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德州扒鸡吃不吃

99年的春节,小栓爸爸依旧无法回家。暨秋毅然带着小栓去了东北过年。

本是凌晨三点到,可那时节,绿皮车经常晚点,到了凌晨五点,才行至延边境内。爸爸听闻二人要来,十分兴奋,披着棉被,坐在火车站的长凳上,等了一夜。

小栓从没见过雪,入神地在妈妈怀里看了半夜,手指在车窗的哈气上画着丑丑的小兔子。他这时已不太闹腾,脑袋贴着妈妈的颈,蔫蔫的,跟平时不大相同。

暨秋觉得不对,摸摸头,才知道孩子发烧了。

列车员十分热心,在车厢里滚动广播,给小栓借来了几片退烧片,绿皮火车咣咣铛铛,停下来的时候,小栓仍未退烧。暨秋提着大皮箱子,再抱小栓十分艰难。小栓挣扎着跑出车厢,不肯让妈妈抱。

站台被白雪覆盖了,却密密皑皑地继续下着,这世界干干净净,也凉凉的。

小栓伸出滚烫的小手,觉得这冰冷十分舒服。他戴着一个毛线帽,在空旷中抬头看雪,而大雪中,小小的蓝色人影竟也十分扎眼。

暨秋拉着铁皮箱追小栓,还未走到他的身旁,却忽然停滞在雪中,蹭着眼睛哭了起来。

她那年三十四岁,是一个八岁孩子的妈妈。有一个十分相爱的丈夫,可因着丈夫更爱祖国,两人已三个年头未见。

他站在大雪中,犹如雪人一般,背着一床被子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小栓用发烧嘶哑的嗓音喊了一声“爸爸”,哒哒哒哒地跑着,哭着扑到了那雪人怀中。小娃娃紧紧地拽着一角军大衣,衣服上有爸爸的味道。

小栓被爸爸背着的时候,又昏昏沉沉地睡去。等他醒来,已经到了午后两三点,躺在热乎乎的炕上,出了不少汗。

暨秋听到动静,推开门,摸着小栓的头,略略缓了眉眼。已是退烧了。小栓却有些紧张地看着四周,暨秋问他做什么,他着急了:“我爸爸呢我爸爸呢我爸爸又走了!”

一身笔挺的军装从门缝凑了过来,促狭道:“哈啰!”

小栓眼睛都亮了,踩在泥地上,直接窜到了那人身上:“爸爸,你这个臭小子!”

他模仿爷爷说话,叫着爸爸臭小子。

小栓爸爸头发十分整齐,笑得震天响:“你才是个臭小子!”

他又说:“不对,不该叫臭小子的,会不会越叫越臭啊,现在够臭了!”

小栓嗅着自己的被汗湿透的秋衣服,严肃地捏着爸爸的鼻子:“这叫男人味儿,我是我们家最有男人味儿的,你是第二有,爷爷是第三有!”

暨秋哭笑不得:“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养了个小子还是……”

小栓爸爸把指放在唇上嘘了嘘:“轻声点,让阎王老爷听见要勾小栓魂的。”

暨秋白了他一眼,终究看着丈夫欢喜地抿嘴笑着:“就你们家迷信!小栓这一年来可结实了!”

“可别说嘴,这不到了年下,又发了烧。从前也是这样,再熬熬吧,全好了才行,管它是不是迷信呢!”

门外有小战士敲门吼着:“报告师长,首长让您带着夫人小栓过去吃午饭!”

暨秋一愣:“首长也知道我们过来了?从前是卢二叔在这儿,年前听说调动了,二叔回南方军区了,如今是谁做首长?”

小栓爸爸微笑:“也是个熟人!”

“谁?”

“程平东!”

是他!暨秋微微蹙眉,这位本是家里老爷子最好朋友的大儿子,可是程家叔叔去世得早,老爷子接济程平东不少,后来他靠着一股狠劲,走到今日,发迹后却不大和家里来往了,只是过年过节递份礼物,不冷不热。众家子弟中,如今的程平东属第一人。

“他对你可有不好?”暨秋觉得程平东为人阴鸷,不大喜欢这人,脱口而出。

小栓爸爸摇头,低声道:“不与其人夺光辉!”

暨秋听懂了画外音,避让于他就没有不好,可是如果抢了他的风头,那就不好说了。

程平东的夫人女儿也在,待暨秋和小栓也是十分客气的,大家一团和气地过了个年,小栓还跟着程家小姐姐学会了捏饺子。两人一般调皮,小战士们也都十七八岁,还是一团孩子气,带着这两个孩子在操场上放自制的土炮,把完整的雪地炸得坑坑洼洼,满地红纸。

小栓满手黑糊糊的炮灰,玩得不亦乐乎,程家姑娘程可可年长小栓两岁,长得颈子修长,嘴唇红润,小小年纪,鹤立鸡群,气质上品。可可有好几个表姑堂姑,姑姑家又都生的是表妹,她打小身旁都是女孩子,这个爱撒娇那个又要强,一言不合就哭就挠就告状,真是烦死了。如今来了个弟弟,既诚恳又会玩,关键是憨憨傻傻的,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因此投桃报李,可可对他也十分爱护。

