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后的记忆极度脱离现实。
那个时候,我和两名男子身处废墟屋舍的内厅。
其中一名是姓渊脇的年轻警官,另一名自称堂岛、年约五十多岁的男子,职业我不太清楚,记得他好像说是乡土史家。
地点在伊豆的韮山,位于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日期——如果我的记忆正确——应该是六月十日。我确实在六月四日来到伊豆的,然后花了六天采访,应该没有算错。
“这里,简直是……,简直是异空间……”
我十分清楚地记得渊脇如此喃喃自语着。的确,我也觉得这里有如异空间。我置身的状况就是如此奇异。话虽如此,但我并非身在什么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地方,也并非受到荒唐无稽的不成文法则所支配。
即使如此……那个时候,我依然身陷异空间。
我找不到其他恰当的形容。
异空间……
我觉得异空间这个词,是个非常模棱两可的词汇。照字面来看,它应该意味着迥异的空间,不过是与什么东西、怎么样地迥异,却不甚明了。首先,空间这个词就很难缠。最近,仿佛理所当然似的经常听到这个字眼,但是它原本应该不是个会在日常对话中出现的单字才对。除了做为专门术语,在限定的状况使用以外,它的语义是多层的,要怎么解释都成。在日本固有的词汇当中,也找不到适当的对应说法。在“空间”上头冠个“异”字,意思却可以若无其事地通用,语言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词汇抛下严密的语义,只有语感独自横行。其他类似的还有亚空间、异次元等词汇。语言是生物,所以即使是拥有典故、来历正统的词汇,若是不符合民情,也会被废弃不用;相反地,即使是缺乏历史及学术整合性的新词,只要符合那个时代的需求,也能够发挥十足的功能。
异空间和异次元,就语言来说是有效的吧。
这类语群之所以会固定下来,只要原因之一,应该是荒诞玄学的言论在一般大众之间的普及。
将学术用语挪用到学问以外的言论——以这个层面来说,娱乐小说的影响力远大于科学技术的进步与发展。不过,用语严密的定义与概念也会在传播过程中丧失掉大半。
然而另一方面,换个角度来看,正因为定义变得暧昧,才能够留存至今吧。比方说,我们绝对不可能体会到狭义的异空间。恐怕永远都不可能。
纵使理论上可能,现实上我们也不可能从我们所属的空间踏入我们不可能存在的其他空间。
但是,正因为未被定义……
我们才能够室长窥探到异空间的片鳞半爪。
当然,那并非特别不可思议的空间。
不必无谓地寻求奇景绝景,异空间随时都会显现在旅途中的平凡城镇、或平时不会经过的小巷当中。不仅如此,即使在熟悉的房间角落、花瓶底下,都存在着异空间。只需要一点差异,它就能够显现。
光的强弱、一抹幽香、一丝温差……
不,甚至不需要这些东西。只要观点改变,世界就为之丕变。老掉牙地说,异空间就存在于自己当中。
所以,人才能够足不出户,就是个旅人。
那样的话……,或许我其实是身处那个昏暗地窖般的小房间中,在自己的体内旅行也说不定。所以……
所以我……
无法断定倒在那里的是不是真的尸体。
话说……
开端,是五月下旬。
记得当时是溲疏花开时节,一个令人不愉快的阴天。
大白天的,室内却阴暗浑浊,模糊朦胧。即使开灯,也驱赶不走这些浑浊,反而泛黄了似的,更加令人不快。
那一天,不知是气温还是温度影响,我比平日更爬不起床。
记得我起床之后,好一阵子都无法动弹,就算洗脸漱口,也全然不起效果。好了,着手工作吧——我煞有介事地抖擞精神,握住钢笔,却指尖弛缓,视野模糊,完全无法集中精神。
总而言之,那天的不适并非天候等外在因素所造成,一切应该都是我内在的问题。我的身体——特别是脑袋的状况不佳。
这如果是上班族,无论情愿与否,都得在一定的时间出门,只要在都电的人潮中推挤一番,精神也会振作起来吧。
即使振作不了,只要移动,纵然不愿意,心境也会转换。就算不转换,只要待在职场,怎么样都得装出应有的态度。
但是像我这种自由业者,镇日醉生梦死,生活毫无高潮起伏,就没办法这样了。自由成立于不自由之上。就像没有拘束,就没有解放一样,既然不受他律的支配,若想获得自由,就只能把一切交给自律了。
这种情况下,加诸与己身的压力是压倒性的巨大。
所谓自由业,是空有其名。
对于自甘堕落的人而言,驾驭自己,要比跨上骏马艰难得多了。
我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徒然面对书桌,也挤不出半个字。稿纸一直都是空白的,感觉那些数量庞大的空格永远无法被填满。
我把手肘撑在书桌上,下巴托在手背上,眺望窗外。
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灰尘,宛如雾面玻璃一般。
窗户外头的邻家庭院那一成不变的失焦景色,与自己朦胧地倒映在上面的脸孔重叠在一起——我觉得我好像就这样忘我了好长一段时间。
至于那个时候,我衰竭的脑袋慢条斯理地在想些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小说家?写小说的意义何在?何谓小说?——我想的净是这类乍见深奥,实非如此,而且得不到明快解答的问题。换言之,我能够运作的唯一一小部分,全都浪费在无益的思考上了。
我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我听见玄关门打开的声音。
瞬间,我心中萌生出后悔。
光靠副职维持不了家计,妻子自春天起外出工作了。所以白天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后悔没有锁上玄关门,现在的我的状态是不能见人的。
但是我没有锁门,而我人在屋子里,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装不在,若是来人呼叫,我也不得不回应。
我思及至此,没有多久,果然传来了叫门声:“有人在吗?”
