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正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地移动,扫视着桌上灼热的鲜红色液体表面。
平凡无奇的午后阳光,一如往常地将毫无变化的日常情景照耀得暖烘烘而且生气蓬勃。
从女子身上移开视线。
大桌子。
大椅子。
一名男子正以邋遢的姿势深深地坐在椅子上,从女子的位置望过去,男子应该只是一道漆黑的剪影。室内的光亮充足,甚至能够捕捉到每一粒灰尘。不过男子背对着光源所在的大窗户。
原来如此。黑暗与阴影是不同的啊——中禅寺敦子心想。
阴影是光芒制造出来的,愈是明亮,阴影也就愈黑愈浓。漆黑的阴影愈是深浓,愈证明了那里的辉光有多么眩目。无光之处也无影,那么影子只不过是光的另一个名字。
那么黑暗是什么呢?——敦子思忖。
暗,是光少;闇,是无光。光少的话,世界就会模糊,万物的存在全都变得蒙胧。没有光的话,世界本身也变得岌岌可危了。
那么黑暗就是虚无,所以这个世界不可能有真正的黑暗。就连夜晚也只是地球的阴影,只是影子罢了。如果真有黑暗,那就是……例如……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眼睛。
玻璃珠中的虚无。
敦子停止注视。
沉默充塞着难以形容的紧张。
敦子没有料想到。
她以为场面会是一片乱七八糟,不是有人生气,就是有人爆笑,或是目瞪口呆,总之一定会是无法想像的大骚动——如果是这样的发展,她可以轻易预想得到。
——因为,平常总是那样的。
总是乱无章法,这个……
敦子再次望向男子。
——榎木津礼二郎。
他是个职业侦探,但是——在这种意义上——都不是个寻常侦探。
说到榎木津这个人,他从来不听别人说话,只会单方面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一觉得无聊就倒头大睡,反应完全就像个幼儿。说起来,榎木津尽管是个侦探,全世界第三讨厌的却是聆听委托人说明。附带一提,听说他最讨厌的东西是灶马,第二讨厌的则是干燥的糕点。
今天也是,敦子拜访时,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榎木津一看到敦子的脸,立刻发出分不清像野兽还是婴孩的怪叫声,冲了过来。
——你受上了!受上!这是伤!
他大叫,接着责骂敦子的鲁莽,狠狠地教训她的疏忽大意。
——小敦,你怎么会笨成这样!明明这么可爱!
——可爱的人不努力保持可爱,那要叫谁来可爱!
笨。
的确很笨。
对榎木津,任何事情都无法隐瞒。
到此为止的发展,都算稀松平常。
但是……
就在敦子想要加以说明的关头,榎木津说:“那个怪男人是啥?”接着他望向女子——布由,就这样沉默不语了。
之后,侦探深陷在椅子里,动也不动。
敦子寻找靠口的契机。除非敦子首先发难,否则这个场面八成不会有任何变化。
“敦子小姐,真稀奇哪……”
然而制造契机的却是安和寅吉。
“……去年年底后你就没有再来过了吧?喏,当时你跟小说家老师一起,小说家老师最近也都没出现呢。呃,那是……”
寅吉从厨房探出头来,以格格不入的开朗声音说:“对对对,是逗子的事件吧。”接着他大步走近,把大盘子摆到桌上,上头盛了细细削好的苹果。这名青年负责照顾榎木津的生活起居。
“……喏,就是那起金色鼓楼事件。现在回头一看,总觉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其实才过了半年而已呢。那时,我家先生在逗子得了感冒,传染给我,害我今年过年,……啊,请用苹果。”
“哦……”
寅吉以看热闹般的动作往向敦子的脖子,说:“哎呀呀,真的受伤了。”
敦子的脖子上贴着纱布和绊创膏,脸上还有瘀青和伤痕。寅吉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哎哟,仔细一看,伤势很严重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寅吉问道,敦子随便敷衍过去。重要的是……
——榎木津是怎么了呢?
要是平常的榎木津,应该会当场阻拦这个爱凑热闹的助手喋喋不休才对。
侦探沉默着。
寅吉草草地向布由点头招呼,笑眯眯地在接待区另一头坐下。她的肤色很白,但五官分明。
“话说回来,今天有何贵干呢?呃,这位小姐是……?”
