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女子的脸左右对称,皮肤具有半透明的质感,一双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珠般空洞。面对女子的人,无不被她那双眼睛吸引,不久后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所驱策,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去。因为那双瞳眸格外令人印象深刻,强烈地吸引看到的人,却也同时强烈地拒绝看到的人。
女子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她冷漠得甚至给人一种不详的预感,让人觉得即使就这样朝她的胸口捅上一刀,她一定也不会显露出一丝痛苦的神情,就这样死去。
视线从女子身上移开。
熟悉的房间。
看腻的景色。
其中的异物——女子。
——对。
她长得就像我小时候一直想要的赛璐珞洋娃娃——中禅寺敦子心想。
穿着轻飘飘的洋装、有着一头金色头发的洋娃娃。
敦子曾经渴望得到。
但是……敦子当时离开父母亲身边,寄养在熟人家里,就算撕破嘴巴也不敢要求那种奢侈品。
——我从那么小的时候……
从那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敦子望向女子。于是女子愈看愈像那个洋娃娃。和洋娃娃不同的,只有那头光泽亮丽、刚洗好的漆黑直发而已。赛璐珞女子穿着敦子刚洗好的睡衣。睡在敦子的床上,望着窗外。不,或许她在凝视夜晚的窗外。
敦子再次望向女子的瞳孔。
玻璃珠中的虚空。
敦子停止注视。
“这个房间……”
“咦?”
“……这个房间很好。”女子说。
“是吗……?”
这个房间毫无装饰,枯燥乏味。
“非常棒。”女子说。敦子笑了。
“乍看之下像是文化住宅,不过很旧了。外观看起来时髦,是因为这里原本是画家的画室。那位画家战后不久就横死了……,啊,对不起,这个话题让人不太舒服。”
女子说不要紧。她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说话口吻非常柔和。
“呃……听说一直没人要租,大家都觉得很可怕,不过我对这种事不太在意,所以……”
“我也不介意。”女子说道。
“是吗?所以虽然这是独栋住宅,租金却很便宜……”
敦子重新环顾自己的房间。
只是一间宽广的木板地房间。床、书桌、小餐桌、小梳理台、书架、餐具柜。敦子在这个房间生活起居。原本寝室在另一间房间,但她没有使用。她把迁入时前任屋主所留下来的家具——画布和石膏像等等——全都收进里面,后来就再也没有动过。
前任屋主是怎么死的,敦子并没有听说详情,不过寝室的墙壁上染满了无数分不清楚是颜料还是血迹的斑点,就算是敦子,也不想睡在那里。
她在三年前找到工作时租下了这里。
决定的理由是,这里虽然小,但附有浴室。她预料到新工作会让作息变得不正常。尽管想参与社会生活,但敦子不愿意牺牲入浴的享受。
但是结果敦子还是跑去澡堂洗澡。因为一个独居,在家泡澡太不经济了。而且购买燃料也非常麻烦。
她告诉女子这些事。
“很奇怪吧?微不足道的便利性,竟然胜过了恐惧。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一点都不奇怪啊。”女子的声音还是一样温柔。“话说回来……真的可以吗?麻烦你这么多……还借用了浴室……”
“哦……”敦子简短地应声。“请不要在意。我一个人的时候很随便……,但是有客人的时候,至少……”
“我……不是什么客人。”
“可是……你救了我。”
“救了你……”女子说到这里。沉默了。
蛙鸣响起。
“这一带……是什么地方?”女子问道。
敦子回答:“是世田谷区上马町。”女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这地方……好安静。”
“这里是战前大为流行的所谓田园住宅区,地利虽好,但踏进来一看,却什么也没有……。不过我也都是回家睡觉而已。”
“不会……不安全吗?”
“是不安全。”敦子答道。“不过……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偷懒,所以……”
“可是……”
——白天那些人……
的确,他们可能会袭击这里。对他们来说,要查出敦子的住宅易如反掌。话虽如此……
——他们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敦子不这么认为。
白天那件事,应该只是偶然狭路相逢,如果他们是计划性报复,应该会先袭击编辑部才对。可是……
如果不想惊动警察,对方也可能针对个人攻击。比起袭击出版社,袭击个人住家,更容易隐蔽袭击的意图。就算敦子在家中遇袭,视情况。也可能被当成单纯的暴徒侵入事件处理。
——那么……
这里或许很危险。
女子望向敦子。“你……一个人住吗?”
