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儿。这就是你在我生命里的角色,我童年时的小女孩,今日蜕变成了女人,一段青梅竹马的回忆,一个时间之神没有应允的愿望。
当晚,我打电话给妈妈,我需要和她谈谈,跟她吐露心事,听听她的声音。电话铃声空响,她之前跟我说过她要去旅行,但我忘了她回来的日期。
三个星期过去了,苏菲和我每次在医院巧遇时,都会有点不自然,即使我们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直到我和她在院区的小花园不期而遇时,一阵傻笑才又重燃起我们的友谊。原来我们两个人都偷溜到那里去喘口气。苏菲告诉我吕克的不幸遭遇,有两名伤者同时被送到急诊室,吕克推着担架奔跑,想抢先把他的伤者送到手术室,在走廊转角,他应该是为了闪避护士长而突然偏了一下,病人就滑下了担架。为了减缓病人的撞击,吕克立刻扑倒在地,救援成功,担架却辗过他的脸。他最后落得在前额缝了三针的下场。
她加了一句:“你的好朋友很勇敢,比你当年在解剖室里用解剖刀割开一只手指还勇敢。”
我早已忘记这段我们一年级时的插曲。
我终于明白昨晚看到的吕克的伤口是怎么来的,他竟然还骗我是因为推门反弹回来打到他的脸。苏菲要我保证不向他透露是她出卖了他,毕竟是她帮他缝合的,算是她的病人,而她该为病人的医疗记录保密。
我保证不会出卖她。苏菲起身,她得回到工作岗位上。我叫住她,换我向她吐露吕克的秘密。
“其实他并非对你毫不关心,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对我说,同时飘然远去。
太阳放射出宜人的温暖,我的休息时间还没结束,我决定稍稍待久一点儿。
跳房子的小女孩走进花园,在长廊的玻璃之后,她的父母正在和血液专科主任交谈。小女孩一脚在前、一脚交叉地朝我走来,我猜她是想引起我的注意,她应该是急于向我陈述某件事。
“我已经痊愈了。”她骄傲地向我透露。
我曾多少次看到这个小女孩在医院的花园玩耍,却从未关心过她承受了何等病痛。
“我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我非常为你高兴,虽然我会有点想念你,我已经很习惯看到你在花园里玩耍了。”
“那你呢,你也很快就能回家了吗?”
才刚对我说完这些话,小女孩突然爆出一阵大笑,一阵大提琴音色的笑声。
人们常常把一些小事抛在脑后,一些生命的片刻烙印在时光尘埃里,我们可以试着忽略,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一点一滴形成一条链子,将你牢牢与过去连在一起。
吕克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倒卧在扶手椅上,等我。一进到房间,我就关心起他的伤口。
“好啦,别再扮演医生了,我知道你都知道了:”他边说边推开我的手,“好啦!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嘲笑我,然后我们就谈别的事。”
“我们周末开的那辆车,你能不能帮我租到?”
“你要去哪里?”
“我想回海边去。”
“你饿了吗?”
“是。”
“很好,因为我已经帮你弄了点吃的,如果你要的话,你可以边吃边告诉我为什么想回到那里去。不过如果你还想搞神秘的话,加油站的服务区还开着,现在这个时间点,运气好的话,你也许可以买到三明治。”
“你想要我告诉你什么?”
“说你在沙滩上发生的事,因为我很想念我最好的朋友。你总是有点魂不守舍,我也总是守着本分,不吭声地容忍你,不过现在,我已经忍无可忍了。你本来拥有全世界最棒的女孩,但你实在太浑蛋,以至于经过一个该死的周末后,她也同样魂不守舍了。”
“你记得我妈妈带我到海边度假的那个假期吗?”
“记得啊。”
“你记得克蕾儿吗?”
“我记得开学时。你跟我说过你从此对伊丽莎白不屑一顾了,还说你遇到了你的灵魂伴侣,有一天她会成为你的另一半云云。不过我们当时都还是孩子,你还记得这件事啊?你该不会以为她就在那个滨海小镇等着你吧?老兄,回归现实吧,你对待苏菲的方式就像个白痴。”
“这件事你搞得定吧?是不是?”