“嗯……”
好难说明。
所以敦子才会选择来找榎木津。
“这……”
敦子非常在意榎木津。
这种情况,古怪侦探通常都会睡着,但是偏偏今天……他似乎是清醒的。
敦子稍微歪了一下脖子,想要看清楚侦探色素淡薄的眼睛,但是侦探整个人依然没入阴影当中,完全看不见。
榎木津礼二郎……
世人对他的评价十分两极。
怪人、没常识、荒唐、派不上用场……
世间罕见的才子、俊杰、精明干练……
两边都正确。
再次重申,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大部分都违反常识,荒唐古怪。相反地,若以庸俗的说法来形容,榎木津这个人才貌双全、聪明绝顶、丰姿俊美——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而这些并不彼此矛盾。
敦子认为,榎木津有些部分比一般人更为特出,所以怎么样都无法嵌入既有的框架里。而那些逸脱的部分,在框架当中当然就被视为无用之物。不幸的是,只要超出框架到某种程度,优越与低劣似乎会变成同义词。
那么榎木津的没常识,正确来说应该称为超常识,而榎木津之所以派不上用场,是因为没办法让他派上用场的社会太低劣吗?
包括敦子的哥哥在内,榎木津的朋友几乎都称他为笨蛋。但是他们是了解一切才这么称呼,所以那绝非谩骂。敦子认为,对榎木津来说,笨蛋一词反倒是一种称赞。
不管怎么样,在人格上,榎木津这个人可以被归类为怪人。
所以对于榎木津的批评,几乎都是批评者针对自己无法理解的部分所出来的无理攻击。剩下的,则是出自嫉妒与羡慕的攻讦。
榎木津一族是旧华族的名门,此外,他的父亲还是个财阀的龙头,榎木津本人也拥有高学历。暴发户贵族的公子哥儿——说白了,榎木津的身份也可以这样形容。再加上本人眉清目秀,他所处的位置,可以说是人人钦羡。
但是榎木津实际上并未安于这种奇迹般的境遇。榎木津的父亲似乎不认同世袭制度,说他没有理由抚养已成年的儿女,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形同放逐的赶出家门。
世人说,即使如此,他还是得天独厚。
的确,榎木津就算不选择侦探这种荒唐的职业,应该也有许多条路可以走。榎木津家应该有许多关系企业,手上也有足够的创业金钱。
事实上,听说境遇应该相同的榎木津的哥哥,现在正到处开设爵士乐俱乐部及饭店。世人评论说这是因为弟弟没有商业头脑,不过敦子不这么想。榎木津就算做生意,应该也能够得心应手,他只是没兴趣罢了。
证据就是,若是让榎木津画图,他能够画出画家水准的作品;让他弹乐器,也巧妙的媲美乐师;运动竞技等不用人教,他就能够立刻融会贯通。
但是对于没兴趣的事物,不管重复多少次,榎木津就是没有反应。例如别人的名字,榎木津就是听上百万遍也记不住。他缺乏做为一个社会人士的适应能力。才能、学历、容貌、财力——尽管拥有一般凡人再怎么渴望都得不到的天赋,他却毫不惋惜,任意挥霍,这就是夏木夏木礼二郎。
这类行为在社会框架中,应该会被评为是不知劳苦、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做出的愚行吧。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确实出身名门,生长在富裕的家庭。他能够为所欲为、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必为生计操心,也是因为有父亲分给他们的财产,所以即使被人用有色的眼光看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尽管榎木津身处什么事都能做的境遇、拥有什么事都能办得到的实力,结果却什么也不做。不,他那种生活方式,别人会认为什么都不做也是难怪。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因为榎木津所选择的职业是——侦探。
仿佛夸耀这个身份似的,榎木津的桌上摆有一个写着“侦探”两个字的三角锥。现在由于逆光,看起来只是一个三角形。
寅吉不知为何突然害臊的说道:“今天啊,呃,等一下有客人要来。”
“客人?”
“来委托侦探的客人,这次又是先生的父亲介绍的。我家先生因为‘武藏野连续分尸事件’还有‘连续溃眼魔·连续绞杀魔事件’,一跃成名。哎呀呀呀……”
寅吉甩着手说。“……明明在社会上一点名气也没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财政届倒是有名的很。咯咯咯……”
爱凑热闹的助手哼着鼻子笑着。
“再怎么说,那两起事件——还是三起事件?委托人可是超一流的,对吧?光是这样,宣传效果就不得了了。人脉更胜传单,口碑更胜收音机哪。”
“那……我是不是打扰了?”敦子问。
寅吉再次哼了哼鼻子笑,“没这回事,诺……”他的眼睛瞄向侦探。“先生最近都是那副德性。先生只要一开口,客人不用两分钟就走人了,所以最近几乎都是由益田先生在负责侦探工作。客人走了以后,先生才会……诺,说些不能说的话。接下来就有益田处理。先生只要做着不动,事情就自动解决啦。”
“哦……”
益田是敦子也认识的前任刑警听说他自称榎木津的弟子。
——话说回来……
敦子觉得太安静了。
“今天的客人听说是……嗯,上次的事件……呃,织作家,是跟织作家有关系的人。”
“织作家……么?”
