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刺激气味从鼻腔直窜脑门。
纯白的床单在荧光灯照耀下,显现出不健康的清洁。
上面躺着遍体鳞伤的自杀未遂惯犯,朱美和奈津两个人坐在坚硬的小椅子上,望着他倦怠的睡脸。
“真是傻。”奈津说。“这真的是病呢……”
她叹了一口气,说:“朱美也真是捡了个傻子回来呢。”再次深深地叹息。
“劈里啪啦讲了那么一大堆,普通人应该都爽快了吧?就算不畅快,也该会平静一阵子才对吧?”
“就是啊……”
村上第三次试图自杀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
成仙道的男子站在朱美家玄关口,与坐在木框上的尾国似乎是互瞪般地对峙时,有人跑来报信。捎信者是朱美见过的老人——医院的工友。
这种情况,其实并不应该通知朱美。她既非村上的亲人,也不是朋友,但是让身份不明的旅人住院时,即使只是形式上,也需要一个身份保证人。
朱美既没有锁门,也没有向尾国招呼,就这样穿过成仙道男子身旁,跑向医院。
她不是担心村上的安危。
她一定只是想离开那里罢了。
城镇的小医院里,住院病患只有村上一个人,烫手山芋的自杀者应该独占二楼的三人房,睡在窗边通风良好的床上才对。
——为什么?
除了“为什么”以外,朱美没有其他想法。
她以为只要把他送进医院就可以安心了。
听说事情发生在负责的护士离开的短暂时间里。以刚自杀未遂而言,村上的情绪稳定得惊人,所以院方似乎也放松警戒了。
或者说,前一刻村上还在与护士讨论付清住院费用的方法,说他现在身上没钱,但东京的租屋处还有存款,如果拜托房东,或许可以帮他寄钱过来。护士万万没有想到,村上竟然会在谈完这种事后,立刻试图自杀。
村上把腰带的一端绑在病床的铁架上,另一端绑成环状套进脖子,想要从窗户跳下去,护士回来见状,急忙把他抓住,才没有酿成悲剧,但是村上撞得遍体鳞伤,好不容易固定的石膏也撞碎了,而村上摔到地上时,重重地撞到了头,就这么昏厥过去。
村上是在半夜时分恢复意识的。
他什么也不说了。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也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朱美心想,村上可能是最想知道自己为何要寻死的人吧。
只有一次的话,是一时冲动。第二次也还算是鬼迷心窍。
但是到了第三次,就无从辩解了。
村上把视线从朱美身上别开,就像摔坏的唱盘,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朱美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安,觉得时间好像停止了,或相同的时间又重复了。
——我讨厌反复。
一直以来,朱美只是看着前方生活,但是如果前方出现了自己的背影……
如果过去在未来重复……
如果在相同的时间里永远循环……
——这……
死也不愿意。对朱美这种女人来说,再也没有比无止境更恐怖的事了。
即便如此,村上还是念咒似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但是那听起来似乎不是在向朱美道歉,他在对自己受折磨的身体道歉吗?还是在向添了麻烦的世人道歉?或者是……
——向缺少的什么道歉?
不久后,声音停了。
朱美等待村上睡着,回到家里。她觉得自己没有义务陪伴他到早上。
她也在意家里的情况,被留下来的尾国怎样了呢?尾国再怎么说都是客人,丢下客人,连声招呼都没有就跑掉,是不是太轻率了?重要的是,敏锐的尾国是不是早就发现朱美在怀疑他了?那么他是不是见怪朱美了?
理所当然地,没见到尾国的人影。
泥土地上只留下了一张信纸。
信上写着:“千万小心——尾”。
朱美宛如附身妖怪离去似的,浑身虚脱。
然后她一点都不像她地自问自答起来。尾国遭到这么简慢的对待,却还是担心着朱美,不是吗?
然而自己却……,那个时候,为何会那么强烈地怀疑起尾国呢?
——因为他的样子真的很不对劲。
尾国的样子真的不对劲吗?
不对劲的会不会是自己?当时的朱美确实不太寻常。
但是……尾国最后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被阻挠,他朝着朱美伸出的手本来打算做什么?