“这带刺的语气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在问你租车的消息。”
“我星期五晚上会看到车子停在路边,我会把车钥匙留在书桌上。冰箱里有焗烤,你只需要加热就可以吃了。晚安,我要出去走走。”
套房的门又合上了。我走到窗前,想叫住吕克向他道歉,但我只是徒劳无功地喊他的名字。他连头也没回,就消失在街角。
我安排好星期五值班,以便从星期六凌晨就能空出时间。我大清早一回到家,就看到厢型车的钥匙,就如吕克先前答应我的一样。
我花了点时间冲了澡,换了衣服,赶在中午前开车上路。我只在需要加油时停车,油表的显示器已经完全寿终正寝,我必须计算平均油程,才能推算出何时要加油。但至少,这样的练习占据了我的注意力。自我出发以来,我就有种不自在的感觉,仿佛感觉到吕克和苏菲的影子坐在后座。
下午,我抵这了养老院般的小旅馆。老板娘看到我很惊讶,她很抱歉地说,我们上次租的房间已经有新房客入住,她完全没有空房间可以给我。我其实无意在这里过夜。我向她解释,我回来是为了找一位老是挺直腰杆的老人家,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你长途跋涉只为了问他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们有电话吧?莫东先生一辈子都站在他小杂货店的柜台后面,这就是他为何老是站得笔直。你可以到客厅找他,他通常都在那里消磨午后时光,几乎从来不出去。”
我谢过老板娘,走向莫东先生,并坐在他面前。
“你好啊,年轻人,我能为你效劳什么?”
“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前阵子来过这里,同行的还育一位年轻女士和我最好的朋友。”
“我完全没印象,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三个星期前。吕克还为大家做了烘饼当早餐,你们都爱吃极了。”
“我很爱吃烘饼,反正,所有的甜食我都喜欢。你是哪位呀,啊?”
“您还记不记得。我在沙滩上放风筝,您说我改得不错。”
“风筝啊,你知道吗,我以前是卖风筝的,我就是沙滩那间小杂货店的老板,我还卖其他的东西,救生圈、钓鱼竿……虽然这里没什么鱼好钓,我还是照样卖钓竿,还卖防晒乳。我一辈子在那里看过不少戏水游客,各式各样的人都育……你好啊,年轻人,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我小的时候,曾来这里度过十多天的假。有个小女孩曾经跟我一起玩耍,我知道她每年夏天都来这里,她跟一般的小女孩不一样,她又聋又哑。”
“我也卖沙滩阳伞和明信片,但是偷明信片的人太多,所以我就停卖了。我会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每一周结束后,我总会有多余的邮票。都是小孩子偷了我的明信片……你好啊,年轻人,我能为您效劳什么?”
我正陷入绝望之际,一名有着相当年纪的老妇人走过来。
“你今天间不出什么结果的,他今天状况不太好。不过他昨天的意识还满清楚,他就是这样时好时坏,脑袋已经不清楚了。那个小女孩,我知道她是谁,我都还记得。你说的是小克蕾儿吧,我跟她很熟,但你知道吗,她不是聋子。”
就在我一脸惊愕时,老妇人继续说。
“我可以告诉你全部的故事,但我现在饿了,胃里没东西就没办法聊天。如果你能带我到甜点店里喝杯茶,我们就能好好聊聊。要不要我去拿大衣啊?”