“老师,请问关口老师在么?”闯入者的叫声丝毫不客气,也没有歇止的迹象。情非得已,我以应该是倦怠到异常的动作回头,用缓慢得骇人的动作来到走廊。
走廊看起来比房间更加暗淡,感觉就像瞳孔贴上了一层膜。
是因为光量不足吗?
“哦……?”
访客是妹尾友典。
“……关口老师……,您刚起床吗?”
妹尾把眼镜底下略微下垂的一双细眼眯得更细,笑了。然后他确认:“您刚才在睡觉吧?”
“没有。”
我想声明我没在睡觉,却舌头打结,模糊不清得发出某种无法理解的不明语言。妹尾再次得意地笑,说:“原来关口老师是夜猫子啊。”误会终究没能解开,我放弃说明,带妹尾进到屋里。
妹尾难得来访。
妹尾在只有一名社长、两名员工的小型出版社担任糟粕杂志的编辑。我虽然算是靠写小说维持生计,但是因为不仅写得慢,销路又不好,所以除了文艺杂志之外,也到处写些猥亵的实录报道来糊口。我使用笔名,也提供稿子给妹尾所编辑的《实录犯罪》。
“真是稀客……”我总算说出像日语的话来。
“……鸟口呢?”
名叫鸟口的青年是妹尾的部下,平素拜访这里的几乎都是他。
“鸟口最近很忙。喏,就那个算命师啊。”
“哦……”
我不是很清楚,不过鸟口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追踪采访一个冒牌算命师。
“我记得是……”
我说出口的话极为简短,不过似乎比滔滔不绝的空洞内容更容易懂。可能是对方会自己揣摩意思来回答我吧。妹尾点了几下头。
“没错没错,那件事愈来愈不得了,我们现在领先了其他出版社呢。谁也没料到事情竟然会变成那样,所以抢先采访的只有我们而已。”
“哦……这样啊……”
我不明白妹尾说的那样是哪样。我既不看报,也不听广播。这几天以来,我甚至没有和妻子以外的人交谈过。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什么?”
“呃,就……”
“然后呢”这样暧昧的询问,的确会让人穷与回答吧。
“……你今天是……?”
“我是为了别的事来的。关口老师,你最近有没有稿子我截稿或是要进行采访……?”
“呃,这……”
“没有,没有是吧?那太好了。”
我觉得一点都不好。
“反正我总是很闲。妹尾先生才是,总编辑可以擅离职守外出吗?会被社长责骂吧?”
“我就是来处理社长交代的事的。”妹尾愉快地说。
妹尾比我年长,如果不说话,他看起来也像是有了相当的年纪。不过实际一交谈,印象随即改观,无论什么话题,他都会像个孩子般高兴地聆听,而且十分健谈。
光是闲话家常,有时随便就可以聊上两个小时。
“社长交代的事?那还真是个大任务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嘛,我想你听了就知道了……,啊,这理所当然嘛。”
“是理所当然啊。”
对话总像少了根筋。
妹尾也好,鸟口也罢,明明老是写些令人鼻酸的凄惨事件报道,个性上却都有些洒脱不羁之处。妹尾原本就大而化之,再配上天性鲁钝的我,使得对话完全失去了紧张感。
“那么……”
原本有些驼背的妹尾略微挺起身子,从破烂的皮包里取出大型文件袋,开口问道:“……关口老师,您记得津山三十人惨案吗?”
“呃,记得是记得……”
“我想也是。”妹尾说。“一般人都知道。”
“是吗……,我记得好像是昭和十三年(一九三八)的事吧?”
“是啊,距今才十五年。”妹尾显得格外神采奕奕。“当时我才二十三岁呢。”
“啥?”