总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朱美睡得不省人事。
连梦哦度没有做。
“话说回来……这个人干吗这么执意要死啊?”奈津难以置信地说。
是奈津将朱美从虚无的睡眠中拉回了烦杂的现实。奈津一早就来拜访,他一叫醒来的朱美,就抱怨成仙道的队伍锵咚锵咚吵个不停,婴儿都没办法睡觉。
才刚起床就听到这番抱怨,朱美也无话可答,但是奈津对此也十分清楚吧。她是来做什么的呢?朱美定神后一听,也没什么,奈津说她把婴儿寄放在娘家一天,是来邀她一起去探视村上的。
外头的确很吵。
锣鼓喧天,还有像笙或笛子般不可思议的音色夹杂其中。虽然没有人声,但是连屋子里都能够浓浓地感觉到一种万头攒动的、难以形容的气息。
可能被异常的状况给吓到了。连杂货店的狗都发出害怕的吠叫。
这个样子,婴儿不可能睡得着。
奈津的娘家离此有段距离,婴儿已经被受不了的婆婆抱过去了。
朱美也觉得得去医院一趟才行,所以她急忙准备出门,但去了又能如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思绪怎么样都理不清。
外头更加吵闹了。
大马路上,男男女女脖子上挂着那种双巴图纹饰物,整齐并排着。其间有一些穿着陌生异国服饰的人,手里拿着乐器,以一定的间隔站着。几名维持交通的警官一脸索然地望着他们,态度消极地走来走去。就像奈津说的,信徒的数目似乎不少。
朱美想起在照片上看过的立太子仪式。拿来比较或许很不敬,规模也大不相同,但是两者的情景十分相似,只是没有大人物行径罢了。
不管等上多久,都没有人通过。
朱美和奈津两个人沿着人墙往医院走去。离开大马路后,队伍依然延续着,结果前往医院的路上,几乎都被那群怪异的团体给占据了。
换个角度来看,他们也像是一支异国的军队。
到底有几个人?朱美非常在意。
村上在睡觉。
护士一看到朱美和奈津,当场身体一软,就像一颗泄光了气的气球似的。接着她异常情绪化地说:“啊,太好了。”
状况异于昨日,医院也不能对村上掉以轻心了吧。既然收留了他,院方也有责任,要是村上死了就糟了。
话虽如此,这只是一家镇上的小医院,没有人手可以成天监视村上。院长说,老实说他伤透了脑筋。朱美和奈津虽然与村上有关系,但她们并非当事人,也不能随便把她们叫来,要求她们照顾。院方十分明白朱美和奈津只是善意的第三者,以她们的立场而言并无须负责。院长说,或许交给警方处理才是上策。
朱美也觉得这样做比较好。
之所以没有惊动警方,是因为状况不严重,更因为村上本人少根筋。
仔细想想,这如果是一般的自杀未遂,事态应该更严重吧。理所当然,试图自杀的人都有迫切的苦衷,就算失败了一次,也很少会马上就打消寻短的念头。
那种情况,自杀者一定会激动地大吵大闹,一次又一次尝试自杀。
至少不会像村上这样,一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和尚在,钵盂在”的态度,就这样平静下来。
碰上自杀未遂,应该立刻交给司法人员处理才是道理。明知道一个人可能再次自杀却置之不理,绝非明智之举。
然而村上的状况不同,所以就算没有通报警方,也没有人能够责怪。村上的精神状况既不迫切,人也没有错乱。这种情况,是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我了断的。看到村上的态度,绝对不会有人认为他会再度寻死。然而……
烫手山芋正沉沉睡着。
——总觉得好不协调。
充满波折而且数奇的人生、窝囊的动作和懦弱的态度,以及屡次试图自杀的举动。不协调、不相称、格格不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或许就像尾国说的,村上前天说的身世全都是骗人的。那窝囊的动作也可能只是为了诓骗朱美而演的戏。事实上,完全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个人真的叫做村上兵吉。
——可是……
朱美不觉得那番话是骗人的。
当然,这不是出于理性的判断。
——为什么呢?
昨天,朱美对尾国起了疑心,别说是尾国的身份,连他的名字都怀疑起来。然而朱美对村上所说的一切却几乎毫不怀疑。
朱美和尾国认识四年多了,而且他还是朱美的恩人;另一方面,村上完全是个陌生人。他们只是前天碰巧相遇,不仅是人品,什么都不晓得。然而她却相信村上,怀疑尾国,朱美实在不懂自己的脑袋究竟是怎么了。
理由是……
——确实的事。
至少眼前的男子确实想死,不是吗?他真的有可能像尾国说的,是伪装自杀吗?
朱美回想起来。
一开始的自杀……
如果就像尾国说的,村上是企图伪装自杀的话,那么村上就是守候在千松原那里伺机而动,物色诈骗的对象了。
不久后,朱美出现了,村上看到朱美以后,挂上绳子……。可是,如果朱美是个冷漠的女子,或者真的没有注意到村上的话……
为防万一,只要事先准备一踩就坏的踏脚囊就行了。
——是有这个可能,可是……
可能是可能,但是就算朱美救了村上,也完全不能保证朱美会带村上回家,那样的话,村上也无法继续寻找下一个猎物。因为村上由于试图自杀,真的受伤了。
如果受伤是个意外……
第二次自杀。
村上不可能预料到朱美会外出。如果朱美没有外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朱美无法想像。
假设幸运地朱美外出好了,那样的话,就等于村上把握良机,将绳子穿过纸门上框,站在茶箱上,脖子套进绳圈里,预先做好上吊准备,等待朱美回来。他打算一听到朱美开门的声音,就踢开箱子。
——这也不是做不到,可是……
村上不晓得朱美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而且朱美也觉得村上不可能用他骨头裂开的脚,维持着不稳定的姿势,一直站在茶箱上。
而且光是门框挂着绳子,就足以让人看出他正准备上吊了。例如说,听到开门的声音后,再爬上茶箱——只要采取这样的行动就够了,不是吗?就算只有这样,朱美也一定会上前阻止吧。
那么村上根本没必要做出极可能让自己丧命的危险演出。昨天村上在朱美开门的瞬间踢开了茶箱,要是朱美没有冲过去抱住他,他肯定已经一命呜呼了。
但是,如果他的目的是要住院,或许有必要受那种程度的伤。
因为医生是骗不了的。
然后……第三次。
到了第三次,真的完全看不出他的意图。
例如说,假设村上真的是利用他人的善意来诈欺住院——虽然朱美不晓得有没有诈欺住院这种说法——那么这些连续自杀未遂也实在太没有章法了,只能够说是盲干一通。朱美实在不认为村上像这样密集地三番两次自杀,会有什么好处,毋宁造成了反效果。事实上,院长就在考虑要不要通报警察。朱美觉得真要伪装自杀,最有效果、而且最有效率的时间点,应该是即将出院时才对。
——所以……
朱美认为,村上自杀未遂应该不是作假。
如果自杀是真的,那么谎报姓名、述说虚构的经理也没有意义了。就算欺骗朱美,村上也得不到任何好处。所以村上应该是真名,他那段怪诞荒唐的生平即使有所润饰,也应该是真实的。
——尾国呢?
