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遇到宫村,我想是三月上旬的时候。
前一个月,我在箱根被卷入了一起大事件。善后工作拖了相当久,心情调适比别人慢上许多的我,那时应该还未脱离事件的影响。不,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完全空空如也,不得已,我只好鞭挞我停滞的脑髓,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因为当时我所处的经济状况,要是不工作,连明天吃饭的米都成问题。
所以我不顾一切,只是写。
写是写了,但是一旦完成,我却突然不安起来。
过去,我的作品全都在稀谭舍所发行的杂志《近代文艺》上刊登,这篇作品当然也是预定要请《近代文艺》刊登才写的。下笔时我虽然什么也没想,但是并非我写了刃甲就一定肯登。
说起来,我并不是什么了不屈的大作家,即使没有接到委托,只要写出作品。就可以要求人家刊登。而且这篇作品也虽说是我的得意之作,要我老王卖瓜,也教人裹足不前——或者说,这是我在瘫痪状态下所写的作品。但是觉得成果实在很糟。我根本连作品的好坏都无法判断。这么一想,我连打电话给负责的编辑都不敢,深觉被退稿的可能性非常大。
我左思右想、反复思量,最后决定直接带着稿子前去拜访编辑部——尽管我已经不是新人作家了。
或许我觉得直接见到编辑,比较能够传达我的心意吧。
现在想想,那只能说是个愚蠢的行径。不管是打电话还是碰面,状况都不会有所改变。作品并不会因此变得比较好,页面也不会因为这样就空出来。那么不联络就突然拜访,不仅失礼,也更惹人反感吧。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不这么想。
我并未拟定任何计划,用旧得起毛的布巾包起字迹丑陋的五十多张稿纸,胡子也没剃,就这么前往《近代文艺》的发型出版社稀谭舍。
稀谭舍大楼围在神田。一楼像是仓库,《近代文艺》编辑部在二楼。我爬上狭窄的楼梯,好几次想要折返,尽管都来到门前了,却依然犹豫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最后我半自暴自弃地打开门。
该说我幸运吗?我的责任编辑小泉女士在座位上。
清瘦的女编辑一看到我,大为吃惊 ,说道:“哎呀,老师您没喝死吧?”她会这么问,是因为知道箱根事件的始末。这个时候我才总算想起来,这么说来,箱根的事件也与稀谭舍整个出版社关系匪浅。
不一会儿,总编辑山崎晃动着庞然身躯赶到,热情地说“欢迎欢迎”。然后我莫名其妙地被邀请到平常根本不会被请去的来宾用会客室,还请我稍后。
不知道问什么,还端出了茶和羊羹。
等待时,我有种坐针毡的心情,根本尝不出羊羹是什么滋味。
约莫十分钟后,山崎和小泉,以及稀谭舍招牌杂志《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带着他的属下——京极堂的妹妹中禅寺敦子,四个人过来慎重其事地道歉。我大吃一惊,而且大为困惑。看样子,他们在位箱根的事道歉。
的确,我会深陷拿起事件,与《稀谭月报》脱不了关系,但我自己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就算向我道歉,也只是让我感到困窘万分,一迳哑然失声。
在箱根,我说起来只是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仔细想想,根本没有遭受到任何实质损害,而中禅寺敦子等人在箱根甚至受了伤,反倒教人同情。重要的是……
先包托对方刊登的我的稿子才是重点。看在你们诚心诚意道歉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们好了,不过你们得刊登这篇稿子才行——明明这么直接开口就行了,但是状况变得如此,我反而更难以启齿,尽管不热,却满头大汗只能频频擦拭额头。
结构我汗湿的手握着包袱的结,左右为难。
“那是稿子吗?”
要是中禅寺敦子没有眼尖地为我注意到老旧的包袱,我想我肯能会就这样默默地打道回府。当时她的一句话,让我不晓得松了多大的一口气。
就这样——可喜可贺,我拙劣的短篇《犬逝之径》决定刊登在下月号的《近代文艺》上了。山崎迅速地看过稿子后,说出令人莫名其妙的感想:“要是朔太郎写小说的话,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小泉露出歉疚的微笑说:“如果有稿子的话,理应有我们前去府上拜领,真是失礼。”
结果变成了我在施恩于人,早知道就老实地打电话给小泉,滋味就不会这么糟糕了——不出所料,我又后悔了。
我以模糊不清的发音,在嘴里咕哝着没用的辩解。
就在我交出稿子。起身准备回去时……
“喜多川老师,那么就多多拜托您了……”
我听见有人这么说。望过去一看,虽然不知其名但眼熟的编辑正站起身来,深深鞠躬。山崎正站起来要为我送行,他见状轻巧地转过庞然身躯,对着屏风另一头“嗨嗨”的招呼,说着“谢谢,这次真是麻烦您了” ,同样深深地鞠躬。接着一名女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编辑刚才说……喜多川?
没见过的脸。
我虽然是个初出茅庐的作家,但自以为还认得与《近代文艺》有关的众位作家。不过我想对方别说是我的脸了,肯能连我的作品都不知道吧。与其说我是个作家,更接近读者。从认识的角度来看,读者比作家占了压倒性的上风。作家看不到读者的脸,但读者知道众多作家的脸。
——喜多川熏童。
我全身瑟缩。我被带到这里后,应该没有人出入,门也没有开关过。这表示她在我被带到这里之前,就一直在房间里了。看样子她与另一名编辑一直在这间来宾会客室里洽谈。换言之,当我正食不知味地大嚼羊羹时,这位覆面女歌星就在我伸手可及之处——隔着一片屏风的旁边。洽谈时不可能沉默无声,那么一开始就应该听得见讲话声,然而我却不知为何,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连同个房间里有别人都没有发现,甚至忍的气息也一无所觉。
我就想窥看不可看之物,战战兢兢地转过视线。山崎一次又一次点头致意,他的庞然身躯另一头……
是一名小鹿般的女子。
先天纤细,看起来很神经质,却又有些梦幻、傻气的感觉——虽然很失礼,但我真的这么觉得——这样一个小个子女子带着半哭半笑的表情站在那里。在我看来,她是对众人的盛情感到为难。
山崎总编辑是个身高超过六尺的巨汉,而且动作很夸张,过度热情,不熟悉的人多少都会感到困惑。像我虽然已经和他见过好几回,却总是苦于不知该如何应对。
不过她与其说是在为该如何与山崎应对而苦恼,更像……
——看起来十分命薄吗?
有这种印象。不过那或许只是因为她那双有些悲伤地蹙起的眉毛与单眼皮的眼睛间隔太远,可可能是因为她远眺般的独特视线所致。不过,那种面相算不算的准。所以无论怎么辩解,着都是很失礼的感想。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别开视线,悄声向小泉和敦子打招呼后,偷偷摸摸地离开。
总觉得自己肮脏得不得了。
正当我拱着背,踏上楼梯时……
“关口先生,您是关口先生吧……?”
一道高呼叫住了我。
回头一看。
宫村正站在那里。
“您好,过年的时候失礼了。听说京极堂先生和关口先生都碰上了不得了的遭遇……”
宫村一如既往,以愉悦的声音说道,眯起眼睛笑了。和在京极堂那里听见到时不同,他穿着 开襟衬衫和外套。即使同样是旧书店老板,会整年穿着和服的,好像也只有京极堂而已。
由于意想不到的人物登场,我在读哑然失声,就这样垂着肩膀,只缩起了头致意。接着我从底下仰望宫村,发现他身后站着方才那名女子,再次全身僵硬。
“宫、宫村老师,这、这位女士难道是……”我打结的舌头勉强挤出这段话。
宫村露出满面笑容说:“咦?您真是敏锐,这位就是……”
他退到一旁,把手伸向背后的女子,让她上前,说道:“……加藤麻美子女士。”
——加藤……麻美子?
接着宫村介绍我:“这位是……喏,小说家关口老师。”女子说:“哎呀,就是那篇《目眩》的作者关口老师啊。”我也没打招呼,就真没呆杵在原地半响,不久后慢慢地掌握了状况。
加藤麻美子……对了,她不就是那个看到咻嘶卑的人吗?换言之,那个看到咻嘶卑的女子,就是喜多岛熏童……?