以房总的大财主织作一族为中心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事件,不久前才刚落幕。除了敦子的哥哥和榎木津以外,还有许多熟人被卷入,规模十分庞大。事件的结局相当令人鼻酸,包括间接的被害人在内,出现了大量的牺牲者。
那一椿大事件。
“那家人……是啊,不久前退隐的老夫人过世,我记得……应该只剩下一个人……”
“嗯,听说今天来访的,是上上一代入赘女婿老家的人。”
“上上一代……?我记得是京都……丹后吗?是羽田家吗?”
当时由于情势使然,身为杂志记者的敦子曾经受命调查织作家家系等资料。
“没错没错,不愧是敦子小姐。就是羽田家的人。”
寅吉扬起他以男人来说有点艳红过头的嘴唇,露出笑容,然后从后口袋里取出笔记本,看了看之后说:“呃……我想来的应该是代理人。这是个大人物吧?”
“的确是个大人物。我记得他是羽田制铁创始人的三男,算是织作一兵卫先生的弟弟吧……可是寅吉先生,你告诉我这么多,没关系么?”
“奥,有保密义务呢。”寅吉说。
即使如此侦探仍旧不发一语。
“对了对了,话说回来,墩子小姐,这位……”
“哦……”
布由缓缓的将视线从红茶抬起来,应该是越过寅吉,望向榎木津。寅吉似乎误以为布由是在看自己,坐直了身体,再一次点头致意。
“我叫佐伯布由。”布由这么自我介绍。
布由——自称布由的那一天——
敦子相当混乱。接着她想了一整天,做出假设,导出种种结论,又一在否定。就这么反复。
敦子不懂。华仙姑之谜自不用说,她连自己不懂什么都搞不懂,也完全不晓得硬挨怎么做、该怎么安置布由才是最好的选择。
她好几次想要找哥哥商量。
也好几次想要肯定布由的神秘能力。每当这种时候,敦子就甩动疼痛的脖子,撇开这未知的黑暗的诱惑。
想到最后,敦子决定将布由带到这里。
理由是……
敦子若无其事的望向化为阴影的男子。
侦探九成九是在看委托人。
他在凝视。
——他看到了什么?
榎木津是个看得见的人。
他看得见什么?敦子还没有得到结论。
榎木津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这么认定应该是妥当的,敦子也这么认为。这不是能够盲目相信的事,就算相信,也不是道理能说的通的。关于这件事,敦子曾经请哥哥说明。
当时,哥哥是在质疑记忆不仅仅是积累在脑中这样的前提下说明的。哥哥的说明终究无法完全符合自然科学的范畴,所以那段解说也与科学大相径庭,即使如此,敦子还是姑且接受了那样的假说。
哥哥假设记忆的原型就是物质的时间性质量。做为权宜之计,称它为物质性记忆,不过它意味着时间的本身么?
简约来说,哥哥的主旨是:所谓记忆,就是物质的时间性经过。意思就是,过去普遍的刻画在存在的本身吧。
那么脑的职责所在,就是回溯原本不可逆的时间,将时间经过并列在平面上。并列在平面上,就代表能够意识及认识。人通常会先认识到刻画在自己肉体上的时间。换言之,短期的认识行为是现在进行式的“知觉”,而长期的认识行为,一般称为“记忆”——就是这么回事吧。
知觉几乎都是由眼、耳、鼻等感受器官的物理变化所带来。但是榎木津的视力极端衰弱。他自小视力就不好,在战争当中角膜又受了损伤。换句话说,榎木津投过眼睛带来的信号十分微弱。在视觉的认识上,其他的讯号优于眼睛——因此榎木津看得见——是这样的道理。
也就是像电视接收信号一样,接收并认识到肉体以外所带来的物质性时间经过。不过这与榎木津本人现在进行式的知觉认识同时并列在一起,所以就像电话混线的状态一样吧。
可是……尽管世上有许多人视力有障碍,却几乎都不会像榎木津那样,看得见别人的记忆。虽然有时会看得见幻影,不过那也是自己的记忆所产生的幻影,与榎木津所产生的情况完全不同。
对于这个问题,哥哥回答说,那是由于损伤的部位以及先天因素所造成的。若非如此,天下应该早已大乱了。
不过……哥哥是个诡辩家。妹妹敦子也完全不懂哥哥的话究竟有几分认真。而且它的前提——记忆的定义本身,就不是实证科学能够掌握的范畴。哥哥所准备的框架大了一整圈。
——可是……
一件事并不是说无法做出科学性的说明,就不值得相信。
事实上,对于时间,有非常多的科学定义,但是都只说明了时间这个概念,对于时间究竟是什么这个根本的问题,自然科学依然没有任何成果。
所以如果想要在自然科学的范围内切确的说明榎木津的能力,就绝对会出现逻辑矛盾。就算不矛盾,也会变得荒诞无稽。那样的话,敦子绝对不会信服的吧。