我协助老妇人穿上大衣,然后一起走到甜点店去。她选了露台边的位子,还向我讨假烟,不过我没香烟。她交叉双臂,定定盯着对面人行道上的烟草店。
“金牌的就可以。”她对我说。
我拿着一包烟和几根火柴回来。
“我年底就当医生了,”我对她说,一边帮她点烟,“要是我的教授看到我给您这些东西,我一定会被骂得很惨。”
“要是你的教授无聊到会浪费时间来监视我们在这鬼地方的行动,那我会强烈建议你换学校,”她回答,一边点燃一根火柴,“谈到时间,我常搞不懂,我的日子所剩无几,为何要用尽方法来跟我们过不去;禁止喝酒、不准抽烟、不能吃得太油或太甜,就为了让我们活得更久,但所有这些站在我们的立场、为我们着想的专家,夺去的是我们活着的欲望啊。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我们多么自由,当然,可以自由地快速杀死自己,但也能自由地活下去。我可是想借由你迷人的陪伴来对抗医疗,如果不会太麻烦的话,我蛮想来一块莱姆酒水果蛋糕。”
我点了一块菜姆酒水果蛋糕、一个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和两杯热巧克力。
“啊,小克蕾儿,你一提到我就想起她了。当时我经营一家书店,你看到了吧,做生意的小商人,就是落得这样的下场啊。我们经年累月为大家服务,但一旦退休了,根本没有一个人来看我们。我向客人道了无数个日安、无数个谢谢、无数个再见,但自从我离开店里,两年来连一个访客都没有。在这弹丸之地的穷乡僻壤,难不成大家都以为我跑到月球上去啦?小克蕾儿啊,她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我可是看过不少教养很差的孩子,要知道,教养不好的孩子可远不及教养差的父母多。她的话,我还能原谅她没办法跟我说谢谢,至少她有很好的理由,啊,对了,你该知道她还会用写的方式来表这。她常到书店来,总是看着一堆书,从中挑选一本,然后坐在角落读。我先生很喜欢这个小女孩,他会预先帮她把一些书般在旁边,只为她哦。每次离开的时候,她都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字条,她在上面涂鸦般画着:‘谢谢女士,谢谢先生。’不可思议吧?想象一下,如果她既不聋又不哑,那会如何。对了,小克蕾儿患了某种自闭症,是她的脑子里出了问题。她其实什么都听得到,只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你知道是什么把她从闭锁的监牢里解放出来的吗?是音乐,猜得到吗?这是一段美丽又悲伤的故事。
“你会不会猜想这一切该不会是我编造出来,只为了骗你送我一包香烟和一块莱姆酒水果蛋糕吧?放心,我还没到那种地步,至少目前还没有,也许再过几年就说不定。但如果真会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上帝在那之前就先把我的命取走,我可不想变得跟杂货店老板一样。说到他啊,这也不是他的错啦,换成是我,我也宁愿神志不清算了。当你劳碌了一辈子把孩子养大,却没有一个孩子愿意来看你,或者没时间打电话给你,那还不如疯了,不如从记忆里把所有回忆抹掉算了。不过你关心的应该是小克蕾儿,而不是小杂货店老板。刚才我谈到顾客忘恩负义,谈到我们服务了一辈子,他们却一副在市场看到你却认不出来的样子,唔,没错,也许我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先生出殡那天,她就出现在那里。当然,正如我跟你说的,她是一个人来的。我一开始还没认出她,应该说对我而言她长大了,变得太多,换句话说,就像你一样。我也知道你是谁,放风筝的小男孩嘛!我会知道你是因为每一年,只要小克蕾儿回到小镇,她都会来看我,还用小字条问我放风筝的小男孩有没再回来。那就是你,对吧?我先生的葬礼当天,她站在送葬队伍后面,如此纤细、朴素又不引人注意。我还一度想说她是谁。当她倾身在我耳边,对我说‘布夏太太,是我,我是克蕾儿,很遗憾,我很喜欢您先生,他曾对我如此友善’时,你可以想象我有多惊讶。我本来就已热泪盈眶,而她这番话让我的泪珠纷纷夺眶而出:哎呀,光是重述这个画面,就又让我感动不已。”
布夏太太用手背擦擦眼睛,我递给她一条手帕。
“她抱了抱我,然后就离开了。三百公里的路程来,三百公里的路程回去,仅仅是为了向我先生致意。你的克蕾儿,她可是位演奏家哪。啊,真抱歉,我话说得颠三倒四。等等,让我先想想我刚刚说到哪里了。你再也没回来的那个夏天,小克蕾儿破天荒跟父母要求一件可怕的事——她想当大提琴家。你可以想象她母亲的表情吧!能想象这对她造成多大的痛苦吗?耳聋的孩子想成为一名音乐家,这就好像一个双腿残疾的人,他却梦想、成为一名走钢索的杂技演员。在书店里,她从此只看与音乐相关的书籍,每次她父母来接她,就会被那情景打动一次。最后是克蕾儿的父亲鼓起了勇气,他对太太说:‘如果这是她想要的。我们会为她找到方法来达成愿望。’他们帮她注册了一所特殊学校,有专门的老师训练儿童,让他们把耳机戴在脖子上,以感受音乐的振动。哎,我真是对现代不断进步的新发明感到无比惊叹啊,通常我是比较反对这些的,但是这个。我得承认,这还蛮有用的。克蕾儿的老师开始教她学习乐谱上的音符,这也正是奇迹发生之处。克蕾儿,这孩子从未正确复诵出一个字,竟然能完全正常地发出Do-re-mi-fa-sol-la-si-do。音阶从她口中吐出来,就像火车从隧道里冲出来一样。而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下子,换成她的父母吓得发不出声音了。克蕾儿学了音乐,她开始唱歌,歌词穿插在音符中。正是大提琴将她从牢笼中解救了出来,利用大提琴来越狱,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