当时我又是几岁呢?
“因为我跟凶手都井年纪相同。”
“这又怎么了吗……?”
“津山事件在连续杀人事件当中,算是空前的大事件。在短时间内进行大屠杀这一点上,无人能出其右。凶手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就夺走了三十条人命呢。”
“妹尾先生,这种事要是随随便便就有人能出其右就糟糕了。不过就算过程惨绝人寰,它的实情也与世人所认定的猎奇事件有些不同吧?”
“当然不同了……”
“而且据说凶手是个老实的读书人。”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所说的不同,并不是这种不同。虽然关口老师说‘世人所认定’,但是其实呢,世人根本已经不在乎了。”
“不在乎?……怎么说?”
“已经忘了,年轻人已经不知道津山三十人惨案了。”
“哦……”
所以妹尾才会先问我知不知道吧。
“也难怪吧,不管怎么说,中间都经历过战争时期嘛。别说是三十人了,战争里死了好几万人。该怎么说,相形失色吗……?”妹尾以奇妙的声调说道,甚至露出奇怪的神情来。“那真是起大事件哪。可能是我的故乡在关西,比东京更靠近那里,所以才会记忆犹新吧。”
“说是大事件,的确是大事件,我想当时应该也轰动一时。不过,我接到还比不上阿部定事件。”
妹尾拿着文件袋,双臂交抱着,露出纳闷的模样,还垂下了两边嘴角,“唔唔”的低吟。
“就像关口老师说的,或许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可是那么重大的事件,会遭到遗忘吗……?”
“都已经是这种时代了,那种黑暗的记忆,大家毋宁是想要遗忘吧……”
这个国家的人民竭力避免注视黑暗,只努力望向光明生活着。这也无可奈何吧。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片焦土复兴到这个地步。
我这么说,妹尾便再一次露出纳闷的模样。
“可是,那么为什么敝社的杂志这类犯罪杂志,只要出版,就有不错的销售成绩?坊间充斥着猎奇变态犯罪读物。我们的杂志也是,只是把内容写得再耸动一些,还可以卖得更好。虽然那不合我的志趣。”
“那是因为……”
我认为,即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黑暗也不可能就此消失。
就算粉饰太平、以漂亮的词句蒙混过去、用道理加以封印,存在的事物还是存在。只要稍微出现一点点裂痕,黑暗就必定会冲破日常的表面,倾巢而出。每个人都隐约知道这个道理。尽管依稀明白,却佯装不知道,如此罢了。所以至少想把世上的黑暗都当做身外之事、是虚构的事吧。
“……杂志说穿了只是杜撰出来的。”
“我们杂志标榜的可是实录。”妹尾依旧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
“姑且不论这个,妹尾先生,从刚才开始,你的话就一直不着边际……”
我这么一说,妹尾便说:“啊,这真是失礼,难道尊夫人要回来了吗?”他伸长了脖子四下张望。他对于谈话没有进展似乎不以为意。
“不,内子暂时还不会回来,她黄昏才会回来。不管这个,是不是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
“正题?咦?刚才说的是正题的一部分啊。”
“咦?津山事件吗?”
“不是。”妹尾有交环双臂低音。“跟津山事件本身没有关系。”
“妹尾先生,你讲话怎么这样拐弯抹角的呢?”
“嗯……说的也是。那么……”
妹尾犹豫一会儿,摇了一下头,说:“那么我开门见山,直接说结论了。”接着他说:“可以麻烦您……找个村子吗?”
“找……找村子?什么意思?”我一头雾水。
别说是一头雾水,因为太过唐突,我甚至不觉得妹尾是在捉弄我。
“您一头雾水对吧?”妹尾笑得开怀。
“当然会一头雾水啦。你说是社长交代的事,跟津山事件有关。然后突然要我找一个村子,这简直是打禅语嘛。要是解得出来,那我就是个了不起的高僧了。”
“啊哈哈,说的没错。”妹尾挠着头,松开跪坐的脚。“其实啊,我们社长——也就是赤井书房的老板赤井禄郎,我想您也知道,他的本业是贩卖学习教材的。出版算是他的嗜好,所以赚不赚钱是其次,只要我们尽心做好工作就好。”
“那不是很好吗?”
“嗯,这是很好,但是相反的,就算破产了他也不痛不痒,所以我们做员工的总是提心吊胆的……,咦?话又离题了。”
“哦……”
因为搞不懂主题是什么,就算离开了我也不可能发现。我与赤井社长有数面之缘,印象中他就像个性温和的青年实业家,没有出版业者那种独特的气质。
“反正,我们老板赤井总是忙着修理、改造汽车,申请发明专利等等,兴趣太多是他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总之,赤井的老朋友里,有位叫光保的人。”
“光保?是名字吗?”
