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亭里吹来湖面的风,夹杂着水汽和莲花的清香。
“冬眠?”周作挑挑眉,饶有兴致道:“为何是她,详细说说。”
冉冉按下忐忑的心绪,告诉自己世子愿意听就是成功了一半,这才把自己这十来天的观察和推断缓缓道来:
“我问过刘府医,当日把脉时脉象上显示怀胎约有一个半月,若推算时间便是秋月姑娘吊我在树上那日。那日世子走后,冬眠端来了两碗药,说另一碗是治淤伤的。我因为怕苦每每都是囫囵喝下,可即便咽得那么快,还是喝出了第二碗与之前喝得味道不同。”
“我问冬眠怎么味道不一样,她说是因为我刚喝了一碗其他的药,药味在嘴里还没散再喝这碗味道肯定不对,我当时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没再追究。”
周作抽空递来一杯茶,冉冉愣了愣才接过来润润喉咙。
“这段时间刘府医也一直给我开着养身的方子,双儿是在芙蕖苑熬得药,药渣也是她一并混在草木灰里丢给收脏污的嬷嬷。我让她每次丢了药跟在嬷嬷后面藏起来,果然第三天的时候,花蕊趁嬷嬷不注意,用土碗悄悄挖了一碗。”
“我料定那么一个小碗必定是把所有的药渣弄不完全的,后面两日我便让双儿在花蕊的住处外面猫着,就看见冬眠从她的住处进去了又出来。”
“我猜她一定是见我安然无恙还住去芙蕖苑,就想通过药渣来确定我倒底是在喝保胎药还是月子药,由此判断王妃当日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
前因后果讲完,周作散漫的神情微微收敛,频频看向冉冉侃侃而谈的模样,表情是遏制不住的惊喜又有点不可置信。
“真是出息了,我还以为你这小脑袋瓜里成日就装着出府和泪珠子呢。”周作眉梢眼角带着愉悦,伸手在冉冉的脑门上点了点,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宠溺。
这么严肃的话题,他却说这么调侃的话惹得冉冉眉头紧皱,又不得不说着软话哄他:“世子!这毕竟是、毕竟是关乎我们孩子的事儿,您认真一点,好吗?”
想起肚子里的孩子,周作暗叹一口气:“早在你诊出有孕的第二日,我便查出来是冬眠。”冉冉眸光一棱,想开口说话又被周作打断:“你别急,先听我说。”
“那日你病得蹊跷,母妃出现的时机也很蹊跷,我便让万松去查那个给母妃报信的宛香究竟是什么来路,一查才知晓原来同咱们院的冬眠还沾亲带故。”
“后来我又让人去查了查冬眠,没想到,呵!她的手都伸去远国公府了!我知道,冉冉想问为什么不发落她,可现下我们还瞒着母妃没有、没有喝药。且远国公府那边与她有来往的人还没查到是谁。”
周作顿了顿,把眼里闪着泪花的冉冉按进怀里:“冉冉放心,等过一阵子喝完药你养好身子,我必要她受尽军营酷刑而死!”
“别,嗝。”冉冉被吓得推开他,打着哭嗝都要说:“别太残忍嗝,要给孩子积福的!”
周作忍笑,再次把她抱进怀里,半晌才在她耳边闷闷地说:“别怕,那天我会陪着你。”
冉冉心下稍安,轻声应到:“嗯。”
其实,周作并没有把冬眠的事完全告诉冉冉。这个冬眠不仅把手伸去了远国公府,还有王妃的娘家宰执府,以及酆京城内所有和靖安王府沾亲带故的人家。
她的存在更像是个互通消息的情报点,只是到底是谁在这情报网的后面,还不得而知。
但,总有个大概猜测,反正不是二皇子,就是五皇子。今上年纪大了爱上享乐,日渐沉迷美色亏空身体,估计时日不多。
这二位皇子再加上周作的表兄四皇子,便是当下夺嫡的热门人选。
只是有些奇怪的是,如果冬眠真的向外传递了消息被政敌知晓并加以利用,以周作和四皇子的敏锐一定不可能这么久都感觉不出来身边有奸细!
