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骚混合在春季的香味中,轻搔着耳朵的汗毛。
空气通透得能将远方景物尽收眼底,总觉得舒爽极了,朱美很久没有像这样,脱下鞋子,光脚踏上地面。
朱美不穿布袜。她不喜欢穿袜,觉得那简直像缠足。真舒服。仿佛冰凉透明的天空自头顶贯穿脚底,就像这样被吸入地面似的。
——我讨厌城镇。
朱美在山中长大。
爬上高一点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大海。
朱美觉得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不久前,她还住在逗子。
因为租赁的房屋决定要拆掉了,她暂时前往东京。
但是半个月她就受不了了。
在逗子租的房子,是一栋极为老旧的屋子,总是听得见海潮声,不仅如此,还背负着令人避忌的来历,那里的生活实在称不上舒适,即使如此,还是远比都市艰辛的生活要来得好多了。
她恳求丈夫,带她离开城市。
朱美的丈夫从事的行业,总是在外旅行。朱美对土地没有执着,平素甚至老说无根飘泊不定的生活才适合自己的性子,所以她希望能够和丈夫同行,然而她无法如愿。
朱美在逗子涉及了一起可说是她人生分水岭的重大事件。然后,她犯了罪。虽然不是大罪,却也不是微罪,目前尚未有个结果,所以她必须清楚地交代居所才行。审理、审判等等让她觉得麻烦极了,但是朱美是那种既然犯了罪,就得好好赎罪才行的个性,她非常干脆地接受了现状。
然后,她在这里——沼津——安顿下来。
她原本是要去富士,富士是丈夫的故乡,也是朱美战时避难的疏散地。那里有一些亲戚朋友,丈夫说这样也比较能够安心,但是朱美恳求说既然要搬家,全然陌生的地方比较好。
世事难料。
所以担心也没有用。
不管是过去还是以往,已经过去的事,对朱美来说都无所谓,她觉得人拥有的只有当下。同时她也认为往后的事既然无法预知,而老是看着过去未免也太不干脆。而且回忆这种玩意儿不管是好是坏,总是有点黏稠的感觉。所以对于朱美这种女人来说,与过去有牵扯的地方,未免令人不快。
骏河这里的空气和适合朱美。
她小跳步似地跨出步子。
——好像少女。
不过朱美的少女时代并没有快活跑跳的回忆,但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幸。现在这种年纪还能够像这样跑跳,已经很不错了。
朱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海风吹拂。
眼前是一片松林。
放眼所及,全都是松树。
松树这种树木,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总是一片青葱,尖尖刺刺,夸示着它的生命力。就是这一点让朱美讨厌。而且她觉得松树从种植时起,就已经不年轻了。就算经过百年,松树还是一样的松树。
松树打从一开始就是年老的,而且永世不变,这种存在令朱美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每当看见松树,她就这么想,然后独自一人暗自窃笑。笑自己把植物比拟成人,还一本正经地去思考。
——树不就是树吗?
然后朱美就笑了。
尽管觉得不喜欢、讨厌,朱美还是常来这里。
不晓得是真是假,据说这里的松树有千棵之多。
从狩野川河口一直到田子之浦,连绵不断的千松原——这里就是闻名遐迩的东海名胜,但这里不光是景色优美而已,听说这片松原还是一片防盐林。过去没有这片松原时,海风从骏河湾毫不留情地扑向这一带,对居民造成了无可估计的盐害。海风吹在脸颊上,感觉虽然舒爽,但若是超过一定程度,也会变成荼毒人类的凶器呢——朱美这么想着。
不过,她也听说此处原本就是一片松林。
听说在以前——不过朱美不晓得是多久以前,也没有兴趣知道——一个叫武田胜赖的武将把这些松树全部砍伐殆尽了。
真是给人添麻烦。
虽说是为了作战,但是不管理由有多么名正言顺,说穿了只是个人的妄念。
朱美不晓得武将有多伟大,可是那种妄念竟在经年累月后依然影响着后世,这让她觉得十分反感。
时间是会过去的。
所以朱美觉得人也应该死得干脆一点。想要在死后留下些什么,根本是太贪心了。
——简直是贪得无厌。
听说把被砍伐的松林恢复原状的,是比叡山延利寺一位伟大上人的弟弟——一名叫长圆的僧侣。传说那名僧侣偶然路经此地,立誓拯救为盐害所苦的村人,一棵一棵地种下松苗。
明明只是路过而已……
听说僧侣每种下一棵松树苗,先前的就枯萎了。
是因为海风肆虐。朱美觉得要是一般人,应该很快就会放弃了。她不认为单凭一个人能够种起一片树林。所以顺其自然就好。然后长圆不放弃,他念诵佛号,一直不断地、不断地种。这不是常人办得到的。
结果现在成了一大片美林。
居民大为感激,甚至为僧侣兴建寺院。
朱美觉得僧侣很了不起。可是……朱美还是觉得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妄念。
这么想,应该会被斥责:“怎么能把救济众生的大愿称做妄念呢?”但是无论动机是什么、结果如何,朱美还是认为只要是超越个人能力范畴的行为,根源全都是妄念。不管结果是谁哭泣、是谁欢喜,那都是后话了,无论是信念还是邪恶,若根本上没有骇人的执着,无论什么样的伟业都无法达成,不是吗?