“是姓,光保……我记得是叫公平吧。这个人头发稀疏,身材微胖,是个面色光滑红润的阿伯。这位光保先生以前是位警官。”
“警官……?”
“嗯,警官。以前好像在静冈担任巡查,还是驻在所警官。这个人啊,他以前被分发驻守的村子,不见了。”
“这……”
令人不解。
“……你说的不见,是指废村的意思吗?或者是盖水坝而沉入水中,还是和邻村合并后改了名字……”
妹尾拜拜似的竖起单手,左右摇摆。
“不是。”
“不是吗?”
“废村……是废村了没错——不对,真难解释呢。真的是消失了。”
“妹尾先生,什么消失……”
“只能说是消失了。光保先生当时常驻的派出所——还是叫驻在所?这我不太清楚,而且警察机构和现在也不太一样了。当时好像是内务省管辖的吗?”
“什么‘吗’,妹尾先生,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哦,就跟津山事件同一年啊,十五年前。听说他一直任职到昭和十三年的五月。”
“原来如此……”
关联只有如此。
三十人惨案似乎只是用来交代时代背景的前言罢了。
“然后,听说那是个小山村,面积广阔,但是户数很少,总共只有十八户而已,人口顶多也只有五十人左右。是个小村落。”
“村名叫什么?”
“好像是hebito村。”
“怎么写?蛇和户吗?”
“忘记了。”妹尾说。“我是从光保先生那里听来的,但忘记是什么字了。应该有两个户字,克斯我不记得有蛇这个字……。是两个字没错,我应该抄下来的。然后,听说村子正中央有一户宅第宏伟的人家,屋主好像是地主还是村长。那户人家姓佐伯,这我倒记得。在这户人家周围,相隔甚远的地方零星地坐落着人家和小屋。几乎都是农家,也有贩卖牲口的,而卖杂货跟处理邮件的,就只有村子入口处的那一户。还有一户是医生,据说是佐伯家的亲戚。”
“哦,真详细呢。”
“哎,因为才十八户嘛。在那里当警察的话,全部都会记得的。实际上,光保先生也说他到现在都还记得。”
说的也是。
“只是,听说光保先生在那个村子连一年都没有待满。”
“因为调职吗?”
“他出征了,因为出征而离开。是日华事变吧,我记得《国家总动员法》好像是在那一年施行的……”
说道这里,妹尾抿起嘴巴,鼻子“唔嗯”了一声。
“……然后,光保先生复员回来一看,村子竟然不见了。”
“所以说,妹尾先生……”我往前探出身体。“所谓不见是什么意思?你刚才说只能说是消失了,可是村子不可能像烟雾一样凭空消失吧?”
“可是就是这样。”
“什么就是这样,那存在原本所在的地方怎么了?变成了一片荒野吗?还是开了个大洞?”
“没有洞。”
难懂到了极点,不晓得是说的人说不清楚还是听的人理解力不够,丝毫抓不到这番话的重点。
妹尾似乎也察觉到我还是听不懂,他寻思了半饷后,逐加以说明。
“正确地说,光保先生回国,是太平洋战争结束以后:更正确地说,是昭和二十五年。才三年前的事而已。换句话说,光保先生长达十二年间都在大陆辗转流离。虽说他最后到了马来半岛,我是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其实……光保先生去年造访那座令人怀念的村子。现在有许多地名还有交通状况什么的不是都变了吗?可是那地方却没有半点改善,现在依然没有巴士通行,而且地处连铁路都没有的穷山僻壤,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到了那里一看……,村子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在十二年之间,hebito村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变成……山了吗?”
“那样的话还可以理解。比方说……对了,位于村子入口处的杂货店。”
“也处理邮件的那家?”
“对,那家杂货店好像叫三木屋,它跑到了邻村。”
“搬家了?”
“不是,地点好像没变。说是好像,是因为光保先生的记忆也不是那么明确。总之,光保先生姑且忠实地照着他模糊的记忆前进,而记忆中的建筑物,几乎都位在记忆中的位置上,所以他觉得应该没有错。然后……”
“然而?”
“他望向那些建筑物的门牌……,村名竟然不一样。上面的地址在他的记忆中,应该是邻村的。”
“这种事常有的吧?和邻近人口过少的村落合并,所以地址改了吧。”
“有可能,可是不止如此。那里不是什么杂货店,住的是完全不同的人。”
“杂货店一家人搬走了还是过世了,别的人住进来了吧。”
“也不是。那里住了一对光保先生素未谋面的老夫妇,说他们已经在那里住了七十年。听好了,七十年呢。”
“这……”
他们说谎,或者是光保先生……
“……搞错了之类的,他弄错路了。”
“是啊,你说的没错。或许是在恰好相似的地方、相似的地形上,有着相似的人家。于是,光保先生尽管有些混乱,但还是姑且朝着村子的中央地带前进。也就是佐伯家所在的地方。结果……”
“结果?”
