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药独特的香味沁入有些干燥的眼睛里。
气味是从褪色的江户紫大包袱里散发出来的,朱美有种想要拿冰水洗脸的冲动。
“那么……”尾国诚一浅浅地坐在脱鞋出的木框上,喊了一口朱美泡的第三杯茶,饮下后接着说:“……那位村上先生现在怎么了?”
“在医院。”朱美答道,然后叹了一口气。
昨天……
朱美总觉得内心骚然不安,打消采买的念头,折了回去。
她也不想和打扮奇异的一行人错身而过,但是从大马路弯进巷子后,那种焦躁感更加强烈了。
转角杂货店的老看门犬平时老是在睡觉,几乎不会吠叫,此时却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狂吠不止,可能是狗叫搞得她心神不宁吧。狗会叫,八成是因为那个成仙道的人还待在围墙后面。
然后……
朱美小跑步穿过巷子,回到家里,打开玄关门的瞬间……茶箱“砰”的一声翻倒了。
仔细一看,靠庭院的拉门上框吊了一个东西。
是村上。村上再次试图自杀了。
朱美急忙跑过去,抱住村上的身体,从檐廊大叫奈津。奈津鬼叫着跑来,结果演变成左领右舍全部出动的大骚动。杂货店老板把村上抱下来,众人将他放在门板上,抬到镇上医生那里去了。
千钧一发,村上总算保住了一命。
医生说,钥匙美朱再晚个几分钟……,村上恐怕就没命了。
“真倒霉哪。”尾国说。“竟然在别人家里上吊自杀……他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吧?只能说是飞来横祸了。再怎么说,人家救了你,你却在人家家里上吊,简直是恩将仇报。”
“就是啊,真是给人添麻烦。”朱美说,客套地笑。
“不过那个人不是扭伤得很严重,连站都站不起来吗?竟然还能上吊。”
“是……啊,医生诊断说,好像脚骨裂开了,要是平常人,根本痛的站不起来。”
“看样子他一心想死。”尾国说。
但是朱美觉得并不是那样。
村上的样子确实有些奇怪。但是说到哪里奇怪,他只是看起来有些纳闷,与其说是想不开,人反倒很开朗。
“不过你折回家,真是做对了。要是你去买东西的话,那个人就会吊死在这里了,对吧?”
“他是在那里上吊的吗?”尾国指着檐廊问。朱美点点头,被拿来当踏脚台的茶箱还在原处。
“美朱嫂,你事先感到什么不对劲吗?”
“嗳,虽然不到忐忑不安的地步……,我这算预感吗?”
朱美没有这样的自觉。
那时,朱美确实觉得非回家不可。
可是他认为这个判断并不是基于村上可能再度自杀的预测。虽然觉得不太放心,但她并不担心。朱美之所以回家,说起来,是因为整个城镇骚乱不安,让她内心忐忑了起来。而她之所以觉得城镇变的骚乱,是因为空气变得又干又刺,阳光变得没有生气。
“会不会是预知呢……?”尾国开玩笑地说。
“应该不是吧。”美朱回答的不怎么笃定。
朱美几乎一夜没睡。
或许如此,老实说,她昨天的疲劳还没有恢复。
昨晚……上吊骚动告一段落,朱美回家时,都已经深夜了。村上的状况与其说是自杀未遂者,更接近倒在路边的可怜人。幸好他很快地恢复意识,得以免于惊动警察,但是要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住院,是件相当麻烦的事。
当美朱收拾好凌乱的家里,简单吃了点食物时,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了。即使上床也睡不着,就在将睡未睡时,也接近中午了,所以朱美放弃睡觉,爬了起来,此时尾国来访。
尾国是丈夫的生意伙伴——也是卖药郎。
他们认识已有四年之久。
不过尾国并没有像夫家的药品批发商承销商品。就这点来说,尾国等于是丈夫的竞争对手,但是尾国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很照顾丈夫和朱美。
朱美的丈夫作为行脚商人的资历尚浅。他原本是个军人,战后不久才做起买药生意。而尾国从十八岁起就从事这一行,是个拥有二十年资历的老手。丈夫原本就待人和气,不适合当军人,但从要求绝对服从的阶级社会转职到服务业。似乎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将待客的初步要诀交给这个门外汉的,不是别人,就是尾国。
或者说,丈夫能够摆脱过去的犹豫,决定帮忙老家的生意,一定是因为认识了尾国。
为他们张罗这个住处的,其实也是尾国。
听说尾国自从初出茅庐,就一直巡回骏河伊豆一带,当他得知朱美夫妇正在寻找新住处,立刻向他们推销说:“静冈的气候风土都十分不错,要住的话就住静冈吧。”甚至还帮他们寻找租屋处。朱美才能有现在的生活。就某方面来说,尾国是朱美夫妇的恩人。
搬家后,这是尾国第一次来访。也因为是他介绍的,他似乎一直很挂意。
一问之下,原来尾国两天前来到沼津,寻访客户,那么朱美昨天看到的卖药郎或许就是尾国。
朱美并没有特别询问。
尾国说:“可是……总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令人费解。首先,那个人到底为什么要上吊?你问过他有什么隐情了吗?”
“这个嘛……”
——我少了什么……
——他说他少了什么。
朱美不明白。
昨晚……
村上躺在床上,总算平静下来后,朱美听闻了一些状况。当然,问出来的不是朱美,而是全身上下充满了好奇的邻家主妇——奈津。奈津也算是救了村上,他用一种母亲斥责做错事的儿子般的口吻询问。村上十分惶恐,却也没有刻意隐瞒的样子,一面述说生平,一面顺着询问吐露实情。关于感到自杀冲动的经过以及动机,村上首先这么说:“我少了什么……”
“什么是什么?钱吗?还是女人?”奈津追问。
“就是因为不晓得是什么,才会这么害怕……”村上这么说。
少了什么,但是不知道少了什么——胆小的男子说他受到原因不明的失落感折磨,才会想要了却生命。真是无法理解。
“什么叫做少了什么……?”