“嗯,家兄和家嫂住在中野……双亲住在远地。我……和家人没什么缘分,家人分散各处……”
敦子从来没有与家人团聚生活过。
并非一家人感情不好,也不是经济上有问题,只能说是没有缘分。
年纪相去甚远的哥哥在七岁时由祖父收养,敦子也在七岁时被寄养在父母京都熟人——嫂嫂的娘家,各自被他人养育成人。敦子出生时,哥哥已不在父母身边,所以敦子在八岁的夏天才第一次见到哥哥秋彦。后来,敦子在祖父过世那一年到东京投靠哥哥,但碰上战争疏散等状况,结果只和哥哥共同生活了半年。
不过,敦子寄主的京都家里,把敦子视如己出,而敦子视为姐姐仰慕的人,后来也成了自己的嫂嫂,所以敦子从未感到孤独或不幸,只是家庭的成员并没有血缘关系而已。而且敦子觉得就算双亲不在身边,也都还健在,那样的话,亲子之情还是一样的。想来,敦子那种说好听是独立,说难听是相互依赖性极低的人格,确实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培养出来的。
“你不寂寞吗?”女子问。
寂寞——这种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呢?敦子思考。若说寂寞,她一直很寂寞,若说不寂寞,今后也不会觉得寂寞吧。
她想来想去,答道:“虽然危险,但我不觉得寂寞。”
女子没有答话,微微地垂下视线说:“我……很寂寞。”
“你也是……一个人吗?”
女子点点头。
虽然仍旧是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很悲伤。
就算不必无谓地收缩或放松脸部肌肉,也能够表现出感情。文乐人偶和能面具也一样,这些假面具原本应该没有表情,却能够演出丰富的表情,不是吗?
“我也一直是一个人。”女子重复道。
“一直……”
“当我发现时,已经是孤身一人了。后来就一直是一个人。”
“你……”
敦子到现在仍无法开口询问女子的名字。
请她到家里,请她用餐,甚至预备让她留宿一夜,敦子却连女子的名字、身份,什么都不知道。若说不小心,确实再也没有比这更不小心的了。
眼前的发展,是敦子平素慎重过头的个性完全无法想像的。
——可是……
女子救了敦子。
——就算这样……
也不表示就可以信任。敦子对女子一无所知。只要怀疑,可疑之处多得是。不……这个女子显然可疑,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半天前……
敦子人在银座。
她才刚完成采访。今天是日本哥伦比亚公司在日本桥高岛屋举行国内第一次彩色电视公开试播的最后一天。
敦子在《稀谭月报》这本杂志的编辑部工作。光看杂志名称,似乎是一本可疑的糟粕杂志,但其实十分正派。杂志的卷首写道:
本志创刊之宗旨——本志致力以理性的角度婆媳古今东西愚昧之谜团,欲以睿智之光芒断然扫除名为不明之黑暗。
易言之,即以科学及现代的观点,重新审视并揭露神秘事件、不可思议的流言、怪奇现象等所谓的谜团。
真是狂妄的想法。
不了解就是愚劣——这样的想法是单方面且充满歧视性的。也是启蒙主义的,令人讨厌。
这和高鼻子优于塌鼻子、白皮肤优于黑皮肤是一样的思想。与霸道地踏入未开发地区,高举文明大旗,对原住民教育洗脑、殖民地化的行为很像。无知既是愚劣——这种说法原本就不成立。而且不管知不知道,世界也不会有所改变。
——但是……
老实说,那种见解敦子也不是不明白。
因为敦子自己就是那种人。
她不认为无知就是愚劣,但是失去睿智,敦子恐怕都无法呼吸了。所以敦子暗暗地厌恶无知。例如,即使叫她选择苹果和橘子当中喜欢的一样,她也会先想出理由。原本喜好是不需要理由的,但是没有理由,敦子就无法决定。为了做出决定,她需要知识,需要逻辑。对敦子来说,睿智是生命中绝对不可或缺的事物。
