一定会起疑,所以才这样毫不隐瞒地全告诉你。我啊,是非常认真的。这不是为了营利,是文化事业。我是在拜托你帮忙我这个文化事业。怎么样?”
“为什么……要找我……?”
茜没有任何资格,也不是博物馆员。
老人盯着犹豫不决的茜说:“你不是想要工作吗?”
“这……”
“对吧?你不可能就此埋没。”
“这……”
“都写在脸上了。你不想因为有钱,就成天无所事事对吧?可是就算去工作,你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织作茜。是那场惨剧的幸存者、回绝了财团婚事的悲剧的未亡人。谁会雇用你这种人呢……?”
老人说的确实没错,不可能会有哪个企业雇佣茜。
说起来,女性能够就职的职场并不多。
要是倒茶的或是女工,这类工作或许是有,但是茜不可能去做那种工作。绝不是因为她歧视某些职业,茜的性情与歧视职业的意识是无缘的。不是茜讨厌这类职业,而是对方排斥茜。无论好坏,茜都是转动社会的名人。就算茜强烈希望,肯定也会被拒绝。茜的情况,在她考虑该怎么自处之前,首先选项就没有多少。
“所以我才叫你当我的小老婆,可是你不要。不想当织作纺织机的社长,也不想嫁人。那样的话……”
就算如此……
“那需要做些什么呢?”
“没什么难的。其实,现在我正计划捐出我的财产,设立一个财团法人来经营这个研究会。首先要盖一栋设有展示室的研究所。虽然是研究所,但也预定搜集相关的文献,开放阅览,展示与徐福有关的古董和美术品。然后,特别展示绘画之类的文物也不错,等于是徐福资料馆。我要重申,目的不是为了营利。这是文化事业,所以算是公共事业。”
茜不太懂经济,但她觉得这应该是一种节税措施。
“很多人说要捐款,有不少赞助者呢,而且全都是一些大人物。所以,我才来找你商量,看你愿不愿意帮忙这个计划。”
“可是……”茜说。“……我对这些事情,完全是门外汉。”
茜除了以前在丈夫身边做过几个月类似秘书的事以外,甚至没有在公司就职的经验。
老人看到茜的脸色,大笑起来。“你以为我的眼睛是长假的吗?只要见个两三次就看得出来啦。我不知道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但是你有才能。听说你过世的妹妹从事某些深奥的运动,原本差点坐上织作纺织机的重要职位,是个才女,不是吗?”
“舍妹很优秀,但是……舍妹是舍妹,我实在是……”
“你应该不这么想。”老人埋没在皱纹里的眼睛贯穿了茜。“我啊,最喜欢大摇大摆地踏进别人的内心深处了。听好了,我啊,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种人。要不然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老实说,我已开始本来打算,如果你不是那种人,这场交易就这样取消。可是你不一样。我得声明,世上可没有多少女人能够让我看得上眼哪。”
怎么个看上眼法?——茜心想。老人似乎看穿了茜的想法,露出一种别具深意的下流笑容。
“不是那个意思。你呀,可以再自恋一点没关系。我是在称赞你呀。你似乎是个很特别的女人,青春之中带有毒性。女人就得要这样才行。要是没有吸尽男人的精气,把男人玩过就丢的气概,就不能叫做好女人。我迷上你了。怎么样?要不要担任我的左右手?”
“我……不懂经济也不懂经营。”
“没那个必要,那种东西我也不懂。”
“我也没有就职经验。”
“那种没用的经验根本不需要。苦这种东西吃不得。人啊,越是受人使唤,气度就越小。了不起的人打从一开始就了不起,优秀的人天生就是优秀。你不是受人使唤的那种人,而是是使唤别人的那人。”
茜垂下头。
“别担心,一开始小试身手就行了。照我说的做准没错。现在负责研究会的是一个叫东野的老伯。那个人原本是在甲府一带研究徐福的民间学者,非常博学多闻。可以说就是因为认识了他,我才会设立研究会。他很认真,我也一直很信赖他。我本来甚至在想,等资料馆盖起来了,就请他担任馆长。”
总觉的……口气不太对劲。
“意思是……您现在不这么打算吗?”
“好女人也善解人意呢,没错。我刚才的话,意思是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说起来,资料馆这个点子,也是东野提出来的。我记得他是说有一块好徒弟。我一点都不觉得好,那家伙却说那里是不二之选。那里位在深山,从地图上看,根本就是国有土地。虽然好像不是,但我实在没有买下来的意愿。地点……就在伊豆。”
“又是伊豆吗……?”
“又是伊豆。”老人压低身体。“茜小姐,我啊……”
“是。”
“我不会买没用的东西。我说要买下这里的土地房屋,还有你手中的学校宿舍所在的山中土地——全部。这可不便宜,几乎都可以拿去在银座盖栋大楼了。虽然也不是没有用处,但这种乡下土地,不是现在马上就需要的。”
“是的。”
“但是我买下来的不是土地,是你。我啊,是在为你——织作茜付钱,我想买你。如果你不愿意当我的小老婆,就当我的心腹吧。怎么样?这就是我买下这里的条件。”
“这……就是条件吗?”
“我刚才决定的。”老人说道,站了起来。“津村,准备回去了。已经没时间了吧?接下来还有预定的行程吧?”
“是。”秘书说道,行了个礼。秘书抬起头以前,老人已经迈开步伐。茜起身。老人头也不回,举起单手说:“我敬候佳音。多谢招待了。”
没有分辩的余地。
织作茜小跑步到大门口,以复杂的心境目送成群结队离去的黑色车队。
风在上空呼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