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池樱执拗的思维中,她看够了演出,裴寒就会找理由赶她走,于是她干脆不看了,把暂住当成长住,安心在荣城住下。
反正早晚会被抓回家去,能多待一天是一天。
有前几天进贼的教训,外加做完笔录后,警察的安全教育,池樱进出关紧门,随时检查防盗窗,连着数天平安无事。
在家时,池樱和朋友们最常去一家餐厅聚餐,前一阵餐厅在荣城开了唯一的分店。想去吃,又犯懒,她打给餐厅,叫那边送餐来,又叫了生鲜外送。
过十分钟池樱去窗前看,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角度所致,她看不到车号,但车型是上个月的新款,八位数。
餐厅会为部分客户提供送餐服务,但不会拿这么贵的车来送餐,这车像……
像来抓她的。池樱的喉部下意识做出吞咽动作,似被东西哽住。
果然,催命般的敲门声响起,而来人是谁,她姐姐在国外开会,只可能是哥哥。
池樱记得,上次她和朋友跑来荣城看乐队演出,把计划全透露给了哥哥。在荣城的第二天,哥哥说会帮她保密,还赶到荣城请她吃饭。
吃完饭,她多喝了点果汁,回酒店半路睡着了,醒来已在庄园的床上,室外树木繁茂,花朵盛开,玫瑰馥郁的香气飘进来。
哪里都很好,只一点,她不能出去,也出不去,父亲说,这是对她未经报备私自逃家的惩罚,要她记住绝不再犯。
父亲能知道消息,最信任的好哥哥出卖了她,禁闭的两个月,池樱气得没再联系过哥哥。
而今天,哥哥越过套话的步骤,直接上门找人,池樱气是气,却也无奈,想报警的手将手机关掉。
家事而已,即使她会被哥哥强行带走去关禁闭,为了池家和哥哥的声誉,她不可以报警。
悄悄溜到门边,池樱侧耳倾听哥哥的动向,以为他听不见,她耳朵又凑得近些。
“开门。”池枫早就看穿池樱的小把戏。
“呜。”池樱嗓子眼里发出悲愤且微弱的抗议,乖乖开门。
门侧,她一只手伸过去拧开锁,明明没犯错,却怯怯的:“哥。”
她头埋得很低,眼睛想必蓄满眼泪,又快哭了,像只委屈沮丧的垂耳兔,池枫心里一软。
“进去说。”他的教养使他没在门外发表任何观点。
“鞋,拖鞋是新买的。”池樱拿新拖鞋给池枫,“你穿吧。”
池家物质条件丰厚,池樱自小被娇养长大,池枫无法理解,为什么她连没空调的破旧两居室都能住得下,宁可吹风扇,也不肯去五星级酒店住套房。
就因为一个和混混差不多的男人?
“我的鞋在来这之前,比你的拖鞋还干净。”不需要打量,池枫已做出评判,他皱眉,问池樱,“为了一个混混,你连这种地方都能住?”
气压倏然变低,周遭比开到22℃的极凉空调还冷,池樱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无形的空气如有实体,它们挤压着她,要把她压垮。
秋天了,美甲图案该换成落叶的颜色,池樱攥紧手,手掌蹭过她光滑的、有段时间没做美甲的甲面。
瞄一眼池枫冷似寒霜的面容,她嗫嚅着回道:“就……就是小了点,该住也能住的呀。”
全靠衬托,有裴寒做对比兼反例,对池樱的社交,池枫逐渐变得宽容。她圈子里没几个异性,裴寒于她是玩个新鲜,被新鲜事物吸引也正常。
如此,池枫仍有些自责,他低叹,坐到沙发上,试图减缓给池樱的压迫感。
“是我们的错,应该让你多认识点男孩,好歹你不会被这种货色迷了眼,”他压制偏见,尽量客观评价,“也就长得好看点。”
看池樱还站着不敢直视他,池枫省略安抚环节,又劝道:“但是小樱你要明白,长得好看的男孩在我们的圈子里,一抓一大把,他们还有家世和学历,能力不会太差。”
“所以呢?”池樱抗拒那些人。
来自家庭的控制,让她很少和异性去交谈、交友。池樱猜,到她大学时,他们又会给她安排各种相亲,逼她和称得上“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催她像粗暴地催熟一枚青苹果。
掌控她的人生,父亲一定会的。
妹妹在迟来的叛逆期,池枫没指望池樱能听全,他多说几句,她能再多听进三两句也好。他转换切入点,从爱情的角度再劝:“他们姑且算作摇滚圈,我玩过乐队,我比你清楚,很多圈内的都喜欢频繁换女朋友,或者说根本不把那些女孩当女朋友。你仔细想想,他会跟多少女孩发生过关系,私生活不检点的人有多脏,你都看过的。”