——无聊。
敦子连喜好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脑袋上方总是盘旋着逻辑和伦理,敦子时时刻刻都在请示着它们,度过每一天。没有逻辑的神谕,她连眨眼都不行。
敦子就是这样一个人。
所以有时她连自己都厌恶。
即使如此,她还是喜欢这份工作。
她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
说起来,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谜团了。用不着小岛国的杂志挺身而出。世界早就为自己的不明而耻,黑暗不断地遭到驱逐。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夜晚变得眩目、人类变得聪明、未来变得光明。所以根本轮不到《稀谭月报》出马。
最近的报道几乎都是重新解读历史、或重新定义犯罪在社会科学上的位置,以及科学发达的最新消息——愈来愈偏向这类即使扔着不管,也会有人报道的题材。
今天,敦子学到了彩色电视机的原理。
她觉得知道了又能如何?但是敦子还是觉得非常有趣。虽然并不特别感兴趣,但她听得十分认真。金光也不是听了就会制造电视机,好奇心还是会被勾起。
开发者热中地解释着。
总觉得好羡慕。
半个月前,敦子去兵库参观科学博览会时也是。科学突飞猛进、技术不断革新、光辉的二十世纪——每个人的眼睛都熠熠生辉,连呼着:“太美好了,太美好了!”
敦子……也这么觉得。
但是冷静想想,她忍不住怀疑这样真的美好吗?公关部小姐说,核子能源是支撑下个世代的梦幻能源。毫无疑问必定如此吧。
但是短短八年前,夺走了众多人命的,不也是核子能源吗?
科学技术的发展不一定会让人类幸福。原子弹绝不是美好的事物,虽然不美好。但原子弹不也是科学的成果之一吗?
——可是……
即使如此,敦子还是觉得科学很有趣。她明白负面的成分,却仍然觉得核子能源很棒。
这一定与人类的幸与不幸毫无关系。对科学来说,科学进步本身是美好的。所以科学家根本没有考虑到人类,他们只会思考科学而已。要不然科学是发展不来的。
是受惠,还是受害,端视使用者的裁量。
——一定是如此。
敦子这么想,更厌恶自己了。
敦子就是那种会对科学家所述说的逻辑思考过程大为心醉的人。至于那样的思考会造成什么结果?对她来说一定是次要的。
——例如……
假设有一种新型杀戮武器被开发出来了,敦子对这个武器 不可能有好感。这是一定的,但是如果这个武器的构造之卓越前所未见——那么对于这个部分,敦子应该会感到有趣。
对照道德伦理来看,这样的想法显然太轻浮了。不管它的逻辑有多么卓越,如果用途只限定于杀戮,就不应该觉得它有趣。即使如此,敦子仍然无法禁止想要侵淫在逻辑乐趣中的欲望。就某种意义来说,这或许是一种想要摆脱现实的欲望。
她有时候也会这么想。
逻辑不讲情分,毫不留情;不会扭曲,也不会伸缩;既不悲伤,也不好笑。拥有的只有累积毫无转环余地的过程的喜悦,以及到达充满整合性的结论时的欢喜,没有一丝空隙。她觉得……太完美了。
现实不可能结出形状如此完美的果实,现实的世界不安定、不合理、马马虎虎。
逻辑、概念这些东西,说穿了就是非经验性的事物。这些普遍是由纯粹的思索中导出,是非经验性的。换言之,并非与实际生活息息相关。
追根究底。敦子只是对非经验性的理想世界观怀抱着强烈的憧憬——她逃避着经验性的社会——罢了。
这么一想,敦子就有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感到伤心。她隐约地心想,自己真是个墨守成规、一点意思也没有的女人。而就连这种时候,敦子也觉得头上仍然有个异样警醒的自己,冷笑着说“这个女的明明不是真心这么想”, 更感到自我厌恶了。