大年初六,延边军区127师师长顾长济带着幼子小黑回到了军区,顾长济年纪较小栓爸爸和程平东大个五六岁,之前一直不得卢军长心,被压着不用,几年未曾提拔,也是一身落索,如今程平东来了,对他非常赏识,渐渐在军中便有了超越小栓爸爸的苗头。

一朝天子一朝臣。

他回来之后,先让儿子给众人拜了年。小黑身子比小栓早前还弱,因他肤色有些不健康的苍白,便取了小黑这样反着来的乳名。孩子同小栓一样大,却比他低了许多,瞧着怯生生的,一直趴在父亲肩头,像只刚出生的小猫,虚弱得紧。

让他去跟小栓可可一起玩,他便不情愿,只是咧嘴哭,顾师长厌烦儿子这模样,狠狠训斥,小黑反倒哭得更厉害了,跑到固定电话前,不知絮絮地和谁在通话,许久才平息。

小栓好奇地看他一眼,跑过去,只听他在说着“表叔,我晓得,好,我不哭,我不想你,嗯,等我回家咱们还玩积木,嗯,我没有哭了,真的没有了,爸爸不让我去我偏去,表叔新年好,二太奶奶新年好。”

顾师长有些尴尬地解释:“小黑跟我二姨姥的孙子年纪相仿,俩人特别投缘……”

程平东眼睛一亮:“是那位的独孙么,如今老太太教养得怎么样?”

顾师长叹气,语气里倒是带着避嫌的意味:“谁知如何了,我不大见他,年前看了看老宅,着实已经破落了,哪还有八十年代的风光。”

夜里夫妻闲话,暨秋问小栓爸爸:“那位是指——”

小栓爸爸一哂,眼睛在黑暗中如明亮的寒星,带着点讽刺回答道:“俞立。”

“顾师长和俞伯伯是什么关系?”

“俞伯母大姐嫁给了姓顾的老师,后有两子三孙,顾师长就是长孙,需叫俞伯母一声二姨姥。俞伯父早些年,和伯母夫妻一心的时候,没少提拔顾长济。如今俞家分裂,他扭头只认姨姥爷,竟不肯认姨姥了,生怕惹上一身骚。顾家三个兄长前两年到我军交流,也是不大搭理顾长济的,同我喝酒时,恨极了只是一句,扯他娘的龟儿子!”

“山儿,他之前明里暗里踩你,如果巴上程平东,你的日子恐怕要艰难了。”暨秋有些担忧。

小栓爸爸点点头,笑了:“我是来守‘大公鸡’的,别的才不怕。”

暨秋轻轻用手指按摩丈夫的发顶,低声道:“小栓像你,也常跟我说,他才不怕,什么都不怕。”

“暨秋,我不在,为难你了。”他叹气,温柔而带着点难过。

“没有你,还有小栓呢。他也不怕。”暨秋哽咽。

十四那天,暨秋带着小栓返程,顺道捎上了小黑。可可也要回B城了,因和小栓十分投缘,说好了定期给彼此写信。这一写,竟延续了许多年。起初是一个承诺,后来变成了日常之事,竟习惯了。小栓开始是满篇拼音,后来学的字多了,也规规整整地写着,直到可可初中毕业,去了国外读书为止。之后,陆陆续续通了几年信,可可渐渐没了音讯,二人才彻底失去了联系。

离去时,站台前,小栓又背着小书包,哒哒地走着,直到距离父亲很远了,那个温柔爱笑的男人才大声喊道:“张小栓!”

小栓被训了一假期的军礼,娴熟地摘下帽子,打了个敬礼:“到!”

“过来!”

“嗯?”小栓又哒哒地跑了回去,仰头特爷们地问道:“做什么,臭小子爸爸?”

那汉子嘿嘿一笑,低下身子,重重地抱住了小栓。他说:“抱抱。”

“嗯。”小栓很不屑,脸颊却红红的,温暖的小手揽住了爸爸的脖子。

“好好照顾妈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男人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嗯。”

“栓儿,爸爸知道你很辛苦。”

“不爱听爸爸说话。”小栓低下了头。

“自己一个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那么久,一定很害怕吧?”他指的是小栓被送到乡下的那半年。

虽有迷信之力,且说是为了小栓,但并不排除家里那些人的蜇蛰蝎蝎。当时的小栓高烧不退垂死挣扎,却要被送离家中。他和父亲在电话中激烈争吵,几度哽咽,小栓却对爷爷说自己想去乡下玩。小栓被送走的那天,自己背了一书包的退烧药,他对暨秋说妈妈不要哭,他给他打电话说,爸爸我不会死的。做父亲的,心里如何好受,惟有在军中表现好一些,才似乎能对得住那个背着退烧药的孩子。

小栓听到爸爸的话,依旧未说话,可是他听懂了。好一会儿,才拿脏乎乎蹭过鼻涕的袄袖放在了眼睛上。

他嚎啕大哭,却因年纪太小,不知自己委屈在何处。可是明明那么委屈。

爸爸擦掉他的眼泪,坚定的攥着小栓的小胳膊,认真开口:“保护自己,保护妈妈,等我回来!”