“不晓得,我想……大概是觉得很虚幻吧。”
“虚幻?”尾国那张平坦的脸皱了起来。“听起来好像少女小说中会出现的词呢。虚幻啊……,人会为了那种棉花糖般的理由去死吗?我实在不了解那种心情。不是因为生意失败,还是老婆跑了这类理由吗?”
“他说他经营的螺丝工厂倒闭了,不过那似乎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说因为加入了什么研修会,也渐渐振作起来。”
“噢,呃……叫做‘指引康庄大道’之类的。可是那个团体很可疑。我听说那是一个欺诈团体,转移中小企业经营者为下手对象,给他们一些草率的建议,算是一种靠心灵课程来敛财的团体吧,我认识的朋友家人也上过当。”
“我对这种事不太了解。管它是骗人的还是胡说的,只要生活平顺就好了吧……”
——自杀的动机。
朱美终究无法理解。但是她又觉得自己十分体会村上的心情。尾国和朱美不同,熟谙世事,见识也深,朱美心想他或许会懂,所以才告诉他。
尾国望了草鞋一会,低喃道:“嗳,大概是……生病吧。”
“是……生病吗?”
“应该是生病吧。这不是心态、想法如何的问题,就是没什么理由的。我听说那种人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就会想死。”
“有那种病吗?”
“恩,有一种气郁之症。”
“气郁……”
“是啊,会变得忧郁。我听说得了那种病的人,会突然想死,没有什么理由。对本人来说,应该是相当严重的事……,不过家人更辛苦吧。病人会突然想死,必须时时刻刻盯着才行。”
“真棘手呢。”朱美说。“就是啊。”尾国应道。
“那种病治得好吗?”
“有些温泉对精神方面具有疗效,也有药物……。我手上也有那种药,不过过去一般人根本不会把它当成一种病吧。现在不是有那种治精神疾病的医生吗?所以大家也知道那算是一种病了吧……”
朱美不认为村上是得了那种情绪低落的病。
因为恢复意识以后村上连一丝犹豫的模样都没有。他好像在害怕什么,却没有阴郁的样子。就像第一次救了他的时候一样,十分窝囊,只是不停地道歉。不过,他虽然道着歉,却也频频地像是在自问自答。
——这就是他生病的征兆吗?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自杀的动机。那就像发作一样吗?朱美提出疑问,于是尾国说:“就像波浪一样,一阵一阵的吧。时好时坏,所以才是病。如果是痛苦的不得了而想不开,就不会如此阴晴不定了。”
尾国这么作结。
是这样吗?朱美心中暗忖。就算是痛苦的不得了,想不开而寻死,决定自杀的瞬间,不也像发作一样吗?
——否则的话……
“话说回来,”尾国转过上半身。“听说那个人很怕卖药郎?”
“他是这么说的,他似乎很胆小。”
“这也不一定。”
尾国翘起脚来,身子又转过来一些。“我说这种话也蛮奇怪的,不过我也不了解大家为什么会害怕卖药郎。我们就像候鸟一样,从一地到一地、从城镇到城镇,不断地漂泊。对当地的人来说,我们是一年来一次的外来客。就算再怎么熟悉,隔了一年,人会变,人情也会变。老人会过世,婴儿会出生,一些夫妇也会离异,而我们又同样地出现在那里。喏,鬼啊神的,不也是每年来个这么一次吗?跟这个是一样的。但是咱们的面相又不象神明那样令人崇敬,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哪,跟鬼是一样的。”
尾国笑得像咳嗽似的。“巡回诸国当中,可以听到许多传闻。至于小孩被拐的传闻,则是到处都有。什么藏小孩的盲人啊、抓小孩的老太婆,每个地方说法都不同。天狗也会抓小孩,就是所谓的神隐。以现代的讲法来说,就是拐小孩的。”
“拐小孩的啊……”
“没错。什么取儿肝啊、榨童子脂啊,主要是业内地方的说法。就像字面上的意思,把抓来的小孩活活挖出肝来,或榨取脂肪制成药,据说对于不治之症、难治之症具有疗效。嗳,那都是胡说八道。我……不不不,你先说当然也没有经手那种东西。只是,或许也有些人深信不疑吧。”
“或许……吧。”
朱美知道一个男子,深信人体能够变成灵丹妙药,因为误入歧途。她也听说在不远的过去,相信此道的人引发了好几宗猎奇事件。所以虽然朱美不知道那种药究竟有没有效,但传说、迷信现在依然具有影响力吧。
朱美大略说明自己的想法,尾国说:“嗳,是啊。以前真的有。”
“你的意思是……?”
“就是取儿肝哪,我想过去真的诱拐小孩的吧,以前有这门生意的。因为虽然名称不尽相同,全国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传说吧。如果做坏事,妖怪回来哟……,拐小孩的回来哟……”
“那是妖怪吧?”
“就是妖怪啊。要是送来恐吓信的话,那就是犯罪,不过就算拐走小孩,就这么杀掉,也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即使拐走小孩的是人,但因为不知道究竟是谁怪走的,所以还是妖怪。小孩被拐走的现象本身就是妖怪。不过迷路饿死,或是摔下谷底而死,这些也都被当成拐走吧。若非如此,才不会有那么多怪人的妖怪呢。朱美嫂……我记得你是信州出身的吧?”
“嗯。”
“那么你听说过蒙牟或牟蒙嘎 吗?”
“什么……?”
这是什么?觉得好像曾经听过。
尾国举起双手,张开指头弯曲,然后张大嘴巴,说道:“牟蒙嘎!”
“哎呀,讨厌啦……,你又不是妖怪。”
“就是妖怪啊,你小时候被这么吓过吧?”
“呃……”
朱美只记得背布袋的。可是……虽然不是记得很清楚,但是既然只看一眼,就明白尾国在模仿妖怪,表示朱美也认定那种动作和叫声是属于妖怪的。毫无突兀之感。
“我记得信州一带是这么传的,是我记错了吗?我是佐贺出身的,小时候常被这么吓:刚勾、刚勾!”