打消武田胜赖的妄念,是僧人长圆的妄念。
——不管哪边,都一样执念极深。
朱美抚摸粗糙不平的树干。
皲裂的树皮间浮出松脂。
——一千棵份的和尚妄念。
现在依然造福着世人呢——朱美默不作声地说道。
看见大海了。
丈夫今天也不会回来吧。
每当巡回相模,没有半个月是不会回来的。
朱美的丈夫从事巡回贩卖家庭药品的行业。
他富士的老家经营药店,是个如假包换的越中富士卖药郎。这种生意并非一次买断,而是把整箱药品寄放在顾客家,隔些日子再来拜访,只收取顾客用掉的药品费用,是一种赊账买卖。所以要是不经常巡回拜访客户,就做不成生意了。
丈夫一年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
朱美几乎都是一个人。
但她不觉得寂寞。不是因为她习惯独处,只是她知道,即使身在百人之中,只要觉得人终究是自己一个人,仍然是孤单的。
——温暖不是外在的。
她觉得还会向他人寻求慰籍,表示还没有长大。
即使是人生的伴侣,依旧是别人。她认为幸福是追求不来的,而是要珍惜当下才能拥有。所以她不寂寞。
狗在吠叫。
朱美了望松原。
一町远的地方,有东西在动。
朱美用力伸长脖子,稍微探出身子。
好像是个男子。
男子在跳,但不想欢欣的雀跃。每当男子一跳,手中一条像腰带的绳子就在空中飞舞。不久后,绳子勾到 松树凹凸不平的粗枝上。男子拉扯绳子,捋了几下。
——哎呀呀。
朱美叹了一口气。难得人家神清气爽地在这儿散步,这下子可怎么办才好……
男子将绳子结成环后,再拉了几次,接着低下头来,似乎在寻找什么。
——何必在这种地方……
毫无疑问,男子正准备上吊。他八成是在寻找做为踏脚台的东西吧。仔细一看,绳子所挂的树枝,是棵枝叶繁茂的雄伟青松。若是其他的松树,树枝可能会折断。
阻止嘛,是多管闲事;说教嘛,是不识趣。可是……
——既然碰上了,也是种缘份吧。
朱美穿上木屐。用不着焦急,绳子还没挂好,要是就这样上吊,人绝对会掉下来。
男人不晓得从哪里找来木桶般的东西,站了上去,把脖子伸进圈里。
“啊……小哥,不行呀……”
那个木桶——朱美准备叫道的瞬间,木桶的箍子弹开,整个四分五裂,男子抓着绳子就这么跌了下来,绳子当然也从树枝上滑开了。朱美跑了过去。
男子的腰好像摔着了,他躺在地上挣扎着。
“真是教人看不下去。偏巧不巧在我面前上吊,至少也吊得潇洒些吧。来……”
朱美伸出手去,男子老实地抓住了。
朱美把他拉起来。男子按着腰,露出痛苦的表情。
男子口口声声叫着好痛。乍看下,是个三十五六岁、不到四十的落魄男子。
“什么嘛,看你好手好脚的,不是个英挺的大男人吗?现在这种时势,或许你有什么别人难以想象的苦衷,可是如果你真的烦恼到要自我了断,也得好好想想方法嘛。你看看,难得的决心都给糟蹋了……”
男子疼痛地抚着腰际,呆呆的“噢……”了一声。他穿着西装,里面是一件开襟衬衫。松树底下摆了一只扁平的旅行袋。
“啊,好痛。”男子说。
“什么呀,你这人怎么这么愣头愣脑的……”
朱美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却还是忍不住……哑然失笑。
“……真是的,这种时候,不是该说‘不要阻止我’或是‘不要问我理由’吗?哪有人上吊还这么悠哉的?”