敦子是逻辑的奴仆,而不是科学的信徒。她之所以怎样都无法打从心底相信灵魂和超自然,不是因为它们不科学,而是因为追根究底,它们不符合逻辑。无论多么的脱离科学,只要有一个充满逻辑一贯性的说明,敦子应该就会相信。
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敦子的哥哥才会考虑到敦子的这种性情,故意放到自然科学体系之外来说明吧。哥哥就是这种人。
——所以……
这种事或许无关紧要。
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确实看得见什么。哥哥的意思是让他先接受这个事实吧。
用不着拿出夸张的假说,显而易见,人得视觉并非单靠眼球与视神经产生。例如说,电视机即使接收到的电波很微弱,只要能够增强这些信号,就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鲜明画面。如果说榎木津的脑以相同的特殊机能弥补了感受器官的损伤,或许也会掺进多余的东西——敦子这么推测。
所谓现在,是稍早的过去。
人类将稍早的过去错觉为“现在”来见闻。即使那稍早的过去变成遥远的过去,也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而且人的身体原本就不能封闭,有着许多微小的缝隙,那么他人的过去也有可能掺入其中——就连头脑顽固的敦子也可以这么接受。
——可是……
敦子无法具体想象榎木津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她光是想象,就觉得快要疯了。不管那是别人的记忆还是什么,看着眼前不存在的东西存活,究竟是什么样的状况呢?敦子怎么样都无法想象那样的人生。
敦子思考着。
如果采用刚才的假说,那么榎木津所接收到的过去,可以说是无限的。那样的话,资讯的取舍,应该是榎木津的脑在进行。
既然不属于自己,应该不容易控制。榎木津是从数量惊人的混沌画像中挑选了什么……然后看吧。那当然不可能是意识性的工作。脑的机能位于意识的上位,自己的意识没道理操纵的了自己的脑。另一方面,榎木津虽说视力不好,但也不是看不见的事实。换言之,榎木津的脑总是处理数倍于平常的资讯。
这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敦子第三次望向榎木津。
侦探似乎撇过脸去了。
敦子接着望向坐在旁边的女子。
布由又看着红茶的表面了。
敦子交互看着两者。
——他不想看么?
应该是不想看吧。
记忆——过去——秘密。
即使不想看也看得到。
这就是榎木津的侦探术。所以榎木津不聆听说明,也不搜查或推理。榎木津有的总是只有结果。
可是……
榎木津并非能够读到他人的心,他看的见的只有过去的情景。未曾亲身经历的过去,就算看得见,也不能了解那是什么。
但是不了解的话,脑就无法认识。
敦子认为,榎木津所造成的混乱,应该全是源自于此吧。
例如说,榎木津看到白色的四角形物体。然后实际看到它的人——体验的人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即使如此,以榎木津的基准来看,如果那是豆腐,榎木津就会判断他是豆腐吧。于是榎木津就会说是豆腐。
在这个例子里,对方并不记得自己看过豆腐。无论对方把它当做方形砖头还是方形蒸糕都一样。别说是对方的意志,榎木津脸对方的认识的基准都予以忽视。若非如此,他会不会就过不下去了呢?
但是实际调查后,事实上也有可能真是一块豆腐。体验者的判断错误,而榎木津的判断正确的话,对方也只能将它理解为一种灵异手法了。
对榎木津来说,侦探不是职业。在这个世界,榎木津能够安坐的位置,只有侦探的椅子而已。所以敦子才会带布由到这里。
——榎木津的话……
如果……包括不自然的预言成真在内,布由的预言能力当中有什么机关,榎木津应该可以一眼识破。或许榎木津也看得出布由顽固的闭口不语的“有理由无法述说的过去”。
不过,敦子认为也有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算榎木津看得见什么,他可能什么都不说。而且就算明白了什么,也很可能对解决毫无帮助。
敦子再一次侧头,想要确认侦探那一双色素淡薄的瞳眸,但是它依然没入阴影当中,完全看不见。
突然的……
“你……”榎木津侦探压低了声音说。“你是谁?”
