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细雨绵绵,乌云浊雾。
将近天明之时,这场雨终于零零落落到了尾声。
明窈跪在榻前,双膝肿痛无比,半边身子似落在冰窖之中,冷硬发麻。
手中的古籍轻落在地,明窈声音极轻,还在为沈烬念书。
倏地,帐中有了一点动静。
层层低垂的青纱帐慢后,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后面伸出。
沈烬醒了。
那双深黑眸子晦暗冷淡,漫不经心朝明窈瞥去一眼,而后又落在她手中的古籍上。
古籍笨重,明窈抱着念了一整宿,双手早没了力气,她喃喃抬眸:“殿下……”
沈烬不言,只抬高下颌,任由明窈伺候自己盥漱。
天光大亮,偶有雨珠从檐角下滚落,惊扰满地的落叶。
许是昨夜冻了一夜,明窈今日动作不似往常那般灵活,长袍上的铜鎏金带钩怎么也系不好,不是松了便是紧了。
沈烬闭着眼,眉眼淡漠。
明窈屈膝半跪在沈烬身前,半晌,才为沈烬穿戴齐整,她无声松口气,抬眸之际,猝不及防对上沈烬一双墨色眸子。
明窈慌不择路撇开目光,低声告罪。
沈烬面色淡淡,意有所指:“下不为例。”
不知是在说鎏金带钩还是昨日明窈私自透露五皇子患桂花藓一事。
……
一晃半月过去。
汴京的深秋总是冷的,天色雾蒙蒙,不见一点日光。
明窈临窗坐在炕上,中衣掀起小小的一角。
她皮肤细嫩,先前跪了一整夜,膝上的伤总不见好,此刻还是青红交紫。
四喜抱着金创药,一双眼睛惴惴不安,看着都觉得心疼:“这都多少日了,怎么还不见好?”
四喜上下翻转手中的金创药,心生疑窦,“这药是贵妃娘娘赏的,该是上好的才是。”
宫中之事向来瞬息万变,先前还在御膳房干着脏活、任由太监打骂的四喜,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贵妃眼前的红人。
四喜本就手巧,做出来的糕点精致小巧。往日做的糕点,都被御膳房的大太监抢了去,送给各宫的主子娘娘邀功。
若是四喜不允,便会遭一顿毒打。
这次的桃花酥,亦被他们抢去,想要借花献佛,却不想那桃花酥添了桂花蜜,五皇子又是沾不得桂花的。
抢了四喜桃花酥的太监没落得半点好,还被贵妃赏了五十杖,差点一命呜呼。
贵妃见五皇子喜欢四喜的手艺,又着人赏了她百来两银子。四喜一时风光无限,上赶着讨好巴结的人无数,四喜却只一心惦记着明窈。
她忧心忡忡,一面托着腮,一面对明窈膝上的伤口心有余悸。
四喜懊恼叹气:“早知这样,我就先不在娘娘跟前提你了,多将养些时日也是好的。”
明窈倏然抬起眼眸:“贵妃娘娘今日寻我过去,是你的意思?”