“路完全一样。路边的地藏石像和柿子树等等,光保先生全都记得。”
这不就叫做似曾相似(déjàvu)吗?
觉得看过不应该看过的景色,对不曾去过的地方感到怀念——这些大部分都是大脑在骗人。是记忆混淆了。
所谓现在,其实是最近的过去。
认知到的瞬间,那就已经是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去了。所以若是以量来捕捉时间,无与有的接点正是“现在”。接点虽然存在,却没有质量。换言之,狭义中的“现在”,数量上等于零。过去无休无止地不断增加,未来则当然是——无。我们总是站在源源不断地增殖的过去这个队伍的最前端,前方空无一物,所以未来也不可能预知。所谓似曾相似,只是那邻近的过去,不经意地与更遥远的过去重叠在一起罢了。也就是所谓的——错觉。
我这么告诉妹尾。
编辑点了几次头。
“光保先生也认为就是您所说的错觉。可是他愈是往前走,这个想法就愈动摇。记忆中的家家户户,完全位在他记忆中的位置。也有一些人家和杂货店一样,住着不同的人。大部分住的都是老人,一问之下,他们同样告诉光保先生,说是从以前就住在这里了。”
“从以前是指……?”
“哎,就是从前吧,他们都是老人了嘛。其中也有几家成了空屋,光保先生忍不住进了屋里。虽然外表符合记忆,屋子里却完全陌生。有些人家的家具还留着,他打开抽屉一看,里面放了几张泛黄的照片,上面的人从没见过。”
这……
果然是错觉。
若是强词夺理,强加解释,这番话可能会变成超常现象;若是听个不留神,就会变成怪谈。
即使如此,这还是错觉吧。
如果再次比喻,时间就像湍流。湍流中的河水原本应该毫不止息地流动着,但是如果在何种筑起水坝,挡住水流,即使只是暂时,水坝还是会承受到相当大的负荷。不仅如此,水流只要停止,就会变得浑浊,然后逐渐地溢满,终究还是会流失。记忆这种东西,如同老旧梳子的梳齿般逐渐缺损。
但是,缺损的部位会以某些形式被填补起来。
记忆重复着缺损与补足,逐渐被篡改。
而且是符合期待地……
“这……所以说,人不可能每样事情都完全记得吧?假设十件事情里记得五件好了,而五件事当中恰巧有两件符合,虽然有三件事不同,但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忘掉的那五件事都不符合吧?结果明明只有两件事符合,却会连同忘掉的五件事在内,认为一定有七处符合。所以说,妹尾先生,那是另一个的村子。”
“可是是吧。”妹尾干脆地同意了。
原本预期对方的反驳,结果我的愚见就像扑了个空,烟消雾散了。
“那、那样的话……”
“没错,是错觉。那个叫光保的人是有些难以捉摸,不过还是具备一般的判断能力,所以他好像本来也以为是自己走错路,或者是记错了。但他还是觉得‘就算是弄错,这也太相似了’,边往山路还是田间小径走去。然而光保先生愈是接近,愈觉得情况不对。眼前没有田地,杂草丛生,甚至长着树。他分明是往村子中央前进,景色却变得仿佛远离村落,跟记忆中完全不像。”
“他果然还是搞错了吧。”
“光保先生也这么认为。然后,他总算来到村子中心相当于佐伯家一带的地方。然而……”
“然……然而?”
“那里是深山,或者说丛林……,好像完全没有人迹。可是啊……”
“请不要吊人胃口呀。”
“我没有在吊您胃口呀。即使如此,光保先生还是觉得,就算搞错了,若只看地形,光保先生仍然认为到过这里,于是四处张望……”
妹尾说完,缓缓地转动脸以及视线。“……结果,他突然感到害怕,落荒而逃了。”
“什么?”
“因为佐伯家就在那里。从大门到屋顶,与记忆中的建筑物完全相同。不过看起来已经久无人居,成废墟了。”
“这……”
“没错。这也是错觉吗?还是幻觉?又或者是非常形似的建筑物?虽然不明白,但是光保先生说那一栋格外宏伟的建筑物,与记忆的一模一样。”
忽地,一阵恶寒。
“请、请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村子消失的事件……吗?”
妹尾点点头。
“可是妹尾先生,如果是民间故事也就算了,现在可是昭和时代呢。怎么可以只凭这些就说村子消失了呢?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那应该是偶然吧。应该是那个叫光保的人走错路,去了另一个环境非常相似的村子罢了吧?”
