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节

  谭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电子邮件里不光有情啊爱的软件,还有一些砸得死人的硬件,那些个描写,虽然很含蓄,甚至很诗意,儿童是绝对的不易看懂,但像他这样婚龄若干年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儿童不宜”的内容的。

  他几乎想都没想,就认为这个“冰”就是小冰;但他想了又想,还是不知道这个“恨水”是哪个“水”。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肖医生,虽然小冰自己说现在跟肖医生没什么接触了,但他知道小冰跟肖医生一直有来往,因为小冰参加了那个临床实验,还要帮肖医生翻译文献,那不都得接触么?但这些电子邮件里有时夹杂一些英语,有的完全是用英语写的,又让他觉得“恨水”不应该是肖医生,除非肖医生所谓的“英语不好”只是虚晃一枪,是找小冰翻译文献的一个借口。

  他就跟所有戴绿帽子的丈夫一样,发现妻子有外遇的时候,心里全都是怒火,脑子全都是浆糊,智商急剧下降,逻辑不翼而飞,语言能力低劣到只会说一个句子:“是谁?”,好像回答了这个问题就能把绿帽子扔到爪哇国去一样。

  他“是谁?是谁?”了好一阵,也没是个谁出来,于是又回头去看那些电子邮件,发现文件名起得天真无邪,叫做“高考指南18”,那就是说前面还有1到17?他追踪到文件夹里,发现真的有“高考指南1”到“高考指南17”。他随便点开了一个“高考指南”文件,发现还是“冰”和“恨水”之间的电子邮件,不过是早些时候的。看来小冰把这些电子邮件都拷贝出来,按时间顺序归类存档,加了题目和按语,好像在做一部红杏成长史,准备拿去出版似的。

  他一目十行地看了一些,看得心情烦乱,视线模糊,既看不懂,又看不完,遂决定打印出来,带回去慢慢“指南”。他按了“打印”键,那个打印机象个性冷淡的女人一样,好半天才热了身,然后又象个小脚老太太似的,奇慢无比地打印着。他平时从来没注意到打印机这么慢,可能是平时他不怎么舍得在自己的打印机上打东西的缘故,也可能是平时时间充裕,就不觉得打印机慢,今天真是慢得叫人恨不得砸了那家伙。这还不算,刚打印了几张,就夹纸了。他莽撞地抓着夹住的纸,猛力扯了出来,扔进字纸篓,想了想,又拣了出来,揉成一团,塞进自己口袋里,怕留下罪证,被小冰发现。

  一个文件就打了五、六张纸,他有点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再打印下去,耳边响起了小冰的谆谆教诲:“打印机油墨很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在自己家里的打印机上打东西,要拿到学校去打。”现在算不算“万不得已”?应该算吧?他总不能把这样的文件拿到学校去打吧?他决定继续打印下去,能打多少打多少,但不能把油墨打光,免得小冰发现了。

  他刚打开另一个文件准备打印,就听见小冰回来了,在外面跟她妈妈说话。他慌忙把打印出来的东西塞进自己的公文包里,还没来得及把那个打开的文件关上,小冰就走进卧室来了。他紧张地看了电脑一眼,发现那几条热带鱼还没出来,那个编辑器还堂而皇之地开在那里。他心里很慌,好像是他在跟人网恋,被小冰撞破了一样。

  还好小冰并没注意到电脑屏幕,只问他:“你今天晚上不是有课吗?”

  “跟人调了课——你——去哪里了?”

  “在学校备课——明天有人来听我的课——”

  “怎么我去你们办公楼找你的时候,你办公室的窗口是黑的?”

  “噢?那我可能刚好去厕所了——”

  他想,去个厕所还至于随手关灯?又不是在自己家里,小冰什么时候这么爱惜过公家的电了?但他没点穿她,知道点穿了也没用,你点穿一个窟窿,小冰就有本事打一个补丁。你可以说整个大楼的窗口都是黑的,那她就可以说厕所在楼的另一边。如果你说你两边都看了的,窗口都是黑的,那她就可以说那时刚好停电了,或者你走到楼的另一边去的时候,她又回到楼的这一边来了。你不可能是整个晚上都呆在楼下的,你也不可能同时在楼的两边,那你就不能证明她不是在大楼里。

  他觉得头很疼,现在好像已经到了两个人之间要斗智斗勇的阶段了,真理已经不再能从对方口中直接得到了,而要靠自己敏锐的观察力和提问的技巧来得到。但他在这方面的智勇显然不及小冰,明明知道她在撒谎,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承认事实。

  小冰说:“我去洗个澡——”然后从柜子里拿了睡衣什么的,到洗澡间去了。

  按他原来的计划,他现在应该跟到洗澡间去来个鸳鸯戏水,然后把那套睡衣拿出来,看小冰欣喜若狂地穿上;然后把小冰抱到床上,两人疯狂拥吻;然后亲手把新买的睡衣剥下来……

  但他现在完全没戏水的兴趣,叫他戏火还差不多。他坐在那里,闷闷地想:“怎么办?怎么办?”

  他有几个朋友也遇到过这种事,当他们为妻子红杏出墙来诉苦求助的时候,他虽然嘴里在安慰开解,但心里却有点不解,这有什么好惶惑的?两个字:离婚。

  那些朋友总是问他:“如果换了你,你会怎么办?”

  他总是推诿:“这种事是没法设身处地的,只有遇到了才知道自己会怎么办——”但他那时心里还是有现成答案的,他会怎么办?简单得很,他不会打小冰,不会骂小冰,但他会跟她分手,给她自由,也给自己自由。

  他没想到真的会有“如果换了你”的一天,而他竟然跟他那些朋友一样惶惑无助,只想抓住一个人问一问:“你说我该怎么办?”