至于尾国,他没有任何确切的部分。唯有他过去对朱美十分亲切这件事是事实。都是尾国的本质吗?或者其实不是?朱美没有可以判断的基准。
不过就算是尾国,欺骗朱美也同样没有好处。
总觉得莫名其妙起来了。
只是……突然被搅乱。
朱美拉紧和服的衣襟。
“这个人几岁?”奈津问。
“不晓得。他说十五六年前是十四岁,现在应该三十左右吧。”
实际年龄比外表年轻多了。
奈津说:“要是有老婆就好啦。”
“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会不一样啦,有家室就好啦。”
“是……吗?”
“因为……”
奈津正要说什么时,村上“呜呜”的呻吟,睁开了眼睛。“哎呀,醒了。”奈津高兴地说,她可能很无聊吧。
村上眨着眼睛,头往旁边一歪,依序望向朱美和奈津,接着又说出那句老掉牙的话来:“啊,对不起。”
“村上先生……你……”朱美不晓得该怎么接话。
“梦……”
“咦?”
“我做了个梦。”村上仿佛仍然置身梦境,幽幽地说。“很怀念的梦,那是……”
“梦到你爹吗?还是你娘?”奈津问。
村上茫然开口:“呃,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那样……又好像不是……。不是父亲,那是个很温暖的梦……像这样,有什么渗出来似的……,不,我一看到两位的脸,就忘个精光了。”
梦都是这样的。
村上试着爬起来。朱美想要制止,但又不愿意听他道歉,于是伸手帮他。“谢谢。”村上说。
“我没想到两位还会来看我。两位一定觉得很受不了吧,我自己也是。”
“是很受不了啊,就是因为受不了才跑来的啊。”奈津说,“对吧?”她拍了拍朱美的肩膀。
村上垂着头,低喃道:“我是怎么了呢?我现在……一点都不想死。”
“那是怎样?想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都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了,就老实说出来吧。”
“奈津姐,等一下……”
“没关系的,朱美女士。我也觉得自己真是做了蠢事,羞愧极了,觉得无地自容。不管是被责备还是被逼问,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可是……”
“可是什么?”
“我只能说,和昨天一样,是一样的心情。像这样,少了什么……”
“村上先生。”朱美再次呼唤。“这种事……是第一次吗?”
“什么?”
“你过去也曾经想要寻死吗?”
村上想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答道:“造访伊豆之前没有。”
朱美追问:“恕我冒昧,我觉得在你过去的经历里,应该有过好几次想死也不奇怪的遭遇。即使如此,你却从来没有尝试过自杀——不,就算没有真正尝试,也从来没有动过寻死的念头吗?真的吗?”
听到朱美的问题,村上露出极为困窘的表情。
“我可能是个傻瓜吧,我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而且不管是碰到什么事,都是我自己招惹的,说到我觉得讨厌的事……对,我很胆小,所以最怕遇上恐怖的事,可是如果论恐怖,我觉得世上最恐怖的莫过于死。至于贫穷和辛苦……,是啊,我并不觉得有多苦……”
朱美十分明白。
村上所述说的如履薄冰的人生,没办法与眼前的窝囊男子连结在一起。要将这两者连成一条线,应该需要某种条件。
刚才村上本人说的迟钝而胆小、却不知为何积极向前、不怕吃苦的男子——这种有些复杂的性格,就是维持他的过去与现在一贯性的条件,这一点应该不假。但是这样的话,自杀这两个字依然显得格格不入。这种人不会寻死。
“只是,呃……我自己也不了解,只觉得我一定是疯了。”
“关于这一点,”朱美问道。“你说的少了什么的感觉,是从以前就有的吗?”
“呃……有是有……”村上露出有些怀念的表情说,或许他的身体大半都还沉浸在延续的梦境中。
“可是,既然从以前就有这种缺憾的心情,而那当真是你自杀的理由的话,为什么你过去从没动过轻生的念头呢?为何事到如今才突然……”
“啊,是啊。”村上按住胸口。“不……这我怎么样都没办法说明白,但我几乎一直怀抱着这种心情。不过……是啊,只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怀抱这种缺憾。不,我没有想到这种心情就是缺憾吗……?一旦发现其实如此,就觉得:啊,原来我一直是这样的。我在旅途中发现,我之所以总是觉得寂寞、空虚,就是因为这个缺憾。所以……”
一如往例,内容不得要领,难以理解,但朱美大概了解他想说什么。
每个人应该都有类似的经验,每个人心中都有莫名的不安。
那一类的不安,完全掌握不到真面目。换言之,正因为如此才会不安。人无法承受那种不安,所以想要赋予它形象。因为只要有个确定的形象,就可以暂时放下心来。
给它名字,给它理由,给它意义。
于是不安将会成形,然后人就能够稍感放心。就像把不明就理的妖怪命名为“车”或“嘎”一样,村上则给了他的那种心情“丧失”、“缺憾”这种名字吧。但是,村上内心的怪物相貌不明。因为不知道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所以无法真正安心。
——话虽如此……
朱美觉得这应该构成不了自杀的动机。
朱美站了起来,来到窗边。
她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她打开窗户。
感觉不到期待的春风。天空微暗,风已经停了。而且外面的空气温热,几乎与室温相同。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弥漫闭塞的房间中的黏滞空气稍稍稀释了一些。
望向外头……
朱美倒抽了一口气。
那些占据了沿路的成仙道信徒正隔着空地,横排呈一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里。
——什么?