——难怪……
我兀自恍然大悟。正月三日,京极堂会毫无来由地拿喜多岛熏童开刀理由就在这里。
那家伙知道覆面歌人的真面目吧,到时邪恶的朋友也明白熏童有肯能求助宫村,所以他才会拿熏童来空下酒菜。这么说来,再提到加藤女士时,好像也谈到短歌如何如何。记得朋友说了什么没有给予正当评价的编辑部也有错,原本就不是短歌杂志,没办法……云云。
那么……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
记得当时,宫村说加藤女士直到去年都还是《小说创造》的编辑。虽然我记忆模糊,不过让熏童出道的杂志,不就是《小说创造》吗?那么……如果加藤麻美子就是喜多岛熏童,这本杂志会突然开始连载无名歌人的作品,就能理解了。编辑本身就是覆面歌人的话,根本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像是广告临时抽掉了、某人的稿子页数不足等等,小说杂志经常出现不上不下的空白,这种时候,编辑就要使尽各种手段来填补这些空白。一开始只是单纯拿来补白的短歌专栏 碰巧大受好评——可以轻易想见到。
那么就算那个专栏受到好评,编辑部也不可能乐见这种状况。
更遑论受到极高评价,其他杂志争相报道,因为受到好评的其实是一个编辑,也才会发生不得不离职的纠纷吧。
我一厢情愿地想象、一厢情愿地做出结论,总算找回话语,寒暄说:“幸会。”喜多岛熏童——不,加藤麻美子用那张看起来依然有些不幸的脸说:“请多关照。”
我——毫无根据地——有了一种肩上的重担全部卸下的错觉,所以优柔寡断的我相当难得地,快活地答应了他的邀请。虽然交出了稿子,但并不表示家计当下获得解救,而其就算加藤麻美子就是喜多岛熏童,那又如何。
我们进入一家分不清是传统甜食店还是咖啡厅的店里。
宫村和加藤麻美子并坐在一起,我怎隔着简陋的桌子,坐在两人对面。
加藤麻美子——她的脸愈看愈让人觉得不幸。
她并没有哭泣,也不忧愁,态度十分普通,虽然不及山崎,但也算是个随和的人,具备一个社会人士应有的礼节。她看起来相当知性,言行举止毋宁让人觉得她是个豁达大方的职业妇女,尽管如此……
我无论如何就是觉得她看起来不幸福。
到底是什么让我这么想?当然,那时我也非常明白这种想法根本是无根据的成见,然而一旦成形的成见却很难甩得开,我面对社会评价应该远胜于我的女子,投以怜悯的视线。
“请问……”多么愚蠢的开头啊。
我真要接着说“喜多岛”三个字,但宫村张开右手制止了我。“那件事……暧,关口先生,就别提了吧。既然已经曝光,那也没办法,不过如果可以,希望您能够将在稀谭舍看到的事暂时保密。至少目前暂时……对吧?”
宫村向麻美子征求同意。
麻美子等待宫村的话音一落说:“是啊……,老师,可以吗?”
我这个人没什么坚持,不会人家都说得这么白了,还继续追问,所以我答道:“我了解了,我会忘掉。”
“说到忘掉,关口先生……,啊,这话转得有点勉强。其实我之所以请您喝茶,是为了上次的事。老实说,我一直想与您再见个面,可是,才刚发生过箱根的事,我也不好意思叨扰……”
“找我……?”
“哦,上次我从京极堂先生那里听说,关口老师对心理学有着极深的造诣。”
“造诣啊……”
我只知道一点皮毛而已,或者说我是个病患。但是一如往常,我无法清楚地说明,所以宫村再次欣喜地说:“没想到竟然会在那种地方偶然再会,这也是上天的安排,真是太好了。”我禁不住又汗流浃背起来。喝了一口水。
“很容易受骗……”麻美子突然说道。“……该说是滥好人,还是太傻呢……”
“这、这是在说谁?”
“……我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是家系。”
宫村苦笑,补充说道:“关口先生,这位麻美子女士,您别看她这样,其实非常独立能干。现在这个社会,妇女想要在社会上有立足之地,需要非同小可的努力才行,而她十分踏实地竭心尽力。她是我所认识的最积极的人,这并不是在吹捧她,所以更……这么说……”
“……我被骗了。”麻美子再次说道。
事实上,她是那种容易被人当成冤大头的类型吧。
我没在听。
当时我的确在场,但是我脑中只留下前半部分咻嘶卑的话题,后半部分就连鲁钝的我都这么觉得了,肯定错不了。
而且看样子,麻美子这个人有点愚钝,她似乎不是那种反应机敏的人。该说是慢半拍吗?反应似乎有些慢。这影响很大,如果无法当场回话,在与他人应酬时非常不利。不谨慎的停顿非常危险,如果经常出现停顿,就等于连续给了对方趁虚而入的机会。只要和京极堂这种雄辩滔滔的人交往过,就非常清楚这一点。
因为我也属于这种类型。
我以前被迫加入乐团练习时,也曾经被狠狠地贬损:“你慢半拍也应该有个限度!”仔细想想,我弹的是低音吉他,其他的演奏者一定觉得很受不了吧。可是我真的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就是那个时候,我深深地自觉到,自己是个天生的愚钝鬼。
别人数到十的时候,我似乎只能数到八或六。麻美子和我一定是同类吧。
麻美子用有些没劲的语调说:“……所以这次我打定主意,绝对不会相信他们。家祖父和我很像——不,是我很像家祖父,都很容易受骗,家祖父一定是被他们诓骗……”
“请、请等一下,这是……呃……”
“哦……对不起,我也没先告知一下,就自顾自地说起来了。因为宫村老师说他已经告诉关口老师原委了,所以……我说的是家祖父加入的可以团体。”
“哦……那个……”
“嗯……就是那个。”
两个反应迟钝的人碰在一起,连对话都变笨了。
宫村苦笑着插嘴:“就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前些日子从京极堂先生那儿听到了不少说明,对我助益良多。后来我把当时听说的内容转告麻美子女士,她也恍然大悟了。所以她没有向纠缠不休的入会邀请屈服,继续坚持不入会,也劝祖父退会。对吧?麻美子女士?”
麻美子顿了一拍,应道:“嗯。”
“那些人……还继续游说吗?”
自从听说那件事以后,已经过了三个月以上了。
“不管我怎么拒绝,他们都不放弃。指示一直说:‘你会不幸,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自己……’”
“咦?”
我不太懂。不过,至少他们似乎不是说,麻美子会不幸,是因为她的面相不好。
“根据他们的说法,我本来应该做巫女之类的,他们说那才是我的天职。”
“天职?”
“他们是这么说的,可是我最讨厌孟兰盆节之类的活动了……”
“什么?”
“呃,就是念经什么的……,我不喜欢那一类……”
“然后呢?”
“麻美子女士对所有的宗教都毫无兴趣,或者说根本是厌恶,对吧?”宫村代为解释说,麻美子点点头。
“然而那些人——连家祖父也是,都对我说那样的话,我坚持自己的意志活到这把岁数,才有今天的我,然而别人却突然说你应该当巫女,这教我该如何自处?根本是在愚弄人。因为他们实在太罗嗦了,我才去找老师商量……”
“然后京极堂先生告诉我,这是他们的惯用手法——惯用伎俩。关口先生,您当时也听到了吧?”
我没在听。
当时我的确在场,但是我脑中只留下前半部分咻嘶卑的话题,后半部分——特别是宗教如何、讲习会如何这类京极堂拿手的解说,我完全不记得了。一定是因为我老是听他在谈这类事情,才会心不在焉吧。但是在麻美子面前,我也不能说我不知道,只好绞尽脑汁,努力回想出一点内容,支支吾吾地说:“可是那个……康庄大道吗?听说好像不是宗教……”
这一点我还记得。
“没错没错,好像不是宗教。他们不会叫人礼拜什么、或信仰什么。而是举办讲习会、讲鼠绘这类的活动。”
“那……怎么会说什么你的天职是巫女呢?”结果我提出疑问。
“关于这个嘛……”
宫村以温和的口吻叙述起来,他肯定识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吧。他真是个善体人意、亲切的好人。
所谓的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据说是一种进修会,目的是省思人生、开朗健康地对社会有所贡献,并积极生活。光听这样,似乎好处多多,是我这种不思考人生、只会沉溺在暗澹日的人绝对该要参加的讲习会。
“他们的手法很巧妙。”宫村说。
讲习从入门开始,分为中级、高级等阶段,中级以上,更细分为好几种课程。一开始有一个名为“开诚公布”的聚会。会员参加聚会,将彼此目前内心的不满及牢骚全部倾吐出来。
“在这个阶段,有点像是彼此发牢骚。什么不景气啊、没钱啊、交不到女朋友啊、和老婆婆处不好等等,这还算是好的,其他像是什么体毛太多啊、个子太矮啊、昨天被人踩到啊。好像什么都可以说……”
“可是宫村先生,那些聚会不是要收钱吗?在这么不景气的时代,有人愿意付钱去发牢骚吗?”