“刚勾?”
“牟蒙嘎和刚勾都是妖怪的名字。算是名字都是这么称呼妖怪的。是小孩子的话,就像猫叫做喵喵,狗叫做汪汪那样吧。那么……这是妖怪的叫声吗?嘎——,牟——,听起来也像叫声。这叫声的却很可怕吧。”
“妖怪的叫声吗?”
“嗯。干我们这一行的,陪小孩也算工作之一。说怀柔有点难听,但是被讨厌就麻烦了,所以都会带些玩具。因为这样,再加上巡回全国的关系,我们的记住各地孩童的用语。北方的妖怪大概都叫牟,牟牟或牟蒙爷;南方叫做嘎勾。地方不同,有时候交嘎勾,有时候则叫做嘎刚哞,一些地方也叫做嘎勾杰。然后有些地方混合在一起,叫做嘎牟。根据我个人的推测,这原本应该是卡牟吧。卡牟的卡占上风的话,就叫做嘎嘎什么,牟占上风的话,就叫做牟牟什么。”
“什么是……卡牟?”
“就是咬上去的意思呀。”
尾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把你咬来吃哟——是这种意思吧。小孩子被拐走,然后被吃掉……”
“哎呀……”
“说到吃人,大部分都认为是野兽干的,但是这似乎不是野兽,而是妖怪。野兽是不会吃活的猎物的。初春的熊虽会吃人,但正确来说是攻击人。日本也没有老虎或狮子,不管怎么样,野兽吃的都是尸体。没有哪种野兽会一碰上猎物就大口大口吃起来的,一开始都会先攻击。所以虽然同样都的防范,但防范的方法不一样,也能够回避。不过妖怪的话,只是黄昏走在路上,有时候就会碰到。然后一碰上就会被抓,也不会有尸体。”
“然后……消失不见。”
“没错,妖怪和绑架犯不一样,拐人的目的不是钱。一旦被拐,就回不来,就这么消失不见。若非如此,被吃掉这种形容方式就很奇怪了。而且啊,熊就是熊,狼就是狼,不会把他们干的事特意赖在妖怪头上。我们也不会说:做坏事的话熊会来哟……,唔,或许有些地方会这么说,但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姑且不论深山,熊并不会来到村子或城镇的。所以我认为过去应该有拐人这门行业的。”
“拐人……”
“我想就是因为过去日本有过这样的人,吃人的怪物和拐人的怪物才会如此横行吧。然后,这些人应该不是当地人,所以村人得警戒旅人。而我们这些卖药的,在村人看来,只是单纯的旅人哪。”
“所以卖药郎才恐怖……?”
“我觉得即便他人认为我们很恐怖也没办法。因为换个角度来看,我们就像刚勾一样,是妖怪的同类。”
——妖怪。
——拐人贩子。
——卖药郎。
“从过去不就有买卖人口这样的行业吗?我不晓得现在怎么样,不过在不久前,到处都还有人卖女儿。就算不拿去吃,人也一样可以拿来作为商品。那样的话,就得找地方进货才行。一般来说,是从父母那里买来。可是如果进货价是零,那可就赚翻了吧……”
“朱美嫂,你怎么了?”尾国说,他平坦光滑的脸转过去。
朱美谨慎地说:“是关于……那位村上先生……”
村上害怕卖药郎的理由。
朱美昨晚听到了其中的理由。
朱美回想起窝囊上吊男的脸。
村上说他出生在纪州熊也,据说是为在和歌山县与三重县间,一个叫新宫的地方。约莫十五、六年前,村上年仅十四,就离开了老家。说是离开,也不是被送去给人做雇工或是让人收养,而是离家出走。
村上说:
——我害怕严格的父亲,憎恨只眷顾弟妹的母亲。
——我讨厌傲慢的哥哥,受不了啰嗦的亲戚。
——我不喜欢家业,乡下的风土也不和我的脾性。
——所有的一切都让我厌恶。
——我家是个农家,但是非常平穷贫穷。
——土地也很贫瘠,种不出什么作物。
——也做过抄纸的工作,但是不管怎么拼命工作……
未来都看不到希望。村上深感绝望,结果逃离了家里、村子与生活。
朱美心想:十四岁,那是个不上不下的年纪。
已经不是孩子了,但也无法自食其力。近年教育制度似乎逐渐建立,所以中间出现了学生这种不是孩子也不是成人的位置,不过当时并非每个人都能够升学,那样的话,就只能安于半大人这种无可奈何的身份。
朱美也出身贫苦,十三岁就离家替别人帮佣了。
一个半大人,是没有能力选择人生的。
村上可能是痛恨这一点吧。
少年过去也曾经试着离家出走过几次。
每当他离家出走,就会被带回来。他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少年,行动范围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顶多只能在村子郊外徘徊,根本无法逃离家的约束。
但是……
村上说,当时是早春。
他说无法明确的回忆起是昭和十二年还是十三年。
一如往常,村上与家人发生激烈口角,“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离开这里!”他气冲冲的丢下这句话,奔出了家里。
父亲气得涨红了脸,追了上来。
村上头也不回的拔腿狂奔,所以不晓得父亲追了多远,他心想父亲应该很快就会折回去了。
总是这样。父亲和母亲知道村上会跑去哪里,所以不会认真追赶,这让村上有些不甘心。不过逃亡者也觉得之多在河边或村子郊外就会被逮住了——村上这么述往。
真的完全一如往常。
那个时候,村上逃离神社的境内。
那座神社叫做阿须贺神社。
他缩起脖子,钻进鸟居。
可以躲藏的地方不多,村上过去也曾淘金这里几次。上次他在社殿右侧被抓到,所以这次他绕到左边去。
左侧称为上御,右侧称为下御。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称呼。”村生说。
虽然不知道由来,但村上逃进了被称为上御的神域。
哪里有两颗巨大的神木,就像鸟居般耸立着,村上从中穿过。社殿后方数目繁茂,是一座小丘陵,哪里叫做蓬莱山。
两颗神木正中央祭祀者高约五、六尺的立石。立石上挂着围裙般的东西,下面用河原石排成圆形环绕,内侧铺满了小石头。
据说那块石头叫做“子安石”。
村上躲在它后面,石头后方长满了不可思议的树木。他就像家在树木与石头之间蹲着,就这样躲了一会儿。由于没有人追来的迹象,村上把背靠在石头上,伸长了腿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村上的记忆力,约莫是一个小时,但是当时没有时钟,这部分相当暧昧。
毫无人的气息,却突然传出声音。——你在做什么?