布夏太太用小匙搅了搅热巧克力,喝了一口再把杯子放下。我们静默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迷失在自己的回忆里。
“她进入了国立音乐学院,她还在那里就读。想找她的话,换作我是你,我会从那里开始找起。”
我帮布夏太太采购了一些油酥饼和巧克力当存粮,我们再一起穿过马路,为她买了一条香烟,然后我陪她回到旅馆赔养院。我向她承诺会在天气晴朗时回来看她,并带她到沙滩散步,她叮嘱我路上小心并且记得系上安全带。她还加上一句,说是在我这个年纪,还满值得小心照顾自己。
我在凌晨离开,在夜里开了好长一段路,回到城里,刚好来得及还了车子并且赶上上班时间。
回到城里,我脱下白袍变身私家侦探的穿着。音乐学院离医院有段距离,但我可以坐地铁到那里,只需要换两班车,就能抵这巴黎歌剧院广场,音乐学院就在正后方。但问题出在我的时间上:期末考快到了,在读书及值班的时间之外,能抽出空的时间都太晚了。我硬是等了十天,才能赶在音乐学院关门前赶过去。当我因为在地铁长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抵这时,大门都已关上了。警卫要我改天再来,我求他让我进去,我一定得到秘书处去。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人啦,要是为了递行政文件,得在下午五点以前再来。”
我向他坦承不是为了这件事而来,我是医学院的学生,到这里来是为了别的原因,我想找一名因为音乐而改变了人生的年轻女子,音乐学院是我掌握的唯一线索,但我得找到人打听消息。
“你就读医学院几年级?”警卫问我。
“再过几个月我就当实习医生了。”
“再过几个月就当实习医生的人,是不是有能力帮人看一下喉咙?十天来,我的喉咙每次吞东西就灼痛,但我又没时间也没钱去看医生。”
我表示愿意帮他看诊。他让我进去,到他的办公室里看诊。不到一分钟我就诊断出他患了咽峡炎我建议他第二天到急诊部来找我,我会开处方笺给他,让他到医院附属的药局去领抗生素。为了报答我,警卫问我要找的女孩名字。
“克蕾儿。”我告诉他。
“姓什么?”
“我只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姓氏。”
“我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
但我脸上的表情显示出我是认真的。
“听着,医生,我真的很想回报你,但要知道,在这栋大楼里,每年开学都有超过两百名新生,有些人只待了几个月,有些则在这里一路读了好几年,而有些人甚至进入隶属音乐学院之下的不同的音乐培训机构。光是近五年来,注册名单里就登记了上千人,我们是依据姓氏来分类而不是名字。要找到你的……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根本无异于大海捞针。”
“克蕾儿。”
“啊,对,但真可惜,只知道叫克蕾儿却不知道姓氏……我没办法帮上忙,我为此感到抱歉。”
我离开时的恼火程度,和警卫愿意为我开门时的喜悦同样高昂。
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儿。这就是你在我生命里的角色,我童年时的小女孩,今日蜕变成了女人,一段青梅竹马的回忆,一个时间之神没有应允的愿望。走在地铁的长廊里,我又看到你在防波堤上,跑在我的前面,一边拉着在空中盘旋的风筝;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儿,会在天空中画出完美的8和S 。离着大提琴音色般笑声的小女孩,她的影子没再出卖她的秘密而向我求援;不知道姓氏的克蕾儿,却对我写下:“我等了你四个夏天,你没寄信守诺言,你再也没再回来。”
回到家,我看到老是臭着一张脸的吕克,他问我为何脸色苍白。我向他述说了造访音乐学院的经过,以及我为何无功而返。
“你要是再这样继续下去,一定会把考试搞砸。你一心只想着这件事,只想着她。老兄,你根本是疯了才会去追寻一个幽灵。”
我控诉他形容得太夸张。
“我在你去浪费光阴时打扫了一下,你知道我从废纸篓里发现了多少张废纸吗?数十张,既不是课堂摘要,也不是化学公式,而是一张张素描的脸孔,全都一样。你很会画素描是不是?最好能利用你的天分去做解剖图速写啦!你到底有没有至少想到,该告诉警卫你的克蕾儿是学大提琴的?”
