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杏眼最终还是含着氤氲颤颤悠悠地睁了开来。
安如月只觉方才不知躺坐在何处,即使裹了一件兜帽,仍有些什么物件硌着自己,睁眼一看才知,自己原是被带到了藏宝阁顶处,坐在层层金瓦之上。
她忙卷起双膝,随手便拉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袖,手心实实在在触碰到东西,心才稍稍踏实一些。
这可不是平地,不慎失足,恐怕就是粉身碎骨。
藏宝阁楼顶之处,没有楼台横栏墙壁的局限,眼界愈发开阔,头上就是星空明月,烟火宛若在跟前绽开,灯火顺着宫城内外的道路延展点缀,便是京城燃烧跳动的脉络。
安如月环顾一遭,嘴角由不住微扬,掺杂着些许郁闷,“你……你说的没错,此处景致是很好,可、可……”
一阵风趁她言语时陡然窜过,惹得她一哆嗦,说话便带了软软的颤音,“可是此处好危险,我害怕……”
只见原本泰然自若立于一旁的男子闻言蹲下身来,缓缓道:“我既能待小殿下上来,自不会让小殿下有危险。”
她险险探头看了眼低处又立刻缩回去,而后抬眸看他一眼,遂两眼一闭,嘴巴不由一瘪,心觉委屈,偏偏逃无可逃,“ 你若不是坏人,为何要这般捉弄我!”
那人倒也没再难为她,沉默片刻,才悠悠问道:“殿下若实在怕我,可要在下送小殿下回去?”
闻得此言,安如月当即点头如捣蒜,男子见状,没再说话,而是倾身过来,像是真的准备将她带起。
今夜光火甚美,衬的男人脸部分明的棱角分外柔和,他离得近一分,她见得清楚一分,心里的防备莫名便少了一分——这样一张神仙脸庞,当得是菩萨心肠才配得上吧,何故跑来欺负她一个姑娘。
安如月本顾不及其他,在男人答应放她回去倾身过来之时就张开了手,十分配合,一心只想早些安稳回到屋内,然而在那人触碰到她的前一瞬,却忽的又鬼使神差地将手缩回。
男人当即停止住动作,挑眉看她。
她眨着一双无辜的眼,言语间带了些试探:“这焰火都要结束了,不如还是先……看看罢。”
倘若他真无坏心,就这么离开,岂不可惜此处一番风景,她的确不曾见过这等视角下的京城,不曾见过延绵至天际的灯海。
“依小殿下的,”只听他一字一句地回应,而后顺势坐于一旁,抬头看着烟火,有些漫不经心。
天上花火交迭,安如月见他这般反应,裹着斗篷也怔怔抬头。若是寻常时候,她定会看得痴迷,可兴许是心有余悸,她每看片刻前头的烟火,总忍不住偷偷朝身侧之人端详两眼。
今夜算不算……眼睛享到了清福?似乎也没有吃亏。
这般想着,安如月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欢喜。
不料才堪堪瞅了几回而已,男子不知何时察觉到她的小动作,竟勾唇笑问她:“小殿下这般看我,可是有话要问?”
安如月下意识歪首答道:“那倒不是,你生得好看,我便忍不住。”
“殿下方才还怕我要加害于你。”
“所以才要偷偷地看……”
这话引来一阵低笑。
她后知后觉自己把心里的小九九道了出来,脸颊腾出一阵热意,于是将斗篷往上又扯了扯,只露出半张脸来,静默不再说话,随着最后一声轰鸣声响,面上那抹红晕隐进暗下来的夜色当中。
焰火已逝,周遭又归于平静,只剩下寥寥寒风与楼顶二人相伴,吹得安如月不由半眯起双目,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今夜就到此,”身侧的男子突然开口,“在下带小殿下回去。”
她歪头朝旁边看去,本犹豫着要不要再在此处安静待上一会儿,可那人也没等她回话,兀自朝她倾身过来,轻而易举便将裹成一团的她捞了过去。安如月莫名想起从前四皇兄寻了一只毛绒绒的白兔送她,也是般用手托着满殿乱跑的。
不等她多想,眼前倏地一阵地转天旋,那人带着他,从屋顶纵身跃下,也不知如何施的力,一息之间,人就轻飘飘又回到了方才的楼台之上。
安如月不由瞪大了眼,惊奇地呼出声来。
方才被带上去时,因着心里害怕,她连眼睛也没敢睁开,如今卸下许多防备,再跟着体会一番飞檐走壁,只觉得无比新鲜有趣。
脚尖安稳落地,安如月抬首再看眼前之人,眸中已是一片波澜,唇角一扬,捧着手中汤婆子欣欣然上前一步,伸手扯住男人一片衣角,怯意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心期许。
“你是下凡的谪仙哥哥么……”
“谪仙哥哥是何姓名?不如来我殿中做侍卫吧!”
华凌风将她安然送回来,本不打算继续在此逗留,听闻那声“谪仙哥哥”,硬生生愣住,他垂眸看了眼自己被抓住的衣角,压下心底乍起的波澜,沉默片刻,无奈浅笑道:“草民华凌风。”
“那我叫你华哥哥吧,”安如月眉眼弯弯,探头追问,“我殿里什么都有,我去求父皇,让你来做我殿中侍卫,月银不会少的!”
“殿下身份尊贵,如此称呼我一介草民,不妥,唤我华凌风即可,”华凌风顶着她灼热的视线,面色淡淡,“二来,我不过一介草民,当不起此等重任。”
话音刚落,落在他身上那道的视线转而变得失落,没了半点方才的热烈,他将目光移开,不去看她,小女儿家这般眼神他见过太多,若是谁都去安慰一番,那他岂非寸步难行。
“殿下在宫中,无需在下保护,亦十分安全。”
安如月走至横栏前捧脸支于其上,喃喃应道:“可你现如今,同样在藏宝阁来去自如呢……”
如是说着,她回首看向华凌风,想起些什么,煞有介事地压低了声音,“华哥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窥觑阁中珍宝?”