少年吓瘫了不是比喻,他真的吓到腿软了。那道声音尽管低沉,却锐利的宛若贯穿脑门。声音接着说:
——这里古来就是神域。在我国尚未得名之前,就是个神圣的场所……
——非闲杂人等擅入之处……
村上理所当然地以为是神官。他屏住呼吸,缩起身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而站在那里的并不是神官。
他看见黑色的伊贺裤及绑腿。他往上望去,上面一样是黑色的义务。两个三角形重叠、竹笼眼般的纹路 令他印象深刻。
没有这种神主。
这么一想,村上突然感到恐怖。
——怎么了?
男子狰笑。
——村上兵吉,用不着害怕。
发不出声音。
——你又不学乖地离家出走了吗?
男子悠然走近,紧挨着村上屈下身子,附耳说道:
——真是个坏孩子。
“虽然莫名其妙,但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杀。”村上形容但是得心情,觉得自己遭到了天谴。
男子慢慢的抬起头来,遥望不可思议的树木。
——这叫做天台鸟药,是长生不老的药。不过是假货。
——你的祖先为了寻找这种树木,从远方来到这块土地。你知道吗?
不知道。
这个人是谁?
——我……
——对,我是卖药的。
——寻找长生不老仙药的药商。
明明没问出口,男子却这么说。
药商……,拐人的卖药郎……,要是做坏事……
就在尖叫涌上喉咙的瞬间,喊起了“兵吉、兵吉”的呼叫声。
是父亲。
一瞬间,村上想要大叫“爸”,却吞了回去,在极短的时间内以惊人的速度寻死起来。自己是离家出走的,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向那个讨厌的父亲求救?自己是那么没用、无法独当一面的男人吗?
一身黑衣的男子直盯着村上。可能当场识破了村上的内心挣扎吧,他朝着父亲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说:
——你想逃走吗?
村上遥望,实现对上了。
——我带你逃走吧。
——过来。
男子抓住村上的手,吧他拉起来,带领他到天台鸟药树后面,蓬莱山的树木中。兵吉、兵吉,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差不多一点!——父亲的声音接近了。男子分开丛生的树木,潜入里面,眼前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岩板。
岩板直直的裂开来,有一个勉强仅容一人通过的裂缝。村上心想,男子可能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里……
里面就像洞窟。
——这里并没有那么古老。
——不过,神社的人也不晓得有这样的地方。
男子说着,点燃了蜡烛。
村上说,他看见了几尊佛像。神社境内有佛像,这实在相当荒唐,但村上记得那确实是佛祖的模样。
这是,父亲的声音又远远的传来了。村上心想,父亲一定正在寻找子安石一带。
他暂时压低呼吸声,竖起耳朵。
等父亲的声音完全小时候,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也解除了。村上总算发得出声音了。
——你……是谁?
他的声音颤抖、沙哑。
我是药商……男子再次说道。
你怎么会认识我?——村上又问,男子笼罩着浓浓阴影的脸笑开了。
——这没什么,我又不是只认识你一个人。
——我对于这一带的每一个人都了若指掌。
——从祖宗八代、家业到家庭关系,全都调查过了。
——所以你经常离家出走这件事,我也早就知道了。
——不必担心。如果你真心想离开家,我可以帮你。
处于干燥的洞窟内部,男子说话的回音,一次又一次震动着鼓膜。
——你真的抛弃得了家吗?
抛弃的了家吗抛弃得了家吗抛弃得了家吗?
那种父亲。那种家。那种村子。
“现在想想,我不懂自己那个时候到底谁是在痛恨些什么。”床上的村上垂着头说。朱美心想,每个人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时期。
想要离开家、讨厌父母,这些牢骚其实只是借口吧。尽管不明所以,宗旨就是想要反抗——朱美觉得这才是真实的。
愤怒的源头并不在外侧。
可是在种时期,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幸福与不幸其实都不在自己之外。因为事实上,性口就是充满了无处排遣的愤怒,所以才会向外寻求反抗的对象。会怪罪于父母或环境,只是为了向自我正当化罢了。
但是,在向外侧寻找理由的时候,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有时候,被压抑的冲动会带来巨大的扭曲——尽管如果能够隐忍过去,它其实是非常微不足道的消失,甚至可以当做不曾发生过。
村上年少时,怎么样都无法忍耐吧。讨厌讨厌讨厌——莫名其妙的厌恶感在黑暗中膨胀,结果村上少年对男子点头了。
男子狂妄的笑了。
——好骨气。这座神社豪臣熊野三所权限的发祥地。
——但那只是在明治的神格上申时这么奏上的号了。
——这里原本祭祀的是泉津事解男命。
——泉津事解男命这个神哪……
——是伊奘诺命将休书交给黄泉之国的伊奘冉命时所诞生的神明。
——所以如果要与日常的舒服诀别,着地方时再恰当不过的了。
男子在洞窟中占了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寻找的东西或许不在此处。
——也得问问你的家人才行。要是问不出个结果来,可不能善罢甘休。
——我也犹豫过,把毫不知情的你给卷入,似乎说不过去。
村上一脸糊涂。
男子接着这么说:
——你的家人……或许会消失不见。
——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吗?