敦子心头一惊。
这不是这个人会说的话。
敦子这样感觉。只是这样一句话,却不知为何让敦子极度不安,她注视着背光而染上一片漆黑的侦探。
侦探站了起来。
他全身缠绕着黑影离席,默默的来到敦子以及布由面前。
“夏……榎木津先生……”
榎木津无视敦子的问话,目不转睛的瞪住布由。榎木津的脸端正的犹如希腊雕像。敦子总来没有面对面这么接近的看过他,因为不晓得为什么,会叫人难为情。
榎木津眯起色素淡薄的褐色大眼睛,盯着布由的脸看。布由一脸面无表情,以宛如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宛如玻璃珠般空洞的瞳眸回视那张脸。
不知为何,敦子感到无地自容。
“夏……木……”
“你是没办法瞒住我的。”榎木津说。
接着榎木津就这样,一句说明也没有,转身大步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布由没有动弹,敦子也说不出话来。
结果榎木津头也不回,一径走入自己的房间,连门也关了起来。
“啊……”寅吉叫出声来。“真是、实在对不起,先生老师这个样子。真希望他能体谅一下负责赔罪的我呐。呃,益田很快就会过来了……”
敦子恭敬的制止寅吉继续赔罪。
她并不是瞧不起益田。
而是因为敦子并不是来委托调查或者搜索。
敦子向寅吉道谢,催促布由,离开侦探事务所。钟咣当的响了。
外头很寒冷。
“对不起,你一定吓着了吧?榎木津先生就是那个样子。勉强把你带来……却碰上这么失礼的结果……真是对不起。”
“请别在意,可是……”布由注视着远方。
然后她说:“对那个人……无法隐瞒任何事情呢。”
“咦?这……”
——是什么意思?
布由确实隐瞒了一些事,但是榎木津不可能知道。那么榎木津所说的隐瞒,应该不是布由“无法述说的过去”。
——你是谁?
榎木津也这么问,他应该不是在问布由的名字。而那个时候敦子问什么……
——会心头一惊呢?
老实说,榎木津对敦子这种女人来说,是个相当棘手的存在。榎木津不是不合逻辑,而是超逻辑,叫人无法应付,这两者看似相同,其实不然。榎木津虽然跳跃的很厉害,但绝对不会弄错方向。他只是省略的过程,毋宁说是抵达了最高点。
敦子觉得他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男人。这并非敦子认为榎木津很女性化,当然她也不觉得榎木津是中性的,或者具备双性特质。榎木津端正的容貌确实俊美的超越了性别,但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从某个角度来看,榎木津比任何男人离女人都远,而他也应该距离男人很遥远。
该说是性别的束缚对他没用么?
这么一断定,又觉得哪里不对。从某些角度来看,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充满强烈的歧视,若是排除生物学的观点,或许榎木津依然是男性化的。
榎木津——没错,无论何时,榎木津都只是榎木津。
——他很自由么?
不,不对。
——还是处处受限?
不太懂。
敦子眺望纷乱的街景。
布由开口道:“那个人……一定看穿了吧。”
“咦?”
“我……有着无法饶恕的过去。”布由停下脚步。
敦子也听了下来。
“我……十五岁的时候……”
“布由小姐,你……”
“杀了父母兄弟,杀了全家人——不,我杀了全村的人,出奔乡里。”犹如赛璐佫洋娃娃的女子,死了心的柠立在原地说。
敦子不太懂她的意思。
她只是凝望着那双玻璃眼珠。
“敦子小姐……你在带我去刚才的地方前,这么说过对吧?你说他拥有看得见过去的眼睛。听到你这么说,我几乎放弃挣扎了。十五年来,我一直努力不去看它,但是那位先生……一定看到了。所以……”
“请等一下,你说的……”
——难以置信。
“是真的。”布由说。“我……闭上眼不去回顾自己的过去,而且是绝对不会被宽恕的过去,我现在一定正在为此受罚,一直逃避忌讳的过去,它的报应就是……先知的力量——我忌讳的能力吧。但是被迫背负陌生人的未来,我已经……再也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所以……”
“没有那种荒唐的道理!”敦子叫道。“布由小姐,那么你承认你有预知的能力么?你才是才说过,人不可能知道未来的事么!”
“如果看得见过去……那么述说未来不也是有可能的吗?”
“那不一样,你说的不合道理!”
“就算不是这样,也一样不合道理。”
——没错。
敦子整个人虚脱了。
敦子只会高举非经验性的逻辑所导出来的正论。那种脆弱的道理,威力当然不足以粉碎透过经验学习到的不合理。
布由幽幽的晃着。
“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多。敦子小姐,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
“布由小姐……”
“请不要在和我牵扯下去了,我没有资格和你这样正直的人在一起。我是个刽子手,和我扯上关系,会变得不幸……”布由边说着,边往后退。
“不要胡思乱想!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就算活下去……也只是受人利用……”
布由的身影悠的消失了。
她弯进小巷子里了。敦子一时慌了手脚,追了上去。
那是民宅之间的空隙,狭窄的只容一个人勉强通过,里面堆满垃圾,脏乱无比。
布由打算寻死吧。杀了家人?杀了村人?与那无关。就算是真的,也绝对不能因为这样就要寻死。不行,绝对不行。
穿出小巷。
——往哪边?