“呃……是这样吗?”
“当然是啦。”朱美说着,又笑了。
然后她说:“喏,站起来吧。”,再次伸出手。男子有手扶着腰。伸出左手,但是指尖一碰上,又慌忙缩了回去。
“干嘛呀?难道又想继续上吊了吗?不过我看腿软成这样,本来掉的上去的也掉不成咯”
“不……”男子把手撑在沙地上,爬了起来,说:“我打消念头了,这行不通的。只是你的手……呃,实在太冰冷了,所以呃……”
“哎呀,讨厌,现在离天黑还早呢。我可不是幽灵呀。”
“我知道。”男子莫名一本正经地回应朱美的玩笑话,然后道歉:“失礼了。”被这么一道歉,朱美也感到困窘。
“真是让你见笑了。我不是一时鬼迷心窍,不过我似乎被吊死鬼给附身了。托你的福,附身妖怪离开了,我也从树上掉下来了。”
男子外表看起来很老气,却出乎意外地相当年轻。
朱美再次准备要开口时,男子叫道“痛痛痛痛”,又屈起了身体。
“哎呀,是不是摔着什么地方了?要是腰鼓碰断了,会有生命危险的。”
不过他本来就想寻死了。
看样子,男子似乎摔得相当严重。
会不会是撞到树根了?男子“呜呜”呻吟着,又卷起身体。
“……想起却没死成,不想死却摔死了,那可就本末倒置了。看你这样子,还是休养一下比较好吧。我看你不像当地人,你住哪个旅馆?我去叫人……”
“不……不,我没有住旅馆,已经退房了。”
想想也是,如果他真心寻死,也没打算再回旅馆去吧。
“那……”
“不,呃,给你添麻烦了。不要紧,我只要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了。”
“躺在这种沙地上,不管休息多久,跌打损伤也不会自己好起来。沙子治的好的顶多只有河豚毒。真没办法……”
朱美转头望向来处。
“……我家就住在附近。是租的房子,虽然很小,不过如果你不嫌弃……”
“这、这怎么能行?男人去妙龄女子家里……”
“哎呀讨厌,什么妙龄女子,说这种奉承的话。要说麻烦,你早就已经给我添麻烦了。要是你倒在这里,就这么上了西天,叫我晚上怎么安心睡觉?”