少年掉头。那种父亲、那种家庭——可是村上说,他一点头就后悔了。可能也是因为他不太懂男子的意思吧。但是那是已经太迟了。
男子把脸靠过来。火光悠悠摇曳,只看得见男子的嘴巴。
——你今后就在我手下工作,在伊豆。
——不,想让你去东京好了。
村上说,尽管他的意志薄弱,却强烈的认定自己一定对这名男子唯命是从了。
——要后悔只能趁现在。
——没办法回头咯?
——你答应了是吧?
少年村上兵吉,是这样被男子给拐走了。
“被拐走了。因为村上先生就这样——唔,何况他是离家出走的,若就此回了家也太可笑了,——总之村上先生被那个怪人带走,搭上火车,上了船,就这么被带离故乡……”
尾国默默地把示现从朱美脸上转开,瞪着玄关的拉门。
“昭和……十二年是吗?”
“那个……神秘男子自称药商?”
“就是啊,所以村上这个人真的是被卖药郎给拐了。”
“卖药郎啊……”尾国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道。
“嗯,就像传闻说的,做坏事就给抓走了。他是这么想的吧。”
“兵吉……”
“什么?”
“那个上吊的男子,是叫村上……兵吉吗?”尾国这么问朱美。
——为什么顿了一下?
“是啊……是兵吉美错……。尾国兄,难道你……认识他?”
“没这回事,我怎么可能……”尾国猛然回头说道。也是吧,这种巧合不多见。可是……
“呃,我当然不认识那位先生,不过我知道那座神社。那座阿须贺神社,是与徐福有关的神社。”
“徐福……?”
“他是中国古代方士……类似仙人的人物。据说他古早以前曾经远渡日本,前来寻找珍奇的药物。”
“药?”
“对,药……”尾国说到这里,望向朱美的妖精。“传说徐福渡海来到有明海,从那里登陆,四处寻找秘药,最后去到我出生的地方,也就是佐贺平野的北边——金立山。据说在那里,一个白发童颜的男子将秘药传授给徐福。二那座山上的金立神社,也是与徐福有关的神社。我的老家就在山脚下,我从小就听大人讲述这个传说,所以老早就十分在意了。”
“在意……?”
“在意这事不是真的。如果真的有能够治百病的药,不管是阿婆的脚气病还是老爸的通风都能够治好了……哎,其实也不是出于那么正经八百的心态,不过就是一直放在心上。我也曾经想人打听过,结果有人告诉我,那种药其实就是黑路。我故乡的山里确实有黑路群生,但是那并不是可以治百病的药草。”
尾国从包袱里取出纸包。
“这事叫做细辛的药,它的原材料就是黑路。具有镇痛解热的功效,可是又不能治百病。我大失所望哪。失望之余,有知道了一件令人大失所望的事。先是丹后的心井崎,心井崎神社祭祀着徐福,然后还有熊野的阿须贺神社……”
“哦……”
“我曾知道那个神社,就是这个缘故。”尾国说。虽然不觉得尾国在说谎,但朱美总有一种受到哄骗的感觉。
“是的,哎,这事古时候的传说了。就像桃太郎的故事一样,不晓得究竟哪些部分是真的,或许全都是假的。不过,熊野连徐福的坟墓都有。若之论坟墓的话,甲洲富士吉田也有呢。”
“富士吉田?”
“富士山的山顶有许多徐福传说,据说富士山就是徐福的目的地,听起来很有这么一回事,不过我觉得太过巧合了。甚至有传说认为富士山的别名就叫做蓬莱山。可是我觉得那个熊野的蓬莱山——就是他们两个人躲藏的地方,才是真的蓬莱山。传说中,蓬莱山漂浮在海面。富士山并没有浮在海上吧?而且我听说熊野的蓬莱山古时候是一座岛,四面环海,所以……”
“哦……”
这……跟村上的名字到底有何关系?
无法释然。可是尾国平坦的脸还是老样子,甚至露出笑容。那个让朱美一瞬间困惑的不自然停顿,只是一场幻觉吗?她甚至开始这么觉得。
朱美默默地望向庭院。
“所以呢……”尾国接着说。“……那个自称药商的神秘男子,会不会也是为了这样的传闻,二前来寻找秘药?那么……没错,那一定又是个好事者。”
“这样吗……?”
好事者会带走离家出走的小孩吗?
朱美这么问,尾国的脸微微的抽搐着。朱美无法判别他是想要笑,还是感到困窘。
“那么朱美嫂,你认为那名男子……是人口贩子?”
“与其说是人口贩子,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诱拐犯吧。尾国兄,你不是才刚说有这样一门行业吗?”
尾国的颜面肌肉又非常细微的颤动了。
“我不是说现在有,是说过去有。现在已经没有了吧。”
“你是这么说,可是那件事又不是发生在现在,而是战前——十五六年前的事。”
“是这样没错。”尾国苦笑。“唔,我说得过去,顶多是到明治吧。在昭和年代……想要拐人还是很困难吧。证据就是,最近的孩子就算对他们说牟啊噶的,他们也不怕了。说道最近的拐犯,全都是绑票勒索,或者说会有人来抓小孩哟,害怕的都是父母呢,”
“可是尾国兄,你也说过,真到最近都还有人卖女儿。我也一样,帮佣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上可说是被卖过去的。”
“如果那位叫村上的先生是女的,状况又不通了。买卖女儿是确有其事。我对法律不熟,不过或许那个时候,人身贩卖还半公开的存在。可是他是男的,男人买不了钱吧?而且越后狮子、见实物小屋等等,现在都衰败了。”尾国这么作结。
他说的没错。可是,总觉得尾国的口气像再辩解。关于这件事,朱美举得尾国根本无需坐任何辩解,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听起来有此意味。
“那……”尾国毫无脉络的拉回话题。“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咦,哦,也……”朱美有些犹豫该不该说。
“他怎么了?”尾国对朱美笑道。
朱美略略后退。
尾国眯起细长的单眼皮眼睛。“总觉得这件事很可疑。那么那个人就这样跟着什么男子一起里开故乡了吗?真难以置信。那个神秘男子就像山椒太夫的故事般,把他给卖掉了吗?既然他人还活着,表示他也没有被活生生地挖出肝来吧?”