“有哇。”宫村睁大眼睛。“牢骚这种事,是很难对人说的。碍于立场上不能说、好面子没胆子不敢说,里有很多。世上也有许多人,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连可以倾诉、发牢骚的对象都没有。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就是为这样的人提供能够倾吐这些不满的场所。在这个阶段,收费也很便宜,拿来解闷消愁正好。”
或许吧。“可是总觉得很消极。”我插了一句一点都不像我会说的积极感想,于是年龄不详的旧书商应道:“这只是个入口呀。”
会员因为可以暂时解除眼前的烦扰,大概都会来个几次。但是参加过几次后,就无法满足于这么温和的聚会了。因为无法获得彻底的解决,这也是当然的吧。
不过接下来,修身会为这类会员准备了“探索自我”这样的聚会。第二阶段的聚会,由会员们彻底探讨牢骚——不平不满、懊恼不幸的原因,然后大家一起思考解决之道,并加以实践。
——好讨厌。
像我这种人,在这个阶段肯定就无法忍受了。
我这么说,宫村便答道:“每个人都这么认为。再怎么说,让别人来探究自己不满的原因,感觉不知是好是坏。不满这种情绪,原因不一定是外在的。彼此探究原因的话,弄得不好,可能会让自己不可告人的可耻之处暴露出来。”
他说的没错。不满这种东西,原因大多在自己的心中。一旦觉得不愿意,无论身处任何环境,都会变得不幸;若是觉得还过得去,大部分的状况都能感到幸福。这普遍是相对的,做出决定的是个人。改善、出去外在因素,而能够减轻或解除的不幸意外地少,那种情况,也只是将自己内在的原因假托与外在因素,有了一种获得解决的错觉罢了。
我这么一说,宫村便符和:“您说的没错。”
然后他接着说:“……所以说——不,正因为如此,大部分的烦恼,只要靠着这种稍微深入的谈话就能够解决了……”
换句话说,似乎就是这么回事:
人类十分自私,唯独自己的事看不清,不会认为不幸是自己造成的,大部分都会归咎于外在因素。但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马上就能够识破那种自我欺骗。所以会员会彼此指出:“虽然你摆出一副不幸、倒霉的凄惨模样,但是追根究底,原因不就出在你身上吗?”藉由彼此指摘,让彼此察觉。就这样,能够摘除掉某种程度的不幸秧苗……
“本来就没有会员背负着太严重的不幸吧。原本就是些发发牢骚就能够排除的问题,所以只要转换心情,就会感觉解决了。对于不景气、没钱这类烦恼,换个经营方针、认真工作这点程度的建议也是有用的吧。”
“说的也是……可是有些事情……就算被指出来了也没用吧?”
“像是体毛很多、个子太矮这类烦恼,原因本来就不是外在的,只要心态改变,什么都能解决吧。像是矮个子比较灵敏、体毛多冬天比较好过等等,这种无聊的安慰也能够变成鼓励。”
“可是那样的话,不必参加那种聚会,也……”
“是啊,一般人会这么想。这和父母斥责小孩、啰嗦的大婶叨念、好管闲事的朋友多余的忠告没什么两样。可是,关口先生,就像刚才的牢骚一样,假如您身边完全没有人会对您说这些话呢?”
“哦,牢骚之后是训诫呀……”
“……要收费的。”麻美子低声补充。
“就是啊,这是花钱请别人骂自己吧?这真的有用吗?这或许的确是心态问题,不过这种事大部分潜意识里都有自觉了,就算听别人说你这是心态问题,也没办法坦然接受吧?就因为是心态问题,才没办法那么轻易解决不是吗?而且例如公司连续倒闭、遭遇意外事故等等,那类不幸——真的是外来的不幸,也无从回避吧?如果说这也是心态问题,换成是我,一定会回嘴说:因为不关己事,你才说得出这种话。”
“那当然了。”宫村说。
彼此述说不满、商量对策、姑且实行——反复这些事,确实能够获得一定的效果。所以在这个阶段,大部分会员似乎都会感谢修身会。
这与其说是修身会的教导,更应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不过还是会觉得感激吧。在这个阶段,花的钱也不多,说起来算是很有良心的多管闲事大会。
然而……
不管烦恼减少了多少,人依然不可能那么简单地掌握到幸福。不管怎么样还是会有烦恼,不幸的源头真的是源源不绝。所以……
“修身会准备了下一个阶段对吧?”
接下来的第三阶段,是叫做“寻找真实幸福”的聚会。
“这个和过去的三姑六婆型会议不同,有指导员加入,他们称为引导员。到了这一班,因为会员曾经探寻过彼此的不幸,或不幸的根源——不可告人的可耻之处,所以就像彼此共享秘密般,萌生出一种团结感。此时指导员加入,向众人询问:‘你们为何会不幸……?’”
“这不是在上个阶段彼此探讨过了吗?”
“不是的。他们说穿了只是思考为何会不幸并无法做出任何根本的解决之道。所以这次要问:‘何谓幸福?命题的主旨是这样的:你们之所以不幸,是不是因为你们误解了幸福的真谛呢……?’”
“什么?”
“等于是掐住会员的脖子,像这样用力地撼动他们的价值观。赚大钱就幸福了吗?出人头地就幸福了吗?有钱是好事吗?地位提升是好事吗……?”
“这……”
“是的,这些事其实没有什么好坏可言。有时候根本是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但他们不这么想。如果有钱等于幸福这种说法其实是假的,那么贫穷等于不幸的说法根本不成立了吧?”
“是啊,可是……”
“事实上,穷人里头也有幸福的人,但是有些不幸确实也是贫穷所造成的。所以原本这种歪理是不成立的……”
“然而在这里却成立了?”
“没错。到了这个阶段,会员对于幸与不幸,半自发性地从表层到极为深入的部分都做了彻底的思考,所以会员对于这种逻辑颠倒也不以为意了。他们这时候的状态,反倒是想要相信自己思考的变迁,他们判断的基准变成言论是否符合自己的思考,就是这样。此时精明的指导员再进行一场讲课,内容完全打入他们的心坎。”
“打入他们的心坎……?”
“也就是会说,”宫村以温和的口吻继续说道。“指导员将例如金钱、经济能力等条件从幸福的范畴中排除。不只是这些,连爱情、名声等等也加以排除。这个啊,仔细想想,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
确实很恐怖。
这等于是为了解除没办法出人头地、与家人不和等负面状况——不幸,而将重视荣誉和勤勉、扶持家人等正面状况——幸福,也一起抹煞了。
这么一来,或许连一个人的根基都会动摇。
若是根基都被动摇——不,被破坏、失去的话……
“会……会怎么样?”
“一定很伤脑筋吧,可是因为是中级课程,这个步骤执行得很彻底。修身会针对执着于金钱的人等等,设计了种种课程,财产、异性、名声、家人——所有的生存意识都给剔除了。”
生存意识,就我来说……
——是什么呢?
我动不动就会想到这种事。
重要的事物、不可动摇的什么、绝不能舍弃的事物。
一般来说,每个人心里都拥有这种沉重、牢固、庞大、高高在上的东西吧。我觉得这个东西愈庞大就愈幸福,愈牢固就愈安心,愈沉重就愈安定。
这个东西……被剔除的话……
他愈是庞大,空洞就愈大;愈是坚固,伤就愈深;愈是沉重,就愈不安定。然后……
如果是我的话,会怎么样呢?