“没有,我压根没想到这一点。”
“你根本就是蠢毙了!”吕克咕哝着,瘫倒在扶手椅上。
“你怎么知道克蕾儿演奏大提琴?我从来没跟你提过这一点。”
“十天来,我被罗斯托波维奇。唤醒,听着他吃晚餐,又听着他入睡。我们再也不交谈了,大提琴的声音替代了我们的对话,而你竟然问我是如何猜到的!对了,要是真让你找到克蕾儿,谁能保证她能认得出你?”
“如果他认不出我,我就放弃。”
吕克盯着我片刻,突然用拳头敲了一下书桌。
“向我发誓你会做到!以我的脑袋起誓,不,更确切一点儿,以我们的友谊来向我发誓,如果你们相遇了,而她没有认出你,你就会一辈子跟这个女孩划清界限。而你会立刻变固我熟悉的那个人。”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明天不上班,我会到医院拿一些抗生素,然后帮你拿去给音乐学院的警卫,我会趁机试试看能不能探听到更多消息。”吕克承诺。
我谢过他,并提议带他出去吃晚餐。我们没什么钱,但是在廉价的小餐馆里,我们就不会听到大提琴的音乐。
我们最后落脚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然后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当吕克因为酒醉头晕,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休息时,他向我坦承了他的窘境;他做了一件蠢事,他对我说。但他立刻发誓,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样的蠢事?”
“我前天在餐饮部吃午餐,苏菲也在那里,所以我和他同坐一桌。”
“然后呢?”
“然后她问我你近来如何。”
“你怎么回答?”
“我回答说你糟到不行,然后因为她很担心,而我又想安抚她,所以我不小心世露了一两个字,提及你忧心的事。”
“你该不会跟她说了克蕾儿的事吧?”
“我没有提到她的名字,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透露得太多了,不小心说漏了嘴,提到你现在满脑子都在找寻你的灵魂伴侣。但我立刻就以开玩笑的方式加上一句,你当年遇到她的时候才十二岁。”
“苏菲当时有什么反应?”
“你应该比我更了解苏菲,她对所有事情都会有反应。她说她希望你得到幸福,因为你值得,你是个很棒的家伙。我很抱歉,我不应该这么做的,但是你千万别以为我做出这件蠢事的背后有什么居心,我没有这样的心机。我当时只是在生你的气,所以才降低了戒心。”
“你当时为什么生我的气?”
“因为苏菲在对我说出这些话时非常真诚。”
我把吕克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搀扶着他上楼。我将他安置在我的床上,他已经醉死了,我则瘫倒在他的被褥上,睡在我们套房的窗边。
吕克信守承诺。我们喝完酒次日,尽管还有宿醉的后遗症,他依然到医院来找我,又到附属药局拿了抗生素,送到音乐学院去。每当吕克想要得到某些东西时,他就有办法得到别人的同情,而他的这项天赋对我而言始终是个谜。他的诱骗功力,没有人能抵挡得了。
吕克把药交给警卫,又和警卫谈论他的工作,并鼓励他聊聊生活趣事。在短短一小时之内,就获知了查阅音乐学院注册名单的可能性。警卫把名单放在一张桌子上,而吕克以一名专业调查员的精确手法进行搜查。
他从入学登记册中克蕾儿最有可能注册的那两年进攻。他一页一页仔细研究,全神贯注地拿着尺子,顺着学生名单在纸上一行一行滑来滑去。经过了大半个下午,他停顿在标注着克蕾儿·诺曼的那一行上:古典乐一年级,主修乐器:大提琴。
警卫任由吕克查阅克蕾儿的档案,吕克则承诺,如果警卫的喉咙几天后依然疼痛,他会再为他带药来。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吕克出现的时候,我正趁着急诊部平静的时刻,到医院对面的小咖啡厅觅食。吕克坐到我这一桌,拿了菜单,连跟我道声晚安都没有,就点了前菜、主餐和甜点。
“这一餐你得请我。”他说,一面把菜单还给女侍者。
“我哪儿来的荣幸?”我问他。
“因为像我这样的朋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相信我。”
“你发现了什么?”