人影掠过视野。敦子想都没想,毫不犹豫的追了上去,她穿过小路,再次弯进巷子,得侧着身体才能穿的过去。
布由说,和她车上关系会变得不幸。可是其实相反。如果敦子不是这么无趣的人,事情应该不会演变至此。她很明白,正论毕竟救不了人。她也明白,出于好奇心而行动太轻率了。但是敦子只能够如此,这个就是她这个无趣之人的一切。
即使如此……
穿过巷子。
眼前是一片空地,一片被铁丝和木椿围绕的空地。杂草丛生,堆放着大型垃圾。
“布由小姐!”
空地中央,布由被好几个男人包围了。
——气道会。
被跟踪了。
“布由小姐。”敦子再叫了一次。
一名男子转过来。
是见过的脸。
“咦,你是《稀谭月报》的中禅寺对吧?你追上来啦?真是学不乖。上次我们会里几个年轻人好像受到你的诸多关照……”
“你……是代理师范……”
“对,被你诽谤的韩流气道会的岩井。我们会长也啊、读过你那篇有意思的报道了,他看了捧腹大笑……然后……”
岩井背对着布由,转向敦子。“……吩咐我们杀掉。挺清楚了没?杀、掉。所以你现在还能够活着,全是托我说情的福那。我告诉会长说,用不着杀掉吧?让她精神上变成废人比较妥当吧?”
“敦子小姐,快逃!我没事的!”布由尖叫。
——她在哭。
布由的表情在哭泣。
“放开她!不管怎么样,绑架监禁都是犯罪行为!”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我还想着以理服人么?
“中禅寺,你是不会判断情况吗?这和上次不同,不管你们怎么叫,都不会有人来救你们的,搞清楚了没?”
岩井的手流畅的聚到胸前。
——我才不怕什么气,我才不怕什么气……
岩井的眼中浮现凶暴的神色。
穿过衣服,可以看到他的肌肉开始绷紧。
岩井“喝”的一声贯注精神。
——好可怕!
敦子被震飞了。
自我的恐惧把敦子震飞了,她撞上建筑物。岩井背后的众人见状,一拥而上。岩井的声音想起:“杀掉。”
——哥哥。
敦子闭上眼睛。
不详的邪气凶猛的逼近上来。
接着钝重的声音想起,一次又一次。
呻吟,怒骂,巨响。
然后……
笑声响起。
“你、你是什么人!”眼睛怒吼。
“哇哈哈哈哈!竟然不认识我!怎么会有这等蠢蛋?连猴子都认识我!你肯定连猴子都不如。好,从今天开始,你的明基就叫猴子不如!听见了没,你这个猴子不如!”
——夏……
“榎木津……先生……”
傲然站立在港口的就是侦探本人。三名男子昏倒在他的脚下。
“没错!就是我!喏,益山,不要卡在巷子里挣扎了,快点去救可爱的小敦!看好了,小敦,侦探就是这么工作的,看仔细啦!”
榎木津话一说完,踢起倒在地上的男子。接着犹如一阵旋风,跳进空地中央,一瞬间踢到包围上来的另外三人。
“哇哈哈哈哈,弱的要命吗!”
“可恶……”
岩井摆出架势。
杂碎姑且不论,岩井好歹是道场的代理师范。另一方面,敦子从没听说过榎木津练过拳法。她咽下唾液。
岩井压低身体,逐渐逼近侦探。榎木津脸上浮现几乎瞧不起人家的嘲笑,一派轻松自在的看着岩井。“喝!”岩井吸气,缓缓的举起手臂。
榎木津仿佛赶苍蝇似的,满不在乎的拍在岩井的脸颊。“啪!”的一声,一道令人错愕的声音响起。
一刹那,岩井露出一种食物从眼前消失的饥饿野狗的表情。
接着,他就这样从敦子的视野中消失了。
榎木津的回旋踢击中了他的侧脸。
岩井倒下去,榎木津狠狠的揣在他的侧腹部。
接着榎木津揪着他的后领,把他拖起来,拳头打进他的心窝。然后他转向敦子。
“这是小敦的分!”榎木津说着。“还有这是你不认识本大爷的惩罚!”
铁拳击上左脸颊,岩井真的——弹飞了。
他被重重的偶打到飞出去的地步,非常符合道理。
“弄清楚了没,这个蠢蛋!以为要打上来的时候不打上来,不就是武斗的基本吗?以为要打上来的时候真的打上来了,那是搞笑的基本!打架是愈卑鄙的赢面愈大,明文化的卑鄙就叫做武术!”