不可能等到现在她做出这等拙劣的套子,才把人逮住。
周作想起那日他表兄的调侃,说这冬眠没准是看上了他靖安王府世子妃的位置,这才没有传消息或者是传了假消息。
当时他还嗤笑说,谁有这么个异想天开不务正业的细作那真是个倒大霉的冤种,如今再结合冉冉这边的观察…啧,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那日若不是他在场,以母妃的性子拖出去乱棍打死也就是一刻钟的事儿。等人死了,谁又查得出时隔一个多月那碗避子汤的不对劲呢?
不得不说这细作是有些心机的,然而来王府这么久弄出最大的动静却是这件事。
周作微微眯眼,若真是如此,那他可得好好利用利用冬眠的这份情意才是。
该到喝药的时间了,双儿扶着冉冉回芙蕖苑,一路人遇到的丫鬟婢女都恭恭敬敬朝她行礼,嘴里唤着“冉夫人”。
往前从来没有这个称呼,冉冉听来觉得奇怪,问过双儿才晓得,王府里的妾室只要是住进芙蕖苑这种单独的楼苑里,都是唤的夫人,以表爱宠和尊敬。
见她面色不虞,双儿安抚说:“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个称呼,才一直唤得你姑娘。”
“嗯。”冉冉步子提得快些,不想面对这么尴尬窘迫的称谓。她握紧双儿的手:“澄院里只有你最懂我。”
她一个连妾都算不上的通房,怎么配外头正室才能有的称呼呢?
回到芙蕖苑后,双儿去熬药,冉冉坐在窗边给肚子里孩子讲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小时候她爹娘讲给她听得,四舍五入这孩子也算是听过外祖父外祖母的故事了。
“姑娘,该喝药了。”双儿忍着笑,端上来一个托盘。
冉冉收回思绪,目光落在托盘上,上面除了一碗黑漆漆的药,还有个小碟子。
“这是什么?”
双儿答:“这是方才修文小哥递给我的饴糖。说是世子爷知道姑娘怕苦但他自个儿又不爱吃糖,澄院里找了许久才寻出这块饴糖来。修文说让姑娘先委屈着这顿糖,明日里便把酆京城里的糖都买来给姑娘挑着吃!”
望着那块饴糖,冉冉没想到莲亭中一句藏在长篇大论里的“怕苦”居然被他听进了心里去。
沉默片刻,冉冉仰头一口把苦药喝尽,指尖捏着的糖却迟迟放不进嘴里。
这样的爱护和关注自冉冉进王府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很难得也应该珍惜。可冉冉终究是要走的,她不想自己迷失在这种虚无缥缈的情爱里,在这个抬头只能看见天的弹丸之地挣扎一辈子。
饴糖落在窗户外面得了自由,冉冉想,终有一天她也能获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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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晃就是大半个月,芙蕖苑里各色补品不断,往前消失的丰盈软肉如今都被养回来了,气色也更胜从前。
今日是靖安王府老封君的大寿,四皇子赏脸莅临,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公爵王候都来过府,其他小官小爵也都削尖了脑袋想弄张请帖进来。
正房大厅客人那么多,澄院几乎所有的丫鬟小厮都去了那边帮忙,人走空后,澄院就安静了。
双儿望着外面的好天气提议:“刘府医说…那药后天就能喝了,喝完药要养小月子怕是不能再随意出门。恰好今日澄院的人都在正房大厅忙着,咱们要不出去转转?”