“这……也是。这件事真的很离奇,村上先生说,那名男子让他在外地学了讲为算术呢。”
“还供他上学?”
“这我就不晓得了……”
整整三天。
讯上说,他们整整花了三天移动。
下了火车,上船时,村上已经死了回家的心了。他似乎终于一种或许会被杀的恐惧当中,但是男子十分冷静,也没有突然翻脸。然而景色目不暇给的变化,村上完全不知道他们究竟经过了哪些地方、是如何移动。这也难怪 ,对于从未离开村子的少年来说,脸邻村都是异乡。
“我们抵达了一座城市。现在想想,哪里应该是东京的中野。是要去看看就知道了,但是我很害怕,不敢去那里。”村上用一种随时都会哭出来的预期说。
他说,那是一栋想监狱般的建筑物,村上在哪里接受了基本教育。有一个像是教官的人,几乎成天跟着他,村上完全没有接触到教官以外的人。但是他觉得哪里还有许多人。
男子把村上交给那名教官后,没有半句说明就离开了,之后依次都没有露面。
村上被禁止外出,甚至连询问的点和名称都不准。所以村上闲杂依然不知道哪里是什么地方。
“哪里不严格,反倒相当宽松。我的记性不算差,所以也觉得讲书蛮有意思的。而且同时我感到自己的人生就这样该拜年了,涌出了一丝希望。可是,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来,这还是让我……害怕极了。”村上说。
他是个胆小的人。
接着,三个月后。
村上从哪里逃走了,他说他再也无法承受了。
村上敲开厕所的窗户,翻过围墙,逃走了。自己总是在逃避——村上说他当时这么想。他漫无目的的窜逃。因为连自己在哪里都不晓得,当然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逃才好。
由于害怕有人追来,他不敢睡觉,身上没有钱,也不能吃饭,村上只是一个劲儿地逃。
“我来到河边,一面藏身钓鱼船,一面沿着河岸逃走。我在深川一带,过了一阵子流浪儿般的生活,然后一路流浪到板桥。我在那里帮忙江湖艺人,住了下来。”
他说他没有想过要回熊野。那是,村上对于故乡与家人的反抗和厌恶都已经消失,他反而非常想家,但是……
“我觉得一会去就会被抓。不是被父母,而是被那个卖药郎。而且……”
男子曾说“你的家人或许会消失不见”,这句话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男子说再也无法回头,这话完全没错。村上已经没有任何回去的地方,也灭有人可以依靠了。可是他不后悔。不过村上说,那不能说是具有建设性的积极态度,他只是害怕往后看罢了。村上被遭人追捕的恐惧感所驱策,不断地逃亡。
“我生活在恐慌当中,只要存到一点钱,立刻就改变住所。我从一个城镇流浪到另一个城战,不久,因为因缘机会,受到营造公司雇佣,成了流动工人的一员,巡回全国。没有多久,战争爆发了。”
是太平洋战争。
但是村上没有受到赤纸。
或许是寄到故乡去了,但本人不可能受到。
村上说,战争是,他呆在次城。战争爆发后,工人同伴们就像缺牙的齿列般零落散去,也没有工作可接,于是村上伪造身份和来意,在镇工厂工作。
但是村上是个四肢健全的健康成年男子,却没有应征入伍,不管怎么看都事有蹊跷,而且还有承受是人的眼光。于是村上向雇主坦白以告,工厂老板是好人,村上说他不想给老添麻烦。雇主谅解了一切,藏匿村上。
“由于军需景气,工厂非常忙碌。老板年纪大了,而且肝脏不好,性子也变弱了。我想也是因为老板的儿子才刚被征召当兵吧。老板说,去了前线的话,八成回不来了。事实上,老爸的儿真的战死了”
村上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尽管完全没有触犯任何法律,村上的人生却是一辈子在逃亡,本身就带有内疚之感。所以村上生活的战战兢兢,就在他快要窒息时,战争结束了。
然后……
“老板说要收我为义子,让我即成工厂。但是我的身世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哎……我没办法轻易地接受老板的好意。而且那样的话,总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老板很坚持,我也觉得不能辜负他的心意。”
于是……
大约时隔十年,村上回到了故乡熊野。
他说他的性情十分复杂。
然而……
家人不见了。
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妹妹、亲戚、熟人,全都不见了。
物资也烧毁了,只能看出一点残迹。
哪里没有村上拒绝的过去,也没有应该要迎接他的过去。
不仅如此,听说连阿须贺神社的子安石都遭到轰炸,形影不留。别的地方立了一块相似的石头,但那并不是记忆中的石头。至于洞窟,村上害怕得不敢进去。
村上前往区公所。
但是……
“嗯,有提出死亡证明书。不,我是说我的。我在昭和十三年,十五岁时死亡。因为我一直行踪不明,所以被判为死亡吧。关于家人,区公所说不晓得,那时世局十分混乱。澳。可是原址没有人。有些人在疏散避难时,就这样在疏散地过世了。如果家人全都死了,也不会有人送来死亡证明吧。户籍单位的人也十分伤脑筋。”
村上无可奈何,只能就这样回到次城。
工厂老板听完村上的话,虽然放弃收养他,但希望村上集成他的财产。不过即使只是让渡经营权,也需要户籍。
老板相处了以及,耍了一点小手段,让村上拥有新的户籍。
村上说,好像是伪称合计资料毁于战火,但他不知道详情。
村上兵吉重生了。
该说他是重生为一个没有过的的男人吗?
或许他也算是数奇命觧。
尾国环起双臂。
“捏造……户籍啊……”
“我不晓得,这算捏造吗?不过他本来也是莫名其妙被宣判死亡的。”
“就算是这样……”尾国说道,陷入了沉思。确实,那不能说是正当的手段吧。朱美也认为就是阴错阳差的被送出死亡证明,也应该采取适当的方法来纠正错误才对。
尾国露出一副想通了的表情。“那就是……他说的倒闭的螺丝工厂吗?”