  但他知道别人也会跟他一样,说些无关痛痒、模棱两可的话。即便有人肯告诉他该怎么办,他很可能也会跟他那些朋友一样,别人说东,他说东有狼;别人说西,他说西有虎,好像他提问的目的就是为了跟人唱反调一样。

  比如说,如果现在有人对他说:“还有什么可说的,走人!”

  那他就会说:“但是我现在还没弄清她是不是那个‘冰’呢——”

  但如果有人对他说:“别管这些,念在几年的夫妻情分上,原谅她,给她一个机会——”

  那他又会说:“她已经把我们的爱情和婚姻玷污了,我还怎么跟她在一起?再说,谁知道她肯不肯跟那人断掉?”

  这个杠永远都抬不完,除非是中央发个红头文件,一锤定音。他又问了几遍“怎么办”,但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便决定今天暂时不“怎么办”,等过了这个纪念日再来“怎么办”。

  小冰洗完澡回到房间,他把礼物拿出来,竭力显得什么也没发生过,说:“今天是我们的——纪念日,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

  “噢?今天是——我们那个的纪念日啊?差点忘了,幸好你还记得。这几天忙糊涂了,明天市里有人来听课——对我以后转正很重要——”小冰拿出那套睡衣,“呀,太漂亮了!多少钱?很贵吧?你哪来这么多钱买这个?”

  “兼课的钱——”他很失望,因为小冰随手把睡衣挂进柜子里去了,他问,“你——不——试穿一下?”

  “不用了,你买的,肯定合身——”

  “那就——穿上?”

  “算了吧,换来换去的,麻烦,老夫老妻的了,穿什么还不都一样?反正最后都是脱掉了的——”小冰开玩笑说,“这种性感睡衣,对男人来说,根本不是买给老婆的,而是买给情人的。对女人来说,根本不是穿给丈夫看的,而是穿给情人看的——”

  他专横地说:“我买的睡衣,只能穿给我一个人看,不许穿给别人看——”

  “我穿给谁看?我又没有情人——”

  他觉得小冰这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他没说什么,决计要让今天这个纪念日圆满结束。

  但等他们上了床,准备做爱的时候,却发现没安全套了。这段时间他们是严格避孕的,因为小冰在最近两年内不能怀孕。他记得上次做爱的时候还剩不少安全套,但今天却发现一个也没有了。他在平时放安全套的床头柜里翻了又翻,把“县团”都翻得软下去了,也没找到一个安全套。他只好骑车出去买,在外面转了一圈,没看见有买安全套的地方开着门,又气急败坏地骑回来。

  小冰好像有点幸灾乐祸一样地问:“没买到?”

  “现在还到哪里去买?早关门了。”他有点不快地说,“怎么会一个都没了?我记得上次还剩好些个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把安全套吹泡泡玩了?”

  “当然不是吹泡泡——”

  “那你的意思是我跟别人——用了?”

  他还没见过这么做贼不心虚的人,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跟别人——用过罗?”

  “莫明其妙,你今天来就是来吵架的?”

  “我不是来吵架的,我是来庆祝我们的——纪念日的——哪里知道等着我的是——这种东西——”

  小冰高声大嗓地问:“你在骂我?”

  他压低嗓子说:“你别那么大声,当心让爸妈听见。我没骂你,我说的是什么,你自己心里明白——”

  小冰的声音一点不肯放低:“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电脑里的那些——情书!”

  “什么情书?”

  他真的被小冰这种厚颜无耻激怒了,几步走到电脑边,抖抖地抓着鼠标,找到那个编辑器,但原先在那里的那个文件不见了。他到“高考指南”文件夹里去找,看到“高考指南”1到18都还在那里,他随便点开一个,低声对小冰说:“来,你来看,你自己来看,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什么高考指南——”

  小冰镇定自若地走了过来,指着文件说:“你自己看不出来是什么高考指南?”

  他定睛一看,标题是黑体大字“英语高考指南”,内容都是有关英语高考的。他咕噜一声:“这真是有鬼了!我明明看见是一些——情书的——”他又连着打开了好几个文件,全都是正宗高考英语指南。

  小冰胜利地说:“怎么样?这情书写得好吧?我还准备公开发表的呢——”

  他忿忿地说:“你别以为你玩得巧妙,我打印了一个文件出来的,白纸黑字,你——赖不掉的——”

  小冰一点也不为所动,抄着手站在那里,看他抖抖索索地到自己的公文包去找打印出来的“证据”。他很快就明白小冰为什么有恃无恐了,因为他的公文包里根本没什么打印出来的东西。他感到自己被小冰耍了,肯定是她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动了她电脑上的东西,所以趁他出去的那一下,把这些东西都销了赃了。

  小冰宽宏大量地说:“你吃点醋,我不怪你,因为吃醋说明你紧张我。不过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就不用搞了,搞了只会影响夫妻感情——”

  他没想到还受了这么一通教训,生气地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绝对不是我捕风捉影,你们来往的电子邮件,绝对不是我编出来的。”

  “我们来往的电子邮件?我跟谁?”

  “你跟那个叫‘恨水’的人——”

  “什么‘恨水’?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那——那个‘冰’不是你吗?”

  “什么‘冰’?叫‘冰’的人多了去了,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小冰的态度那么坚定,表情那么清白,而他现在是既不见电子的文件,又不见打印出来的文件,自己也有点糊涂了,难道这一切是他自己臆造出来的?再说他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冰”就是小冰?

  小冰柔情似水地说:“别疑神疑鬼的了,来,没套子不要紧,我有办法——”

  当小冰的嘴含住“县团”,舌头灵巧地在“县团”的秃头上舔来舔去,忽而深吸,忽然轻咬的时候,他把什么“恨水”“恨火”的彻底忘到九霄云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