榎木津回头一瞪,抓住布由双肩的两个人松开了手。榎木津轻快的大步走去,接二连三的把那两个人撂倒了。
“笨蛋!我不是才说了吗?你们就是以为对方不会再动手了,才会被打倒。给我记清楚啦!喏,那边的小姐,走吧。”
榎木津牵起布由的手。
“去哪里……?”
“哪里都好。还是你打算就这样永远住在这块空地?我是不会阻止啦,不过要是下起雨来会淋湿的。”
“敦、敦子小姐……!”益田窝囊的叫道,浑身沾满蜘蛛网,总算挣脱出小巷子。
“敦子小姐,要不要紧!你站的起来么?我也来帮忙……”
敦子说:“我站的起来。”她只是腿软了而已。结果敦子只是自己往后弹去,根本连一下都没有打到。益田伸手扶起敦子后,望向布由说:“啊,那位小姐就是华仙姑处女吧?”
“益田先生,你怎么会知道……?”
“我从榎木津先生那儿听说的。”
“榎木津先生怎么会……”
这么说来,刚才……
榎木津攻击岩井等人的顺序,和敦子遭到暴徒攻击的顺序似乎完全相同。
榎木津果然……
敦子开口询问前,榎木津先开口了:“这太简单了!只要看看小敦的伤和动作,你受到了什么攻击,可以说是一目了然嘛!还有这个人我也从益山那里拿到照片了!”
“从益山先……不,从益田先生那里拿到照片?”
榎木津都把益田叫成益山。
益田搔了搔头。“前天我接到华仙姑失踪的消息……我一直在找她,其实乌口委托我协助调查。他在调查中,怀疑起华仙姑处女似乎受人操纵。”
“受人操纵?”
“没错,乌口当面见过这位小姐一次。大约十天前,他伪装成推销员潜入,得以确认。”
“确认……什么?”
“嗯,在本人面前说这种话有些冒昧,不过有一男子几乎每天都出入华仙姑的住处。那个人似乎也负责与咨询者斡旋,但是华仙姑本人似乎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你不知道吧?”
布由似乎不明白益田在说什么,她本来睁圆了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看着榎木津,不久后才注意到益田,应了声:“嗯。”
益田接着问道:“大概十天前,有一个两眼相距很近的轻浮男子到府上拜访对吧?”
“咦?哦,贩卖尼龙牙刷的……”
“没错,推销员。那个人有没有让你看一张模糊的照片,向你打听卖药郎的事?”
“哦……说是六年前他借钱给那个卖药郎……”
“你认识那个卖药郎么?”
布由微微偏头。“他长的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不过那个人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你认识的那个人是不是叫尾国诚一?”
“你……怎么会知道……?”
布由脸色苍白。
“尾国先生还活着。而且这十年之间,他频繁的出入你的住处。”
“怎么可能……我……”
“你不可能记得。因为尾国这个人,是个技术高超的催眠师。”
“催眠师?”
那么……
布由的预言是……
“没错,敦子小姐应该明白。我本来不知道,所以相当吃惊。催眠术里不是有一种叫做后催眠的吗?”
——原来如此……是后催眠啊。
“可是,能够做的那么……巧妙吗?”
“可以的。”益田说。“找来咨询者的也是尾国。所以咨询者早已经经过详细的调查,尾国根据那些资料,想出适切的预言,然后告诉这位小姐——当然是在催眠状态当中。接着再指示她在特定的契机下发言,并消除催眠中的记忆。大概是让她看到咨询者的照片,然后让她预言。接下来再动手脚,让事情照着预言所说的发生。这个时候,似乎也会使用催眠术。”
“为什么要那么大费周章……”
“当然是有许多的目的。像是掌握大人物的把柄、收取斡旋费用——不,只要让对方深信不疑,就能够用预言控制对方了,搞不好还能左右国家的未来——连这种夸张的事情都有可能。”
“尾国先生……还活着?”布由半透明的皮肤逐渐失去血色。
“骗人……这怎么可能……”布由捂住嘴巴。
她不断的重复着“太荒唐了”。
“没错,真的很荒唐。但是尾国真的活着,并且有许多证人。”
布由将憔悴的脸转向益田。
“华仙姑女士……我不知道你的本名,不过你每天都会见到你以为过世的男子。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精神错乱了,不仅如此,你这十年间还不间断的受到催眠,这不可能撑得住的。听说视情况,甚至可能引发分裂症状或抑郁症状呢。”
事实上,布由的精神状况已经十分不安定了。
她现在的状态相当危险。
“乌口觉得事有蹊跷,暂时不公开好比容易得到的独家新闻,重新展开调查。因为要是随便公开,可能会让幕后黑手给溜了。而且世人的眼光一定会集中在这名小姐身上吧……”
没错,非议和中伤都会集中在布由一个人身上。要是在这种状态遭遇到那种事,布由的精神或许真的会崩溃。这得感谢乌口过人的见识才行。