“要是我告诉你,我有两张星期六比赛的门票,我猜你应该一点儿都不会在乎吧?正好,因为星期六,你的克蕾儿在市府剧院演奏。由目是德弗札克大提琴协奏曲以及第八号交响曲。我成功为你要到一个第三排的位置,你可以近距离看到她。别怪我不愿意陪你去,我已经受够了大提琴,未来一百年都不想再听到。”
我翻箱倒柜找寻适合晚上穿的衣服。真实,我只要把衣柜门打开,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尽我的衣物。我总、不能穿绿色长裤配白色罩袍去听音乐会吧。
百货公司的专柜小姐推荐我穿蓝色衬衫配暗色西装外套,以搭配我的法兰绒长裤。
市府剧院的音乐厅很小:百来张坐椅呈半圆形排列,一个不到二十英尺长的舞台,刚好容得下当晚所有演奏的音乐家。乐团指挥先在一片掌声中向观众问好,音乐家呈队形鱼贯由舞台右侧进场。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咚、咚、咚,如击鼓般一路敲到太阳穴。音乐家们花了不到一分钟便各就各位,快到让我来不及辨认出日思夜寻的那抹倩影。
厅内陷入一片漆黑,指挥举起指挥棒,几个音符依序响起。乐团的第二列坐着八位女性音乐家,一张面孔擅住我的视线。
你和我想象中如出一辙。不过更有女人昧也更美丽,一头垂肩的秀发,发长似乎在你拉大提琴琴弓时有些妨碍。一片合奏声中,我无法辨识出你的乐音。然后你的独奏时刻来临。仅仅几个音阶、几个音符,我便天真地沉溺在你正为我独奏的幻想中。一小时流逝,我的双眼须臾不曾离开你,当全场起立为你们鼓掌,我是其中狂喊bravo(喝彩声)最大声的人。
我确信你的视线曾与我交会,我向你微笑,笨拙地微微以手势向你示意。你面向观众,和同仁一起弯腰鞠躬,布幕落下。
我揣着兴奋不安的心,在演奏者专属的出口等你。在通道尽头,我警戒以待铁门打开的瞬间。
你身着一袭黑裙翩翩现身,一抹红色丝巾系在发间,一个男人搂着你的纤腰,你正朝他甜甜地笑。我仍如心碎,感觉自己无比脆弱。我看着你依偎着这名男子,用我魂牵梦萦中你看我的眼光看着他,伴在你身边的他如此高大,而孤身在走道中的我显得如此渺小。我多愿倾出所有,只求变身为你身旁的男子,但我只能是我,那抹你童年时曾经爱过的影子,那抹已成人的我的影子。
走近我面前时,你盯着我看,“我们认识吗?”你问。你的声音如此清澈,如同多年前你尚不能言语时,你的影子向我求助发出的心声。我回答我纯粹是来听你演奏的听众。你再点不好意思,问我是否想要你的签名,我含糊答是。你向你的朋友要了笔,在纸上涂鸦般签上你的名字,我谢过,你于是挽着他的手臂飘然离去。在你转身远走之际,我听到你脱口说出很高兴有了第一号粉丝,然而从你自走道尽头飘来的银铃笑声里,我却再也听不到曾经熟悉的大提琴音色。
我回家时。吕克在大楼门口等我。
“我从窗口看到你回来的落寞身影及神色,自忖不该再让你孤零零走楼梯回家。我猜想事情的发展不如你预期,我很抱歉,但你知道的,这也是预料中的事。别烦了,兄弟,来吧,别杵在那儿,我们走一走,你会好过一点儿。我们不一定要交谈,不过你若想聊聊,我就在你身边。你放心,等到明天,伤就不会那么痛了。而后天,你就会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相信我,失恋一开始总是很痛,但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过去,痛苦也是一样。来吧,老友,别在那边自哀自怜了,明天,你会是个很棒的医生,她根本不知道她错过了这么好的男人。你等着,有一天,你会找到你的‘真命天女’,世上又不是只有伊丽莎白和克蕾儿两个女人,你值得更好的!”