他们没有敲打乐器,约有五十人,不过有一半以上应该是一般信徒,服装不同。甚至有人拿着菜篮,或牵着狗。对面二楼住家的住户从窗户探出头来,一脸惊讶。
此时——传来护士的声音。
接着病房的门静静地打开了。
回头一看,是那个胸前挂着圆形饰物的……
成仙道男子。
“你……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干吗!”奈津叫道。“看清楚场合好吗?我要叫警察喽!”
男子表情不变,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松嶋女士,今日吾等并非前来引导松嶋女士。为了拯救这位道友尊贵的性命,吾等明知失礼,仍冒昧前来,请您千万谅解。”
“谅解你个头啦!”奈津站了起来。“朱美,这些家伙终于盯上你了。不可以听他胡说,会被骗钱的!”
男子恭恭敬敬地说:“吾等所指,并非那位……一柳女士是吗?而是病床上那位被施以禁咒的先生,吾等……是前来拯救您的。”
“金咒?”村上露出如坠五里雾中般的表情。
“您是……村上先生吗?吾等所属之团体,在伟大的真人——曹方士门下日夜修行不懈,谓之成仙道。敝人名叫刑部,担任乩童。请多指教。”
男子——刑部深深地行礼。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奈津大叫。“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人?不要信口开河了!”
“天地雷风山川水火,世间之事,皆可透过八卦之相得知。吾师曹方士是一名法力高深的日者,不需仰赖竹签、掷钱、镜听、杂卜之术。那位先生的事,吾师了若指掌。”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
刑部笑了,他的眉毛十分稀疏。
“其实,前月吾师曹方士在吾等位于富士吉田的本部——蓬莱庙的道观进行洁斋,当时吾师卜得一个极为凶险诡异的卦象,遂紧急举行科仪,因而获知了这位先生的事。”
“胡说!如果那么早就知道,为什么到这个时候才来?反正你一定是在朱美家偷听到的吧!”
“起后方士便对这位先生极为挂心……”
刑部完全不理会奈津的话,从容不迫地走进病房。他后面的走廊站着几名像是信徒的人。
“……但是方士十分繁忙,遂吩咐吾等扶乩,持续追寻这位先生的行踪。您……”
刑部经过第一张病床,手搭上第二张病床。“……不断地改变位置。”
村上睁圆了惺忪的眼睛。
“因此迟迟追寻不着,无法得晤。”
“呃,请问……”
“一想到村上先生本次住院之因由……,若是能够及早晤面,您也不必落得如此情状,敝人深感愧疚。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村上先生因此停下脚步,吾等今日也才能够做出气道,前来搭救。”
“气道?”奈津紧咬不放,她彻底厌恶这个人。“不要开玩笑了,什么跟什么,不懂你在鬼扯什么。我才不相信什么占卜啊幽灵的,什么气啊?”
“气即一——本源,本源即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上的一切,全都是气的显露。”
“不、不要在那里唬人了。反正一定是时下流行的通灵术什么的吧。”
“吾等成仙道认为,灵魂与物质是相同的。精神与肉体都只是气的一种形态。如果这个世上存在着幽灵,那么也只是气以幽灵的形态发露罢了。如果这里有肉体,那也只是气采取了肉体这样的形态。肉即灵,灵即肉。一切源于气。归于气。气的运动,即是‘道’。吾等即求道之人。非灵亦非肉,吾等只是行符合宇宙根本原理之行。敝人不懂何谓通灵术,但吾等所行方术,与其根本不同。”
刑部望向站在窗边的朱美。“诸位……可以了解吗?”
朱美发现自己的下巴仰了起来,她悄悄地缩回,把视线从刑部身上别开。刑部注意到朱美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点头。
“敝人再说得简单些吧。”刑部竖起食指。“人体有成为穴位的部分。就是按摩、针灸中所说的穴道。那些学位,是沿着吾等所说的的‘经络’分布。经络即是人体的气运行之路。如果经络中的气滞留,就会生病。经络中的气畅通,病即可痊愈,可健康地生活。所以按摩师会按压穴道,针灸师会在穴道上烧乾艾。这些穴位经络,并非只有人才有。人和宇宙都是气的一种显露。因此构造当然相同。附带一提,大地的经络称为‘风水’。我想不少人都很注重地相、家相,这些东西追本溯源,思想也都是源自于气。因此吾等所言,并非特为殊异之事。”
“那……那又怎么样?不就是迷信吗?”奈津仍然坐着,鼓起了腮帮子看着墙壁。
刑部更进一步接近村上。“据说松嶋女士一直担任车返山王大人——日枝神社的氏子。日枝神社根据其社传,是永长元年(一零九六)自比叡山坂本的日吉大社分祀而来。说到坂本的日吉大社,就是山王一宝神道,而山王一宝神道即是天台宗所创立的神道。”
“那又怎么样?”