四喜自知失言,匆忙捂住嘴,摇头如拨浪鼓,连声否认:“是、是贵妃娘娘想吃江州的油酥茶,我想明姐姐同是江州人,定会做的。”
四喜缓慢垂下脑袋,支吾着开口,手指轻轻抠着案几上的宝相花纹。四喜为明窈抱不平,她咬咬牙,一口气全盘托出。
“我就是想着,姐姐这般聪明,贵妃娘娘定然喜欢的,若她留你在永和宫当值,姐姐便能离了这咸安宫……”
明窈轻声打断:“我不会走的。”
四喜一怔。
院中树影婆娑,斑驳光影摇摇欲坠,透过纱屉子轻落在明窈眼角。
她低眸,声音极轻极淡:“他在哪,我就在哪。”
檐下忽的掠过一阵风,落叶无声落在丹墀上。
……
满宫上下,唯贵妃最得圣宠。她既点了明窈过去伺候,明窈自然耽搁不得。
江州的油酥茶与别处不同,乃是用上好的油茶果捣碎,佐以陈皮桂圆,拿滚滚的牛乳淋上一遍,而后再添上红茶叶子。
永和宫内,明窈捧着海棠花式描金茶盘,执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壶内是刚做好的油酥茶。
永和宫不单贵妃娘娘好油酥茶,连五皇子也爱喝这一口。无奈他大病初愈,贵妃不许他多吃,只许他浅尝几口。
檐下铁马叮咚作响,秋风摇曳。
明窈同四喜一齐站在乌木廊檐下,垂手侍立。
隔着重重槅扇木门,隐约闻得殿中贵妃和皇帝的笑声。
少顷,有太监步履匆匆出来,示意明窈和四喜入殿。
永和宫内,湘妃竹帘垂地,金珐琅九桃小熏炉燃着百合香,贵妃满头珠翠,依偎在皇帝怀里,同榻上的五皇子说笑。
那日生辰宴,五皇子吃下的桃花酥不多,只起了一日的疹子,第二天就好了,这会子正吵着要油酥茶吃。
贵妃一手执着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巧笑嫣然:“陛下何不也留下试试?这油酥茶臣妾吃着极好,同江州一样。”
皇帝一手撑在额间,慢悠悠往下首扫去一眼,双眉微不可闻皱起。
殿中悄无声息,只听院外飒飒风声。
明窈屈膝福身,眉眼低垂,漆木茶盘高举在头顶,半晌,才闻得皇帝漫不经心的一声:“赏。”
好似方才那道审视的目光只是明窈的错觉。
……
那壶油酥茶最后也并未落入皇帝口中,皇帝只在永和宫略坐片刻,便起身离开。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土润苔青。
皇帝坐在步辇上,身旁十来个宫人提着羊角宫灯,恭恭敬敬拥着皇帝回养心殿。
御前太监多宝亲自沏了上好的大红袍,奉与皇帝。
皇帝抚着眉心,若有所思:“永和宫何时来了新人?”
多宝双膝跪地:“回陛下,那是御膳房伺候的四喜姑娘。”
皇帝缓慢抬眸。
多宝低声:“还有、还有咸安宫的明窈姑娘。奴才听闻那姑娘是江州人,做的一手好油酥茶,想来娘娘寻她也是为这事,并非为些旁的。”
皇帝轻哂:“朕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帮她推脱得干净。”
多宝叠声告罪:“奴才不敢,实在是贵妃娘娘……”
皇帝声音缓缓:“朕听闻你在郊外的庄子,是贵妃家里帮忙置办的。既收了人家的银钱,帮忙做事也是应当。”
多宝侍奉皇帝多年,自知皇帝没有怪罪之意,一张老脸笑出褶子:“这全是托陛下的福,奴才才得贵妃娘娘看重。”
皇帝笑笑,摇头不语。他目光穿过纱屉子,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青竹上,竹影诡谲摇曳,好似这深宫之下掩藏的暗波汹涌。
手指在案几上轻敲了一敲。
多宝往前半步,欲言又止。
皇帝皱眉:“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朕看着都烦。”
多宝思忖再三,倏地伏地叩首:“陛下,三皇子在外求见,想求陛下恩典,准他前往汾城……”
“不见。”皇帝淡声,从容不迫。
汾城突发山崩,恰逢天降暴雨,洪涝不断,山下百姓死的死,病的病,居无定所,死伤无数。
三皇子五日前就向皇帝递了折子,愿前往汾城,因这事,朝中文官都赞三皇子广怀天下。
“他想去汾城做什么?安民心?然后呢。”皇帝似笑非笑,“是不是下一步就该让朕退位让贤了?”
多宝连声道:“陛下息怒,三皇子也是好心,想要替陛下分忧。如今宫中五皇子年幼,三皇子又正值壮年……”
皇帝冷笑:“他真以为朕只剩他一人可用了。”
多宝抬起一张老泪纵横的脸,不解:“陛下是指……”
多宝突然跪地,转悲为笑:“陛下圣明,陛下乃真龙天子,自然是不惧那等邪祟妖魔,且那时太乙真人也说太子殿下……”
多宝甩了自己一个巴掌,“是废太子,奴才口拙说错话,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心知肚明,只笑:“老阉奴,这般能说会道,还说自己口拙?”