“可是啊,关口老师,光是地形或建筑物的话,还有可能是错觉,但是邻村的村名……与光保先生记得的一字不差呢。这一点说不过去吧?”
“唔,或许是如此,但也可能是他跑到了另一边去呢。得先确认这点才行。不是有地图吗?”
“没有。”
“没有?”
“没有,那座村子本来就没有记载在地图上。旧地图的话,因为人口太少,只画了一座山而已。”
“可是,妹尾先生,参谋本部的陆地测量部——也就是现在的建设省吧?那个机关不是从明治时期开始,就持续在进行测量调查吗?战后联合国应该也下令要尽快修复地志、地图等等。有些地图的缩尺比例,甚至连每一户人家都有记载。不可能那么荒唐,会有村子没画在地图上的。”
“哦……”妹尾蜷起了背。“听说那个地方颇为混乱不清。最近的地图当然是有,不过上面好像只有邻村……”
邻村确实存在。然而……却又地图上不存在的村子……,这种事可能在日本发生吗?
“……说起来,什么地图修复、地志调查、地形测量,也都是从都市地区开始进行吧?山区都被摆到后头。而且不管再怎么详细调查,也没有树海的地图,不是吗?”
“应该……没有,……可是……”
“不过那个村子好像没有树海那么落后啦。”
“警……警方怎么说?警方应该有记录吧?既然当时都设有驻在所了。”
“这个啊,资料好像毁于战火了。警方相关人员不是战死就是退休,再加上警察法经过几次修正,据说记得当时的事的,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而且都只有零星的记忆。”
“那……,政府机关之类……对了,还有政府机关啊。不可能有政府机关不知道的地址吧?而且应该也有户籍。要是没有地址,就没办法征税了。”
“没错,当然光保先生也调查过了。但是听说政府机关的记录当中……也不存在这样的村子。”
“不存在?”
怎么可能?
“可是就是没有。也问过邮局了,一样没有。不过关于这一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推理。我想那个hebito村只是一个俗称,实际上登记的土地资料是别的名称。所以搞不好那块土地的名称原本和邻村是一样的。”
“居民的户籍呢?光保先生应该记得居民的名字吧。”
不可能没有户籍。为了广为征兵,政府连山村离岛都不放过,仔仔细细地查遍了每一个国民的姓名、出生地、住址、亲属关系。日本不可能有人没有户籍,生活在这个国家的人一定都被登陆、加以管理。
“户籍在战争时期好像也几乎全遗失了。我还以为那一带不像东京,遭受到的空袭应该不怎么 严重,这算是一种偏见吗?当然,户籍什么的很快就补齐了,不过资料登记的全都是现在住在那里的居民,没有半个光保先生记得的名字。”
“姓佐伯的人呢?”
“没有人姓佐伯。”
“没有……?”
“与其说是没有,应该说是不知道。别说是住址了,连是生是死——不,现在连那户人家是否曾经存在都无法确定。”
妹尾说完,又发牢骚似地说:“人这么多,就算是国家,也不可能每个都掌握得住吧。”
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我并非强烈主张,只是隐隐认为,老早以前就对以国民的身份被国家登陆这件事感到抗拒。一方面也是因为受到征兵,经历苦难之故。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被国家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给管理。可是……
那也教人不愿意。
理由我明白。
如果社会是一片汪洋,个人便是漂浮其中的藻屑。如果历史是沙漠,那么人生就只是一粒细沙。即使如此,对于人类而言,只有自己的人生才是全世界。只有透过自己的眼睛知晓的世界,才是唯一、绝对的世界。所以如果不将一粒细沙与沙漠、将藻屑与汪洋视为等价,人就活不下去。人无论如何都相信自己永远是自己。对个人而言,否定个体就等于否定全世界。所以个人总是强调:我就是我。
然而,我真的就是我吗?有时候我无法确信。我不晓得今后我是否一直都能够是我。所以会想要证据,想要别人来保证“你就是你”。客观的记述在这种时候特别有用。
藉由被记录,个人能够暂时获得一种被历史认知的错觉,感到安心。
尽管是因为存在所以有记录,而不是有记录所以存在。
——本末倒置。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不想认同。
“因……因为没有户籍,连存在都无法确定……,没这种事的。户籍这种东西,不过是短短几行记述罢了。那种东西就算烧掉,也不代表那个人或那个人的过去消失了。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人记得那个叫佐伯的人。”
“是的,光保先生就记得,只是……那场战争里……”妹尾说道,又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失去了许多事物啊。”
的确,这个国家失去了许多事物。人命、财产、资源……但是……
难道说连过去都是去了吗?