“天台宗追本溯源,可以追溯到中国天台山,而中国天台山虽然是佛教圣地,同时也是道教的圣地。当然,我国的天台宗也受到了道教的影响。证据就是,日枝神社过去也曾举行过称为‘龟占’的神事。传说古时候,进行白砂神事的少年少女,就是透过龟占来决定的。而这个龟占,毫无疑问地与吾等所进行的龟卜相同。吾等成仙道复兴了道教教团中历史最悠久的‘太平道’,因此吾等可以说是最古老的正统教派……”
每次刑部拜访,奈津可能都不容分说、怒气冲冲地把他撵走,过去刑部肯定连说明这些的机会都没有。
奈津似乎非常不服气。
“吾等并非骗徒……”刑部叮嘱似地说。“……吾等虽然也行卜巫、看风水,但吾等的修行是以导引胎息、辟谷服饵为基本,藉由调整气脉,得致长生富贵,绝非可疑之辈。吾等前来叨扰,也是因为察知这位村上先生处于极端危险的状态,绝非出于恶意或奸邪之心。”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嘛。”奈津懒懒地说。她屈居下风,不过这家医院已经被包围了。不……现阶段,整个城镇已经被成仙道给包围了。因为他们……
——占据了道路。
如同字面所述,不管怎么挣扎,都无处可逃。
朱美将视线从刑部移向村上。
村上一脸哭相,嘴巴颤抖似地微开。他一直抓不到开口的机会。
“请问……”
“村上先生,怎么了?”刑部迅速且殷勤地应话。
“请问,我……”
“村上先生!”
“奈津女士,没关系的……。啊,对不起。呃,我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也不太明白刚才在说些什么,可是如果他们知道我究竟怎么了,我希望他们能够告诉我。我……我到底是怎么了?你刚才说什么禁咒……”
“所谓禁咒,简单明了地说,就是诅咒。”
“诅咒?太好笑了。”奈津一副要吐口水的态度。
但是朱美知道,诅咒是有用的。诅咒并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以朱美的话来说,那就是执念。超过一个人的容量,溢流而出的妄念。
刑部接着说:“禁咒原本是为了护身而制定出来的方术。就像敝人方才所说,只要气脉通畅,疾病就会痊愈,家运能够兴旺,国家也会繁荣。但是如果反过来做,将会如何?气脉被搅乱或断绝,人就会生病,家运会倾颓,国家会灭亡。若切断大地的龙脉,土地将会崩坏。换言之,如果能够随心所欲操纵气脉,也有可能酿成祸害。以此术作恶之人……也并非没有。”
“作恶……”
“没错。”刑部清晰地答道,穿过奈津走去,来到村上的脚边。“禁水,水将不会冻结,同时也将沸腾;禁火,火将不会灼烧;禁钉,钉入之后即使不去触碰,也会脱落。如果禁人,就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对方。”
“随心所欲……”
“没错。”刑部说。“若是各位误会就不好了,气是世界的根本、宇宙的根源,并非特别的能量。例如说,吾等虽说发气、通气,完全是一种比喻,并不会发生泄气这一类的力学作用。即使是以气震走物体,也绝非放射出看不见的能量。禁咒的禁,是束缚之意。换言之,它顶多是封住对象这样的意思,其后的作用,则是藉由改变对象体内的气流,使对象本身产生变化。”
话句话说……
会变得唯命是从,是因为听从的人自己想要听从吧。例如,有“被气势打倒”这样的比喻,但是这种情况,被打倒的人是自己倒下的,胜利的一方物理上什么都没有做——是接近这样的情况吗?
那么……
“村上先生被施下了禁人之术。您当然是依自己的意志试图自杀,但同时这也是某人的意志。换言之,您等于是被强迫自杀的。”
“怎么会……?是谁?”
“容我拜见……”刑部望向村上的脸。“您有着一张复杂的面相。虽然不会成功,但也不会失败……”
这一点确实说中了。
村上是主动离家出走的,但是原本单靠他一个人,不可能成功地离家。由于怪异男子的介入,他碰巧成功离家了,却也难说是成功地实现自我。但是村上没有认输,虽然经历各种波折,不过最后他甚至曾经拥有过一家工厂,这也算是一种成功吧。但这是他所期望的道路吗?这就很难说了。而且他也没有坚守那间有如上天恩赐的工厂,干脆地关了它,却也不是就此被逼到了绝境。
村上没有成功,但也没有失败。
“您……没错,事业失败了。不过是不是没有亏损呢?敝人看您的样子,是个看得准收手时机的人物。”
意思是胆小或慎重吗?
话要看怎么说。说穿了,村上这个人慎重到可以弥补鲁莽,胆小到极点反而变成莽撞,个性实在棘手。
“莫非……”刑部发出格外响亮的声音。“……您手中还有财产?”