朱美记得去年冬天也说过同样的话,就是那宗逗子事件的开幕。
很难得地,她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成列海鼠壁的屋舍。
从大马路弯进旁边的小巷。
这个房子只有三个房间,十分小巧简素。
朱美靠着路人帮忙,把男子带回自宅。男子频频说着“对不起”、“我不要紧”、“对不起”,但是他好像连腰都直不起来,无可奈何。如果他满口嚷着无论如何都要去死,那还另当别论,但寂然他已无意寻死,也不能抛下他不管。
虽说萍水相逢也是前世因缘,但别说是前世了,今生都有了这么深切的关联,哪有任由他去的道理?朱美这么想,但实际上她对此人充满了好奇。
——真的……
就是因缘际会吧。
男子的腰部撞出了一处清楚地瘀伤,果然撞得很严重,不过男子无法走动,似乎不是因为撞伤所致,而是右脚扭伤了。
朱美为他贴上膏药。
这里不缺的就是药。
男子自称村上。
“不好意思”、“真是丢脸”——即使如此,男子仍然在三如此反复,然后有些僵硬地说:“不过真是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绝对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呢。”
“哎哟,你再继续这么胡说八道下去,小心嘴皮子烂掉。”朱美答道,关上药箱。“对着我这种半老徐娘,说我二十二、三也就罢了,什么十七、八岁,简直就像在挖苦人。”
“不,可是没办法啊,在我眼里看起来真是这样。说你是十七、八岁,也绝对不会有人起疑的。对你男人——啊,不,对你先生虽然过意不去,可是你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像已婚的人……”
“你这人真讨厌。随便少报十岁以上的年纪,神明会生气的。而且外子也会笑我的。”
朱美笑了。虽然说话有些笨拙,但唯一可确定的是,他的心意美朱十分明白。村上非常惶恐,搔了搔头。
“呃……话说回来,真是大恩无以为报啊。要是没有你路过,我现在真不晓得怎么了。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就算朱美没有路过,他的上吊行动应该也会宣告失败,如果摔得跟现在一样,也没办法再次挑战上吊,所以不算是朱美救了他的命。朱美这么说,于是村上露出一种快打喷嚏般的表情说:“没那回事。托你的福,我打消寻短的念头了。现在想想,我实在不晓得当时为何会那么想死,该说是走火入魔,还是鬼迷心窍呢?要是没有遇到你,我或许会把摔伤当成更严重的不幸,爬过海滩,跳海自杀了。”
“这样啊……”
朱美的心情变得有些愉快。
男子严肃的口吻反而有种独特的滑稽感。他愈是一本正经,就愈显得好笑。这名男子就是这么有意思。
“……那还真是值得庆幸呢。”
“话说回来,呃,你先说……何时回来?”
“天晓得。”
“天晓得……?呃,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说这种话实在过意不去,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好好答谢你,呃,我的在你先生回来之前告辞才行……”
“如果你是担心这个,暂时不要紧的。”朱美说。“……外子出外巡游各地做生意,完全不晓得会在明天回来、下周回来、还是下个月才回来。”
“你又开我玩笑了。”村上说。
“才不是开玩笑。外子是越中富山的卖药郎,现在正在相模一代拜访客户”
“卖药郎?”村上突兀地惊叫。
“卖药郎……怎么了吗?”
“呃、不……”
村上说“没什么”。
“什么啦?”
“呃,就是……”
村上的脸色暗了下来。
不过也只有一瞬间,没出息的男子很快就恢复一脸没出息的表情。
“恩,是我孩提时的事了……”
“孩提时?”
“是的,是我小时候的事。”村上赶忙解释道。事实上,他的口气听起来像是突然遭到逼问,穷于回答,而临时想到了借口。
“呃,我小时候非常害怕卖药郎……不,呃、啊,失礼了。”
村上异常慌张地摇头。“啊,真、真对不起,我竟然这样说恩人的先生……”
“讨厌啦。”朱美笑道,接着说:“你话像这样说到一半,反而叫人在意。”
“哦,欸,说的也是……”村上又扭扭捏捏、深感难为情似地惶恐不已。“是啊,在我的故乡,有会拐带走小孩的卖药郎……,啊,这当然是为了吓唬小孩便出来的故事。据说那个卖药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会在黄昏来访。他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鸭舌帽,绑着绑腿之类的东西,会抓走黄昏时还在外头玩耍的小孩,把他们装进包袱里带走。还说他会把小孩子磨碎,做成药来卖。恩,家父等大人都会这么哄骗小孩子。要是做坏事的话,卖药的会来哟……”
村上说到这里,仰望朱美的眼睛。“真、真是抱歉,我绝对不是在侮辱你先生的职业……”
他急忙说道,像鸡似的伸着脖子道歉。朱美倒是觉得这番话颇有意思,笑着答道:“没关系啦。”但是村上却说:“不,有关系,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他更加惶恐了。
“我、我这个人也过于冒昧了,你一定觉得很不舒服吧。”
“讨厌啦。嗳,外子真的不是人口贩子,应该不是啦。可是很多地方都会拿这种话吓小孩子吧。我小时候也怕死按摩的了。我以前帮佣的地方,有按摩师傅回去帮大老板推拿,那真的很可怕。现在想想,对人家按摩师傅真的很失礼。这么说来,我更小的时候——我以前住在信州的深山里——对,那个时候大人都会说,要是玩得太晚不回家,就会有背布袋的过来哟”
“背布袋?”