“这……妹尾先生……”
“总觉得教人厌倦哪,真的没有任何人记得。佐伯一家自不用说,连hebito村也是。”
那样的话……
“那么,究竟该怎样看待这件事才好?”
“是的。”妹尾恭敬地这么应了一声。“话题总算渐入佳境了。唔,一般的解决方法只有一个。很简单,那就是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换句话说,叫hebito村的村子原本就不存在。hebito村史只存在于光保先生脑中的村子——这么说就通了。”
“哦……”
这是一个解法。
只是这么说的话,总觉得似乎太简单了。
“光保先生脑袋有问题是吗……?”
“就算不是整个有问题,也可能是搞错了或记错了,或是错觉、幻觉,搅在一起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吧?”
“唔……是啊。”
也不能说没这个可能。
“光保先生的脑子回溯时间,扩张空间,创造力架空的村子以及未曾体验的过去。所以他记忆中的村落景象还有人名,一切都是虚构的——就是这样的解释。”
“可是,也有符合的部分吧?”
“那个村子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那种琐碎的记忆,事后要怎么修正都行吧?关口老师不也说了吗?这正是似曾相识的错觉。”
妹尾说的没错,我不由得沉吟起来。
因为我发现,对于怪异现象应该是怀疑派的我,不知不觉间竟做出了肯定的发言。并非我愿意承认怪异现象,只是无法释然而已。
“而且,也可以这么想。”妹尾继续说。“例如说,他——光保先生,其实是他说的村子的邻村驻在所警官。”
“也就是说,光保先生创造的部分只有村子和人名等属性,其他像是风景和地理条件等舞台布置是真实的吗……?”
“没错,所以他才会去到那里。”
有道理,我几乎就要接受了。但是……
“所以呢……请看这个。”
妹尾将手中一直把玩的文件袋放到榻榻米上,推到我面前。我伸手拿起文件袋。“这是什么?”我解开绳子,打开封口,里面装了几张褪色的旧报纸。
“请看,有一篇用红笔做记号的报道。”
妹尾抬抬下巴,我望向报道。
视线掠过标题。
“静冈县山村疑似发生大屠杀”
“大屠杀?”
“是的。这是全国性报纸,上面声明了是未确认消息,对吧?地点是静冈的山村。”
“大屠杀……”
“是大屠杀啊,整个村子全部。”
“怎、怎么可能……”
【桐原记者,三岛讯】静冈县某山村疑似发生村民全数失踪的重大案件。尽管尚未获得证实,但消息指出,极有可能是一起大屠杀事件。韮山等邻近警察机关协商后,认为纵然是谣传,亦可能造成民心不安,决定于近日展开调查。
“这是昭和十三年七月一日的报道,但没有后续报道。可能是假消息,或有其他什么理由,这就不知道了。所以我查了一下地方报纸等其他资料,结果找到了下一张……”
另一份报纸上也有红笔圈起来的报道。
“这是六月三十日的地方报纸,上面也刊登了类似的报道……,不过比较详细。”
【韮山讯】县内部分地区绘声绘影地流传着村民于一夜之间全数消失的诡异传闻。传闻中神秘消失的H村位于县内中伊豆,是个拥有十八户、五十一名村民的小村落。传闻的来源是中伊豆地区的巡回磨刀师津村辰藏先生(四十二岁)。津村先生每半年会造访一次H村,但是他于日前六月廿日造访时,发现村中竟空无一人。据推测,由于H村平素与其他村落几乎不相往来,所以延误了发现时间。一说屋内溅满了大量血迹,或尸体堆积如山,但消息真伪仍未经证实。由于津山事件甫发生不久,甚至传出大屠杀等骇人听闻的说法,还有集体潜逃、食物中毒、传染病等臆测,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盼有关当局能够尽快查明,揭露真相。
“这个报道……”
令人难以置信。
我慌忙寻找后续报导,但是画了红圈的报导只有这两则。
“您有所怀疑对吧?这可不是造假。”
“我并没有怀疑是造假。不过这种事还真是……”
前所未闻。
大屠杀事件过去可能发生过几次,但是规模应该没有如此庞大。在我的认知里,就像妹尾说的,津山事件应该是最惨绝人寰的记录。如果报导不假,不管怎么样,都不该无人知晓。就算不是命案,而是传染病或漏夜潜逃,也是起重大事件。
妹尾得意地笑着,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所以说,光保先生说的hebito村,正位在这两篇报导所述的区域啊。”
“你的意思是……H村就是hebito村?”