“这个人穷得连一毛钱都没有!”奈津说。
但是村上以空虚的眼神望向刑部,答道:“虽然不是多大的金额……”
“你不是说你没钱吗?”奈津尖声说。
村上害怕地缩起身体,道歉说:“对不起,但我身边真的没钱了。”这么说来,村上昨天不是才和护士商量支付费用的事吗?而且村上也对朱美说过,他会再来登门致谢。
“我收掉工厂时,把土地房屋全部处理掉了。原本我就不好意思继承,所以没什么执着。结果负债全数还清,把钱分给员工以后,还有剩余。不过也不够在别的地方置产,或游手好闲地过上好几年,我也不想就这样坐吃山空,所以……我去了东京。”
“那些钱现在怎么了?”
“哦,带出来旅行也危险,所以寄放在房东那里。”
“原来如此。”刑部说,背过身子。
转向朱美那里——窗户的方向。
“村上先生。您是否来到伊豆以后,才第一次想要寻死呢?”
“嗯……”
缺憾……
刚才村上说,他在旅途中才感到自己有所缺憾。
所以关于这一点,刑部说对了。
“您原本是个非常仔细的人。您一直极力避免您觉得恐怖、嫌恶、讨厌的事物。仅管如此,您似乎也十分勇敢,那是因为您这个人并不好战。攻击就是最大的防御。您为了保护自己,能够变得果敢。然而您果敢的攻击性一旦遭到剥夺,您将轻易地选择死亡。您就是如此孱弱的人。”
“可是,我过去从来没有动过轻生的念头……”
“每个人都一样软弱,但是大部分的人不会选择死亡。因为人天生就是如此。”
“天生……就是如此?”
“人——不,生物是为了生存而活,所以天生就会努力存活,而不是被设计成会自行赴死。就算人嘴上喊着要死,一般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去死。所以强迫别人自杀,比杀人更要困难得多。但是……”
“但是?”
“这个机制能够改变。换言之……例如村上先生的情形,可以说是果敢的攻击性被暂时封禁了。结果这段期间,您仔细而软弱的原本的自我裸露出来。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事,这种是连续几次发生的话,不久后……您将自发性地选择死亡。”
“自己……选择死亡……”
“是的。”刑部说。
钲的声音响起。
以此为信号,大鼓和笛子也响了起来。
“有一种病,叫做夏郁症。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满脑子只觉得活着很痛苦,严重的人,甚至会想死。”
尾国也说过,他说是……气郁之症。
气……郁。
“直接叫人去自杀……这种禁咒不可能成功的。操纵人是可能的,但无法操纵人去自杀。不过,可以使人陷入夏郁状态。换言之,您等于是被人强制得了夏郁症。脱离夏郁的状况后,便陷入狂躁的状态。试图自杀以后,您的心情是否会变得异常爽朗呢?”
异常爽朗……
对,确实如此。
窝囊,少根筋——朱美也想了许多种形容,但这全都是因为村上看起来十分开朗之故。
“这……可是……”
病床上的村上表情变得僵硬,全身都僵直了。
刑部把玩着胸前的图形饰物。在近处一看,那似乎是金属制成的,朱美第一次看到时之所以联想到手镜,不仅因为它的形状和大小,更因为它的表面看起来有如镜子。
村上在发抖。
“可是那种诅咒……到底是谁……?为了什么……?”村上挤出声音说。
刑部以怜悯的视线望着他那可怜的模样。“您死后能够得利的人所下的手。”
“得利?”村上抖得愈来愈厉害了,病床喀哒作响起来。
他在害怕吗?
“……例如说,您的房东……不,不是”
刑部说着,来到朱美旁边,接着他站到大开的窗户前。即将西下、威力减弱的阳光在图形饰物上反射开来,饰物一瞬间发光似地一闪。诡异的音乐毫不留情地从窗户灌注进来。
钲、大鼓、笙、笛。
坐立不安。
“啊呜、啊呜”狗吠叫着。
那种独特的音色或许会触怒动物的神经。
刑部一巡望着外头的同志。
“村上先生,陷害您的,应该是您的房东背后的……”
——指引康庄大道吗?
尾国说过。
——他加入了“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
——算是靠心灵宗教敛财的团体。
——非常可疑。
——听说是诈欺。
这样啊……
将村上拉进那个可疑组织的,不就是他的房东吗?而村上不是和那个组织商量该不该去伊豆吗?结果他参加了类似研修会的可疑活动……
——研修。
他在那里被施了法。
“不要不要不要!”村上突然大叫。
“干嘛,怎么了啊!”奈津站了起来。
“村上先生,再这样下去,您绝对会死。”刑部望着窗外说。
村上发出“噢噢”的呜咽,抱着头缩起身体。“干嘛啊,你振作点啊!”奈津伸手摸他。“放手,我已经没救了!”村上甩开奈津的手。
“放开我!我要死!让我去死!”
“村上先生……”
朱美忍不住走过去按住村上。
村上的背阵阵地搏动着。
回头一看,刑部正冷冷地望着这一幕。
“好可怕”、“好寂寞”,搏动这么诉说着。
——他是真心的。
钲、大鼓、笙、笛。大批群众的呼吸、气息。
狗狂吠不止,仅管风都已经停了。
城镇骤然不安。“噢噢、噢噢……”村上哭泣着。
汪、汪,狗吠叫着,冷静不下来……
“我要死,我要去死!”村上吼叫,陷入狂乱。护士拨开信徒跑进来。朱美、奈津和护士三个人一起压制,村上却静不下来。他哭叫着:“让我去死!我受不了了!”村上总算在朱美面前显露出自杀者的态度。
“你干嘛啊,不要杵在那里,过来帮忙啊!”奈津叫道。
刑部不为所动,说:“敝人说过,吾等想要救他。”
奈津抓住村上挣扎的手臂,大叫:“救得了就快救啊!”