没错,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确实的事物,我的心里总是开着一个大洞,我的脑袋一片空荡,总是浮游虚空。换言之,那些接受了中级课程的会员们……
——会变得跟我一样。
心里会开出一个大洞。
脑袋会变得一片空荡。
宫村维持着一贯的语调,淡淡地说道:“据说中级阶段的总结,是一个叫做‘葬送错误世界观’的集训活动。约为期七天到十天,在树海当中冥想集训,重新认识自己过去的世界观错得有多离谱。这个与其说是重新认识……”
“……闹剧一场。”麻美子低声说道。
简直就像自言自语。
“你说的冥想,是瑜伽或……坐禅那一类……”
禅并非冥想——我在箱底学到了这件事。
“不是那么了不起的活动。”麻美子说。“听说会断食、跪坐,或进入风穴般的洞穴。可是又不小孩子了,堂堂绅士和老人成群地关在山林里……,真是太愚蠢了。”
“京极堂先生说,这正是精髓所在。加以限制、反覆,并不断地持续,会员们不知是价值观,连独立思考的能力都会遭到剥夺,自我会被窃取。京极堂先生说,这就是宗教的一种手法。”
宫村这么说。的确,藉由将人长期局限在极限状态下,能够强制引发神秘体验,而这种做法,完全是某些宗教的手法。
神秘体验确实拥有改变人的力量。难以置信的事、不可能的事、过去的经验法则无法想象的事,只要实际体验过,人就会怀疑起过去的经验本身,新观点便取而代之。
可是神秘体验虽然让人觉得仿佛亲身经历,然而正确地说,那却不是真实体验。
一切都只是脑的错觉。
所以即使是在日常生活中,只要环境恰当,就可以轻易经历神秘体验,也能够频繁地引发神秘体验。但是没有整合性的记忆,在平时会被脑修正,所以一般来说,不至于改变人生。
人这种生物,原本就是一脸若无其事地生活在这种岌岌可危的平衡上。不过,某些宗教会藉着特别推崇这种一般甚至不会意识到的当然之事,来建立权威。总之,亦即透过人为引发这些平常只有偶然才会发生的状况,来演出奇迹。例如说,如果遮蔽感觉器官,也不摄取食物,隔绝外界刺激,经过一段时间以后,脑内某种物质的分泌值就会发生异常。这么一来,就会看到幻觉,产生幻觉,常识会被颠覆,世界为之一变,人们有时侯会邂逅神明,有时候会觉得宛如重生,有时候则会体验到另一个世界。
我的看法是,所谓宗教家,就是赋予理所当然之事并不理所当然的意义的人。是在信徒的心中制造空洞,再植入信仰、理念等等的侵略者。
这种看法或许有些过分穿凿,而且京极堂听了或许也会生气,不过我对于所有的宗教都有着不必要的、而且朦胧模糊地偏见,对宗教的看法大致就是如此。
可是……
“可是……那不是宗教吧?”
“不是宗教,集训就这样结束,会员的自我遭到窃取,变得什么都无法相信,就这么被抛出社会体制之外。得悲惨吧?”
“只是悲惨……两个字而已吗?”
空掉的洞穴不填补起来的话……会怎么样?
不是在空掉的脑袋里注入教义,在内心的洞穴里放进神明教祖,让神秘体验变成宗教体验吗?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
如果没有被赋予意义的话……
如果洞穴没有填补起来的话……
那就等于是体认到自己过去相信的事物全是错的,抛弃掉整个人生后,就这么被扔了出来。这岂不是等于自我完全被否定了吗?不管是自己还是世界都完全无法相信,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依赖,然后……
——那就是我。
我……会对一切宗教类的事物敬而远之,理由其实很简单。
因为我这种人不需要他们多费功夫,一定两三下就会被他们哄骗到手了。什么都无法相信的我,一定总是渴望相信什么,总是在等待着“你可以相信我”这种甜言蜜语。所以要是有个教主一脸道貌岸然地现身,对我说“你可以相信我”,我一定全盘接收,就这么相信了吧。
所以我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信”,闭上眼睛,捣住耳朵,什么都不看,什么也不听,远离那一切。除了这么做以外,我无法维持我自己。
——很容易受骗。
麻美子或许是我的同类。
我一厢情愿地这么想。
抬起视线一看,宫村正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突然慌张起来。
我……总是动不动就慌张。
“那样就结束的话……,人格……会崩坏的……”
“是啊。”温和的旧书店老板点点头。“在这个阶段脱离的人会落得如此下场吧,但是听说似乎没有人离开。”
“为什么?”
“这个嘛,就像关口先生说的,要是就这么结束,太不畅快了。就像没有解决的侦探小说一样。”
“有解决篇吗?”
“嗯,当然有。关口先生,事实上,这个世界就如你所知,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换言之,人生中的结论和结果,其实都只是通过点。只是在这里先暂时告一段落,类似一个标准罢了。人生或许有分期,但是并没有终结,死亡则另当别论啦。但是我们很傻,还是想要一个类似结论的东西。要是不断地有人对你说:你做错了、你做错了,你不行、你不行,然后就这样挥手再见——人一定会忍不住心想:怎么可以这样。敌人也早就看穿了这一点,不出所料,上头还有个高级讲座。在中级阶段,因为集训等等,收费也变贵了,会员或许也有这样会不了本的心态吧,听说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继续参加高级讲座。”
“为了……填补空洞吗?”
“空洞?嗯,就是这里有意思。说有意思或许有些太轻浮了,不过我听了这件事,真的大吃一惊。”
“有什么崇高的——不,奇妙的教义吗?”
难道有什么不同于既有宗教的新奇教义吗?
“修身会不是宗教,所以没有教义。听好了,关口先生,进入高级阶段以后,才能聆听会长——会长叫做磐田纯阳——聆听这位先生讲课。在这之前,会员们都被全盘否定,然而会长却会轻易地原谅众人。”
“原谅?”
“会长会说:‘这样就行了。’”
“什么意思?”
什么东西行?
宫村不知为何,点了几次头。
“会长会说:‘你们所否定的世界,其实是正确的。’”
“咦?”
“渴望吧、怨恨吧、痛苦吧。这才是自然的模样——他会像这样向众人演说。于是又回到原点了。”
“这……”
“关于这一点,我一定要听听京极堂先生的高见。总之,会长就会说,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对的。”
“那打从一开始就……”
“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只会引来‘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的反应而已。那样子谁都不会信服的。”
“可是……说穿了不就是‘胡说八道些什么’吗?既然跟一开始一样的话……”
“他只会提出一点:‘尽管如此,你们一最初回身处不幸,就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其实是正确的。’”
“哦……”
“听说所有的人都会泪流满面,安心不已。心想:什么嘛,原来这样就行了啊,很简单嘛。……我是可以了解这种心情啦。在那之前,他们被彻底地否定到什么都无法相信的地步嘛。”
“可是那样的话……就算安心了,说穿了还是什么都没有解决啊。”
“会解决啊。”
“怎么解决?”
“嗳,这就是他们的生意手法。想要出人头地的话就怎么做、不想输给别人的话就怎么做——总之,就是要会员参加配合各种欲望而设计的人格强化讲座。积极地活下去吧、比别人更胜一筹吧、抓紧机会吧……,贡献社会,尽情地歌颂生命吧……”
使人积极向上的讲座——这我一开始就听说过了。
“京极堂先生说,这些讲座才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这个团体原本的生意内容,所以他们确实不是宗教。可是如果直接就这样开设讲座,也招揽不到客人,所以会长才设计了前面的阶段。”
“原来如此……”
教人目瞪口呆。说穿了,这是以社会人士为对象的道德讲座。但是他们先把受讲者弄成废人,再进行讲座做为复健的一环。这太卑鄙了,再卑鄙也不过了。我渐渐地怒上心头。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觉得自己被耍了。
麻美子过了一会儿开口说道:“……他们要会员大声说话、跑步,叫他们培养胆量跟耐性,结果就是一种神谕。说什么自己的欲望是正确的、不要受虚假的甜言蜜语所惑、要培养坚强的精神、大声对错误的事说错。总之就是要大声……”
“大声?”
“嗯,大声。家祖父的嗓门也变大了……,刺耳极了。”麻美子面露不豫之色。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
活泼有朝气的态度虽然不是不好,但有时候会让人不愉快。首先,这正确过头了。并非只是正确就是好的。总而言之,毫不犹豫、充满自信的人,让我感到十分棘手。因为那是与我完全相反类型的人。
“所以啊,关口先生……”宫村看起来很愉快。“……修身会不是有很多会员吗?里面应该也有些人没什么欲望吧。在最初的阶段,只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幸,在中级的集训后,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事物,因为原本就没有嘛。对于这样的人,修身会使出杀手锏,对他们下达神谕。”
“神谕?”
“也就是说,你原本不是应该做这种工作的,或是你的人生应该是更不一样的。”
“哦,说真正的自己应该是不同的吗?”