“应该是,他说那位老板千年过时了。听说是战后经营陷入困难,村上先生也费尽心思挽救。但是他从来没有经营过工厂,而且现在景气有这么差。”
“应该……是吧……”尾国脸上的表情消失了。
“你……怎么了嘛?”
——干嘛呀?
尾国的反应怎么这么奇怪?
尾国衣服大梦初醒的样子,有了反应。
“啊……没事。只是,总觉得听起来很想编造的故事,叫人难以置信。以我个人的浅见,哎,是吹牛吧。”
“我倒不觉得是编出来的。如果是信口开河,随口胡说,也太详细,抬举系咪了。再说,骗我有什么好处呢?”
“着……这我不知道,但有些人天升级有说谎癖啊。而且他会上吊自杀,搞不好也只是伪装的。第一次姑且不论,第二次的实际也算的太准了吧?朱美嫂心思慎密,我想是不会有什么万一,但是有些恶劣的人,就是专门利用比人的好意……”
“如果要骗人,我想应该会扯些跟向阳一点的慌吧。就算要引起他人同情,也会把身世说的跟可怜些。那种谎话还容易编多了……”
是的,村上说的内容却是脱离厂里,而且突兀。但是朱美之所以相信村上,是因为村上的态度一点都不悲怆。
村上只是歉疚的、害羞的淡淡的、讷讷地述说他的生平。然后他好几次侧头沉思,衣服连他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过去似的。
——他不悲怆吗?
村上的话里,没有悲观也没有自弃。
仔细想想,他的生平难以说是顺遂。但是村上应该并未对此感到不幸。
所以他自杀的理由跟难以理解了,他的连续自杀尾随似的极为突兀。只有这一点,与村上这个人的人生格格不入。
朱美这么说,尾国边说:“你说的美错,所以他的话才可以,朱美嫂人太好了。我说的不对吗?》他过去的人生报警波折,然而她却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及上吊自杀,着太奇怪了。里头一定有什么古怪。我想他一定是个油嘴滑舌、信口开河的家伙。你最好不要再跟他扯上关系了。”
“这……”
可以就这样丢下她不管吗?他住院的钱和治疗费应该怎么办呢?
“那种事不是你该替他操心的。”尾国一场热心的说。“如果他说的不佳,那么尽管工厂倒闭,她却不怎么悲观对吧?也不愁吃穿。那种人为何非得要劳你照顾呢?”
尾国说的确实没错。
村上只是单纯的在旅途上用光手头的钱罢了。
“所以他才可疑呀”
尾国接着说。“以我之见,那家伙其实正为钱发愁。所以才伪装自杀,寻找愿意救助他的善心人士。无论是谁,都不想看到有人死在眼前,他就是算准了这一点。这和诈欺师还有黑道的手法如出一辙。你知道一种叫撞人师的吗?像这样,超人直撞过来,明明没收什么伤,却装出伤得很严重的腰子,勒紧慰问金和治疗费。他一定也是哪一类的。那段奇怪的事八成也是假的。说起来,他提到熊野、中野、次城等等。讲了很多地名,却一次也没有提到沼津这里。他何必在于自己毫无瓜葛的地方上吊 ?”
“这事有理由的。”
“理由……?”
尾国沉默了。
“村上先生说他关掉工厂后,去了东京。不晓得他是踏实还是胆小,在工厂经营状况还没有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前,就把它给关闭了,所以并没有负债,但是乡下也找不到工作,所以他选择到大都会,碰巧局正在徽人,他便进入陲局工作。说是工作,也只是暂时雇员。那是去年春天,他到了中央陲局,村上先生在哪里的工作是检阅信件。”
“检阅……信件”
“似的。战争时,动不动就是什么开封语言啊、危险思想的,控制的非常严格,但是据说战后在不同的意义上来说,也一样严格。不多占领解除后怎么样我就没听说了,所以不晓得。不管是左派思想还是右派,谁驻军都不怎么喜欢吧。所以政府就投机的信件……”
尾国脸上的表情再次消失了。“真令人不解,这又怎么……”
村上先生说,“不管是收件人还是寄件人——不,连信件的内容都要一一看过,结果……他发现了。”
“发现什么?”
“名字。”
“谁的名字?”
“熊野老家邻居的名字。”
“邻居……?”
“收件人的名字和邻居的退隐爷爷名字相同。”
“是同名同姓的人吧。”
“但是啊……他把信件翻过来一看,寄件人的姓名竟然与邻居家一模一样。当然,十几年前村上先生还是这个连字都还不太会写的小鬼头,就算音相同,字或许不一样。村上先生说,但是他心想:父子两个都同名同姓,这也真稀奇。但那是啊……”
“接着他看到寄给对面邻居父亲的信。翻过来一看,寄件人同样是对面邻居的儿子。”
尾国终于连应声都没有,沉默了。
“村生先生说,他觉得不可能有这么巧的是,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村上先生偷偷地吧地址抄下来了。他说这种事是严格禁止的,理由是为了保护个人隐私,可是连信件内容都给人看了,说什么隐私实在可笑,但是规定就是规定。其他的同时雇员全都是刚毕业的学生,很容易就可以满混过去。可是,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
尾国无言的等待朱美接下来的话。
“……村上先生终于找到了。”
“什么?”
“他父亲的名字。”
“咦?”
“是寄给他十三父亲的信,寄件人是……村上先生的哥哥。”
“这……”
“这可说是关键性的证明吧。结果,最后他找到了对面与两邻总共七家,等于是村落一角所有人的名字。听说那奇虎人家在村子里也建在比较偏远,就像本家分家一样,唔,就像亲戚那样吧。而且是全部。跟奇怪的是,收件人全都在伊豆这里。而且更是奇妙的是,信实在东京陲局寄的。寄件人的地址却也全都在伊豆。下由、白泽、堂岛、非山,还有沼津这里”
“怎么可能”
尾国路出极为怪异的反应。
他呢喃:“有这么巧的事?”