“明白。”
刑部从怀里取出翰状物。
是茅翰——正月及盛夏时分,神社等地方会设置的茅萱翰。据说穿过它,即可洁净身体,是缩小版的茅翰。
“临兵斗者皆阵烈前行……”刑部朗声念诵,将翰举到窗边。
锵!好像是钲响了。
村上安静下来了。
朱美慢慢地抬起头来。
奈津目瞪口呆地张着嘴巴。
原本抱住头的村上像哮喘病患般“咻”的吸了一口气,一边吐气,一边战战兢兢地撑起身子。感觉好像完全崩坏掉了。
“呃……我……”
“逼人斩断禁咒了。”刑部说。
“救、救救我……!”村上在病床上跪伏下来。
“不……不要这样啦!喂,村上先生!”奈津说。
刑部对着窗户,高举茅翰,耀武扬威似地伫立着。奈津放开村上,转向刑部。
“什么咒语,那都是心理作用啦。不要被这种家伙的胡说八道给骗了,这些人的目的也是钱哪。绝对是骗人的!”
奈津说完的瞬间,刑部放下高举的茅翰。村上再度出现剧烈变化。
在朱美的手底下,村上的背猛烈地抽搐着。“不、不行!”村上说。
“干嘛!你不要开玩笑!”
村上已经无法回话了。
松岛女士,此非邪法诓骗之类。即使如此,您还是不明白吗……?
“知道了、知道了啦,快点……”
刑部傲慢地笑了。
接着,他就要举起茅翰。
然而……
他的表情突然纠结了。
村上也定住了。
“怎、怎么了啊!”
刑部手中的茅翰举在不上不下的地方,眼睛凝视着窗外。他的脸色有点苍白,稀疏得看不见的眉毛抽动了两三下。
朱美感觉到村上的心跳平静下来,她放开手,静静地站了起来。
——声音。
声音停了。不,钲和大鼓的声音还隐约听得见,但是……
——乱掉了。
她望向外面。队伍乱了,还听得见人声。
杂音传来,闹哄哄地争论者。
外面——不,是走廊传来的。
朱美回头望向病房入口。成仙道的信徒在走廊说着什么。不久后,一名男子就像扯开那股喧嚣似地走了进来。
褪了色的江户紫大包袱。
鸭舌帽。
卖药郎。
“尾国兄……”
来人是尾国诚一。
尾国连一点脚步声也无地踏了进来。
刑部放下茅翰,总算回过头来。
“你是……昨天的……”
“我是越中富山的卖药郎。”尾国说道,冷冷地盯着刑部。
“那位朱美女士是我的旧识、同业朋友的太太。她这个人性子直爽、跪伏了当,平常绝不会为这种麻烦事操心……”
尾国说到这里,望向朱美。“但是这次对手太歹毒了,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所以明知不识趣,还是像这样出面插手……。您,那边那位老爷,村上兵吉先生……”
“啊……是。”近乎崩溃的村上发出截至目前最为窝囊的声音,抬起头来。
他似乎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奈津——淡然还有朱美也是一样的。
尾国说:“村上先生,您的确被施了法。对您施法的肯定是‘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磐田那家伙。可是,您会复原,并不是因为这个男子的法力。”
村上望向尾国,然后转向刑部。
刑部以干涸的眼睛瞪着尾国。
尾国更踏出一步。“搅乱老爷您的,是狗。”
“狗……?”
“狗的叫声会成为契机——您被下的是这样的法术。只有狗在叫的时候,老爷才会引发气郁之症……”
“啊……”朱美忍不住出声。
不管是在千松原还是在朱美家,的确都有狗在叫。
而刚才……
——外面的狗也叫了。
“据我听闻,‘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的磐田会长去年遭到暴徒袭击后,身边总是带着一头雄壮的狗保护。怎么样?村上先生,您记得吧……?”
村上战战兢兢地仰头,接着“啊——”的一声。他的动作很生硬。
“这么说来,的确有一头大狗……”
“是研修时看到的吗?”
“研……研修结束后,会长大人召见我,那个时候……啊?是那个时候……?”
“没错,您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施法的。”尾国断定说。“而这个人看穿了这一点,真是了不得的好眼力,不是寻常人办得到的。不过,这并不是神通,他是偷听时察觉的吧。到这里算是很了不起,但是接下来就太恶毒了。你这恶作剧也太过头了吧……?”
刑部把脸撇向一边。
“这家伙在那里空地准备了一条狗,用他胸前的太极饰物当信号。你们知道犬笛这种东西吧?就是这个玩意儿……”
尾国高高举起手中的笛子。
“……信徒一接到反射的信号,就开始演奏。混在乐器声中,同时吹奏这个,于是狗跟着吠叫。等到这位老爷想死,就换个手法,举起那个轮状饰物,于是外面的人就安抚狗。狗一安静,老爷的发作就停下来了。多么穷酸难看的欺骗手段啊……”
尾国将笛子扔向刑部。刑部没有接住,离开窗边走到尾国旁边。
笛子掉在地上。
“我拿走笛子,你的同伴可伤脑筋了,我顺道把狗也给放了。”
“你……!”