“……至于我,他们说是巫女。”
我总算了解了,我的理解能力真差。
“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据说会长是人相学的大家。”
说人相学是好听,说白了就是看面相。无论是鼻子高或肤色黑,这种外表上的差异不可能与一个人的评价直接相关,而且从那种微不足道的琐碎特征得出来的结论也完全不值得一提。这根本是明如观火。
说起来,那种话外行人也会说。像我第一眼看到麻美子,就觉得她这个人一脸薄相命。可信度可想而知。
“可是就算这么胡说八道,一般人也不会接受吧?”
我这么说,宫村便稍微睁大了一双细眼说:“这也不一定。麻美子女士的情况也许比较特殊,但大部分时候都行得通。因为在初级讲座时,他们从对象的个人嗜好到性格、地位。待遇,都做过详细调查了。然后他们会根据这些资料,想出适合那个人的职业或人生。所以大部分的人都会觉得完全被说中,深信不疑。加上会员才刚经历过之前说的集训,脑袋处于空白状态。此时要是听到令人信赖的会长的神谕……”
“唔唔……”
真的是太巧妙了。之前的阶段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计的,会长在一开始不会现身,也是经过计算的吧。
“……家祖父也是这样陷进去的。”
“令祖父原本为什么会加入那种团体?”
“……家祖父原本从事林业,经济上没有任何困难,似乎也没有特别烦恼的事。除了我以外,家祖父没有其他亲人,但身边总是有长年服侍的佣人和公司员工陪伴,并没有任何不便之处。然而……”
可能还是感觉到不安吧。
感觉不到生存价值了吗?既然已经升上顶点,就没有目标了。忍受不了今后缺乏成就感的生活吗?在长得令人发昏的漫长岁月里,汗流浃背地工作,究竟得到了什么?风烛残年,究竟该做些什么?——迟早会兴起这样的疑问吧。
“……家祖父可能是听到了修身会的传闻吧。修身会在富士山脚下进行集训、在树海举办集训等等,对富士山似乎十分执着,也因此在静冈颇有名气……”
麻美子略微加强了语气。“……尽管如此,家祖父最初是瞧不起修身会的,说那是笨蛋才会去参加的团体。可是……我想家祖父大概是看了杂志。”
“杂志?”
“老家的客厅里有一本旧杂志,上面刊登了会长的谈话。家祖父一定是看了那个。”麻美子噘起嘴说。
“那片报导写了些什么令人感激涕零的谈话吗?”
“没有,不过上面登了会长的名字。”
我就要追问“会长的名字怎么了”时,宫村紧接着说明:“关口先生,其实那位会长——磐田纯阳先生,似乎是寻常小学校的同窗。”
“原来是这样啊。”
真是令人欣喜的偶然作弄。
“……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听说家祖父说他退隐后无聊得受不了,出门去看看,回来后,说偶尔和年轻人交流也满不错的。结果家祖父渐渐地沉迷其中,从树海的集训回来时,就像失去了魂一样。后来,他整个人完全变了,好像是会长对他下了神谕。”
“怎样的神谕?”
“你有着引导他人的面相……请务必担任引导员……”
“那么令祖父不是会员,而是加入了修身会?”
“……家祖父是会员,同时也是修身会的人。他好像担任引导员义工,同时也慷慨地捐款及参加募捐。不仅如此,他现在依然支付一次几万元起跳的学费,一个月参加好几次会长亲自教授的提升人格特别讲座。”
“这、这太贪得无厌了,这毫无疑问是看上了令祖父的财产。”
“可是,”宫村说。“听说麻美子女士的祖父好似脱胎换骨,变得生龙活虎,神采奕奕。动作也变得机敏,容光焕发……”
“老师,请别说了。”麻美子难得回应迅速。“祖父尽然说出赞同那种……那种骗子集团般的话来……”
“可是,就像我前些日子说过的,这种事情,只有本人能够判断自己幸不幸福。”
“怎么可能幸福?”麻美子以带刺的口吻说完,喝了一口水。接着她转向我,以倾诉的口吻说:“就算幸福,但家祖父还是被骗了。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就像关口老师说的,他们的目的是财产。”
说完后,她闹别扭似的晃了一下身子。
她在生气。
“……家祖父似乎打算把公司卖掉,将那些钱捐给修身会。不仅如此,还要将韮山的山林也提供给修身会。”
“提供?”
“嗯,好像要利用那片广大的土地盖道场之类的。”
“哦,道场啊……”
这一定是被骗了吧。
宫村看着麻美子愤慨的模样,以更加委婉的语气说:“即使如此,只要本人幸福不就好了吗?——我是这么劝告她。关于这一点,京极堂先生也这么说:‘工作价值和生存价值这类东西,仔细想想,原本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他说的没错,被别人骗,还是自己骗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对吧,关口先生?”
“咦?”
或许是这样吧。
不,应该就是这样。这若是平常的我,一定会就这么接受。幸福原本就只是一种错觉——我平常不是老想着这种事、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吗?可是……这个时候不知为何,我无法就此接受。
是麻美子的愤怒感染了我吗?还是听着听着,我陷入自己受到玩弄的错觉了?我一定是将自己愚蠢的身影重叠在被任意摆布的会员身上了。
我没有对宫村的话表示同意,转向麻美子问道:“你……是继承人吧?”
麻美子偏着头,应道:“哦,您的意思是……家祖父的财产的继承人是吗?没错……”
她停顿了一下。“……我结婚之后离开娘家,虽然因为婚姻失败而离婚,但现在并没有回娘家,也没有照顾家祖父……。所以我并不打算继承财产,可是……”
“可是?”
“娘家有个女佣,负责照顾什么都不会的家祖父身边一切大小事。她虽然是女佣,但在我娘家住了三十年以上,形同家人,家祖母和家母过世后,家里的一切事务都是她一个人打理,对我来说,就像母亲一样……。就连做孙女的我,都觉得她几乎是家祖父未过门的妻子了……”
“财产要给那个人?”
“嗯,我是希望能够让那位女佣——木村米子婶继承家祖父的财产。”
“全部的……遗产吗?”
“就算不是全部,我认为她有权利继承相当部分的金额。可是加入修身会以后,家祖父对米子婶的态度就变得十分刻薄。米子婶那么照顾家祖父,家祖父竟然说要开除她。这都是因为米子婶不认同修身会。米子婶忠告家祖父说那是欺诈,叫他不要被骗了,最好退出那种团体。我觉得这做得是对的,可是家祖父已经……”
“劝不听了?”
“……嗯。家祖父甚至还说,米子婶不肯辞,是因为她觊觎家祖父的财产。这太过分了。”
“是啊。”
因为这样,麻美子便回娘家试图说服祖父。但是只二郎冥顽不灵,完全听不进去。
“所以,关口先生。”宫村说了。“麻美子女士希望家祖父能够恢复到过去那个慈祥的祖父……”
说到这里,宫村辩解说:“啊,我的意思不是令祖父现在不慈祥。就性格来说,麻美子女士的祖父现在依然十分和善。他是个历尽沧桑的人,也不是不了解他人的痛苦。可是他怎么样都无法忍受别人批评修身会,唯有这一点不肯退让。一谈到这个话题,他整个人都变了,就是有这样的变化。所以麻美子女士恳切地提醒家祖父他们过去是如何受到米子婶照顾……”
宫村露出有些退缩的表情,转向麻美子。麻美子似乎不必看他也察觉得出来,垂着头接下去说:“……我们家一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先是二十年前,身为独子的家父猝死,两年后家母也过世了。原本已经半退隐的家祖父不得不连家父的工作都一肩扛起,当时年幼的我等于是由祖母和米子婶养大的。而家祖母在十年前过世了……”
一脸命薄的女子若无其事地述说着亲人的故去。
“……家祖父他……现在虽然在事业上算是成功,也有山林等许多不动产,过得很富裕,但是在获得现在的成就以前,他吃了非常多的苦。我记得家父刚过世时,真的非常难熬。家父过世前,开设的公司陷入重大的经营危机,积欠了巨额债务,家计也十分窘迫。祖父真的是拼了老命在工作。”
“真的是历经风霜。”
“但是,并不是只有家祖父一个人辛苦而已。家祖父能够全心打拼,是因为有家祖母和米子婶守护着家庭。我希望他想想那个时候的事。”
麻美子说到这里,说她对祖父提起父亲过世时的事。
“嗯,那个时候……”麻美子说起往事。
父亲过世前后的事。
昭和八年,纳粹夺得政权的那一年。
那个时候,我应该才十几岁而已。虽然只是隐约记得,不过应该是小林多喜二被检举,遭到特高拷问,最后死在狱中的那一年。
那与缺乏社会性的我是无缘的另一个世界,但我记得当时父亲十分激动。总之,当时是非常时期。
满洲事变、上海事变、满洲建国——小孩子懵懵懂懂不了解的重大事件相继发生。国际社会中,日本这个国家逐渐往不好的方向走去。或许是受到父亲影响,我记得那个时候我——处于和现在完全不同的理由——不安到了极点。
“我……”麻美子说。“……记得那个时候,我都和家祖父待在一起。家母身体虚弱,生下我就经常卧病不起。我记忆中的家母,总是穿着睡衣躺在床上……”
麻美子的眉毛扭曲了。“……家里的事都是家祖母和米子婶在打理,而家父才刚创业,事业上不了轨道,几乎成天都在工作。附近也没有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会陪我玩的只有家祖父而已。所以我们经常去山上——因为周围只有山而已。家祖父……是啊,他总是唱铁路歌曲给我听,我全部都还记得。”
“什么汽笛一声怎么样的那个吗?”