今天敦子没有直接回编辑部,就是这个理由。
她想采取一些非逻辑性的行动吧。
一时兴起。
既然出门前都说了要回去,明明可以回去,却不回去,就不合逻辑了。敦子本想打个电话联络,却打消了念头。她没有理由不回去。但尽管没有理由,编辑部或许也会允许她不回去,只是获得谅解后,违背常规行动就失去逸脱性了。
敦子弯进巷子里,这也没有意义。
理发店的大片玻璃倒映出自己分不出是男是女的形姿,她停下脚步。
不长不短的刘海。
敦子在求学时代,一直留着长发。敦子已经记不得那个时候的长相了。现在的脸,她即不喜欢也不讨厌,也不记得长发时自己有什么感觉。她剪短头发的理由不是处于好恶,也不是适不适合。人活下去并不需要长发——敦子只是出于这样的理由,剪掉了长发。
——无趣的女人。
如果自己是男人,也会这么想吗?——敦子自问,随即心想真是个无趣的问题。敦子没有理由一定要把性别与个人的嗜好及特性连结在一起。就算性别是男性,敦子的内在应该也不会有多大的不同,那么结论可想而知。
——就是这里无聊。
敦子像要与倒映在玻璃上的无趣女子诀别似地快步前进,又弯进更狭窄的巷子里。
一只肥大的黑色大野猫短短地“喵呜”一声,蹬上垃圾桶盖子逃走了。
肮脏、骚乱的风景。
一点情趣也没有,就像自己一样。
——这个城市正适合她。
敦子来到东京那天也这么想。她觉得这种缺乏情趣、杀风景的景色和生活,正完全适合自己。她现在仍然这么想。
敦子幼时在京都成长。
来到东京以后,已经过了将近十年。尽管如此,以前的朋友依然异口同声地说:“你一定很不适应东京的生活吧?”但敦子并不这么想。
骚乱的景色没有一丝多余。不,它清楚地自我声明:多余就是多余。在追求便利性的都市里,没用的东西全是垃圾。垃圾只能是多余的。相反地,充满情趣的景色令人难以判断究竟什么才是多余的。不,情趣这玩意就是多余,所以才能够触动人心吧。
敦子明白这一点,明白是明白……
要是能够予以数值化,了解只要容忍多少多余,就能呈现出情趣,那该有多好。
这是不可能的。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叫做情趣。敦子也十分明白这一点,但是……
巷子是一条死巷。
是死巷啊。
敦子干脆地转身。
就在此时……
巷子正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
皮肤呈现半透明质感。
端正的脸庞左右对称。
眼睛如同玻璃珠般清澈,却也如同玻璃般空洞。女子在害怕吗?或者她平素就是如此?敦子无法判断。她身上的白色洋装脏得可怕,脚上也没有穿鞋子。
女子注意着敦子背后。
不堪流氓般的老板惩罚而逃脱的风月女子——首先掠过敦子脑海的模式这种老掉牙的想像。
但是——以逃亡来说,女子的动作相当缓慢,看起来甚至是悠哉。只是动作虽然迟缓,她看来仍像在意着追兵,不过却也不是不知该往哪儿逃,或已经疲累了的模样。
无论如何,女子的模样确实有些不寻常。敦子停下脚步。
女子发现敦子。
形状姣好,但完全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开了。
——危险。
声音很小,听不清楚,但女子的嘴唇确实是这么说的。
——危险?
接着传来人的声息。敦子立刻奔近女子并越过她,回到巷口处。她探出脖子一看,几名男子正跑过最初弯进来的巷子口。
回头一看,女子正看着敦子,眼神像是在求救。敦子小声问她:“有人在追你吗?”女子回答:
——也有人在追我。
——也有人在追你?
女子的声音像玻璃风铃。
——也……?
这是什么意思?