刑部猛地把脸逼近尾国。尾国一步也不退缩,反而把脸凑得更近,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说:“要干的话,就冯你自己的本事干。别干这种狗仗人势的蠢事。”
“难道你是……”
尾国无声地恫吓着。
刑部低吼一声。
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病房。
尾国目送了他的背影一会儿,确认走廊情况后,关上房门。
“已经不要紧了,那家伙不会再出现了吧。”
尾国回头,看着朱美笑了。
“尾国兄……这究竟是……”
“朱美嫂,我不是留下了短信,要你务必小心吗?”
千万小心——信上这么写着。
“还有,说谎实在不像是朱美嫂的作风啊。”尾国说。
“说谎?”
“没什么,就是这位太太的事,太太……”
“咦?”
奈津原本还在出神状态,突然被尾国一指,似乎吓了一跳。她指着自己说:“我吗?”
“可不能这么好管闲事,您差点就没法全身而退了。哎,朱美嫂可能是不想把别人卷入吧。总之,那些人非常歹毒,而且他们本来就盯上了这位太太,可能是想来个一石二鸟。”
奈津闻言说:“我才不会上那种骗子的当呢。”但是朱美觉得如果尾国没有现身,奈津的脖子不久后一定也会挂上那种圆形饰物。
朱美也不能保证自己将会如何。
尾国笑着走近村上身边。接着他将双手伸向崩坏男子颈脖,轻按颈动脉一带,慢慢地呢喃说:“已经不要紧了……”
接着他放开手说:“听说只要知道施法的人的名字,法术就会失效了。您已经不会再怕狗了。”
村上“哦……”了一声。
村上简直像个玩具,被修身会、成仙道给玩弄于股掌之上。
少了什么……
跟这种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这个人一定少了什么。
忽地,外头的空气抚过脸颊。
——是春风。
窗外的人群已经散去了。
只有刚才那只狗在空地跑跳着。
可能是春风让它觉得舒爽吧。
尾国说:“村上先生,我想您……应该还没有去令尊那里吧。等您脚伤好了再去吧。我恰好也要去巡访那里,请让我作陪……一起到韮山去。”
村上低下头来说了声“谢谢”。
缺憾……
朱美在想那究竟是什么。
所以也没去留意尾国为什么会知道那个地点。
然后……
朱美难得地想念起丈夫。
监禁生活……进入第四天了。
幽暗的房间,冰冷的质感。
黑白而且静止的风景。
简陋坚硬的睡床。
肮脏的墙壁。
徽的气味。
铁栅栏。
——环境恶劣。
一般而言,这种状况应该会让人感觉到痛苦、厌恶、想家,总之,会让人感觉到强烈的抗拒。但是就我而言,虽然也觉得不愿意,却也异常地冷静,冷静到了连自己都觉得好笑的地步。
我绝非豁出去了。
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我都没有勇气耍赖顶撞,所以我想我——一如往常——只是在逃避现实罢了。
不,我也觉得,这个以某种意义来说是缺乏刺激的诡异环境,也许原本就很适合我完全糜烂的神经。我甚至由衷地心想,比起被卷入社会这种难以捉摸的汪洋大海,眼前的状况或许还好上一些。我实在是个彻底没用的人。然后,我抱起双膝。
粗劣的对待、诘问、恫吓、辱骂、暴力。
起初我很害怕,我讨厌审问。
我原本就有点社交恐惧症,就连日常生活都无法顺利在人前开口。我愈是遭到严厉逼问,就动摇得愈厉害,结果说不出半句话来,当然也不可能做出让对方满意的回答。不仅如此,我的记忆总是暧昧模糊,所以就算对方破口大骂,叫我说真话,我也只是困窘不已。说起来,叫我说真话,我也只是个人的认识,而体验者本身不可能去判断那是不是客观的事实,不是吗?
所以我愈是被逼问,就愈不了解自己的所见所闻究竟是不是事实了。
但是,单调的拷问在反复当中,渐渐地不再伴随着痛苦了。
能够预测的话,就不恐怖。
无法预测的平时更让我不安多了。
只要在封闭的环境里重复相同的行为,就完全有预测心理,肉体的痛苦也迟早会习惯。
一旦习惯……便急剧地失去了现实感。
这是我卑鄙的自我防卫法。
我变成了扮演受审问的我这个他者,每当相同的戏码反复上演,就逐渐退色,最后变得不关己事。我已经从本体游离,变成了第三者,旁观着受折磨的我。
我回想起从军时代,有点相似。
所以,我几乎不再有所反应了。
已经……无所谓了。
所以……
我义务性地对粗暴的言词左耳进右耳出,被殴打了好几次……。我卷起身子,全身虚脱,以空洞的眼神往着警官动个不停的嘴巴,整个讯问时间,就一直这样。
时间一过,我又回到这个房间。
所以……
这个干燥无味的牢槛,对现在的我来说,也是个安身之处。
我嗅着发霉的味道,盯着肮脏的墙壁,就这样寻思着。
一旦从世界隔绝开来,我血液停滞的脑髓似乎也会稍微发挥一点功用,原本记忆力不好还健忘的我,连一点芝麻小事都回想起来了。每当回想起来,我忍不住猜疑它们是否与这次的事件有关……?我也幻想着,试着将被拘捕前发生在身边的无关事象连结起来,看看能不能导出惊人的结论。不是推理,是妄想,是无为的作业。
而我……又想起了某起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