铁路歌曲有好几号,一号一号连绵不绝。光是东海道篇,数量就十分惊人了。我这么问,麻美子便答道“没错”。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麻美子非常笃定地说。听到她的话,宫村问道:“对了,麻美子女士,第二十五首后面怎么样了?”我不懂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麻美子忽地变得面无表情,很快地又说:“哦,我一定记得。”
“……总之,我和家祖父相处的时间非常久,久到连那些数目多得惊人的铁路歌曲全都能够背唱出来……”
关于这件事,只二郎似乎也同意。麻美子说起当时的事,他便眯起眼睛,怀念地说:“就是啊,就是啊。”
“……家祖父还反过来对我说起那时我们环境十分贫苦,母亲罹患了肺病,还有我踩到蛇、被毛虫蛰到,整张脸肿起来等等,连我自己都忘掉的事,家祖父都还记得。然而……”
“却只是咻嘶卑的事不记得?”
“……嗯,家祖父说它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而我就像刚才说的,当时的事有些记得,但有些不记得。”
“这当然。”
“”嗯。有些记忆异常鲜明,有些却怎么样都回想不出来,但是我不认为这是因为时日久远,而是因为当时我年纪还小。家祖父那时至少都已年过半百了,但是连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的事,家祖父却半点都不记得,这怎么想都太不了然了。
应该是吧。
特别是……
——看了那个,会被作祟的。
若论特殊,这段往事再特殊也不过了。
麻美子说那里长满了山白竹。
只二郎牵着麻美子的手,走下小丘的斜披。
“我记得因为有事去邻村,正要回家的途中。我想那条路不是常走的路。我们牵手走在山里,突然间视野一片开阔,眼前就是一片像大海般的山白竹原。”
“就在那里看见咻嘶卑?”
“记忆……历历在目。那个人穿着皱巴巴、松垮垮的西装,喝醉了酒似地脚步东倒西歪,左脸上贴着QQ绊……”
“QQ绊?你是说绊创膏吗?中间有纱布的……”
那种打扮与山里格格不入。可是至少妖怪不会贴绊创膏,那应该是人。
“嗯。那个人的脸很小,所以显得非常显目。他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红红秃秃的。眼睛很大,眼白的部分黄浊浊的,眼皮有很多皱纹。长得就像刚出生的日本猿猴一样。他的视线不晓得在看哪里,游移不定,脸上笑咪咪的……”
——不可以看。
——那是咻嘶卑。
——看了那个,会被作祟的。
“令祖父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当时只有家祖父在,我不认为那会是家祖父以外的人说的。就算叫我不要看,我也已经看到了……。后来我们一回到家,家祖父已经病倒了,家里乱成一团,家父就这样步上黄泉,我甚至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父亲猝逝是否是咻嘶卑造成的,这种浅薄的议论在这个节骨眼并不重要。如果麻美子说的没错,那么这段插曲对只二郎来说,应该是痛失独子这种永生难忘的事件序幕才对。发生在这么特别的日子、而且令人印象深刻的事,实在不可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令祖父对这件事怎么说?”
“嗯,家祖父说他记得家父过世前一天,确实是去邻村办事了。然后回家一看,家父已经病倒,这部分他记得很清楚,说他大为惊慌,可是家祖父还是坚称他没有看到。”
“会不会是……你记错日期了呢?”
“这段记忆与家父的死连接在一起……,我想是不可能记错的。不过计算是在其他日子看到的,家祖父应该也不会说不记得看过,没听说过咻嘶卑才对……”
我“呼”的吁了一口气。
总觉得莫名其妙。仔细想想,这整件事说起来只有一句“那又怎么样”能形容。回神一看,进入店里后,已经过了好些时间了,杯中的水也空了。我们只各自点了一杯咖啡而已,因为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又加点了什锦蜜豆。
“关口先生,怎么样呢?”宫村说道。
“呃,只消除记忆中特定的部分,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我是个外行人,所以只想得到妖术啊、幻术这类,荒唐可笑的读本般的内容。可是实在很脱离现实。”
“京极堂他……这么说?”
反正他一定说了什么,当然我完全不记得。
“京极堂先生说,这也不是办不到,但是从听到的内容来看,做这种事也没有意义。他只说了这些而已。”
“好不负责任,只有这样吗?”
这种话我也会说。不,我觉得我好像说过了。
“京极堂先生说,应该要进一步调查更详细的情形。例如说,如果修身会真的做了这种事,就应该有值得他们这么做的理由。他的意见十分中肯,所以我也帮忙起调查修身会的事。京极堂先生也说,不管怎么样,如果真的受不了传教活动,就应该义正言辞地加以拒绝。至于麻美子女士的祖父,如果本人看起来幸福,还是不要多加干涉比较好。”
“以那家伙而言,这番建议也真理所当然。”
“咦?京极堂先生的话总是理所当然呀?”宫村说。这么说来,确实也是如此。
“可是,调查后……发现内情就如同我刚才说的。修身会虽然不是宗教,但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非常可疑。就算只听麻美子女士的说明,也十分可以吧?”
“是很可疑。”
“他们的手法……”
“唔,应该是一种洗脑吧。”
“对呀,所以我才想,果然……”
“消除记忆的方法啊……”
我抱起双臂。没有什么特别的的意思,也不是深思。
我只是朦胧地推动着愚钝的思考罢了。以现在的医学水准……应该还不是很了解记忆的机制才对。
感觉似乎十分复杂,但或许其实极为单纯,而且就算不了解机制,人还是会记忆,不了解似乎也无所谓,不过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遗忘,所以学者们日夜苦心孤诣地研究。
由于他们的钻研,脑的研究以日新月异的速度发展。
例如说,只要破坏大脑司长语言的语言区这个部位,就无法随心所欲地运用语言。但是那只是语言机能停止,并不代表不再记忆,记忆也不会消失。只是无法透过语言输入,也无法变换成语言输出罢了。若是就这样穷究下去,光靠大脑生理学,可能无法完全解开记忆的机制。所以至少在目前,是不可能考外科手术或施打药物等外部处置,来恣意改写记忆。
就算硬是施加那类处置,不是丧失所有的记忆,或是完全无效,就是错乱或发疯,只能获得这种结果吧。万一——或者说幸运地发现受试者部分的记忆小时,也无法知道消失的是哪一部分的记忆,就算刻意消除记忆,在结果出来以前,也不可能知道失去的记忆是否就是实验者预期的部分。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消除几月几日的记忆——这不可能做到,因为无法进行人体实验。
而且听说记忆本来就不会消失,只是不被再生而已。所以丧失记忆这种说法并不正确,那么是不是应该叫做记忆再生不良呢?
但是……
“啊……”
——是有方法的。
“催眠术吗……?”
“所谓催眠术,是‘你愈来愈想睡了’……的那个吗?”
“唔,是的。”我答道。“催眠术并非魔法或幻术。唔,它算是一种技术。听说美国的医师协会等机构承认催眠术具有一定的效果,也积极地将它纳入治疗体系中。”
“哦?”