“而且,”益田接着说。“不管怎么逼问这位小姐也没有用。因为他是潜意识领域受到指示,完全不记得。这太巧妙了,俗话说,期敌必先期己……但是这也太残忍了。”益田最后这么说。
敦子走进布由。布由一看到敦子,身体晃了一晃,求救般的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靠在敦子的肩膀上。
“敦子小姐……”
“已经……不要紧了,这下子……”
名为不明的谜团……
布由好像在哭,敦子感觉到泪水渗到了肩口。
“益田先生……真的谢谢你,还有……”
敦子砖头一看,榎木津拿着好像是捡来的铁丝,正紧紧的困住气道会成员的手脚,把他们绑在木椿上。
“真是大快人心,这下子他们绝对没有办法自己解开。很有趣吧?不管怎么吼怎么叫,也不会有人来这里救他们。啊,这家伙醒了。”
男子抬起头来,榎木津狠狠的敲在他的后脑勺。
连叫的机会都没有。
“暴力这玩意真是愚蠢,什么都不必想,太轻松了!可是手会痛,肚子也会饿,亏大了。喂,你们要站在这里聊天到什么时候?益山,都是你一直罗嗦,大家才回不去。还有,喂,那个女的……”
榎木津站起来,顺便踢了踢两三个人的后脑,迅速的走到布由的前面,又像刚才在事务所那样盯着她的脸看。
“你又被骗了哪?”
“咦?”
“虽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不过骗不了我的。那是家人吗?那么根本没少哇。那个怪东西是什么?我知道了,是水母对吧?”
“水母……啊!”布由短促的一叫,眼睛睁的几乎连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我吧父母兄弟全家人不我把全村人都……
杀了……
“榎木津先生!你说的……您说的是什么?你看到了什么?”敦子问。
榎木津潇洒的站在小巷口,叫了声“小敦”,说道:“京极那个笨蛋担心死喽。”
敦子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第六个夜晚来临了。
我应该筋疲力竭,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感觉有多疲劳。
今天发生的事和昨天一样,昨天发生的事和前天一样,所以我可以轻易的想象明天的自己。而且应该大致吻合。反正明天一天也和今天一样。那么就算明天不来临也无所谓,但是夜晚无论如何都会过去,,所以不管怎么抵抗,相同的一天总会再次开始吧。永远的、一次又一次地。
我这么感觉。
我已经无法想象不同的早晨了。
这么仔细一想,我开始觉得我对疲弱的人生而言,早晨这个玩意儿——即使不是身处如此特殊的环境也一样——似乎都没什么改变。一觉醒来,我总是感到有些不安,我尽可能的像昨天一样行动,一心祈祷不会有任何事发生,然后再次害怕明天来临,颤抖着入睡。
悲伤的事、难过的事、高兴的事、愉快的事、讨厌的事——喜怒哀乐的差别相差甚微。不管再怎么悲伤,肚子一样会饿,不吃饭就会死。
伤心地满嘴东西吃饭的摸样十分滑稽,但这就是人,虽然有“难过的要死”这种说法,但是不管难过还是悲伤,生命之火也不会只因为情绪就灭绝。相反的,不管再怎么高兴,跌倒还是会痛,不管再怎么有钱,也不可能一口气吃下十几二十几碗饭。
结果,人生就只是起床、活动、睡觉。不管身处何处,做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不做,也毫无改变。像我这种人不管存不存在,太阳依旧升起,依旧西沉,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会感觉到困扰,不是吗?
不……
我想起妻子。
妻子会怎么想呢?
会觉得困扰么?一定觉得平添了许多麻烦吧。
——可是……
我有种把什么都忘在哪里的感觉。
连日来,侦讯官纠缠不休地述说妻子的事。
你也想想你老婆啊……
你老婆在哭泣啊……
你老婆很伤心啊……
所以快点招了吧……
对于这些话语,我的回答全是些陈腔滥调。当然,那是我的真心话。虽然是我的真心话,却仿佛照本宣科,所以应该是来自于我过去所见闻的事物。
好寂寞。
我爱她。
原谅我。
想见她。
这种话,不是我的话。
是过去有人在哪里说过的话。我这个人,形同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结果我只是过去所拼凑起来的东西。
所以我是个废物。
真希望早晨不要来临。
我在坚硬的地板上翻身。
肩膀好痛,背好痛。被拳头殴打的下巴隐隐作痛。
因为……我还活着。肉体的疼痛,是现在的我唯一剩下来的、最后的生命的证明。
还觉得痛就不要紧啦……
——木场。
只剩下两个人败逃的夜晚。
在前线听到的战友的话。
然后我……朦胧的想起来朋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