是啊!冉冉抬手不自觉摸向肚子,快到喝药的日子了。
冉冉不晓得其他女子怀孕了会如何,只晓得自个儿肚子里这孩子是很乖的,这期间她既没有害喜也没有吃不下东西。只可惜这么乖的孩子,她没能力把他留住,就连这一个多月相处缘分,都是瞒着王妃来的。
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冉冉强撑着笑脸,一边往外走一边同双儿闲话:“我听嬷嬷说可以通过孕妇怀孕的肚子看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可惜我现在月份小没显怀,看不出他是个姑娘还是小子。”
双儿陪她出去:“姑娘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都是自己的孩子,自然是男孩女孩都喜欢的。”冉冉抿着笑:“若是男孩就让他跟外祖父学刨木头,女孩就让她跟外祖母学绣花。”
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冉冉讲了很多她小时候的趣事儿,双儿也说了许多府里头的八卦缠头。她们绕着安静的澄院走了一圈,路上只碰见个没去前边帮忙的老嬷嬷。
这一处风景独好,阔大的假山周围拥着许多她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冉冉来了兴趣,停在假山亭子前侧头问双儿:“一般府里开这种大宴须得要多久?”
“估计…估计要到申时吧。晚上也有客人但没那么多,都是与府上交情深的人家,就不需要澄院的下人了。”
然现在才巳时,连午宴都没开。
冉冉指着那处亭子:“那我们回去搬些茶水点心过来下双陆吧,然后在这边吃个午饭,就当是野炊了。”
这个亭子三面环荫旁边还开着夏花,确实很雅致。
住进芙蕖苑这么久都闷在屋里,见姑娘难得有这份兴趣,双儿态度强硬扶着冉冉去亭子里坐下:“刚养好的身子,别再累着了!我去去就回。”
话还没说完,人就不见了。
没了说话的人,冉冉干脆起身走到亭子下边赏花,只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漂亮,有几种花的颜色她更是从来没见过,十分新奇!
冉冉伸手抚摸着一朵尽态极妍的娇花自言自语:“这花的颜色比朱湛浅一些,又比朱草深一些,不晓得是叫什么名字。”
“石榴裙。”
!冉冉被吓了一大跳,回过头去身后竟然悄无声息乌泱泱的站着六七个人!
为首的那位小姐头戴金累丝牡丹珍珠步摇并烧蓝点翠鸾凤钗,身上穿着银朱色缕金对襟衫裙,坠着湘妃色的丝绦,胸前还带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瞧着分外明艳大气、气场强势。冉冉只匆匆看过去一眼,便埋下头不敢再看。
来人趾高气昂眼带轻蔑,一看就是来找茬的,冉冉不用猜也能知晓她的身份。
远国公府的嫡出大小姐,靖安王府世子未来的世子妃,长孙嫣。
“你就是周世子那个疼得如珠如宝的通房?”长孙嫣上下打量一圈:“生得的确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周世子好福气。”
冉冉嗫喏着不知怎么开口,旁边有个穿粉衣的小姐呛声说:“这些男子就偏爱这种弱声弱气随便说她两句就委屈得要哭出来的妾室!我真是看一眼都嫌烦,他们怎么哄得下去的!”
另一个穿鹅黄色的小姐说:“是啊,我哥哥上个月房里才收了个奴婢,那小腰细得,勾着我哥哥天天往她房里去,把我嫂嫂都气得回娘家!结果呢,这些个臭男人还是一玩腻就发卖了去哄娘子,真真是没良心。”
“谁说不是呢,以色侍人能得几日好?等年老色衰了,谁还来哄着啊!命不都是攥在主母手里的,你说是吧,冉夫人?”
冉冉膝盖一软跪在坚硬的雨花石上,也顾不得疼,埋下头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
瞧着小白兔似的模样不像作假,长孙嫣又打量她两眼,仍是心硬道:“这还不敢?我什么话都没说就装上委屈了?”
现在这种情况,冉冉说什么都是错的,遂也不敢开口,恭顺地跪在原地。
这里怎么说也是澄院,世子妃没嫁进来之前总不可能来打骂她吧?顶多是罚罚跪。
也确实是如此,同行的两位小姐把冉冉从头到尾挖苦了个遍,长孙嫣又弯酸两句,最后留了个丫鬟在这儿守着,要罚她跪到午正才许起身。
一行人来去无声,等冉冉抬头时面前除了那个小丫鬟再无他人。