宫村露出高兴的表情。不过这些全都是我从主治医师那里听来的,至于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
“催眠状态和睡眠的时候不同,意识是清醒的。外表看起来虽然是在睡觉,但具有判断能力。”
“不过催眠给人一种睡着的印象。”
“和睡着是不一样的。我想想……像是喝醉的时候,或专注于某一件事的时候,虽然会对某样东西有反应,却无法觉知平常能够察觉的某些事情,不是吗?就类似这样。在那种状态下,平时被理性所覆盖,不会显露出来的近似本能的部分会裸露出来。”
“嗯,嗯。”
“对那种近似本能的部分倾述,就是催眠术。早上起不来的人——其实我就是这样,早上的时候,明明理性知道非起床不可,但是怎么样就是起不来,有时候会这样吧?”
“我也是。”麻美子说。
“这不是理性的行动。要是再睡下去,一定会迟到。可是想睡觉的本能凌驾其上。但是还是有意识,也能够认识、判断已经时间很晚了。然而却无法行动。这就是催眠状态。”
“这就是……”
“嗯。”我很不擅长说明。“据说处在这种状态的人,能够透过给予强烈的暗示,来加以操纵。”
“操纵?”
“是的,命令他站起来,他就会站起来,暗示说手不能弯,手就真的不能弯。”
“这……我好像听说过。可是只要解除催眠状态就结束了吧?催眠状态又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总不可能状态解除后,还一直对施术的人唯命是从。那样的话,就是魔法了。”
“你说的没错。不,呃……”
没用的我,就算被麻美子这样的人追问,也会变得结结巴巴。我一厢情愿地认定对方有机可趁、说话漏洞百出,结果我比人家糟糕多了。
“有一种叫后催眠的……”
“哦……”
“后催眠呢,唔,把它想成在催眠状态中所做的暗示,在催眠解除后依然会发挥效果就是了。例如说……这样吧,我暗示你在催眠解除后,只要听到有人拍手,就会跳起来,然后解除催眠。被施术的人不会记得曾经被这样暗示,也想不起来。”
“意识不到是吗?”
“嗯,完全意识不到,所以外表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一会儿之后,你听到拍手声……”
“就会跳起来吗?”
“嗯,听说就会跳起来。本人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跳起来。即使如此,只要一听到拍手声……”
“就会跳起来?”
“据说是的。”
“真可怕,”宫村说。“要是被利用在犯罪上的话……”
“嗯,是啊……”
我应得很心虚,但实际上我只能这么回答。我从未听过有这样的犯罪,所以或许其实办不到,也或许相反,只是因为手法太巧妙,所以没有曝光罢了。我得重申,就算想实验也没有办法。当然,万一失败就前功尽弃,但即使实验成功,也绝对无法公开。
说起来,在催眠状态中,即使缺少理性,但还是有意识。换言之,对象的社会伦理观属于哪一个阶层,决定了犯罪性的暗示是否有效。如果本能判断这对自己不利,暗示应该就不会发挥效果。所以我觉得教唆杀人或自杀的暗示是没有用的。
“那么……”麻美子说。“……记忆可以像这样……?”
“嗯,据说催眠状态是有深浅之分的,在浅度的状态,能够操纵运动机能,再深一点的话,就能够刺激、支配心理状态。所以只要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就几乎不会受到理性的制约,连平常想不起来的记忆都会浮现到意识上,也就是记得会裸露出来。这么一来,也能够操纵记忆了。”
“操纵……?意思是……?”
“可以让对方不会想起一些事。据说人的记忆并不会消失不见,只是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想不起来而已。像是一紧张就忘记要说的话、一吃惊就说不出话来、对讨厌的回忆被封印起来……”
没错,回忆是会被封印的。
麻美子垂下眉毛,丧气地说:“那么……是以你刚才说的后催眠……?”
“有可能,这是我从京极堂那里听说的,假设下了暗示,要对方忘记数字五,那么五这个概念本身就会被封印。虽然能数一、二、三、四,但是接下来就怎么样都数不下去。不过还是知道下下一个是六,也知道后面的七八九十等等。数字的概念本身存在,十进位法也能够理解,可是怎么样就是不觉得四后面还有东西。可是又知道四的下一个不是六。”
“这样岂不是很困扰吗……?”宫村仿佛身历其境似的,露出困惑的表情。“……十分不便哪。”
“可是宫村老师,这是常有的事。像这样意图改写记忆是可能的。不过大部分都只观察到短期的效果,究竟有多长的持续性,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美国等国家正准备将它应用在心理学方面的治疗上。例如,对于极端的焦虑症——像是惧高症等等,可以对病患暗示‘高的地方不可怕’,来消除他们的不安。”
“这样还是满恐怖的。那样的话,就算是危险的高处,那个人也会毫不在乎地走上去吧?”
“这……说的也是。我也只是听来的,听说那样的人,其实就像是对自己暗示要无条件地害怕高的地方。所以要重新对他们暗示说,高的地方并不是无条件的恐怖。可是这只能仰赖施术者的伦理观了。”
“原来如此。可是,既然被认定能够应用在治疗上,表示它当然有长期效果吧?”
“没错。”我说道。
麻美子的表情变得更虚无,说:“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会被施了那种催眠术……?”
麻美子认定了就是如此。我觉得有点吃不消,因为这全都是我临时想到的,并没有确证,也无法实际证明。麻美子似乎十分悲伤,莫名其妙地说:“全都是那个咻嘶卑害的。”接着又反反覆覆地说:“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催眠的?被催眠的话,也没办法分辨出来吗?”
“催眠术并不需要特别的装置或环境。无论何时何地,只要能够让对方陷入催眠状态就行了,轻度催眠的话,听说可以利用音乐来进行集体催眠,所以或许是在讲习当中……”
“可是关口老师,您说要操纵记忆的话,需要深度催眠……”
“关于这一点,唔唔,确实如此,不过以前流行过一种‘颈动脉法’,就是轻轻掐住脖子,停止供应脑部血液,趁着对方几乎昏厥的瞬间给予暗示。但是这种方法不但困难,而且危险,问题重重,不过一刹那就能够完成催眠。此外,听说还有一种突然让对方吓一跳,并且瞬间导入深度催眠的方法。所以只要有一对一的机会,可能性……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吧。”
我的话说得虎头蛇尾。
说着说着,我愈来愈没有自信了。
“不过,加藤女士,宫村老师,呃,我所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嗯,最重要的是,我认为消除那种记忆……是不是……也没有什么意义……”
“关于这一点,关口先生,或许是有意义的。”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修身会或许有理由要消除关于咻嘶卑的记忆。就是因为了解了这一点,我们才会请教关口先生,呃……有没有篡改记忆的方法……”
宫村点了几次头,有点难为情地说:“……其实我本来也考虑是否应该一开始就告诉您,但是又觉得还是照顺序来比较好,就学了京极堂先生……”
“绕远路……是吗?”
“是啊。”宫村答道。“其实啊,我们已经知道咻嘶卑的真面目了。”
“咻嘶卑的真面目?”
“是的,正确的说,正是只二郎先生称为咻嘶卑的男子的姓名。”
“这……”
“是的。磐田纯阳,也就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的会长。”
宫村脸上挂着笑,不当一回事地说出令人大感意外的话来,接着他从内侧口袋取出一张纸。
好像是照片。
“磐田会长没什么照片。这是我拜托京极堂先生所引介的,一位姓鸟口的青年……”
“哦,鸟口。”
这个人我也很熟悉。
“是的,我拜托那位鸟口先生拿到的。听说他也去了箱根,而且还受了伤。我原本不知道这件事,听闻后大吃一惊。总之,昨天我总算拿到照片了。结果……”
宫村递出照片。
那是一张十二乘十六点五公分大的照片,已经褪色泛白了。
照片上是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在讲坛上抡起拳头。姿势虽然很英勇,但他身上的衣服相当松垮。或许很高级,但完全不适合他。不仅如此,他的脸——确实就像麻美子说的——特征鲜明。
头部浑圆,一片光秃。
从照片上看不太清楚,不过或许是烫伤,应该是一片光溜溜,红通通的。
不仅如此,他的脸颊上还贴了一块绊创膏。
“关口先生,为了慎重起见,我必须声明……”宫村以食指指着照片说。“关于他脸上这块QQ绊,麻美子女士在还未看到这张照片很久以前,就向我提及了,请你了解到这一点。”
他的脸颊上的确贴着绊创膏,是为了遮掩伤口吗?相当醒目。
可是,如果麻美子看到的咻嘶卑真的就是这个人……表示他恰巧在同一个地方受了伤吗?若非如此,就代表这个人二十年来一直贴着这种东西了。如果这样的话,说是他的正字标记也不为过吧。
“也就是说……这个人……”
“不会错的,就是这家伙。这家伙两次出现在我面前,杀了家父,杀了小女,现在又对我祖父……”
“可是加藤女士,这……”
这是血口喷人吧?