小栓在泪眼中,站在爸爸的对面,像个真正的小男子汉一般郑重起誓:“保证完成任务!”

保证完成任务,保护妈妈一辈子。

因为妈妈不只是小栓柔弱的妈妈,还是爸爸最爱的妈妈啊。

小栓是个记性特好的孩子。

真的,天有知。

小黑家在军区家属院,距离小栓并不远,他性格安静胆怯,所以这一路十分安静,直到走到德州,他闹着要吃扒鸡,因为停车时间十分钟,倒也足够了。暨秋是个惯常惯孩子的,便准备下车,小栓自告奋勇下去买,小黑也跟着下去,然后买鸡的人很多,然后……火车就开了,就没然后了。

小栓斯巴达了,小栓妈贴着车窗也斯巴达了,小黑抱着鸡哭成狗。

“别哭了……”小栓有点尴尬,扯扯小黑衣服。

“嗷……”抱着鸡的小黑停都停不下来。

“诶我说你别哭了。”小栓不耐烦了,想下手拍小黑脑袋,可看他哭得可怜,愣没下去手,直接去拽站台上的乘警了。

他说我妈走丢了。

乘警是个年轻男孩,啊了一声,措手不及地看着两个奶娃娃。

“我妈走丢了,叔叔。”小栓黑黝黝的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小乘警,决定赖上了。

十分钟后,小栓爬到板凳上打通了爷爷的大哥大:“爷,你想吃扒鸡不?”

“嗯?”爷爷正在开集体大会,穿着军装,虽知道接电话不妥当,但是家人都有分寸,只有紧急事才会打到大哥大上,因此他还是接了。这一听,却是今天返程的小栓的声音。

“爷,我给你捎了扒鸡,你来接我吧。”

“你在那儿呢,你妈呢?”疑惑。

“我妈这不丢火车上了。我自己个儿在……”

小乘警贴心地补了一句:“德州火车站派出所值班室。”

“对,我在德州火车站派出所值班室。”解答。

“你跟你妈走丢了!”炸了。

“对,我妈走丢啦,您派个人也去找找她。”

“死小伢,你给我站到原地不许动!!!”瞧那天边,瞬间炸开了一朵老牡丹。主席台下端端正正坐着的清一色绿军衣被吓得一个激灵。

小黑崇拜地看着小栓。小栓带着小黑占领了派出所这个根据地,蹭了小乘警两碗方便面三个鸡蛋六根火腿肠,到所长办公室痴迷地看了周末五集还珠格格连播谁改台他跟谁急,所长同志忍无可忍咆哮着把小栓以及小黑赶出了办公室,小乘警欲哭无泪地当了好一会儿马供少爷们骑,少爷们纷纷表示对这把背肌不够满意,明显没有自家爸爸或爷爷发达,但是勉强凑合还能骑。

小栓吹牛说我家有还珠格格全集VCD,小黑说我能借不,小栓说那当然没问题。小黑说我表叔特爱看。小栓说你表叔都大人了怎么还看这个。

小黑说我表叔和我一样大,可是什么都懂。

那会儿已经距离走丢大约八个小时了,小栓说,小栓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被一阵带着烟草清香的旋风卷到怀里,拥有着发达背肌依旧很怕被导弹导中的能搞来还珠格格全集的小栓爷爷照着棉裤下的屁股一阵噼里啪啦。

哭声震天。

小黑傻了,看着小栓挨打。

小乘警傻了,看着小栓爷爷的肩章。

十分钟后,哭成泪人儿的暨秋也冲了进来,小栓爷爷扛着小栓就走,对儿媳似乎十分的不满,小栓一边哭一边说小黑你到xx路xx园子门口,跟门卫说你找张小栓就找着我了,所有门卫谁不认识我张小栓,到时候我给你还珠格格。

小栓爷爷说张小栓我他娘的还没打改你。

还珠格格末了还是借给了小黑,可是小黑却似乎从此销声匿迹。

新学期开学时,同桌林迟转过一张甜白瓷似的小脸,认真说着小栓谢谢你。

他辗转从表侄手上拿到渴望看到的东西,而这珍贵的礼物来自一直慷慨的小栓。

小栓认真回答不客气。

虽然不知道林迟说的是啥,可是他觉得瞧着眼前这人的模样,只能说一句不客气。再大些,安静时也曾读过一段话,为书上的描述变得温柔。那话说得特直白:“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无间然矣。”

如见美人,岂不欢喜。

小栓欢喜对了。

二人莫名结怨,又莫名和解。小孩的记忆本就不长远,惦记孩童时光的永远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