哥哥的劝告,让池樱想起她青春期的性教育,除了学校的生理课,父亲还请人办了单独的科普讲座给她。
没错,讲座,在场讲解的,是这里最有名望的医学专家,他们对着满屏的疾病实拍图片,向她讲解性病的症状和危害。
可来荣城的数天内,池樱隔着一道门,听过裴寒无数次拒绝来找他的女孩,独自宅家。他经常待在家,要么和好兄弟去酒吧排练,而他也总最先回家,身旁没有人陪。
一个人,单调的生活略显枯燥,能去哪不检点?顶多就自我纾解。
深呼吸,池樱鼓起勇气反驳池枫:“我观察过,他不是那种人。”
“他要是真够干净,你又实在喜欢,跟他玩玩也行。”池枫顺着池樱的话往下说,“到时候叫他跟那帮朋友断了,把他送去补文化课,考个音乐学院镀镀金,当个男伴勉强够格。”
他给出第二种方案:“也可以送他去选秀,能到大众面前的都行,再塞点资源,让他慢慢上台面。”
他不认为裴寒能和池樱相配,池枫想。他的妹妹想找人玩玩,首先要外貌出众,无感情史且是处男,其次得身家清白,没不良嗜好,绝对不能上不了台面。
池樱松手,复又攥拳,稍微长点的指甲扎在手心。
她一句话没说,哥哥就已为裴寒安排好他眼中的光明未来,要上台面,要“拿得出手”,说是哥哥的想法,其实足以代表父亲和姐姐,代表整个池家的意志。
他们不知道,花园那株樱花树下,埋着一丛野花——
她十五岁的暑假,父亲开车带着他们三个孩子出游,池樱在车后排的座位,看路边有丛格外漂亮的野花,颜色鲜艳,开得又茂盛,就说想多看看。
父亲掉头开回野花旁,停车到路边,池樱下车围着野花转,她知道野花开在路边才活得好,有着勃发的生机,只拍了几张照片就上车了。
可是返程的那天,她刚回到家,父亲带她去花园,她看到她夸好看的那丛野花,被从路边移栽到了花园里。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那丛野花和花园里园丁精心照料的并无区别,美丽而拘束,长在最有养分的土壤里,被孤独的她所观赏。
不同在于,那丛野花的命运,比花园栽种的花更加悲惨,尽管有经验丰富的园丁,它却也水土不服,迅速枯死,没撑过一周。
是在一个晴天,她蹲在野花旁,看着最后一朵花失去生机,拿铲子挖出根茎,趁午后花园没人在,把它埋在樱花树下。
野蛮生长的花朵,只适合长在野外自由的土壤,裴寒如同那丛野花,他需要自由,而非被繁琐的规矩所束缚。
哥哥所说的方案,只是符合池家的做派和脸面,他们私自规划好裴寒后续的人生,没考虑过他的意愿,就像曾安排她的那样。
“上的是台面,还是我们家的脸面呢?”池樱卸下繁复的心绪,看向池枫,反问他,“爸和你们的意思是,我不允许拥有自由,我喜欢的人也要听从家里的掌控吗?”
她咬唇忍住眼泪,面对严厉的兄长,第一次没哭:“我就知道你们都是骗我的,像偷偷改掉我中考志愿那样,我想做的事你们一概不准,还骗我说十八岁就放我自由。”
父亲对妹妹的管制堪称苛刻,池枫青春期时没“享受”过专家讲座的待遇,反倒妹妹池樱有过,以及……
迎着池樱的倔强,池枫放弃点拨或劝导,他只知道,他从破碎的残片中,越来越接近过往的真相。
室内没安空调,空气对他来说过热,他起身要走。
“爸他是为你好,他对你好到什么程度——”他叹,“爸和我妈是因为你们母女才离婚的。”
叹息绵延在升温的空气里,池樱想追上去再多问些,池枫抬手叫她别追:“卡给你,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有就回家,我来接你。”
“爸还在生气,让我们别来找你。”走前,池枫喂给池樱安心丸,“今天楼上楼下都不在,听不见。”
门关上,池樱瞥见沙发上的黑卡,楼道的脚步声渐弱,楼下车声渐远,哥哥走了。
她茫然接起电话,是餐厅,她把门打开,拿好餐厅来送的餐食。生鲜外送也到达,她抓着袋子,眼泪一颗颗砸到手背,沿手指流到指甲,从指尖滴落。
对面的门开了。裴寒垂眸,视线落在池樱脸上:“又哭了啊。”
无奈又带点关心,相同的“又哭了”,这次他没有捉弄她的意味。池樱点头想憋住眼泪,却越流越多:“嗯。”
“先吃饭。”裴寒穿了鞋,手从背后关上门,“我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