多宝眉开眼笑:“陛下慧眼识珠,什么都瞒不住陛下。且为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
暖阁悄然,静悄无人低语。
殿外有小太监冒雨前来,说是三皇子还在外面跪着。
皇帝眸光冷冽,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喜欢跪,那便跪着。”
小太监应声而去。
多宝仍跪在地上,殿中檀香燃尽,只余丝丝缕缕白雾飘荡。
他忽的听皇帝幽幽开口:“朕记得烬儿的身子一直不太好,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
雨幕冷冽,小太监撑着油纸伞,亦步亦趋跟在多宝身后,口中念念有词。
“只是去咸安宫送药,这等小事怎么还劳动师父,我去就好了。”
小太监压低声,“何况师父你本就和咸安宫那位不和……”
多宝转身,怒目而视,一脚将徒弟踢入雨中:“你懂什么。”
他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油纸伞,“陛下金口玉言,我敢说一个‘不’字?”
宫中人人皆知沈烬会被皇帝厌弃是因为太乙真人,而太乙真人又是多宝举荐给皇帝的……
小太监捂着膝盖,仰躺在地上哀嚎:“那师父,我陪你过去?”
多宝拢着袖子:“不必了。”
他眉眼流露出几分厌恶嫌弃,朝地上轻啐一口,“一个庶人罢了,用不上这么大阵仗。”
他挥袖,随意寻了个由头赶走徒弟,自己一人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踩入雨幕。
雨声浓浓,夹道狭长,不见一点人声。
多宝拐过转角,转头见四周无人,匆忙躬着腰,七拐八弯,抱着手往湖边的水榭跑去。
水榭临湖而设,四面悬着金丝藤红漆竹帘。竹案后的一人手执黑子,半张脸落在夜色中,忽明忽暗。雨声骤急,点点雨水落入湖中,泛起阵阵涟漪。
多宝毕恭毕敬跪在台矶上,面上再无半点鄙夷轻视,有的只是诚惶诚恐的不安。
“奴才见过殿下。”
黑子在棋盘上落下轻轻的一声,沈烬并未抬眸。
多宝垂首,细细将这两日宫中所发生的事告知:“陛下如今应当是厌弃了三殿下……”
沈烬唇角勾起几分嘲讽:“这宫里怕是没人能入得父皇的眼。”
多宝一噎,不敢妄议当今圣上,更不敢妄加揣测沈烬的心思。
微顿,他踟蹰道,“还有一事。”
多宝斟酌着开口,“陛下今日在永和宫撞见了明窈姑娘去送油酥茶。”
以皇帝的性子,必定会对明窈生疑。
多宝不解,若是沈烬想要在皇帝眼前露面,有成千上万种法子,实在无需行此下下策,将明窈置于险境。
多宝试探:“殿下,要不要奴才帮明窈姑娘……”
棋盘上的残局已解,沈烬慢条斯理起身,梅花暗纹长衫掩在夜色中。
他忽的想起自己被废那日,树倒猕猴散,满宫上下愁云惨淡,人人自危,恨不得离沈烬远远的,深怕被牵连。
唯有明窈坚定不移站在沈烬身后,一路从东宫跟到咸安宫,不离不弃。
雨雾朦胧,湿淋淋的水汽笼着满湖秋水。
沈烬嗓音懒散:“若真有那一日……”
多宝遽然仰起头。
沈烬缓声:“别让她多言。”
直接杀了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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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天子高坐在御辇上,冕旒后的一双眼睛似笑非笑。
“留下来,朕饶他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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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人知晓,这门亲事是宋令枝死皮赖脸求来的。
沈砚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宋令枝便努力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
然而还是远远不够。
她看着沈砚一门又一门往宫中抬新人,看他和贵妃你侬我侬琴瑟和鸣,宋令枝终于心灰意冷。
油尽灯枯之际,宋令枝一夜回到十五岁。
这一次,她不再随父上京,也没在上元佳节撞掉沈砚的面具,而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他人。
十里红妆,宋令枝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和沈砚有任何交集。
然而没想到,新婚之夜,她看见许久未见的沈砚。
那人眉目清朗,一剑捅穿了她的新婚丈夫。
他笑着朝她道:“枝枝,朕等你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