即使二十年前出现在山中的男子就是这个磐田,他也不可能拥有那种魔力。
“换言之,就是这么回事……”宫村似乎察觉我想说什么,插口说道。“这为磐田先生二十年前可能在山里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我不晓得是什么事,不过既然是在山里,可以假设是在掩埋宝物……唔,比较现实的看法是进行不法行为,总之是一些必须掩人耳目的事。结果他碰上了只二郎先生和麻美子女士。只二郎先生与磐田先生是昔日同窗,所以察觉出了什么,叫还是孩子的麻美子女士不要看,说那是妖怪……”
“原来如此。”
“至于为何会说他是咻嘶卑,先暂且搁置不谈。然后假设磐田先生一直不知道自己被人目击,相隔十几年后,只二郎先生偶然得知磐田先生的消息,与他联络,然后说出了这件事。”
“磐田大吃一惊,将麻美子女士的祖父洗脑,并利用后催眠……把那段记忆消除了?”
“没错,然后下一个目标就是麻美子女士。磐田先生原本可能以为她当时年纪还小,应该不成问题,没想到她似乎还记得,而且记得一清二楚。所以磐田先生觉得放任下去很危险,便执意地……”
“拉拢她入会是吗?换句话说,他们企图把麻美子女士的记忆也消除对吧。嗯,这样子是说得通……可是宫村老师,二十年前被看到,会造成问题的会是什么事?我完全想不到。我不知道那是多么重大的秘密,或是多么不得了的罪行,可是就算是杀人,都已经过了时效了不是吗?”
“对于拥有社会地位的人来说,时效并没有意义吧。即使在法律上无罪,对世人来说一样是有罪的。这个叫磐田的人虽非公职人员,也不是公众人物,但是过去的重罪曝光的话,还是会失去信用,影响到事业吧。”
应该会吧。
而且如果能够将目击者的记忆消除的话——完全犯罪也不是梦。
不比直接与犯罪有关。像是有效地利用催眠隐蔽犯罪等等,使犯罪本身不成立,这或许很有可能。我沉思起来。
“那个……咻嘶卑——不,磐田,我记得加藤女士后来又目击过一次,是吗?”
麻美子点点头。
我觉得她的脸愈看愈显得不幸。
“我看见了,去年的四月七日。”
“这次也是连日期都记得吗?”
“因为……那是小女的忌日前两天……”
我哑然失声。
“模样完全一样,丝毫未变……”
“绊创膏和服装也完全相同吗?”
麻美子用力点头。
“可是……服装……”
就算是同一个人,经过二十年的岁月,还会穿着相同的衣服吗?
的确,磐田不是成长期的孩子,岁数相当大了。年过五十以后,人的体格很少会再变化,也不是不能一直穿同样的衣服,可是如果连续穿了二十年,那么他就是个非常会保养衣物的人了。也有可能他有其他的衣服,轮流换着穿,只是碰到麻美子时,穿的恰好是同一款衣服。这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几率实在微乎其微。或者,他拥有数不清的相同款式的衣服?
也许就像绊创膏一样,这是磐田会长的正字标记——也就是制服。
附带一提,我询问麻美子照片上的衣服是不是和她目击到的一样,麻美子的回答果然是“一样”。那么这个可能性很高。
个子虽矮小,却雄辩滔滔。
我想——虽然他生的这副模样,但应该是个一流的煽动者。当有人为了个体与群体、个人与社会、自我与世界的关系疲惫不堪时,他便趁机加以煽动、褒奖、斥责、抚慰、激励——取财。
事实上他应该做了不少坏事,应该也恣意敛财,他做的生意绝不值得称道,不过既然修身会持续存在,表示它也拯救了某些人吧。
只要付钱,这个矮子男……
——也会拯救我吗?
即使只是被骗……
只要能够骗到底……
或许也比神佛要来得好。
比起效果有限的神秘,巧妙的诈欺更有效果。
“关口老师……”麻美子的叫声让我回过神来。我对着磐田的照片看得出神了。
“请别看得那么专心,就算是照片,也会带来灾祸的。”
“怎么可能?”
“不,这个人是魔物,会作祟的。”
——她是认真的吗?
“呃,这……我不是在怀疑你,不过因为我自己经常看错、经常误会……”
京极堂说,我的言行中误会占了两成,错误占了两成,谎言占了一成,剩下的五成则是自以为是。真实连一成都不到。
但是麻美子一脸不悦,说:“这张脸怎么可能会看错?”
“是这样没错,可是,呃,会不会是幻觉之类……”
“这……我想也不可能。因为我看到他之后,立刻把看到的状况知无不详地告诉我一个朋友。如果是幻觉的话,我想我不可能做出那么冷静的行动。否则你可以去向我的朋友确认。”
“呃,也不必做到那种地步啦……你那位朋友是……?”
“是个行商卖药的,姓尾国。”
“是行商人啊,是男性吗?”
“是的。他十分亲切,现在我们也经常来往。啊,当然,我们不是什么特别的关系。该说是朋友吗?当时外子与他也很要好,或者说,外子和他比较熟,说是住的很近,经常顺道过来……”
“那时,那位先生正好在那里吗?”
“嗯,因为那个男子实在太奇怪了,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尾国先生。就是这样……”
——咦?
怎么回事?总觉的哪里不太对。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吧。我这个人有一半是自以为是构成的。
“呃,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浅草桥一带,时间大概是四点半。我背着小女外出买东西,就在回家途中看到的。当时我们住在小川町。当时我才刚生下小女,也暂时留职停薪。或者说,要是小女没有过世,我可能也不会回到工作岗位上。那么喜多鸟薰童也……”
说到这里,麻美子望向宫村。宫村将细小的眼睛眯到几乎快看不见了说:“是啊,喜多鸟也不会登山文坛了。总觉的这真是件难过的事,叫人心痛……”
我也感到一阵复杂的思绪。
听说由于孩子过世,夫妻感情变得冷淡,最后离婚,麻美子就这样没有再婚。没想到竟因为如此,被推崇为天才歌人——麻美子本人应该是最感到吃惊的吧。别说是无法预料,连想都没有想过吧。
“令嫒是……”
我说出口之后,才想到这个问题太多余了。尽管如此,麻美子虽然苦闷了半晌,却以外淡淡地答道:“小女……是在浴盆里……溺死的,完全是我的疏忽。事情发生在沐浴中……我没办法推诿。我没办法……”
在沐浴中溺死。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呃……”
事到如今再辩解也太迟了。麻美子果然不愿触碰这个话题吧,她突然沉默不语,最后从皮包里取出手帕,按住眼头。
无论是什么样的经过,那都是不愿再想起的回忆吧。
“呃……加藤女士,对不起,我不会再问令嫒的事了,请别哭了。话说回来,那个磐田……”
口才笨拙而且迟钝的我试着应转回前个话题。麻美子微弱地抽噎了几次,咳了几下,勉强装出毅然的态度回答:“嗯,他在阴暗的小巷子里,一跛一跛的。”
“你看到的时候,有什么想法?”
“……好奇怪的人。”
——咦?
“好奇怪的人?你不认为那是咻嘶卑吗?”
“咦?这……可是……是咻嘶卑没错啊。对了,我记得尾国先生好像也说过,看到咻嘶卑的话,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所以我也这么对他说了。一定是的。”
“请等一下。那位先生……知道咻嘶卑吗?”宫村反问。
宫村似乎也不知道这件事。
“嗯,我想他一定知道。可是我想他并没有像老师那样,说咻嘶卑是河童。所以我一直以为咻嘶卑是一种看到了就会作祟的、不吉利的人。所以老师告诉我说那是妖怪、是河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合同不是很可爱吗?”
就在这个时候。
“砰砰”两声,窗外传来爆炸的声音。
听声音,那应该是摔炮。往窗外一看,只见小孩子高兴地尖叫着跑走的背影。紧接着传来“锵”的一声。我将视线从窗外移到声音传来的方向,肮脏的地毯上溅满了什锦豆的残渣。是被吓到而打翻了吗?
我重新望向麻美子……
加藤麻美子一脸僵硬,浑身微微抖动……
伸直了双手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