“可能是狸子之类的吧。就像大黑大人那样,背个大大的布袋。然后一样会把不乖的小孩装进布袋里。我不记得会被吃掉还是被杀掉,不过那跟拐卖人的卖药郎是一样的吧……”
村上应了声“噢……”,用双手抱住肩膀。
他的动作像是在忍耐寒意。
“拐人真的很恐怖……”
“哎呀……”
多么胆小的自杀者啊。
比起自我了断性命,被拐走似乎更令他觉得恐怖。
村上害怕了一阵子后,说道:“那么恕我告辞。”站了起来。——不,是想要站起来。
这个窝囊的自杀者开口闭口就是“恕我告辞”、“恕我告辞”,他还是无法走动,所以也无从离去。村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甚至还痛得哀嚎。朱美“嗳嗳”的安抚他。
从刚才就不断地重复上演这出戏码。
村上再次低头。“真、真是太丢脸了。我马上就会告辞,呃,请你再稍待……,啊,痛痛痛痛……”
“什么马上,看看你的脚,这两三天是动不了的。如果你这么讨厌这里,我帮你在这附近找家旅馆吧,或者是请医生来……”
“不,呃,说起来实在丢人,我身无分文,旅馆和医生都……”
“那样的话……就在这里住下……”
“不,这也、那个……”
“如果担心外子,那你是多虑了,反正他也不会回来。”
“这、就是那样才更令人伤脑筋呀。呃……怎么说趁着丈夫不在,闯进只有一个女人家独处的家里……”
他说话变的口齿不清。
朱美心想:又来了。
大部分的男人都会说这种话。丈夫不在时来访的男人全都是奸夫,老婆不在时来访的女人全都是淫妇——世人大概这么人定的吧。仿佛非得把所有的事情都往男女关系联想才行。例如人们会说,一个人之所以醋劲大发,是因为自己也有内疚之处,可是其实只要不是一年到头都在发情的色情狂,根本很少会发生那种事。说起来,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怎么看都没有半点魅力,就算丈夫这当儿回来了,朱美也不认为两人有丝毫遭到怀疑的可能性。不过要是把这番想法说出口,就太伤人了。
住没觉得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实在没办法。
村上抬起上半身,说:“不管怎么样,我得告辞了。改天我会再登门道谢的。”就算朱美说“好吧,那你走吧”,把他给赶出去,他一定只撑得到门口,然后就蹲着走不动了。
朱美思忖后,决定离开家里。
继续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拜托他看家的话,他应该会乖乖呆着不动,让他一个人独处,或许会稍微冷静一点。如果他无论如何都想离开,只要在朱美回来之前离去就行了。不过朱美觉得就算他想走,应该也走不了。
而且仔细想想,朱美本来并不是要去松林散步。当然她也不是为了捡回上吊的男人才在外头徘徊。他本来是去买晚餐材料的。因为春风太宜人,她才忍不住饶了路。
朱美好不容易劝住男子,说她有事外出,请他别想太多,暂时先在这里休息,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下泥土地,拿起丢在鞋柜上的钱包,打开玄关的拉门。
她踩了一下木屐,踏出步伐。
才刚走出玄关口……
就响起一阵吵闹声。
声音甫落,一名男子想要避开什么似地从邻家冲出巷子来。男子冲势过猛,差点跌倒,待他重新站好时,脸望向了朱美这里。
他们四目交接。
男子的打扮奇异。
他的服装并不惹人侧目,却有点奇怪。当朱美注意到是因为他脖子上挂的圆形装饰物时,男子把手伸向朱美,就要开口。
这一瞬间……
疑似煤球的物体从邻家门口朝男子扔去。男子往后一跳,煤球掉在巷子里。尖锐的咒骂接着响起:“快给我滚!纠缠不休的,烦死人了!我家是车返的山王大人的氏子,才不会加入那种怪组织!”
男子被骂得狗血淋头,频频瞄向朱美,好不狼狈,但是没多久又响起了一道喝骂:“你要在哪里杵多久?快给我滚!恶心的东西!别以为我是女人就好欺负,小心我真的揍你!”