我遵守对吕克的承诺,与童年回忆划清界限,全力在学业上冲刺。
有时候,吕克、苏菲和我会在晚上聚首,一起温习功课。苏菲我为了实习医生国考奋斗,吕克则为医学院一年级期末的晋级考而努力。
结果出炉,三个人都成功通过考试,我们理所当然地为此大肆庆祝了一番。
这个夏天,苏菲和我都没有假期,吕克则与家人共度了两个星期。他收假回来时神采奕奕,还胖了几公斤。
秋天,妈妈来看我,她交给我一个装满了全新衬衫的小行李箱,并向我道歉没办法到我的套房帮我整理。她的膝盖越来越痛,爬楼梯对她而言太过吃力。于是我们沿着河岸散步,我担忧地看着她边走边喘,但她捏捏我的脸颊,笑着说我得接受眼看她变老的事实。
“有一天你也会这样,”当我们在她最喜欢的餐馆吃完晚餐时她对我说,“在这之前,好好享受青春吧,你不知道它流逝得多快速。”
然后,她再次趁我来不及拿起账单前,一把抢过去结了账。
当我们漫步朝着她投宿的小旅馆走去时,她向我提到家里的房子。她花上一整天的时间重新粉刷每一个房问,即使对她而言,她耗在上面的精力让她有点精疲力竭。她向我招认动手整理了阁楼,还留了一个她找到的盒子给我,要我下次回家时,到楼上看看。我很想多探出一点盒子的消息,但妈妈始终保持神秘。
“你回来的那天就会看到啦。”在小旅馆前,她亲了亲我的脸颊,对我说。
晚餐后次日,我送她到火车站。她厌倦了大城市,决定提早回去。
友情之中,有些事不可言说,仅能臆测。吕克和苏菲走得越来越近。吕克总能找到适当的借口邀请苏菲加入我们。这有点像当年的伊丽莎白和马格悄悄地一周接着一周往班上的后排位子挪近一样,不过这次我可是留意到了。除了有几个晚上吕克为我们做晚餐之外,我越来越少看到他。我的实习医生申请通过了,而他的担架员工作时数却得不断增加,以支付他的学费。
我们开始在房间的桌上互留字条,互祝对方有个愉快的一天或夜晚。吕克常常去探访楼上的邻居。有一天,他听到一记重响,因为担心她摔倒,他急忙冲到楼上去。艾丽斯好得很,她不过是在大扫除,把过去的一切都清理掉。她疯狂地打扫,清理了满满的相册、一大堆文件档案和一连串有纪念价值的回忆。
“我才不会把这些东西带进坟墓里。”她朝吕克大喊,神情愉悦地为他打开大门。
吕克被屋里一团乱的状况逗乐,贡献了整个下午敦亲睦邻。她负责装满一袋又一袋的塑料袋,吕克则帮忙把袋子拿到楼下,扔进大楼的垃圾桶。
“我才不要满足我的孩子,让他们在我死后才开始喜欢我!他们只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这么做,”
从这不寻常的一天开始,他们之间便产生了默契。每次我和艾丽斯在楼梯间相遇,我跟她打招呼时,她都会要我向吕克问好。吕克则被她坚强的性格征服,开始会抛下我,转而陪她度过傍晚。
圣诞节快到了,我尽了一切努力,希望获得几天假期回家看妈妈,不过遭到主任拒绝。
“你是否没注意到‘实习’的含义?”当我向他提出请求时,他回答,“当你成为正式医生肘,就可以在节目时回家,并且可以像我一样,指名要实习医生来代班。”他还用一种让人很想掴他耳光的语气加上一句,“有点耐心和坚持,只要再熬个几年。就换你回家享用火鸡大餐啦。”
我把结果告诉妈妈,她立刻原谅了我。还有谁比她更能了解实习医生的心酸呢?更何况总医生还是个盛气凌人、目空一切。又自视甚高的家伙。如同我每次发脾气的时候一样,妈妈总是能找到适当的字眼来安抚我。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因为无法出席你期末的颁奖典礼而难过,还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了什么吗?”