妹尾笑得更灿烂了:“好像是。”
“可是妹尾先生,光靠这些,还不能断定就是吧。”
上面只写了H村,只要是村名拼音开头是H的村子,哪里都有可能。
“不,不前那一带并没有符合条件的H音开头的村子。”
“可是,hebito村是只存在于那个叫光保的人脑中的村子吧?这……”
难道说捏造的记忆溢流出来,化为过去的事实了吗?
“……这怎么可能?”
妹尾相当平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光保先生头脑有问题……这完全只是个假设而已。他本人可是非常正常的。”
“可是,虽然对光保先生过意不去,不过除了接受这个假设以外,现实中想不出其他任何可能的结论啊,妹尾先生。”
“这样吗?我倒不这么觉得呢。而且最奇妙的是,这则报导就此没了下文,完全没有后续消息。”
“因为只是空穴来风吧。如果只是谣传,也就不会刊登后续报道了。‘大屠杀纯属虚构’……那个时代可没有那么悠闲,刊登这种愚蠢的报导。”
“是吗?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要是真的大屠杀事件,津山事件可是完全没得比。受害人有五十人以上呢。”
“没有……那种事吧,完全没听说过这类传闻,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死了五十人的惨案,却没有任何人记得,这根本说不通。”
“所以啊……”
“所以什么?”
“所以,津山事件不也一样吗?就连这个实际发生过、受到大肆报导、造成轰动的大事件,现在也逐渐淡化,被大多数的人遗忘了。要是没有被报导出来的话……”
“没有……被报导出来?为什么?”
“天知道。”妹尾歪了一下头,马上又摆正。“例如,也有大本营发表的例子。咨询操作。”
“那是……因为当时是战时啊。”
“这也是战时发生的事啊,日华事变的时候。”
“可是……”
就算隐瞒这种事件,也不会为国家带来任何好处:相反地,即使揭露,也不可能对战况造成影响。
妹尾微笑。“总之……只要没被报导出来,不管再怎么重大的事件,也几乎不会有人知道。”
“可是当地人会知道吧?人说悠悠之口难杜,马上就会传开的。”
“报纸上写着那里与其他村子没什么往来。”
“就算是这样,或多或少还是会有吧。总会有亲戚朋友之类的吧?不可能有村落完全孤立。又不是交通完全断绝的海上孤岛。纵使他们自给自足,那种生活也不可能成立。”
“哎、唉。”妹尾伸手制止。“用不着这么激动。我啊,又不是断定就是怎么样。听好了,关口老师,这里有两篇报导,报导上尽管暗示这是全村惨遭杀害的历史性大惨案,却就此没了下文。我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另一方面,有个人怀疑几乎就在同一地区,有个村子消失了。而这个消失的村子的拼音首字母,与全村遭到杀害的村子相同……”
“共同点只有这样而已啊。”
“要写成杂志报导,这样就绰绰有余了……”
“哦……”
原来是来邀稿的。
妹尾笑嘻嘻地搔搔脖子。“所以就算不是也无妨。就算只能证实那些报导是谣传,也算是种收获,对吧?而且光保先生能够确定是自己搞错的话,也能解除疑惑了。如果还能够顺便找到他原本待的村落,岂不是一石二鸟吗?”
“你要我……写这份稿子?”
“没有其他人选了。鸟口在追的事件愈来愈棘手,可是杂志不快点出刊就糟糕了,这可关乎《实录犯罪》的存亡呀。采访费用我会先预付给您,您不愿意吗?”
“呃……”
老实说,我困窘了。
连日来的不适,让我整个人瘫痪了,这是事实。但我也觉得需要找个机会转换一下心情。
而且就算光坐在书桌前瞪着稿纸,也只是坐痛自己的屁股罢了。硬是要写,也只写得出劣作,写出来的稿子也未必能登上杂志。上个月刊载的稿费早已拿去偿还债务,家计现在已经是捉襟见肘,若不尽快想想办法,危机已迫在眉睫。
“可是……”
这是个混沌模糊的任务。
完全不晓得该从哪里着手才好。这与其说是采访,更想调查。我是个作家,不是侦探,完全不知道调查的窍门。我迟迟不作答,妹尾便说:“如果您答应,我会介绍光保先生给您认识。”
“就算这样……”
“听说光保先生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脑袋有问题,疑神疑鬼地过日子。如果去年自己去的地方是hebito村,为什么会住着自己不认识的村民?为什么村子的名字会不见?他说他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还有,如果其他地方真有hebito村存在,他怎么样都想去一趟。”
“为什么?”
“他说有事要找佐伯家。”
“有事啊……”
这个时候,我忽地想起。
尽管我从容不迫地听着妹尾的话,认为这是可以用道理理清的问题,但如果这是……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朋友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但有时候却无法这么认为。又没有可能这件事其实就是这么离奇不可思议……?
我默默地望着肮脏的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