总之,确实有人在追捕女子。但是现在虽是午后,太阳还高挂天际。只要到大马路上,街上就有许多行人,敦子觉得与其藏在没有人迹的巷子里,出去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敦子这么说,但女子摇了摇头说:
——被发现的话,会被跟踪。
确实,当场动粗并非明智之举,也没有必要在大马路上动手捉人。换言之,只能甩掉他们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待在无路可逃的死巷里只能坐以待毙。敦子思考了一下,对女子说她去叫警察,要女子躲藏好。这种情况,这么做应该是最妥当的。在非法而且危机重重的状况下,交由警察处理,才是法治国家善良的小市民正确的判断。
但是女子却说道:
——那样……太危险了。
起初敦子以为她的意思是“躲在这里会被抓到,我会怕”,但是她想错了。
女子似乎是在警告敦子。
女子说危险的不是她,而是敦子。
——我?
女子突然抬头。同时再次传来有人逼近的声息。敦子瞬间碰到旁边的木门。门没锁,里面似乎是人家的后院。敦子牵起女子的手,把她拉进里面,关上木门。
卡上门闩。
敦子想要开口询问,但女子伸出食指竖在嘴唇前。一会儿后,围墙外传来吵杂的脚步声。这是条死巷,一听就知道不会是路人。敦子和女子屏息在门后躲藏了整整一个小时。后来,女子不知道有何根据,说:“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敦子有些莫名其妙地打开木门。
巷子和大马路上皆已不见那些男人的踪影了。
那些男人……
女子简短地说明:
他们在路上一看到敦子,立刻脸色大变,破口大骂,直朝敦子冲了过去,但是敦子突然弯进巷子里,所以他们追丢了。
敦子感到纳闷。
为什么自己会被人盯上。
他们有什么目的?
女子说,那些人暴跳如雷。
女子还警告说,不晓得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些男人……
那些家伙……,对……
女子说他们是韩流气道会的人。
听到这个名称,敦子总算恍然大悟。
敦子心里有数。
韩流气道会……
蛙鸣声响起。
敦子回过神来。
她似乎一直盯着女子玻璃珠般的瞳眸。
或者说被迷住了比较正确?
自己看了几分钟、几秒钟,或者只有一瞬间?
女子以看似温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敦子。
——这个人到底几岁?
看不出年龄。
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身份和名字也……
——这个人是谁?
“请问……”敦子开口,她的声音沙哑。“……你……”
——是谁?
“……你……和那些人——韩流气道会的人,呃……是什么……”
——为什么我没办法直截了当地问她名字?
女子稍微改变了脸的角度,感觉她的表情暗了下来。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可是那些人……我觉得他们……想要利用我。”
“利用?”
“是的,他们三番两次找我去,我全都拒绝了。但是今天……他们强迫把我带出来……”
“带出来……?”
“是的。有四五人突然闯了进来,威胁我说如果不想吃苦头,就乖乖听话,我没办法抵抗。他们因为看到你,有三个人跑了出去,包围我的人墙缺了一角,我才赶紧甩开他们逃走了。所以也可以说……是你救了我。”
“这……”
什么意思?这个人……
“我……”女子说。“我知道未来的事。”
“预知……未来?”
敦子陷入困惑。
以敦子的常识来看,预知是不可能的。未来是不存在的,虽然能够预测,但不可能预知。从过去的资料导出来的所谓预测,只是从无限多的选项里姑且挑选了一个罢了。而且只是选择了可能性较高的选项,说起来仅是几率问题。未来已经存在,可以知道未来——这种颠倒因果律般的事,敦子根本不相信。
“预知未来吗?”敦子再一次问道。
但是女子近乎冷漠地,干脆地否定了自己的话。“不晓得,我觉得是假的。”
“假的……?”
“假的……就是假的。”
“那……”
“我觉得……是有人照着我说的动了手脚。未来的事没道理能知道吧?”
“预言者自己让预言实现吗?”
“不是我自己期望的。只要我说什么,有人就会让它实现……,不管我愿不愿意,我的话都会相继成为现实。这……不是我的意志。”
“怎么可能……?你说的有人是指……”
“这我不知道。”女子说。“我很害怕,我已经受不了了。不,我实在千百个不愿意。虽然不愿意,但我很寂寞……,所以被人感谢、被人信赖,让我觉得有点高兴。而且起初我是相信的。我……原本相信我自己的能力……”
“请等一下,你……”
——难道……
“……你是……华仙姑处女?”