吼声之后,接着是婴儿的哭声,邻家的妇人从门口走出来了。她穿着宽松的棉外衣,背上背着婴儿。男人露出尴尬不已的表情,最后还是匆匆地离开了。
“乖哟乖哟,对不起哟,真可怜,把你吵醒了。”妇人努力安抚婴儿,骂道:“撒个盐辟邪好了。算了,浪费盐。”然后她总算发现朱美站在那里。
“哎呀,朱美,被你看到啦?”
“看到了……。呃,奈津姐,那个人是谁啊?看你骂的那么凶。”
“气死我了,那个人有够讨厌!”主妇——松嶋奈津皱起那张童女般的脸庞说。
母女摆在一起看,会让人搞不清出哪个是母亲,哪个是婴儿。不一样的只有脸的大小而已。
不止母女脸长得相似。说起来,奈津这个女人虽然已经有孩子了,本身却也像个孩子般。如果说朱美看起来像十七、八岁,那么奈津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五、六岁。
“是上门的推销吗?”朱美问。
奈津当下回答:“比推销更恶劣哪,是莫名其妙的传教,真是气死人了。突然闯进来,说什么‘想不想长生呀’,真是开玩笑,我把他赶走好几次了,可是还是一直来。噢噢,乖乖……。撑着我老公不在,大摇大摆地闯进门来,真是有够厚脸皮的,朱美,你也要小心一点哪。”
——趁着老公不在啊。
朱美没有搭腔,于是奈津又抱怨个不停。朱美漫不经心地听着,望向奈津背上的婴儿。婴儿不知不觉间香甜的睡着了。朱美望着婴儿的睡脸,奈津也注意到了,“啊,终于睡着了,我让她躺下来就来。”说完折回屋子里。
朱美感到困窘不知该怎么办。“让她躺下来就来”,意思是奈津打算再过来吧。那么我应该等她吗?就这样默默离去,的确也蛮奇怪的。
而且连续两次出门节外生枝,朱美实在提不起劲去买东西了。原本采买这事就不急,他也只是不晓得该怎么应付捡到的自杀者才离开家门,朱美心想干脆在这里和奈津站着聊聊再回去好了。
不过奈津这个女人,无疑是那种会打乱朱美生活步调的人。
朱美搬到这里三个多月了,但是每次一碰上奈津,都有种又麻又痒、难以形容的感觉。奈津非常亲切,而且处处关照朱美,可是该说她精明还是厚脸皮呢?朱美在不知不觉间为奈津操劳的情况然而比较多。当然,这是没什么打紧,但……
只是以美朱来看,自己的生活步调确实被打乱了。不过最近却有点乐在其中。换言之,朱美肯定是喜欢这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共同点的邻家主妇吧——就在朱美胡思乱想之际,一派轻松的奈津再次走出玄关口。
“让你久等了。”
只看脸的话,奈津真的就像个小女孩。
“朱美,重点是刚才那个男的,那个臭家伙,昨天跟今天都在那孩子刚好睡着的时候跑来。我忙的要死,那家伙知不知道对有孩子的母亲来说,婴儿睡着的时候有多宝贵啊……”
奈津一出来就滔滔不绝。
如果只听她年轻的口吻和声音,完全就是个小姑娘。
一说到激动处,当地话就冒了出来,这也让人觉得可爱。可能是因为朱美是外地人,这个热心助人的聒噪邻居似乎刻意不在美朱面前讲当地方言。不过这与其说是顾虑到美朱可能听不懂,或许只是想装装高尚罢了。
“……可是啊,最近很多呢。那时叫什么?新兴宗教吗?最近这阵子接二连三冒出来,听说有好几种。喏,这一带不是能清楚地看到富士山吗?会不会是这样缘故?我看绝对跟富士山脱不了干系,你不觉得吗?富士是日本第一名山嘛。”
朱美苦笑。她心想:奈津说的宝贵时间这样浪费好吗?
“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是叫‘成仙道’。喏,天神原还是本宿那里,不是盖了一栋金碧辉煌、稀奇古怪的祠堂吗?”