“下一年还会有另一场颁奖典礼啊。”我在话筒这一头回答。
“我亲爱的,所以明年肯定还会有另一个圣诞节,如果你的上司一直都这么不可理喻的话,别担心,我们可以改在一月份庆祝圣诞。”
距离节日还有几天,吕克已经在准备行李,他在行李箱里放了比平常更多的衣物。每次我转过身,他就把毛衣、衬衫、长裤,甚至一些非季节性的衣物堆进行李箱。我终于注意到他的打包行为和他略显尴尬的神情。
“你要去哪里?”
“回我家。”
“你有必要为这短短几天的假期搬一趟家吗?”
吕克倒进扶手椅中。
“我的人生缺少某些东西。”他对我说。
“你缺少什么?”
“我的生活,”
他双拳互握,紧盯着我,然后接着说下去。
“我在这里不快乐,老伙计。我曾经以为,当上医生能改变我的处境,我的父母会以我为荣;面包师傅的儿子成为医生,这会是个多美好的故事!只有一件事例外,即使有一天,我成功当上最伟大的外科医生,但相较于我爸爸,我永远无法望其项背。我爸爸或许只是做面包的,但你要看到那些在清晨第一时间来买面包的人,他们竟然如此快乐。你还记得在海边小旅馆的那些老人吗?我曾为他们做过烘饼,而我爸爸。他每天都在创造这种奇迹。他是一位谦虚又低调的男人,不会说太多话,但他的双眼己道尽了一切。当我在烘焙房里跟他一起工作时,我们有时一整夜都不说话,然而在揉面团时,我们会肩并肩站在一起,彼此分享许多东西。他是我的标杆,是我想成为的对象。他想让我学会的技艺,正是我想从事的工作。我告诉自己,再一天,我也会有孩子,我知道如果我和我爸爸一样,成为一名很棒的面包师傅,我相信我的孩子会以我为荣,就如同我以我爸爸为荣。别生我的气,圣诞节过后,我不会再回来了,我要终止医学院的课业。等一下,你什么都别说,我还没说完。我知道你介入了某些事,也曾跟我爸爸谈过,这不是我爸告诉我的,是我妈妈。我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包括那些你真的惹得我很生气的日子,我都打心底感谢你,谢谢你给我机会到医学院进修;多亏了你,我现在才知道什么事我不想做。你回乡下的时候,我会为你准备好巧克力面包和咖啡口味的闪电面包,我们会一起分分,就像从前那样。不,比从前更好,我们会一起品尝,就像未来那样。好了,我的老友,这不是永别,只是再见。”
吕克抱了抱我,我感觉到他好像流了点眼泪,我想我也一样。好蠢,两个大男人靠在彼此的怀里暖泣。也许不尽然,毕竟我们两个是感情好得像兄弟的朋友啊。
离开之前,吕克还向我坦承了最后一件事。我帮他把行李堆满了老厢型车,他坐上驾驶座,关上车门,然后又摇下车窗,以一种严肃的语气对我说:“嗯,我有点不太好意思问你这件事,不过,现在你和苏菲之间的关系应该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啦,我想说的是,现在她很确定你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了,那么,如果我时不时打电话给她,你会不会介意?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正是在海边的那个该死的周末,当你在扮演灯塔守护者和放风筝时,我和她谈了许多。当然,我也可能会错意,不过我当时真的感受到我们之间有电流通过,就是一种意气相投的感觉,你懂我说的意思吧。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快就会再来看你,也会趁扪邀请她来晚餐。”
“全世界所有的单身女孩中,你就一定非得爱上苏菲不可?”
“我就说了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不然我还能怎样……”
汽车启动,吕克隔着草窗挥挥手,做出再见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