女子将脸偏至看起来极为悲伤的角度。“我不叫……这个名字。可是,每个人都这么叫我。”
“所以……”
女占卜师华仙姑是现今当红的话题人物。
据说华仙姑的预言不仅百发百中,还拥有能将恶运转为好运的神通。但华仙姑不仅是身份,连年龄、长相都无人知晓。她住在哪里,也没有被公开。
即使如此,传闻还是透过口耳相传,秘密地渲染开来,听说她的名号甚至传到了财政界。
什么某政治家找华仙姑商量该如何自处、某企业一一征询华仙姑的意见来决定经营方针。大概在樱花凋零后没有多久,这类风闻就煞有介事地悄悄流传开来。
最初应该只是都市里近似嘲弄的流言。
但是这类流言没多久就卷入丑闻,逐渐自我增殖,化为漆黑的嫌疑盛传开来。
什么阁员级的重量级政治家遭女占卜师色诱,变成了窝囊废、什么那个女人一句话就可以左右股价涨跌、什么那个女的是昭和的妲己,妄想统治这个国家——不负责任的流言变本加厉,似无止境。
但是华仙姑本人依然藏身迷雾之中,也有许多人怀疑她是否真正存在。
不过敦子知道华仙姑真有其人。因为在流言扩大之前,就有个好事男人盯上预言百发百中的女占卜师华仙姑,锲而不舍地调查。
他是名叫鸟口守彦的糟粕杂志编辑。
记得上个月底,鸟口说他揪住了华仙姑的狐狸尾巴。因为是独家新闻,鸟口没办法透露得太详细,不过从他所说的片断来看,华仙姑这个女子是个泯灭人性、罪不可赦的冒牌占卜师。
——可是……
敦子望向女子的眼睛。
一片空洞,但是敦子不认为这片空洞当中隐藏着邪恶。
“……请问……”
敦子想问“听说财政界的人都会去找你商量,这是真的吗”,却问不出口。她觉得这个问题很低俗。
敦子站起来,关上微启的窗户。
由于天候异常,春天都已经过了才感觉到寒意。
敦子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该问些什么?怎么问?重要的是她该在这个女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态度才好……?
就在敦子想要开口的时候……
“磅!”一道巨响。
是玄关,接着厨房门后也传来粗暴的声响。敦子一瞬间陷入慌乱。
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
……是袭击。
“气……气道会……”她还来不及说完。门就被踢破了。
三名男子站在那里。
中间的男子踏出一步。“小姐,白天让给溜掉了哪……”
后面两人分往左右。
后门被揣破,又有两个人侵入。
男人以敏捷的动作占往华仙姑两旁。
“你以为那样就逃得掉吗?带着这么醒目的女人,以为我们找不到吗?你也是,竟然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哪……华仙姑。”
男子逼近敦子身边。
敦子狠狠地回视。
男子瞪住她,说:“好骨气。看看你这盛气凌人的表情。我就放过你这张可爱的脸蛋好了。”
“你……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么做!”
男子举起手来。
——不要紧,不要相信就是了。
敦子回瞪的瞬间,男子的手刀就朝着她的颈动脉劈下。肩膀一阵灼热,脑袋变得一片空白。男子的脸变成两张的瞬间,敦子侧脸吃了一记回旋踢。整个身子重重地撞上窗户。
窗玻璃破碎,敦子摔到窗外。
“住手!”华仙姑的叫声传来。就连这种时候,她的表情依然不变吗?——敦子竟想着这种事。侧腹部被踢了一脚,发不出声音,身体慢慢感到疼痛,整个人喘不过气。
衣襟被抓住,敦子被粗鲁地拉起来。女子“住手”的叫声被塞住了。“别杀她。”声音响起,胸口传来睡衣撕破声。
冰冷的夜风拂上肌肤。
男人的拳头打进心窝。喉咙深处热得像要燃烧起来似的,口中充满了铁锈味的苦涩液体。
意识……
敦子脑中浮现哥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