接着哑然失声。
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朱美确实也感到吃惊但这并非不可能。
被当成亡故的,只有村上一个人而已,至于他的一组老小并未过世。就算物资烧掉了,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死了,而且七家刃甲全部死绝,着再怎么说都太夸张了。他们只是行踪不明,推测他们搬到别处去了还比较合理。
但是发现住址这件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该吃惊的反倒是村上在邮局工作这个巧合,这么一想,尾国惊讶的摸样令人感到不寻常。
“村……村上他……”尾国喘息似地说。“……你说,他参加了‘指引康庄大道修身会’对吧?”
“嗯。尾国兄刚才说那是骗人的,不过村上先生似乎很感谢他们。听说是他的房东介绍的,那里连一些琐碎的小烦恼都愿意倾听。不仅如此,还给了他适切的指引。所以,关于这件事他也……”
“告诉他们了吗?”
“该说是告诉吗……?村上先生说是去商量。”
尾国单手“咚”一声拍在木板地上,轻声呢喃:“这样啊。”
“什么东西这样啊?”
“不……所以……他才……”
——怎么回事?
“他才会到伊豆……”
“是啊,但是村上先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他觉得自己抛弃故乡,空手来到这里,事到如今也没脸见家乡父老了。所以他去找修身会的大人物商量了。”
尾国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啧”了一声。
“所以……那个人指示他来伊豆吗?”
“他没说是指示。村上先生说他参加了类似研修的活动,好理清自己的心情,最后村上先生决心要去见亲兄弟。”
“研修啊……”尾国不屑的说。
显而易见,他的反应不寻常。朱美细细观察尾国的摸样,尾国平素几乎不会表露感情。朱美过去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村上先生说他不敢一开始就去见父亲,所以先前去哥哥的住址。然而那个住址却找不到人,那里住的是别人。他以为自己记错了,询问住户,却没有类似的人,也不肯听他说明。所以他便接二连三巡回伊豆,却全部落空了……”
——他已经没在听了。
朱美这么感觉。朱美的话没有传进尾国的耳中,他的态度让人感觉他已经知道接下来的事。
即使如此,朱美还是说下去。
“……然后他来到了这个城镇。他说沼津这里应该住着过去住在他家后面姓须藤的人,但是他也没有找到。结果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就这么落空……”
然后村上来到这里,受到无法排遣的失落感、焦躁感侵袭。
——我少了什么。
少的是什么?
过去吗?
人总是说,人无法逃离过去。
朱美认为过去就跟梦一样。尽管人总是说过去就象枷锁一般,然而过去一旦不见,人似乎就会立刻陷入不安。
世人说,过去不会消失,也无法改变,但是朱美不这么认为。对朱美而言,过去并不是事实。过去是记忆,所以可以删除,也可以改变。所以她总觉得无聊的过去就这么忘了还比较干脆。他也觉得既然可以改变,就无需拘泥。就算没有了,也不会有什么妨碍。就算没有昨日,只要有今日就好了。
换言之,所谓过去,只是执着的另一个名字。
但是……
她也觉得,实际上也有人是仰赖回忆而活的吧。
例如说,朱美过去有个朋友,就完全失去了过去。朱美这样的女子终究无法了解,但那确实会令人变得虚无吧。
但是村上有着确实的过去,他清楚地记得比任何人都乖舛的过去。而村上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是假的。
他并没有欠缺。
尽管如此……
虽然朱美到最后还是不了解。
但她也觉得其实她完全了解。
“少了什么啊……”
尾国自言自语似地呢喃道,沉思了好一会儿。朱美凝视着他的侧脸,接着发现自己怀疑起尾国来。尾国今天碰巧来访,朱美也并非应他要求才说出村上的事,而是自己主动说出来的。简而言之,这部分完全没有令她起疑的理由。那么朱美的疑心不是处于理性的判断,而是极为本能的感觉。不过朱美这方面的第六感十分敏锐。
——这个人……
是朱美的恩人。认识四年当中,她和丈夫受过尾国不计其数的帮助,却不记得尾国曾经麻烦过他们什么。他是个亲切的人、奇特的人。但是……
——我对他一无所知。
朱美对尾国一无所知。
她知道尾国的姓名、出生地、年龄和职业。但是例如说,他住在哪里呢?他有家人吗?他平常都怎么过日子呢?
——不知道。
朱美认识亲切的卖药郎尾国,但是她对于尾国诚一这个人却一无所知。看不见他的生活、看不见他的脸、没有气味。
对朱美来说,尾国只是个代表亲切外人的记号。
例如说……
——尾国是他的本名吗?
朱美忽地这么想。这么一想,连尾国的名字都变得可疑起来。
原本这些事根本无关紧要。朱美也有一些朋友只知道绰号,就算知道本名,也不是说连户籍都要确认才能够来往。而且名字的功能只是识别个人,只要能够区别,朱美觉得不管是记号还是号码都无所谓。如果不计较过去——家世或来历,那么不管交情深浅,即使不知道本名,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事实上,朱美就知道有人以别人的名字活了好几年。但是……
这股突然涌上心头、挥之不区的不安是什么?
说起来,朱美是在哪里、怎么认识这个卖药郎的?
她觉得好像认识很久了,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应该有初识的场面才对,那是……
——不记得。
记忆……缺损了。
信赖感急遽消失。
朱美悄悄地,望向或许其实是个陌生人的恩人。
卖药郎缓缓地开口:“朱美嫂,从村上兵吉那里听到这件事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不……”
奈津也在。
奈津也听见了。
“……只有我一个人。”朱美撒了谎。
卖药郎慢慢地说:“这样啊。”
他把脸转向朱美,手徐徐地伸向她。
——他想干吗?
“磅”、“磅”,丢东西的声音响起。
婴儿刺耳的哭声。
杂货店的狗叫声。
尾国则了一声,望向喧闹传来的方向。
“又来了!你给我差不多一点……!”奈津的声音响起。
朱美趁机站起来,打开了玄关门。
伸出头去一看,胸前挂着圆形饰物的男子正茫然站立在朱美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