“我不晓得耶。”
“很奇怪的一座祠堂,品位有够差。屋顶什么的放了一堆奇怪的装饰。你也去看看,有够好笑的。然后,刚才那个男的,就是那里的人。他的脖子上不是挂了一个圆圆的怪东西吗?就像这样,花纹像神社的太鼓、奇形怪状的……”
朱美也看到了。那是个装饰品,约有手镜大小,上面有着黑与白的巴纹。看起来虽然陌生,却不是没见过,那个图样朱美曾经在哪里看过。
“他要奈津姐信教吗?”
“就是啊。”奈津撅起嘴巴。“我怎么可能加入那种怪宗教呢?我真是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被那种怪宗教骗去。然后,朱美,成仙道好像有很多信徒。虽然不能大声说啦。”
奈津扫视周围两三次,压死嗓音,身子前屈。“听说这一带也有不少,听说小林家就信了,大野家的阿婆也是,还有清水家。他们表面上虽然都装着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可是私底下竟然相信那种低俗的成仙道耶。”
“成……鲜道?”
字怎么写呢?
“说是信那个的话,就可以长命百岁,活上一两百岁,真是胡说八道。喏,这一带的水不是很干净吗?所以他们会喝什么涌出来的泉水。可是那种东西,在家里喝不也一样吗?谁会特地去花钱去喝啊?”
“才不喝咧、才不喝咧……”——奈津挥挥手。“听说三岛这一带蛮多据点的,真是没把人看在眼里。三岛已经有三岛大社了,我们家代代也是山王大人的氏子。像我曾祖母就很自豪,说她曾经在运白砂的队伍里担任照顾婆呢。”
“运白砂?”
朱美还不熟悉这块土地。所以虽然她不懂什么成仙道,但奈津说的山王大人,她也莫名不知所以。三岛大社她还知道,至于运白砂,就一头雾水了。
朱美如此表面,奈津便将她栗子般的眼睛睁得更圆,说道:“就是祭典呀。你不知道吗?要从狩野川的河堤运石头过去,做成一个祭坛,然后一大群人排着队,把它搬到山王大人那里。听说以前的队伍就像诸侯出巡般盛大,那个时候不是从河边,而是从海边——就是千松原的海边,从那里搬石头过来。那里不都是石头吗?”
“山王大人是……?”
“神社啦神社,车站那边的……是叫日枝神社吗?哎哟,我不知道它正式的名字叫什么啦。”
奈津放声大笑。“所以说,信奉的神明怎么可能随随便便说换就换呢?家里还有神龛呢,而且是代代流传下来的。办葬礼不是也有寺院吗?我们是檀家嘛。什么信宗教,根本不需要。可是啊……”
——神明。
朱美不太喜欢这个字眼的语感。
朱美是个性情淡泊的女子,所以和其他许多事物一样,她对于神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说到朱美听到神明二字时的感想,大概与一般人大不相同。
朱美最近才发现自己的这种特质。她长年以来一直掩盖着它,等到总算掀开盖子一看,朱美的半生却有如被神明这个字眼戏弄了一般。不知是否受到这样的影响所致,朱美似乎无法像常人一样接受信仰这种事物。对于这部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坦然面对,连自己都觉得厌恶。
就在朱美陷入思考时,忙碌的主妇又说出一堆话来了。朱美想答也答不了,只好敷衍地笑笑。
奈津整张脸都在笑着,问道:“那朱美,你现在出来做什么?”
“做什么……?”
没做什么,可是……
情势使然,朱美不得不说出她在千松原见到一个上吊者的事。奈津眼里浮现好奇之色,说:“哎哟,真不得了。那么……他在咯?”
奈津的视线瞄向朱美的家,朱美点点头。
“做好事也该有个限度呀。”奈津说,“那你打算怎么做?”
“那个人坚持要走,要离开。我跟他素不相识,也不欠他什么,他只是个路过的陌生人罢了。要是他能走的话,我会要他马上走。可是看他那样,实在没办法抛下不管。”
“他站不起来吗?”
“是啊。要是把他赶出去,救了他的我不知道会被骂成恶鬼还是蛇蝎呢……”
“啊哈哈哈,真是倒霉。那也没办法,你就暂时照顾他一阵子吧。我去帮你一起跟他说,叫他乖乖呆着。话说回来,你不想问问他自杀的理由吗?”
“理由……?”