华凌风眉头稍皱,垂眸定定看她一眼,从口中飘出两个字:“不敢。”
安如月闻言,反而兴趣更甚,踏着小步往华凌风身边滑了滑,歪头继续追问,“那华哥哥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我……”
可惜她话未说完,便被男子悠悠打断。
“藏宝阁重地,草民不便多留,小殿下今夜也看了焰火,可早些回去,至于我,不过也是无意间寻得此地赏景,如今该告辞了。”
话中之意,安如月自然听得出来,她垂首叹了口气,原想着,华凌风心地不坏,又有这般本领,若是能待在她殿中,往后定然不会无聊,指不定还能遛出宫去转悠,光是想想,就开心。
可惜她的算盘没能经得人家点头,那点坏心思,便成了空想。
思及此处,安如月俯身将下巴枕在横栏上,目光呆呆落在远处灯河间喃喃:“那我日后,还能再见到你么?”
华凌风闻言挑眉,“小殿下此话何意?”
“父皇母后近日总嚷嚷着要为我张罗婚事,我听说女子成婚之后,命运便与夫君绑在一处,我还不想成亲,”安如月蔫蔫儿嘟囔,“朝中显贵府里的公子,今日我见过许多,都是些闷葫芦,长得也不甚好看,若是我日后要与这些人日日待在一起,会闷出病来的,我不喜欢,我不愿意!”
“所以我想,若是华哥哥能来我殿中做我的侍卫,日后要再无聊,你便可以像这样,带着我四处转悠,即便我到时成了亲,你、我……还有驸马,三人在一处,就无所谓夫君如何了!”
说及此处,安如月甚是欣喜,面上笑意盈盈,自觉想到了个不错的主意,既解决了终身大事,又不会有什么后顾之忧。
当然,她的后顾之忧,大多与玩乐有关。
只听华凌风却是轻咳一声,再次将她的希望掐断,“小殿下此话慎言,你与驸马琴瑟和鸣,我一介草民,如何能插手殿下的亲事。”
他像是担心安如月不死心,末了又慢悠悠补充一句:“我只有一个脑袋,可担不起此等罪责。”
安如月闻言黛眉蹙成一团,脸颊一鼓,直起身朝华凌风可怜巴巴眨起眼,“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华哥哥可真小气。”
华凌风一愣,看着眼前略显憨态的姑娘,倒是腾出来些心思与之配合:“小殿下恕罪。”
“好呀!”却听这姑娘当即答应下来,方才脸上那份娇嗔亦不复存在,反而弯起了水灵的眉眼,轻灵往前跃了一步,“那华凌风答应五公主,五公主定亲之前,带五公主出一次宫,就恕罪啦!”
此话属实在华凌风意料之外。
他不过随口回应一句,竟然也能叫这姑娘寻了机会,说出这般跳脱的话来,不知该说五公主傻呢,还是该说夸她单纯。
“我方才说过……”
拒绝之辞已在嘴边,这回却轮到安如月插话。
安如月瘪瘪嘴,眨眼牵住男人的衣角,似是有万分委屈:“难不成华哥哥又要拒绝皎皎了……”
皎皎是安如月的乳名,她自小撒娇就惯用此法,可谓百试不厌,虽说眼前之人不过初识,但也不妨她一试。
男子果然静默下来,安如月便乘胜追击,扑扇着眼睫伸出一根葱指,“就一次!”
华凌风眉头不由一皱,目光落到安如月身上,恰巧对上那道波光楚楚的视线。确实娇软动人,不过他向来不吃这些,五公主的任何事,皆与他无关。
他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在久久的沉默之后,才缓缓开了口。
安如月竖起一双耳朵,清楚地听见男人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句回应她——
“依小殿下所言,不过,只有一次。”
“一言为定!”她勾着唇角雀跃,开始思索要选个什么时机,忽见华凌风伸手朝她抛过来一物,打断她的思绪。
她慌张将其接住,摊手瞧见半枚梅纹碎玉,玉质温润,可惜已非完璧,残损的一角似是青云间一道裂雷,在宝玉上显得格外突兀。
华凌风没再看她,朝她微微颔首,浅笑道:“此物为证,届时草民自会兑现承诺。天色已晚,便不陪殿下多留了。”
遂拂了衣摆,刹那间点地腾起,带过一阵清风,吹乱她额前几缕青丝,没入一片夜色当中。
兴许这便是传说中的来去如风。
安如月有些傻眼,探身朝楼台外努力张望,寻不见半点华凌风的身影,只看到黑夜漫漫,远处京城街道长河般的灯火。
她垂首瞧了眼手里的碎玉,朝男子离去的方向唤了一句:“华哥哥不要忘了!皎皎可等着你呀!”
声音荡在夜空中,被寒风吞没。
彼时华凌风立于楼阁之上,闻见那声软软的呼喊,垂下眼许久未离去,直至望见那道绯色的身影从藏宝阁缓缓走出来,行至远处又倏地停住,回首朝这边看了一眼。他凛神收回视线,飞身离开。
此次来京,以他当下的身份,其实不该与小殿下牵扯太多。
时机不对。
可若是待他以世子之名入京,届时只怕皎皎的亲事当真已成定局,如此看来,最无足轻重的,就是这所谓的身份与时机。
能成功将她诱至身边,便是好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