“对,理由。到底什么事把他逼到这种地步……?这种人可不是随便就碰得上的。你也想知道吧?而且你说他还是个穷光蛋,不叫他说点有趣的事来听听,你岂不是亏大了?总之,你先去买东西吧。”
奈津拍了一下朱美的肩膀。
“朱美,你干嘛一脸怪表情啊?随便去附近买条竹荚鱼就行啦,我家老太婆也快回来了,她一回来,我就去你家。喏,快去吧。”
奈津推推朱美的背。朱美在催促下走了出去。出去之后她才想到,一如往常,她又完全被卷进奈津的步调里了。
她就这样走出大马路。
原本舒爽的风已经停了。
天空也暗下来了,上头云雾笼罩。
明明还不到太阳西下的时间。
——问她自杀未遂的理由?
朱美连想都没想到。
她也不想深听自杀者的心情。
说起来,换做自己是村上,会向别人吐露这么重大事实吗?殷切渴望赴死的人,会……
——他已经不想死了。
朱美也觉得,或许问问他反而比较好。
朱美也曾经想过要寻短,但是她从来没有试图自杀。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说她就是这种性子。但唯一可确定的,并不是因为她很幸福。
证据就是……杀人。朱美曾经想过,但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但是……
也许不管杀人还是自杀,都一样。同样都是讨厌、憎恨、怨恨、痛苦、悲伤、空虚这类负面情绪凝聚在一起,只是发泄时的对象不同罢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种念头或许并非与不幸直接相关。
比照自己的经验来看,朱美这么认为。当然,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人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且那或许不是能果断理清的事。
过去……朱美曾经对某人怀有深切的杀意。可是,那时候朱美究竟是讨厌那个人?憎恶那个人?还是怨恨那个人?
似乎都不算是。说憎恶的话确实憎恶,而且也不是不怨恨吧。朱美应该也不喜欢那个人,那么或许就是讨厌。可是,朱美应该也不会因为这样就想杀了对方,她觉得绝对不是。说起来,因为憎恨对方就杀掉对方,也不能怎么样。
没错,不能怎么样。所以……
——所以啊……
如果能怎么样的话,事情早就解决了。就是因为不能怎么样,而且知道不能怎么样,人才会费尽心机,设法将那种道理说不清的事化成具体。朱美觉得那就是在某个瞬间,由微不足道的奇迹您聚而成的杀意。所以那个时候、那一瞬间,不是憎恶也不是怨恨。而那种有如热病般的杀意朝外发露时,就成为自杀行为……,会不会只是这样而已呢?
——真正是附身妖怪。
那个人——村上,也说附身妖怪离开了。
——真的离开了吗?
朱美有些不安。丢下那个人独处真的没问题吗?反倒是陪在他身边,像奈津说的,追根究底地问些无聊事,是不是比较好呢?
所谓真实,是比想象中更恣意任性的。一旦诉诸语言,真实立刻会微妙地偏离原本位置。然后不可思议的是,它会就这样坐落在偏离的位子上。那种偏离,有时候会使杀意消失。朱美在逗子的事件学习到这件事。
——回去吧。
朱美这么想,转过身的瞬间,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环顾周围,却没有人影。还是老样子,视野十分清明。虽然有些微阴,但春季的城镇极为洁净清澈。不过他觉得城镇原本清新的空气似乎有点变质了。
——骚然不安。
道路遥远的彼方,有一个男子背着巨大的行李。
男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前进。
那是……
——卖药郎。
不是丈夫,丈夫不可能在这里。
美朱定睛凝视,却模糊一片,看不清楚。虽说空气清新,远景却像隔了一层扭曲的镜片般,晕了开来。是光线的关系吗?
不……或许是因为朱美有些感到不安了。
极目望去,更遥远,卖药郎前往的方向浮现出鲜艳的色彩。黄色、绿色、红色、原色渗了出来。那不是一般的色彩,色彩仿佛热气般悠悠摆荡,逐渐靠近过来。
那是成群结队的一大群人,是刚才听说的新兴宗教吗?卖药郎渐渐地远去,而不可思议打扮的一群人则静静地逼近过来。
——坐立难安。
风停了,城镇却骚动着。
狗在叫。
忽地往旁边一看,胸前垂着圆形饰物的男子,正茫然站在木板围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